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和光看向他的目光陡然严厉起来,说道:“即便班稷假意和谈,也不得不议!穆家势大不假,可上面还有皇帝!后宫向来不得妄议朝政,陛下宠幸娘娘,难道便要为此事消磨掉所有情分吗?如今国库空虚,税收疲敝,此次大捷已是侥天之幸!朝廷如何还能再兴战事?”
“此次班稷前来议和,明眼人都知其中多半有诈。你当只有你一个聪明?此战大捷,战果还需慢慢消化。倘若朝廷承得起军需,只管乘胜追击、挥师北上便是,何必徒增争执,舍出有功之臣,更辱国体?”
他话锋一转,又说道:“为今之计,唯有传信向家主说明来因去果。借助曹、穆两家之力,或许还有斡旋的余地。”
穆祉炜又试探道:“那徽昭……”
穆和光冷冷地叹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如今再想杀他,却也晚了。我们不但不能动他,还得尽力保全他的性命。指不定他便是我们日后的退路。”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我们的仁义了。”
如今穆祉炜已如马陷淤泥,进退两难。
皇帝显然不是个硬气的,局势如此,妥协不过是时间问题。
若穆祉炜执意冒领功劳,迟早会被送往班稷,血祭敌军军旗。若他承认顶替战功,又犯欺君,罪在不赦。
穆祉炜心急如焚,一时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应下。
……
信使将信函带回穆家,穆家主读到一半,呼吸便粗重起来。
他忍着怒阅罢全篇,气得将信纸狠狠掼在了地上。
“糊涂东西!”
穆夫人正端着药膳走进门,见状不由惊道:“老爷何故如此气怒?”
穆家主渐渐平复呼吸,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她说了一遍。
穆夫人沉思片刻,松开眉头说道:“此事虽是炜哥的错处,却也不是毫无斡旋的余地。”
穆家主知道妻子素来精明,便问道:“夫人可有妙招?”
穆夫人微微一笑,很是慈和端方的模样:“不过是些妾妇浅见。”
“那小将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班稷主帅,如何瞒得过班稷耳目?老爷只需在朝中略使些手段,让那小将代吾儿受过便是了。”
穆家主叹息道:“这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怕无法向陛下交代。”
穆夫人将药膳放在桌案上,柔声说道:“老爷一向精明,如何在这等小事上犯了糊涂。炜哥到底将事情做下了,我们如何还能想着两头顾全?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只消给陛下一个处置那小将的由头,娘娘又正值盛宠,何愁不能保全炜哥?”
穆祉炜做事之前筹谋不当,一个欺君之罪总归是跑不了。可这欺君之罪,也是可大可小。
穆家主沉吟不语,片刻后,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神色终于和缓下来。
他拍了拍穆夫人的手,说道:“夫人真乃我的贤内助。”
……
在乔苓的静心疗养下,徽昭的伤势已痊愈大半,只是表面看来依旧十分可怖,仿佛性命只在旦夕之间。
穆祉炜期间曾两次派了军医前来。
徽昭提前让乔苓配了药,暂时改了脉象。那军医一摸到脉,脸色便是一沉,再看徽昭面色,竟连药都未开,直接告罪出了军帐。
如是几回,穆祉炜认定徽昭已伤及根本,寿数不长。
他唯恐徽昭骤然离世,强令军医用药催发生机,为她吊命。军需匮乏,穆祉炜的私库却极丰。他为此舍出去不少好药,其中颇不乏和隋之珍。
一剂剂汤药开始送往徽昭营帐之中。
送药的军医不知得了谁的令,一定要亲眼看着她将药咽下才肯罢休。徽昭见推辞不过,索性不再迟疑,一仰脖将药饮尽。
她端药的时候手臂微微颤抖,仿佛力有不支一般,不免有些许汤药洒落在被褥之上。
等那军医一走,徽昭便悄悄将那沾了汤药的被褥收起。等夜间乔苓来为她换药时,又让乔苓细细查验那些药渍。
乔苓凑近嗅闻,又拈了一点药渍放入口中细细分辨,片刻后说道:“这汤剂应该只是疗伤所用。其中药材却极不寻常,仿佛隋和之珍,大有滋补调养之效。”
乔苓神色中隐约有几分不解,说道:“这汤剂中所用药材极为珍贵,药效较我熬煎的汤剂更胜十倍。若继续服用下去,只怕用不了半月,君侯的伤便可好全,对君侯大有裨益。”
徽昭沉吟片刻,说道:“穆祉炜不是个好相与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如今肯送药与我,难过的日子恐怕还在后头。嫂嫂与王校尉近日姑且蛰伏一二,夜间无需再来看顾于我。”
雍州距京都路远,消息闭塞。徽昭不过低位武将,并不清楚个中情由,只能从穆祉炜的反常举止中窥到几分端倪。
如今这般作态,倒像是朝中有了什么变故,穆祉炜尚且不能让她横死军中。
乔苓面色微变,担忧道:“君侯既知他居心叵测,又何必孤身犯险?不若让我二人随侍在侧,若他日有变,还能有个照应。”
徽昭断然否决道:“穆祉炜如今无意与我难过。我一日有值得他利用之处,便安全一日。若他铁了心为难与我,单凭嫂嫂二人非但挡不住他,还会反受牵累。若因此连累到沈、齐二位兄长,徽昭实在难辞其咎。”
乔苓听得难过,又见徽昭心意已决,便不再相劝,只说道:“我二人如今并无他处可去,依旧留在西北军中。若他日有变,君侯尽管吩咐我等。”
军需匮乏,几乎每日都有不少士兵逃跑,高位将领更无力追究。这两人若肯费心筹谋一二,重回五原郡绝非难事,如何就到了无处可去的地步?
徽昭甚是领情,郑重说道:“还望嫂嫂与王校尉务必保全自身。断没有为我枉送性命的道理。”
乔苓见她如此,便深深拜下,说道:“也请君侯务必保全己身。君侯在,沈家的脊梁便在,我等便有了主心骨。”
……
那日之后,袁方鼎曾来看过徽昭一次。
身长八尺的汉子一进营帐,便对徽昭深深一拜,再起身时一张面皮涨得通红:“我日前慑于上官威势,不敢对将军略表心意,实在羞惭……”
徽昭知他难处,如何肯再去为难?
她在床上装病,不宜起身,便只抬手虚扶了扶,说道:“将军何必如此?若非当日将军送来伤药,徽昭或许早便命赴泉台,如何还有今日可叙?”
袁方鼎面色微缓,犹豫片刻又说道:“当日穆监军拦着军医,不许给将军医治,大将军未必不知情。如今态度丕变,怕是另有所图。还请将军万万小心。”
袁方鼎口中的大将军,正是皇帝御口亲封的骠骑大将军穆祉炜。
他渐渐压低了声音,说道:“几日前我家中来信,曾提到如今州郡之中,将军声名仿佛有些太盛了。”
说罢,他不等徽昭反应,便快速出了营帐。
徽昭不意他竟肯对自己说这些,略一思索便猜到此事定与曹家有关。
下属官员声名过甚,便有盖主的嫌疑,并非好事。
但她位卑人轻,又无兵权,等闲不会引得皇帝忌惮。那些声名传到京城,落到纸面上反倒成了她的政绩,只会显得曹和淇治郡不力。
徽昭掌握的消息太少,一时无从揣测曹、穆两家的意图,只得静心养伤,以静制动。
……
近日雍州忽然掀起一股流言。
风声是从几家茶馆酒楼里流出来的。
起初只是几个年轻人酒后胡言,谈及雍州政事,言语间对如今的雍州刺史曹和淇颇为怨怼。
酒气蒸腾,冲得人头昏。一人有意无意把话题扯到了前刺史邱闻舟身上,言语间极为大逆不道。
酒楼里鱼龙混杂,当时又值晌午,正是人多的时候。待官差前来拿人时,早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此事不了了之。流言蜚语却仿佛长了翅膀,不过半月光景便传遍了周遭几个郡县。
曹和淇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匆匆上疏向皇帝奏明此事。
他在奏折中极尽春秋笔法,陈明邱闻舟在雍州经营多年,颇得民心,暗示西北军中仍有邱家党羽。
皇帝深恨邱闻舟通敌谋叛,一看奏折便龙颜大怒。
他素来昏聩,如今接到奏报,竟丝毫不想着派人暗中查访真伪,反倒令内监速去传唤穆家主入宫议事。
此事少不了曹、穆两家的手笔。穆家主前日才与曹和淇通过书信,如今接到传召,当真正中下怀。
他宦海沉浮多年,话术极佳,三言两语便将徽昭打为邱闻舟朋党。邱闻舟昔日为徽昭固请长史之位,更成了两人早有勾结的明证。
皇帝震怒之下,欲治徽昭死罪。恰逢穆贵妃在外求见,他堪堪压住怒火,宣她入殿。
前朝后宫不得私通。穆家主极为识趣,当即出声告退。
皇帝丝毫没有挽留穆家主的意思,甚至抬手挥退了侍奉的宫人。
他与穆氏感情和睦,正当蜜里调油之时。有时起了兴致,白日宣淫也是有的。
穆贵妃亲手捧着汤盅入殿,见皇帝面上隐隐带着怒色,不由关切道:“陛下何事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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