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月,衡芜山上是终日不化的连绵山雪,夜幕降临,层层寒气渐从地底涌了上来。寒意冰冷刺骨,可藏在山中的龙虎军此刻却载歌载舞,一派极尽欢欣的热闹之景。
连夜作战的将士们休整了一天,直到夜里才彻底回过劲来。他们就地捡枝搭木,篝火垒得足有一丈高,火木燃起冲天烈焰,将方圆几里的雪尽数消融,众人围坐火边,干硬烤饼就着随行囊中的烈酒,口中哼唱着不着调的边关战歌。
连月来战败的压抑在此刻被尽数散去,尽管山中严寒刺骨,尽管前路艰险非常,尽管此刻的众人无一不是风餐露宿,可他们心中却都不约而同地生出灼灼希望之焰。
云清澜从不远处的山中走了出来。
“云将军!”“云将军!”“云将军!”
众将士看到云清澜猛地欢呼一声,扔下手中刀剑,前呼后拥地着朝云清澜方向跑来。
面前突然涌入乌泱泱一帮子壮兵,云清澜登时汗毛炸起,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兴奋的将士们合力抛到空中。
“云将军!”“云将军!”
“喔——”
“喔——”
“喔——”
没有男女有别,没有尊卑有序,云清澜在一片欢呼中被高高抛起,看着天边星子忽远忽近,她从始至终紧抿的嘴角也终于在此刻露出一丝笑意。
她被迫代兄出战,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赝品,装腔作势地学几分兄长威势拿乔给众人看,不敢多说一句,更不敢多做一行,生怕叫人看出端倪。再加上这几日生死存亡,上万将士的性命都捏在她手中,这更是让她心头无时无刻不压着一块巨石。
她怕自己不及兄长万分之一担不起这重任,更怕自己见识浅拙白送了这些将士们的性命。
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一浪一浪地涌上她的心头。
她随军前来,是云杉为兄长准备的,关键时刻以命换命的代罪符。兄长疼惜她,虽不能忤逆云杉,可随军将她带来后却一直将她深藏军中,纵使外面战火连天,可刀光剑影她却都不曾看到分毫。
其实,她不怕的。
她以女子之身生在将门,不能为家族带来荣耀,家门鼎盛时她是无足轻重的枝头繁花,可如今家中将才凋零,她的出生便只能得一句失落的叹息。
无人在意,只有兄长怜她爱她,所以她苦学技艺,甘愿为兄长牺牲。
她从来如此,并深以为然。
可如今山呼海啸,天地间的欢欣鼓舞竟有一刻会为她而来。
那欢呼声如雨化寒冰,在云清澜心中叮咚作响,怪不得兄长常对她说,带兵打仗,是一件极为痛快的事。
众人围着篝火酣畅夜半,直到柴火燃尽,才歪七扭八地沉沉醉倒过去。云清澜被劝喝了些酒,此刻浑身燥热又毫无困意,索性提步走了出去。
夜露深重,松软白雪映着天上凌凌月光,将前路照出分明,云清澜走在山间,脚下枯枝乱石发出清脆声响。她走远了一段,忽地听到前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一个穿着龙虎军服的人。
这人不同军中将士一道庆贺,反而自己孤身坐在一块地方偏僻的巨石上,手中抓着个破烂酒囊对月独饮,看起来颇为怪异。
云清澜走近细细一看,竟是张平良。
张平良似是醉了,他摇摇晃晃地仰躺在巨石上,将手中酒囊远远一抛,又不知从何处捞起一截枯枝来。
他醉眼朦胧地看着那枯枝半晌,忽然翻身站起,高立巨石之上。
“醉卧重楼,醉卧重楼!刀枪剑戟几时休!”
“我本穷乡梁下燕,奈何身如明月沟!”
张平良的声音沙哑高亢,似是要在此将一腔愤懑尽数发泄出来。他手握枯枝如剑,长臂摆动划破长空,在巨石上随性而舞。
月下人影晃动,不时传来布帛摩擦的絮絮声。
都说明月照沟渠,张平良自比明月沟,既有明月照拂,却又何以如此悲愤苦闷?
云清澜不解其意,却见张平良一根枯枝怒指青天:
“明月沟,明月沟!明月不照离人愁!”
正有清风吹过,云清澜心头燥热渐退,人也瞬间清醒过来。
她顺着张平良手中枯枝抬头往向天边圆月,时值冬月十五,月光皎皎,照着山上的龙虎军,也照着山下的龙虎军。
云清澜沉默片刻,抬步离去。
张平良确实是心中悲苦。
他是个落举秀才,因家境贫寒充军做了个文笔小吏,专门为军中将士登记造册。后来战事吃紧,军中的伙夫杂役都被充了军,就连他这个穷书生也不例外。因为有几分花拳绣腿的功夫,再加上略读过一点兵书,他被原来的六营主将相中点做牙将,后来更是阴差阳错地成了六营副将,代行主将之职。
一介书生转眼间就成了将军,军中上下自是多有不服,可张平良自己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
他没有像其他普通兵士一样从尸山血海中杀将出来,这个副将,他做的确实问心有愧。
所以他极力学着去做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
他体恤兵士,关照下属,战前叮嘱,战后关心,费尽心思地照顾每一个人。甚至每当看到有人受伤,他都觉得如痛己身。
可边关战事怎么会尽如他意,那些将士先后在他眼前死去,六营的兵士到最后只剩下区区百人。
他从兵簿上划去他们的名字。
那些名字,是出征前由他一个一个记录在册子上的。他对其中很多名字都还留着微末的印象。
他记得那个叫王牛儿的兵士,家中老母病重,他参军想拿着军饷给老母治病;
那个叫孙河川的兵士,入秋的时候刚成了亲,新妇随行前来送他,握着他的手殷殷叮咛;
还有那个叫胡肖的兵士,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应征时怀里揣着条狗,身上抗着个卷了被褥的草席,说这就是他的家。
六营不如三营勇猛,不如二营矫健,他们就是群普通人。
醉眼迷蒙间张平良愣愣地想,可他们都死了。
云清澜重新返回来龙虎军暂时驻军的山头。
四下的将士们还在睡着,她不声不响地绕过地上横躺的人们,疾步朝着远处的一个大帐走去。
掀开帐帘一脚迈入其中,帐中一片漆黑,云清澜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多时秦朝楚从帐后走出,冲云清澜笑道:“云将军同将士们在外面把酒言欢,如此热闹的时候,我还以为,云将军不会再想起我。”
秦朝楚的话虽听起来委屈,可他语声温柔话里含笑,也不过是随口一句。
云清澜却没有应声。
“云将军?”
“云将军今日大胜破围为军中上下争得一线生机,此刻却为何如此闷闷不乐?”秦朝楚敏锐地察觉到云清澜此刻低沉的情绪,“又或者,云将军有什么事?”
云清澜沉沉出声:“借五皇子的地方,会一个客人。”
···
夜已至深,薄云浮动遮住天边明月,整个衡芜山脉也连带着暗了下来。寂静中秦朝楚的帐帘再度被人掀起,外面悄声走进一个人。
帐帘放下,帐中登时一片漆黑,只能从沉闷的脚步声中听出,是个身形健硕的大汉。
“五皇子,龙虎军三营副将曹济雄来见。”
曹济雄站在帐中,隐约可见床上坐着个黑影轮廓,遂粗声唤道。
秦朝楚却没有应声。
曹济雄接着道:“末将奉唐将军之命前来见皇子,眼下太子重伤,恐落旧疾,正是皇子趁势建功之机。”
“兄长怎么了?”
一道带着怯懦的低沉男声自黑暗中响起,语气中满是担忧。
“太子昨日被戚猛重伤,虽未伤及性命,但恐生心魔。”
言下之意就是,这个太子虽然性命无忧,但已经不能再当一国之君了。
唐乾引心中看的分明,能臣不侍庸主,秦朝年日后难堪大用,他自是要另推明主。虽说秦朝楚无能的名声在外,但常年寄人篱下,若是因此收敛锋芒也是正常。是以他便派曹济雄来探探口风。
却听秦朝楚语带焦急道:“兄长重伤,将军为何不快送兄长回去医治?若是耽误了兄长病情,那可该如何是好!”
曹济雄眉头微皱,这阿斗皇子是真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曹济雄微微喘出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太子已经快马加鞭送回去医治了,并且唐将军不日便会携军进山剿杀龙虎军。只是太子此次受伤,日后恐难当家国大任。”
“所以唐将军差我来问,五皇子日后可有诞登大宝之意?”
大帐登时陷入沉默,一片寂寂中曹济雄不知为何心底忽然生出不安,正此时,一道熟悉的夹着冷霜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黑暗中那声音沉沉问他道:
“荣登大宝,靠你么?”
乌云浮动,月亮重新探出头,借着月光曹济雄终于看清,床上坐的根本不是什么秦朝楚,而是一脸寒霜的云清澜!
而真正的秦朝楚此刻正站靠在床头,眼露柔光地看着那个端坐在床上眉清目秀的少年将军。
稷元五皇子,竟然投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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