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穆氏极为信任,当即便将此前种种一并说了,口中直斥奸佞无状。
穆氏早便得了家中传信,顺势惊讶道:“徽昭?可是雍州与沈氏同名的那位游击将军?”
皇帝一听沈氏名讳就觉恼怒,他碍于穆氏不曾发作,心中却生了几分疑惑:“爱妃竟知道此人?”
穆氏莞尔一笑,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炜哥当日冲阵杀敌时,曾将此人带在身边。那徽昭勇毅非常,竟只往敌军守卫最坚固处拼杀,听说那日受了极重的伤。”
她走到皇帝身后,为他揉按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极令人舒心。
“妾听炜哥说,当日着实凶险。可若非如此,只怕还杀不了班稷主帅。”
穆贵妃后宫沉浮数载,话术再精通不过的。
她言语间真假参半,落在皇帝耳朵里,便成了徽昭贪功好胜,连累穆祉炜也深陷敌阵。幸而穆祉炜善战,反立下汗马功勋。
他怒火愈发高炽,不禁冷笑道:“好贼子!依仗着雍州山高路远,竟敢张狂至此!”
他半点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没了,起身便要唤来内侍臣,拟旨罢黜徽昭的军衔官位,将她绑来京中问罪。
穆贵妃仿佛被唬了一跳,错愕求情道:“还望陛下息怒!徽昭曾随兄长冲阵,功勋卓著,极有才德。还请陛下念及他的苦劳功劳,切莫问罪于他,反倒使功臣寒心。”
若当真劳苦功高,何以在功勋册上寂寂无名?
她反复提及徽昭随侍穆祉炜杀敌,言语间不乏暗示。皇帝愤怒之余,不免起了些旁的心思。
如今两国和谈正到关键时候,俨然已陷入僵局。
大庆使臣唯恐班稷真将穆祉炜索去,连累自己被穆家迁怒,故而一直费心周旋。班稷却对这一条咬得极严苛,无论如何都不愿让步。
当日徽昭与穆祉炜一同冲杀,战场上人多眼杂,又已过去多日,班稷兵将哪怕亲眼看到穆祉炜斩杀主帅,记忆只怕也不甚真切。
倒不如令徽昭李代桃僵,行金蝉脱壳之计。
皇帝自认不似穆氏一般纯善。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死于兵。贪功之人,也不知能不能接住这烫手的功勋。
……
两国议和条约敲定得极为迅速。
班稷自愿归还雍州北部广牧、临河二县,并从大庆境内撤兵,约定往后十年不再来犯。
大庆无偿赠予班稷黄金六十万两,白银一百万两,并将两军交战当日擒杀班稷主将阿史那咄吉的小将交由班稷处置。
下令遣送徽昭的圣旨当日便发出京畿。
穆祉炜提前从穆家得了消息,当即便遣人将徽昭软禁在中军帐下,只待朝廷来人,便要派兵将她押送往班稷境内。
徽昭先前装病极有成效。穆祉炜派去看守她的人认定她重伤未愈,翻不起风浪,便不曾过多防备,竟连营帐中的沙盘、舆图等物都未撤去。
穆祉炜早便打定主意要徽昭代他受过,如今尘埃落定,便更容不得徽昭有什么闪失。他照旧吩咐军医日日送药,务必要在朝中来人前保住徽昭性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至多半月徽昭便要被送往班稷,往常负责给徽昭送药的军医突然卧病在床,一时行动不得。
他卧病事小,若因此误了穆祉炜的事,便少不得要吃挂落。军医只得唤来自己新收的小学徒,让他将汤药往中军营帐送去。
那学徒向帐外看守的两名士兵说明原委,径自走入营帐。
徽昭甫一看清他的面容,心中霎时豁然开朗。
来人正是乔苓。
乔苓仿佛不识得徽昭一般,躬身将汤药送到她手中。
徽昭伸手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就在二人衣袂交错的一瞬间,她迅速将一团布帛状的物什塞入了乔苓袖中。
乔苓将药碗收起,恍若无事般出了营帐。
徽昭如往常一样,只静静看着墙上悬挂的舆图发呆,实则分心留意账外的动静。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高悬的心终于堪堪放下。
诸事已成。
圣旨两日前便到了西北。
战胜当日,徽昭久等军医不到,便隐隐猜到穆祉炜打着抢夺军功的主意。可光禄勋宣读圣旨时,却将徽昭的功绩明明白白褒奖了一遍。
赏赐功勋,更无半点春秋笔法修饰。
徽昭心下生疑,电光石火间竟将先前种种不合情理处尽数串联了起来。
这几日闲暇时,她深研舆图,又利用沙盘模拟两国交界处的地形,终于想到了破局之法。
说不上万无一失,但至少有一搏之力。
那法子若单凭一人之力,未免太过艰难,变数也极大。
徽昭便与乔苓约定,若她此番受难,乔苓便利用军医的身份来见自己一面。届时只要能将消息传出去,困厄自解。
中军账外人多眼杂,未免有心人起疑,乔苓不能在帐中逗留太久。
徽昭早早撕下里衣下摆,咬破手指将需要吩咐下去的事情写在了里衣麻布之上。
如今既已将那半尺麻布递交到乔苓手上,她的把握便又多了几分。
十日之后,朝中使臣终于抵达朔方郡中。那使臣休整半日,便押送徽昭与几箱金银一同往两国交界之处去了。
班稷疆域横跨半个北疆,与朔方、五原、云中三郡接壤。此次两国使臣交接金银人质,便定在了五原郡最北处。
大庆前来交接的一行人抵达五原郡时,班稷使臣尚在半路。
大庆使臣率领众人往五原郡官署暂居,徽昭也被暂时押入五原郡的地牢之中。
当日夜里,齐焱便乔装去见了徽昭。
两年前他与沈策投军之后,在郡中率立功勋。
前段时间两国交战,二人更是骁勇异常,分别以军功晋从四品归德中郎将、正五品定远将军,如今皆为五原郡守将之一。
齐焱二人在五原郡经营两年有余,在郡中也算根基深厚,想要支开旁人单独来见徽昭并非难事。
徽昭甫一见他便变了脸色,久别重逢的喜悦混杂着忧惧,一时语滞。
她顾不得寒暄,开门见山道:“可是计划有变?”
齐焱倾身拜下,说道:“并非计划有异。焱今日来此,只求君侯听我一言。”
他又补充道:“焱来此之前,便已将值守的卫兵悉数支开。如今郡中可主事者皆已沉睡,又有季平在外接应,君侯无须顾及他人。”
季平是沈策的字。
徽昭稍稍冷静下来,便想明白了他的来意,正色道:“先生今日犯险前来,若只为劝逃,便不必多说了。”
齐焱神色凝重,说道:“如今君侯既已来到五原郡,焱与季平亦在郡中经营许久。君侯若欲脱身,我二人现下便可助您一臂之力。君侯又何必只身涉险,行饲虎之事?”
她看向齐焱,忽然轻笑一声,字字句句凛冽至极:“先生至今仍对我心存疑虑。”
齐焱不是沈策,他有妻室有高堂有顾虑,即便已经决定跟随徽昭谋事,对她的一些安排却做不到无条件的服从。
这无关信任与忠诚,只关乎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担当。
齐焱观她情状,心下登时便有些后悔,却实在顾不得许多,只得极诚恳地说道:“君侯先前的计划虽说可行,却太过凶险。与其孤身犯险,徒增变数,不如金蝉脱壳,以待来日。”
徽昭问道:“金蝉脱壳便是万全之策吗?”
齐焱闻言一默,却不曾有半分犹疑,说道:“至少性命可以保全。”
如今皇帝无道,班稷又暗怀鬼胎,与其以身饲虎进退两难,这法子确实要稳妥许多。
徽昭说道:“只是太抛费时力了些。”
齐焱微微一怔,不赞同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君侯如今既然尚有退路,又何必将性命赌上,徒添波折?”
徽昭反问他道:“退路?先生以为如今身在局中的,都是些什么人?”
齐焱沉声说道:“皇帝距雍州地远天高,班稷更是野性未驯,不足与谋。即便我等如今不与此二者对峙,也终有为敌之日。君侯何必舍命与之虚与委蛇?”
徽昭理了理衣襟,直言正色道:“先前传讯不便,有许多话来不及一一道明。先生不明白,我便一桩一桩向先生掰扯清楚些。”
齐焱忙道不敢。
徽昭说道:“如今皇室式微,班稷不过蛮夷之辈,何足为虑?我等所需顾忌的是四方将领!是天下万千黎元的身家性命!若我今日背旨遁逃于两军阵前,便是失义在先。两位先生首当其冲,如何甩得脱私放人质的嫌疑?”
徽昭整肃了面色,起身拜下,说道:“若班稷以此为由兵临雍州北境,届时百姓如何看待我等?天下士卒将帅如何看待我等?枉顾旁人性命者,天下臣民孰敢与谋?”
“我等耗费两年光景,才在雍州境内闯出些微薄名声,如今时局尚可转圜,何必让两年心血一朝亏于一篑!即便我等肯隐姓埋名东山再起,再欲谋事又要抛费多少时力?我们这些人等得,时局却等不得,天下百姓更等不得。”
徽昭略无停顿,自若道:“还请先生放心。我虽背不起背旨遁逃的罪名,却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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