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看台距离骑射场地面的高度, 相当于辟雍大殿的顶端到地面那么高,寻常要走八十多级台阶才能下去,可以俯瞰整个骑射场。

    骑射场上看台上的风很大,江眠月被推出去的速度仿佛很慢。

    她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最后一个念头却是……祁云峥。

    此番自己若是摔下去死了, 他会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的头重脚轻, 江眠月感觉自己仿佛一片被强风吹拂的羽毛,正在往外飘, 腰间的丝绦被什么拽了一下, 可她摔出去的力道太大,那股力显然不够, 她被推而倒下去的趋势并没有什么改变。

    “江眠月!”

    是和乐公主惊慌的声音。

    下一瞬,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绯红。

    那绯红色, 正是当朝的官袍。

    江眠月心中猛地一咯噔,随即便看到一双熟悉而修长的手直接捉住了她的衣角。

    是他……

    坠出去的动作因此而停滞, 江眠月几乎不敢喘息。

    “撕拉!”江眠月的衣角支撑不住那股巨大力道的撕扯,忽然猛地被撕裂开, 和乐公主惊叫一声,下一刻, 她便见那疯子居然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以一种几乎要与她一道同归于尽般的动作, 将她直接捞了回来。

    从悬空到扑进他怀里, 只用了一瞬,可江眠月却觉得时间仿佛过了许久。

    待江眠月终于在坚实的地面上站稳,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方才被掐到窒息, 紧接着又被推了出去, 她几乎一直没有畅快呼吸过, 如今放轻松之后却不受控制的浑身剧抖,紧接着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

    祁云峥几乎将她用力搂在怀中,面色冷若冰霜,缓缓抬眸看向和乐公主。

    和乐公主脸色极差,被他这么一看,莫名心虚的后退一步,心中生出畏惧。

    “没事了。”祁云峥眼眸森冷,垂眸看她颤抖的模样,他隐忍着情绪,声音却温和,“没事了……”

    江眠月快速缓过神来,立刻从他的怀中挣开。

    她眼眸四处搜寻,并飞快指着远处几乎要跑远躲进树丛的一个小太监,着急说,“不是和乐公主,是他,是他推我……”

    祁云峥眉头微蹙,见江眠月已经迅速努力的自己站稳,虽然还有些气喘,却尽力做出一幅“我很好”的模样,口中着急说,“大人,快,快追……”

    祁云峥不再犹豫,亲自去追。

    那一直远远看着不敢上前帮忙的宫中侍卫首领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想要将功折罪,也一齐冲上前,钻进了不远处的树丛之中。

    江眠月缩在角落里,离那看台的悬空处远远地,再也不敢靠近。

    顺便,她眼眸还凉飕飕的看着和乐公主身边的其他人,眼中满是防备。

    和乐公主仿佛感觉到什么,也远离那些小太监和侍从宫女,缓缓的来到江眠月的身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似乎想说什么,仿佛有歉意,却并不愿意开口。

    “公主还要我做什么吗?”江眠月这回语气也并不算客气。

    此事都是由和乐公主而起,她若是不闹腾顾惜之,不找自己的麻烦,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祁云峥来了,你倒是腰杆直了。”和乐公主虽然心虚,却也没好气的说。

    “是啊,祁大人为国子监撑腰,他来了,作为监生,我自然安心。”江眠月并未否认什么接着说,“不过经历了方才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和乐公主冷哼一声。

    江眠月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公主殿下既然不想杀我,为什么要被情绪裹挟做些不理智的事情被人利用,您如此冲动,岂不是为其他人做嫁衣裳,值得吗?”

    和乐公主被戳中心思,有些恼,却又因为方才的事情有些后怕,故而恼怒道,“咽不下这口气。”

    “公主您的身边,恐怕已经千疮百孔。”江眠月知道她强势的个性,也知道她这样,身边的人很难忠诚,心中却略有些不忍她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和乐公主见她已经冷静下来,甚至比自己还要平静,有些惊愕,“你是真的不怕了?”

    江眠月摇了摇头,淡淡笑了笑。

    死过一次的人,还怕吗?她不怕死,只是如今有了很多牵挂,不舍得离开罢了。

    方才在看台边,她发觉,自己被推出去的一刹那,脑子里想的居然是祁云峥。

    “公主殿下,您喜欢顾惜之吗?”江眠月忽然开口问。

    和乐公主一愣,露出些恼怒之色死死盯着她,周围宫人听到江眠月提起这个名字,也纷纷惊愕的看向江眠月,心中打颤。

    近日和乐公主只要想到或是有人在她面前提到顾惜之的名字,便会极为恼怒,不仅鞭笞下人,还摔东西。

    若不她身上有伤虚弱至极,摔不了几个便会弄疼伤口,宫中东西恐怕要被她摔个遍。

    如今这姑娘居然如此平静的提起顾惜之,让众人都不由得捏了把汗,生怕公主暴怒,又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和乐公主见江眠月面容平静,并不是故意找茬,像真想与她聊聊,反而有些难以发怒,风吹着她的面颊,半晌,她缓缓冷静了下来。

    “自然是喜欢的,不然我费这么大力气做什么。”和乐没好气的说。

    “可你的喜欢,是对一个普通物件的喜欢,不是对一个人的喜欢。”江眠月轻声说,“他长的漂亮,说话做事讨你喜欢,你想让他如何,他便要如何,做出忤逆之事,你便要恼怒,要惩罚他,他若是与其他人在一起,你便要毁掉那无辜的人,这是霸占,不是喜欢。”

    听了她“大逆不道”的话,和乐大口喘着气,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原本胸前的伤口也开始疼起来……她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胸口的伤口处在疼,还是心里疼。

    “喜欢一个人,是要为他着想的。”江眠月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接着说,“如若不然,便是单纯的占有,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可他是寒窗苦读十年的顾惜之,看似温和,却宁折不弯,此事他若不愿,便只会与你鱼死网破。”

    “这件事上,顾惜之没有错,是你错了,和乐公主,你在逼迫他时,便应该想到如今的结局。”

    和乐公主气得红了眼,“你,你……你居然敢说是我错了?”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我对他不够好吗!他想要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愿意给他!这么长时间,我对一个人的耐心从未超过三个月,我等了他这么久,他居然负我!”

    “你给的那些,他想要吗?”江眠月问。

    和乐公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江眠月垂眸,眼眶也有些微红,她仰了仰头,想将上辈子那些事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

    “你想要什么都行。”祁云峥冰冷的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她不再开口,只静静坐着等祁云峥回来。

    和乐公主再也没有开口,脸色却依旧难看。

    忽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是某棵树的树干晃动,枝叶都摇晃沙沙响的声音。

    江眠月缓缓站起身,不一会儿,果然见树丛间动了动,那宫中的侍卫首领手中拎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小太监,原本凶狠的面容,如今却似乎带着几分莫名的畏惧,像是在怕什么。

    小太监已经晕了过去,首领与和乐公主行礼道,“罪魁祸首已经抓到,公主殿下。”

    祁云峥背着手站在他的身后,一脸冷漠,他手指轻轻甩了甩,似乎有什么甩不掉,于是慢条斯理的拍了拍那王首领的肩膀,“辛苦了。”

    “祁大人辛苦,祁大人辛苦。”首领被他拍了一下,微微一颤,忙不迭的开口道,说完小心翼翼看了看肩膀上,居然是……血印字。

    “人是祁大人捉的?”和乐公主蹙眉问。

    王首领下意识的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淡淡瞥了他一眼。

    “是属下,是属下捉到的。”王首领说。

    “怎么弄成这样……”江眠月有些惊愕,只见这小太监两只手的手腕似乎全断了,以一种别扭的角度弯折挂在手臂上,脸上也是血肉模糊,像是被人捉着头发狠狠的撞击过什么,额头上几乎像是开出了一朵血花。

    她着实心惊,看向王首领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

    王首领硬着头皮道,“是属下,太着急了……属下这就押送他去问话!”

    “快去吧。”祁云峥顺势道。

    王首领哪里还敢耽误,赶紧带人走。

    他方才哪敢说实话——他亲眼见着首辅大人动作利索的迅速制服这太监,揪着他的脑袋便眼眸冰冷的往树干上撞,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仿佛撞的不是人的脑袋而是一颗西瓜。

    撞得那人连叫都没了力气之后,祁云峥又直接拧断了那人的双手,脆生生的,仿佛在折两根大萝卜。

    然后此人看向他,声音平静,“脚留着吧,押送方便。”

    王首领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的觉得,若不是祁大人好险救下了那名监生,那监生若是出了事,如今被折断的,就是他的脖子。

    所以当祁云峥提起让他应下这些事时,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王首领走后,祁云峥淡笑看向江眠月,眼眸温和,带着几分怜惜,“还不赶紧回勤耘斋休息,我一会儿带刘大夫去看你。”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知道他应当是有些话要与和乐公主说,只是他如今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江眠月看了一眼和乐公主,又看了一眼目光平静淡然的祁云峥,对他们二人都好好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她走后,祁云峥看了一眼周围的宫人们。

    和乐公主喘了口气,道,“你们都下去。”

    “是。”

    终于,片刻后,周围都清场,只剩祁云峥与和乐公主二人。

    和乐公主事到如今终于消停了,她胸口的伤经过方才有些隐隐作痛,似乎像是撕裂了些许,她在祁云峥面前又有几分心虚,她本是只想来消消火,却没想到闹得如此……

    “祁云峥,你想骂就骂……呃!”祁云峥单手掐住了她的脖颈,和乐公主睁大了眼睛,看着祁云峥眼中无情的神色,心中猛地一跳,“祁……”

    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缓缓后退,她终于退到方才江眠月所站的位置,背后悬空,喉间窒息,脸色开始涨红。

    他下手可不像她方才那般小打小闹的吓人,而是来真的!

    和乐公主惊恐的看着他,手指用力扒着他的手,挣扎着,却见他脸上半点动容都没有,森冷的杀气从眼眸中升腾而起。

    “人胆大无妨,但不能又蠢又胆大。”祁云峥缓缓道,“我警告过你,不要动她。”

    和乐公主眼珠子微凸,脸色已经青紫,绝望看着他。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梁和乐,你以为所有人都如皇上那般,能由着你任性?”祁云峥慢条斯理看着她窒息,声音冷淡却平静,“以前那些烂账,我还未跟你清算。”

    作者有话说:

    二更随缘!明天十二点前应该能更,宝贝们早睡!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什么……过去的账?她之前有得罪过祁云峥吗?他们不是早就合作了吗?

    从父皇的寿宁节开始, 到后来的丹朱和与梁清泽的争斗,虽然祁云峥对她态度从来算不上好,可二人也不算是有什么旧怨。

    和乐公主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些念头,可此时的状态却让她根本无力多想。

    她的脑子已经近乎一片空白, 被祁云峥掐得几乎要翻白眼, 在她快要晕过去的一瞬间, 祁云峥忽然施力,揪着她的脖颈, 从铁链边沿扯了过来, 捉到一旁的槐树下,将她撞在树干上, 动作毫不留情。

    她的后脑勺撞着树干, 疼痛使她陡然清醒过来, 却也使得她更加狼狈不堪,几乎要呕出来。

    她堂堂和乐公主, 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想死想活?”祁云峥话语平静,语气简单, 手上却没有半点放松,和乐公主倒是想说话, 却根本说不出口,被他掐住脖子也没法点头。

    “想活就眨眼。”

    生死面前, 和乐公主顾不上别的, 只能拼命眨眼。

    祁云峥瞬间撤回手,有些厌恶的看了看自己手掌上沾上的香粉,从怀中拿出帕子擦了擦。

    和乐公主若是看到他的动作恐怕会气死, 可她如今根本无暇去看。

    好她捂着脖子干呕咳嗽, 然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没有半分平日里的高高在上。

    祁云峥蹙眉看着她折腾了半晌后,听她沙哑着嗓音带着怨气道,“祁云峥,你这疯狗,我身上还有伤你就这么狠!”

    “这点伤……算什么?”祁云峥冷笑。

    上辈子,她亲手被顾惜之刺中心脏而死的时候,可比如今疼得多。

    他终于将那手上的香粉擦干净了些,却仍有些味道,他有些嫌恶,蹙眉看着和乐公主,缓缓道,“此生我不愿手染血腥令她惧怕,才会留你一命,你该庆幸她没事。”

    和乐公主干咳了两声,扯的胸口伤口生疼,她低头看了看,果然,胸前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块,鲜红的。

    “一个个都……跟我作对。”和乐公主气得眼眶泛红,“如今连静安都对我……”

    “梁静安比你聪明得多。”祁云峥冷笑一声,“你看似聪明,实则最为愚蠢,如一头蛮牛一般横冲直撞,脾气大的可以,动不动以威胁逼迫为手段,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威风?”

    “顾惜之会喜欢这种人吗?梁和乐,这样的你,根本配不上他。”

    和乐公主听到这话,心中一痛,似乎想起些什么,泛红的眼眶中含着湿润,她撇过头去,不想让祁云峥看到自己的泪水。

    “那梁清泽虽然苗子一般,可没有你,他也成不了如今这模样。”祁云峥冷笑,“如今局面是你一手造成,自求多福吧梁和乐。”

    “你,你……”和乐公主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缓缓落下,她用手背抹了抹,有些不可置信。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哭过。

    可是这次真的太疼了……胸口疼,心里更疼。

    和乐公主看着祁云峥远去的背影,腹中咽下的无数情绪如江涌般猛烈袭来,她哽咽不止,几乎无法呼吸,当即便晕了过去。

    祁云峥知道她的状态,却并没有回头,只吩咐远处的宫人将她送回去。

    随后,他朝躲在附近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当即跟了上去。

    梁清泽的耳目遍布和乐公主周身,不得不防。

    死在他国子监,他又多一重麻烦要解决。

    祁云峥冷眼看着和乐公主被惊慌失措的宫人们抬走,面色并无太大的变化。

    只是远远的,他可以看到和乐公主眼角泪痕明显,看起来,与上辈子那被抬走的尸首别无二致。

    只是上辈子她更加的肆意妄为,比如今更为暴戾无常,想要得到什么,便一定要得到。

    自他祁云峥之后,便是顾惜之。

    上辈子。

    顾惜之被逼的走投无路,他谙熟水性的未婚妻子死在水里,被泡得看不清面容才被人找到,顾惜之的爹娘被和乐公主接去公主府,向来老实本分、恪守规矩的夫妻二人,在得知公主与顾惜之的事后,悲愤交加,顾家父亲被气得发旧疾而猝死,顾家母亲随之而去。

    顾惜之孑然一身,心如死灰。于是他假意逢迎,与和乐公主合欢。

    正在她动情之时,顾惜之狠狠一刀刺进了她的胸口,将她彻底了结,被捉拿之后,顾惜之将此事供认不讳,自己也入狱,被斩首示众,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祁云峥确认和乐公主出了集贤门,过了下马碑上了马车,这才快步走向勤耘斋。

    马车车轮往前滚动,耳朵里传来街边的喧闹声,和乐公主胸口剧痛,脑子却依旧不大清醒。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奇怪的画面。

    秋日,天高云淡。

    宫中,状元郎面圣,和乐公主与父皇一道坐在高位上,骄傲的如同一只金凤凰。

    她忽然发现那漂亮的状元郎风度翩翩,不管是那张精致的无法言说的脸蛋还是高贵的气度还是修长挺拔的身材,都是自己喜欢的。

    梁和乐眼眸一亮,朝着皇上轻声说,“父皇,状元郎真好看,我想要他。”

    “休得胡闹!”皇上宠溺她多年,第一次用这样凶的语气与她说话。

    她很生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站起身道,“状元郎祁云峥,本公主问你,可愿做本公主的驸马?”

    祁云峥眉头微蹙,看向公主,眼神冷漠,“不愿。”

    和乐公主气得眼眸发红。

    皇上也并未替她说话,只是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让她收敛一些。

    面圣后,金銮殿门前,和乐公主并未收敛,而是将状元郎拦在了汉白玉台阶上。

    周围文武百官原本早已要离开,见这两两对峙的架势,都动作迟缓起来,一个个伸着脑袋看热闹。

    “祁云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和乐公主仰着下巴看着他,“做驸马,做面首,任选一样,否则……”

    “滚。”祁云峥眼眸中满是冷意,转身拂袖而去。

    和乐公主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胸脯起伏,几乎要背过气去。

    “祁云峥!你站住!”和乐公主尖叫。

    祁云峥理也不理她,径直往前走。

    文武百官见证之下,和乐公主声音洪亮且带着愤怒,宛如诅咒。

    “祁云峥,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客气,我和乐今日与你势不两立,你此生休想有任何女子,你娶一个,我杀一个,你娶一双,我杀一双!”

    梁和乐猛地睁开眼,惊恐地喘着气,胸口刺疼难忍。

    祁云峥……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她但凡知道了他那破烂性子,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这不可能,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过……梦境而已,荒唐的梦境!

    梁和乐喘着气,耳边传来侍从假情假意的关心,眼泪却连珠串般的往下掉。

    可是,她,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国子监中,距离学堂下课还有一些时间。

    江眠月回到勤耘斋后,被方才的事情折腾的很有些疲累,她换了身衣裳,倒在榻上看着天花板,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发呆。

    她还记得祁云峥那一身绯红的官袍在风中猎猎飞舞,还有他全然不顾自身,冲过来捉住她时近乎于执着的力道。

    江眠月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上头有他手指深深的痕迹……这样的痕迹,上辈子不少,她总是觉得疼,且难过,可这次,江眠月心中却如同灌了糖。

    她轻轻摸了摸手腕,在榻上翻了个面,将自己泛红的脸闷进了被子里。

    危急之时,她看到了祁云峥的目光和表情。

    令她,心动不已。

    她闷在被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使劲捶床——怎么办,越陷越深了。

    “怎么了?”祁云峥的声音忽然从她的脑袋上方传来,随即有温热的手掌捉住她的手臂,力道轻柔,似乎想要将她从闷着的被子里拽出来。

    江眠月浑身一僵,猛地挣脱了他的手,死死地闷在被子里。

    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太丢人了!

    “江眠月?”祁云峥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捞住她的腰,将她猛地从榻上拽起来。

    她见无力反抗他,便干脆扑进了他的怀里,用他的衣裳遮着自己通红的脸。

    见她如此“主动”,祁云峥猛地一僵,手指微微收紧,捏着她的肩膀,喉结上下滑动。

    他缓了缓,声音尽力保持平静,“怎么了?”

    “没怎么。”江眠月闷闷地说。

    “锤床做什么,它惹你了?”祁云峥试探问道。

    “嗯。”江眠月轻声笑了起来,环住了他的腰,靠在他的怀里,“今天多亏有你。”

    “害怕吗?”他手指轻轻绕着她的耳边的碎发,轻声问。

    “不……不是很怕。”江眠月缓缓抬眸看着他,“大人不是留下了暗卫吗?”

    “嗯。”祁云峥应声。

    “若是今日大人没有赶到,我会死吗?”江眠月轻声问。

    “不会。”祁云峥道,“暗卫会出手。”

    “那大人你……”江眠月想到他方才不要命的样子,心中一悸,“大人为何要亲自来。”

    “我不放心。”祁云峥缓缓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头发,她睫毛颤了颤,手指轻轻握紧。

    一句“我不放心”,让江眠月心如擂鼓。

    跟他在一起时,总有种极为安心的感觉,可这安心,是他用细密的心思与对她的关心体贴换来的,他在她身上费了多少神,花了多少心思,他不说,她也能略微猜出来一些。

    “大人。”江眠月缓缓抬头,眼眸闪动,她仰起头,主动的凑上去,亲了亲他微凉的唇。

    祁云峥整个人僵住了。

    他呼吸猛然急促起来,几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大人?”江眠月见他如此,忽然有些害怕,下一瞬,她便觉得天地翻转,身子不受控制的倒在了榻上,祁云峥双手撑在她耳侧,一双乌黑的眼眸亮的吓人。

    不等她再次开口,祁云峥便俯身,深深将她的口中话语尽数堵上。

    步步侵袭,情思深种,他手指轻动,解下她衣衫的丝绦,江眠月被他亲得已经十分迷糊,到这儿还是用力呜咽一声,死死捉住了他的手。

    不行!这里可是勤耘斋!

    若和他在此发生什么,那她日后还有什么脸面住在这里。

    忽然,门外传来兰钰的抽噎声。

    “楚楚,你陪我回来做什么,我,我一会儿就好了,我不是真的伤心,我是装的,装给那个大傻蛋看的,呜呜呜呜……”

    祁云峥动作一僵。

    大意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来了,晚上继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别哭了。”尹楚楚似乎并不太相信兰钰说“我不是真哭, 我是装的”这种话,“你若是假哭,怎么会一直哭个不停。”

    “这不是情绪一上来,绷不住嘛。”兰钰吸了吸鼻子, 有些不满, “谁让他说那些话, 哼,最近都不要理他了。”

    “那你还是生他的气啊。”尹楚楚拍了拍她的肩膀, 推开门一看, 却微微一愣。

    “什么什么?”兰钰冲上前去,却见江眠月正坐在床边, 脸色绯红, 面色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她身后常年不开的那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 凉风吹进厢房内,桌子上的书被吹的书页翻飞, 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眠眠,你先回来啦?”尹楚楚快步上前, 见她面色“不佳”,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怎么样, 还好吗?和乐公主有没有把你如何?”

    “差点出事。”江眠月轻声说,“不过不是和乐做的……”

    江眠月一面开口,一面看着兰钰走到窗户边伸出脑袋往外看, 顿时有些心惊肉跳, 生怕她看到什么, “玉儿你去那边做什么?”

    “没什么,这窗子怎么开了,有些奇怪。”兰钰指了指窗户,“我们从来不开这扇窗的啊,眠眠,这是你开的吗?”

    “是我。”江眠月硬着头皮说,“刚刚回来觉得有些气闷,便把窗户开了透气。”

    兰钰还在窗边探头探脑,却似乎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她缓缓回过身,朝江眠月笑道,“我还当你把祭酒大人藏外头了呢。”

    “想什么呢!”江眠月有些慌,耳根通红,却仍然装作若无其事,“要听发生了什么吗?”

    “要要要。”兰钰立刻凑了上来。

    江眠月松了口气,赶紧开始说今日的前因后果,正说到一半,到和乐掐着自己脖颈要掉下去的时候,兰钰猛地瞪大了眼,紧张地盯着江眠月等着下文时,门忽然被敲响。

    江眠月的话被打断,兰钰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没好气的说,“谁啊!”

    门被缓缓推开,祁云峥冷着面站在门外,兰钰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祭酒大人。”

    江眠月心中一颤,他怎么回来了?方才不是……从窗户走了吗?

    却见祁云峥面容平静,往前走了走,他身后的刘大夫缓缓上前,“江监生,怎么又受伤了。”

    江眠月眼眸慌乱的看向祁云峥,祁云峥却朝她淡淡一笑,笑容坦然,仿佛刚才那个从窗户动作利索一跃而出的人,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快给刘大夫看看。”他温和开口道。

    “……”江眠月十分佩服他的厚脸皮。

    江眠月并未受多大伤,脖子上有些掐痕,但已经消去不少,如今看来已经很不明显,另外便是手上和腿上有些擦伤,都是被推出去的时候被铁链子刮的。

    祁云峥安排好一且后,回到勤耘斋,冲了个凉。

    冰凉的水从他的头顶兜头浇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一闭上眼,脑子里却满是她那张脸。

    凉水越冲刷,越是火热。

    祁云峥将木勺扔在木桶之中,脸上带着几分戾气与燥意。

    是时候将梁清泽收拾了。

    宫中,八百里加急军报传到御书房,皇上拿着那染着血的军报,手指发颤。

    “刘将军也……战死沙场了?”

    “皇上!敌军势如破竹,已经攻破了边防,我们的将士们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要尽快派人支援啊!”跪在地上的臣子眼中含泪,“若是此番抵挡不住,敌军一旦过了关口,一路势如破竹便能往京城攻来,到时候……”

    “朕知道!”皇上将那军报轻轻放在桌面上,缓缓闭上眼,“待朕想想,待朕再想一想。”

    “朕不明白。”皇上摇头蹙眉,“朕不明白,我们的将军士兵一直以来,都与对方势均力敌,维持着平衡,十几年下来,虽然有不少伤亡,可一直没有吃过这么多的败仗,为何,为何这一年来……敌方斩杀了我们数十将领?且都是战场上赫赫有名,以一敌十的勇士?”

    地上跪倒一片,都不敢言语。

    一旁的梁清泽垂着脑袋,忽然开口道,“父皇,儿臣倒是有一想法。”

    皇上心情不佳,没好气的说,“讲。”

    “儿臣听闻,祁大人身怀功夫,且智谋双全,如今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朝中无人,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那儿臣之前那武器库的烂摊子,还是祁大人帮忙解决的,他如此厉害,而现今国家危难之际,不如先派他去顶一顶,待父皇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再将他换回来。”梁清泽语气极为小心,像是生怕惹怒了皇上。

    “狗屁!”皇上骂道,“如今朝中的烂摊子全靠他顶着,拉完了屎都让他来擦,你们倒好,如今这丧命的事,也让他去?”

    皇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扶着桌子大喘气,一旁的太监赶紧上前来,扶着皇上,并呈上一碗参汤。

    “皇上,顺顺气,千万别动怒。”

    皇上凑上去喝了一口汤,润了润嗓子,情绪缓缓平静了些许,“梁清泽。”

    “儿臣在。”梁清泽胆战心惊。

    “你怎么知道祁大人身怀功夫?”皇上眼眸犀利看向他。

    “是,是兵部武器库的人说的,说是祁大人去武器库检验新出厂的兵器,极重的大刀被他单手挥舞地猎猎生风,最后硬生生砍在了木桩上,那木桩直接裂开了。”梁清泽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说错了一个字。

    “那木桩可是陈年老桩,用来劈烧锅炉的木材十余年,都未有痕迹,结实如顽石,却被祁大人生生劈开,当场便有人说,这种功力,不会武是万万做不到的。”

    皇上手指微微动了动,蹙眉低头想了想。

    “他若走了,朝中……”

    “朝中还有两位祁大人的得意门生。”梁清泽立刻道,“二人若是不够,还可以让国子监的监生们提前试职,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处理些基本的事务,不在话下。”

    “祁大人也不是一去不回,以他的本事,再多派些兵马,佐以充足的粮草,他定能领着将士们将此次难关度过去。”

    皇上听了梁清泽的话,缓缓蹙眉,沉默了许久。

    祁云峥头发仍是湿的,随意穿着里衫披着外裳,修长的手指打开宫内安插的耳目发来的奏报,他看了几眼,“啪”的一声阖上奏报,走到蜡烛前烧了。

    “早该杀了他。”祁云峥睫毛微颤,“臭虫。”

    这辈子,他本不想生硬的、如上辈子那般对人下狠手,对陆迁如此,梁和乐如此,梁清泽也是如此。

    上辈子手沾鲜血时,她露出的惊惧眼神深深地扎穿了他的心。

    对付这些人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互相争斗,看着他们自食恶果,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只是没想到,梁清泽比上辈子更着急,狗急跳墙,长了本事,居然能想出这种昏招。

    他早就怀疑边关战场有问题,可他终究是鞭长莫及,遗漏了一些蛛丝马迹,如今即便看到苗头,也难以迅速掐灭这团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奏报燃烧极快,火苗触及他的指间,他眉头皱起,手一松,那奏报飘落至他脚边,缓缓燃成了灰烬。

    祁云峥看向那暗卫,“即将有场硬仗要打。”

    ……

    江眠月近日上课总能有好戏看。

    兰钰一改往日追着陆翀跑的行事风格,开始躲着他。

    那陆翀倒也像是忽然变了个态度似的,时不时的出现在兰钰经常出现的地方,静静的等着,面容乖巧,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

    兰钰一看到他,便转身快步离开,宁愿绕路也不要见他。

    而那陆翀也并不追来,只用十分忧愁的眼神看着兰钰的背影,像是个被丢弃的孤儿,哀伤又难过。

    江眠月的好奇心都快炸开了,陆翀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之前不还是冷心冷面对兰钰没什么好气吗?兰钰究竟做了什么!

    她找到尹楚楚一问,才知道那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感叹,兰钰不愧是博览群书的好手,实力惊人。

    ……

    那日,江眠月随着和乐公主走之后,兰钰便有些虚脱。

    她原本就不大的胆子硬撑着上阵,生生挺过了全程,一番功夫后早已经耗空了自己,再也没有了力气听课或干别的。

    广业堂的监生们依旧在看外头的热闹,看到兰钰依旧坐在外头,一时间都有些兴奋,笑着朝陆翀道,“兰监生是不是在等你安慰呢,陆斋长。”

    堂上的博士年岁已大,有些老眼昏花,还有些耳背,抱着书缓缓说着之乎者也,倒也没注意到监生们的动静。

    于是有人打趣陆翀,“陆斋长,这兰钰似乎身份不一般啊,你早早答应了她,日后岂不是平步青云。”

    陆翀抿着唇不开口。

    “那兰钰与和乐公主是什么关系,怎么看起来倒像是姐妹似的。”

    “那兰钰不会是传说中的静安公主吧。”

    “怎么可能,静安公主怎么会来国子监读书。”

    “怎么不可能,看那兰钰兰监生的长相,倒是与和乐公主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下课后,兰钰仍缩在大树下发呆,忽然,面前却多出了一个人影。

    她微微一愣,抬眸一看,见是陆翀主动来,有些惊愕,笑道,“陆……”

    “你是静安公主?”陆翀声音冰冷,问的极为直接。

    “……”兰钰一愣,想到方才发生的事,知道瞒不过他,缓缓点了点头。

    梁清泽居然没有告诉他,自己就在国子监的事吗?

    看他这模样,似乎是方才得知的消息。

    陆翀缓缓闭上眼,呼吸起伏。

    梁清泽近日传来消息,说仔细看好静安公主,必要时作为筹码,他这才知道,静安公主居然就是兰钰。

    今日她身份被揭穿,正是与她撇清关系的好机会。

    否则日后成了梁清泽的筹码,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怎么,我的身份有问题吗?”兰钰好奇看着他。

    “没有问题。”陆翀缓缓道,“只是公主殿下,不要再玩弄我了。”

    兰钰有些心虚,心中想着“都玩弄了这么久了你才说”,面上却仍缓缓站起身,努力直视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早已听说传言,你们姐妹二人,以玩弄男子取乐,我算是见识了,日后,你不要再骚扰我。”陆翀蹙眉道,“离我远一点,作为女子,还是要洁身自好。”

    兰钰眼眸一震,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眼眸里立刻积蓄起泪水。

    “你,你再说一遍。”兰钰带着鼻音,不可置信的问道。

    陆翀见她如此,咽了口唾沫,原想冷心重复一遍,可看着她缓缓滑落的泪珠,他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下去。

    甚至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些过了。

    面前的兰钰绝非假情假意,她除了自己之外,也从未对任何一位男监生有任何亲密之举,他……他这么说,好像真的伤了她的心。

    “你……”

    “啪!”兰钰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哭成了泪人。

    陆翀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是躲不开,而是不想躲。

    “我与姐姐向来不和,她以欺负我为乐,我一腔真心对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领情就算了,方才姐姐刚让我在国子监如此丢脸,我以为你即便不为我说话,也要稍稍安慰我几句。可、可你居然……对我说这些伤人的话。”兰钰红着眼看着他,委屈得像是个兔子。

    陆翀看着她的泪水,心仿佛被什么死死捏住。

    平日里她不管发生了什么,看着自己的时候,都是在笑的。

    那笑容极为可爱真诚,便是演也演不出来。

    她一向把最好的一面给自己看,可他呢?寻常恶言相向,时常不耐烦的躲着她。

    看她做错了什么吗?她没有做错,她只是先动了心罢了。

    实际上,方才那一巴掌根本算不得什么,轻飘飘的,半点力道都没有……像是根本不舍得重重打他似的。

    陆翀悔得快要窒息。

    “陆翀,虽然是我主动喜欢你,可是我也是有心的。”兰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若是不要,也不要扔掉踩碎,还给我便是。”

    “兰钰,我……”陆翀还想说什么,却被兰钰出言打断。

    “陆翀,我看错你了,我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

    说完这句话,兰钰狠狠抹了抹眼角的泪,转身离去。

    陆翀看着她有些决绝的背影,忽然胸口一疼,忽然有些站立不住,手猛地撑着树干,眼眶微微泛红起来。

    他刚刚,似乎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宝贝。

    作者有话说:

    这之后。

    陆翀上课时:我真该死啊。

    陆翀吃饭时:我真该死啊。

    陆翀睡觉时:我真该死啊。

    陆翀做梦时:我真该死啊。

    ……

    兰钰:我就玩弄你!

    第一百五十四章

    祁云峥即将上战场的消息密不透风, 直到江眠月在一日下课时收到暗卫递给她的信时,她才得知这个消息。

    祁云峥的字入木三分,似乎写的极为慎重,江眠月背后靠着槐树, 手指微微发颤。

    “江眠月亲启:事出紧急, 千头万绪无法细说, 暗卫共四十三人,四十人留京城供你差遣, 皇子通敌, 注意提防,人手不够, 宫中无瑕相顾, 恐生变, 随他们去,护好兰钰, 午时三刻城门口,等我回来。”

    江眠月死死捏紧了那封信, 问躲在阴影处的人。

    “他人呢?”

    “祁大人已出城。”那人开口道,拿出火石, “江……姑娘,这封信烧掉为妙。”

    江眠月一面用火石点着那封信, 一面道, “叫江眠月即可,如何称呼你?”

    “属下……不便透露姓名。”那人缓缓道。

    “那便叫你灰衣大哥吧。”江眠月将那封信烧成灰,静静看着他, “有马车吗?”

    “有。”

    城门口, 众人集聚, 官兵队列整齐,缓缓往前行进,皇上的金銮亲自来送,祁云峥站在皇上的面前,恭敬行礼,口中说着什么,应当是客气的官话。

    他抬眸,看了一眼城门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告别皇上之后,他兀自上了马车,离开此处。

    阳光正好,正是夏末时节,即将入秋,城门处灰尘飞舞,人头攒动。

    走了一段路后,祁云峥忽然听到车辙声。

    “停!”祁云峥吩咐道,“队列先走。”

    官兵继续行进,祁云峥的目光却凝滞在身后那辆马车上。

    下一瞬,她从马车上蹦了下来,一身国子监监生的玉色衣衫,头上飘带随风飘扬,娇小的面容被阳光晒着,透着如琼脂般略带透明的白。

    她快步朝他跑来,祁云峥伸手抓住她,将她拽上了马车。

    江眠月直接将他扑了个满怀。

    “你胆子不小。”祁云峥淡淡一笑,眼眸中却仿佛燃起了撩人的火,“谁让你出国子监的。”

    “祭酒大人你写明了时间,不就是让学生来么?”江眠月仰头看他,眼中带笑,笑中却满是不舍,“何时能回?”

    “尽快。”祁云峥道。

    “你留给我的人太多,你在战场上危险,需要人护着。”江眠月着急说。

    “不可。”祁云峥蹙眉,“皇上近日将处置梁清泽,容易生变,京城比战场更为危险。”

    “大人……”江眠月刚准备开口说什么,祁云峥便俯身吻了上去。

    江眠月揪住他的衣襟,有些想哭。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小心。”祁云峥抚了抚她的头发,“我该走了。”

    江眠月忽然伸手抚着脑后,将头上的发带接了下来,然后捉住他的手腕,将那发带绕在他的手腕上,轻轻系上。

    祁云峥看着她,目光极深。

    “兰钰告诉我,国子监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江眠月笑道,“监生卒业时,将发带赠与谁,便代表着,心属于谁。”

    “当然,也可能是她瞎编的。”江眠月垂眸,“马上我就要升率性堂了,据说今年皇上需要大批监生试职,等你回来,也许我已经卒业。”

    “所以,提前给你。”江眠月缓缓抬眸看着他,轻声说,“你一定要保重。”

    祁云峥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伸手,将她紧紧摁在怀里。

    他声音沉沉,“等我。”

    江眠月离开之后,马车继续往前,祁云峥缓缓从怀中拿出另一条发带,那正是江眠月第一日入学时,不慎掉落的那一条。

    兰钰这回倒是没有瞎编。

    祁云峥手指轻抚手腕上她亲手系上的发带,缓缓闭上眼。

    等我回来娶你。

    ……

    江眠月回到国子监后,心神纷乱,心中不住的想,若自己是梁清泽,会做些什么?

    皇上既然已经知道了梁清泽的那些事,便不会对他手软,不管是活罪死罪,经此一番,必然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果然,不过一天的功夫,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消息来源丰富的吴为也迅速得知了这个消息,与她们几人分享。

    “皇上将那梁清泽贬为庶人,过几日便要发落去建阳县老家。”吴为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皇室继承人中唯一的男丁便这样没戏了,你们皇上会宣布谁为继承皇位的…… ”

    “嘘。”尹楚楚捂住了他的嘴,“在学堂上议论这个,你想怎么样?”

    吴为顿时怂了,不敢再开口,却悄悄的在尹楚楚掌心亲了亲。

    尹楚楚猛地缩回手,手掌心在他的衣裳上擦来擦去,口中轻斥,“你恶不恶心!”

    吴为低头偷笑。

    江眠月却有些笑不出来,若真有这么简单该有多好,祁云峥将这么多人留在自己的身边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平日里看起来无所不能,似乎什么都能轻描淡写一揭而过,此番却如此谨慎,定是那梁清泽还有什么后招。

    她不由自主看向兰钰。

    “玉儿,你与那陆翀如何了?”她轻声问。

    “差不多了。”兰钰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是时候‘原谅’他了。”

    “陆翀是关键。”江眠月对着他们三人开口道,“不瞒你们说,近日我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有些事连祭酒大人都探不清楚,大多只是些猜想,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陆翀的身上,兰钰……靠你了。”

    兰钰使劲点了点头。

    当日,他们四人在会馔堂用了晚饭之后,一出门,便看到夕阳下,一位身形修长的男监生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手背在身后,似乎准备了什么。

    江眠月看向兰钰,兰钰已经有些蠢蠢欲动。

    只听她低声说,“快,你们装作推我过去,我要矜持一点。”

    吴为听到这话,差点儿翻了个白眼,相处这么久,他太清楚兰钰什么德行了,矜持两个字,根本就不存在于她的字典。

    尹楚楚较为配合,干咳两声,佯装大问道,“他又来了,你要过去吗?”

    “我才不去呢。”兰钰委屈的倒是有模有样的,“心伤透了,什么都无法弥补。”

    吴为快要吐了,心想她这是看的哪本话本的台词啊,太做作了!这也能有用,那陆翀也太天真……

    他一抬头,便远远的看见那少年的眼眸似乎有些微微黯淡。

    这也行?这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啊。

    戏份轮到江眠月,她之前准备寿宁节时演技提高了许多,便蹙眉拍了拍兰钰的肩膀。

    “身为国子监监生,你这样并非君子所为,他已经等了你这么多日,总归是有话要说,相识一场不容易,基本的礼数还是要给的,不然你不去,岂不是跟之前的他没有什么分别?”江眠月故意说的很大声。

    兰钰眼眸一亮,这话说的真不错。

    “你说的对。” 她看向不远处的陆翀,“那我……”

    “快去吧!”吴为轻轻推了她一把,实在是没眼看她扭扭捏捏的模样。

    兰钰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他的跟前,睫毛低垂,如一个委屈的小猫咪,“你找我呀?”

    “我……”陆翀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她愿意搭理自己,一时间有些激动,脖子泛红,喉结上下滑动,眼眸却死死地盯着她,似乎生怕她跑了似的,“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你又没错,为什么要道歉。”兰钰撇了撇嘴,不看他那双极漂亮如玻璃珠一般的眼睛,生怕自己被他的美色迷惑,轻易饶了他。

    “那日我说那话,其实不是那个意思。”陆翀见她依旧生气,赶紧解释道,“我故意气你的,为了让你离我远一些,你才能安全,并非出自本心。”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姑娘,你……你是个非常好的姑娘,而我,我刀尖舔血,过的不是寻常的日子,我若真应了你,你日后恐怕会怨我。”陆翀似乎十分紧张。

    兰钰完全愣住了,惊愕的看着他。

    “不必害怕。”陆翀道,“我已下定了决心,绝不伤你。”

    兰钰依旧怔楞,这个陆翀……怎么这么轻易便将这些事跟自己说了?

    虽然目前这种效果便是她一直想要达成的,可如今这么轻易达成,兰钰心中却有种奇怪的愧疚感。

    若是被梁清泽知道,他还要不要命了?

    心中惊愕,可兰钰却依旧维持着面上的疑惑,故意问,“你为何会伤我?除了伤我的心,你从未在其他事情上伤过我。”

    “……”陆翀听到她的话,根本不知道怎么接。

    他本不是将情爱挂嘴边的人,兰钰总是让他极为无措,却又止不住的心跳加速,根本无力抵抗。

    “最近京城会有危险,有一支百余人的精锐潜伏在暗处,供梁清泽差遣,是……边关敌军的精锐。”陆翀最终还是没有回应她的那句话,而是选择直接暴露自己,“我会护着你的,兰钰……静安。”

    兰钰看着面前略有些生涩的少年,却见到他目光笃定,赌咒发誓一般的几句话,让她心跳极快。

    ……

    夜晚,勤耘斋。

    兰钰抱着江眠月的腰,脸上带着笑意。

    “他说要保护我诶。”兰钰笑得像个盛放的牡丹花,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甜,江眠月却头疼不已。

    “你不担忧吗?”江眠月问。

    “担忧什么?”兰钰反问。

    “那是百余人的精锐。”江眠月蹙眉道,“你可知道,祁云峥此次离开,皇上安排了大半京城的将士们随他出城,如今京城宛如一座空城,若是精锐进城……你如何独善其身?”

    “怎么会这样。”兰钰缓缓直起身子,玩闹的心思这才收敛了些,一旁的尹楚楚也停下了笔,蹙眉看着江眠月。

    “我需要更多的消息,比如那些人埋伏在何处,将会在哪一日行动,准备做些什么,走哪条路线。”江眠月捉住兰钰的手,“梁清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恐怕要逼宫。”

    兰钰脸色煞白。

    当夜,蛐蛐儿鸣叫,江眠月披上衣裳悄悄出了门,她来到夙兴斋门前,敲了敲夙兴斋的门。

    门缓缓打开,江眠月快速进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灰衣大哥,赶忙将他扶起来。

    “今日你可听到了?”她问。

    “听到了。”暗卫眉目沉沉,“属下已经派人去搜寻那些精锐藏身何处。”

    江眠月缓缓闭上眼,心中纷乱。

    若是祁云峥,如今这形势,会如何做?

    “祁大人之前将你们安排在何处?”她问。

    “各处都有,密切关注各方的动向,不管是宫中还是国子监还是京城中还是江府,都没有发觉异常。”灰衣大哥开口道。

    江眠月一愣,“江府?”

    “是,大人派了人日夜守在江家附近,保护江家人的平安,如今已经抵挡了好几次危险,现在还有三人轮守在那儿。”

    “三人?”江眠月浑身掀起了鸡皮疙瘩,“你说三人?祁云峥……这次究竟有没有带人走?”

    灰衣人一愣,懊悔的垂下头……说漏嘴了。

    他硬着头皮回应道,“人手,太少了……祁大人孤身去的。”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结婚。

    第一百五十五章

    祁云峥临走前, 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国子监的大小事务不必再经过祁云峥,大多都交由崔应观来处理,而郭大人继续辅助崔应观。

    崔应观接手之后,便开始用闲暇时间整理之前的文书档案, 分门别类按照自己从前的习惯规整好。

    “祁大人那个不是很方便吗, 为什么要再整理一遍?”郭晟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 一开始还帮他整理,理了一会儿便觉得腰酸背痛, 干脆坐在一旁喝茶吃点心看着他自己整理。

    “不太习惯。”崔应观淡淡笑了笑, 顺手拿出了江眠月刚入国子监那年的文书档案。

    他将那叠文书整理好,放置在樟木匣子里, 在里头塞了些芸香草防虫。

    “还要整理多久?”郭晟有些无聊, “我去找张怀宁下棋去了, 有事叫我。”

    “郭大人不用在这儿陪我。”崔应观笑着说,“多谢。”

    郭大人走后, 崔应观接着整理,拿起一旁的一沓档案, 中间却有一张未与其他的放在一起,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崔应观拿起来看了看, 眼眸一凝。

    上头写着,陆迁……处以流放关外之刑。

    陆迁是什么人, 崔应观依旧记得。

    上辈子, 江眠月曾经与他说起过有一人是她落得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如今已经在国子监入学。

    他旁敲侧击许久,江眠月才透露那人的名字, 崔应观在国子监时常故意为难过他, 只是此人极为厚颜无耻, 寻常手段根本拿他没有办法,他也很是无奈,也不能对他真的下什么狠手。

    可后来,江眠月失去踪迹以后不久,那位陆迁便传出了坠崖而亡的消息。

    崔应观仔细看了看陆迁的文书档案,微微蹙眉。

    陆迁这辈子居然是例监生……江眠月上辈子说过的话他都记在心里,她似乎说过,这位陆迁家中不算富裕,时常需要接济。

    例监生进国子监,需要的银两可不少啊。

    鬼使神差的,崔应观捧着那份陆迁的档案,去账房查了两年前的账簿,可翻找了许久,却独独没有陆迁的那份银两的记录。

    国子监收益支出皆要经过记录,没有记录便表明……有人在此事上做了手脚。

    崔应观心中一咯噔。

    什么人能在这种事务是做手脚?国子监谁说了算?

    答案显而易见。

    可祁云峥为什么要对陆迁做手脚?陆迁哪儿得罪了他,要处以流放?

    唯一产生联系的,便是陆迁害了江眠月,可这明明是上辈子的事。

    崔应观当即想到之前与江眠月入国子监的免考,以及祁云峥屡次阻止自己来北监的作为……崔应观手一松,手中的账册落在了地上。

    祁云峥,你可真能装啊。

    ……

    过了午时,正是人乏力之时,江眠月与兰钰他们坐在槐树的树荫下,愁眉不展。

    “眠眠,你的奏报能送去皇上那儿吗?”尹楚楚问。

    “如今祁大人不在,崔司业只是代管,出入皇宫有些不便,要事先请奏,等到皇上应允,黄花菜都凉了。”江眠月深吸一口气,“若是用寻常的途径送去宫中,我又怕那些传信的人之中有梁清泽的属下,那岂不是打草惊蛇。”

    “不如我去宫里……”兰钰说。

    “不可。”江眠月和尹楚楚异口同声。

    “太危险。”江眠月有些担忧的看着兰钰,“陆翀也说了,你是梁清泽的筹码之一,如今他还没防备你,若是你主动入宫,被他察觉,你便会有危险。”

    而且祁云峥在信中说了,让她护好兰钰。

    兰钰眨了眨眼,站起身,有些兴奋的说,“那我接着去陆翀那儿套话。”

    不等他们有所回应,她便快步跑了,动作极为利索。

    “我爹爹或许可以帮忙。”吴为开口道,“我爹是……”

    “你爹在吏部。”尹楚楚笑道,“你说了几百遍了。”

    “我爹是吏部侍郎。”吴为脸一红,“与各部都有接触,还能联系上顾惜之和裴晏卿。”

    尹楚楚一愣,缓缓站起身。

    吴为时常将“我爹在吏部”这句话挂在嘴边,吏部尚书众所周知并不姓吴,所以众人反而并不觉得他爹会是什么大官,最多是个吏部经常经手具体事宜的小喽啰,才会如此八卦,不怕泄露机密。

    却没想到,竟是侍郎……

    江眠月也呆住了,“这便是大隐隐于市吗?你时常提起,我反而不会关注此事。”

    吴为嘿嘿一笑,再看尹楚楚,却见她面容似乎有些异样。

    “楚楚?”吴为敏感的发现了尹楚楚的情绪变化,“你生气了吗?因我一直没说此事。”

    “不,不是。”尹楚楚有些窘迫,“谁能想到问你这个呢,不怪你的。”

    江眠月见他们二人眼底只有对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便缓缓站起身,说了句,“我去找崔司业问问此事……怎么处理。”

    两人都没有搭理她,她赶紧转身离开。

    远远地,江眠月回头一看,见吴为正在朝着尹楚楚最鬼脸哄她开心,不由得浅浅一笑。

    楚楚出身贫寒,应当是在意门当户对之事。吴为平日里没有半点架子,说话做事都是一市井作风,倒是让人大意了。

    不过这种小事,不足为虑。

    且不说吴为面皮够厚,绝对能哄好楚楚,何况能养出这样儿子的家庭,恐怕氛围也不会太差,楚楚跟着吴为,江眠月最为放心不过。

    目前最要紧的,是梁清泽。

    据她所知,最迟明晚,梁清泽便要启程去建阳县,这之前,梁清泽便会有所动作,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来到敬一亭西厢房,见到崔应观的时候,却见他神情略有几分不自然,仿佛有些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

    不等他开口,江眠月便开口道,“崔司业。”

    江眠月朝他行了个礼,“学生有事相求。”

    崔应观原本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将此事告诉她,见她面容严肃,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便立刻应声,“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江眠月十分感动,她将事情大概告知崔应观,崔应观当即便应下,没有半点犹豫。

    “大家可能需要临时出国子监,请您签下这张字条,包括我和吴为等等。”江眠月将已经写好的字条递到他的面前,他想也没想便直接签下,一面签一面说,“那个……”

    崔应观想到祁云峥那件事,忽然抬头看着她,看到她清澈的眼眸,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有什么事吗?”江眠月问。

    崔应观细细琢磨,还是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不太合适。

    江眠月见他一直不开口,便道,“对了,祁大人留了些暗卫,你去宫中时会有人暗中护着,你不要担心自己的安危。”

    崔应观微微一怔,犹豫了半晌,“罢了,这话还是该他自己告诉你,我替他操心什么……我走了。”

    江眠月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指的是什么。

    崔应观将签好的字条递给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江眠月蹙眉,还是有些迷茫。

    事态紧急,江眠月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崔应观之前用于监生们训练骑射所用的弓箭全都被她一一清点,马厩的马匹也尽数喂饱,吴为则出去与他父亲联络,联系一切能用得上的人,做好宫中的防备,陆翀则陪着兰钰,一旦有什么消息传来,他便立刻交给江眠月。

    江眠月忙了一天,到了傍晚,吴为终于回来了,带来了消息。

    一个消息是,梁清泽果然逃了,也不知究竟是谁干的,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踪影。

    第二个消息是,如今各处屯兵都极为不足,镇守一方已实属不易,近日会安排所有人连夜不休的守卫,而宫中也都已经安排妥当,四处都有值守的侍卫官,皇上似乎也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四处搜捕梁清泽,其他的布防之事,交给了京兆尹。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泼洒在国子监的槐树上,崔应观也踉跄回来了,手臂上有一道血痕。

    见到江眠月,崔应观声音沉沉,“江眠月,皇上有旨,已安排顺天府尹四处搜查布防,你不必担心。”

    “还让我不担心,你这手臂怎么回事?”江眠月着急问道。

    “去京兆府尹传旨时,被人袭击,还好有暗卫救我一命。”崔应观喘了口气,“剩下的事你不必担忧,百余人的小队,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已经打草惊蛇了。”江眠月有些懊悔,“他耳目众多,恐怕已经得到了消息,对不起,连累了你。”

    “此事并非你一人之事。”崔应观见她有些恼恨的模样,劝到,“你一个监生,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实属不易,若不是有你提醒,那百余人的精英直接杀入宫中也不是没有可能,到了那个时候,再想抵抗便来不及了。”

    “如今京兆府尹已经准备加派人手,倾尽全力搜捕那百余异族人,他们长相与中原人不同,若是能提前找到该有多好。”崔应观捂着手臂,手上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流。

    “你快别说了。”江眠月赶紧推他走,“快去刘大夫那儿,让她替你包扎一下。”

    “好,这就去。”崔应观笑了笑,“你也早些休息。”

    “嗯。”江眠月感激的朝他笑了笑,“谢谢。”

    无人处,暗卫将京城各处的消息告知江眠月,目前一切平静,没有任何问题。

    江眠月还是不放心,让人拿到了京城的布防图,坐在勤耘斋静静地用手指比划着位置。

    京城东面,多有仓库集聚,不管是粮草还是金银典当,还是商贾囤物都在此处,且接近水路,径直可以入海。

    京城西面,多为王公大臣巨富显贵居住之地,守卫众多,但靠近皇城。

    京城南面则是平民百姓聚集之地,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北面则是贫民所在之地,杂乱无章,屋房瓦舍随意搭建,是连京城巡逻的官兵都懒得管的地方。

    兰钰缓缓上前,凑上毛茸茸的小脑袋,“你在看什么,眠眠?”

    “如果你是梁清泽,会把人藏在哪儿?”江眠月问,“城南城北都很乱,极容易藏人,城东有仓库,货物中有吃的有喝的,也极为方便。”

    “我藏城西。”兰钰想也不想便开口道,“找个商贾之家,将人绑了,直接好吃好喝待着,外头的卫兵也不敢进去搜查。”

    江眠月一愣,抬眸看着兰钰,猛地站起身,“你说得对!”

    兰钰被她吓了一跳。

    “正是城西,一定是城西。”江眠月激动的捉住她的手,“我一开始便将城西排除在外,觉得那位置守卫森严,那么多人如何能藏身,但若是换个角度,这儿最容易被人忽略,又有那么多大宅,大户人家哪里会管隔壁院子里的事,独善其身居多,如此以来,是上上之选。”

    “不愧是你,果然狡猾。”江眠月夸赞道。

    兰钰皮笑肉不笑,“谢谢眠眠夸奖。”

    “梁清泽一定也藏在那儿。”江眠月快步跑出勤耘斋去找暗卫,刚刚吩咐下去不过一会儿,她稍稍放下心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回勤耘斋睡会儿。

    刚躺下没多久,江眠月便听到外头传来拍窗户的声音。

    “不好了,江姑娘。”

    江眠月立刻起身,打开窗户,却见灰衣人蹙眉道,“城西找到了人,我们的人正好撞上,如今他们已经开始行动。”

    “怎么样?”江眠月瞌睡全无,脑子紧绷,“他们去了哪儿?”

    “那百余精锐兵分三路,一路在城南城北杀人抢掠制造动静,放了大火,吸引京兆尹的兵力,一路攻向皇城,一路朝着国子监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目前不确定时间,勿等

    第一百五十六章

    江眠月几乎不能呼吸, 梁清泽这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孤注一掷了。

    “祁大人临走前可与你们说过什么?”江眠月问道。

    “祁大人走之前吩咐过,待他走后,若是没有他的其他指令, 除了一定要护好江姑娘安全之外, 其余人全数听从江姑娘的吩咐!”灰衣大哥朝她抱拳, “请江姑娘示下。”

    江眠月心中沉甸甸的,又有些发暖发烫。

    她感觉到了祁云峥对她能力的肯定和充分的信任。

    “四十人, 十人留在国子监, 剩余分成两路,一路前往城南城北救人, 一路去宫中护好皇上。”江眠月正色开口道, “这样安排, 灰衣大哥你觉得如何?”

    “没问题。” 灰衣人立刻应声,“江姑娘所言正是属下所想, 只是江姑娘只留十人在身边,会不会太少了。”

    “无妨。”江眠月道, “十人足以,我并非单打独斗。”

    灰衣人走后, 江眠月转过身,却见刚刚一直摊在床上的兰钰已经穿系好了衣带撸起了袖子, 一旁的尹楚楚正在飞快将头发束上。

    “你们……”

    “眠眠, 我们跟着你。”兰钰说,“我们根据你说的办。”

    尹楚楚也郑重点了点头。

    江眠月也不说多余的话,感激的看着她们, “楚楚, 你叫醒勤耘斋所有监生, 兰钰,你去举业斋叫男监生,我去找崔应观和诸位博士说明情况,让所有人聚集在彝伦堂!”

    “好!”

    三人分头行动,江眠月出门便遇到灰衣大哥,他开口对江眠月禀告,“已经吩咐下去了,国子监十人之中有我一个,主要保护你的安全。”

    江眠月朝他抱拳,“多谢,还要劳烦你让人去将那些之前准备好的弓箭武器搬去彝伦堂。”

    她快步往夙兴斋附近跑去,敲遍了一整片的门,许多博士们年事已高,睡的很早,无论怎么敲门都不醒。好在崔应观先出来,衣裳还有些凌乱,看起来破有几分狼狈,“怎么了眠眠?”

    “这儿交给你了,劳烦叫所有人去彝伦堂。”江眠月飞快解释道,“那些人一部分去了城南城北杀人放火,一部分去了皇宫,还有一部分到了这儿,我怀疑他们入了国子监后主要目标是兰钰,若是抓不到兰钰,便会抓住无辜监生或博士助教等威胁。”

    “而且为了吸引卫官的注意,他们也会分散开对无辜的人下手,太危险了。”江眠月说,“我们抱成一团,死死守住入口,才有生路。”

    “对了,还有刘大夫和王大夫二人,也一定要叫上,让他们事先准备好伤药,以备使用。”江眠月补充道。

    崔应观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笑起来,“上辈子见到你的时候,柔柔弱弱一小只,还以为你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兔子。”

    “没想到如今……眠眠,幸好,幸好有今日。”崔应观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眶甚至有些红,他郑重道,“你去忙别的,这儿交给我,我带所有人去彝伦堂与你汇合。”

    “多谢!”江眠月朝他抱拳,“多谢居衡兄!”

    崔应观面容上露出单边笑涡。

    江眠月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临近亥时,彝伦堂漆黑一片,门外卫官举着刀枪站立,面容严肃,彝伦堂内,所有监生们都安静无比。

    彝伦堂大门敞开,门外除了卫官之外,还有腰间配着剑的陆翀。

    陆翀冷眸看向屋顶,整整十个暗卫,躲在暗处。

    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动静。

    那是会武之人的脚步声,谨慎而充满了压迫感,陆翀当即浑身紧绷,面上却仍旧冷静,远远地,待那些人手中弓弩举起对准陆翀时,他却缓缓抬起手。

    月光下,一枚木制令牌清清楚楚写了个泽字。

    “紫几人。”为首异族人立刻到他跟前,用蹩脚的中原话问道,“金安公主,在哪。”

    “就在里面,我已经将人事先准备好。”陆翀缓缓道,“进去就能看到。”

    那异族人狐疑的看向彝伦堂里头,似乎有不少人的气息,鸦雀无声。

    “尼不要骗我。”

    “都是自己人,怎么会骗你,我们一道进去。”陆翀语气平静,“这种邀功的好机会,自然不能让你们独享。”

    “那你,一起,跟我们走。”

    “好。”陆翀带头走了几步,转头看向后头的那些人,大致数了数,共二十四人。

    彝伦堂,黑暗中,江眠月搭着弓箭,箭锋闪着锐光,已经开了刃。

    国子监六堂最长于骑射的监生被挑了出来,与江眠月并肩而立,站作一排,手中都持着弓箭,静默无声。

    彝伦堂中空间广阔,外头月光皎洁,往里看,里头极暗,什么也看不见。

    陆翀带着那些人往彝伦堂中走,待陆翀左脚跨过门槛的一瞬,江眠月忽然出声,“放!”

    陆翀早有准备,瞬间闪身避开,他身后的异族人瞬间暴露在弓箭面前。

    “咻咻咻——”弓箭飞速朝那几人射去,速度极快如幻影,近距离的射击本就难以躲开,更何况这些人根本没料到会有埋伏,而且是弓箭的埋伏。

    一半人中了箭,但是大部分都没有伤及要害,还有一半人躲在了他们自己人的身后,躲过一劫。

    不等几人反应,江眠月大喊,“搭箭。”

    一排人迅速将箭搭在弓上,“放!”

    “咻咻咻——”又是一波箭袭。

    只是此时他们有所准备,只有重伤之人没躲过,雪上加霜倒地,还有的运气好,射中了一个人的太阳穴,那人瞬间暴毙,倒在地上七窍流血。

    江眠月手指颤抖,大口喘着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刚刚射中了一个人的胸口,应当是心脏处,那人闷哼一声便痛苦的倒下了。

    她杀人了……

    江眠月胸口起伏,死死地抓着弓箭,平复着心情。

    门口的卫官动了起来,开始与那些人搏斗,只是卫官功夫一般,抵不过那些人,很快看便落了下风,正在此时,只见一片剑影闪过,陆翀拔剑跃身而起,迅速割下了一个人的喉咙。

    监生们见此,面容十分复杂,有的流露出敬佩,有的害怕的发抖,还有的吓尿了。

    前排射箭的监生们也并不好受,一个个脸色都有些难看……毕竟都是寒窗苦读的书生,学骑射也只是被迫学技巧而已,从未真正对敌,连小动物都未曾射杀过,更何况是对活生生的人。

    陆翀被重重包围,兰钰冲上前来,担忧的看着江眠月,“眠眠,暗卫呢,快帮帮他。”

    “再等等。”江眠月手指发颤,捉住了她的指间,“还有人躲在暗处试探,陆翀需要再撑一阵,才能一网打尽。”

    兰钰担忧的看着他的身影,他以一敌五,虽然身手极好,却也抵不过一群人的围攻。

    终于,树影阴暗处,一人终于忍不住加入僵持的战局,想要收割陆翀的人头。

    关键时刻,江眠月大喊一声,“快,帮忙!”

    说时迟那时快,屋顶上忽然天降八位灰衣人,各个伸手非凡,那些异族人见居然还有埋伏,见势头不妙想跑,却已经根本跑不掉,瓮中捉鳖而已。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在众人的配合之下,二十四人通通躺倒在地,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没有起来反击的力气。

    陆翀缓缓走进彝伦堂,刚想开口,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如箭一般快步跑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呜,我担心死了。”

    陆翀脑子嗡的一声,听到面前黑暗中躲着的国子监所有监生们几乎都发出些奇怪的声音,有的倒吸一口冷气,有的发出“哇哦声,有的甚至吹起了口哨。

    陆翀脸瞬间通红,心中的糖却已经融化煮沸腌透了。

    门外的暗卫开始检查那些地上的尸首,仅留了一个活口,其余的通通不留活命,他们出手的动作极快,没几个人注意到,却让江眠月看着心惊。

    她倒是没想到这些后续的事,看来这些人……都习惯了。

    江眠月缓缓上前,看着灰衣大哥正在审问那唯一的活口,他将刀扎进那人的大腿根,狠狠一转,并捂住了那人的嘴,“不想受苦便将计划都说清楚。”

    江眠月听着那人痛苦的呜呜声,身子微颤,努力维持着平静,缓缓上前去。

    “已经,来不……及……”那异族人眼眸飘向某个方向,便晕了过去。

    江眠月一抬头,面色当即苍白。

    天空中印着火光,满天的大火与浓烟滚滚,那是城北,平民百姓最多的地方。

    她当即转身,大声道,“诸位监生同窗,如今京中大难,异族人烧杀抢掠,戕害贫民百姓用以分散极少的兵力,他们一共不过百余人,如今已经我们已经凭借自己之力杀了二十四个,大家可愿意与我一道,去救那些无辜的平民百姓?”

    一时间,众人沉默不语。

    尹楚楚率先迈步,“我愿!”

    吴为立刻迈步,“我也!”

    兰钰和陆翀立刻跟上,随后,一个无比壮实的男监生一路挤开碍事的监生们上前一步,“这种时候怎么少得了我!江眠月,终于是我出手的时候了,你们一个都不要跟我抢!”

    江眠月一看,不由得笑出来,原来是李海。

    “确实是你立功的机会。”崔应观笑道,“你之前不是说读书难吗?此次若是救人有功,我引荐你做武官!”

    李海当即上前一步,眼中放光。

    随即,柔弱的声音开口,江眠月一看,居然是崇志堂的一位柔弱的女监生,那女监生用憧憬的眼神看着江眠月,开口道,“我早已听闻江斋长的胆识,以你为目标,此次我也要尽自己的一份力。”

    江眠月欣慰一笑。

    这柔弱的监生一出列,其他男监生自然觉得有些丢人,随即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是郭晟郭大人,“江监生,老夫也去!”

    众人哗然。

    江眠月担忧的看了他一眼,他却开口道,“我国子监监生读书是为了安国兴邦,这种时候异族人在京城烧杀抢掠杀人,岂能坐以待毙!文人风骨何在!”

    “时间紧迫,不要再犹豫了,多犹豫一分,可能就少一条人命,我们虽然没有太多力气,也没有什么功夫,但是却能救救火,引导百姓往安全的地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大家要同去的,也要注意保全自己。”郭大人说。

    崔应观立刻说,“郭大人说得对,保全自己之余再去帮助他人,愿意去的,都跟我来。”

    众人便立刻跟上,江眠月拿了弓箭,方才那些与江眠月一到射箭的监生们也都全数跟上,另外一些则抓起彝伦堂之前准备备用的刀枪棍棒,一个个也都跟了上去。

    抵达集贤门,暗卫已经将马车与马全部备好,江眠月转头一看——

    只见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无数熟悉的面孔,平日里,他们或许在彝伦堂大课上开小差,或许在会馔堂骂过膳夫抠门只给这么点肉,或许在助教的眼神逼迫下背不出书来,或许在骑射课上脱了靶子。

    如今,他们身穿襕衫,身后发带飘扬,挺直了身板,这些书生们手中握着或弓箭、或刀枪、或锅碗瓢盆或大石块嗯,克服恐惧上阵帮忙。

    江眠月手指紧握弓箭,眼眶温热。

    夜风微凉,京城中火光四起,城北哭声喊声惊叫声此起彼伏,留在此处的官兵早已疲惫不堪,且他们大多数人已经支援去了宫中,留在此处的人极少,大多数身上都受了伤,还有已经死去的人倒在街边无人看管。

    街边一片混乱不堪,充斥着焦味与烧着各种东西的臭味,灰尘漫天,江眠月将监生们分成几批,分头去帮忙。

    每一批监生都跟了两名暗卫,和四个卫官,以保护大家的安全。

    江眠月忙的满身是汗,额头上是灰尘凝结了汗水流下的脏污,她随意用袖子擦了擦,牵着手边一位哭得撕心裂肺找不着母亲的小姑娘,轻声抚慰,“姐姐这就带你去找娘亲。”

    附近没有那些异族精锐士兵,大家都忙着救火救人,正在此时,忽然一处传来了尖叫声。

    灰衣暗卫顿时落在江眠月的身边,“快走,他们回来了。”

    江眠月立刻带着那小姑娘回身要走,却忽然听到了李海的怒吼声,她脚步一滞,回过身去,却见获救的百姓人群中,李海用自己的身子扛着异族人的刀锋,为那些百姓们挡住了危险。

    可是李海却陷入了绝境,他身边的百姓哆哆嗦嗦的不敢动,眼眸中满是恐惧,只会往后躲,徒留李海一人陷入危险。

    “快,快去帮他。”江眠月着急道。

    “不可,我要留在你身侧护你周全,其他暗卫都已经去护着其他监生了。”灰衣暗卫首先遵从的是祁云峥的指令,在不冲突的情况下才会听她的,江眠月无奈,飞快的拔箭,拉弓,瞄准了李海身前的那位异族人。

    “那我只能将人引来了,抱歉。”江眠月话音刚落,箭便精准的射中了那人的胳膊,那人暴怒不已,放弃了李海,朝着江眠月冲过来。

    灰衣暗卫只得迎战。

    李海早已负伤好几处,即便十分壮实,也经不住与那些真正的士兵较量,更何况还是那些身手极好的异族精锐。

    “你还好吗?”江眠月问。

    “还,还行……”李海不愿在江眠月面前丢脸,硬撑着说,“没事,我还能再打。”

    江眠月却看向了那些缩成一团的百姓们。

    百姓们并非都是老弱妇孺,还有不少青壮年男子,他们身在京城,还未被征兵,身体壮实的很,细细看来也人数众多,一个个却仿佛缩头乌龟似的,与妇孺老人呆在一处,着实令人不齿。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便忽然听到一个洪钟似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我是国子监郭晟!字文贤!我如今已经年过花甲,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今日,京城遭此大难,我老头子,带着国子监的读书人,出来帮助大家,这可都是手中拿笔拿书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们都敢拿着锅碗瓢盆,就敢与那些异族人搏斗,我敢问你们!你们这些青壮年男人!”

    江眠月呼吸急促,看着高台上怒而发问的郭大人,担忧的快要疯了,使劲推那灰衣暗卫,“快!快派人去!”

    郭大人这是不惜自己做活靶子!

    “你们他妈的脸往哪搁!说的就是你,你个王八羔子躲在自己妻儿后面算什么东西!还有你!那些异族人也就十几个,把你们吓的屁滚尿流,就凭你们,配被人舍命相护吗?你们配吗!”郭晟气得脸通红,手中还拿着一个木勺在空中挥舞。

    “我老头子今日,生则尽力,死则死耳!”

    江眠月已经看到郭大人背后有人举起了明晃晃的刀锋,她呼吸一滞,手指微颤,迅速搭箭,想也没想,直接一箭朝着郭大人附近射去。

    郭大人便只看见一支箭从耳畔——几乎是贴着耳朵飞过,他猛地一惊,听到那箭仿佛刺入身后的一处皮肉。

    随即,身后那人吃疼,可刀锋却依旧未改,深深地砍向他的背后。

    郭大人整个人都如木桩般怔住了。

    刀锋入肉,他挺直的脊梁骨如山峰耸立。

    “郭大人!”江眠月疯了一样的往郭大人身前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灰衣暗卫终于腾出一人,飞快上前斩杀了那中箭受伤的异族人,江眠月则飞快爬上高台,抱住了郭大人缓缓倒下的身躯。

    “郭大人,出来时说好的,首先是要保全自己,您怎么这么傻!”江眠月感觉到他背后已经被血沾湿的衣裳,眼泪根本止不住,“快,快叫刘大夫来替郭大人医治!”

    “江监生啊。”郭大人轻轻捉住她的手,轻柔的拍了拍,“你……好好跟祁云峥过日子。”

    江眠月哭得哽了一声,一面哭一面问,“您,您怎么知道的?”

    “傻孩子。”郭大人在她怀里笑得慈祥,“郭大人很厉害的,什么都看得出来。”

    江眠月的泪水滴在郭大人的衣襟上,心中无助又痛苦,她最怕的就是这种时候,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什么,还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帮忙!

    “死前,有人为我哭……我老头子也值了。”郭大人上气不接下气缓缓道,“我好想睡会儿。”

    “不要,郭大人,你坚持一会儿好不好……来人啊,快来人!”

    郭大人的喊话确实起了效果,这之后,那些百姓们从家里抄出家伙事儿,也开始拼命反击,一时间国子监监生们的压力减轻了不小。

    江眠月在看台上扶着郭大人一直哭,无助的像个孩子,正在此时,一人骑着马飞奔而来,江眠月泪眼模糊看着那马上修长的身影,昏暗之中看不清人影,她脱口而出,声音中仿佛夹带着希望与期盼,以及淡淡的依赖,“大人……”

    那人听闻这一声,莫名心中一颤。

    大人?她在叫谁?叫的如此……

    他飞身下马,扶下坐在马上的刘大夫,快步来到高台,脸色带着担忧。

    “我来晚了。”裴晏卿看着郭大人流出的血,眼眶顿时一红,“郭大人!”

    “刘大夫,快,快帮郭大人止血!”江眠月哭着说。

    刘大夫立刻冲上来,用剪子剪开郭晟身后的衣裳,忽然面色一滞,有些为难的看向江眠月。

    “这伤……”刘大夫看了一眼江眠月,缓缓道,“这伤……”

    “怎么了?”江眠月着急问。

    “这伤,犯不着哭成这样啊,缝个针止个血就好了,只伤了皮肉,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怎么都生离死别了。”刘大夫拍了拍郭大人的肩膀,“来,郭老,趴好啊,有点疼。”

    “我没事?你怎么能说我没事?我被人砍了一刀啊!”郭大人自己也有些怀疑人生,“流了一地的血!”

    “皮肉伤,好好养养就行,别乱动……”刘大夫一点也不客气。

    “哎哟你这针比我被砍的时候还疼!”郭大人拧着背脊哀嚎。

    江眠月看着趴着缝针却生龙活虎的郭大人,一时间有些傻眼。

    她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神情还是有些呆滞。

    没,没事?

    “江眠月?”裴晏卿轻轻推了推她,“你怎么了?”

    江眠月一下子笑起来,她又笑又哭,看着裴晏卿,“太好了……郭大人没事……”

    裴晏卿也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又有些心疼。

    她的脸已经被那些飞舞的烟尘弄得如花脸猫似的,刚刚又哭了,脸上一道一道的泪痕,只有泪痕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颇有些狼狈。

    可狼狈之间,却又有几分可爱。

    裴晏卿听闻国子监监生们集体出动去了城东,便立刻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一路救了些人,见到了尹楚楚和吴为,却一直没找到江眠月。

    他心中担忧不已,好在方才正好遇到正往这边赶来的刘大夫,便顺道捎上了。

    “擦擦脸吧,跟花猫似的。”裴晏卿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替她轻轻擦了擦脸。

    江眠月情绪起伏,脑子不太听使唤。

    一直紧张到现在,面前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她蓦然放松了警惕,便有些呆滞,任由裴晏卿擦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的脸一碰就容易红,裴晏卿不敢用力,动作极为轻柔,为了方便,他几乎是俯身歪着脑袋替她擦拭。

    正对面,崔应观傻傻的站着。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江眠月便像是……被裴晏卿给亲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裴晏卿:美好的愿望。

    江眠月:呆滞ing郭大人骗我眼泪。

    崔应观:我要搞事!

    郭大人:唉,好不容易帅一回,就很尴尬,谁懂。

    明天打死我也要写到文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崔应观心中剧震, 几乎立刻想要冲上前去看个究竟,可终究身后还是有无数乱子要去处理,还有监生的惊慌叫声响起,他忍着心中复杂的情绪转身, 继续忙碌。

    江眠月发了会儿呆, 眨了眨眼睛, 终于回过神来。

    她忽然看向裴晏卿,裴晏卿仿佛做什么坏事被捉包似的, 似乎有些心虚, 缓缓缩了手,将帕子塞回了怀中。

    “多谢你, 裴晏卿!”江眠月无心去管他, 只看向一旁走上前来的灰衣大哥, 灰衣大哥神情凝重,似乎有些话要说。

    江眠月立刻上前, 却听到他说,“宫中失控了。”

    她心中一咯噔。

    江眠月借用了裴晏卿的马儿, 纵马在道路上飞驰,根据暗卫指引的方向找到了兰钰。

    兰钰灰头土脸, 身上的玉色襕衫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爪子也是黑乎乎的, 正在帮百姓们搬东西, 陆翀在一旁护着她,身上也并不见得干净到哪儿去。

    “玉儿!”江眠月喊道,“随我进宫!”

    兰钰直起身, 看着马儿上的江眠月, 只见她只有脸稍白, 身上其他地方都有些惨兮兮的,仿佛刚拾荒回来。

    “你怎么这么邋遢。”兰钰笑嘻嘻的看着她,黑乎乎的小脸上露出一双大白牙。

    江眠月看了看她的黑脸白牙,无奈道,“别说笑了快上马,梁清泽逼宫了,皇上恐怕有难。”

    兰钰登时笑不出来。

    “上马!”江眠月道。

    兰钰正要上前,却被陆翀捉住了手腕,兰钰一惊,江眠月也顿时抓过背后的弓箭,随时提防陆翀反水。

    “我陪你一起去。”陆翀见她脸色微变,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问道,“你能信我吗?”

    兰钰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心软,虽然方才他在彝伦堂已经倒戈,可是那些异族人都已经死了,无法通风报信,若是他去了宫中,关键时刻出了事,便无法挽回了。

    看着兰钰眼中的犹疑,陆翀十分着急,他似乎拼命想要解释,可平日里他便不善言辞,这种时候一着急更是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静安,今日出来,我才知晓,祁大人已经救出我被困的家人,我已经是自由身,如今的所有选择,都是我自己……凭心而选,跟任何人都无关。”

    江眠月手缓缓一松,看向一旁的灰衣大哥求证,灰衣大哥朝她点了点头。

    这是祁云峥早已安排下的。

    他似乎早已猜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虽然无法从根源阻止,却能在最大限度上的增加他们的人手。今日混乱之中,梁清泽不管不顾,没有那么多人手看管这些人,便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兰钰仔细看着他的表情,心中有了底。

    相处这么久,兰钰早已对他的各种反应了如指掌,说谎时,慌乱时,动情时,害羞时……而如今此时,满目的真诚之外,不掺任何杂质。

    “好。”兰钰主动扣住他的手指,朝他眨了眨眼,黑乎乎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我信你。”

    陆翀看着她黑乎乎的脸,忽然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兰钰顿时后退两步,眼眸发光。

    他居然……居然……

    “咳咳。”江眠月干咳,出声提醒。

    她也是极为佩服兰钰。

    虽然二人这种心情她是可以理解的,男女刚刚坦诚,想要亲亲我我也实属正常。

    可是——

    眼看着周围二十多个暗卫,一堆平民百姓,还有一身狼藉的卫兵,还有其他国子监的零散的监生,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这种情况下,这也亲得下口?

    兰钰最后跟陆翀一道上了另一匹马,江眠月则让灰衣大哥召集了所有的暗卫一道入宫。

    兴许是京城四处燃起大火的缘故。

    原本还能看见些许月色,如今乌云密布,倒像是要下雨了。

    一行人到了宫门口,却见平日里禁闭的宫门如今被什么撞开,地上满是血痕、散落的兵器和瘫倒在地了无生气的尸体。

    兰钰瑟缩了一下,躲进陆翀的怀里,陆翀轻轻拍了拍她。

    黑暗中,江眠月发现兰钰在他怀里有些得逞的笑意。

    江眠月哭笑不得,如今这架势,她还能泰然自处,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没心没肺。

    暗卫们各自隐去暗处,只留灰衣一人在她的身侧,宫中凌乱一片,一看便是经过了无数的腥风血雨,越是往里走血腥味越浓,到了这个时候,兰钰终于面色难看起来。

    勤政殿。

    和乐公主浑身是伤,衣衫破损,早已没有往日的威风,她嘴角被人打出了淤青,唇边也有血迹,已经晕了过去。

    兰钰进去之后,猛地一怔,快步跑了过去,扶起地上的和乐,眼眸泛红,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姐姐!”

    和乐公主悠悠醒转,缓缓睁开眼睛,口中吐出一口血来,看到兰钰,泪眼朦胧,“静……静安,没想到,还是你……”

    “你怎么了?”兰钰着急问道。

    “江眠月。”和乐公主却看向了一旁的江眠月,江眠月意外的发现,和乐公主眼神与寻常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转变,如今看起来,倒是顺眼了许多。

    然后,她紧接着说了一声,“抱歉。”

    江眠月以为她说的是之前看台的事,微微一愣,缓缓道,“公主客气了,并无大碍。”

    和乐公主记得自己之前做过的那些梦,若是她没猜错的话,应当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梦中的祁云峥后来有了一个女人,他将她小心翼翼的藏着,不让人发觉。

    可和乐公主及早便将丹朱送到了祁云峥的身边,丹朱老实可靠,幸运的被挑为唯一一个去伺候那女子的丫鬟,让她得知此事。

    那时候她对祁云峥已经兴致缺缺,因那祁云峥霸道脾气差,时常被他反击针对后,和乐觉得没什么意思,早已将目标转移到了年轻的监生顾惜之身上。

    可是她记仇。

    恶心祁云峥是她的乐趣,她便让人联系上丹朱,让她做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手脚。

    一开始,她让丹朱故意做些事情让那女子惹恼祁云峥,比如明知祁云峥从不收金子,似乎对金子有些厌恶,便让丹朱置办了金首饰,得知那姑娘喜欢监本,还有一位四处打听“江眠”为何人的崔大人似乎与她很熟悉,便故意让丹朱去悄悄的买来崔大人编修的监本,恶心祁云峥。

    时间一长,她倒是觉得有些疲了,便没有再管丹朱,随她去。

    上辈子,她觉得这些事都是些零碎的、无伤大雅的小事,对于祁云峥来说,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可她如今却明白,感情这种事,有多么的脆弱。

    “祁云峥说的对。”和乐公主抹了抹唇边的血,“我咎由自取。”

    江眠月十分意外,这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和乐公主吗?

    “梁清泽恨我,我从小处处抢了他身为皇子应得的宠爱,事到如今走到这一步,有我出的一份力。”和乐看向兰钰,“静安,你恨我吗?”

    兰钰摇了摇头,“有些生气,却不恨。”

    和乐公主惨然笑了起来,“你确实比我聪明得多。”

    “姐姐,父皇去哪了?”兰钰早就想开口了,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口,和乐公主深深看着她,道,“梁清泽要弄到即位诏书,才算名正言顺,父皇不会写的,诏书早就写好了,已被父皇藏好,他们几人如今就在金銮殿。”

    兰钰站起身就要走,却听和乐公主道,“他身边不少异族人护着,你们要小心,父皇不写诏书之前都是安全的,你们千万要注意护住他。”

    “好。”兰钰说完这句,轻声说,“姐姐保重。”

    和乐苦笑一声,接着在地上躺下,腹中疼痛不已,身上也被那梁清泽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狼狈的仿佛被丢弃的破布。

    保重,如何保重。

    如今无人管她……身边的宫女全都逃了,平日里拍她马屁无比谄媚的太监也不见了,独留她孤身一人。

    梁清泽留她一命,目的便是如此。她梁和乐此生最怕的,就是损害自己的威严与自尊,如今,威严丢了,自尊没了,只剩她孤独的躲在暗处。

    祁云峥那个讨厌的家伙,说的话,却都句句属实,真是讽刺。

    金銮殿前。

    兰钰为首,身后站着陆翀与江眠月,暗卫藏在各处,而江眠月与陆翀的身后,却站满了人,竟是当朝文武百官。

    武官已经大部分都上了沙场杀敌,来人大多是文官,如今他们这些人,经过吏部侍郎的关系互相转告,消息传遍各处,纷纷自发来宫中救驾。

    梁清泽身后异族人手中刀锋尖锐,底下的文官哪里见过这种世面,都吓的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人逃走的。

    今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通敌、屠杀百姓、纵火打砸,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人,若是继位,天理不容!

    可实际上,梁清泽却已经是强弩之末。

    其他地方的异族人都没了消息,宫中的这一些也早已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在身边留了几人,堪堪控制住皇上,他没了别的退路,看着外头的文武百官,只能孤注一掷。

    梁清泽用匕首抵着皇上的脖子,缓缓走出来,脸上是深入骨髓的疯狂,他在皇上的耳边轻声说,“你方才答应我的,父皇。”

    “嗯。”皇上眼眸中藏着深深地悔意,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兰钰身上,看着她身后的文武百官,并不算苍老的目光中有泪光闪过。

    “清泽,皇儿。”皇上声音发颤,“自小,是朕对不住你,你凡事反应最慢,怎么教都没用,朕便无心关注你,也未在意你的品德,此为朕犯下的大错。 ”

    梁清泽听到这话,匕首浅浅刺破他的咽喉,眼眸发红,吼道,“别说这些废话!快说,传位给谁?”

    江眠月目光看向灰衣暗卫,使了个眼色,随时准备救驾。

    兰钰紧张的浑身发抖。

    在场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被威胁的人是皇上,谁敢轻举妄动!

    “今有皇儿,勇敢坚韧。”皇上声音洪亮,大声朝文武百官宣告,“聪敏善良,朕,将皇位传位于……”

    梁清泽手指颤抖起来,是激动,更是癫狂。

    终于,终于能一雪前耻!

    他被低估,被羞辱,被和乐鄙视,被众人所看不起,甚至兰钰都不爱搭理他,艰难走到如今,不管什么手段,他终于可以获得他应得的!

    他是唯一的皇子,是唯一的男丁,是皇家唯一的血脉,是正统!

    “朕,将皇位传位于——梁静安,朕的皇儿!”

    他这句落下后,反手挣脱梁清泽的手,猛地捉住那刀锋,梁清泽被夺刀,慌乱的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小匕首。

    下一瞬,刀锋入肉。

    二人纠缠在一处,不等周围人反应过来,仅仅一瞬,便木已成舟。

    两败俱伤,双双倒地。

    梁清泽的刀割破了自己父亲的喉咙,皇上的刀刺进了自己儿子的心脏……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父皇!”兰钰不管不顾的冲上前去, 却被陆翀捉住了手,护在了怀里。

    那些异族人见大势已去,自己如瓮中之鳖,只能狗急跳墙, 挥舞刀剑见人就砍, 江眠月立刻让灰衣大哥动手, 一旁的陆翀也将兰钰塞给江眠月,自己冲了上去, 护得众人安全。

    文武百官见此架势, 着实心惊不已,仅仅一夜的功夫, 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皇上便这样轻易的死在他们的面前, 仿佛做梦一般。

    皇上勤政明理,着实是位好皇帝, 只是恐怕日常太过忙碌,忽略了对于几位儿女的管教, 宠的宠,略的略, 好在还剩个兰钰,被送进国子监与诸位监生一道苦读, 如今倒是有些英勇与风骨。

    兰钰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江眠月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肩膀,待陆翀与暗卫还有皇宫仅存的侍卫将那些异族人一网打尽之后,江眠月才扶着兰钰上前去。

    兰钰看着皇上那张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的脸, 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嚎啕大哭变成了低声啜泣, 最后缓缓安静了下来。

    江眠月有些担心她,轻声问,“玉儿?还好吗,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没事。”兰钰似乎很清楚自己如今该干什么,她情绪仍旧低落,可目光却缓缓变了。

    江眠月看着她艰难站起身,看向还等在面前的文武百官,嘴唇微微颤抖……紧张、畏惧、责任与重担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江眠月轻轻地捉住她的手,在她手掌心捏了捏,眼神温柔。

    兰钰看着她的目光,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还有眠眠在,身后还有陆翀护着她,她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今日,大家深夜前来,我梁静安,感激不尽。”兰钰朝着文武百官行了个大礼,手指尖微微颤抖,面上却极为庄重。

    江眠月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平日里那个喜欢开小差,喜欢看杂书,天真可爱的兰钰,仿佛在方才的一瞬间成长了。

    夜空之下,乌云浓密,仿佛即将要下大雨。

    苦难是成长最见效的药,兰钰就这样被迫的,从被人保护的安全之地,走到了台前,正面迎接所有的风雨。

    从此之后,她便要扛起一整个东梁王朝,扛起一整个未来。

    “梁清泽与外敌互通,烧杀百姓,袭击国子监,杀害当今圣上,罪不容诛……今夜,大家也都累了,先行回去休息,辛苦各位!”兰钰再次行礼。

    兰钰说话时,江眠月与陆翀都走到台下,等她话语落,便应声行臣子大礼。

    兰钰看着面前朝自己跪拜的众人,浑身抖若筛糠,随后便猛然晕了过去。

    陆翀直接冲了上去,将她护在了怀里,看着她满脸的泪痕,心中泛着酸涩的疼。

    他轻声道,“静安,日后,我用命来护你。”

    京城出了这样的事,国子监正常的学业自然也停滞了。

    京城死者不多,伤者无数,都需要医治,宫中的护卫也死了大半。

    兴许是梁清泽想要为日后登基留些人手,兰钰只庆幸他没有伤到朝中官员,如今这情形,最缺的就是干活的人。

    国子监监生们被迫顶上空缺,从广业堂便开始抓壮丁,所有六堂一个都没有放过,江眠月这样的,到了时间,经过考试之后更是直接升入率性堂,还未上一天学,便被叫到宫中去帮忙。

    她帮的不是别人,正是静安公主。

    皇上已经经过最高的规制葬入皇陵,静安公主要守孝二十七天后才能进行登基大典。

    在这二十七天里,静安公主忙成了狗。

    “眠眠,我好想睡觉。”静安公主困得顶着黑眼圈,“祁云峥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父皇生前最喜欢他了,他在能省多少功夫啊!能多睡多少觉啊!”

    “您也不能什么都丢给他,他也是要休息的。”江眠月轻声提醒道。

    “……”静安公主不满的看了她一眼,“这就开始护着他了?那本公主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江眠月也瞪了回去,“不是还有我帮你吗?”

    静安缩了缩脑袋,“哦,谢谢眠眠。”

    话虽如此,可静安的成长,江眠月看在眼中。

    她显然是极有天分的,只是容易犯懒,容易喊累,可终究是与以前不同了。

    在国子监时,她作业不写便是真的不写了,放在那儿,等到快到时间了,临时糊弄一下便好。

    如今,她口中喊累,手上却从未停过,奏折一份又一份的过,速度越来越快。

    “眠眠,祁大人发来的奏报,边关之战大捷。”静安公主忽然开口,江眠月一愣,心中涌起一阵喜悦。

    “不过还要数月才能回,说是边关镇守问题太多,要一个个解决。”

    “嗯。”江眠月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放下心来。

    边关,黄沙飞扬。

    祁云峥一身戾气回到营帐,随意用衣角擦了擦手上沾的血,坐下处理军报。

    方才他亲手杀了三个通敌的将士,以儆效尤。

    边关一直未能平定,便是因为这些蛀虫,通敌叛军,才会害的那么多英勇的将士丧命,他们却好拿到敌方的金银,这些也与梁清泽那边的利益勾当息息相关。

    来之前,他考虑过这些漏洞,可真来时,祁云峥才发觉,这儿已被腐蚀多年,早已千疮百孔,短时间根本处理不干净。

    他心中极为烦躁,脸色极差。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闪身进了营帐。

    祁云峥抬眸,却见是他留在京城的暗卫。

    他猛地站起身,戾气渐散了些,捉过暗卫递来的奏报,立刻飞速翻看起来。

    得知京城进展,他缓缓的松了口气。

    总算是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梁静安此人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可上辈子她独自一人也将女皇之位坐的不错,更何况这一世他还给她留下了眠眠。

    眠眠……

    “她受伤了吗?”祁云峥问。

    暗卫不用脑子想便知道祁大人用这么温和的声音问的人是谁,他应声道,“江姑娘没有受伤,一切安好。”

    “有她的信吗?”祁云峥问。

    暗卫一脸为难,祁云峥眸色微微暗淡,却听暗卫道,“不过在属下启程之前,经过江姑娘联系,说是另一个人有一封信给您,让您亲启,是江姑娘亲手给属下的。”

    祁云峥微微蹙眉,接过那封信。

    那封信是封住的,他拆开一看,里头有数张纸,有一张,是陆迁的流放书,另一张,是那年例监生的名单。

    祁云峥瞳孔一颤,手指一颤,打开那封信。

    “祁大人亲启:

    属下崔应观,有事项与您禀告。

    第一项,属下在整理往年监生档案时发现,陆迁入学乃违规之例,没有收缴银两的账簿,真正的名册上也并没有这个人,属下不解,不知祁大人可否解释?

    第二项,今日国子监男女监生大防渐弱,静安公主当众与人亲吻,江眠月监生与裴晏卿于危难中互相救助,亲密之举横生,惹人羡慕。

    第三项,江眠月与属下相熟如,多年知交好友,如今,属下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跌入火坑,望祁大人珍重。”

    暗卫便眼睁睁见着祁大人逐渐变得有些可怖,难得踉跄几步退后,眼眸中充满了畏惧。

    这样的祁大人,自从进了国子监当了祭酒,他便再也没见过了。

    祁云峥缓缓地将那手中的东西用火烧了,看似平静,却仿佛即将爆发的熔岩,眼中盛满了杀气。

    “那晚,江眠月是否与裴晏卿有接触?”祁云峥的声音几乎听不出任何一分属于人的情绪。

    “……”暗卫背后起了冷汗,他就不该亲自来送信,若是别人来,到可以说声不知情,如今他亲自来——当晚他一直守着江眠月,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他根本骗不了祁大人。

    “有什么不能说的?”祁云峥微微挑眉。

    “禀、禀告大人,确有接触。”灰衣暗卫胆战心惊,“那男子似是专程来找她,并替她用帕子擦拭面容,举止……是有些亲密。”

    祁云峥淡淡一笑,手指尖紧紧捉着他手腕上的那条绸带。

    灰衣暗卫却害怕的不敢说话。

    那笑容便如地狱里的恶鬼,着实恐怖。

    自那之后,边关军中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梁静安看到边关奏报,都吓的将那奏报扔在一旁,让陆翀帮她看。

    “祁云峥疯了吧,杀这么多人,虽说叛徒多,可之前他不还以说服教育为主吗?怎么就一夜之间全给弄死了。”梁静安胆战心惊,“这玩意儿还是别给眠眠看了。”

    陆翀也看着直皱眉,满满当当的三页纸,上边全是人名。

    守孝二十七天转眼便过,正是吉日,梁静安登基为东梁女帝。

    梁和乐养好了伤,得了块封地,靠近建阳县,是她自己与静安要求的。

    据说,那儿有一座寺庙,供奉着一尊活佛,在那儿清修几年,可以赎清罪孽,整个人宛若重生。

    她如今心如死灰,只想去那儿待着。

    梁静安见证了不可一世的姐姐从骄傲一世到落得如此狼狈之地,并没有为难她,如她所愿随她去了。

    江眠月、尹楚楚和吴为等监生试职之后,都被迅速要求正式入职,从此便与裴晏卿相同,直接走上了官场,成了朝中人。

    正式离开国子监的那一日,几人都有些不舍,江眠月收拾完东西,特意去了一趟敬一亭,看着空荡荡的东厢房,眼眶微红。

    总是听到边关捷报频传,她却饱受思念之苦,担忧影响到他带兵打仗,她甚至不敢给他写信,只时常替崔应观传些禀报国子监事宜的信,并借由他的信与他报个平安。

    如今离开国子监,本该是他亲自送她去朝堂的。

    祁云峥,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入职后,江眠月被抢到了吏部,吴为早已与吴大人说了无数江眠月的事迹,这位吏部侍郎吴大人在梁静安面前吵吵闹闹,终于争得江眠月入职,欢欣鼓舞的将入职的儿子送到别的地方嚯嚯其他各部。

    吴为颇有些意见,作为江眠月的平替,他被工部“勉为其难”接受了下来,开始干杂活儿。

    尹楚楚则去了礼部,一上任便担当重要职务,而李随去了工部,却比吴为官高一级,令吴为更加心中不平,差点在家摔碗。

    可吴大人一句话,却将他安抚下来。

    “新皇登基二十七天后守孝结束,可婚丧嫁娶,聘礼已经在筹备了……大丈夫,身在官场,并非靠的是家中关系,你该让楚楚看看你的本事。”

    自此之后,吴为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日日勤奋努力,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成了工部最忙碌的一个。

    江眠月也极为忙碌。

    一开始在吏部,她很有些不适应,好在有裴晏卿在,他已入职近一年时间,很多地方可以指点她,江眠月也并不与他客气,求知若渴,与其他同僚也是一样,时常四处请教。

    只是她发现自己离开的时间总是与裴晏卿极为相似,一来二去,便时常一道忙得很晚,时间晚了,便往往同路而归。

    只她坚持不坐裴晏卿的马车,次次自己单独回去,可她下意识的保持距离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等她回过神来时,周遭已经开始传言二人成双成对的消息,而江玉海已经喊裴晏卿到家中赴家宴好几次,美其名曰感谢裴晏卿在官场指教江眠月。

    “爹爹,您这样做,真的很不好。”一日,江眠月好不容易轮到休沐,终于有机会找到江玉海,细细的与他谈起了此事。

    她语气极为认真,“我与裴晏卿是同僚,也算是互相帮忙,他时常遇事,我也会尽全力帮他,但是请他来家中赴宴,着实是有些越界了,如今四处都在传我与他要成婚的消息,爹爹,这对我的名誉也有损,您怎么这么糊涂!”

    “眠眠。”江玉海缓缓道,“人家对你这样好,你半点也没有心思吗?若是没有心思,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

    “他从未表示过,我如何拒绝他?”江眠月站起身,蹙眉道,“总归是同僚,不少事务都要一道处理,总不能永远躲着他不与他说话。”

    江玉海对此不置可否。

    “爹爹,你们将这一切弄的太过顺其自然了,我心中有别人,您也是知道的,日后不要再这样与裴家来往,保持些距离行吗,求您了爹爹。”

    “你还想着那祁云峥?”江玉海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江眠月眼眶一红,“爹爹,我像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吗?我心中的一直只有他一人。”

    “唉,眠眠,你怎么倔成这样呢。”江玉海缓缓道,“实话实说,爹爹为你的婚事也考虑了许久,经过精挑细选,才与你娘一道做出的决定——如今门当户对的男子当中,也便只有裴晏卿是最好,无论人品、学识、家风、谈吐,都是与你最为相配的,你若与他成婚,日后的生活定然不会吃苦。”

    “爹爹!”江眠月着实有些生气了,“您真要如此吗?与谁成婚,日后与谁一道生活,难道不该是以我自己选择的为主吗?”

    “眠眠!”江玉海蹙眉,也有些生气,“你如今怎么这么不听劝!”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小厮开口道,“江大人,裴家来提亲了。”

    江眠月脸色猛地一变,不可置信的看向江玉海。

    “爹爹!真要到如此地步吗?”

    “婚姻大事,要听父母的。”江玉海蹙眉道,他听闻祁云峥在边关大开杀戒,惩戒逃兵与叛徒,行之有效,却极为残忍。

    “那祁云峥杀戮太重了!”

    “爹爹,你是不是瞎了心了,他去关外打仗是为了谁?需要他时说他文武全才,如今快要打赢回来了,说他杀戮太重,爹爹,您太让女儿失望了。”

    江眠月红着眼眶说完,转身推门而出,快步朝着门口跑去。

    “眠眠,眠眠!你回来!”江玉海立刻追了上去,却见江眠月快步去了门口,拉住裴晏卿的衣袖跑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眠眠!”江玉海脚步踉跄,却被那些抬来聘礼的小厮拦住,小厮笑问,“大人,大人这些放在哪儿比较合适?”

    “放……放这边吧。”江玉海分了个心,再抬头看门口,哪儿还有人影。

    ……

    天气阴沉,风有些大。

    江眠月将裴晏卿扯进了路边的巷子里,喘着气,眼眸泛红的看着他。

    裴晏卿有些拘谨,见她如此主动,又有些激动,他双眸清亮的看着江眠月,脸上带着笑意,“是不是吓着你了?两家人商量的时候避开了你,我还怕你会拒绝……”

    “我拒绝。”江眠月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带着期盼,缓缓说出了残忍的三个字。

    裴晏卿笑容微微一僵,整个人也像是僵住了。

    “抱歉,我爹爹并不清楚我的心思,惹得你多想了。”

    “你是梁山伯一般的君子,可我却不是你的祝英台。”江眠月抬眸看着他,“我希望你能明白……”

    “江眠月。”裴晏卿听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眼眸一红,忽然开口,他极少打断别人说话,平日里说话都极为温文,如今打断她的话,声音却有些颤抖,“江眠月,此事主要怪我。”

    江眠月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我……早就对你有心思,可我总觉得不是时候,不敢直言,便总是找借口来你家送些东西,一来二去,这才让你困扰。”裴晏卿说到此,语气依旧极为诚恳,让人说不出重话来,“抱歉,江眠月。”

    江眠月咬了咬唇,面对这样的裴晏卿,她着实有些不忍心说接下来的话。

    “可我是真心……喜、喜欢你。”裴晏卿耳根通红,鼓足了勇气一般说,“我还是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看着裴晏卿一如既往的诚恳,江眠月实在是有些不知该怎么说,她细细想了想,开口道,“实际上我,很难怀子。”

    裴晏卿怔住了。

    “你也知道,我每个月身子都会虚弱两天,其实是有些先天不足,成婚一事,你还是不要考虑我为妙。”

    裴晏卿沉默了一会儿,确乎是认真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无妨。”

    裴晏卿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怀子并非必要,夫妻和睦才是最关键的,这话并非虚言,你知道我从不骗人。”

    江眠月怔在了当场,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居然觉得心中温热,有些暖意。

    他若随口说“怀子并非必要”,她并不会如此动容。

    可此事不管对于任何人家来说,都是一件大事,与家族香火相传息息相关,谁能轻易许诺此事?

    而如今,裴晏卿所说不似作伪,正如他所说,他从不骗人,更不会在这种时候,为讨自己欢心骗自己。

    若是此生未遇到祁云峥……她在这个时候,也许真的会答应裴晏卿。

    江玉海说的话,其实很有些道理,她最好的选择便是眼前的人,她仿佛能够透过他的现在,看到未来……夫妻和睦,相濡以沫,平静、幸福而温暖。

    裴晏卿绝对会是一位体贴的好夫君。

    可是……没有如果。

    江眠月落下泪来,哭着轻声道,“对不起。”

    裴晏卿眼眸也微微一红,看出了她的决绝,他小心翼翼问,“能知道……为什么吗?”

    “我……”江眠月看着他,有些犹豫这样说出来会不会伤他更深,可她若是不说,日后他知道,岂不是平添痛苦。

    “我心中已有一人。”她轻声说。

    裴晏卿似乎极为不解,他上前一步,问,“之前根本没有听说,我能不能知道……究竟是谁?”

    江眠月缓了口气,用极细的声音开口,“祁云峥。”

    裴晏卿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江眠月,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色也变得苍白。

    “可他不是……祭酒……”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裴晏卿垂下脑袋,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他从来不知,他从来不知此事……

    “我,我可以等……”裴晏卿用极温柔的声音近乎于卑微的开口,“你若是哪一日,反悔了……”

    “裴晏卿。”江眠月实在是听不得了,她心中不忍,猛地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喜欢你关心你爱你的女子,而并非我这样,心中早已被其他人占据的人,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裴晏卿听闻这话,终于没有再开口。

    心爱之人早已心有所属,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了。

    他没有半分失却风度,到了这个地步,他依旧忍着情绪,眼眶略有些微红,面上却显出平日里对她的笑意来。

    他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舒适自然,可如今江眠月看着却有些想哭。

    “我被你说服了。”他笑道,声音却有些发抖,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总归是让你幸福,若是他比我更好,我便没什么可说的,只希望你与……祁大人,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裴晏卿……”江眠月闻言哽咽。

    “可以,抱你吗?”裴晏卿声音轻柔,“就一会儿。”

    江眠月上前一步,轻轻地,主动的保住了他腰。

    “忘了我吧。”她轻声说。

    裴晏卿闭上眼,极为轻柔的环住了她。

    忽而风起,远远地,一修长人影手指死死捏着腰间的剑柄,看着小巷中紧紧相拥的二人,指间发白,不知忍到什么程度,他才能没有动手杀了那姓裴的。

    讽刺的是,居然是她主动抱住裴晏卿。

    天边渐渐有些乌云,仿佛要下雨。

    送走裴晏卿之后,江眠月有些怅然,她目送着裴晏卿离开的身影,怔怔发了会儿呆,便准备回家。

    下一瞬,身后却仿佛有人,她吓的一颤,猛地转身,却被一人伸出手掌托住后脖颈,那手掌滚烫,冰凉的唇倾覆而下,略带温柔,却只有一丝温柔,余下的尽数是掠夺与侵占,令她难受的无法呼吸。

    她有些惊惧的看着忽然从千里之外回来的祁云峥。

    来人是谁她知道,明明亲眼看着却又不确定,祁云峥怎会如此,他不该如此……

    江眠月伸手推他,她皱眉挣扎,推据他进一步的动作,发出难受的呜咽声。

    可他非但没有放手,捏着她脖颈的手指,却愈发施力,掐着她脖颈的某处穴位。

    江眠月当即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倒在了祁云峥的怀里。

    风吹着祁云峥的衣袂,祁云峥缓缓将她抱起,温柔在她耳边轻声道,“眠眠,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四舍五入算是到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外头下起了大雨, 雨声连绵不息,恼人的很。

    房间昏暗。

    江眠月缓缓睁开眼,脑子有些发晕,方才她似乎被祁云峥掐住了后脖颈的某处, 便直接晕了过去……可自己如今是在……

    满室花梨家具, 毫无温度, 冷清肃然。

    她上辈子在此处住了三年,熟悉的床榻, 熟悉的房间, 熟悉的桌椅板凳,还有那紧锁的房门。

    江眠月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下意识的瑟缩到角落之中, 抱着自己的膝盖, 将脸埋在了膝弯之中。

    发生了什么?

    她在做梦吗?还是说,之前发生的一切, 都是她的春秋大梦,什么重生, 什么国子监……她依然是被困在后院中的那只笼中鸟?

    江眠月呼吸急促起来,用手指用力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 虎口生疼,可确认了不是梦境之后, 她却更加畏惧。

    半晌,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踉跄下了床,来到厢房门前。她手上轻轻推了推门, 外头传来铁锁晃荡的声音。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 用力拍门, “来人!有没有人!”

    她近乎惊慌的大喊,用力的推门,却发现从里头根本就打不开,身后的窗户也是尽数封死,这儿比上辈子更像是一个囚笼,一个困住她的绝境。

    “放我出去!”江眠月拼命拍门,“灰衣大哥,你在吗?”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缓缓出现了一个修长的人影。

    雨越下越大,那人的人影投印在门上,身子英挺,面庞侧影都极为好看,可江眠月看着那人影,心中却生出了淡淡的畏惧。

    祁云峥……又不像祁云峥。

    门锁被他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终于缓缓打开门,迈步而入,身上有些被雨水淋湿,这副模样明明应该显得狼狈,可他看起来却依旧颇有气势,只是看起来,面上凝聚着有些森冷的阴霾。

    江眠月看到这样的他,下意识的缓缓后退一步。

    她有些分不清了。

    如今这祁云峥,究竟是谁。

    她苦苦等了祁云峥这么久,思念了他这么久,她想象中的重逢,应当是个阳光明媚的场景,或是在城门外,或是在国子监,或是在祁府。

    他们应该相拥互诉衷肠,她应该抚着他的面容说,“你瘦了。”

    然后,他想如何,她都会欣然应允,纵使逾矩,纵使疯狂,纵使未经过家人点头,她也会如飞蛾般朝他扑去,给他最诚挚的一颗心。

    可如今,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深重如海,却掩藏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暴戾之色,令她心惊,也令她恐惧。

    他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可那重重的浪涛冲刷了他这么久,他防川的堤坝早已窥碎不堪,无法再抵挡一点点的侵袭……方才她惊愕后退面露恐惧的那一瞬,便如同压垮他的最后一枚稻草。

    祁云峥反手锁上门。

    江眠月听着他锁门的声音,面色泛白,缓缓退后,祁云峥则步步紧逼,朝她走去。

    江眠月一步步后退,脚步踉跄,心中惊慌失措,最终她无路可退,后腰撞着桌角,她想要绕路躲开,却被他忽然伸手,禁锢在桌边。

    祁云峥死死地盯着她慌乱的面容,声音陌生的可怖。

    “为什么要嫁与他人?”

    “裴晏卿,确乎是君子,你便这么喜欢君子?”祁云峥的声音有些破碎,他压抑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戾气,“我这辈子不够君子吗?眠眠,得知我有上一世记忆,你便一声不吭准备嫁人?”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几乎一片漆黑。

    “上辈子便与你说过。”祁云峥眼底阴沉之色翻滚,看着她慌乱的眼神瞬间凝滞,讽刺的笑意蔓延至他的嘴角,“想要什么别的,都可以给你……”

    “嫁与他人,除非我死。”

    江眠月顿时仿佛经受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处于一种几乎游离的状态,仿佛根本不知道面前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随后她呆滞着被他吻住了唇。

    她有些眩晕,看着近在咫尺的祁云峥,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知觉。

    他在说什么?

    他压抑着力道,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克制至今,他浑身的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对她的渴望,那渴望如翻腾许久的岩浆般,压到极致后,便是近乎于疯狂的爆发。

    江眠月感觉着自己仿佛要被揉碎了,她眼眸蓄起了泪水,哭着仰头承受着他暴戾的吻。

    他原来,一直都有记忆。

    一切仿佛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免于考验入学,因破格入学而得斋长之位无法推脱,第一日就被鞭笞的陆迁,因他捉了自己的手腕……莫名消失又出现的祈福袋,被流放的陆迁……

    还有无数微妙的巧合,他对自己的另眼相待,若有似无的暧昧,恰到好处的关心,机缘巧合的引导,九章算术的算题……

    江眠月崩溃的捉着他的衣襟,用力的推他。

    可他却撕碎了所有的礼仪道德廉耻,撕破了所有的伪装,揭开了君子的外皮,露出原原本本的那个祁云峥。

    再也不是她轻轻一推,他便会克制离开,轻轻安抚。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腕,扯开了她的衣带。

    江眠月浑身剧抖,挣扎起来。

    祁云峥却直接搂住她的腰,抱起她之后,将她直接放在了榻上。

    衣衫凌乱,江眠月哭得眼眸通红。

    她拼命的推拒,祁云峥见她如此,却冷着面,牙齿咬着手腕上系着的绸带,将那绸带拆散了,单手握住。

    然后他擒着她的一双手腕摁在她头顶,单手将她手腕束紧。

    看着自己亲手给他绑上的绸带,如今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用以束缚自己,江眠月终于崩溃的哭了起来。

    “祁云峥……”她声音颤抖,却因他的动作变了音调。

    他的手透过布料揉在她身上,心脏处被他拿捏住,她顿时挣动起来,却仿佛砧板上的肉,毫无抵抗之力。

    炙热的温度炙烤着她,她哭着拒绝,却毫无作用,便如上辈子的每一次,只能任由他来。

    他的指尖触及她的伤痕,那是之前她在凤池阁中的温泉里留下的,那儿已经愈合了,却落下长长的一道疤,有些不平整,触觉却极为敏锐,他指尖一碰,她便颤抖起来。

    他手掌轻抚她的伤疤,然后随之而上,附着在河谷之地。

    江眠月夹紧腿根,哭的更凶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祁云峥!”

    面前的他哪儿还有之前祭酒大人那副儒雅克制的模样,他尽情肆意的对她,硬撑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腕捉得泛红,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他。

    “祁云峥……”她哽咽着被他捉住脚踝,拽到他跟前。

    “你会后悔的!”

    “你是我的,眠眠。”祁云峥俯身吻她,声音低沉,“若知道你迟早会知晓我有记忆的事……早该如此。”

    “我……方才才知道!”江眠月的反应并不如他想象中相同,她眼中仿佛有什么碎裂,那种被欺骗的痛苦在她的眼眸中蔓延,化作一颗颗泪珠滚落。

    祁云峥死死捉住她的手腕,忽然反应过来,手指微颤。

    他下意识问道,“崔应观……近日与你说过什么?”

    江眠月被他捉得难受,艰难道,“自宫变之后,我几乎没再见过……崔应观,他也并未与我说过你。”

    祁云峥手指收紧,呼吸蓦然不稳。

    他居然……被崔应观给算计了。

    他祁云峥算计了别人两辈子,平生第一次,亲自踏入别人为他挖的坑里。

    他将这秘密掩藏至今,每次看到她的笑颜,感觉到她的温柔与坦然,欢喜的同时,心底里还有深深地畏惧。

    他怕她再次离开自己,他怕眼前的幸福全都是虚幻的泡影。

    于是崔应观故意一挑,他便入了套……

    崔应观没有在背后悄悄与江眠月告状,而是故意挑动他的软肋,让他自己开口,在情绪裹挟之下告诉江眠月实情。

    多么讽刺,他对和乐公主的话,如今对他自己也照样适用。

    咎由自取。

    祁云峥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方才被醋意与独占欲冲昏的头脑如今也缓缓冷静下来,他俯身抱住江眠月,将她手上的绸带拆除,不等她挣脱,便直接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搂紧,将面容埋进她的颈窝。

    “放开我……”江眠月声音很轻。

    祁云峥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反而手中力道更甚。

    “祁云峥,我没有要与任何人成婚。”江眠月终于能安静的说出这些话,她眼眸含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爹爹与裴家交好,我如今与裴晏卿又是朝中同僚,见面次数多,爹爹知道你我的事情,他有些忌惮你,便刻意没有告诉我,让裴晏卿来下聘,试探我的态度。”江眠月轻轻哽咽了一会儿,眼泪落在散落的发丝上。

    “爹爹他确实很希望我和裴晏卿成婚,裴晏卿并不知道我与你的事,爹爹应允他来,他便满怀欣喜地带着聘礼上门。”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眸。

    “方才你……兴许看到我与他亲密之举,那是我拒绝他之后,见他情绪低落,一时心软,这是我不好。”江眠月轻声说,“是我逾矩了,本不该如此,不过当时我心中,并未有其他想法,只是见他失落,想让他稍稍好受些,毕竟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听了我爹爹的误导,最后落得如此,全是我没有尽早与他说清楚的关系。”

    祁云峥听她语气平静解释今日的一切,无端生出几分希冀,可心底却隐隐有几分不安。

    她性子看似温和,其实最为坚韧。

    她越是平静时,做出的决定便越是危险。

    “我与爹爹说过,喜欢的人是你,日后想嫁的人也是你。”江眠月声音轻缓,“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平安回来。”

    “眠眠……”祁云峥不想让她继续往下说,可江眠月微微抬眸,与他对视。

    她眼中满是泪,还有决绝。

    “我给过你机会的,祁云峥。”江眠月声音破碎一般变了调子。

    她如今依旧记得那日的场景,她听了崔应观说起祁云峥的可以安排她提前免试入学的事情后,便直接问了他。

    “关于记忆,或是前世今生,这些事,你……有没有骗过我?”

    当时她问出这句话,便早已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无论祁云峥如何说,只要他坦诚相待,她最多只会生气几日,只要他说,她都信他。

    “可你又骗了我。”江眠月说到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呜咽着说不出话来,祁云峥低头吻她。

    江眠月却躲开了他的吻,那吻落到了她的耳后,引的她微微一颤。

    那绸带还抓在他的手中,他眼眸泛着淡淡的红,深深的看着她的侧影。

    “眠眠。”他声音微哑,“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

    江眠月却轻轻摇头,声音温柔,“我们没有以后了。”

    ……

    江府乱做了一团。

    自江眠月拽着裴晏卿出门之后,便再也没有看到她的人影,裴晏卿已经让人将所有聘礼尽数搬走,他似乎受了极深的打击,回了家门之后便闭门不出,任凭裴晏声如何劝他,他都不开口。

    直到江玉海登门,慌乱的问有没有看到江眠月去了哪里,裴晏卿才红着眼从房门中出来。

    他声音有些哑,大致说了当时的情况,当时他失魂落魄,最后看了一眼眠眠时,她还站在原地发呆,周围也并没有其他人的人影。

    江玉海快急疯了。

    他四处托人找女儿,不过几个时辰,头发仿佛白了一圈。

    深夜,江家人全都未眠。

    江玉海眼眶发红,懊悔的快要吐血,“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逼她的……若是如她小时候那次一样,被歹人带走……”

    林氏上前轻轻将他搂住,轻声宽慰道,“不会的……眠眠只是任性了些,今日稍稍生会儿气,明日就会回来了。”

    “任性……”江玉海几乎是苦笑出来,“我倒宁愿她任性一些,她明明认真与我说过那么多次,我没有一次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怎么办,若是眠眠不愿意再回来,我该怎么办……”

    林氏也红了眼。

    江家上下,谁能不着急,江述怀已经在外头寻了好几个时辰,连晚饭都没有吃一口,如今还未回来,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什么消息。

    终于,江述怀送来一封信,外头雨大,他在外头奔波了许久,浑身透湿的回到家中厅堂,气喘吁吁冲上前来,“眠眠的信,就在门口,之前我没注意到。”

    江玉海立刻抓过那已经被水泡软的信,小心拆开,却见只有简单几个字,正是眠眠的字迹。

    “爹爹,娘亲,哥哥,我心情很乱,要好好想想,原谅我的任性。

    我如今很好,在安全处,不必担心我。

    江眠月。”

    江玉海狠狠松了口气,跌坐在太师椅上。

    “这不像是眠眠会做的事。”林氏却觉得有些奇怪,轻声说,“她一向恋家,从不夜不归宿。”

    “这次恐怕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她才会如此。”江述怀的话语间带着后悔,“她那么喜欢祁大人,可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她嫁给裴晏卿,明面上是希望,实际上是逼迫,这与那梁山伯祝英台有什么区别。”

    “会不会在祁大人那儿?”林氏忽然问。

    “去过祁府了,祁大人并未回来,祁府空空如也。”江述怀开口道,“算算日子,也该是他回来的时候。”

    “眠眠会不会,是想躲着,一直等到他回来?”

    ……

    深夜,外头的雨依旧如瓢泼,江眠月看着房间里的灯光,泪水已经干涸。

    在这间屋子里,她一睡下便会做噩梦。

    可祁云峥却并没有放她回去的意思,她说了那句话之后,祁云峥便没有再开口,固执的抱她一会儿之后,便出门了。

    江眠月抱着膝盖,缩在床边的角落里,头发披散在肩头,心中如刀搅。

    她知道祁云峥不会轻易放她,便要求他送信给家人,好歹报个平安。

    她不想在信中写他如何,便直接编了几句话,安抚家人。

    经历了一辈子,兜兜转转,她仿佛又重回原点,落入他的手中,江眠月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却对未来蓦然间失去了希望。

    忽然,门被打开。

    祁云峥雨水满身进屋,头发也浸湿了,江眠月见他如此,并不动容,只低头不语。

    他脱了湿透的外衫,只穿了白色的里衫,头发也尽数放下,乌黑的发丝披肩,便如刚刚回家的丈夫。

    江眠月眼角的余光却见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那盒子的规制与之前他送的糕点一模一样,在国子监的回忆被他强行勾起,江眠月只觉得那些甜的回忆中都仿佛勾兑了酸涩,让她有些想哭。

    “饿了吗?”祁云峥的声音仿佛往日,有些温柔,“过来吃一些,或者我喂你。”

    江眠月摇了摇头。

    祁云峥便冷冷的在桌前坐下,静静看着她。

    他头发被雨水打湿,有些狼狈,一张面容却比平日里更加精致白皙,衬的他乌黑的眼沉静而汹涌,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边关的风沙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增添了几分暴戾与无常。

    她口干舌燥,忽然想起如今已是半夜,他怎么弄来的这糕点?

    她想到,便开口问了,他也并不瞒着她,淡笑着说,“自然是将那糕点师傅拎起来,拿刀逼着让他现做。”

    江眠月眼眸一颤,垂眸不再开口。

    这才是他,真实的他,正如他从前在槐林中与她说的,“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枉费他在自己面前装了这么久的君子,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光风霁月,光明磊落……

    果真是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他便真的对自己……动情至此?

    可她真的怕了。

    怕他的喜怒无常,怕他突如其来的好,和突如其来的怒,更不敢相信他的所有承诺与誓言。

    她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更不希望这辈子再将自己家人牵扯进来。

    便如江玉海所说的那般,“你若选他做未来夫婿,便是将主动权尽数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如今对你有心,确实不错,体贴的很,什么好处都愿意给。可到时候他变了心,你孤立无援,你吃了亏受了委屈,后院独自哭泣时,又该如何是好。”

    爹爹是对的。

    她正出神想着,回过神来时,祁云峥已经来到她的身边,他咬了一口糕点,捏着她的下颚,强行喂进她的口中,江眠月伸手推他,他却如同一座难以挪动的山,让她根本无法抵抗。

    糕点喂进去之后,他也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深入往复,令她吃下去。

    江眠月的所有动作都被他操控,这种感觉令她羞恼万分,她忽然狠狠咬住他的舌尖,顿时便有血腥味充斥。

    江眠月用力不小,总以为他会躲开了,可他却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反而更加疯狂的吻她,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江眠月心惊不已,却没有咬第二口。

    祁云峥见她不再反抗,动作终于舒缓了些许,轻轻试探她的底线,先是亲吻,然后是抱着,直到他伸手至她伤痕处,她才死死地捉住了他的手。

    祁云峥便不再继续,只静静地抱着她。

    他将面容埋在江眠月的颈窝之间,缓缓开口,“你喜欢我,江眠月。”

    喜欢?当然喜欢。

    喜欢才会这么难过。

    江眠月声音平静,缓缓道,“明日放我出去,吏部还有事情等着我处理。”

    “不行。”

    江眠月痛苦的闭上眼。

    祁云峥搂着她的腰,将她带进怀中,轻吻她的后颈,低声说,“你考虑三日,若是依旧坚持,我放你走。”

    “……好。”

    随后一连两日,祁云峥哪儿也没去。

    他让人从国子监将那只橘猫接了回来,放在院子里,丹朱也在小院中,只是极少出来,她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不少,可终究有些虚弱,大多数时候都在房中休息。

    江眠月也极少出来,祁云峥没事便抱着她,不停的吻她,试探她,仿佛一只孜孜不倦的狼犬,只等着她卸下心防的那一瞬。

    橘猫没事便只看着那俩人亲来亲去,颇有几分无聊。

    江眠月什么也不吃,祁云峥便去了小厨房,亲自做了些小菜。

    他手艺不错,孤身一人长大,他全靠自己。

    可她却没有半分动容。

    “怎么样你才能吃些东西?”祁云峥问。

    “放我出去。”江眠月嘴唇发白。

    祁云峥捏断了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江眠月浑身一颤,却仍旧倔强的一动不动。

    “祁云峥。”江眠月声音轻柔,“你知道我的性子。”

    祁云峥缓缓阖眼,手指微颤。

    他拿她仍旧没有一点办法。

    “出去可以。”祁云峥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去江府下聘。”

    江眠月缓缓站起身,嘴唇微颤,一双眼眸死死地盯着他,万千的委屈和难过几乎要喷薄而出,“祁大人,求您,不要再逼我了。”

    祁云峥看着她的泪水,胸口生出一股难言的剧痛,他第一次红了眼,眼眸中显出血丝来,他强行抑制情绪,可胸口却有些血腥之气,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待他终于能开口,便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无力道,“你走吧。”

    江眠月咬紧了嘴唇看着他,脚步却有些踟蹰。

    他忽然面色惨白,眼珠附近有些血丝,看起来很不好。

    她心中有些不忍,却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心冷一些,不要再被他所骗。

    祁云峥像是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看起来气息逐渐平稳了些,脸色也缓缓转好,他声音平静道,“门都开着,不送了,若是需要马车,找暗卫。”

    “谢谢。”江眠月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推门离开。

    外头是艳阳天,雨早已停了,她离开的背影随着光,就像一把刀刺穿他的胸口,他嘴角流下一丝暗红的血,面色又恢复方才的惨白。

    罢了,随她去吧。

    正如她所说,祁云峥如今已经深深知晓她宁折不弯的性子。

    上辈子,他逼她太狠,她彻底崩溃后,她竟自己主动服了毒,口吐鲜血的倒在他的怀里。

    那一幕,成了他两辈子的噩梦。

    她眼中有泪,口中全是血,身上也全部被红色浸透,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祁云峥……你把我当玩物,当禁脔,耍弄于股掌之间,滋味如何?”

    “我此生有悔,有恨,有怨,有懑,若有来生……”

    “愿能不做笼中鸟……也愿……再也不遇见你。”

    作者有话说:

    惊喜掉落更新。

    小虐怡情,今晚继续,祁大人渡完劫了,后面都是甜。

    第一百六十章

    江眠月回江府时, 特意擦去了泪痕,整理好了衣衫进门。

    进门之后,门房看到她,激动的满脸放光, 朝里大喊一声, “江老爷!小姐回来了!”

    屋内立刻传来动静, 江述怀走在最前边,江玉海在中间, 林氏在后, 众人顿时围了上来,江眠月刚想解释, 与他们道歉, 却听江玉海声音极为温和, 轻声道,“眠眠, 从今日开始,你的婚事, 爹爹再也不插手了,你若是这么喜欢那祁云峥, 爹爹同意你嫁给他,只不过在嫁给他之前, 你要好好的试试他, 别让他将你欺负了去……”

    江眠月原本已经控制住的情绪,如洪水决堤,她扑进江玉海的怀里, 放声大哭。

    “别哭, 别哭眠眠……”江玉海最见不得她如此, 有些慌乱,眼眸也有些湿润,“都是爹爹的错,千万别伤心,你一伤心,爹爹就难受……”

    江眠月哭得头晕目眩,被送回房中。

    她睡了一觉,做了无数的噩梦,梦中的祁云峥凶狠暴戾,骗她爹娘哥哥都还安全,一转身她便看到了爹娘的尸首。

    醒来以后,江眠月心疼的无法坐起身。

    他……还好吗?

    她控制不住的想他,想着自己离开前他那苍白的脸色,平日里他身子极好,从未生活什么病,除了那柿子能让他虚弱一些,几乎没有什么弱点。

    柿子……江眠月冷不丁想到这件事,忽然苦笑起来。

    他为了掩藏有记忆的事,居然生生吃了个柿子,他不怕会丧命吗?

    他是怀着什么心情吃下那柿子的?就为了不让自己知道他有记忆?

    想到这里,她的心却又像是被什么攥紧,难受得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林氏端着姜汤进来,“好些了吗?”

    “嗯。”江眠月硬撑着起身,接过汤碗,硬撑起一个笑容,“好多了。”

    “别骗娘了。”林氏满眼的心疼,“到底怎么了?娘能不能帮上忙?”

    江眠月摇了摇头。

    “你这个倔脾气,跟你爹一样。”林氏无奈训斥,“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过不去就踩过去,踩不过去就翻过去!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出来,千万不要憋着。”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我需要些时间……整理整理。”

    整理整理她对祁云峥的心意。

    这两日以来,她整个人都是混乱的,他逼着她做选择,越是如此,她的心情越是混乱,一想到上辈子的种种,抵触的情绪便越是激烈。

    上辈子的悲剧,她再也不想来一回了。

    在家中休整了三日后,江眠月终于重回吏部,还未进门,便被一旁守着的小太监叫去勤政殿。

    “江大人,皇上有请。”小太监笑嘻嘻的说。

    梁静安找江眠月实属正常,江眠月并未多想,可她一走进门,却整个人愣住了。

    祁云峥身形挺立修长,背对着她,看不清面色。

    “江眠月,快到跟前来。”梁静安不等她行礼问安,便喊她,“你看看谁回来了。”

    江眠月侧眸看了看祁云峥。

    祁云峥没有看她,江眠月便也不再看他,缓缓上前去,到静安的身边垂着脑袋。

    祁云峥这才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官服,倒是显得很精神,五官精巧,看起来并不柔弱,反而有一股不屈的劲儿。

    二人的平静似乎让静安觉得有些奇怪,她疑惑看了看眠眠,又看了看祁云峥,“你们吵架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僵住了,然后异口同声。

    “未曾。”

    “没有。”

    这显然更不对劲了。

    梁静安作为饱读群书之人,一眼便看出二人的问题。

    吵架了,绝对是吵架了。

    但是奇怪的是,眠眠性格这么好,怎么会跟祁云峥闹别扭?

    祁云峥也很成问题,他明明对眠眠那么体贴周到,又怎么会生眠眠的气?

    梁静安眉头紧皱,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眠月见她一直不说话,不由得开口提醒道,“皇上,您叫微臣来,是有何吩咐。”

    “哦,是这样的。”梁静安干咳两声,“祁大人虽然刚回来,可是建阳县那方向出了些乱子,是梁清泽的余孽在作祟,那些人武功高强,流窜在百姓之间,当地官府没别的办法,只能求助于朝廷。”

    “本来不想麻烦祁大人您的,只是如今会些功夫又有魄力处理此事的,便只有祁大人了,正好祁大人刚回来,还未接手事务,朕呢,便勉为其难的顶一顶,祁大人安心去建阳县,先将此事平定了,再回来接手首辅之任。”梁静安如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倒是有几分帝王的气势,就是表情往往有些跳脱,暴露了她的本性。

    “是,臣准备之后便尽快前往建阳县。”祁云峥睫毛低垂,缓缓应道。

    “给你派给帮手吧。”梁静安看向江眠月,“江大人如今刚入职不久,近日正好在整理建阳县那边的官吏册子,你之前不是写了奏折,说发现了不少官员提拔的问题吗?此去你随着祁大人,一并处理了吧。”

    梁静安大笔一挥,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这决定突如其来,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一旁,祁云峥静静看了她一眼,“无妨,江大人若是没有闲暇,我一人去即可处理,劳烦将官员名册给我便是。”

    江眠月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攥紧,难受的喘了好几口气,她才轻声说,“微臣……愿意同去。”

    祁云峥微微一怔,目光悠悠的看向她,她不敢抬眸,只低头不语。

    宽大的官袍衣袖之下,祁云峥轻轻碰了碰手腕上的绸带,手指微微有些发颤。

    不是逼迫,不是诱导,不是欺骗……是她“愿意”同去。

    祁云峥深黑的眼眸中仿佛闪出点点星子,隐藏在他波涛汹涌的情绪之下,仿佛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好,那便这么定了,祁大人,江大人姑娘家的,出门不方便,你多护着点。”梁静安吩咐道。

    “是,皇上。”祁云峥抱拳应声道。

    “好了,江眠月,你先下去吧,朕还有些事要于祁大人商量。”梁静安道。

    “是。”江眠月行了个礼,走下台阶,看到祁云峥,也朝他行了个礼。

    门缓缓关上,梁静安立刻站了起来,上前问道,“你跟眠眠究竟怎么了?”

    祁云峥却没有直接回应她的问话,而是缓缓开口道,“多谢皇上帮忙。”

    “为什么是建阳县?姐姐封地也在那儿,她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梁静安说。

    “建阳县……是个好地方。”祁云峥说了一句莫名的话,朝着梁静安抱拳,“臣告退。”

    看着祁云峥半点感情也无的模样,梁静安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孤单。

    “祁大人。”梁静安忽然开口道,“眠眠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得自己想通才能拐过弯来,你别着急。”

    祁云峥为挑眉,忽然淡淡一笑,“多谢,皇上的书还是有用。”

    “……”梁静安经他这么一提醒,瞬间想到自己那些被他没收的好书,还有被他罚写的那些作业,一股邪火冒出来,阴阳怪气道,“多情祭酒寻欢记是吧,祁大人看了倒是真寻上眠眠了,有本事把她娶回家,也不枉费她在勤耘斋晚上做梦都喊你名字。”

    祁云峥面容一僵,眯眼看着梁静安,梁静安退后几步,“你干什么?”

    “我会的。”祁云峥说了三个字,转身离开。

    祁云峥走后,梁静安才松了口气。

    陆翀从屏风后缓缓出来,扶着骂骂咧咧的梁静安回到龙椅上。

    她朝着陆翀说,“眠眠也是,自己男人不管管,我就说他最近怎么发起疯来四处找人麻烦,原来是跟眠眠闹别扭,他一发疯多少人倒霉啊,这才回来几日,他折腾了多少人,真是要了朕的命了,赶紧支出去。”

    陆翀淡淡笑了笑。

    她衣袍繁复,有些麻烦,拽了半天拽不上来,卡在了一处拐角。

    陆翀快步走下去,单膝跪地,将她的龙袍牵起,放置在她身旁。

    梁静安一看到陆翀便觉得心中安稳,她捉住陆翀的手,朝他眨了眨眼睛,“陆翀,我手疼。”

    “哪儿?”陆翀蹙眉,却见她捋起龙袍宽大的袖子,露出了下边细嫩白皙的胳膊。

    “揉揉。”梁静安眼眸带着期盼直勾勾的看着他。

    陆翀哪里抵御得了,他立刻伸手,小心翼翼触及她,梁静安轻轻哎哟一声,那声音软糯娇俏,带着几分刻意的勾引。

    陆翀浑身僵硬。

    “扶朕进去歇息吧,有些头晕。”梁静安缓缓倒在他的身侧。

    陆翀直接将她抱起,快步走进勤政殿的内室。

    屏退宫人后,陆翀俯身疯狂的吻她,兰钰被他弄得眼眸湿润,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陆翀整个人都僵住了,却强忍着,像是马上要爆发,整个人如同一整个绷紧的弓弦。

    “皇上累了,臣给您……放松龙体。”

    “嗯。”兰钰勾着他的衣带,轻轻一笑,“劳烦了。”

    陆翀将她整个抱起,咬住她的耳朵,情动至极时,却听她胡乱喘息之余不忘轻声道。

    “陆大人,不要弄在里面。”

    “是,皇上。”

    勤政殿外,江眠月正往外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平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江眠月心中一慌,脚步加快,可那人却也加快脚步,跟在她的身后。

    祁云峥看到她的反应,反而眼眸含笑。

    “走这么急别摔着。”

    江眠月闻言,刚好没注意到一块小石子,一个踉跄差点摔一跟头,被祁云峥稳稳地捉住了手腕。

    江眠月呼吸一窒,墨香味袭来,他手上动作平稳而温柔,却比他做祭酒时多出了几分直接明了的霸道,将她扯到身边,与她四目相对。

    “为何与我同去?”祁云峥淡笑看着她。

    “皇上安排,自然要去。”江眠月嘴硬道,她看向他捉着自己的手,刚好衣袖飘飞,她看到了他手腕上绑着的那根绸带。

    江眠月心跳的极快,抽回了手,“祁大人有何需要我做的?”

    “有的。”祁云峥就等她这句话,“回去收拾东西,今晚随我出城。”

    “今晚?”江眠月一怔。

    “不然呢?也没别的事,早些出发早些抵达。”祁云峥的语气有些理所当然。

    “好。”江眠月轻声答应。

    当晚,祁云峥的马车车队便停在了江府门口,当着江玉海的面将人带走,他朝江玉海抱拳行了个礼,也不管他们如何反应,放下车帘便冷冷道,“启程!”

    江玉海看着车队离开,心中忐忑,“我怎么觉得这个心啊,忽上忽下的呢。”

    “怎么说?”林氏疑惑问。

    “之前还不觉得,此番我总觉得眠眠一去,便真要跟了祁大人了。”

    “你不是同意了吗?”林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几分嫌弃。

    “同意归同意,养这么大的闺女要被人拱了,我难受不行啊!”江玉海十分委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是结局了,不知道几点更,也不知道有多少字,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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