徽昭深知救寒莫如重裘的道理,一步步稳扎稳打,不曾冒进,那些举措很快便卓有成效。
她不再守拙,于幕府中常有金石之言。王丛微亦对她防备日消,愈渐倚重。
期年之后,扶风郡内物阜民熙,鸡鸣犬吠。百姓谈不上击壤鼓腹,四野却几无饿殍哀鸿。郡中风气为之一清。
扶风郡本就是雍州刺史桑梓之地,即便平日无有大事发生,也常有人向邱闻舟报备郡中概况。如今郡中与以往已不可同日而语,便更加逃不过邱闻舟的耳目。
他特意向王丛微去了信,询问郡中近况,又派人往扶风郡暗中查访。得知郡中变化泰半因一幕僚而起,邱闻舟惊异之余,不免对徽昭生出几分兴趣。
他素来务实,当即便往扶风去信,邀徽昭入雍州刺史府客居。
王丛微早视徽昭为腹心,又素知徽昭抱负甚大,待阅罢州中来信,便顺水推舟应下此事。
徽昭听闻消息,特来拜别王丛微。
她对上座之人深深拜下,由衷说道:“若非大人接纳,绝无今日之我。”
她去岁初入西北,诸多方面都来不及筹谋,所受掣肘颇多,以致不得不故意显露破绽,拚一场豪赌。
幸而王丛微有意收留,又不时为她遮掩漏洞。否则恐怕初入雍州,她与齐焱、沈策便要命丧。
王丛微笑着摇摇头,说道:“这一年来,你一心为郡中百姓谋划,我早已视你为腹心。你既为郡中黎庶殚精竭虑,我略略庇佑你几分也是应有之义。”
他既不居功,徽昭便不再多言,只默默将这份相护之情记在心底。
王丛微又说道:“我观你绝非池中物,若似蛟龙得云雨,自可摇撼山岳,一鸣惊人。如今刺史邀你客居府中,多有起用之意。若能把握机会,何愁不能成事?”
徽昭听他言辞恳切,极为中肯,心中已是感念。又心知若非王丛微暗中斡旋,饶是扶风郡中一日万象,邱闻之也绝不会如此快地注意到自己。
如今时局颓靡,又值凶年饥岁,年谷不登。徽昭多次参议扶风郡中诸事,隐约知道当今皇帝穷兵极武,时刻预备与班稷一战。
国库空虚,难承军备。皇室更是挥霍甚重,江浙富庶之地以两年存留之粮,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禄米。
朝廷横征暴敛,剥削脂膏,以致百姓空竭,万民疲弊,无骨可敲,无髓可吸。
徐、扬二州百姓苦暴吏久矣,又地处东南,是鱼米之乡、膏腴之地,所受盘剥也最甚。长此以往,不出三年,青、徐二州必反。
京师位处冀、兖二州交界。若此三年内,徽昭可借邱闻舟之力掌握雍州,并与徐、扬二州遥相响应,便可对京师成东西夹攻之势。
届时欲谋大事,自无不成。
此次幽州刺史府之行,她势在必行。
徽昭一时思绪万千,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徽昭就此别过,万望大人珍重。”
……
一年前,沈策与齐焱双双投军。
西北军法极严,事务繁多,他们与徽昭少有通信。为数不多的几封信中,也只报喜不报忧,半点不曾提及军中辛苦。
军中为免泄露消息,士兵往家中寄的信件多有专人代笔。即便士兵将信写成,也需有人读过信中内容,确认没有泄露军机后才可寄出。
齐焱、沈策拿到信纸,先用葱白写过一遍,等晾干后字迹自然消失。此时再以炭墨写下些平常问候,如常寄送出去。
徽昭收到信后,只需在火上略烤一下信纸,原先用葱白写就的字迹便会呈现。
观二人字里行间,俨然已将徽昭看成了第二个沈太傅,极为敬重。
这一年来,禁卫军几乎将皇宫掘地三尺,终于发现了徽昭出逃当日走的那条暗道。
密道年久失修,那日徽昭三人离去时,又在密道中动了些手脚。禁军进入暗道查探时,暗道中已有多处塌陷,根本走不得人了。
禁军遍寻徽昭而不得,最终只得将那密道埋起。
皇帝大发雷霆,命禁军彻查密道一事。查结果到的线索桩桩件件,竟无不指向穆家与前朝勾结。
这是徽昭出逃当日随手下的一步闲棋。
皇宫地下的密道是前朝皇帝命人挖掘的,想要从其中获取前朝皇室的些许旧物,转移禁卫视线不算艰难。
难的是如何祸水东引,又不引火烧身。
沈家门客一心为旧主平反,当日韩延、韩丞兄弟往冷宫接应她时,还随身带着穆家构陷沈家的部分物证。徽昭将那物什略略改动,随手便扔在了密道之中。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前朝皇室的旧物不过是浮于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深水之下,才见步步杀机。
皇帝待旁人愈发多疑,却又不肯相信前世一路护送他南下,最后又与他一同就死的穆家心有图谋。
他近乎一厢情愿地认定是旁人心怀鬼胎,妄图离间皇室与穆家,欲要谋害国之柱石。
皇帝愈加倚重穆家,又极为痴迷制衡之道,以致朝局较先前更乱十倍,却浑然不觉。
各州郡长官多以阿意顺旨为贤,剥肤椎髓为能,百姓的日子愈发难捱,其中又以徐、扬二州最为严重。
徽昭忧心如捣,却也知如今律法未修,民智未启,若操切从事,反受其害。
她整理行装,又往军中寄去些许旧物,便登上了邱闻舟派来接应的马车。
雍州吏治还算清明。车马一路行来,虽也有流匪饥民乞食于野,途径郡县盘剥却不甚重。
及至雍州刺史府,徽昭先去拜谒了邱闻舟,又被府中下人带去府中一处极繁华的庭院安顿。
那处院落看着显贵,却远离官署幕府,等闲接触不到府中诸事。
徽昭毕竟出自王丛微府中,勉强也可算半个心腹。她心知邱闻舟绝不会这么快对自己托付信任,如此安排才属寻常。
此后半月,她半点不愁,吃吃睡睡毫不耽搁。偶尔与府中下人谈及扶风郡,也只问郡中百姓以及太守近况。
如是半月,邱闻舟终于开始让徽昭参议府中诸事,依旧领主薄之职。
之后的事,徽昭便轻车熟路了。
她遵照扶风旧制,又结合各郡县的真实境况施谋设计,兴利除弊,整顿吏治。又修缮雍州旧法,屡立功勋。
徽昭在雍州声誉大振,在扶风郡等部分郡县更是时望所归。
邱闻舟对她愈发信重,半年之内,竟三次向朝廷请旨,为徽昭请封长史之位。
奏折呈于案头,皇帝一见徽昭名讳,便气得砸了杯子。
名有相似,事有巧合。他心知沈氏自幼长于闺阁,绝不可能是奏折中所提之人,却到底膈应。
此事事关皇室尊严,不便追究。皇帝心中憋闷,最终只将奏本驳回。
越级封迁本就不常有。从主簿一跃为长史,更是少有前例。邱闻舟见奏疏被驳回,也不在意。时隔月余,他又如旧上了奏折。
如是四次,皇帝拗不过邱闻舟,竟去向穆贵妃诉苦抱怨。
皇帝虽因沈氏出逃一事对穆家生出了些许隐秘的猜疑,与穆贵妃的感情却正入佳境。佳人在侧,软玉温香,些许芥蒂又算什么了什么呢?
穆贵妃深恨沈徽昭,心下不虞,却恐妇人浅见耽误国事,便顺势劝皇帝应下请封的旨意。
此事便水到渠成了。
长史乃是刺史佐官,虽无实权,却享朝廷俸禄,与寻常幕僚不可同日而语。大州长史甚至可暂领节度使一职,调度军需,地位几乎相当于小州刺史。
一朝得此殊荣,换了旁人或许会受宠若惊,徽昭却欣然受之。
邱闻舟身为刺史,位高权重,掣肘颇多。州中司马曹和淇出身世家,骄横狂悖,素来与他不和。
曹和淇背靠世家,又掌州中军事,即便不曾公开反对邱闻舟的决策,阳奉阴违也是常有的事。邱闻舟推她上位,未必就没有利用她和曹和淇打擂台的意思。
如今棋盘已然摆好,棋子的走向就由不得邱闻舟了。
徽昭暗暗盘算如今的局势,很快确定了下一步棋该落往何处。
……
徽昭在雍州几乎毫无根基,却骤然据长史高位,哪怕功勋卓著,刺史府中闲话者仍旧不少。其中尤以雍州司马曹和淇对她最为鄙夷。
徽昭容色极佳,如今作男子装扮,更别具一种稀世俊美,难免使人生出些隐蔽的猜疑。
昔日在扶风郡中,王佑贤与她交好,便曾戏言若非世间女子皆重名节,等闲不肯抛头露面,徽昭行事又别具一种士人风致,只观相貌怕也要将她认作女子。
在邱闻舟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府中流言飞文喧嚣尘上。等几日后传入徽昭耳中时,她在旁人口中已成了为求上位不择手段、男宠一般的人物。
徽昭啼笑皆非,倒也无意理会。人言猛于虎,若刻意阻止,反受其害。
她一心为雍州百姓计,仿佛无有他心。曹和淇几次寻衅,若不涉及政事,徽昭不过一笑置之。
可若一旦涉及政事,徽昭立时便能抬出圣人之训,驳斥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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