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有人消息灵通,知道崔慑曾亲往京城外接回一架马车。
传言车上女子奉太子诏令入京,凡有听闻,皆生揣测,各类推论甚嚣尘上,只两日时间,就衍出七八种不同说法。今日执笔的孟小姐,恐怕就是当日车上女子。
在审视揣摩的目光下,孟文椒步入厅内,从容拜见赵令僖后,安安静静等待吩咐。
“他们都说你的画好。”赵令僖命次燕搬来座椅,让孟文椒坐在自己身边,而后向席间道:“我答应过孟小姐,若画画得好,便赏她一个好夫婿。如今京城中可有配得上孟小姐的男儿郎?”
从古至今,青年才俊皆是少有。
京中出挑男儿,稍有名气的,多半刚一冒头就被她掐了去;藏锋敛锐的,大都有着淡泊名利的志趣。倘此时将人推出,若能促成一对姻缘确是好事,但若不慎被靖肃公主看中,提前截下,岂不是推人入火海?
可若问而不答,一旦公主动气,又难免受罚。
席间众人左思右想,大都犯了难,小声议论着,想讨论出个对策。
工部侍郎家中公子不知内情,醉醺醺道:“回禀公主,小臣以为,这好姻缘正在席间。公主得画师如孟小姐,得琴师如张状元,将这二人拿红绳牵在一处,不正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哪还需得另做挑选。”
话音未落,便被其父按回席间,一盏冷茶泼在脸上。
“喝醉了净在这里胡言乱语,乱点鸳鸯谱。”工部侍郎对张湍如今处境颇有了解,今日只想置身事外,却未料到自家儿子多喝两盏酒便管不住嘴,只得临时补救道:“启禀公主,犬子醉后胡言,当不得真。”
郎才女貌。
她听得清楚,远远看去,那人稍宽的脸上挂着浸泡开的茶叶,满面茫然。她越看越觉得他模样滑稽,哑然失笑道:“既然乐于牵红绳,我看阿兰领兵平寇时还缺个牵马的小厮,就让他去牵着。”
“混账东西,还不快跪下谢恩。”工部侍郎恨恨出手,将自家醉态百出的儿子拉着跪地叩拜。罚去牵马已属从轻发落,唯恐领罚晚了,再被施以重责。
原本举棋不定的人,此时更加不敢开口。
“回禀公主,孟小姐蕙质兰心,又为丹青妙手。”先前点评字画的许延道,“我等乃是庸人,平日交往男儿亦非高才,怕是配不上孟小姐。”
席间宾客连忙附和道:“就是,许先生说的没错。”
许延言之有理,却也令她倍感失落。环视一周后,她的目光抛向张湍,近朱者赤,于是问道:“张状元,你说呢?”
众人屏息凝神,只怕听漏一字。
张湍抬眼看向赵令僖身侧的孟文椒,自现身厅堂至今,无论旁人如何打量议论,孟文椒始终垂眸不予回应,仿佛置身世外。
“微臣张湍,与孟小姐素有婚约。孟小姐才德具备,湍一介庸人,自知高攀。承蒙孟小姐不弃,湍千恩万谢不足以报之。今日斗胆请公主作见证,湍必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孟小姐为妻。”
寥寥数言,击玉敲金,厅内厅外,入耳分明。
崔宅上下唯余烛火高燃之音。
寂然无声中,孟文椒缓缓跪下,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夜风吹拂,烛火飘摇不定,角落蜡烛熄去一盏。
她的目光锁在张湍身上。此前拜师授课,今日抚琴送行,他装模作样地顺从听命。原以为他已经长了记性,没想到只片刻功夫,本性就暴露无遗。
残余的怜惜已被他消耗殆尽,阳奉阴违、得寸进尺之人,岂能轻饶?
“先打一百杖吧。”她随口吩咐道,“打完若还有气儿,再说旁的。”
“身死尚且不惧。”张湍漠然抬眼望去,“何惧区区刑罚?”
“本宫不在乎你怕不怕死。至于你会不会死,打完就知道了。”她眨了眨眼,见其凛然之姿心觉有趣,抬手招人速来施刑。
薛岸笑叹:“公主,今天阿兰做寿,这一百杖下去见了血,未免太过晦气。”
“子湄哥哥考虑周到。”她握着近旁崔兰央的手道,“你安心过生辰,我叫他们把人带回宫里处置。”
崔兰央颔首应下,今日她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无论赵令僖处置谁,她都只能袖手旁观。
以防张湍再激怒公主,次狐先一步上前以布条将其封口,侍卫们随后赶来将人押离宴席。次燕得令随其回宫监刑,薛岸抛一颗青梅入次燕怀中道:“监刑辛苦,送你的。”
一连发落两人,席间变得死气沉沉。
将破坏气氛、败坏心情的人送走,她舒坦虚脱,一面吩咐宴席继续,一面令孟文椒起身。又道:“罚他不是因为你,是他屡屡冲撞本宫且不知悔改。为你选婿的事被他搅和了,但你放心,该赏你的定不会欠了你。”
“民女有幸得公主青眼以待,不胜感激涕零。然民女蒲柳之姿,才疏学浅,不敢高攀京中贵人。”孟文椒轻声低语道。
“本宫给你定亲,谁人敢说高攀?”她将此事定下,不容推拒。
孟文椒温顺乖巧,模样好,又有才华,甚是合她心意。她决心要为其寻门好亲事,宴席结束时,索性令崔宅奴仆将孟文椒的行李收整妥当,随她入宫居住。
次雀领命,预先回宫收整院落,海晏河清殿上上下下抓紧忙碌。清平院中次杏见这阵仗,抓住一人打听,只知公主要将一位小姐接入宫来住着,其他一概不知。再问及张湍,那人犹豫片刻,回说张大人早早被打发回宫,现下应是在内狱。
次杏慌里慌张将这事告诉成泉,两人如热锅蚂蚁一般,最终成泉心一横,趁着夜色翻出屋院,崴了脚便一瘸一拐地奔向九州山河馆。
待她携孟文椒回到宫中,一切已准备妥当。次狐亲自安置好孟文椒后,方才回到她身旁伺候。
次日至晌午,她才昏沉沉睡醒。
天气愈发湿闷,想是天公酝酿着一场大雨,只等择机泼下。
不知因昨夜枕上不安,还是久睡愈乏,她尤觉困顿,肢体乏力,吃过午饭就又窝回榻上。次狐见她身子不适,遣人去请御医。
御医未至,赵令彻却带着暑气来了。
她懒得起身,在薄毯下缩成一团,两手扯着毯子边缘拉紧,只露出个脑袋。她双腮微粉、双眼含泪,病恹恹地看向赵令彻。
“这是怎么了?”赵令彻吩咐人去请御医,又遣人去通知皇帝。
她浑身没劲,有气无力道:“太累了。”
“莫非却愁昨日亲自去摆的宴席,怎就给累成这样。”赵令彻无奈失笑,从次狐手中接了块浸过冰水的帕子,小心翼翼为她擦拭两颊额头。
赵令彻不常主动过来,她正病着,没有精力同他说笑,闷着嗓子问道:“七哥有什么事?”
“昨天长淮苑有宫人犯错,我将其打发去内狱受罚,听说你将张湍打了一百杖。是怎么回事?”
“他不听话。”一绺头发挂上眉睫,她懒得伸手,便试图将之吹开。
赵令彻仔细替她理顺发丝归于耳后:“我过去时,打了三十杖,半条命都没了。就擅自做主,让人停了。这一百杖如果打完,再硬朗的汉子也得送命。”
她心生恼意,推开毯子坐起身,直勾勾盯着赵令彻,委屈道:“他当众忤逆我,我只不过罚一罚他,七哥你可怜他,怎就不心疼心疼我?我还病着,七哥就来气我,我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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