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雨势变大,山路泥泞,归心洁白的裙角被地面溅起的泥渍弄脏。
她同秦纤巧一同回到玉山,道别后回到院子。
换身干净衣裳,淡扫蛾眉轻涂脂,支开面向院子的那面窗户,静静坐在她平日里为谢长闲写心法的案桌前,看着窗外屋檐下的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
桌面上是她还未写完的一本心法,笔墨在旁已然干硬。
这场雨下不完,天却会黑。
阴云雨天黑得早,不消多时,外间便已经陷入黑暗,树林只依稀可见黑影轮廓,今夜有少数人在抓紧最后的时机修行,比往日里安静得晚一些。
归心等至子时才起身出门,轻轻合上门,撑着伞站在院中看这住了半年的小院。
片刻后毅然转身离去。
因明日一早便是大比,这几日山上的巡逻守卫都已经加强,但归心对这些日子的巡逻情况了然于心,轻松躲避开,从后山门处离开。
离开山门百步远时她再回首看那雨雾中的山门,风中摇晃着茕茕灯影,照亮的是她这半年多的日子。
收回视线她食指轻划眉心,轻纱脱落,五官转变,眉心朱砂痣显现,标致的凤眼中笑意浅淡,淡然的情绪与那张充满神性的脸完美融合。
力量封印解除之时,白色倩影消失在微雨林中,片刻后从山脚掠过。
从十方宗往北,风雨避她而行。
安阳城——与他家人首次遇到的地方,三年流离的结束。归心在安阳城上空往下深深看一眼,满城长街灯火尽明。
光亮中长街上隐约可见一人狼狈奔跑雨中。
归心淡漠地视线挪开,正欲离开之际,却听闻下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救命!魔域的人闯——”
是云青青的声音,她话未说完便被几人打晕!
不远处另一条巷子里几人冲出来,穿着十方宗弟子的衣裳,归心停住脚想上前,却见打晕云青青那几人周身魔气环绕,周围有另一道很强大的魔气隐藏着。
归心右眼眼皮跳了下,强烈的不祥预感升上心头。
下方是陷阱,她自是不会往下跳,云青青这出戏,她看不懂,却也绝不会上当。只多看两眼那与魔域之人斗在一处的十方宗弟子,抓紧时间转身离去。
她要在天亮之前赶到镜极宫。
可云青青那声求救、祝笑为魔域之人办事的声音、魏衍说归弦被困在囚魂阵中所有的声音渐渐混在一起,充斥在她耳边。
她越发着急,越发快速地往镜极宫去。
下意识摸上自己指间的灵戒,强迫自己安下心来。
可下一瞬,那灵戒发烫起来,归心忘了呼吸,停在半空看着发亮的灵戒,取出其中的通讯符,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握紧。
她轻轻出声,“魏衍?”
那边没有声音,归心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当真是在这处?”
“这是何阵法?”
这两道熟悉的声音让归心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那是琉光宫宫主起秋与雪殿殿主沉沙的声音,他二人皆在,步子何必然也在。
魔域三方尊主已然齐聚镜极宫。
归心手紧紧攥紧通讯符,低声道:“魏衍,你还能起来吗?”
可魏衍一直没答话,只有非常细微的艰难呼吸声传来,那边说话的声音也停了。
归心仍旧低声重复着叫他,颤着声:“魏衍,你起来一下,去找羡鹤救他……魏衍,我求求你,你快起来救救他,我马上过来……”
她一面低声重复,一面往调转方向往回走。
十方宗玉山那结界通道可直抵镜极宫,如今便是惊扰谢松二人也无所谓。
归心用出她全部力量,以最快速度回到十方宗,化回归心的模样,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她被巡山的长老弟子发现,很快山门大钟敲响,整个十方宗都亮了起来。
归心双眼模糊看不清前路,紧紧攥着通讯符只盯着玉山的方向飞去。
他们不识那囚魂阵,还有时间,还有一点时间!
她冲进玉山,远处一大群长老弟子跟着她身影往这边来,她直奔结界,抵达之时却只看到那凋谢的花朵,结界依然不见,空空如也。
她慌了神,却听通讯符那边传来声音。
“步子何带着人在与羡鹤纠缠,倒叫我们在这对这阵法束手无策。”
“这破阵法,直接强行破开罢了!”
归心手颤了一下,大喊一声:“不能破!”破了就都完了。
可通讯符被魏衍改过,旁人听不到他那边通讯符里的声音,归心立时转身往山涧去,她不断喊着魏衍:“魏衍,你起来,告诉他们云迢在你手里……”
“师姐……?”
地面上,听到宗门大钟声音,看见众人往玉山来的谢长闲站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那人顶着师姐的脸飞身离去,可师姐没有灵根,又怎会御气飞行呢?
她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谢长闲连忙飞身追上。
他跟在归心身后来到山涧,归心速度极快,他险些跟丢,可好在归心很快就停下来了。这是之前他带她来寻宝,却没看顾好她,害她为了捡伞跌落陡坡的地方。
“你快告诉他们云迢在你手里,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他看到那人蹲在一块小石头面前,大声对着手里的通讯符说话,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语气苦苦哀求着。
他犹疑着轻声开口:“师姐?你……”
刹那之时,脑子瞬间的剧烈疼痛让谢长闲跪到在地,无法站起。
九天之上隐隐雷鸣声传来,归心看着阵法上的光亮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她低声说着不要,咬紧牙关伸出手将自己的力量灌注在那阵法机关上,试图让它保持光亮。
谢长闲手扶着身旁的树干,树叶间聚集的雨珠子落了他一身,他强撑着站起来想往前。
下一瞬,惊雷炸开,又是剧烈的疼痛传来,好似真切的打在他双腿,叫他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师姐……”
与此同时“呲啦——”一声,通讯符那边传来阵法爆裂的声音。
归心突然收了声,手下动作也停住,看着那已然熄灭的阵法光芒,看着那阵法标记渐渐消失,她茫然瘫坐在地,一动不动,耳边的世界都噤了声般什么声音都没了。
雨水扑了她满面,她没有情感似的重新将力量聚集传到那小石头上,一次,两次,三次……
那小石头一直没有反应,她越来越急躁,死死咬着牙关不厌其烦的重复。
直到施法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那冰凉的小石头,她才终于停住,安静片刻后抱着手中的通讯符痛哭出声。
谢长闲记得,自己只见师姐哭过两次,上次折返她蹲在院中啜泣,这次她根本看不见他似的崩溃大哭,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一道白光忽地由天而降打在谢长闲灵府。
他痛得微张开嘴,眼前模糊一片,他无力地抬着手指,直捣灵府的痛楚让他难以开口,可平日里最是关心他的师姐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谢长闲倒在树下草地上望着归心的方向,渐渐失去了意识,冰冷的感觉像是死亡在接近。
秋日里的最后一场大雨下得滂沱,掩盖住了山涧中的声音。
有两个弟子赶来带走谢长闲,顾不得归心为何坐在那里哭泣,他们只将谢长闲带走,片刻后又有人寻来。
几人看着平日里总是温柔笑着的师姐不知为何崩溃大哭,面面相觑皆不敢上前。
无人料想到,一夜之间,各大宗门大乱。
原本该是各大宗门大比开始的日子,却突发状况。
镜极宫遭魔域三主突袭,伤亡惨重,宫主羡鹤身受重伤;十方宗宗主带着少宗主连夜闭关;空苍门弟子云青青被魔域抓走;九星楼、青羽阁与半月剑派的几位掌门宣布宗门大比再次取消,各大宗门戒严,全心对敌。
秦纤巧连夜赶赴镜极宫几日未归。
几位长老留在宗门内处理宗门事宜,全力寻找当晚擅闯十方宗的女子,却只知那女子修为深不可测,入十方宗如入无人之境,轻车熟路必是对十方宗很了解之人。
找遍整个十方宗也不见可疑人员。
归心一早就收拾了东西,只与陪守自己的师妹讲了自己去镜极宫学习修炼。
她在镜极宫见到了魏衍与秦纤巧,魏衍伤重未醒,生死未卜。
秦纤巧一见归心便将她抱在怀中,轻拍她后背,声音哽咽地安慰道:“没事,没事,别怕,师娘还在这里。”
她明明安抚着归心,自己却表露出哭声,躲过身去拭掉眼泪。
回过头双眼红肿地看着归心:“你先下去歇着吧,我会修书一封给羡鹤宫主,待事情处理好,他自会给你安排。”
归心垂下眼眸,不敢看他娘亲的眼睛,低声答着:“好,师娘保重。”
镜极宫建在雪山之巅,一眼望去满目白雪。
她来到镜极宫后山,循着魏衍替她留下的标记,找到曾经困着归弦的地方。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镜极宫别处都下小雪,唯这里大雪苍茫,覆盖了所有的痕迹。
归心便一寸一寸在雪地里翻找,她不信归弦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与普通人不同,她记得的,归弦比常人要多一魂一魄,他不可能就这样逝去什么都没留下。
白雪落满她身,那一身白色衣裳与斗篷早就与白雪融为一体,唯独那满头青丝在雪地中尚算打眼,却不过片刻,鹅毛大雪覆满青丝,抬首之时已成白头。睫毛上也落了些细碎的雪,冻得通红的鼻头显得她脸色极为苍白。
眼前满世界的白色让她眼前有些恍惚,却也只是片刻,她便埋首雪中继续翻找。
大雪落得快,她一寸一寸地翻找着,满身的白色将她隐藏在雪地里,路过的人也未曾发现她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双手早已失去知觉,眼前模糊一片,她终于摸到一个东西,薄薄的一片,可她根本看不清。
归心使劲儿甩了甩头,用冰坨子似的手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她正准备尝试着往那薄薄的东西上注入力量,却没看到那东西猛地弹出一道光芒,划过她双眸。
双眸刺痛,整个世界由白到黑,归心耳朵里只听到刺耳的长鸣,身体失去支撑的力量倒在雪地中。
再醒来时,眼前仍旧是黑乎乎的一片。
她睁开眼,摸到手上的灵戒准备拿东西,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醒了?”
是秦纤巧柔和的声音,归心点点头,“师娘怎么不点灯?”
秦纤巧按住要起床的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声音带着安抚人的力量:“你先别担心,不是没点灯,是你的眼睛在雪地里受伤,暂时看不清,养些日子便会好。”
归心被发现的时候,她倒在雪地里浑身冰冷,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却原是一块魔域那几人施法时留下的碎石,上头还有一点残余的力量,擅药的长老说应当伤到了归心的眼睛。
原本雪盲养阵子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可她恰好被这碎石上残余的力量伤到,复明不成问题,只怕日后会有些许影响。
还得进一步观察才知道。
“不过,你身上发现了一丝灵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以后莫要天寒地冻往雪地里跑了,在这镜极宫照顾好自己,也帮师娘照看好魏衍,师娘有空便会来看你们。”
秦纤巧温声说着,归心愣了愣,意识到她或许要走了。
“你好好修养,不要乱走,有事可以叫门口镜极宫的弟子帮你,我便先回十方宗了,修行之外记得十方宗永远都是你的家。”
秦纤巧叹口气,暗自抹了把眼泪,归心看不见她温柔的话语之外悲伤之情已经无法自已。
“那晚又是阿闲带你冒着大雨去山涧里吧?这次他病得严重倒在雨中,他爹提前带着他闭关,我也要回去十方宗坐镇了。”
她伸出手温柔地替归心整理耳边的发丝,声音里有些哽咽。
归心双眸无神,愣愣点头。
原来那晚回去后,谢长闲一直在跟着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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