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天色愈暗, 营地内生起火堆。
丁渔寻到机会,主动请缨,得赵令僖许可后, 安排箭囊有余者列队后侧,已无箭矢者持长枪于列前, 其余持刀提剑者,则散入林间作侦查、围剿之用。
两官差冷眼静听丁渔的排布, 暗自发笑,二人悄声评价。张湍距离两官差较近,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眉头轻蹙, 目光扫向林间。他读兵书, 略懂排兵布阵,实战却是欠缺。两官差久经沙场, 能看出丁渔排布疏漏甚多,一旦狼群扑至,捕狼失利尚在其次, 人员伤亡必定惨重。
队中指挥,任由赵令僖依凭喜好任免,原东晖、晏别枝任指挥使, 但都已重伤离队;丁渔是破格提拔, 胆量有余、能力不足;仲询是寻常护卫, 只此狩猎之事可讨得赵令僖欢心。护卫人数虽多, 却苦于群龙无首,似乌合之众, 不堪一击。长此以往, 百弊丛生, 若无险况,自可一路平安归京,待遇危机暴露弊病,则为时晚矣。
他刚要往凉棚行去,便被两官差拦下,官差猜出些许,劝道:“张大人何必自讨没趣。莫说狼不定会来,即便真的扑来,外围那么多护卫守着,扑不到营地来。这会儿去找公主让她下令收队,少则一顿训斥,多则如原指挥使那样,挨顿板子,指不定命都没了。”
“只调整人员排布,公主许是会听。”他看林间又多几分忧色,“护卫何辜?要因排布不当,而为猎狼丧命。”
官差叹道:“兄弟们也都明白。可跟着靖肃公主,无论奖罚死活,都只能自认倒霉。张大人如果不是撞到公主手里——”
另一官差急忙出手捂住这人的嘴,随即赔笑道:“张大人,我们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可惜。”
“无妨。”
张湍神色未改,稍加思忖,得一法子,便托官差悄悄将次狐请来。次狐借故暂离赵令僖身侧,于营地后方与三人见面,张湍将实情道明,并躬身长拜道:“女官善解人意,想是有法门可劝公主改换排兵布阵,湍恳请女官不吝赐教。”
次狐微感诧异,随即迅速整理情绪,暗自揣摩后道:“此事倒也不难。公主起用仲询,是因他先报狼群之事,又以公主为众,与才能职位无关。依奴婢之见,张大人只需向公主表明分忧之意,再讨份奖赏,公主多半会准允张大人所求。”
“讨份奖赏?”
“张大人久在公主身畔,想必也已觉察,公主身边之人皆图名利,公主也习惯如此。”次狐低声解释,“公主知你有所图,才能安心将事务交予你。”
因她赏罚由心,贪图名利者便哄她欢心以得恩赏。于她而言,众?????人有所求,才会尽心尽力。张湍明白次狐所言,却仍犹豫。
“张大人肯向奴婢求教,想必是存了些圆滑心思的。”次狐斟酌说着,停顿片刻,见张湍并无异样,方才继续道:“既然如此,处事讨巧些又何妨?”见他陷入苦思,次狐又道:“若张大人不知如何开口,奴婢可以代劳,将此事告知公主。张大人届时莫出声反驳就是。”
曾经赵令僖发难之时,次狐多次帮他迂回遮掩,他却一味否了去。
他自以为,宁死不屈、直言不讳,方为君子。可君子作为,却屡屡受挫,于赵令僖荒唐行事前无甚用处。赵令彻三番两次劝解,他亦不愿改之,直至今日。
骤然风起,吹散热云。
天幕披玄袍,黑云欺压而下,林中忽生肃杀之威。
他将翩飞衣袖压下,而后恭敬礼道:“烦请女官代劳。”
次狐知其无奈,心中微叹,面上却无显露,含笑应道:“张大人且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迎着雨前凉风,快步行至营地中央。营中篝火因风而舞,营外护卫严阵以待。赵令僖百无聊赖,手指在石桌轻敲节拍。
次狐禀道:“公主,张大人来了。”
赵令僖斜眼看去,张湍正拱手行礼。
次狐一同看去,随即笑道:“张大人怎的不言?这是羞了?”
张湍默然,赵令僖奇道:“怎么?”
“张大人方才与奴婢说,欲为公主布阵猎狼,却不知如何开口。奴婢想着将张大人带来,由他亲口告知公主,不成想还是害羞了。”次狐掩面轻笑,“张大人,如今奴婢已代为转述,至于张大人所求赏赐,可仍是要奴婢代劳?”
只谋布阵猎狼的差事,赵令僖无动于衷,但听还有后话,却是起了兴致。赵令彻曾与她说,这世上有人不求己身荣华,只为天下苍生。张湍好似便是如此。她为此有过困扰,却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次狐却说,张湍欲求赏赐。
稀奇。
张湍所犯之罪,朝野上下,除她之外,无人能救。也许正是因此。面对功名利禄,他或能不为所动,可面对生死,又有几人真能镇定自若?
她正眼看去,反复打量着问:“想求赏赐?”
张湍求救一般望向次狐。
“张大人心知此次回京,死罪难逃。”次狐声音低了些许,“不求公主宽恕死罪,只求能少些皮肉之苦。”
满朝文武皆知,凡她所求,皇帝无有不应。可张湍不求宽赦死罪,只求减少刑罚。她微微愣神,下压手掌示意次狐噤声,随即向张湍问道:“当真?”
张湍垂首回道:“如女官所言。”
曾经张湍一根脊梁直直立着,在海晏河清殿内几乎葬送性命,可求饶也罢,求赏也罢,却从未有过。今日忽然折腰求她赏赐,只为免审讯刑罚皮肉之苦,她如何能信?
她幽幽道:“可本宫不信。”
“公主如何能信?”
“且让本宫仔细想想。”话一出,她当真做思索状,久久未见回音。
风更紧,马鸣声不绝于耳。张湍余光之中,深草被风压低,藏身草丛的护卫皆被迫显出身形。已经耽搁许久,若再无结果,待狼群赶至便无力回天。次狐观得他面带焦虑,犹豫再三,谨慎开口道:“公主不妨让张大人先行劳作,赏赐之事押后再议也未尝不可。”
“先前我要猎狼,你多加阻拦,扫我兴致。刚过几时,却突然回心转意,要为我猎狼以求赏赐。以为本宫看不出吗?”她恍然大悟,笑看张湍:“若当真求赏——本宫离宫许久,无人侍奉。檀苑所习,可还记得?”
张湍脸色骤然煞白,抿唇不语。
檀苑所历,乃毕生难洗之辱,他竭力忘却。赵令僖此时提及,他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回想檀苑种种。林中风已无丝毫热度,他在风中,脊背忽生热汗,一丛烈火烧起,灼遍四肢百骸。
恨意渐起。
悔不应该。
他不该试图仿效旁人曲意逢迎、迂回行事。
“公主恕罪。”张湍刚一开口,声音便被远处惊慌呼救淹没。
狼群已至。
赵令僖无暇顾及他,当即起身往营地边缘,远处惊慌叫唤不绝于耳,近处护卫亦显慌乱,生出退避之心。
丁渔奔走高呼:“不要慌!不要慌!放箭!放箭!”
弓箭手提箭搭弦,目光在林间来回扫过。视线之中却是一片昏暗,只见树影摇动、草木乱晃,难辨风动、人动或是狼动。数声狼吼回荡林间,引得人心惶惶。有人弃弓箭欲逃,有人惊慌之下使得箭矢仓促离弦,未行几步便跌落在地。
叫唤呼救声愈发凄厉。
赵令僖凝眉远观,前有人群遮掩,天色更是昏暗,难以看清情形。慌乱中,有细微爆声响起,她转眼看去,见篝火焚焚,遂唤来次狐,命她燃起火把。次狐举火把至近前,急急道:“丁指挥使无甚经验,如今场面恐怕应对不来。”
她接过火把,踏出营地。
次狐立时冲上前去,拦在其身前跪道:“公主,山林野狼凶残至极,公主万万不可靠近。”
“再如何凶残,也只是畜生。”
丁渔焦头烂额,当即生出脱身念头,见赵令僖离开营地,立时丢下指挥之责奔上前来道:“公主是想看清楚前方猎狼?属下有个主意。”
“讲。”
“十分简单,公主只需命两小队护卫举盾将公主团团围住,蹲行前进,野狼如果靠近,两小队人先后站起身,在公主身前排成一排,有他们拦住野狼行进之路,公主便可从容退回人群中。”
火光愈盛,照亮她的背影。
张湍转身看去,一袭桃红罗衫犹如烈焰,如瀑青丝亦染霜红。
他垂袖攥拳,双唇紧闭。野狼行速极快,又性情凶猛,藏身营地尚不能确保安全。若去往前方,即便如丁渔所说,用护卫肉身做墙为盾,恐也难保平安。此去犹涉地狱,生死难料。
赵令僖绕开次狐行至一侧,命丁渔尽快集结小队,护她往前方一观。次狐抬头,眼中满是焦急,目光左右扫过,最终与张湍目光相接。
是在求助。
张湍目光躲闪,低眉垂首。
——是她一意孤行,若葬身于此,怨不得人。
? 第 62 章
林中陷入混乱, 狂风将血气推向营地。四周沉闷昏暗,血气如潮涌至,笼上诸多护卫。众人心生退意, 面对丁渔调派退缩不前。
部分散落近处护卫纷纷撤回,逐渐聚成一团。前线惨叫声渐弱, 狼吼犹如惊雷向营地奔来。更多护卫丢盔弃甲,奔逃而归, 冲闯入营前阵中,阵型瞬时溃散,列不成列,行不成行。阵中众人惊魂不定, 惊恐万状, 多被吓破了胆,身上却全无伤痕, 但无一人曾看清狼群分布。
赵令僖身在后方,闻闹声不止,驱人传丁渔回话。丁渔胆战心惊, 满头大汗,仓促退回营地,战战兢兢禀明实情。
赵令僖不解, 语带怒意:“上百人拿不住几只畜牲?”
狩猎园中, 豺狼虎豹皆有。每逢狩猎之时, 诸猎将入场弓马追逐, 无论何种凶兽猛禽,皆逃不出猎将掌中, 至今海晏河清殿内仍有数室铺以虎豹皮毛为毯。
受张湍所托把守去路的官差行路不稳, 便以长枪撑地, 一瘸一拐仍不减行速,艰难折返。靠近时,可见他面上溅血,半边身躯已被浸透。人群避让,搀扶其疾行抵达后方。
丁渔被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忽见一行护卫拥着官差返回,如释重负,急将官差推至赵令僖身前。
官差顺势扑倒跪地,不待气息平稳便疾声道:“目前所见群狼约十五只之数,均迅猛袭击林中护卫,已有不下二十人受伤折损在林间。请公主下令撤退!”
“十五只狼?”赵令僖瞥向丁渔道,“重整阵型,一只都不能放过。”
丁渔苦着张脸,硬着头皮领命,大声呼喊,试图稳定众人,却被狼吼惊呼淹没。
官差看赵令僖拿定主意,再多不满亦只能吞入腹中。次狐招来御医为其疗伤,转眼望见营地中静立的张湍,暗自思忖片刻,随即低声提醒官差道:“不妨将前方情况如实告知张大人。”
御医正剪伤口附近衣料,官差闻言,恍然大悟,看着次狐满目感激:“多谢次狐姑姑提醒。”接着推开御医,兀自向张湍行去。
八方声响汇聚如霾笼罩心头。
张湍垂首,面色无异,心中五味杂陈。他试图沉下心来屏去干扰,却始终难以定心。赵令僖如若命丧狼口,是自寻死路,祸国殃民之人,更是死有余辜。他不该有所动摇。
他合上双眼,反复警醒自己赵令僖曾经的所作所为。
然而,朝有国法纲纪,赵令僖之过,来日自有公论。如今危险来临,他却坐视不理,试图眼睁睁看着她葬身狼腹,与借刀杀人的阴毒宵小又有何异?但凡良知未泯,又怎能面对生死袖手旁观?
他抬手?????轻按额角,试图以深长徐缓呼吸定心宁神。
官差慌忙扑来,一路相伴行至此地,二人十分熟络,此刻事态紧急,官差便省去一切虚礼,扑向张湍,奋力握住他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倾倒在他身上。
张湍匆忙抬手扶稳对方,定睛一看,入目便是浑身鲜血淋漓的官差。他骇然失色,急忙出声关怀。
官差却道:“最少十五只狼。天越来越黑,暗中难以视物,山林地形复杂,我们的人行动不便。但狼群如鱼得水,迅猛至极,一扑一个准。无论是谁,经狼咬上一口,当即就没法再动弹,野狼只管去咬下一个。不能再让人往前去填了。已经有不少尸体留在前边,足够这群狼吃饱,吃饱了就不会追过来。可人如果一直往前去填,狼群必然不会停下,这样一直下去,只会是我们损失惨重。”
一口气说完,官差不住喘息,直直盯住张湍双眼。
御医追赶上来,气急骂道:“你跑什么!你这伤口能跑回来已是万幸,不好好疗伤,不如趁着还能动弹,先给自己挖个坑躺进去等死算了!”
张湍忙问:“刘大人,他伤势如何?”
“他的伤势有我处理,但剩下这些人的命,怕就只有张大人能救了!”刘御医拂袖一探,搀扶着官差席地坐下,自随身药匣中取出药剪医刀、纱布药粉,为官差处理伤口。
伤口剧痛,官差忍痛咬牙说道:“张大人,十五只狼,二三十人折在前边,再不停手,那二三十人就是白白送死。”
遮挡衣料已被揭去,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张兄弟!”官差拦下清理伤处的医刀,“陵北百姓的命是命,我那一群折在泥流里的兄弟的命是命,这里这些随行的护卫将士的命也是命!你还在犹豫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离开赵令僖的日子说长不长,却如同重活一遭,走上正路,做堂堂正正为国为民的官。脚下这条归京路,哪怕也是黄泉路,他仍然无怨无悔。可偏偏赵令僖再度出现,戏弄羞辱,迫使他重堕绝境。
常在暗室,难见光明,故而不求光明。
无望,心中自无波澜。
一旦得照阳光,便再难归于平静。
因心有不甘,一叶障目,致使他心中眼中只余一人,全然忘却这数百同样置身险境的无辜将士。张湍再不迟疑,脑海心府只余一个念头,快步寻向赵令僖,拦在她身前,开门见山道:“请公主下令撤退。”
火光熠熠,落在他双眼之中,如萤火星点。
对他的不知顺从、不晓安分,她习以为常。但这次却不同寻常。语调高扬,语速稍疾,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坚决。
他没在请求她,而是在要求她、命令她。
张湍,在命令她。
“你在命令我?”
“请公主下令撤退。”
篝火烧出一声爆响,轻轻炸开,窜起数点火星,被风带出火焰,飘入空中骤然熄灭。丁渔千辛万苦稳住护卫,窃窃声、慌乱声、吵嚷声隐去大半。林中狼嚎愈低,被呼啸风声压下。
“来人。”
赵令僖忽觉疲倦,本该燃起的怒火,如流水缓缓逝去。她的声音亦如暗河淌水,轻微低缓,闺阁少女梦中呓语亦不及这般低柔。
次狐守在近处,闻声而至。
她自袖中取出那枚粗陋香囊,丢进火堆,幽幽低语:“传令下去,阵中众人,再有后退,就地处决。”
火焰中,香囊布料燃烧,她偏头看去,火光在她双眼中灼出亮斑。仿佛太阳落身山林,在她眼前,炽热耀目。树林,护卫,马匹,都被这轮明日遮住,世间万物皆藏身其后。她合上双眼,抬起手指,揉一揉眼睛。
猝不及防,一柄冷刃架上脖颈。
明日在眸,遮住持刀者。刀锋冰线,紧贴瓷肌,冷意昭昭。她微微后仰,试图躲开刀锋,却被他锁住手臂,难以动弹。
只听他在耳边说:“得罪。”
张湍。
众目睽睽之下,张湍趁其不备,动刀挟持。无论官差、御医、次狐,或是守在远处揣测张湍能谋得一个好结果所以翘首以盼的护卫们,无一人料到此时此刻的情形。
“公主性命在我手中。众将听令,即刻重整阵型,盾枪在前,阻拦追击,弓箭其次,从旁协助。其余众人,成队列有序撤退,整理辎重,调转方向准备出山。一刻不得多留。”张湍向着一众护卫喝道,“倘若不从,我会——”
他垂眸看向赵令僖。
近在眼前。
她也抬头看他,眼神变换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有一瞬的愧疚涌上心头,却被林间狂风吹散。除却风声、林声,再无杂音。四周众人都在等候他最后一言落定。
他说:“——杀死公主。”
“张湍,你是要犯上作乱。”
赵令僖蓦然笑起,两眼弯弯,两靥生花。她全然不怕,她不信张湍会杀她,他握刀的手甚至有些颤抖,拿不稳刀,又如何能杀得了人?
“湍已罪犯欺君,不惧再多罪状。”张湍再向众人催道,“还不动身?”
公主令进,张湍令退,无论进退,皆会殃及自身性命。
众人犹疑不决,寂然无声。
山中时间仿佛瞬息凝滞,次狐率先动作,高举火把斥道:“还不动身,若公主玉体受损,谁都逃不了干系!”
丁渔紧随其后:“听他安排,枪盾弓箭就位掩护,其余人就地排成行列,动作要快。”
赵令僖转头前行半步,张湍紧紧跟上,刀锋忽进些许,在她脖颈上轻轻划过,留下一线血痕。她吃痛皱眉,抬眼回望,不可思议道:“你竟敢动手?”
张湍心头微颤。这一线伤痕非他本意。他用刀不多,持刀不稳,追上前时未能控住分寸,不慎划伤了她。鲜血细流缓缓淌落,经火一照,更显浓郁。
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
他冷声道:“公主再进一步,刀便会再入一分。”
次狐匆忙招来御医,央求张湍松刀。
张湍未答,沉声问道:“前方猎狼护卫,经野兽撕咬,伤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乃至送命。公主仅此一线伤口便不能忍,可曾想过前方护卫受伤之时,该是何等疼痛?”
? 第 63 章
赵令僖不予理会, 挣开手臂复向前行。拦在脖颈侧前的刀刃,因着她的前行,刀尖偏向旁侧, 堪堪自她脖颈边擦过。她觉察到张湍下意识避开的动作,抬手搭上刀刃, 回身望去。
终究是不敢。
看来之前只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这才是他该有的态度。
她双眉轻抬, 了然一笑。随即抹过脖上伤口,垂眸看向指尖血痕,不悦道:“他们怎能与我相比?”
张湍心一横,左手扣其手腕, 将人拉至近前, 随后锁住对方双腕,右手反手握刀, 顶上脖颈正面。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死死盯住几乎与自己相贴的张湍,骂声未出, 脖颈上就觉一丝灼意焚过,灼意褪去,便是疼痛。
——又是一道伤口划过。
“湍本就身犯重罪将受极刑, 杀伤公主罪加一等?不过尔尔。”张湍恶声道, “公主为一己之私欲, 视人命如草芥, 湍早有领教。但这数百公主眼中的草芥,在湍眼中与公主并无分别。倘若要湍抉择, 杀一能救数百人, 湍不会再有犹豫。”
张湍直视她, 重复道:“不会再有犹豫。”
她看到他双眼中的坚决,心中一丝火起:“既然如此,今日若本宫活着,他们就必须死。”
张湍有一霎动摇,复又狠下心来,呼喝御医:“刘大人,绷带给我。”
刘御医颤巍巍递上干净绷带,不敢发一言。张湍取绷带将她双手反剪背后绑缚,又以绷带封口,令其口不能言。
张湍又向护卫喊道:“牵匹马来。”
一护卫左右顾盼,见无人敢动,便自行奔上前来:“张大人,山路原就不好走,现在马又都受了惊,不宜上马。”
“只管牵来。”
她气恼万分,眼中蓄泪,不知是因伤口疼痛,或是因委屈伤心。自她记事起,从未有人敢如此待她。未名的苦恼烟消云散,心头燃起熊熊怒焰。眼前此人,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刘大人,给公主止血包扎。速度要快。”
刘御医急忙上前清理伤口,上药包扎,而后小心退下。
马牵来时仍躁动不安,张湍一番尝试,稳住马后,将她推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带她沿来路折回。此路经由数百人踏过,回去时平坦许多。张湍挟她在旁,下令命众护卫整队,成两列快速行进,另将赵令彻所调一百原南军营将士留在营地等候命令。队伍带着辎重一路小跑下山,山体随脚步颤动,沿途抖落无数枝叶。狼群呜咽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不久,张湍停住,解开其双手束缚后下马:“这马已经温顺,公主可自行离去,亦可随队出山。”
说罢转身折向营地,另牵?????一匹棕马,驱马疾速赶回营地。
她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扯开封口绷带,欲发怒火,回头却只见张湍背影隐于昏暗林中。
次狐与丁渔先后拥上前来。
丁渔小心翼翼问道:“公主,接下来……”
次狐拦在马前:“公主,此时天欲雨,实在危险。狼窝就在山里,等天亮雨停再猎不迟。”
“都滚开。”她勃然大怒,“立刻去将张湍给本宫捉回来,本宫要将他千刀万剐!”
马亦有感,愤然扬蹄,次狐却纹丝不动,面对忽泛冷光的马蹄铁,心中惧怕,紧闭双眼。一双马蹄蹬在胸口,次狐向后倒出丈许远,人倒在地,近处众人惊慌失措,丁渔急忙上前搀扶。
胸口剧痛,眼泪迸出,次狐张了张口。
话未出,鲜血直淌。
队伍中段见状缓下脚步,渐渐停住。后段不明缘由,跟着停下。前段则又行进些时候,发觉后边掉队,急忙传话至队首。整个队伍渐次停下,护卫惴惴不安,悄悄看向赵令僖。
她惊诧下马,招来御医。
几名御医因体力不比护卫,皆在后列。问询后急匆匆追赶上前,围在一旁搭脉诊治。她则站在道旁,略显烦躁地踢开几块碎石。风暂歇,林中静静,马儿突然发出鼻响,响如惊雷。
她正烦躁,抬手随意指一人道:“你,过来。”
被指护卫胆战心惊上前回话。
她道:“把这匹马宰了。”
护卫松了口气,虽有不舍,却仍抽刀出鞘,并细心将马牵至一旁处决。手起刀落,血液喷出,马匹倒地。众人噤声,护卫回话后得许归队。
“怎样?”她见刘御医撤手,低声追问:“需用什么药?几时能痊愈?”
刘御医面露难色:“微臣医术浅薄,不敢妄下断言。”
资历最老的许御医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刘御医如临大赦,赶去搀着许御医行至次狐身前,短短几步路已将自己所断伤情交代清楚。许御医忧心忡忡,耐心诊脉,神情愈发凝重。
片刻后她再催问:“到底怎样?能不能活?”
次狐疼痛难忍,又呕鲜血,待许御医诊脉结束,却咬牙抬袖抹去唇下鲜血,声线微弱,断断续续说着话。
身旁年轻御医倾耳聆听,待其说罢,心觉为难,小声劝道:“这时安心养伤才好,何必……”
次狐摇了摇头,手掌抓住御医衣袖,眼带哀求望去。年轻御医终是于心不忍,点头应下,随即起身向赵令僖行礼道:“公主,次狐姑姑请求公主莫因她的伤势耽搁行程,最好能赶在落雨之前出山。另外,次狐姑姑想为罪员张湍求个情——”
“出山可以。”她不等其说完,“但张湍必死无疑。本宫最后再问一遍,她伤得如何?”
许御医斟酌后答:“若及时用药,能保住性命。”
“那还不用药?”
“随身所带药材已消耗不少,难再凑出一副为次狐姑姑疗伤。”许御医徐徐道,“早些出山,返回官道,大队去往最近的驿站,另派人去四处村镇搜罗药物,或还有救。如若只在山林间徘徊,恐怕不等凑齐药材,就会香消玉殒。”
她看着面上血迹未擦拭干净的次狐,又回看一眼山林,很快摆手道:“出山。”
丁渔这才上前,试探问道:“那张湍如何处置?”
“带人去抓。”她招人另牵马来,“找驾车来,仔细照料次狐。找人在前带路,全速前进,去最近驿站。”
半数人马放缓行速,押辎重前行,一成护卫驾马奔向四周村镇寻药,余下四成护送赵令僖前往最近驿站。至次日凌晨,驿站鸡鸣刚落,马夫门前泼水,忽闻整齐步伐正靠近,间有车轮滚滚,连忙通传驿丞来迎。
驿丞潦草穿衣,未能梳洗便匆忙站在驿站门前檐下迎客。
丁渔奔马先行抵达,将赵令僖下榻此间及有伤患之事知会驿丞。待大队人马赶至,驿站内已简单清扫,整理出驿站存放所有药材以供选用。次狐被小心送入房中,三名御医紧随其后忙碌起来,以便时时看护。
去往各处搜寻药材的护卫陆续赶回,驿馆内煎药炉火十二时辰不熄。
此地驿站太小,仅能供小队人马暂时歇脚饮马之用。半日不到,水粮减半,马料尽空,驿丞难以为继,踌躇许久,壮着胆子去水井边上寻赵令僖,准备说明实情。
当日离京,为稳妥行事,赵令僖仅带两名婢女出行。次燕于宛州身故后,她身旁只余次狐一人前后忙碌伺候。现在次狐伤重卧床不起,驿站内无婢女使唤,寻常仆役手脚粗笨,相貌丑陋,令她更觉不适。
近两日受热,落一身汗,她要沐浴。
驿站正备热水,她稍一琢磨,将躺椅安置在水井畔,凉棚阴影遮下,即可避光歇息,又能纳深井寒凉之气暂且消暑。她窝进躺椅内,命护卫成小队分批次列于水井前,褪去衣甲盔帽,仅着单裤,袒露上身供她挑选。
她定要选个细皮嫩肉、斯文谨慎的护卫,暂替次狐之职,伺候她梳洗沐浴。
驿丞来时,第二小队刚刚褪去中衣,头顶烈日,由着赵令僖挑选。驿丞在小队后徘徊不前,待赵令僖状若无力地摆手命人退下,他才挪上前去,犹犹豫豫问了安,方战战兢兢将实情磕磕巴巴地讲完,赵令僖歪了歪头道:“你刚刚在说话?”
驿丞声音太小,驿站人员拥挤,远处吵嚷穿屋越墙传来,驿丞声音混在其中,她没能听出。当驿丞停下,她发觉刚刚近处似有人语,抬眼一扫,看到躬身垂首缩在一旁地驿丞。
驿丞擦一擦汗,再次将实情诉出,委婉询问公主鸾驾准备逗留几时。
“粮水可拿着我的令牌去调。”这处驿站太过简陋,住着不会舒坦,无奈次狐伤势太重,不宜再长途颠簸。“传口谕,凡经筛选未留用者,收整行囊,去最近处城池外扎营待命。”
驿丞久闻靖肃公主之名,来时未曾料到,这位恶名在外的公主,竟三言两语替他将水粮马料住所等问题全数解决。他连忙跪谢。
“行了,别杵这儿挡着。”她满不耐烦将人打发走,随即婉婉笑起,摆摆手略带期许道:“传下一队。”
作者有话说:
驿丞:公主真是好人。
阿喜:别在这儿烦我,我正挑小伙儿呢。
? 第 64 章
驿站门前, 百人队整装待发。
受命捉拿张湍的百户将人带回,远远看到百人列队挡住大门,派人先行一步前去交涉借道。张湍队行缓缓, 队中有十数名伤员,伤情不一, 伤口只做简单处理包扎。伤员伤势不能耽搁,移动时亦不能颠簸, 是以队伍披星戴月,整日整夜未停,一路赶回驿站。
百人队让出道路,目送伤员进入驿站, 张湍低声向门畔护卫打听列队缘由。得知次狐重伤, 赵令僖将久宿驿站,因水粮住所供给不足, 故而遣护卫往近处城池扎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令僖本就有被刺之危,在山中胡作非为刚刚消停, 现又要遣走护卫,若再遇险,何人能护她安危?
张湍央队伍暂且待命, 容他去游说公主留下护卫。
队中百户打量着送入驿站的伤员, 点头应下, 带队向前方不远处列队等候消息。
驿站水井边, 赵令僖审过百人,未见合心意者, 甚是倦怠。暑气蒸蒸, 丁渔寻柄芭蕉扇, 安抚她道:“公主稍候,下一队立刻就到。”
“往日没仔细看,这随队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肤如炭,皮如砂,臂粗如树,背厚如墙。粗陋不堪。”她叹息抿唇,无力缩在躺椅内。
驿站差役小跑过来通传:“启禀公主、丁指挥使,有百余人抵达驿站,道是公主随队护卫,奉命捉拿钦犯归来。不知可有此事?另有十数名伤员重伤在身,驿丞已先行将他们安置在大堂内救治。”
差役话音落下,她还未及反应,丁渔惊喜道:“公主,人抓回来了,不知公主想怎样处置?”
她正合眸侧卧,恹恹乏力,闻言睁开双眼,半坐起身,招手命丁渔凑近打扇,眼中多了神采,笑盈盈道:“去将钦犯押来。”
半刻不到,张湍被押送至她面前。
她起身蹬上绣鞋,步履轻快行向张湍,丁渔手忙脚乱举起纸伞紧跟在侧。押送护卫避至两旁,百户半跪回道:“禀公主,末将前来复命,钦犯已捉拿归案。”她摆手示意,百户起身后退,让开位置。
丁渔一手举伞,一手打扇,见百户退开,忙递眼色,将伞柄向百户送了送。百户心领神会,夺上前来接过纸伞,跟随她身后撑伞遮阳。丁渔则在侧打扇送风,呵呵笑道:“公主,人既然已经捉到,要怎么处置,公主只管吩咐。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罢,公主一声令下,属下即刻照办。”
张湍垂首不语,她绕着他上下打量,见他形容略显狼狈,衣袖稍有破?????损,裙摆多染泥泞。看来略吃了些苦头,她忽有一瞬不忍,眼睫微动,想着千刀万剐大约是自己的气话,算不得数。却在转头时,牵动了项间纱带。纱带下,是他以下犯上割出的两道伤口。
他持刀伤她,恶言恶语,缘何要她心软?
张湍破损的袖口微微摆动,裂隙间隐隐透出一抹白。
她铁了心,冷下脸,探出手道:“拿把刀来。”
丁渔先一步送上匕首道:“他们手里的长刀太重,怕公主用不惯,这柄轻些。公主想要亲自动手?见血怕污了公主的眼睛,脏了公主的衣裙,不如交给属下来。属下准让公主满意。”
她接过匕首,以刀刃挑起张湍衣袖。
袖下长臂虽有污泥附着,却不掩白皙之色。他本就生得精致,又经檀苑养过,虽在外历了数月风雨,颜色却未减半分。
“把他衣裳脱了。”她退回躺椅坐下,等着护卫动作。
护卫们久久不动,她抬眉笑问:“没听明白?”
丁渔忙喝一句:“还不快点儿。”
护卫们只得悄声道一句得罪,随即将张湍外衫剥下。张湍合上双眼,并未反抗,此等羞辱已非首次,他何须为此置气。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握。脱罢外衫,护卫复命退至两侧。
“这就完了?”她倾身向前,双目流波,托腮含笑。
张湍骤然睁开双眼,此前她当众羞辱他,命人脱他衣裳,或在水潭相遇时,他在水中,皆留有中衣中裤。今日却要他不着寸缕示于人前。他咬牙道:“公主记恨湍,只管提刀杀人。”
她并未理睬,歪头纳罕道:“还不动手?”
丁渔回过味来,心中领悟,附和催道:“还要公主催几次?还不快将他上衣脱了,让公主好好检验一番。”
中衣被护卫撕扯下,张湍生长至今,唯一一次当众裸露半身,颜面尽毁于此。他被护卫锁住双臂,强压双肩,将人押至赵令僖身前。他不得已跪伏在地,勾首含胸,企图回避众人目光。
她凑近些,提着匕首,刀尖在他肩头轻轻扫过,最终在他侧脸落定。
此间护卫有心回避,却又好奇,目光偶尔瞟去,见他肩头留下断断续续的伤口,沁出血珠。他未吭一声。
她抬手触到自己项间雪白纱带,因暑天易汗,不利于伤口愈合,故只缠绕寥寥两圈。这两道伤口,她原想着千刀万剐方能解恨,如今人在眼前,她忽然有了新主意。
“古有黥面之刑,我族先祖立朝后将其废止,只有在后宫内狱,偶尔会有犯错宫人,才能有幸受黥面之刑。”她将匕首轻轻前推,刀尖距离张湍面颊仅有毫厘。匕首停滞不前,她又有犹豫,如斯容貌,倘若留下字样,岂非可惜?于是将匕首微微回收些许,向下划去,令刀尖贴上锁骨:“我的状元郎,不妨你来挑挑,黥何字为好?”
黥面为刑,伴随终生,其辱终其一生无法洗去。
张湍头颅稍偏:“湍宁可遭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去取墨来。”
她意已绝,刀尖刺入肉中,在其锁骨刻出一道伤口,伤口淌血,于白皙肌肤之上格外显眼。张湍吃痛身颤,下意识想要躲避,却被护卫按住,难以动弹,只能任由她肆意宰割。
一笔一画,一道道血,一颗颗汗。她刻得极为细致,确保字形端正漂亮。当她将字刻完整,笔墨也已送至眼前。随即扔下匕首,提笔蘸墨。墨汁扫入伤口,刑罚便成,此后伤口即便愈合,亦会留下墨青字迹,非剜肉灼肌不能除也。她刚要将墨扫上张湍右肩下鲜血淋漓的刻字,目光瞥见他额上满是汗水。
眉上亦有粼粼水光,根根眉毛闪耀分明。眉下双目紧闭,眼睫似乎有些湿润。
哭了?
笔悬于空,饱蘸的墨汁落下一滴,在地面绽开墨花。
似乎,气恨恼怒已然消解。
毛笔弃掷一旁,笔尖甩出一串墨点,点在他的身上、她的衣裙上。指腹按上刻字伤口,粘稠血液紧紧包裹她的指腹。手指微动,轻轻抹过,露出其下殷红字样。
——“喜”。
“赵”为宗族,“令人”为辈,独“喜”为名。①
她的名。
原南军营,张湍不顾一切,拖着病体残躯,留下一纸请罪文书后悄然离去。那之后,她想了许久。他曾拼死示警,救她性命,又不顾后果,假传圣旨,言说为陵北万千百姓。七哥说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非谋求功名利禄之人。
她困惑,为何张湍不如众人那般,向自己谋求名利。
即便他曾以命相救。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与原南、陵北那些灾民流寇并未分别。她责罚过、恩赏过,可无论待他好与不好,最后结果竟无分别。他将堂堂一国公主,最受宠爱的靖肃公主,当作微不足道的流民百姓。
所以他被她放弃。
她何必在不识好歹的人身上花心思?
若非海夕谷内偶然重逢,她会将他丢进风永远吹不到的积灰下,这辈子再不会记起他。
可在海夕谷内,他偏偏又在救她。
一枚粗陋不堪的香囊,伴着拂起清潭粼光的细风,吹开那层积灰。他依旧漂亮,依旧傲然如霜梅。她想要放弃他,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他,握紧那枚香囊。她与他逗趣、玩闹,望与宫中众人一般,得欢心喜乐,他却毫不领情。
直到山林猎狼,他再次告诉她,在他心中,她与那些野草般卑贱的护卫并无不同。
甚至,她在他眼中不如那些低贱护卫。
她是大旻开朝以来最尊贵的公主,权比帝王,岂容他如此践踏。
“张湍。”她手掌轻轻覆上他的心口,肌肤相贴,他血肉灼烫了她的掌心。她开口,是迷茫,是困惑,是前所未有地带着些许鼻音:“你凭什么哭?”
是你将高贵公主视为草芥,是你将污泥尘埃撒上明珠,你凭什么哭?
一枚指印落在他的心口。
血红。
她挪开手掌,指腹在他眼下抹过,留下一道蜿蜒血痕。
如泪。
她猛地站起身,背向张湍冷声吩咐:“一身污泥,脏得厉害。去打井水来。”
近处就是水井,一桶深井水很快送到。她俯身去提,水桶太重,她难以挪动。丁渔要帮,被她一眼吓退。她松了手,转身踹向水桶。桶身倾倒,幽寒井水撞出,溅了张湍满身。
作者有话说:
①赵是她的姓氏,和宗族里所有人都一样。她字辈从令从人,是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只有去掉单人旁的“喜”字,才是独属于她的名字。
②后半章阿喜视角的心理活动,肯定有歪,因为她本来就是歪苗苗……她个人想法不代表正确答案。
? 第 65 章
井水泼身, 凄寒彻骨,暑气难侵。泼水间隙,张湍才难得有片刻喘息。
差役站得远, 看又一桶水泼下,趁机禀道:“公主, 水已经烧热,可以沐浴了。”
赵令僖踢开水桶, 睨向张湍。
二人默默无言。
张湍肌肤尽湿,身上水珠乱走,四处滚动汇聚,直至走投无路, 颤颤落地。水滴下坠, 叮咚叮咚,在院中回响。犹如大雪初晴, 檐下冰棱逐渐融化,滴落冰水拍打木廊石阶之音。
积水逐音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她亦逐渐平静。院中暑气似也消退许多。目光扫向张湍, 他身上伤口经井水淋过,鲜血渗出即被冲去,除伤处红丝外, 遍寻不见血色。她踩上积水, 踏过溪流, 行向侧院。
差役跟上前乐呵呵道:“公主, 小的特意从近处村落找到名老妪,来伺候公主沐浴更衣。”
房门前, 鸡皮鹤发的老妪正弓腰等候。她瞥见那双探来欲要搀扶她的手皴皱粗糙, 甲缝间嵌着经年累月沉积下的黧黑细痕, 心生厌恶,当即掩面避开,命人退离。
差役见状,谨慎上前询问因由。
她只道:“让他来伺候。”
差役正低头琢磨,丁渔收扇拍在差役怀中,让他继续为公主打扇送风,自己回到井边,命护卫松开张湍,更要替他擦干水痕。张湍沉默良久,避开丁渔的动作后低声道谢,拾起破烂外衫披上。
丁渔道:“张大人要不去屋里擦身子,我去找驿丞要套干净衣裳,待会儿就给大人送过去。”见他迟疑,丁渔又道:“张大人不知道,公主刚刚只是发发脾气,实际上刚到驿馆,公主就为大人留了间屋子。现在消了气,这不就命我来放了大人。”
井寒尚未褪去,暑日又急切照来,冷水热汗融汇,外衫沾之紧贴在身,难受至极。他压下心中一半疑虑,跟随丁渔走到房门前。房门推开,丁渔留在门槛外,半步不进。
他道:“多谢,有劳。”
谢其不随己入室,为他留下最后一丝尊严,劳其引路至此,让自己有暂时遮蔽之所。
随后,他跨过门槛。
房门骤然合上,他惊然回头。
锁环碰撞,片刻后,只听咔哒一声,房门落锁。
不必?????出声发问,薄薄热气水雾漫来,将答案宣于眼前。他蓦然记起,不久之前,那差役正请公主沐浴。
丁渔诓了他。
她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持刀伤她,她怎会放过他?与其被她百般折辱,不妨止于此时此刻,得一个痛快。他如是想着。环视四周,瓶壶摔地可得碎瓷,桌布撕裂可得长绳。碎瓷作刃,长绳悬梁,皆可得一解脱。
茶壶入手,高高举起,摔出前骤然停住动作。
他能够一死了之,可即便赵令僖不再迁怒其他人,押送他入京受审的官差却难免要担上办事不利的罪名。他早就被贬入泥潭,已无非是涉足深浅,岂能为躲一时之辱,害了他人性命。
秋日将至,回京早些,认罪快些,今秋之后,他就能求仁得仁。
只需等至秋后。
他轻轻放下茶壶。
内室传来声音:“过来。”
赵令僖对镜松解发髻,镜中照出的半扇屏风上映有一道人影,张湍站在屏风后。她拿起木梳,语调平和:“过来与我梳发。”
张湍缓缓绕过屏风,垂首向前,身影入镜。
人愈发靠近,她怔怔地看,竟觉无措。但凡张湍有一丝一毫不顺从,呵斥责骂,她就能脱口而出,但张湍没有。直到张湍接过木梳,梳齿咬上发丝,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向镜中。
张湍在她背后,微微倾身向前以便为她梳发,而他身上衣衫已然湿透。
恍惚间,似见月下潭中影。
她猛然回身,梳齿缠发,扯断数根青丝,隐有刺痛。她扶上痛处,抬头看他时,目光扫见他衣衫上绽开一朵红花。是她刻下的字痕渗出鲜血,在衣衫上悄悄晕染。红花有枝,蔓上肩头,攀入耳后,没于发间。
看到他的双眼黯然无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心中忽然安定。理所应当,若是寻常,他怎会容这一缕头发脱开发冠束缚垂落肩头。
梳齿间的几根头发随她呼吸在空中飘荡,她将头发缓缓抽出,两指轻捏,示于张湍眼前。
他举着木梳,纹丝不动。
她聊有兴致问道:“该当何罪?”
“请公主治罪。”张湍低声回应,语调平稳,无丝毫忧惧悲愁,好似一具徒有形骸的行尸走肉。
是先前的责罚终于让他温顺驯服,还是真被抽去魂魄,从此成为木雕泥塑般的活死人?不易分辨。她站起身兀自向浴桶走去:“宽衣。”
少顷,她在浴桶边站定,此处水雾更浓,如涉云间。屋内静谧无声,仿佛只她一人。直到不久后,一股湿热气息擦过脸颊——他在她身后。怅然若失,转而生怒,他可以长篇大论振振有词,却不能如此这般默不作声,他可以怒不可遏愤然离去,却不该在她背后悄然现身。
他怎么敢无动于衷?
他是否已全然不在意她要如何?
“滚。”她叱骂道,“滚出去。”
屋内仍旧寂静,她等了许久,回头转身,身后空无一人。他又默不作声地依令离开。她快步向外,看到他正站在外厅门前,额头抵着门扉。
“怎么不滚出去。”
她有一霎愉悦,但在扶上门后,心中阴霾再起。
门被锁住——他不是不走,而是出不去。倘若大门敞开,他必然已经离去。
“开门。”
屋外守卫闻声开锁,他静静等着。铜锁刚刚离开锁环,他即动手启开房门,跨过门槛向外行去,离去前,不忘回身行礼。
门前落有一路蜿蜒水痕,她的目光沿着水路渐渐回收,最终落在门槛上。她抬脚踩在门槛水痕上,垂眸低声轻唤:“来人。”
丁渔应声上前。
“谁落的锁?”
丁渔眼珠微动,遮掩道:“落锁是怕钦犯趁机逃了。”
“谁落的锁?”语调愈沉,已带有杀意。
丁渔随手指中一命护卫,当即便道:“是他!”
“穿足上锁,锁钥熔毁。”
护卫辩解求饶,她未看一眼,一步一步,踩着渐干水痕,一路向外。至井院,地面尽湿,水痕消失无踪。她未停步,径直向驿站外走去。驿丞忙碌间忽见她孤身在驿站内行走,身旁无人随侍,急急追在旁侧问候。
“点一百人马,备足弓箭火油,另将张湍带来。”她出了驿站,转眼见有一队护卫在墙边路旁席地而坐,看到她后仓促起身列队。她抬手叫停刚要离去的驿丞:“不必另再点人,就他们。”
驿站内外,充斥着马匹嘶鸣。
门外护卫很快列队牵马等候命令,弓箭火油运上板车随于队中,张湍被带到她身侧,两匹红鬃马一同牵到近前。
她率先上马,扬鞭道:“全员上马,随本宫回山猎狼。”
话音落,目光移向张湍,他垂首立在马匹旁,神情藏于阴影中。
她强调道:“你也要去。”
张湍应声上马,言听计从,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无名怒气攒于心间,她狠狠挥鞭策马,绝尘而去。张湍抬眼望过烟尘,攥紧缰绳,与队伍紧随其后出发。马匹数目有限,随队出发护卫不足五十人,全员驾马,无伤员拖累,较来时速度快了许多。
饶是如此,至山脚时,已近子夜。队伍刚刚停下,便有一声狼啸回荡在山野间。马蹄微乱,她扯着缰绳下令:“天亮之前,若能见十五只狼首,今日随队者,皆官升三级。”
夜间山路更难行走,众人点起火把,配发弓箭。百户单独点出五人,护卫在她身侧,余下众人分为四小队呈包围之势入山。她留在山脚,看火光四散入林逐渐远去,后被丛林山势掩盖,放眼所见只余枝叶上镀着的淡淡月光。
她转头回看张湍,他牵着缰绳,低首垂眸。
仍旧不为所动。
她厌恶这种感觉。之前,张湍将她视作流民、视作护卫,她愤怒气恼。如今,他对她看似言听计从,却更使她厌恶恼火。
他不是心甘情愿地顺从,而是弃之度外的漠视。
近处丛中,蟋蟀鸣叫不绝于耳,她烦躁气短,旋即夺过一支火把:“进山。”
山中狼啸适时传来,她驱马循声行去。余下众人愣住,随后急忙驾马追上,张湍望着前方火光,顿了片刻后追赶上前。
马蹄惊醒林中万物,虫高鸣,鸟振翅,马蹄过处如白日一般热闹。再近前些,她听到箭啸破风,听到低吼呼喊,枝叶摇晃。不知哪队护卫已与野狼遭遇,正围而猎杀,她赶到时,血气已逐风飘散。
一只幼狼身中数箭,奄奄一息。
护卫见她赶到,让开位置,任她上前检视卧倒的幼狼。她伸手触到幼狼脖颈伤口,温热的血沾上指腹。幼狼尚有一口气息,试图蹬出狼爪反击,却是徒劳无功,只有一声低沉悲戚的呜咽落入她的耳中。
“做得好,在场每人赏银百两。”她站起身,“剥了狼皮,留下狼牙,继续搜山围猎。”
护卫兴奋齐呼:“是!”
张湍下了马,牵着绳,站在人群之外,只有些微光亮能照在他的身上。
七支火把。她莫名将与他之间燃烧的火把依次数过,七团火焰,依然照不亮他。他仍旧置身事外,做出她厌恶的模样。
他怎么能逍遥事外?
她从护卫手中接过弓箭,搭箭上弦,却张不开弦。拉弦费力,初学亦常磨损手指,她幼时习射艺,仅仅学了两日,此后甚少接触。今到用时,却连弓弦都难拉开。
护卫自欢喜中醒神,胆战心惊地看着她拉弓。
弓箭所指方向,正是半身藏于暗处的张湍,此刻却纹丝不动。
无声对峙间,马匹忽而嘶鸣,高抬马蹄后退。护卫当即取箭,拉满弓弦,对向四周。四周突然亮起团团幽碧之光,几名护卫围在她四周,亮出兵刃:“弓箭手在前退狼,后方火把驱开道路,保护公主后撤。”
八团碧光,四匹野狼。
狼群已经围来,低吼着靠近。
护卫小心翼翼护她向另一侧后退,她不觉惧怕,更无慌乱,若有所思地望向张湍。
十团火。
他距离她又远了些,形容愈发模糊难辨。
一支箭离弦,随之而来的是高亢狼吼,奔袭而来,彻底截断了她与他之间的道路。这些野狼,从头到尾都这般碍事。
护卫于乱中吹响竹哨,而后护着她向后退去,避开狼群。后撤时,她看到一侧有火光正快速靠近,是哨声唤来的支援。当支援来的火光汇入阵中,她已数不清那里究竟多少团火,更看不清他在何处。
两队人围猎四只野狼,当是轻而易举才是。
她停下脚步。
护卫劝道:“公主,野狼性情凶猛,倘若他们抵挡不住——”
话语骤然停止,背后近在咫尺的一声低吼,封住了他的唇舌喉咙,另他不敢再发一言。围在她身侧的护卫们尽皆毛骨悚然,手脚僵硬地转身回看。她蓦然低笑,随之转身。
约十步之外,一对碧绿眼珠,在暗中,泛着幽寒冷光。
“公主快逃!”
护卫将她推至身后,在她身前排成一行,挡住?????野狼。她踉跄后退,站稳时,身前护卫已列出阵型,挥舞火把,拉弓射箭。她探手入袖,袖中并无兵刃可用,唯有一个锦囊,是此前赵令彻所赠。
她怔神瞬间,野狼已吼叫着突开阵型,径直疾速向她扑来。护卫追赶不及,她亦躲闪不及,只回想起一件事。
血。
瞬息之间,野狼扑至。她后撤倒地,狼吼如雷响在耳畔,利齿红舌近在眼前,口水腥臭扑入鼻息。她手掌出袖,带出一根丝弦。两手各握两端,奋力张开双臂,丝弦随之绷紧。
一股热血喷洒满面,她被迫紧闭双眼。
忽有重物压身,使她如溺血池深潭,几乎窒息。
是幼狼血。
她终于得空,将刚刚所想填补完全。
? 第 66 章
群狼袭来, 骚乱四起,灯火在林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火把如龙, 游动如星,张湍静立人群之间, 犹如众星所拱高悬明月。人狼厮杀近在眼前,狼嚎呼喊不绝于耳, 他仍旧不动不摇。马匹挣扎着后退,缰绳脱手,他垂眸看过掌心,灯影闪过照出些微红痕, 随即轻轻垂落。
赵令僖被护送着离开, 身影渐渐消失在他余光之外,他忽感一阵未名愉悦涌上心头。山林一片混乱, 他却觉得今日是此生至今少有的平静祥和。
“张大人。”
终于有护卫注意到与众人极其不协调的他。
他抬眼看去,一名寻常护卫,是张熟脸, 只是不知名姓。
“太子殿下口谕,命我等伺机护送张大人早日回京。”护卫靠近低语,“趁山中混乱, 公主无暇顾及, 张大人快随属下下山。太子说张大人虽背负罪名, 但若能早日回京, 或有转圜余地。”
假传圣旨,伪造印玺, 怎会有转圜余地?他只道:“劳太子挂怀, 罪员不胜感激。请恕湍今日无法随阁下离开。”他若不告而别, 无论太子所言转圜余地是真是假,来日回到京中,总是难免赵令僖迁怒他人殃及无辜。
“事到如今,属下也不瞒张大人,山上各处都泼了火油,不久后火势一起,再想走就来不及了。”护卫焦急道,“还是早些趁乱下山,山下兄弟已经备好快马,全速护卫张大人归京。”
张湍愕然:“她竟要放火烧山?”
山林刚经暴雨,草木泥石饱浸雨水潮湿非常,如无外物辅助,林中难燃篝火。赵令僖此行带有火油,他原以为是为点燃火把在林间作照明之用,未曾想竟是要放火烧山。
护卫再催道:“大人,别再犹豫了。”
他挪了半步,护卫大喜过望,将自己的马牵来交予他。他抓住缰绳上马,看向仍在与野狼殊死搏斗的其他护卫,一旁护卫道:“大人无需挂怀,他们只是暂时拖延,等火势上山,这些畜牲逃窜开,他们自然能够脱身离去。”
护卫只怕他再徘徊不前,马鞭一挥,抽打马匹送他启程。
马蹄高抬,便向山下奔去。
他回看身后,一堆火把乱序交错移动,是在围猎狼群,另一堆有序前行,是在护送赵令僖离去。
刚要收回目光,忽然见排布有序的火把乱了阵型,他拉住缰绳停下。远处火光闪烁,映出赵令僖的身影,转瞬间又没入黑暗。火把聚散掉落,狼吼随之传来,是有狼堵住她的去路。
只在刹那,他想起赵令僖刚刚接触过将死的幼狼,野兽嗅觉灵敏,定是循着幼狼气息追来。未作他想,他掉转马头,向着赵令僖所在方位赶去。
二人中间无道路行走,马在林间穿梭颇为艰难,想要靠近需得花些功夫。可野狼已近在眼前,护卫们措手不及,慌乱间难以抵挡。
野狼直奔赵令僖扑去。
马鞍侧挂有弓箭,他当即提弓竖起,搭箭上弦。
左手持弓,颠簸间亦稳如泰山。
右手引箭,弓弦如月,渐次追向圆满。力道自后背始,传至手臂,至指掌时,忽生剧痛,犹如长钉贯穿。右手有疾,弓弦太重,力道每加一分,痛楚足添十成。额上沁汗,右臂颤动,右手几乎捏不住箭矢。
箭尖所指方位,一只成年野狼已扑开拦路护卫,于火光下飞跃向前。
野狼脚下,只有一人。
他咬牙拉弦,弓弦已满,借最后一丝灯火所照,放出羽箭。
箭矢啸风,穿越林间,直奔远处将隐于暗的猛兽。
奔马未停。
野狼热血泼面,赵令僖微睁右眼,血液涌入眼眶,她不得不迅速合上眼睛。她想要抹去挂在眉眼间的血,手指微抬牵动掌心,一阵剧痛袭来,似被利刃切断手掌。剧痛难忍,泪水夺眶而出,在满面血迹冲出两道红泪。
喧闹林间,飘出一线低低泣音。
狼尸压在胸口,她快要喘不过气,试图推开狼尸起身,可狼尸太重,她双手负伤,难以动弹。护卫们呆在当场,见野狼纹丝不动,试探着上前,发现狼已毙命,才急忙手脚并用着将狼尸移开。
重负消失的瞬间,她大口喘息,攥紧手掌,拳头撑地半坐起身。
伤口更痛。
浓稠的血自眉尾眼角滑落,她抬袖将血与泪一并抹去,目光转向一侧狼尸。
野狼双目被一支羽箭贯穿,嘴角被锋利的琴弦割裂,鲜血不住涌出。这只畜牲半点好处没讨到。她抬手在火光下展开手掌,两掌掌心皆被琴弦划破,伤口淌血,与狼血混合。
“你们——”厉色戾气丝毫不掩,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怒不可遏道:“都是死的吗!”
“公主息怒,公主恕罪。”护卫们半跪成圈,瑟瑟请饶。
远处忽有亮光,她烦躁难耐,恶声催道:“去看看那边怎么了。”
护卫爬起身向四周看去,发觉有光亮在尽处,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明亮。黑云自光中升起,铺上苍穹。护卫大惊失色,后退道:“山火,是山火!山下起火了!”其余护卫闻言亦是慌乱。
说话间火势又进几分,山中骚乱起来。
“火要,要烧上来了!快跑,快跑!”
“跑,快跑!!”
情绪瞬间蔓延开来,护卫们纷纷退避。
她随之看向火光所在,见相距尚远,轻视道:“慌什么。”
一阵风来,带着热浪,远处火焰骤然窜起,推进之快令众人惊骇万分。护卫们不再犹豫,一人道:“公主,快逃吧,山火烧起来了!”
她尝试着站立,腿脚却似被绳索捆缚,难以动弹。
护卫看她似乎动弹不得,回头又看火势仍在迅速逼近。目光来回扫过几次,看她仍然未能站起,索性一咬牙,不再犹豫,立即后退几步,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逃入林中,身影消失不见。
一人逃离,众人追随,很快围在四周的护卫作鸟兽散去,将她一人留在原地。她想要叱骂,却被伤口痛楚封住喉咙。近处的草木碰撞,远处的厮打吼叫,声音都渐渐弱去。她独自一人,与狼尸为伴,留黑暗山林中。
当护卫散尽,她才听到林中其他动静,一阵马蹄由远及近,迅速靠来。她抬眼看去,目光越过近处草木。夜云不晓人心,偏遮去明月繁星,山林更暗,马蹄声在黑暗中回荡,她看不到马背上的身影。
当云彩散开,星月光辉照在来人身上,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仍能辨得出,是张湍。
张湍纵马越过重重障碍赶到近处,下马后匆匆上前,全不复半刻前行尸走肉的模样。见她瘫坐在地,脱口而出一句:“公主,可有受伤?”
语调温和,带有关切。
眼前张湍满面是汗水,或是夜里林间湿气在他面颊凝出霜露。她看到他手中的弓,想到被羽箭贯穿双目的野狼。
眼中泪光微闪,她问:“是你箭?”
张湍低声应下。
泪水滚下,双唇轻抿,她摊开双手,将两条横跨掌心的长长伤痕送至张湍眼前。张湍接过一支火把,照亮她的掌心,伤口处的血泛起微光。稍一观察便知是琴弦勒出的伤,伤口深可见骨。她是用琴弦阻拦野狼,琴弦横入狼口,卸去些许野狼扑来的力道,琴弦因此勒入肉中。
难怪落下眼泪,这样深的伤口怎会不痛?这样痛的伤口怎能不流泪?再坚强的人也无法忍下剧痛逼出的泪水。
张湍撕裂衣摆,扯下布条,为她暂作包扎,同时低声安抚道:“伤口太深,公主且先忍忍,待出山之后再做处理。”
“本宫要先斩了那群临阵脱逃的鼠辈。”
张湍将布条末端打结,凝眉抬眼,见她忿然作色,不得不平心静气问:“风向不利,山火很快就会蔓延开。等躲过山火再做打算。”
她说:“慌什么,火势来得正好,这山中畜牲竟敢袭击本宫,一把火将它们烧个干净。”
张湍看一眼火起之处,心道不能再等,语速加快道:“时间紧迫,委屈公主与湍同乘一骑。”
她再尝试站起,腿脚酸麻,无力站直而跌回。张湍慌忙靠近,虚扶一把,见她回坐原地后满面不耐。看?????其模样,一时片刻怕是难以站立行走,张湍只迟疑片刻,一侧马匹忽而扬蹄逃窜。
先前急于查看她的伤势,忘记拴马,现在马匹先逃去,她无法行走,而自己手伤复发。张湍抬眼望向远处,山火仍在快速推进,他心中一沉,今日他们二人或许要葬身山火。
“混账,这畜牲竟也敢逃!”
“趋利避害是走兽本能,无可指摘。”张湍轻叹一声,“公主放火烧山,可曾想过会引火烧身?”
她满眼疑惑看向张湍:“放火烧山?”
一霎风停,山火似有瞬息渐弱,继而愈发旺盛。
四字疑声入耳,张湍心府骤然紧缩,方才侍卫所说山中将起山火,难道并非赵令僖指使?几乎刹那,他忽而明白,为何太子会说假传圣旨一案或有转圜余地。
将假圣旨变成真圣旨,掩去他的罪责。
然而伪造圣旨中,字字句句降罪责难靖肃公主,依照皇帝对赵令僖的偏袒,必不会为保一个罪臣处罚于她,这便做不得真。可若赵令僖归京途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朝中或许能顺水推舟认下假圣旨,争取皇帝的从轻发落。
这把山火,不是奉她之命烧起,而是为夺她之命烧起。
如今她行动困难,只要他撒手不管,尽快逃离下山,跟随太子安排车马赶回京中。无论来日朝廷如何决断,都不会比他料想的结局更差。
张湍没有退后半步。
“得罪。”
她万分诧异,只见张湍进上前来,右臂自她身后环过,左臂揽起双腿。
离地时,怀中身躯自然下沉,张湍右臂受力吃痛,停了片刻,忍下疼痛调整姿态,才又将人抱起站稳。
两人相贴,她清晰地看到汗水自他脖颈滑下,脖颈脸侧皆有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她又恼又笑,动了动手当即痛得蜷起身子。
忽如其来的变化令张湍动作不稳,几乎跌倒,却仍全力护住怀中人,尽快稳住身形,谨慎前行。
“文人果真体弱。”
张湍没有应声,只将她抱得更紧些。
她回头看向火起处,火势当真愈发靠近。可她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慌张,却觉五脏郁气一扫而空,心情无比舒畅,伤痛都被遮掩下去。她索性倚在张湍肩头,话语间已隐有笑意:“不是说时间紧迫?你怎么走得这样慢?”
夜间山路难行,又无火把照亮,二人又皆有伤在身,速度自然慢下。
“火势快要追上来了。”她再度回头看去,身后火焰分外明亮。
他心中焦急,虽有心冷静,却不免加快步子。
“前边的火光,是火把,还是山火?”她回过头,瞥见前方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亮光闪烁。
张湍闻声,循之望去,而后环视四周,山中各处都有火光,有强有弱。果真如那护卫所言,山中四处泼有火油。看来今日随行前来猎狼的护卫,多数都是太子部下。只有一处山火尚且难逃,何况多处一同起火?他连忙找寻对策,忽而想起一事,便问:“公主可还记得前日在山中开辟的营地?”
“记得。”
“当日营地铺开一片空地,四周草木藤蔓皆已清去。”他心知以他们二人如今状况,想在火势抵达之前下山难如登天,不得不冒险尝试他法。定了定神,语气愈发严肃:“无草木助燃,火势自然会绕开营地,如能赶到营地中央躲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前往营地避火,一旦被火势包围,仍是死局。
可哪怕希望渺茫,这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依你。”她觉出张湍语气沉重,有一瞬晃神,片刻后恢复如常。或许是因他曾三番五次为她舍命,她总莫名信任他,即便恼他怒他,却仍信他。
林间愈发潮热,张湍加快步子,很快摸上林中开出的小路,沿着小路一路向前,终于在火势靠近之前抵达营地。营地中留有些许用具,上次他将赵令僖送出山后,折返回此,带将士退狼,救下前方被野狼重伤的将士护卫。为将伤员带回,他们腾空车马,抛下许多物件。
她的腿脚仍旧酸麻无力,被安置在营地石案上静坐等候,远远看着张湍在四周寻找可用之物。
天空满布彤红,色彩比之朝霞夕照更加浓艳。
火势更盛,亮光已照上营地,热浪频频随风侵来,遍布林间。
张湍翻出几件包袱,将包袱皮撕扯开来,送至石案旁道:“火势太近,浓烟很快就到,这些布料浸透雨水,以之遮掩口鼻,呼吸时便会少呛浓烟。”
她点点头,再抬抬下巴,示意自己手掌有伤,无法持湿布掩住口鼻。张湍会意,便将布料蒙上她的口鼻。布料浸雨浸泥,于潮阴处久久未干,生出霉气。她忙摇头,呛咳几声道:“太难闻了。”
“公主忍一忍。”
她仍摇头,除了霉气,布料上还有些酸腐气息,着实难以忍耐。
空气中的烟气愈发浓郁,焦糊味挥之不去,张湍又在营地搜寻一周,最终扯下衣料,选择在近旁草木枝叶上取水,沾湿之后匆匆送来。
湿布再蒙上面时,她没有抗拒。呼吸间除了染有潮湿的幽幽青草香,亦有张湍身上气息,隐隐约约传来。张湍再将余下湿布披在她身上,至此,他已尽力而为,能否躲过一劫,只看个人造化。
热息再近,他抬手擦汗,低声叮嘱:“公主留在营地,不要随意走动。”
她疑道:“那你呢?”
“有队护卫攀得高,恐怕难以逃开火情,我去找找,尽力将他们带回。”依他观察,山顶并无火情,那队护卫恐怕并非太子部下,预先不知山中纵火之事,待觉察时火势已盛,恐难逃脱。
将他们找来,一来人数较多,可伺机找寻活路,不必在此坐以待毙。二来若有生路可走,便于带行动不便的赵令僖离开。三来若无路可逃,他们也能躲进营地,暂避火势。
先前,张湍于远方引箭来救,珍视她、爱护她,她本已消气。
可现在,张湍要将她撇下,只为去找几个护卫。
“张湍,你真当自己是菩萨不成!”她恼怒道,“你为平民百姓拼命,为护卫兵将拼命,可将我置于何地?”
张湍顿住脚步,看着突然发作的赵令僖,不禁困惑。
“你既有菩萨心肠,此去正好在火里烧上一遭,说不准还能烧出几颗舍利!”
话尾带有鼻音,她忽然噤了声。她心中委屈,亦觉愤恨,五味杂陈,兼之掌心伤痛作引,极难忍耐。再多吐出一个字,泪珠便要随之滚落。
她想起皇帝,想起太子,想起七哥,甚至想起次狐。
今日无论他们有谁在,都万万不会让她受此委屈。
可偏偏,只有张湍。
? 第 67 章
“湍非菩萨。”
四个字出口, 张湍忽而看到她双眼泛起细微亮光,愕然失声,仓惶无措看向一旁。四周皆有滚滚浓烟逼向天空, 千万分的焦虑亦在此刻趋于平静。她所思所想总与常人不同,生死关头, 无暇过多解释。
“这山火多半是为谋害公主而来。”张湍将实情道出,“依湍推测, 山上那队护卫较为可信,或可助公主脱困。”
已有烟气透过湿布送入口鼻,她轻咳几声。张湍最初回应四字令她心烦意乱,随后几句入耳, 烦乱渐渐消去。她缓了缓气息, 抬眼直直望着对方道:“言下之意,你是为了我?”
“是。”
她再呛咳两下, 滚出两颗泪珠。呛入肺腑的烟尘经过咳嗽,仿佛已被驱逐,她肺腑松快, 连带心情也愉快起来,带着轻快笑意道:“那你去吧。”
张湍万没料到她竟未在此事过多纠缠,怔了一瞬, 很快回神应声行礼, 转身快步向林中去。滚滚黑烟散入林间, 他沾湿衣袖掩住口鼻, 摸索着前进。未行出几步,脚下便被一物绊住, 轻轻踢开, 借着透过林木洒来的光亮, 看到枯枝败叶间的长弓。
弓身折断,但弓弦完好,目光向四下一扫,见到些散乱箭矢。此前护卫在林中发箭猎狼,离开时因太过匆忙,未能仔细将散落林间的羽箭收回。他将残弓拾起,快速在林间穿梭,捡拾羽箭,随后折回营地。
他有了新的办法。
与其在山林中漫无目的地搜寻,不妨守在原地,放出信号,将还未来得及撤离的护卫引来。
她见张湍去而又返,动了动脚踝,想要起身迎他,却仍觉无力站立。只好抬抬受伤的手掌,招呼他向近前来。看他怀抱残弓羽箭,眨眨眼问:“没找到人吗?倒也无妨,你射艺绝佳,足够保护本宫。”
张湍将箭矢摆放一旁,快速撕下衣摆,将弓身对齐后用布料缠裹,而后试着拉开弓弦。先前拉满弓使右掌伤势复发,又抱赵令僖远行至此,他的右手早已不堪重负。此时轻轻拉弦,便觉疼痛异常,使不上力。
“你怎么了?”她看到他脸色苍白,目光很快捕捉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颤抖不止,肿胀如球。她听御医说过,被毒物咬伤会有红肿之症,故而惊讶万分:“你手伤了?是被毒物蛰咬了吗?”
因问得着急,不慎吸入浓烟,话音未完便咳嗽不止。她想要抬手掩面,动到伤口筋肉剧痛,弓起身躯,浑身沁汗。
张湍暂时放下弓箭,赶到近前,指尖捏住她所蒙面巾下沿。布料不似初时湿润,只余细微潮气,不足以隔去浓烟。近旁林木枝叶已被热气烘干,难再寻霜露润湿布块蒙面。张湍动了动右手手指,咬牙忍住剧痛道:“借公主纱裙袖边缠于箭头,点燃射向空中为信,不知可否?”
“你手肿成这样,还能拉弓吗?”
火光愈近,照亮四周。张湍额角鼓起的青筋,两耳后淌落的汗水,以及肿胀右手克制地颤抖,她都看在眼里。
“只是旧疾复发,并无大碍。”
她纳罕道:“你一介书生,怎会有伤筋动骨的旧疾?”
张湍顿住,左手微攥,不知何处漏来冷风,钻入心底。
她又道:“旧伤发作,不必勉强。这火既是要取我性命,待山火燃尽,必会有人上山搜查,且等着吧。”
“公主不怕葬身火海?”
“你说火会绕开此地,我怎会葬身火海?”她心中安定,张湍一心为她,她自然乐得信任。
心底冷风骤散,张湍看她无丝毫惧怕慌张,耐心强调:“恶意纵火,其心昭昭。即便侥幸等到人来,怕也不会善待公主。”
知其有所顾忌,她思虑片刻,忍痛抬起胳膊。
“自己动手。”
衣袖垂坠,染着污泥血迹,夹有草叶枯枝,显得分外落魄。
“多谢公主。”张湍左手提起箭头,试图划破衣袖。衣料柔软丝滑,箭头每每落上,都会行偏滑落,几经尝试亦未能割下布条。衣裳在她身上,不可随意撕扯,张湍一时犯难,握着箭头抬袖擦拭汗水。
她看得心急:“帮我把面巾摘了。”
“面巾潮湿不易燃烧,倚靠它尚能隔些烟气。”
“啰嗦,快摘。”
张湍照做。
经过几次烟气熏呛,她已有心得,面巾摘下后,她将呼吸放得更加轻缓。随后手掌翻转,手臂微回,头颅前倾,叼上腕间布料。她咬住衣袖,目光转向张湍,微抬下巴示意。
张湍颔首回应:“委屈公主。”
她想咬住衣袖,手臂打开拉扯衣袖绷紧,张湍就能用箭头划破衣袖。可手臂刚刚发力,掌心随之剧痛,伤口淌血更甚,已有血珠缓缓滴落。她不得已收回手臂,却仍咬住衣袖不松口。
张湍犹疑再三,屈膝半跪在她身前。
她在疼痛中艰难回神,垂眸瞥去,见他轻轻衔住袖子远端。她的神思被掌心痛楚紧紧攥握,却有一缕逃出掌控。
抽离在外,因而格外清明。
神思落在他唇边,她看到悬而未落的水珠,映着荧荧橘光,如夏日繁星。她看到他唇下隐约一线皓齿,很快被嘴唇遮盖,水珠因双唇抿起而颤抖着汇聚滚下,其中半数滑入唇间。她看到自他口中泄出的水红绸纱打褶起皱,随他一呼一吸而有细微起伏,又因他微微昂首的动作而趋于平整。
她怔怔看着。
当绸纱绷紧,裂帛如霹雳,在她耳畔响起。
却远不及此刻心府震动来得响亮。
箭头已经落下,张湍噙着断裂绸纱收手,在她的注视下,将绸纱撕裂成条。
纱布条缠裹箭头,张湍捡起此前遗落在营地间的火把远行取火,再返回楔入营地附近泥土。他咬住断箭,左手自断处持弓,右手颤抖着提起箭矢。裹纱箭头一点即燃,随即搭箭上弦,朝天射出。
箭矢飞过枝头后斜斜坠落。
她看到他汗流浃背,一箭发出后便要弓身喘息,停顿片刻方能引第二支火箭上弦。从前,好似也曾有过为她示警、救她脱离险境。但今日,是她第一次亲眼看他用伤残红肿的手,一次次拉开她费尽力气也拉不开的弓弦。
曾经的“豁出命去”,却无论如何敌不过今日一次次张开的弓弦。
待数支火箭全数发出,他脱力垂臂,断弓落地。
火焰熊熊,他逆光而立,纹丝不动。
她尝试起身,想要靠近他,可足尖落地后又收回,她犹豫了。
倘若,他死了呢?
念头一起,她开始焦虑,目光所及之处,是格外明晰的光影闪烁和他塑像般的身形。她只觉时光漫长,仿佛天地早已被火焰吞没,世间只余她与他两人,在灰烬中苦苦远望遍布业火的偌大乾坤。
他不能死。
她脑海心府只剩这一个念头。
幸而,短暂而又漫长的伫立终于结束,他转身向她走来,步步靠近。
她听到心跳声,听到风穿山林,听到火焰熊熊,听到一切世间嘈杂下,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
心府猝然收紧,心跳犹如骤然敲响的天鼓,响彻天地,等漫长尾音落下,方能渐渐归于平静。
“信已发出。”张湍在她身前半跪,轻轻抬起她的手掌,用余下绸纱仔细再加一层包扎。
他没有死。
她忍痛含泪,微微带笑,轻声问他:“你呢?”
他轻轻将绸纱尾端折进层层缠绕下。
没有得到回应,她耐心再问:“你的手怎样?”
“无外伤,不碍事。”
烟气愈重,窜入眼中,熏得她双眼发痛;钻入鼻息,诱使她鼻头微酸。山火更近,漫天灰烬飘飞,灰扑扑贴上脸颊。泪水冲下,脸上血污与草木灰烬,皆为其让开道路,画出两条清晰水痕。
她双臂打弯抬起双手,看着平整的包扎,语气坚定道:“即便耗尽天下良药,本宫也会为你疗伤,根除旧疾。”
“公主言重。”张湍静静站直身子,隐去愁色,沿山路远眺。尽处是冲天烈焰,火光灼亮黑夜。
她诚心诚意道:“你的箭救了我,我为你治病疗伤,怎会言重?”
张湍余光瞥向她的双手,低声道:“即便没有那一箭,公主亦能自保。”她用琴弦勒住野狼口齿,暂缓其攻势,即便没有他远处送来一箭,只要近旁护卫动作快些,一样能够从野狼口中救下她。
“真不识趣。”她倒不恼,“无论等到谁来,我都不会食言。”
张湍怔了怔,仿佛喃喃自语道:“若来者为敌——”
她听得认真,再细微的声响,都尽数收入耳中细细分辨。
“来者为敌又如何,无外乎是我哪位兄姊。”她满不在乎,声线慢慢沉下:“以为我在宫外,手脚大胆了些。”
听着她的语调变化,张湍隐约从中抓到一丝失落,但很快被轻蔑遮去。他沉心思索,没有应声。
“张湍。”她探身侧首,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奇问道:“你知道是谁?”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脏兮兮的阿僖和小张0-0
? 第 68 章
离京至今种种凶险一一闪过, 张湍沉思良久,摇头回道:“仅有猜测,并无实证。”
“不妨事。”周遭愈发炎热, 她困顿疲累,胸闷气短, 单坐直身都觉劳累。“等回宫后,我来收拾他们。”说着慢慢侧身, 语调愈低愈缓:“张湍,你过来坐,给我靠靠。”
营地中早已烟气缭绕,毒息会随高热一同侵来。他们躲在营地, 能避开火势, 却避不开这些。她会愈发虚弱,直至大火熄灭, 尘埃落定。
张湍未作过多犹豫,侧身坐上石案,任她倚靠。
她倚上张湍脊背, 两人隔着单薄衣料相贴,她能感觉到他绷直的身子和紊乱的呼吸。他们总会紧张,但终会平复。她宽了心, 打个浅浅哈欠, 倚着他絮絮低语, 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张湍留心火势, 亦留心她。她的呼吸藏在热浪后,配合着轻缓语调的节律, 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初时密集的话, 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稀疏, 她要停上许久,才会忽然吐出一句,且前后往往风马牛不相及。
他后背的动静越来越轻,她的喘息愈发低缓。
大火炙烤,比之盛暑烈日更加炎热。她合上眼睛,心中念着往昔,若在海晏河清殿,便有取之不尽的寒冰消暑。如是想着,四周仿佛真有冷气吹来,疲乏、疼痛、炎热都被隔开。
“公主,火势似有减弱迹象。”
虚幻凉意令她沉醉,忽而一声低唤,让她猛地打颤,微张了张眼睛,声音愈发轻柔:“现在什么时辰?”
“天要亮了。”
“我有些累。”她合着眼睛,身子已完全歪倒向张湍,半分力气不愿出,甚至说话都只愿微微启开双唇:“有什么事,等睡醒再议。”
张湍稍有犹豫,随后稍直了直脊背。她被迫也直起身子,带着些恼意半睁开眼睛。张湍转过身,扶着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道:“公主,火势减弱多半是因将入秋,此地多雨,山中草木潮湿,虽有火油助燃,但火势没能完全铺开。既然这山未被火势封死,等天亮了,可寻一寻出路。”
“烧?????不过来,等着就好。”她说着便栽进张湍怀中,额头抵肩头,昏沉沉就要睡去。
张湍不得已再将她扶起:“公主劳累困顿,可在营地稍候,湍去寻找出路。”
她只耷拉着脑袋敷衍应了句声,随后再没动静。他低叹一声,由她靠在自己右肩,左手将些布料折叠作枕放在石案上,最后轻手轻脚扶着她歪躺在石案上。
天光渐渐压过火光照进营地,起身时匆匆一瞥,见她所披薄纱浸汗,衣下肌肤若隐若现,他惊得仓促转身。四周烟气浮动,缭绕盘旋。久违的梦魇忽然袭来,在他脑海中闪过。
——她是锁,也是钥。
他心慌撩乱,快步要走,未出营地便停住脚步。
倘若他判断有误,在他搜寻出路之时,火势忽而将营地包围,她孤身一人,双手带伤身体虚弱,如何能捱到山火止息?他此一去不知多久方能归来,她昏昏睡着无法应变,倘若有虫蛇逃窜至此该如何抵挡?况且这烟中毒息必会愈来愈重,将她一人留下,他无法安心。
“公主,醒醒。”他折回石案边上,半蹲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呼唤。
她本是昏沉沉漫无目的行走在一片荒芜地中,天际忽而响起一声声动听的呼唤,她忽然有了精神,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源头。可要看到源头,就要张开眼睛。她的眼睛仿佛被浆糊封住,被丝线缝紧,她反复挣扎着,才张开一条缝隙。
“张湍。”她张了张口,没喊出声音,只有模棱两可的口型在问:“太热了。”
“山上会有水源,现下天已亮了,湍带公主找水。”张湍温声安抚道,“公主只需稍忍耐些时候。”
她摇摇头,不想动弹。
张湍抹一把汗道:“可公主独自在此,湍不放心。”
她眼睛又张开些,目光一斜,便看见花着脸的张湍。草木烧出的灰烬四处飘舞,落了满身满面,汗水混着灰烬,经衣袖抹过,留下道道墨痕。面颊污浊,却遮不住他那双情真意切的眼睛。
“可我好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
她也想站起身,可她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张湍抬袖为她擦拭面上的血污泥灰,暗暗思索。先经野狼袭击负伤,又历一夜山火煎熬,即便她曾耐得住一路奔袭至原南军营的颠簸劳累,可在此种境地也难免心力交瘁。倘若他仍有余力,大可抱着她寻找出路。可如今他的右臂已彻底用不上力,最简单的动作也会引起钻心之痛。
再三思忖后,张湍扶她坐起,引其将双臂环上自己脖颈。
她浑身绵软无力,双臂刚搭上张湍双肩,便倾身趴伏在他身上。两人交颈贴耳,她能听到紧促的心跳声,却难辨是己是彼。
“公主抱紧些。”张湍低语叮嘱,而后左臂托起她的双腿。
凌空而起,后背无处可依,她不由自主环紧双臂,上半身与他贴得更加紧密,他的身躯此刻就是她唯一的倚靠。
张湍站稳后稍调整姿态,压下疲累,带着她迟缓地向山上行去。
她能从他沉重的步伐中,感到他似乎已精疲力竭,却仍在勉力支撑,带着她一寸一寸前行。她垂眼看着地面,草木枝叶上,印着他的脚印。他们走过的路,都在她的眼底。
这条路太漫长,任谁也无法丈量。
当视野中的营地完全被密林掩盖,火光若隐若现,铺天盖地的烟气愈发稀薄,她也愈发清醒。
她歪着脑袋,静静看着,倾耳听着张湍的一呼一吸,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起伏,眉眼间渐渐浮出笑意。
远处林中蓦然传出动静,张湍慢慢停下,谨慎望向林木摇曳之地。山林多野兽,谁也不知那些被山火围堵的野兽都逃向何方。
“遇到什么了?”她能听到枝叶摇动的声响,却看不到前路境况。
远处树下,忽然显出一道身影,张湍只看清了轮廓,便听到高声呼喊:“是张大人!”
张湍松了口气,站在原地,那道身影已急急奔来,他身后另有数道身影追来。不久,七名护卫在他身前站定,打头的护卫兴冲冲说着经过。他们就是往山顶去的小队,因半山起火,多数野兽纷纷向山上逃去,他们被受惊的兽潮裹挟,虽然见到火箭为信,却没能及时下山,直到天亮才出发赶往营地。
听完护卫陈述,他方问道:“有水吗?”
“山上有小瀑布!”一名护卫忙说,“但我们没有水壶,只喝了个饱。”
听到答案的同时,她感受到他呼出长长一口气,随即稳稳将她放下。
她在裸露的树根上坐稳后,松开环绕张湍脖颈双臂,抬眼看他,语调轻快:“张湍——”
在她的注视下,他扑倒在她脚边,没入枯枝败叶。
护卫们这才惊觉她的存在,慌张下跪行礼。
她急声道:“有谁会诊病疗伤?”
护卫们常年训练,多少都能治些寻常的跌打损伤,两名护卫扶起张湍,仔仔细细地查看伤情。张湍身上并无明显外伤,昏睡是因疲劳过度。右手红肿像是挫伤筋骨,并不难办,便只留一名护卫处理伤势。
余下几名护卫动作麻利地借树枝藤蔓拼起简易小轿与她搭乘。四人轮流抬轿,两人轮流背负张湍,一人在前开路,很快赶到小瀑布旁。
到近前时,只闻水声不见瀑布。
经护卫指引,她看见草木后、山石间,挂着一带一寸宽、离地两尺高的瀑布。护卫折来大片树叶取水,她少饮些许润过喉咙,精神许多,看着仍在昏睡中的张湍,稍加思忖便将七名护卫全数招到眼前问道:“你们可知山火因何而起?”
护卫们纷纷摇头。
“是有宵小逆贼蓄意纵火,意图加害本宫。”她毫无忌惮地缓缓说着,“昨夜张湍释出火箭时说,你们几人可信,本宫便相信你们。待山火停熄,必会有逆贼搜山找寻本宫,或十余人,或近百人,或是更多。今日,本宫不许诺功名利禄,但倘若愿追随本宫屠尽逆贼,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本宫的亲信。”
往日在皇宫,皇帝对她千依百顺,她出行往来皆有宫人伺候,有禁军护卫,有五城兵马司差遣。即便出宫离京,亦有百千护卫将士随侍,从来不缺人手。是以一直以来,她从未似兄姊们那般培植亲信。
护卫犹疑不决:“属下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可是十几二十个逆贼还能试一试,如果来人众多,仅靠我们几人如何能敌?”
“虽说事态紧急,但本宫也不会将酒囊饭袋收为亲信。”她微微笑道,“有能者显其能,无能者也该有为本宫拼命的决心。”
“属下斗胆,敢问公主,仲询为公主猎狼,却命丧山林,若非昨夜属下等人路遇其残损遗骸,他就要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我等为公主搏杀逆贼,命丧黄泉,下场又会如何?”
“仲询?”她回想片刻,忆起此人后道:“莫以为本宫不知,他觅得野狼踪迹,却不带队围剿,妄图独占功劳,最终命丧狼口是咎由自取。你们与之不同。倘若力战而死,必予以风光大葬,家中所遗亲眷荣华无加。”
有护卫意欲再问,她见之则道:“不杀逆贼,本宫不会死,但你们会。”
片刻的疑惑沉默后,护卫们顿觉恐惧,而后恍然大悟,当即下跪掷地有声道:“属下誓杀逆贼,保护公主周全!”
护卫刚要各自报上姓名,却被她叫停,扬眉笑道:“等你们杀尽逆贼后,再带名请功。”
护卫纷纷应声许诺,斗志昂扬。现下人手短缺,如要杀贼,必得做足准备。七名护卫商量过后,留一人守在赵令僖与张湍身侧,余下六人入林中搜罗药草、食物、木材,于四周布设陷阱。
晌午,护卫捡来被山火焚过的野兽尸身为食,她没甚胃口,只进些许野果。后晌,云青欲雨,她携张湍躲入倾斜石壁下,身旁升起火堆取暖。不久,张湍苏醒,浑身疲乏难纾,却仍依着她意,取软纱蘸热水,为她擦洗满是污浊的面颊、双手,再捣药草重新包扎双手伤口,并将十指露出,可灵活动作。
至黄昏时,大雨倾盆,仅一个时辰便将山火彻底浇灭。
再一日,远处传来动静,七名护卫严阵以待。
小瀑布侧,张湍将枚青果洗净,透过水帘看向藏身幽绿林间的护卫,心中已有揣测。青果送到她面前,她眉眼弯弯,不施粉黛尤显俏丽,盯着青果想了又想,道:“刚刚那个太酸,我才不要先尝。”
张湍无奈,轻咬一口,细尝过后道:“微甜,稍带苦涩,但汁水丰沛。”
“那我不吃。”
她歪开脑袋,瞥见刚刚丢在一旁的酸果,轻轻抬脚踢了踢,酸果滚向瀑布,而后被水流推着漂行。
张湍看她动作灵动,问道:“公主腿脚好些了?”
“我没受伤。”她坦然道,“只是太累才不想动弹,?????如今不累了,自然就能动了。”
“无事就好。”张湍并未深究,目光不由自主又转向林中。
她倾身向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后收回目光,望着他问:“在想什么?”
张湍不免忧心道:“山火已熄,山雨亦歇,大可寻路遁去,离开山野,此为稳妥行事。可公主却要兵行险着,仅凭这七名护卫,恐怕不是他们对手。”
“逆贼无赦,我必杀之。”她不以为意,再拣一枚红果,央张湍清洗。
红果还未送入瀑布下,山林之中,已起哀鸣。
张湍惊神望去,瀑布砸下,冲上手掌,打落指间红果。
“哎呀,我的果子。”
她探身去看,红果在水中几经沉浮,逐水远行。再向远去,水流越发狭窄,直至完全没入草木销声匿迹。
有护卫踩过水道尽头,匆匆赶回。
作者有话说:
关于断更这件事,认识错误,立正挨打QAQ。
国庆给大伙儿抽个奖弥补一下……
? 第 69 章
听护卫回禀, 果真有人守在山下,见雨火皆停,已寻上山来。来者人数不多, 仅有四人,赵令僖略一琢磨, 命众护卫藏匿林中,只出一人将那四名探路者引至近前。护卫照做, 很快四名衣带潮气脚带泥的护卫出现在她面前。
稍加询问便知,有二十人守在近旁未敢离去,一等到雨落火熄,就急匆匆赶上山来搜救公主。
她手指拨弄着石边苔藓道:“本宫疲累至极。去把那些人都叫过来, 带着轿子马匹接本宫下山。”
四人各自递了眼色, 留两人在旁守着,另外两人下山传旨。雨后山间泥泞, 山火烧过又多树木倾倒,野兽横尸,道路难行, 再带上轿子马匹,往返需得一两个时辰。张湍心中惴惴,思及先前以太子之名劝他离去的护卫, 更是难安。
赵令僖则在水畔悠然自得, 左挑右捡, 拎起一串浆果递给张湍。
“委屈公主吃这些。属下带有油饼, 粗陋些,公主若不嫌弃, 可先垫垫肚子。”留守此地的护卫忙从怀中掏出油饼奉上。
张湍代她接过, 转眼一看, 见她正探头远望,于是随之望去。远处下山护卫正艰难跋涉,背影已几乎无法分辨。直至背影完全消失,她方抬起手,将留守二人招致近前。
两人面面相觑,小心翼翼走向前去。
她满怀期待,笑吟吟看向两人,仅剩三尺之遥时,忽听一声惨叫。其中一人颤巍巍向后坐倒,另一人受惊退向旁侧,还未出声即被绳索勒住脖颈。今晨刚醒时,她便命人在此掘出深七寸、方圆九寸的陷阱,陷阱下藏有尖刃。两人□□脆利落地解决掉,尸身拖至一旁,藏于腐叶下。
张湍垂眸不语,手中油饼一时不知该作何处理。
所幸护卫动作麻利,很快折返回禀,得她准允后,将油饼赠其充饥。护卫嚼过两口,面色越发怪异,当即将口中饼子吐了个干净,禀道:“公主,这油饼味道不对。恐怕加了佐料。”
张湍沉吟良久后忧心道:“他们曾告知我纵火之事,劝我离去。”
倘若她不知有人蓄意纵火,山下护卫寻来见她尚存,仍可借救驾来迟将山火之事遮掩过去。
可张湍知道,且在她身边。
护卫品出其中利害,当即跪道:“请公主决断。”
她面色愈冷:“来者格杀勿论。”
“刚刚对方所报不可全信。”张湍起身至护卫身前,“好在他们亦不知我方人数,可先做布置,抢占先机。”
护卫的目光越过张湍,看向赵令僖。
她托腮浅笑,志足意满:“听他安排。”
二人得令向林中去,片刻后另一护卫调回瀑布前守卫。护卫先将她身前陷阱重新伪装,后在近旁谨慎观察四周。张湍去得久了,她百无聊赖,便将护卫招至眼前问话闲聊。
听护卫简述他知晓的张湍的排阵部署后,她未在多问相关事宜,反倒好奇问:“你们好像都很喜欢他。”
“公主是说张大人?”护卫怔了怔,挠挠头道:“属下是从京城一路走到这里的,只途中和张大人说过几次话,要说喜欢,张大人确实亲切和善,兄弟们也都喜欢同他说话。”
“他都同你们说些什么?”
“有时候聊些家长里短的,有时候大伙就只听着,听张大人讲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天底下的事好像没他不知道的,大伙以为他哪儿都去过,他只说是从书上看来的。”护卫说得兴起又道,“有回队里的兄弟提起离京前家里老婆怀了孩子,还央着张大人取了名字,兄弟不识字,张大人就撕了截袖子将名字写下来。说是这样不容易丢,也不容易破。”
话匣一开,滔滔不绝。
她也没拦着,听护卫说个不停,忆起车队抵达鹿趾城前,张湍确实常与护卫们一道守夜。
似是见她久未叫停,护卫壮了胆子,顿了顿后道:“公主,前几日在山中猎狼,许多兄弟被野狼咬伤,倒在林子里。后来属下所在队伍先随着公主前去驿馆,是张大人带将士救回那些受伤的兄弟,张大人带回伤员的时候——是属下亲眼见到的——大伙眼睛都红了。”
“他一向如此。”她手指点上一枚野果,指腹拨着果子向前滚了滚:“赏你了。”
护卫谨慎打量,确信她并未恼怒不悦后,方敢谢恩接过。
她却是在想,张湍会喜欢什么?
自幼父皇疼爱她,给了她一切她想要的,她也要将张湍想要的送给他。
护卫看她陷入沉思,自觉退到旁侧,两刻钟后,来人与他替岗,让他前往林中听候张湍安排。再一刻钟后,张湍与最初报信的护卫回到瀑布边,赵令僖已斜靠石壁浅睡入眠。
腥风血雨将至,她却能安稳入睡。
“张大人?”护卫悄声问询。
张湍回看来路平静山林,低声回说:“去吧。小心些。”
“这把匕首大人留着。”护卫自怀中摸出短刃送上,“如果属下等拦截失利,大人——用得到。”
张湍迟疑许久,将短刃推回:“你留着吧。尽人事,听天命。”
闷雷滚滚出云层,二人同时抬眼向天际看去,护卫还想再劝,张湍轻摆了摆手,温声含笑道:“快去吧。”
她仍睡着。
梦里是夏末时节,沉闷湿热,她提着裙摆,露出一双未着鞋袜的雪白脚丫,在宫中长街小步奔跑。为藏好自身,她在交错小道中迂回前进,直到四周愈发荒凉。当她站在最后一条小道的尽头时,身后炸出一声闷雷,她吓得耸肩,捂住耳朵挤着双眼。当雷声消去,她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
焦土映入眼帘,前方是无穷无尽的灰烬废墟,其内神号鬼哭不绝于耳。
嚎啕中,好似有女人低语。
她侧耳倾听,却是柔和的男音。
——“公主。”
她张开双眼,自梦中醒来。
张湍躬身在侧,柔声呼喊着她。
她怔了怔神,刚刚的梦她记得,那是她小时候的事。幼年同乳母婢女捉迷藏,找见一处废墟,废墟中黑漆漆的木柱交错躺倒,蛛网尘埃铺遍碎瓦。乳母找到她时说,在她父皇登基后,这里就划为宫中禁地,无人能够踏足。
后来,那块废墟被工匠清空,金玉重铺,便成了她的海晏河清殿。
是她向父皇索来的“玉宫”。
梦中回忆罩上迷雾,渐渐隐去。她缓缓抬眼看向张湍,他的眼下落有一点污泥,针尖大小。她直起腰身,冲他招了招手。
张湍再近些,她的指腹烙在他的眼下,轻轻一抹。
红色,是星点血迹。
“结束了?”她问。
张湍低声回应,眼底带有悲色。
她再问道:“活了几个?”
张湍闪开身位,她将目光抛向他的身后,两名护卫跪在前方,衣甲破碎,满身鲜血。
“属下庄宝兴,昙州镶河人士,不负公主所望,杀贼五人。”
“属下白双槐,银州瓶县人士,不负公主所望,杀贼三人。”
她问:“一个不留?”
二人齐齐昂首回答:“一个不留!”
“好。”她扶着石壁起身,“庄宝兴,白双槐,自今日起,你二人即在海晏河清殿任职,薪俸比照二品武将发放。其余五人,暂且葬在此山,待本宫回京之后,另行赐葬。”
“属下代谢公主隆恩!”
逆贼全歼,横尸四处,庄宝兴与白双槐二人拼杀许久,待将过世五人埋葬后,体力几已耗尽,无力处置余下尸体。张湍牵马而来,扶她上马,离去时看林中血迹横尸。她垂眸一瞥,不远处的草叶亦淋有鲜血。
在她睡梦时,逆贼几乎杀到她的身前。
“放把火,烧了吧。”
她双手带伤不便拉握缰绳,张湍与她同乘一骑,缓行下山。
背后烈火飞舞,再度席卷山林。
行至下半山时,她看见遍地焦土,花草成灰,高树倾倒,四处可见野兽焦尸。庄宝兴眼力极佳,瞥见一处异状,当即策马赶去,随即快速折返回禀?????,道是旁侧林中有几具焦尸,按照尸身残存衣物可见,是同行护卫,应是火起之后逃躲不及,葬身火海。
“点过人数吗?”她追问一句。
庄宝兴心中计算一番,回道:“加上林中焦尸,正合当日猎狼之数。”
“既已齐全,回驿馆。”她猜得出,林中那几具焦尸,便是当日守在她身旁,火起之后却将她抛下自行逃跑的护卫。
张湍亦已猜出,却未置一词,轻甩缰绳,驱马前行。
四人一路不疾不徐,第三日晌午方抵达驿馆。
远远望去,驿馆未起炊烟。内有将士众多,却又离奇静谧。张湍勒住马匹,与她说明疑虑。
“次狐还在驿馆。”她喃喃道,“小白,去看看。”
白双槐领命前往驿馆。庄宝兴打马绕行四周,见四处草木枝叶多有异常折损,更有断刃隐在草丛之下。查得异况,庄宝兴略作推断后回禀:“有械斗痕迹,参与人数不少,现场被刻意清理过。”
? 第 70 章
片刻后, 白双槐探路归来,道明驿馆内情形。
驿丞已遭斩首,头颅悬于门下。干涸血迹随处可见, 后院堆有数十具火焚焦尸,各屋室内无论粮草陈设皆被洗劫一空, 如此行径,像是盗匪所为。至于随队的护卫将士, 驿馆中未见踪影。
赵令僖追问:“次狐呢?”
白双槐低声回禀:“未见次狐姑姑踪迹。”
“不像盗匪。”张湍面色凝重,“尸体被烧,看似盗匪烧杀,更像是掩盖其身份及死亡时间。在屋内翻箱倒柜带走粮草陈设, 更像伪造盗匪劫掠。更何况, 倘若是盗匪,已在驿站内堂而皇之留下罪证, 何必大费周章清理驿站外部械斗痕迹?”
“阿宝,你再去看看。”她再叮嘱道,“仔细找。次狐聪慧, 如遇险况,必会留有线索。”
庄宝兴得令前往,搜查期间, 白双槐依命在林中捡拾木柴。
驿站虽遭洗劫, 好在浴桶、灶台皆是完整。山中徘徊数日, 经山火、赶路, 身上汗起汗落,满是泥灰污垢, 她早已耐受不得。先前只能借山林泉溪稍作清洗, 今日得此良机, 她定不放过。
张湍知她所想,虽有心劝说,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下。
由于院中焦尸如山,白双槐便将浴桶挪至屋外林间,就地取材搭出简易草棚,可作遮挡之用。颇费一番功夫后,终于在傍晚时分,她得以在温水中沐浴舒缓。
庄宝兴将次狐所在屋子来回翻找数遍后,终于发现一处隐秘暗格。暗格中塞着件衣裳,纱衣绸衫,内裹中衣上留有血色字样。庄宝兴识字不多,急忙将此事禀明赵令僖。她正沐浴,无暇顾及,便遣庄宝兴将张湍寻来解题。
“庾燕危。”张湍疑虑在心,沉吟许久后道:“可有舆图?”
“没有,不过老白对这块儿比我熟悉,可以找他问问。”庄宝兴虽没听明白这血字含义,却知事关重大,立刻去往后厨寻白双槐。白双槐仍在烧柴煮水,得知其来意,当即将附近至京城几条通路途中与“庾燕”二字有关的大小城池县镇一一道出,庄宝兴反复尝试后仍难记下,索性将白双槐自灶台边上轰起,自己替了他的位置,使唤他去答话。
得白双槐相助,张湍以树枝为笔,以泥土为纸,在地面绘出张简易舆图,对次狐示警信息有了推断。
“琢磨明白了?”赵令僖伏在浴桶边沿,听草棚后边没了动静,哈欠着问。
张湍回道:“大约有了线索。”
“阿宝说是件新衣。”赵令僖扶着浴桶起身,“拿来与我换上。”
先前所穿衣物被撕得破破烂烂,好容易有件新衣裳,她自不会再忍。张湍怔了怔,想到她独自沐浴无人侍候,此时要他送衣,恐有不妥。再一转眼,白双槐没了踪影。犹疑再三后,张湍站在草棚侧边,单手递送衣物。
“伤口裂了。”
她刚要去接衣裳,却因不慎猛然舒展手掌,导致掌心伤口开裂。血迹顺着净白的手腕缓缓滑入水中。她吃痛落泪,声音亦弱了许多。
张湍心中低叹,垂眸靠近浴桶,目光有意避开浴桶内,将衣裳轻轻搭在桶沿后道:“里衣写有血字,不便穿着。公主稍忍耐一二,湍去寻药。”
她抬眉斜看,向着张湍所在方位挪去。长发披散,在水中徐徐铺开,覆上她洁白的后背。伤口无损的右掌轻搭浴桶边沿,下巴抵在手背,左手探向前去,指尖轻轻戳在张湍后腰。
“怎么又突然躲躲闪闪起来?”她将左掌摊开,掌心伤口仍在渗血。痛是仍痛,却已满门心思落在张湍身上,倒也觉不出痛来。
张湍身子一颤,垂眸后瞥,瞥见如玉掌心绽着红花,掌心向后,便是霜雪皓腕,再向深处,便没入腾起的稀薄水雾之中。他避开目光,低声答说:“此前情况危急,性命关紧,湍对公主多有唐突,还望公主海涵。伤口开裂,待湍寻些止血草药来重新为公主包扎。”
“次狐不在,无人与我更衣。”她委屈道,“我这双手痛得厉害,几乎要了我的性命。”
张湍为难,艰难启齿欲加劝说:“公主——”
“张湍——”她叹息道,“太痛,又没力气。”
她声音愈发细弱,呼吸亦如游丝。张湍忧心她因久泡热汤脱力,只好效法从前,褪去外衫铺上浴桶,裹住她的身躯后将人抱出。
双足□□,地面泥石俱有,她便踩上他的脚面,斜靠浴桶站立。张湍目光躲闪,扶她蹬上绣鞋后,方取来衣裳,合上双眼后央她稍作配合,艰难套上衣裙。他右掌伤势未愈,绑带结绳多有不便,她含笑腾出右手,与他左掌配合,将系带系好。
“公主稍候,湍去取药。”张湍逃一般匆匆离开,竟连行礼告退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悠悠然打了个哈欠,看着掌心裂口、腕上血痕,蓦然一笑。
驿站被洗劫一空,附近未见草药,白双槐铲出些草木焚灰奉上,告知张湍此物亦可止血。张湍带着草木灰返回,见浴桶旁,赵令僖正拎着血字中衣若有所思。
张湍将草木灰轻轻倾洒在她掌心伤口处,心中疑窦忽现。
“这衣裳上的字——”
“这衣裳样式、颜色确然像是尚衣监为我所制。”她讥嘲道,“可用料却错。”
张湍心有揣测,却不动声色地问:“有何不妥?”
“料子虽细,却不够软。”她缩回手掌,看着掌心灰烬,满不情愿道:“这可信吗?”
“公主放心。”张湍将她换下的旧衣收拢一处,捡起此前包扎伤口所用布条时方开口:“这字应是近两日所写。血迹颜色太新,较早先公主换下的纱布相去甚远。但据白双槐所说,后厨灶台应有多日未用,恐怕这讯息并非次狐女官所留,而是凶手在得知公主幸存后,留的后手。”
她愈发好奇起来,提起血衣左看右看道:“留个模棱两可的消息,想引我们去哪儿?”
“自此地归京,若依血衣所指,较大城池皆会避开,囤粮重县亦在其列。只有两三条小路可行,行路途中补给困难,且沿途多山多川,有遇山贼河匪之患。”张湍迟疑许久,“此地并不安全,还请公主早下决断。”
“你刚刚说囤粮重县?”
“是,‘庾’亦指谷仓,若避‘庾’字,此地也当绕行。”
“就去这儿。”她丢下血衣,“叫小白和阿宝别忙活了,现在启程。”
白双槐与庄宝兴得令,将自驿馆四周搜集到的可用之物带上,四人再度启程,沿途少见村镇人烟,便猎野兽、觅野果、饮山泉。五日后,四人踏上平整过的宽阔大路,路上有车辙碾出的深深沟壑。
“禀公主,咱们离禾丰县不远了。”白双槐下马看过车辙后道,“看车辙深度,近期应有载粮车队经过,车辙印间还有些谷物。”
她向着前方遥遥望去,未见城墙,便吩咐道:“阿宝,你去探路。”
庄宝兴纵马疾驰,她则与张湍一道,跟在白双槐马后缓缓前进。
晴空湛蓝,清风徐来,马蹄信步向前,于林道间悠然闲适。张湍轻握缰绳,尺寸之隔便是赵令僖,他默然良久,方开口问道:“公主令信全失,如何调动此地驻兵?”
囤粮重县,必有重兵。
赵令僖此来,确为驻兵而来。
“不必调兵。只需将粮仓付之一炬,此地将士自会八百里加急向京中报信。”
张湍骤然拉紧缰绳,勒马停足。
“粮仓攸关千万百姓生计,烧不得。”张湍凝眉下马,慎重行礼劝道:“还请公主另觅他法。”
“你也说了,现下我令信全失。又无随侍,禾丰县将士不认得我的脸,无法调兵。况且还有逆贼藏于暗处虎视眈眈。”她两手一摊无奈道,“我也无计可施。不如你来想个办法。”
“先往驿站稍作歇息,湍自当竭尽全力,护公主安?????全回京。”
身后大道上,一阵烟尘袭来,庄宝兴探路归来:“回禀公主,前路并无异样,可安心前行。再五里地就到禾丰县,因路有曲折,故在此处望而不见。”
“先去禾丰县。”她头颅一歪,笑看张湍道:“姑且先听你的。”
张湍稍松口气,这才上马跟随庄白二人赶往禾丰县城。
城门关卡较为松散,四人未费周折直奔驿站。驿站不大不小,却已几近住满,只余间促狭小屋,常年荒置。驿丞眼光毒辣,看出张湍并非等闲之辈,所携女眷虽未佩珠饰,但气度衣着皆不寻常。稍加思索后,提议让出自己的屋子供他们暂住。
“如此便有劳阁下。”张湍两耳微红,只觉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还有一事劳烦阁下。不知可否备上热汤以供沐浴?”
“这……”驿丞瞟一眼赵令僖道,“驿站内柴禾只够这两日烧锅做饭用。阁下如果不备不可,可以去县里大户陈家问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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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半个时辰后, 一架马车碾过黄土长街,停在驿站门前。来人是名年轻男子,青衣绸衫, 腰佩玉环。驿站差役识得,纷纷打了招呼, 又唤驿丞来迎。驿丞得知其来意,欢天喜地引人去见赵令僖。
赵令僖斜卧竹榻休息, 白双槐依着她的要求收拾屋子。
敲门声响,驿丞在门外喜道:“这位小姐,陈家有意邀请小姐下榻陈宅。人此刻就在门外。”
“小生陈涉云,家父略备薄酒, 诚邀小姐至寒舍做客。”陈涉云温声再道, “张相公已在寒舍等候,烦请小姐移步。”
白双槐见她颔首, 上前打开房门。
陈涉云抬眼扫去,瞥见竹榻上一抹水红身影,便匆匆缩回目光道:“马车就在楼下, 如若小姐觉得不便,小生车上备有幕篱,可为小姐取来。”
她浅浅一个哈欠后问:“张湍在你家?”
“张相公原是来借柴, 得知舍弟将考县试正觅良师, 便与家父商议, 愿为舍弟指点功课。家父见张相公满腹经纶, 有心留其长住,张相公推拒, 家父这才得知小姐探亲一事。”陈涉云微微笑说, “便急急催小生来接小姐做客。”
“小白。”她坐起身, 慢悠悠吩咐道:“将他绑了。”
陈涉云大惊失色,眨眼间便被白双槐捆住双手。
驿丞亦是大惊,急忙劝说。她站起身,并未理会驿丞,信步走向门外,领着白双槐押着陈涉云上了马车。车夫见自家少爷在对方手中,战战兢兢依命驱车前往陈宅。陈涉云冷汗涔涔,未料想这小姐生得温柔甜美,却会不由分说将他绑了。
待差役们围到门外时,马车已然消失在巷尾。
陈宅门前,立着一对仆役四名丫鬟,只等着陈涉云将赵令僖带回后迎接。却不料马车刚停在门前,车夫就踉跄下车,逃一般地扑到门前,慌慌张张将陈涉云被绑一事告知门房。门房惊慌失措,呼喝着叫来护院,与仆役们一道,四五个人便将马车堵了。
白双槐绑着陈涉云坐在车前道:“主子,陈家到了。”
护院仆役听着车帘内传出个女声,是说:“将张湍与这家主事的叫出来回话。”
嗓音清甜柔和,不似恶徒。
白双槐向门房道:“叫你家老爷和——和张相公出来,我家主子有话要问。”
门外动静不小,兼之丫鬟腿脚麻利,张湍与陈父不多时便至门前。陈父看到门前阵仗吓得不轻,忙向白双槐道:“这位英雄,有话好商量,莫伤我儿,莫伤我儿。”
张湍见白双槐押着陈家公子,茫然不解道:“白兄,这是怎么回事?”
白双槐不敢擅自回答,只等着赵令僖发话。
“张湍,上来。”
帘子未动,白双槐先将陈涉云踢下车后跟着跳下马车,自觉闪开位置给张湍让路。张湍惊觉她亦在此,莫名半晌后恍然大悟,多半是陈父自作主张,惹怒了她。
“小姐,其中或有误会。”张湍向着马车揖了一礼后,转向陈父拱手道:“陈老爷,小姐不会无故伤人,容湍细问一二。”
陈父连忙摆手,确认车内女子身份后,他方迎上前去,立在马车前侧,态度和缓,颇为客气道:“这位小姐有礼,老朽陈鲤,在邻近几座县城做些小买卖。大约是犬子没能向小姐道明原委,老朽邀小姐来,是想留张相公多住些时日,能多指点指点幺子的学业。”
见马车仍无动静,陈父忐忑的心安定许多,接着说道:“另外么,说来不怕小姐笑话。老朽老来得女,如今已经及笈,因不舍女儿离家,就一直没说亲事,只想着来日招个赘婿。听说张相公是小姐家的抄书先生,一见面,竟是如此仪表堂堂的青年才俊,便起了将小女许配给张相公的心思。本想着将小姐请来,茶酒间商议商议,没成想竟成了这般难堪的局面。既然话已说开,老朽索性腆着脸直接与小姐求了这门亲事。张相公才高八斗,做抄书先生委实是大材小用,若能与小女完婚,老朽必倾尽全力,助其春闱秋试考个功名,谋个好前程,绝不叫他耽搁在这小小县城里。而小姐这边,老朽会备五百两白银作盘缠,再觅家镖局护送小姐探亲。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完,张湍脸色愈发难看,后背更是发出冷汗。
车帘内传来浅浅笑音,好奇问:“张湍,你说呢?”
张湍听她话语间并无怒意,松了口气,向陈父一礼道:“陈老爷错爱——”
“瞧,”只听一句,她便接过话来,向陈父道:“你家女儿做不得状元夫人了。”
陈父尴尬道:“这……张相公若不愿入赘,也好商量。”
她代为问之:“怎么商量,说来听听。”
“嫁娶如常,只要婚后住在陈家——或是我在附近另置办一处宅院。”陈父呵呵笑道,“老朽倒不是一定要找个上门女婿,最重要的还是女儿能陪在身边,时时见着。”
“陈老爷莫再说了。”张湍心惊胆战,只怕她突然翻脸发作殃及无辜。“婚姻嫁娶,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湍父母未在,实不宜继续再议。否则既是不孝父母,又唐突陈家小姐。”
她掩面轻笑,悠悠然道:“既是要婚姻嫁娶,我依稀记得些,什么‘纳采问名’之类。张湍,既然陈老爷中意你,我先做主,快将你的姓名八字写给陈老爷看看。”
陈父大喜,就要迎赵令僖入席商榷。
她道:“不急,就在这儿写。”
“好好,就在这儿写。”陈父招呼仆役去取笔墨纸砚。
张湍知她所想,合眸轻叹,提笔攘袖,只将姓名表字写下交予陈父。
陈父第一眼见只有名姓,刚要开口提醒,但再看一眼,却觉这姓名有些熟悉。再三回忆,恍然记起曾经有道昭告天下的圣旨,是说新科状元深得靖肃公主喜爱,提拔做了二品大员。
那圣旨中的新科状元,姓名似乎正是“张湍”二字。
一阵寒意袭来,马车内的女子先前脱口而出“状元夫人”四字,陈父只以为是她说笑调侃,意在说张相公来日必成大器,却不料这位张相公竟是真真正正状元郎。
而这天底下,又有哪位女子,能得新科状元随行侍候?
陈父慌了神,攥着写有张湍名姓的宣纸,小心翼翼试探道:“说了这么许久,还不知小姐贵姓?”
她笑回:“赵。”
众目睽睽之下,陈父向后踉跄几步,门房仆役急急拥上前来将人扶住。陈父摆了摆手,弓着腰,颤巍巍问道:“尊驾、尊驾可是靖肃公主?”
“然。”
陈父扑通跪地叩头行礼,陈家下人见状,连忙跟着磕头。
玉指探出,将车帘轻轻撩至一旁。白双槐推开陈涉云,跑到马车旁摆好踏脚凳。下了马车,她目光未偏分毫,带着笑意落在张湍身上道:“早该带我一起来的。”
陈父跪着转向,朝着她道:“草民不知是公主凤驾,请公主恕罪。”
张湍低声道:“公主,不知者不罪。”
“好吧,这次放过你。”她心情舒畅,“备水备衣,本宫要沐浴。”
陈家上下立时忙碌起来,成捆成捆的木柴运去后厨,烧出一锅锅热水。丫鬟仆役散至各处,采办新的浴桶浴巾、香露脂粉,又请数名裁缝赶制全新被褥。县里上得台面的金钗玉环、丝绢绒花,以及绸衣玉带、纱巾绮罗,转眼间齐聚陈宅。陈鲤妻妾亦不得闲,只怕丫鬟侍候怠慢公主,各自分派活计,伺候公主沐浴梳洗。
月挂树梢时分,赵令僖刚刚出浴。披着件水绿衣衫,浸香罗巾裹住湿发,一朵淡绿丝绢兰花压鬓,搭着陈母手腕,懒懒步出水雾。
院中,陈家上下跪得齐齐整整,迎赵令僖用膳。
“小白,阿宝。”她?????目光一扫,向柱边立着的两人招了招手,安排道:“带着信回京找崔兰央,片刻不能耽搁。”陈母将她在浴中所书信函交予白庄二人。信纸染有牡丹浓香。二人妥善收好信函,领命离去。
张湍知晓她已决定暂住陈宅,遂暗自与陈父交涉,托其觅镖局看家护院。
日复一日,陈家提心吊胆尽心侍候。念及胜过风餐露宿,个中寒酸粗陋之处她便不多计较。
直至某日后晌,陈家小姐撞见她在院中闲坐,她随意问了两句,陈家小姐却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句囫囵话。她听得心烦,随口说了两句不轻不重的话,却将人吓得不轻。陈父得信,急忙向张湍求助。
张湍抛下学生,匆匆赶来调解。
陈家小姐如逢大赦,起身时腿脚酸软,勉力平稳腔调后依礼告退,由丫鬟搀扶着,一步一颤返回内院。
待背影消失,她好整以暇:“来这么快?”
张湍心虚应道:“恰巧路过。”
“你怕我处置她?”她将张湍一霎慌神纳入眼底,旋即笑盈盈道:“不戏弄你。她父亲见你模样学识出挑,因着疼爱女儿,想要招你为婿。我不会因此便要发落他们,更不会发落你。”
张湍恍惚,似懂非懂,直觉她较往常宽仁许多。
至第七日清晨,城内鸡鸣两嗓,一队人马踏着滚滚烟尘抵达城门下,叩开城门后直奔陈宅。
这日赵令僖醒早,用过早膳,往庭院闲坐喝茶时,见院中列着三排将士,为首者正是崔兰央。
“末将崔兰央,拜见公主。”崔兰央仓促一礼后,急急扑上前去,拉着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检视一番。确认她完好无恙,崔兰央眼底登时泛红:“先前公主丧命山火的消息传回京城,可吓坏了我们。皇上更是忽发重病——”
她惊道:“父皇病了?!”
“是啊,据说皇上听到消息,当时便昏倒过去。如今可算好了,等公主平安回京,皇上一见到公主,无论什么病都该痊愈了。”崔兰央擦了擦眼角泪花,“只是末将依照公主信函安排,未提前将公主平安的消息呈报皇上,这次是借剿匪之名出来。另外,庄白二人也已按照公主要求,请了武师夫子仔细授课,此次未随队前来接驾。”
“备快马。”
自得知皇帝病重,她再无其他心思,只想早早回宫。
崔兰央知她回宫心切,不敢耽搁,当即派人寻来数匹精神饱满的快马,点数名好手跟随在侧,与赵令僖踏上归途。另遣两人在前开路,日夜兼程,夤夜不休,吩咐沿途驿馆早早备上良驹供她换乘。张湍则被留下,与其余将士一同返回。
途中,除一日三餐外,赵令僖每日只歇两个时辰,终于赶在三日后抵达京城。
京城城门半开,来往行人列队等候守卫检查。
一匹红鬃马奔袭而来,逼退列队行人,跃过拒马,撞开守卫,直冲过城门。
红鬃马闯入长街,溅起斑斑泥点,留下条狼藉街巷后扬长而去。
如此横冲直撞,很快惊动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林胤,发觉其目标是皇宫后,当即通知禁军首领崔慑。京城兵马瞬息调动,宫门前百名守卫于宫墙下严阵以待,数十名禁军于宫墙上引箭待发。
少顷,红鬃马现身。
箭矢目标汇于一处,守卫长枪尽刺前方。
马鞭扬起落下,只听一声叱骂,回响在宫墙之前:
“都给我滚开!”
红鬃马上,赤衣翻卷,青丝飞扬。
再逼近些许,可见来人乌黑鬓间簪着一朵金粉牡丹宫花。
崔慑立在墙头遥遥望去,很快辨出其身份,当即传令宫墙上下:“都让开!是靖肃公主凤驾回宫!打开宫门!”
守卫慌忙挪开拒马,情况紧急只让出条狭窄小道。
红鬃马自小道掠过,穿过宫门半开缝隙,最终在钦安殿前勒马。不等马匹站稳便跳下马去,在一众宫人惊呼声中,推开钦安殿大门,径直扑向病榻。
“父皇,儿回来了!”
语带颤音。
珠泪砸落,伴着呜咽哀声:“父皇,却愁回来了。”
? 第 72 章
秋日肃杀, 落木萧萧。
宫中死气沉沉接近半月,终于拨云见日,阳光彩霞照玉瓦。
皇帝恰在这日醒来, 目光呆滞,木然转向床畔, 落在伏在床边浅睡的身影上。几绺青丝脱开发髻,落在鬓边宫花上。皇帝抬手抚过宫花, 望着她憔悴的面容,眼含浊泪,时隔多日终于得以应答,嗓音干涩沙哑:“回来就好。”
喜气传遍前朝后宫, 道是靖肃公主守在钦安殿七日, 孝感动天,老天这才依依不舍将伴同自己神游太虚的皇帝放还人间。公主平安回宫, 皇上病情好转,是谓喜事成双。又逢中秋将近,皇帝下了两道旨意, 一是中秋庆典大办七日举国同贺,二是今年秋后不斩死囚。
旨意传去大理寺,大理寺少卿解悬郑重接旨, 掩住喜色送走传旨宦官后, 从案下拎出壶花雕, 提起从如月楼买回的饭菜, 脚下生风奔去牢中。
张湍随崔兰央率领将士归京后,便自行前往大理寺投案, 如今正被监押大理寺狱。解悬在牢房内摆好酒菜, 邀张湍庆贺, 张湍不明所以。待解悬一杯花雕下肚,道明原委:“是个好消息,你还能再过一个新年。”
张湍晃神,蓦然想起赵令僖策马离去的背影。
或许,是她。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解悬满了杯酒,“你这罪名,过一天少一天,趁着我今儿个带了好酒好菜,快享受享受,别磨磨唧唧浪费时间。”
张湍回过神来,又默了良久,最终只吐出一句:“多谢。”
京城中向来不乏青年才俊,解悬亦是其中之一。张湍与解悬初见,是在大理寺门前,张湍投案,解悬喜上眉梢道了句:“牢房一早就收拾出来了,等了你好久。”
——便是现下这间。
据解悬所说,内阁刚派钦差赴陵北拿人,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要他千万好生照看着,莫叫人吃苦受罪。一问是谁,解悬报出不少人名,且毫不遮掩地评点着对方送来的礼物。
——“灵杳一贯抠门,要我给你好好诊病养伤,却只送来截细瘦细瘦的人参,我打开盒子一看,嚯,还以为是根面条。”
——“还是薛岸大方,两张银票往桌上一拍,好酒好菜他全包了。”
——“王大人,哎,要细说起来,我也是王大人半个学生,小时候去他家听过堂课,讲《诗经》,我不爱听,半途就跑了。”
张湍从未料到,他一意孤行犯下欺君之罪,竟还会有人愿意同他瓜葛。
解悬又拍拍桌子,敲醒张湍,催促道:“愣什么呢!早就说过,别辜负薛神童的酒菜,快吃快吃。”
他蓦然一笑,应声举杯。这一席终了,他才慎重问道:“先前押送回京的鹿趾县令朱陶及驿丞吴狄,不知是否审过?”
“这事儿啊,”解悬收起盘盏,“你别掺和。”
解悬一走,张湍独在牢中,免不得胡思乱想。思绪纷繁,牵着一端向下顺去,恍然发觉尾端连着的,始终只有一人。
他却没有她的消息。
赵令僖在宫中,整日陪着皇帝养病,一心挂念皇帝病情,再装不下其他。直到崔兰央携薛岸进宫拜见。皇帝心疼她,命人在光晔楼上摆了宴席,好说歹说方将她劝去赴宴。席间闲聊提及张湍,她才晓得,张湍也已回京。
“街头巷尾说着呢,张湍投案,大理寺少卿扫榻相迎。不像是投案,倒像是做客。”薛岸笑吟吟斟酒,“原以为状元郎刚正不阿,却不料胆子比谁都大,连假传圣旨的事都做得出。就是不知那假圣旨上写了些什么。”
她怔了怔,没有回答。
薛岸察言观色,揭过这页,换了话题。
她坐在席间想了许久,招崔兰央上前道:“阿兰,有件紧要事,我只放心交到你手上。”崔兰央仔细听着,宴席未了便出宫办事去了。
“想来是我不得却愁信任。”薛岸叹一声,自斟自饮,大有借酒浇愁之态。
“圣旨上写本宫祸乱原南官场,当问罪处罚。”她挪到薛岸近前,伸手按住酒壶,双眼清亮含笑:“子湄哥哥帮我想想,怎样让这圣旨成真?”
圣旨若真,张湍便是无罪。
薛岸出的主意被她拿到皇帝面前,皇帝药刚饮半盏,气着将药碗搁在一旁,余下半盏药汤又洒出来一半。
“父皇就当这圣旨是儿下的。”她努着嘴唇,鼓起双腮,眉眼间写尽委屈:“若没有他,父皇恐怕就再见不到儿了。”
“一码归一码。”皇帝拍拍她手背,“拿他归罪的旨意已经下了,大理寺早已开始彻查。况且他那道假圣旨我看过,不仅要放过陵北那群人,还将你数落一通,要拿你问罪,这岂能作数?”
“怎么不能。”她倚上皇帝肩头,抱着他的手臂,含笑说道:“左右父皇病情?????痊愈之前,儿要一直陪在父皇身边。父皇就说是罚儿禁足宫中,面壁思过。至于陵北官员,饶了这一次,总有秋后算账的机会。”
皇帝拗不过她,于中秋前夕下了旨,张湍无罪开释。
解悬在大理寺狱前点着火盆,说给张湍去去晦气。
出了狱门,马车轮子转了两圈,解悬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在京城租的房子已经转租他人了,现在有一个好去处,住着比你那小破屋子舒坦太多,只是有些拘束,我不太喜欢,就让薛少爷送你去吧。”
车轮停下,解悬下车,片刻后薛岸上车,笑盈盈道:“奉皇命,接状元郎入宫。”
薛岸以为他会夺门逃开,却不料他面容平静,毫无波澜。
他一直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救他。
但不知她是否会救他。
甚至不知,自己是否盼望着她来救他。
京城不似山野,城墙围堵,街巷圈禁,将所有人困住。回到京城,便是回归原点,倘若能活过秋后,他还要做回那个困足内廷、受尽耻辱的张湍。他知道自己那时该是满腔愤恨,可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当时的心情。
那些苦楚,已恍如隔世。
他掀起车帘,远远望见高高的红墙,宫闱已近。
马车停驻,薛岸带他步行入宫,宫人在前提灯引路,两人在后并肩同行,相顾无言。
夕阳余晖消逝,灯烛摇光铺上玉阶石板,斜斜向前爬去,直至与另一道光亮交织。宫人驻足行礼,薛岸向迎面而来的队伍拱手揖礼:“草民薛岸,见过太子殿下。”
“来见却愁?”太子温声笑道,“自她回宫便起早贪黑照料父皇,少得闲暇。你多来宫中走走,带她多歇一歇。”
薛岸含笑应声。
“张湍?”太子又转向张湍道,“听却愁说,这一路险象环生,多亏有你照顾。我代却愁谢一谢你。”
“太子言重,皆是微臣分内之事。”张湍眉头一跳,想起山中护卫劝他逃离之事,随即试探道:“天色已晚,太子是要出宫?”
太子回说:“明日中秋,玥儿带谌儿去接母后回宫。母后不愿声张,便来得迟些,后晌送来信说今晚会到,我去迎一迎。”
张湍敛眉垂首,与薛岸一同行礼,目送太子远去。
待人走远,薛岸方在他耳边低声道:“皇后自去云崖斋修行,至今未回过宫。今年皇上下旨中秋大庆,太子特意修书请皇后回宫团圆。”
张湍道了声谢,心中疑云渐起,腿脚跟随薛岸走着,思绪却已飞至九霄云外。待到殿门前,张湍直觉不对,抬头望一眼匾额,并非海晏河清殿,而是钦安殿。太子说她日日照料皇上,看来并未夸张。
“先前说了,奉皇命接你入宫。”薛岸笑道,“别多想,这个时辰,公主不在钦安殿。是皇上要见你。”
“是皇上?”
“是皇上。”薛岸重复一遍,“我只管将你带到,就不陪你进去回话了。走了。”薛岸转身摆了摆手,自行退去。
殿门启开,孙福禄小步赶上前来,迎张湍入殿面圣。
屋内弥漫着汤药苦味,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偶尔翻书的声音。皇帝刚吃过药,合眼半躺休息,身旁堆有几叠奏折。张湍隔着明黄帷幔行礼问安,迟迟没有回音。
又停些时候,皇帝睁开眼缓缓道:“假传圣旨,胆子不小。”
“微臣知罪。”
“过来看看这些。”皇帝推了推手边奏折,“老七他们送来的,隔三日一封,将原南、陵北的情形说得清清楚楚。胆子大是大了点儿,事办得还行。稳住两省算你有功。护送却愁回京,也算你的功劳。”
张湍缓向前去,接过奏折后只听皇帝说着,并未翻阅。
“但是这样的罪过,非是能功过相抵的。”皇帝瞥他一眼,“却愁饶你,朕不想叫她伤心,只能将你放了。也别想着有却愁保你,你就能仗着却愁偏袒为所欲为。否则,朕定杀你。”
“微臣不敢。”
“说吧,山火是谁放的?”
张湍身子微僵,垂眸回说:“微臣不知。”
? 第 73 章
“不知道就去查。”皇帝阴着脸, 语调短促、声色低沉:“让解悬帮你。趁早把人揪出来,不管他几根骨头连了多少筋,统统翻出来。要切切实实的证据, 不要那些模棱两可随意就能辩白过去的东西。”
“断狱辨罪实非微臣所长。三法司内,能查擅断者不在少数, 皇上何必舍近求远选用微臣?”
皇帝转眼看他:“为什么叫你去原南,就为什么叫你查。这事儿瞒着却愁。等事情办好, 你父母就不必再在小荷县藏着。届时给你指门婚事,去省里头,为国也好、为民也好,做什么都行。”
张湍微微抬眼, 目光落在堆积的奏折上。他的父母受南陵王照料, 藏身南陵省小荷县。他一向认为皇帝昏庸,可细细回想, 他求师孟川大德之时曾有耳闻:新皇登基继位,改元兴平,最初几年也是政通人和之景。
“微臣领旨。”
孙福禄亲自送他往海晏河清殿。
熟悉的殿门前华灯高挂, 照出一道斜长的影子。樊云生踩在门槛上左右顾盼,看到张湍回来,小步迎上前道:“老师, 您真的回来了。”稚嫩嗓音带着微微哭腔, 樊云生拽上他袖摆, 踮起脚, 借灯光仔细打量着他,最后抹抹眼角开怀笑道:“公主娘娘说您从牢里来, 学生担心极了, 只怕老师再受了伤。还好还好。”
几个瞧着脸生的宫人跟在樊云生身后, 绿衣婢女向前一步,恭谨行礼道:“张大人,公主说先前大人所居清平院不大吉利,已命奴婢将琅嬛斋收整出来,用作大人日常起居之所。”
樊云生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说:“次柳姐姐,我知道琅嬛斋在哪儿,我带老师过去。你们先回去吧。”
次柳微微笑答:“樊少师要与张大人叙话,奴婢会跟远些,也好及时侍候。”
张湍牵着樊云生跨过门槛,温声道:“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次柳如约跟在身后,不远不近,樊云生悄悄回头看着,看了多次后才悄声告诉张湍:“琅嬛斋后墙离小重锦寺只隔一条小巷,老师千万要当心,别被那里的妖魔鬼怪缠上。”
“小重锦寺?”
“嘘,他们都不知道。”樊云生谨慎回头,看到次柳远远跟着,声音又压低许多:“海晏河清殿藏着一尊大金佛,学生前段时间去琅嬛斋找书,看到一个穿着百衲衣的和尚竟然能穿墙,就爬到卿云小榭上去看,可惜离得太远,我又爬得太慢,到台子上后蹲了很久,也没见着和尚出来。”
张湍莫名开口:“那和尚身形相貌如何?”
樊云生仔细回想一番后答说:“脸白,个子高高,是有些漂亮的。”
他默了默,低声说:“不奇怪。”檀苑檀郎尽皆容貌俊美,以她往日行径来看,将外形姣好的和尚道士招至宫中并不稀奇。倘若可心如意些,在宫中为其另起宫观庙宇亦无所不可。
“老师不好奇那些妖魔鬼怪吗?”
他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什么妖魔鬼怪?”
“遇到和尚那天晚上,学生悄悄翻墙去看。”樊云生说着握紧他的手掌,害怕中夹着一丝雀跃:“墙后边可奇怪了,明明也是宫殿,可那里的屋子都很小很小,屋顶瓦片和手指甲一样小。院子中央坐着一尊和老师差不多高的大金佛,金佛莲座下刻着‘重锦’,学生想走近些看,但突然听到有和尚念经,后来就做了个梦,梦里好多张牙舞爪的怪物。学生被吓醒后,发现是躺在自己床上。”
“许只是做了个梦中梦。”
“不是的。”樊云生又向后看一眼,然后悄悄换了只手握住他。
掌心忽被硬物硌到,他脚步微滞,随后继续向前。樊云生将他送到琅嬛斋后,指了指两角的高台小屋道:“那就是卿云小榭,站在上边其实看不太到小重锦寺。”
卿云小榭勾落月华,搭上飞檐。
他松开手,掌心硬物滑至指腹,被他轻巧捏住。较指节更短,方形,触感微糙,指腹仔细碾过,似乎有些浅浅刻痕,像是什么图案。
不等他认真分辨,琅嬛斋宫人已在院中列队,次柳带人上前。他不记得自己是否问过些什么,只听次柳同他说:“公主要为明日中秋准备,张大人今夜可自行歇下。自今日起,便由他们侍候大人。”
他神不守舍,次狐道出的那些名字过了耳便消散,半点没记下。
不久人群散开,樊云生被送回听桦阁,内侍则引他去往浴池。幽香雾气层层笼来,四周安稳静谧,引人不由遐想万千。合眼时一抹红纱闪过,他不敢停留,仓促梳洗后离开。
夜风吹过湿鬓,他恍惚间回想起海夕谷的夜风,不由自主地走上卿云小榭。
那和尚出没的地方,是在琅嬛斋后。?????
站在卿云小榭上远远望去,却只见连绵如云的屋顶。灯火照上琉璃瓦,跃起点点流光,与倾洒而下的月华交相辉映。
确然望不见那座小寺。
他举起樊云生偷偷递来的物件,迎着月光看去。是块小小瓦片,做工极其精巧。如樊云生所言,不足指甲大小,其上刻有较发丝更细的纹路,填以朱砂。两指卡住瓦片稍作拨动,朱纹泛起细微金光,似烛色,似月光。
再要细看,便觉眼睛酸涩。他眼疾虽愈,但这瓦片太小,映着光线细看太久,他吃不消。
“张大人,天色晚了,该歇了。”
内侍婉言催他,他目光再向后墙扫去,仍旧无果,这才离去。
许是此前清平院中合院宫人因他失踪而惨遭屠戮,自他此次归来,身旁总有人守着,从无空缺。哪怕入夜安寝,仍有宫人静静守在屏风后,他虽看不到,却知道。
是夜难眠。
曦光透窗而来,一夜辗转反侧终了,张湍渐渐入睡。
赵令僖踏着笑声步入琅嬛斋,得知张湍尚未起身,本要去瞧一瞧,却有宫人急急通传,说是皇后回宫,请她往佛堂一会。无奈,她吩咐宫人请御医给张湍诊脉,仔细右手的伤,趁早拟出法子为他根除旧疾。
内廷佛堂大大小小数十座,皇后久居云崖斋,喜好清静,昨夜回宫后未宿东宫,去了南苑净心阁。赵令僖到净心阁门前,浓郁檀香扑鼻而来,扰得她连连喷嚏。扫地姑子闻声放下扫帚,引她入茶室。
室内檀香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清幽茶香。
茶香起于帘后,姑子挂起纱帘,露出内里乾坤。室内仅有两人,上首女子衣着朴素,捻珠微笑,下首罗书玥未饰钗环,默然煮水沏茶。
她快步到罗书玥跟前,俯身轻撩茶雾,嗅得寒香。
“好别致的茶香。”她转眼睐向上首,“定是母后带回的好东西。”
皇后笑容慈蔼,将她招至跟前,收了手中念珠,轻抚过她发间宫花,声音轻柔:“落尽群花独自芳①。这朵拒霜裁得真好。茶叶是我在云崖斋后山伴着拒霜一同种的,今日赶了巧了。”
她将发间拒霜摘下,簪在皇后染了霜色的鬓边:“那儿就用这朵拒霜花,换母后的茶。”
罗书玥端上茶盏,笑道:“昨夜殿下看到母后两鬓飞霜,暗自不知抹了多少眼泪。如今有了却愁亲手簪上的拒霜,银丝怕是都要争先恐后变黑发了。”
皇后指着小案,示意罗书玥将茶盏搁在一旁,自己则又关怀道:“听衍章②说,我们却愁出宫时受了委屈?奴才们办事不力,可都罚过了?”
“尽数失踪,至今没有下落。”她随口说罢,便兴冲冲问起皇后在云崖斋的事情,三人闲聊叙话,茶续了一盏又一盏。晌午御膳房送来斋饭,她跟着一同用膳,后在净心阁睡过午觉,下午才折回海晏河清殿。
尚衣监主事携十数名女官,各自捧着绢花罗衣候在殿中,等待赵令僖挑选。
她刚落座,见红衣红梅,便又起身,脚步轻快往琅嬛斋去,尚衣监众紧随其后。还未进门,她就瞧见卿云小榭内的一抹红影,张湍正在高台远望。
“张湍,快下来。”她站在院中,向着台上招了招手。
张湍回神,垂眼扫去,心神微动,稍显迟钝地走下高台,在她面前三尺之地停步。他嗅到股浓香,不是她常熏的牡丹香。是檀香。她去了何处,染得一身旃檀佛香,他怔然想着。
她捉着他的右手,轻轻抬起,左右打量着问:“御医怎么说?”
在高台站久,秋风吹得张湍双手冰冷,与她温热的指掌相触,便觉分外灼烫。他惊然回神,手指轻蜷,手臂回缩。十指连心,他惧怕那分灼意,想要逃开。
“疼?”她松开手,转头吩咐道:“去叫御医。”
“谢公主挂怀,”张湍拦了拦,“湍伤已痊愈,并无痛觉。只是秋风吹久,有些寒意。”
高台风大,她了然心安,随即带着张湍往书房去。
内侍备好笔墨纸砚,排出各色颜料。
她挪过镇纸压下,不容推拒道:“今日中秋,就以满月为题,作花鸟画一张。”稍作停顿后又向内侍吩咐:“在屋里烧几个炭盆。”
画作收尾时,她已斜靠座椅睡了不知多久。浓艳晚霞拓上窗纸,好似绽出纷繁黄花。
张湍搁下画笔,一声细微脆响,将她自睡梦中唤醒。揉揉眼睛,倾身向前看去,案上画纸间花团锦簇,但都偏离本色。色偏暗,却带几分暖意,仿若繁花藏于黑夜,终被月色点亮。
画送入尚衣监众手中,依样拣出宫花。
铜镜抬进书房,婢女为她匀妆梳髻、贴钿簪花。
张湍以纱帘作隔,暂避一旁,手中一卷书册,半晌只翻过三两页。
待妆成,她抬手抚花照镜,左右细细看过,笑唤张湍。张湍回首望去,红宝贴为钿,宫花堆满髻,抚鬓眄睐含笑间,俏如春色。而那发间花束,正如画中月下繁花模样。
她甚是满意,再看一眼镜中,随即问道:“什么时辰了?”
内侍答说:“回禀公主,进酉时了。”
次雀收拢着首饰道:“朝臣赴宴皆是申时入宫,如今想是已经齐了。皇上定的酉末开宴,现下还早,公主不必着急。”
“先去钦安殿。”她起身向外,临行时又向张湍道:“今夜热闹,你若不愿入席,我叫御膳房另备一桌酒菜送来琅嬛阁。若想去,待会儿随樊小童一道过去。”
张湍愣神,醒神时已只见她的背影。
中秋夜宴设在宣天阁,在京官员皆可入席庆贺,另有各宫主事,带着糕饼至京城各处,分发予京中百姓。
席间酒过三巡,她招来樊云生问话,得知张湍未在席间。怅然片刻,笑意重现,她遣次雀回海晏河清殿,命其子时引张湍往满月台。
子时,月行中天。
张湍跟随次雀抵达满月台下,恰时云遮月影,台上一片漆黑。次雀提灯守在一旁,叮嘱他小心登台。
拾阶而上,登愈高,晚风愈寒。
至顶层,环视四周,各处灯火明亮,仿佛置身银河。
一阵风过,吹开层云,月色无遮无拦,若悬河淌落高台。
黑暗被月光驱赶,暗中身影亦在此时显现。台上丈许方圆,她在远处站着,扶栏昂首,犹然沐浴月光。
“张湍,过来。”
鬼使神差,张湍走上前去。
“宣天阁子时祭月,会很热闹。”她指向宣天阁的方向,“但要赏月,却是满月台更好。”
她伸出手,指尖向着明月探去,玉轮在天,触手可及。
张湍抬眼,云髻入眸,宫花团簇被深夜压黯了色彩,又得满月镀上一层暖辉。一如他笔下画作。
明月坠花间,亦是触手可及。
“张湍,你想要什么?”她望着满月柔声说,“今日中秋,想要什么,都可允你。”
张湍久久不答。
她回眸看去,与他目光相接。
他匆忙避开视线,仓惶间回道:“愿家家户户,团团圆圆。”话音落地,他竟无法分辨,这是否是他此时此刻本心所愿。
作者有话说:
①《拒霜花》王安石。木芙蓉,又名拒霜花。
②好像一直没有写太子的大名。太子赵令律,字衍章。
③张大人听樊小童讲灵异故事后:和尚,和尚在哪儿?她身上有檀香,是不是去见和尚了?
? 第 74 章
至丑时, 宣天阁祭月终了,群臣散尽。只薛岸携数名好友转去海晏河清殿中,定要再喝一场。次鸢将消息传来时, 赵令僖刚下高台,她毫无困意, 回看仍在步下台阶的张湍,迟疑片刻, 将人交给次雀带回,自己则兴冲冲回到殿里寻薛岸。
后半夜更冷些,光晔楼上尤为清寒。众人载歌载舞饮酒作乐,酒半酣时不知谁先提及张湍。她回想满月台上, 扑哧一笑, 眼睛似是张不开般,含含糊糊地将这事说给在场人听。
“团团圆圆?”
薛岸闻声呛了酒, 咳得两颊飞红,稍稍平复后方匪夷所思地将这话重复一遍。
“是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她一字一顿重复着, 随即耷拉着眉眼,茫然望向薛岸道:“子湄哥哥,从前他们要金银珠宝、要香车美人、要加官进爵, 只不过是我点点头的事情。他如果想和家人团聚中秋, 将他父母接入宫里一并养着就是。可家家户户——不如我调兵将京城中离家的人全都抓回来。”
“那些兵, 不也是离家的人?”薛岸抿一口酒, 轻笑抬眼,眉尾微扬, 声色幽幽卖弄玄虚道:“状元郎所愿, 倒也不难满足。”
她靠近薛岸坐下, 仰面好奇:“你有法子?”
“自然是有。”薛岸将酒盏捧上前,喂她饮酒,仔细看她呷去半盏。她半醉半醒,双眼迷离朦胧,半盏下肚,她忽然抬眼,与薛岸隔盏对视。
宴中宾客环在近旁,看着二人喂酒纷纷起哄:“我看剩下一半,该进?????薛子湄的肚。”
“薛公子,快喝快喝!”
薛岸笑得肆意,垂首咬住酒盏薄壁,昂首一饮而尽。
掌声雷动,薛岸抬手取下酒盏示于众人,其内空空如也。
灯火暖黄迎风摇曳,照在薛岸脸颊。隐约间,她好似望见张湍,见他唇边泄出一抹水红绸纱,绸纱起伏,浮光如跃。她上身微起,倾向前去,轻含浮光。
是酒香。
双眸半合,唇舌轻扫,缓缓吮尝。
确是美酒。
席间众人看她吻在薛岸唇边,惊奇万分,继而欢呼起哄。
薛岸身体微僵,不敢再动。往日他们不忌男女,举止亲昵,却从未有如今日之举。她一贯将饮宴好友与伴驾檀郎分得清楚。那条心照不宣的界限,他与陆亭皆知,是以有恃无恐,相处毫无顾忌。
帘后琴音忽断,喧哗声渐渐弱下,门外急促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
“公主,我来迟了。”
崔兰央披甲戴盔,推门闯入,带来一阵湿寒晚风。
冷风拂过昏沉沉的脑袋,她身子低沉,落座席间,抬手揉着额角。
崔兰央摘下头盔,随意抛给紧随身后的次鸢,匆匆一礼,便挤开呆滞一旁的薛岸,挽着赵令僖的手臂道:“天还黑着,公主就醉了?”
“胡说。”她推了推崔兰央,“你这衣裳硌人。既回来得迟,就得先罚。子湄哥哥,快拿酒来。”
薛岸神情一改,又复从容,奉上酒壶附议道:“却愁只信任你,交代你去办事,你竟迟了这么许久。莫不是借着办事的名头,出去游山玩水了?”
崔兰央横他一眼,自怀中摸出一方小小玉匣:“可不是我的衣裳硌到公主,而是这匣子硌到公主。”
拿过匣子,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又问:“是这条吗?”
“公主放心,绝不会错。”
她收起匣子,摆手散去宴席,一众宾客交由薛岸安排,独独将席间琴师带离。次日,薛岸醒了酒,询问婢女得知公主将梨苑乐师尽数招入海晏河清殿中,如今皆聚在椅桐馆。
秋日晴空堆有层层叠叠白云,光线劈开云层铺下,穿过桐树枝叶缝隙,随黄叶一同落地。薛岸俯身拾起片落叶,迎着断续琴音,信步行入椅桐馆内。
椅桐馆南北两侧开门,东西两侧列有屋室,院内是座十丈见方的轩榭,数十根红漆高柱顶起覆瓦屋顶。轩榭内,数十张琴桌整齐排列,薛岸目光扫过,琴桌上皆是古往今来名琴。梨苑乐师或凝神思忖,或随手抚琴,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赵令僖游走在众多琴桌周围,提笔执书,有时停在某处倾耳听调,有时缓行徘徊若有所思。
“却愁是在谱曲?”薛岸在琴桌之间穿行而过,于她眼前驻足。她正托着书册提笔书写,薛岸稍稍探身低头看去,书页上记着些调子,凌乱非常。
她停笔抬头,笑眼弯弯道:“在改谱子。”
“我来听听——”薛岸倾耳聆听,轩榭内错位的曲调渐渐在心中归于原位,他恍然道:“是《离支词》。我记得却愁钟爱这首,如今是对这曲谱有何不满?”
“南风文弦有缺,奏曲时不能尽善尽美。昨晚酒宴的琴师有音弹错,但我醉时听来,倒是别有韵味。”她放下书笔,话锋一转道:“子湄哥哥,如今酒已醒了,快些说说你的法子。”
薛岸心脉忽得猛跳几下,不露辞色道:“张大人胸怀大志,有济世爱民之心。却愁若想圆他心愿,不妨任他为官上朝。至于能不能做到‘家家户户,团团圆圆’,便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与公主全无干系。”
她细细一想,旋即眉欢眼笑。
找到皇帝跟前时,皇帝正与皇后对弈,太子坐在一旁观棋。
她放缓脚步,目光扫过棋盘,看黑白棋子争锋之态,自正在沉思的皇帝手中取出黑玉棋子,点在棋盘上。皇后神情微凝,一丝不快转瞬即逝。皇帝定睛看着棋子落定之处,再观局面,发现只这一枚棋子落地,便助他扭转战局。
“好,下得好啊。”皇帝抚掌笑道,“对了,你不是聚着乐师们要谱曲子,怎么这会儿过来?”
“改谱的事有子湄哥哥帮儿看着,儿来是同父皇商量件事。”她提起裙摆,褪去绣鞋,在皇帝身侧落座。
皇后捻起枚白子,静静思考。
皇帝得闲,笑着打趣说:“又有什么事来作难我?”
“哪有难事?儿何时为难过父皇?”她笑吟吟靠在皇帝肩背,“儿这次出宫,经历了不少事情。”
太子从一旁桌案上端过青枣,搁在她手边,接着话说:“确是经历不少,一路上险象环生,听得我都心惊肉跳。父皇母后更是心疼极了。下回若再要出去,必得叫我们这些做兄姊的亲自跟着。”
“还有下回?”皇帝冷哼一声,“一回就把朕吓得够呛,再没有下回了。”
“有没有下回,父皇说了可不算数。”她捡颗青枣塞给皇帝,“正是出去看过,儿才觉得,儿应该将张湍还给父皇。让他在朝中为父皇排忧解难。”
“张湍?”皇帝转头看她,佯作不满道:“又是为他来的。刚从狱中将他捞出来,现下又要将他塞回朝里,还说是还给我。朕三年一考选出的状元,就是让你拎来捞去的?”
“父皇只管说依还是不依。”她坐直腰杆,扭过身子,背向皇帝。
无声间,白子落棋盘。
“这个张湍,是什么样的?”皇后含笑问说,“瞧来是却愁喜欢的。皇上依她就是了。”
皇帝看向棋局,直呼不妥,连连向着她招手道:“却愁快来,快来给朕看看,下一子落在那儿好?”
“不看。”
“你帮朕赢了这局,那张湍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如何?”皇帝赔笑与她商议,“这样,只再下一子,无论输赢,都依了你。”
她这才展颜欢笑,捏一枚黑子摆入棋局,随后跳下坐榻,蹬上绣鞋小跑着离开。刚得应允,她便直奔尚衣监挑选料子样式,要她们尽快赶制出几套崭新官衣。离开时见门外有名官衣男子正在等候,其面容清秀、身量颀长,好似从未见过。
“微臣大理寺少卿解悬,拜见公主。”解悬微笑行礼,又解释道:“曾蒙皇上厚爱,得赐金带。想着要日常打理,但又手笨,怕损毁金带,就送来尚衣监劳烦劳烦诸位女官。”
说话间,尚衣监女官将金带送出,交予解悬手中。
“大理寺少卿?”她回想一番,“张湍投案,就是你扫榻相迎?”
“公主说笑,确是微臣。”解悬收好金带,又吞吞吐吐许久,见她脸上已有不耐,才急忙开口:“微臣与张大人一见如故。听闻张大人如今正借住公主殿内,不知能否,能否拜访一二?”
对着解悬,她满心好奇,便准允了:“跟着来吧。”
解悬随她前往琅嬛斋。
琅嬛斋内藏书丰富,多是孤本古籍,等闲不与人看。自满月台归后,张湍心事重重,为平心绪,便在书楼内翻阅,看至入迷时索性倚着书架坐下,天将明时在书楼内沉沉睡去。待睡醒后,只简单梳洗便又沉醉其中。
她还未进琅嬛斋大门,次柳便寻到书楼,将张湍从书海中拉出。不由分说替他整理衣冠,告知他公主来了。
张湍被推去门前相迎,未到门前,便见门外除却那抹扰他心神的身影,还有一人。
解悬迎上前去:“张大人,士别三日,可还记得下官?”
张湍忍俊不禁,含笑提醒:“尚不足三日。”
“倒是妙哉。”她将张湍脸上松快笑容纳入眼底,对这解悬更添几分兴趣:“解悬,昨日中秋夜宴,我怎么没见到你?”
解悬摇首叹息,满面颓色:“说来惭愧,昨夜微臣也在席间,只因品阶稍低,距离公主略远。又因不胜酒力,半盏不足人就倒了,这就被几位内侍抬出宫去。今晨鸡还未鸣,就被内子提到院中静思己过。”
她哑然失笑,摆摆手道:“难怪从前都没见过你。你尽可在此与张湍叙旧。次柳,好生照看他们。”
送走赵令僖后,张湍携解悬进书房。
“皇上传来密旨,要我助你查案。”解悬一扫衰颓之态,合门将宫人尽数拦在门外,颇为严肃道:“张湍,这天底下想要她性命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将卷宗束之高阁,让这事儿不了了之,对谁都好。你怎就要逆天下万民之心,一意孤行?说让你不要插手,你全作了耳旁风?”
密旨只道要解悬全力配合张湍查明公主遇刺一事,并未陈明前因后果。兼之此前张湍挂心朱陶、吴狄二人审讯之事,解悬以为是张湍主动请缨,要为靖肃公主鞍前马后。即便如此,解悬亦要直言不讳,哪怕被张湍出卖,受罚受戮,他也认栽。
张湍探向袖中的手暂悬空中,不由问道:“天下万民心之所向为何?”
“祸国殃民之辈,死不足惜。有?????人杀之,便是为民除害。”
“解少卿,慎言。”张湍双眉蹙起,回看门扉,忧心隔墙有耳。倘若解悬这一番言辞被人听去,恐会招来杀身之祸。
“慎不慎言也已说了,要杀要剐我也认了。”解悬自袖中抽出卷书册,“朱陶、吴狄及随行侍卫一早问过,事无巨细都在册中,仅此一份。皇上有旨,我不得不帮你这回,但也仅限于此了。”
解悬转身要走。
张湍接过书册开口唤她:“解少卿。”
解悬不应。
“解兄。”
依旧未答。
他心下着急,连声呼唤,一声压过一声:“解兄,解无绾——解悬!”
“天底下会查案的不止我一人。”解悬无奈转身,“你要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何必叫我横插一脚,夺你功劳。”
“原来解少卿煞费苦心入宫,只是为见一个谄媚小人。”张湍气不平,冷脸呛他。
“这话我可没说。”
“设计巧遇公主,托词叙旧来会,难道不是煞费苦心?湍为立功,利用解少卿查案,难道不是谄媚小人?”张湍冷声讥道,“解少卿口舌之锋利,湍叹为观止。”
头回见张湍气势汹汹,解悬咋舌:“士别三日,确实应该刮目相看。”
张湍更恼,拂袖侧身:“解少卿既然要走,请便。”
“我忽然不想走了。”解悬拉张椅子坐下,“你是觉得委屈?那我倒要听听,你是哪里委屈。”
作者有话说:
①解悬,字无绾。解少卿是查案小能手,也是气人小能手√曾经的受害者包括但不限于楚净、薛岸
? 第 75 章
“送客。”
冷冷两字掷出, 解悬回看向房门,见无动静,愈发心安。
“没听说你有这么大脾气, 今日这是怎么了?”解悬仰靠椅背,幽幽叹息:“你在大理寺狱的邻居整日蹬脸骂你, 也没见你还过半句。是我较他们好欺负些,还是回宫有了靠山?”
张湍心慌难复, 忽忽不乐。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解悬置气,是股无名忧愤凭空而起,叫他烦躁不安。
“不说话?”解悬纳罕,“靖肃公主不知体统, 重则危及江山社稷, 这是新科状元殿前明志所言,字字句句,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叫我这庸臣愚人听了热血沸腾。即便被锁囚笼, 受尽酷刑殴辱,新科状元宁折不弯,叫我这钻营小人闻之落泪。地方生乱事, 官场尽被屠, 还是这位新科状元, 冒死假传圣旨, 不惜担上株连九族之罪名,也要安地方百姓之生计, 叫我这自私俗人无地自容。他本该前途无量, 造福万民, 却惨被靖肃公主扼于深宫。你若仁心善心,不肯为他以血洗血,闭眼捂耳就是,我自不会怨你怪你。可你竟要助纣为虐,对舍己为人高义之士拔刀相向。我这粗鄙野人,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两句,你倒冲我横眉竖目起来。你对得起殿前那位新科状元吗!”
听其历数过往种种,张湍有所动容。
可当其推崇以血洗血,尊幕后贼子为高义之士,张湍不由忿然作色
“解悬,”张湍含怒向前,“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室内骤静。
等到张湍怒意渐平,解悬带着几分傲气道:“书香门第,两榜进士,未及而立已官拜大理寺少卿。决狱断刑数年,清积案、翻旧案、洗冤案、破悬案,三法司内无人能比。我记得自己是谁,只怕有人已不记得自己是谁。”
“身为大理寺少卿,司掌刑狱,却藐视律例,妄以血洗血。”张湍冷声质问,“自身不正,而决狱断刑,如何叫人信服?”
“藐视律例?”解悬霍然起身,逼近张湍,烈焰蕴于双眼:“你来教我,赵令僖所作所为,适于何律何例?由谁决断?由谁问刑?”
张湍毫无犹豫:“纵然其祸泱泱,罄竹难书,亦该绳之以公法,杀之以朱笔。而非以武乱法,诉以阴谋诡计。”
一声嗤笑回荡屋内,继而笑声漫开。
“我曾有一神交挚友,去岁本该与你名列同榜,今日却渺无音讯。”解悬讪笑,“只因生得俊秀,先遭纨绔欺凌,又被反咬一口送入牢狱。我认识他便是狱中。一张血状送来,因我忙于查案,只与他通书信若干,应许他定还他清白。可当我得闲去查,他已没了踪迹,只知曾有宫中女官前来提见。后托薛岸打听,才知道是那纨绔在靖肃公主面前夸耀,害他被押入宫,至今生死未卜。而那纨绔,纵是我拿出他欺男霸女的铁证,却因有人袒护,至今仍在逍遥。”
“他是——”
“他是谁又有何相干?京中此类卑劣恶徒何止他一人?甚至今日,你还在为此类恶人义正辞严。”解悬自嘲笑道,“我那位神交挚友,同我通的最后一封信上,还天真以为我真能还他一个公道。如今想想,委实可笑。”
张湍痛心:“若人人都因噎废食,长此以往,世间哪里还有公道可寻?”
“律法条例于王公贵戚眼中,形同虚设。”解悬冷笑,“仅能用来规训平民百姓的东西,算什么公道。”
张湍匪夷所思:“你不信公道?”
“不信。”
“普天之下,任谁都可不信公道,唯你不能!”
“凭什么?”
“因你就是公道。”张湍苦心劝说,“今有积弊而不争之,养痈遗患贻害无穷。前路纵有千难万险,但秉公理、守本心,终能得见乾坤清明。”
解悬避开他的目光:“一纸空谈谁不能?”稍作停顿,忽又玩味笑道:“若她身死,我就试上一试。”
“无绾——”
“不必再说。”解悬退至一旁,“东西已然送到,你的公主受了委屈,你身陷囹圄也要千方百计替她泄愤,与我不相干。从今往后,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狱中交情止于今日,想要状告悉听尊便。告辞。”
解悬拱手一礼,转身离去,不作丝毫停留。
张湍气闷,郁结心头,只觉头脑昏昏。次柳见他面色苍白,当即要呼御医诊脉。
“不必劳烦,只是昨夜没有睡好。”他拦下次柳,犹疑再三,低声垂询:“薛子湄薛公子,今日可在殿中?”
次柳回道:“薛公子昨夜留宿殿中,应当尚未离去。”
“烦劳女官问一问薛公子,可有闲暇与湍一叙。”
次柳应下,便往椅桐馆请薛岸。赵令僖醉心曲谱,摆摆手便放了人,由着薛岸去往琅嬛斋。薛岸知晓解悬刚刚离去,稍加揣测,约么猜出张湍用意,刚一会面便开门见山,将解悬故友之事和盘托出。
“人确实进过海晏河清殿,但我未曾见过。年年入宫美人不计其数,能够留下侍奉的却少之又少。”
张湍听出话外之意,面露尴尬,啜一口茶后再问:“薛公子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陈年旧事,记不大清,好似是姓屈。”薛岸叹息道,“如若次燕还活着,说不准能问出些什么。可惜。”
张湍喃喃道出一个名字:“屈昭明?”
薛岸奇道:“你见过他?”
倘若真是屈昭明,何止见过。
张湍胸口憋闷,抬手按在心口。火自心中焚,顷刻遍及全身,肺腑如灼如蜇,引得胃中翻涌。一股腥气直逼喉头,片刻后,丝丝鲜血漫出牙关。
薛岸觉出异状,轻声询问:“张状元不舒服?可要传御医?”
他不敢开口,只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退,公主那厢还等着呢。”
目送薛岸离去后,他摸出方帕,呕出一口血来,再仔细将唇角擦拭干净。
眉眼之间悲色难解。他与屈昭明,不止见过,还曾朝夕相对。檀苑之中,除却主事太监与待选檀郎外,另有数名教习,屈昭明便是其中之一。檀苑教习,常以己身为范,授众阴阳调和之法。他自今日方知,缘何身在檀苑之时,屈昭明极尽戏侮于他。
往日羞辱尽浮眼前,他颤颤起身,步履摇晃,最终倒在门前。
赵令僖得信匆匆赶来,不由分说处罚了琅嬛斋宫人。
御医战战兢兢回禀因由:“张大人是郁结难纾,服食汤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心病还须心药医。”
“药先煎着,等他醒了,本宫亲自医他心病。”她信心满满,继而吩咐次鸢:“去问问薛岸、解悬,将他们与张湍交谈内容一字不落都记下来。”
薛岸闻言,亲自前来回话。
一番询问探查后,屈昭明与檀苑主事一同被传召至琅嬛斋。两人跪在庭院中央,心中忐忑,悄悄抬眼打量她的神情,暗自揣度。她只睨一眼,两人纷纷伏身,额首贴地,檀苑主事更是不等询问便急匆匆坦白。
自张湍被关入檀苑,只最早时有过自裁之举,后来忽然心平气和,不再有过激行径。苑内檀郎与之交谈,也是温和有礼。屈昭明作为教习传授课业,知他是新科状元,本就嫉妒,又见他不争不闹,更是愤恨,屡屡当众为难羞辱他。
檀苑主事将?????屈昭明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屈昭明初时惊恐万分,待主事说完,已然恢复平静。
“非妒也。”屈昭明直起身,正视赵令僖道:“是恨也。”
她心觉好奇:“只恨他?”
“何止。我恨他求死之心不坚,恨尔荒□□人,更恨天理不存、公法不公。”屈昭明缓缓站起,仰天长笑:“杀我,以祭天下夭亡的公道。”
薛岸蓦然发笑:“却愁意下如何?”
“陈腔滥调,没点新鲜玩意儿。”她兴致缺缺,“将人送去大理寺少卿家里,就说是本宫赏他的小官。不必来谢恩了。”
屈昭明刚要咒骂,便被破布塞口,绑了双手拖出宫去。
薛岸明知故问:“公主觉得此事与解少卿有关?”
“他刚一来,张湍便问起此人,多半有些渊源。若不是他在狱中善待张湍,定不会轻易饶了他。”
里屋,张湍昏昏睡着,梦魇缠身。昔日檀苑旧梦频频袭来,搅得他浑身发烫。两三碗汤药喂下,仍是高热难退。
事情传入皇后耳中,遣来几名僧人,在院中做起法事,是为驱邪。
木鱼轻敲,唱诵经文,声音入耳,渗进梦中。
张湍梦里溺入温泉,挣扎求生之时,艰难张开双眼,瞥见岸上站着一名僧人。僧人褪去百衲衣,铺上水面,将他视线遮住。诵经吟哦声不绝于耳,水面渐渐转红,他伸手拉扯,那红色却无穷无尽。
“张湍。”
他听到轻声呼唤。
“张湍?”
声音层层叠叠,如只素手,推开水面红衣。
愈发清晰。
他睁开双眼,隔水望见一张娇俏面容。
“张湍?”
她看到他双眼微张,惊喜展笑,伸手拍拍张湍脸颊。
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醒了?”她反手扣住张湍手掌,转头向众人叮嘱:“今日院中僧侣皆有重赏。”而后招来御医,又遣人备好吃食,另命尚衣监主事速速来见。
连串吩咐说完,张湍彻底苏醒,神情木然,配合着吃药喝粥。
她知他刚刚苏醒或是神思混沌,便在一旁看着,直至尚衣监主事捧着官衣赶来,方回到床前与他说道:“父皇已然应允,等你病愈,便可入朝参政。我思来想去,给你寻了个好去处。就往内阁去,怎样?”
张湍望着她,神情恍惚。
“至于能否让家家户户、团团圆圆,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她含笑取过官衣,放置在他枕边。
张湍张了张口,声音虚弱:“我睡了多久?”
“足足睡了两日。”她笑看张湍,“觉得如何?我给你寻的去处。”
“多谢公主,湍阅历浅薄,恐不能胜任。”张湍满是疲惫,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梦境,他被那梦境困住两日之久,一时间竟难彻底脱身。
“无妨。”
她将此事定下,不容再改。
八月末尾,张湍病愈,得皇帝召见,而后离开内廷。
内廷与外廷,隔着一扇红漆木门,一道高高门槛。他跨过门槛,门外,王焕已久侯多时。师生再会,相顾无言。两人一前一后,静静走过一条长街,最后在文渊阁门前停住脚步。
王焕缓缓道:“日常内阁议事拟票,就在此间。”
“老师。”张湍长揖,“学生自知才疏学浅,忝列其位,惶恐难安。”
“封疆入阁,多少臣子毕生所愿。”王焕仿若未曾听见,“你有才学,宅心仁厚。今有此良机,能够入阁议政,记得多听多学,将你个人之福,转为天下百姓之福,方不枉来此一遭。”
张湍垂首:“学生羞愧。”
“进去吧。”王焕挥挥袖,携他步入文渊阁内。
半晌功夫,张湍入阁的消息传遍京城。众人慨叹,所谓一步登天,不外如是。外界议论纷纷,他充耳不闻,一心跟随王焕左右,细听勤学。每日丑时起身,寅时便在阁中,或收整卷宗,或翻阅典籍。
赵令僖虽准他入阁议政,却仍留他住在琅嬛斋内。若无要事,每晚戌时归去,倘有急差,便是通宵达旦。
除却日常政务外,皇帝交代查案一事,亦要抓紧办结。解悬拒绝与他合作,他只能自行去查,初时全无头绪,但仔细翻阅解悬交予他的书册后,忽而有了方向。此前解悬暗中提审朱陶等人,为避人耳目,不得不小心行事,可即便如此,所问之事亦是详尽非常,全数录在册中。
如此忙忙碌碌,让他无暇理会外界纷扰。月余后,他已能娴熟处理内阁政务,查案之事亦从初时一团乱麻,渐渐理出头绪。偶尔有百思不解之处,便修书一封,遣人送去解悬府上。书信虽然全数石沉大海,可他隐隐觉出,似乎有人在暗暗将他引出错综复杂的陷阱,向着真相逐步靠近。
日升月落,老树枯了枝丫,黄叶堆积墙角,秋风消散,倏忽冬至。
尚衣监新裁了冬衣,霜红的缎子,银丝绣线暗藏其间,温暖且奢靡。他已学会不再推拒这些好意,平声道谢,而后照旧寻公主谢恩。赵令僖整个秋日都与薛岸呆在椅桐馆中,他踩着枯叶,听着不成曲调的琴音靠近椅桐馆。
沿着宫墙前行,断续音节忽然停下,静了片刻后,一段熟悉又陌生的曲调缓缓泛开。他驻足聆听,听到春雨化雪,润泽万物,听到四海升平,处处欢笑。他分辨得出,是《离支词》的调子,却在多处改了音调。他亦分辨得出,操琴之人,正是他曾偷艺的琴师。
琴师现就在椅桐馆内。
他喜色难掩,快步向前,还未至门前,忽听一声疾呼。
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奔来,拦住他的去路,语无伦次说完一句,而后弓腰喘息长歇。他将内侍吐出的字句重新拼接,大约知道,是王焕有急事寻他。
犹豫间,他回看一眼椅桐馆——琴音已歇。
倘若此刻入内,以赵令僖的脾性,怕是要耽搁许久。两相权衡,他托内侍向赵令僖带话,自己则匆匆向外廷行去。
王焕等在门外,刚一见面,便抓住他的衣袖,话不多说,拉着人快步向宫外去。宫门前,一架马车静候,王焕未作解释,带他上了马车。马车近乎狂奔一般跑了一炷香左右,颠得他头脑昏昏。
等到了地方,他走下马车,仍觉脚步虚浮。
许是颠簸太久,他站在街上,听着四周人群吵嚷,心悸难安。
“舒之,有人要见你,就在这座宅院中。”王焕这才道明原委,“我在此等你,你速去速回。”
张湍应声致谢,随即孤身入宅。
宅院内破败凋敝,死气沉沉,想是荒废已久。只有一条小径清扫干净,一路延入侧院。张湍循路向前,看到侧院石桌边上,立着一名蓝衫女子。
是孟文椒。
衣着锦绣,头戴珠玉,富贵逼人。
“微臣拜见南陵王妃。”
张湍莫名,但仍依礼拜见,并退避开些许距离。即便撇开旧事不提,他在此地私会王妃亦是不妥。何况孟文椒亦是孤身一人,未携侍女。
孟文椒为何着急见他?
老师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又怎会让他孤身来此会见女子?
“免礼。”孟文椒低声道,“张湍,南陵王命我暗中回京,将此信函交予你手。”
张湍了然,赵令彻封疆在外,倘无诏令不得回京。而信中所述干系重大,不能假于他人之手,只能让孟文椒冒险潜入京城。
他接过信函,得孟文椒首肯后启开。
信上寥寥数言,犹如晴空霹雳,霎时间魄散魂飞。
“舒之,节哀。”
孟文椒转身抬袖揾泪。
这薄薄一纸信笺,载有他父母死讯,重如千钧。
作者有话说:
①老规矩,张解俩人吵架内容仅代表他们俩的立场,和作者本人无关。
②解悬:愚人、小人、俗人、野人,加上无人能比,我愿尊之为“五人”月饼(×)。
③以防万一,备注一下,解悬屈昭明俩人和bl没有半毛钱关系,阿僖坏坏,才故意那么说的。
? 第 76 章
入冬骤凉, 经一场风寒后,皇帝身体愈发虚弱。皇后原定中秋后离宫,但因各类事务繁多, 一再耽搁,又见皇帝病体缠绵, 迟迟未去。赵令僖侍疾多日,眼见皇帝病情每况愈下, 哀戚难解、愁眉难纾。
皇宫上下,一片惨淡光景。
次鸢来换新炉,劝赵令僖稍歇片刻。炉内焚有安神香,她捧着炉子, 暖热双手, 再去握住皇帝手掌。
“却愁,你不是大夫, 整日耗在这里,若哪日熬坏自己,可该叫我心疼了。”皇帝微张双眼, 抬了抬手指。
她捧起皇帝手掌,贴在自己鬓边,由其轻轻抚过。
鬓边丝绢牡丹颜色黯淡, 仿若沾染上病气, 恹恹将枯的模样。
屋外宫人通禀, 孙福禄听罢, 面浮喜色,急急入室禀报:“皇上, 弥寰法师弟子已回来了。”
皇帝温声精神一振, 刹那间容光焕发、疲态稍减, 显是对来者饱含期待。见状,她满腹狐疑。出生至今,她从未听过弥寰法师之名,亦少听父皇提及?????与佛僧道人往来密切之事。
来者是个年轻和尚,弱冠年纪。其身形高挑,披百纳僧衣,其上赭垩之色泛旧,略显褴褛。似是个乡野和尚。行至近处,可见其面容清秀,破旧衣色倒衬得其肌肤细白。又似是养尊处优。若在往常,她倒会对这和尚有些兴致,但如今皇帝病情反复,她劳心于此,无暇顾及其他。
“父皇,这细皮嫩肉的小和尚难不成是什么大夫?”她疑声发问,左右瞧着对方不像个正经和尚。
“却愁,莫要胡闹。”皇帝倚着靠背半坐起身,话语间未带苛责,反多笑意。因是心情愉悦,皇帝抬手指向赵令僖道:“小师父,这就是靖肃公主。”
无念单掌行礼:“小僧无念,见过皇上,见过靖肃公主。”
皇帝关怀道:“弥寰法师身子可好?”
“劳皇上惦念,师父一切都好。”无念垂眸应答,“师父推知今岁寒冬有一灾劫,此灾此劫,与皇上所患病症息息相关。是以临行前授小僧化解之法,遣小僧为皇上排忧解难。”
她不信灾劫之说,又恐其言来日成真,心中惴惴,不由追问:“什么灾劫?”
“香灰所示,可解为‘业火焚血’。”
无念不疾不徐,平声讲述。依他所说,香灰示警的这场灾劫,会起于南方,继而沿隐龙之脉烧入宫廷,危及皇庭。但因其话语间半遮半露,仿佛唯恐泄露天机。她听得一头雾水,索性直言道:“何谓隐龙之脉?与龙脉有何干系?若是龙脉,又是何方邪神有如此胆量?”
“却愁,休得胡言。”皇帝面色凝重,制止她后虚心求教:“小师父,如何化解?”
“父皇缠绵病榻多日,小和尚既有神通,为何不先将父皇的病医好?父皇乃是真龙天子,待病体痊愈,龙脉必随之而振,何须惧那些个邪神业火?。”她尤觉不满,于是冷笑讥嘲:“如此一看,倘若有神医再世能治好父皇的病,岂不是也可说是怀有通天神通?”
孙福禄立在近旁,听她口出妄言,难免着急上火。
皇帝更是难得冲她显出怒气,竭力压低嗓音,肃声道:“却愁,不得胡闹。”
虽无厉色,但规训入耳,却叫她委屈万分。自记事起,父皇何曾同她如此严厉?越是回想,越发羞恼鼓气,本要即刻发作,可抬眼望见皇帝病色未消,她心头一酸,只能闷声不语,霍然起身向门外去。
无念脚步微挪,面向她的侧影缓声回答:“公主孝心昭昭,但天子圣体,非凡俗药石可医。”
朝中御医,民间名医,这段时日她寻了个遍,可无论是谁的方子,都未能见到成效。此刻听无念所言,她稍有动摇:莫非真如这小和尚所说,是什么业火焚烧危及皇庭,导致父皇一病不起?
她冷声斥道:“照你所说,我父皇竟是药石无医了吗!好大的胆子。”
“公主莫急,且听小僧细说。”无念转向皇帝,“三日后,师父会在重锦寺布下道场,以祈福德,借而化劫。但须与皇庭道场同步开启,小僧此来,正是要将道场法事典仪授予宫中法师。”
她还要再问,皇帝却忽然道:“却愁,去将皇后叫来。”
“孙福禄,你去。”她不依不饶,“儿要听这小和尚详细说说。”
“却愁,听话,去请你母后。”皇帝示意孙福禄将她劝离,孙福禄面带苦涩,上前哄着她离开钦安殿。
刚出殿门,她立时停下脚步,转身逼近孙福禄,瞪大双眼质问道:“父皇和那师徒二人有何秘密?为何要将我支开?”
孙福禄有苦难言:“公主,皇上哪里是将您支开,您想想看,这无念师父是佛门中人,皇后娘娘在云崖斋修行,修得亦是佛理。老奴猜度,是那两地同开的道场,需要借皇后娘娘的功力。公主快些将皇后娘娘请来,不就能早些知道原委?”
她将信将疑,带着次鸢乘轿辇,快步往南苑净心阁请人。
来回只耗费半个时辰,她与皇后一同抵达钦安殿。
“皇后,这是重锦寺弥寰法师的徒弟,无念小师父。”皇帝开门见山道,“三天后,重锦寺要做场法事。皇后身在皇室,修行多年,这场法事需你襄助。朕已叫孙福禄派人收拾行李,待会儿就请皇后同无念小师父一起往重锦寺。”
无念应声行礼。
她焦急开口,话未吐出,便听皇帝补充道:“还有,却愁也一同去。”
“儿也要去?”
“公主与皇上血脉相连,若能在场,必有增益。”无念微笑应答。
皇帝复又叮嘱:“这次去到寺中,并非游山玩水、寻欢享乐。寺庙清苦,但好在法事只需一天,稍忍一忍。等你回来,要怎样吃喝玩乐,朕都依你。御膳房也给你备好了吃食,待会儿就放在车上。”
“儿去原南时,也曾在山间寺庙留宿,这点清苦可难不倒儿。”她笃声回道,“父皇放心,只要对父皇病情有益,儿什么苦都吃得。”
皇帝招了招手,她在床榻边上坐下,望着她鬓边宫花道:“朕还活着,哪有要你为我吃苦的?早些出发,路上慢些走。这回叫崔慑带走一半禁军,护送你们母女二人。我也好在宫中安心养病。”
“叫崔慑留在宫里护卫父皇,我带着阿兰去。”
“崔慑那个闺女,是有些能耐,可让一个小女娃娃守着你,我怎能放心?”
“阿兰身手很好,不比崔慑逊色,父皇安心养病吧。”说完,她又附到皇帝耳边,悄悄说道:“儿还有两个亲信,刚刚学武回来,定能护儿周全。”
皇帝迟疑许久,看着她满心期许的模样,不忍否决,便应下了。等她们离开后,皇帝又传崔慑,命他在暗中跟着,以免出现意外。
鸾车停在宫门前等候。
另一驾马车自远处奔来,在鸾车侧停下。张湍失魂落魄走下马车,天色阴沉,灰云欺压巍巍宫墙。冷风号号,吹起他单薄衣袖。他自鸾车旁行过,穿过宫门,漫无目的地前行。
王焕刚掀开车帘,便见张湍已经走进宫门,不由哀叹。若在往常,张湍必会在车旁等候,迎尊长下马车。足可见南陵王妃带来的消息对他打击之巨大。可惜自他见过南陵王妃后,便是如此模样,一路上半句话也不说。
愁煞人。
王焕遣走马车,看着侧旁鸾车稍觉困惑。但来不及多想,便匆匆追赶张湍,只怕他这副模样再出了什么事端。
张湍神不守舍,步履迟滞走了许久,后被台阶绊到,踉跄扑向前去。紧跟在他身后的王焕急急出手捉他衣袖,却被他带着一同扑倒在台阶上。
这才半醒,看着侧倒在台阶上面色痛苦的王焕,张湍惊了神,急忙搀扶王焕起身,替他理顺衣袖,拂去灰尘,愧疚问道:“老师,您没事吧?”
“老骨头摔一跤,算不得什么事。”王焕扶着腰,刚刚被台阶石棱硌到,疼得厉害,却又不忍让学生担心,只摆摆手将这事含糊过去。“如今你在内阁,虽只是旁听,不需要你做决断,但将来总有一天,是要你独自一人挑起大梁的。今日听了些事情,便丢了魂儿,若不是摔着一下,恐怕还找不回来。这如何能行?”
两人一同拾阶而上,张湍小心翼翼虚扶着王焕,只怕再磕了碰了。听其一席话毕,张湍沉默凄凄,脚下如坠巨石,寸步难行。
王焕回头看他。
他茫然抬头,嗓音干涩带有鼻音:“老师,十日前,家中双亲,俱过身了。”
王焕怔住,缓缓转身朝向他,抬起手臂后,想了又想,最终轻轻拍在他的肩头。
“随我来吧。”王焕脚步愈发沉重,带着张湍回到文渊阁内。
阁中众臣齐齐抬头,看向门口,目光迎二人入内。张湍跟在王焕身后,低头跨过门槛,这些目光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王大人,有件急事要办。”一人举着奏章上前,好奇瞥着张湍,口中不忘解释:“皇后离宫,要带上半数禁军,马上就出发,需户部紧急调来粮草辎重。”
王焕道:“拟份公文给去五城兵马司,他们那儿的粮草辎重装车就能出发,随后再叫户部补上。”
“好,我知道了。舒之,你来起草稿件,我去找人核算数目。”
王焕拦道:“这事先交给旁人,舒之这儿,我另有安排。”说罢带着张湍去到内间。
张湍看他在内间翻找东西,愣了片刻才上前去:“老师在找什么?学生帮你。”
“找着了。”王焕抽出件陈旧信函,递到张湍手中:“依葫芦画瓢,写封奏章,陈明丧情,报请解官丁忧。你先写着,我去给你拟票,两不耽搁。动作快些,今晚你就能离京回乡。”
信函上落有浮灰,张湍感激涕零,抬袖擦去浮灰,抽出信笺,目光刚扫过一行,便是为之一怔。这是王焕的笔?????迹。再细看内容,是说乡里遭灾,家中老母亡故,请辞还乡,以尽孝道。
张湍忧思满怀,稍作平复,稳住双手,提笔疾书。
一刻钟后,师生二人皆已书成,王焕从他手中收过信纸,安抚他在内间等候。京中官吏,无论品阶,解官丁忧皆需报呈皇帝御笔朱批。王焕知他此时情绪低迷,只怕误事,便要代劳。
张湍知晓老师好意,却不忍劳烦,执意亲自前往。
念及两人若继续争抢,难免引来外人目光,王焕便不再坚持,但定要亲自送他去往钦安殿见驾。
天色愈黯,天风愈寒,巍巍宫墙未能截断冷风。寒风在宫内长街肆意流窜,吹出猎猎响声,犹如亡魂悲泣。
张湍跟随王焕,静静穿过宫门。
钦安殿内灯火晦暗,王焕疑心皇帝已经歇下,立在门前悄声与内侍沟通。内侍拿不定主意,便通报孙福禄,孙福禄急急出门来迎,向王焕道:“皇上刚吃过药,还没入睡,王大人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片刻后,钦安殿们启开,孙福禄引二人入殿。
炭火烧得旺盛,屋内温暖犹在炉中。张湍从寒风中步入暖房,不由头脑昏昏,稳了稳神,方随王焕步入内室。
“王焕,孙福禄说你有急事,说罢,早些说完,朕也好早些睡觉。”
王焕同张湍一起下跪叩拜,而后道:“是臣的学生,家逢变故,呈请解官丁忧。”
奏折交到孙福禄手中,孙福禄欲言又止,垂眼瞥向张湍,心中叹息着将奏折转呈皇帝。皇帝半卧榻上闭目养神,抓过奏折,一目十行扫完,最终目光聚焦在张湍的名字上。
“原来是你。”皇帝低哼一声,“你父母亲族远在南陵,是谁将这事儿告诉你的?”
张湍默然答道:“家中亲眷托人将信送入京城,臣得信方才知晓。”
皇帝仿佛没有听见,再问一句:“是老七亲自回来的,还是派人回来的?”
“回皇上,是臣家中亲眷托人送信回京。”
“行了。”皇帝随手将信丢至一旁,“允你休沐七日,解解哀思。至于解官丁忧的事,不必再提。”
王焕急忙开口:“皇上,万万不可啊。”
皇帝合眼回躺:“没什么可或不可。南陵路途遥远,即便八百里加急,信送到时,人也已入土为安。何必折腾这一遭。真要为父母守孝报恩,朕可准你着素服出入宫闱。下去吧。”
张湍双眼通红,叩首陈情,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哀声祈求皇帝能收回成命。
皇帝眉头紧锁,摆了摆手。
孙福禄会意,强行将张湍搀起,劝他趁早离开。天威难测,一旦龙颜大怒,莫说夺情之事,恐怕还会牵连王焕王大人。
张湍悲愤交加,忍而不发,拂袖奔走。手足无措间,欲要闯宫离去,却被拦在内廷门前,不得离去。王焕看他已举止失常,更是不忍规劝,只能挺着一副朽骨,拉扯着他,免得他惹出什么不可转圜的事端。
看着老师忧心劳力,张湍怨尤愧恨,却是无可发泄。最后身撞宫墙,恨不得将这堵红墙撞得粉碎,再圈禁不住他。
可这宫墙如斯牢固。
他贴着宫墙,慢慢滑坐在地。
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缓缓滴落。
王焕看着他,悲恸不已,弓着腰探身过去,将学生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后背。
“王世伯。”
男子在王焕身后低唤,王焕回眼看去,现如今能够随意出入宫廷、又有他家中世交的男子,除却薛岸还能有谁?
“我当是谁,原是世伯的得意门生。这是怎么了?”薛岸先是轻笑,随即好奇在旁蹲下,头颅左探又探,自王焕衣袖间隙瞧见张湍面容,讶然惊呼:“状元郎这是遇见什么难事?怎么还哭了?”
张湍无心与他周旋,轻手推开王焕,手掌按上宫墙就要起身。
薛岸又道:“看着一双眼睛,红成这样,叫却愁见了定然心疼。”
张湍动作一滞,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什么礼数,急声问道:“薛公子手中是否是有自如出入禁宫的令牌?”
“有,但可借不得你。”
王焕叹道:“子湄,且看在我的面子上,帮一帮舒之。”
“世伯说笑。堂堂次辅尚且无能为力,我一介草民又能有何作为?”薛岸似笑非笑,“但我却知道,无论何事,只需求一求公主,便没有办不成的。”
张湍默了片刻,转身向海晏河清殿去。
薛岸在其身后遥遥喊道:“张状元,错了。公主动身去往重锦寺为皇上祈福,人不在海晏河清殿内。此刻鸾车就在宫门外,跑快些或还能赶上。”
张湍刹住脚,拎起衣摆便向宫外奔去,王焕要跟上前,却被薛岸拦下。
“内廷宫门落了锁钥,他出不去,我得去帮他叫一叫门。”王焕似是解释,又似喃喃自语,抬脚就要跑去。
薛岸幽幽回道:“世伯不急,愚侄来时便将门叫开了,侍卫不会拦他。倒是世伯,上了年纪可得爱惜身体,几日不见怎就拐了?”
“你这性子。”王焕安下心来,不由感慨:“你要帮他,又何必气他。”
“谁要帮他?我不过来寻个乐子。世伯瞧不上愚侄,却对他关爱有加,叫他推了撞了也没脾气。”薛岸嫌道,“走吧,愚侄送世伯回文渊阁,免得回头薛慈知道我对世伯不敬,再与我发鬼脾气。”
日再沉几分,薛岸搀扶王焕向文渊阁缓缓行去。
张湍一心见赵令僖求情,全顾不得其他,一路狂奔。皇宫太过宽广,他只觉这条道路好似没有尽头,愈发焦急。
待跨过内廷宫门,遥遥望见皇宫大门敞开着,门前停有鸾车仪队。他远望见赵令僖身披淡黄衣衫,服色素雅,全不似往日明媚张扬。
赵令僖在他视野之中,缓缓登上鸾车。他脚步又快了些。
忽而,与另一道身影靠近鸾车,身披百纳僧衣,长身肃立。鸾车门帘敞开,赵令僖向外探看,莞尔微笑,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那僧衣和尚随即单掌行礼,踏上脚凳,三两步便探入鸾车。
门帘落下,一声高喊,响彻宫门内外。
“启——程——”
他还在远处,还未赶上。
车轮滚滚,扬起微尘,没入远方。
他仍在奋力追赶,可等他奔至宫门下,被侍卫长枪挡在门内时,那鸾车仪队已没了踪影。他穷尽目力,也难望见。
灰云酝酿了整日,至阳光全数消失,方将腹中冰雪吐出。
这一年初雪,就这么缓缓飘落在她离去的路上。
雪花贴上他的面颊,很快便被体温融化,他灰心丧气,几乎一步一顿,在落雪中前行。他的腿脚麻木了,双手也麻木了,五官面颊也麻木了。
蓦然,他笑了一声。
满是绝望。
……
鸾车内,赵令僖忽然想起,自己匆忙离宫,未曾嘱咐殿内宫人照看张湍,遂扯开车上窗帘。冷风倏地钻入帘内,带入几朵雪花,落在她的鬓上。
“下雪了。”她惊喜道,“今年的雪来得早。”
无念微笑道:“瑞雪兆丰年。”
她抬眉瞥他一眼,随即向驾马跟在车旁的崔兰央喊道:“阿兰,派个人回宫,告诉张湍说我过几日再回。记得差人去取尚衣监给他和樊小童新裁的冬衣。”
崔兰央拱手领命,即刻将此事安排下去。队中两人策马离队,折返回京。
马车悠悠向前,她放下窗帘,回看车内,见无念已合上双眸。车内灯光照下,肌肤不似白日看着那般净白,五官却较白日更加俊朗。
她存心逗弄,含笑问他:“小和尚,你困了?”
无念回说:“路途遥远,公主若觉无聊,小僧可授公主静心经文。”
“你在念经?念出声来让我听听。”
无念微启双目,低声吟哦,阵阵梵音清净微妙。
她倚靠软枕仔细聆听,试图分辨,却辨不出经文字句,再听着听着便沉沉睡去。
? 第 77 章
重锦寺坐落在高山之巅, 寺庙藏身烟雾,金顶早已披上银霜。
鸾车停在山脚,皇后与赵令僖一前一后, 徒步登山。长队如龙在山间盘旋,次鸢搀扶赵令僖, 一步一摇,艰难前行——这才刚至山腰。山风冷冽, 但她额间却生细汗,疲惫时,她抬眼向前望去,无念仍在前方, 脚步平稳, 不紧不慢。
她捡起枚石子,向着无念后脑砸去。
无念停步, 那枚石子并未飞出多远,在距离无念丈许远的地方便坠落在地。她属实没有多余力气抛掷石子。
皇后踢到这枚石子,无奈叹道:“却愁, 佛门圣地,莫要胡闹。若是累了,便叫队伍停下休息休息。”
“母后, 你竟也不觉累的吗?”
皇后笑说:“母后常年在云崖斋修行, 已经习惯了。无念小师父亦是时常上下山, 才能健步如飞, 不觉疲累。却愁养在深宫,近处有轿辇, 远行有鸾车, 凡事无须亲力亲为, 此刻觉得劳累才属常理。若不觉?????得累,反倒是件怪事。”
护卫送上小凳供她坐下休整,次鸢、次雀围在近旁替她捶腿捏肩,松活筋肉。她抬脚踢开脚边碎石,忽然想起在那无名山上,山火起时,张湍怀抱着她,艰难穿行在山林之间。自行登山便已如此疲累,他带着伤,抱着自己走那样远的路,难怪会累昏过去。
休息一炷香后,皇后抬了抬手,吩咐继续赶路。
她仍是疲惫乏力,赖在小凳上不肯挪动。皇后无计可施,只好下令再休息些时候。无念却上前来道:“山中天气变幻莫测,现在山中已是寒冬时节,一旦落雪落雨,冷风一吹,山路上了冻便难行走。安全起见,请皇后娘娘下令继续赶路。”
皇后看着赵令僖,左右为难。
无念再道:“皇后娘娘随队先行,小僧守在公主身侧,等公主歇好,再引路回寺。”
“却愁,你意下如何?”
“好主意。”她坐得更加安稳。
一半队伍随皇后继续登山,另一半队伍留在山腰,等候赵令僖休息。崔兰央亦留在此间,扶着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仰面向上望去,见树尖直插云霄,不由赞叹一声。
又歇一炷香后,无念见她仍无动身打算,再看天色阴沉,默默自袖中取出一颗念珠,于无人处将念珠碾碎。少顷,忽有野兽低吼之声在林中传来,禁军将士万分警惕,看着四周林中动静。
崔兰央当即拔剑,护在赵令僖身畔。
“山中有猛虎。”无念低声道,“请公主下令前行。队中人数众多,一旦开始移动,猛虎便不敢靠近。”
“猛虎?”她两眼一亮,“阿兰,猎虎。”
无念面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双眉一拧道:“公主为求皇上康健,方来重锦寺做道场法事,倘若两手染血,血煞冲道场,恐怕祈福不成反添灾殃。更何况,佛门之下,不可杀生。”
崔兰央兴致勃勃,却叫他这一番话搅了,同时觉得这和尚言之有理。
赵令僖颔首道:“言之有理。启程上山。”
队伍终于启程,在山路间穿梭。她攀着崔兰央,脚步沉沉向前行进,看着前方无念挺直的脊背,频频喘息道:“什么血煞冲撞。阿兰,等下山时,一定要将那只老虎从林子里揪出来。”
无念脊背僵直,平生头回咬牙切齿。
山寺亭亭,立在峰尖,唯有一道险峻陡峭的青石台阶通向金顶主殿。禁军将士被留在石阶前,无念在前,赵令僖在后,崔兰央及庄白二人紧紧跟随,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背影,只怕有何闪失。
皇后已在主殿等候,另一老僧安坐佛案旁侧。
崔兰央先入殿内,引燃三株清香,奉于赵令僖手中。赵令僖持香随意拜过后交给崔兰央。老僧敲磬,震鸣声在殿内回荡。
“老衲弥寰。二位贵人登山辛苦,寺中备有斋饭,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开道场。法事开始,便不能停,届时辛苦二位了。”老僧声色沉闷,似是铜铃裂隙被封,摇晃时闷声作响。
听来很不舒服。
她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步下台阶。
重锦寺斋饭倒是令她出乎意料,房内陈设亦是颇费心思。屋中烧炭取暖,炭火烟气几乎细不可见,两床被褥铺着,用料柔软细腻,其内棉花蓬松软和。崔兰央查看一番,奇道:“京城一些大户人家,冬日里怕都没有这样上乘的炭用。”
她随意笑笑,与天家往来的寺庙,岂会短缺银钱?
这晚睡得安稳,山中一夜风雪未能侵入房中半分。晨起鸡鸣,天幕仍是漆黑一片,皇后侍女早早唤她起身。她迷迷糊糊又睡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次鸢捧来温水,方睡眼惺忪起身梳洗。
法事自寅时天未亮便开始,山林中藏有蒲团,待法事开始,四面八方的林中传来唱经声。她打足精神,依照弥寰所述,配合法事。至傍晚,法事停下,林中僧人仿佛突然之间消失无踪。
她与崔兰央说起此事,二人皆觉奇异,欲一探究竟。她找人问明无念居所,去寻无念答疑解惑。
无念所住小院在次峰,由主峰去往次峰,需过一条吊桥。崔兰央站在桥头,看着悬于两峰之间随风摇摆的桥身,再看桥下重云叠雾的万丈深渊,忧心万千,于是提议由白双槐过桥传召无念至主峰回话。
她在桥头遥遥望去,对岸云雾缥缈,如在蓬莱。
不等白双槐请命,她先行上桥,于山风中一步三摇走向对岸。
次峰小院是间土墙茅屋,外围篱笆。她刚推开柴门,一声沉闷呜咽自她身后响起,好似昨夜登山途中遭遇的猛虎。她攥紧双手回头看去,一只白老虎正双腿前伸,身子后拉,脑袋压低,血口大张,呼出长长哈气后塌下腰身,团卧在近旁干草堆里。
她盯着老虎。
白虎亦盯着她,两只眼睛是如天穹般的淡蓝。
一人一虎,静静对望,直到茅屋门开。
作者有话说:
是谁狼狈赶榜单并且失败?
是我QAQ
? 第 78 章
山间湿寒风雾吹袭, 携来血腥气息。她侧身回看茅屋,无念手捧托盘,其上盛有只被扒皮去首的四足野兽, 血肉模糊难辨原貌。
“猛虎?”她目光折回静卧草堆的白虎,白虎抬起头颅, 向茅屋张望。无念手中那盘生肉,多半是用来饲喂这只白虎, 她半恼半疑:“假和尚?扮作和尚哄骗我父皇,这是欺君之罪。”
两峰险峻,吊桥横架其间,迎崖谷烈风, 临茫茫深壑。每逢冬日, 桥面霜露凝冰,稍有不慎即会葬身崖底。等闲难渡。
无念未能料到, 赵令僖竟能踏过吊桥。
“既然和尚是假,”见其不答,她逼近无念, 接连发问:“所谓‘隐龙脉’更是凭空捏造?‘业火焚血’亦是无中生有?道场法事更是故弄玄虚!小和尚,不妨你告诉本宫,你和那老和尚刻意将本宫和母后诓骗至此, 有何意图?”
身后白虎忽发呜咽之声。
她已在无念面前站定, 生肉血腥扑鼻而来, 那白虎误以为她来抢夺食物, 故而示警。
无念颔首微礼:“容小僧先行饲喂。”
白虎在柴门外焦急昂首,却徘徊不进, 想是饲喂日久, 自幼规训, 养成习惯。她将无念手中木盘抽走,一松手,木盘坠地,生肉震荡零散,地面渐起尘土。木盘落于她身前尺寸之地,她探足向前,足尖轻踩木盘边沿。白虎抬抓扒上篱笆,来回抓挠,却始终没有入院。
“看来饿得不轻。”她掩面轻笑,“畜牲尚懂规矩,你比它又如何呢?”
“公主何苦为难小僧,为难一只畜牲?”
“本宫喜欢为难谁,就可以为难谁。”她踢踢肉块,厌嫌道,“真恶心。本宫荤素不忌尚觉恶心,和尚不杀生不食荤,端着这东西竟然面不改色。平日里怕没少偷吃。难怪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细皮嫩肉养尊处优,全不像是吃斋念佛的正经和尚。说罢,你和你师父,编纂虚言,有何目的?”
无念避而不答,频频看向抓挠篱笆的白虎。
“不说?”
“公主,公主你还好吗?”白双槐的声音忽然响起。
紧接着崔兰央惊呼:“好大一只老虎,公主,你没受伤吧?”
“还不说?”她斜眼睨去,“杀了你,再去问老和尚,一样可以。即便问不出答案,将你们师徒二人宰了喂老虎,照样可解本宫心头之患。”
远处寒光一闪,白双槐拔刀,小心翼翼靠近白虎。
“不要伤它。”无念叹息。
她抬手拦道:“小白,住手。”
“请公主随小僧往金顶主殿。”
她踢开肉块,向外行去,无念步伐稍快,拦在其身前。在其发话之前,无念半蹲下身,动作轻柔为她脱下绣鞋,低声解释:“鞋面染有血污,一旦出院,必引得白虎发狂,恐会伤及公主。”
玉红缎面金丝绣线,置于院中泥土上,犹如春深花开。
无念又脱下僧鞋为她换上,这才起身向外。
僧鞋并不合脚,她走得便慢。离开院子后,崔兰央与白双槐齐齐围来,见她步子有异,崔兰央并无忌讳,低头见她换了鞋子,急声发问,知晓她并未受伤方才安心。随即又道吊桥危险,鞋履不适更难行走,便催白双槐往宿处取鞋。
一来一回,又耗近半个时辰,天彻底黑下。桥头未点灯,白双槐背负长棍,棍头挂灯,战战兢兢过了桥。无念提盏风灯交予崔兰央,由崔兰央在前引路,赵令僖紧随其后,白双槐守住无念,待前者成功渡桥后,白双槐方盯着无念一同渡桥。
四人桥头会和后,直上金顶主殿。
殿中长明灯燃,却无一人值守。
“公主请看佛像。”无念双手合十,抬头上看,直视佛像。
主殿佛像巨大,高近三丈,房顶四周亦挂有成排灯盏,于深夜照佛像通明。初来时赵令僖满不在意,如今细看方才惊觉,主殿供奉并非寻常如?????来观音塑像,是尊无名女佛。甚至并非女佛。
塑像脚踩云浪,衣为霓裳,手执灯台,项佩金环,发梳高髻。
通身金塑,唯有鬓边簪花材质不同。
灯火熠熠照得金身流光,远远望去,流光镀上簪花,泛金黄之色。她目光在四周扫过,屋顶灯盏需定期更换,必有梯子可登顶端。最终,目光落在神台之上。她唤白双槐上前,为自己垫脚登上神台,绕到塑像后端,果见向上台阶。
快步登顶,硕大花萼近在咫尺。
那朵簪花如她头颅大小,她将簪花取下,是朵拒霜花。指尖刚刚触及花萼,便知是以金线丝绢缠成的宫花,用料与她此刻簪于鬓边的宫花一模一样。
向灯下一照,看金线丝绢崭新,应是刚换不久。
“皇后娘娘,师父。”无念声音远远传来,她凝眉,目光越过塑像肩颈向下看去,皇后与弥寰法师先后步入殿内。
弥寰问他:“怎么在这儿?”
“公主欲要添香。”无念平声回说,“夜深凄寒,便遣二位大人代劳。”
白双槐正在神台下,闻言抓起柱香应道:“是啊,大晚上的天冷,万一公主染了风寒就不好了。”说罢引燃柱香插上,像模像样拜了拜。崔兰央随机应变,与皇后行礼后便与白双槐一起告退。
片刻后,无念亦被弥寰支开。
皇后与弥寰深夜叙话,想必是有要事,无念既然设计让她听上一听。她索性躲了躲身形,仔细听着。
“有什么话,定要在这里说。”皇后在神台边坐下,拿起木槌把玩手中,嗤笑道:“听敲这些木头听得久了,我有时就会想,倘若世上真有鬼神佛魔、因果报应,武宁姊姊会是哪类?她在这儿听着我说的话,会不会想方设法地报应我。”
她握住手中宫花,听到“武宁”二字,忽然明白这尊金塑的身份。
武宁王赵贞柔。
她父皇同母所出的姐姐,因幼年处境艰难,无金玉珠饰,便以旧宫花压鬓作饰。她戴宫花,便是因为武宁王。她一直以为,是因她容貌俏似武宁王,是以皇帝喜爱看她佩戴宫花。她问次狐,次狐也说侄女似姑,或许是皇帝见她模样便会忆起早逝的姐姐。但今日见到塑像,要说形貌相似,赵时佼更像武宁王些,而她在容貌上几乎全无相似之处。
“皇后娘娘大可安心,若有报应,二十多年前就已报应在老衲身上。”
“果真是鲜廉寡耻之辈,竟还能如此坦然说出。”皇后哑然失笑。
弥寰微笑回答:“有皇后娘娘庇佑,老衲自然心中无忧无惧。如今时日无几,老衲也已老迈,想求娘娘来日赐老衲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院颐养天年。”
“就为这个?”
“要再多,老衲也没多少年头享用了,不折腾那么多了。”
“好说。”皇后应道,“香火鼎盛也只为财源滚滚。宫中佛堂数不胜数,寻处最大最热闹的,你在里住着,本宫保你锦衣玉食寿终正寝。”
“皇宫到底规矩多些,老衲乡野里待惯了,怕不自在。”
“弥寰,从十多年前本宫察觉到你弄出的那个小杂种的身世,便觉恶心至极。若非你能编纂些假话糊弄皇帝,本宫绝不会容你活到今天。你带着一肚子的秘辛,想跑?二十多年前敢进宫里扯谎,就没想过今日下场?”皇后理平衣袖起身,“若无旁的事,本宫回了。”
弥寰目送皇后离开,末了只得叹息。
她在塑像后听得恼怒,弥寰同皇帝所说,更字字句句皆是假话。而皇后在云崖斋修行许久,却全然不信神佛,且对弥寰所作所为无所不知。他们串联勾结,狼狈为奸,一同欺瞒父皇。
捧中拒霜花艳,她垂眸看着,武宁姑姑不能在天有灵,报应此二人,但她可以。
她将宫花簪回原位,步伐坚定走下台阶。
脚步声回荡在主殿内,弥寰竟然抬头,眼看着她从塑像后现身。
她站在神台上,手扶塑像云浪底座,审视着仰面看来的弥寰,似笑非笑问:“你想要一座香火鼎盛的寺院颐养天年?母后不肯给你,但本宫可以给你。本宫觉得母后的云崖斋就很好。虽然没有去过,但凤驾曾居,断然少不了香火。”
“公主说笑。”弥寰合掌礼道,“云崖斋四周山势险峻,常有香客失足坠崖丧命,重锦寺亦然。夜已深了,公主回宿处时注意脚下。”
“威胁本宫?”她蓦然一笑,“你只知道皇后背后有太子,却不知公主背后是谁。更不知山上禁军听谁号令。你若在殿内伤不到我,我不会叫你失足坠崖,我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公主若想死无对证,请便。”
“本宫不需要证据。”她怜悯地看向弥寰,“本宫只是好奇。但你若一心求死,本宫也可不追究其中原委。左右杀了你们,什么事都一了百了,何须再费心力?但若原原本本说出来,看在小和尚的面子上,说不准能饶了老和尚。”
? 第 79 章
弥寰比谁都清楚靖肃公主背后是谁。
既是当今皇上, 亦是薨于皇上登基前的武宁王。
往事尽被连同废墟一同扫去,世人能自皇帝追谥加封武宁王的诏书中,窥见些许源于血脉的深情厚谊, 但也仅此而已。弥寰看得更多,他更知道这位皇帝对胞姊的眷恋之深。
虽至今未曾知晓缘由。
兴平十五年, 弥寰假装高僧入宫,以轮回之说, 骗取皇帝信任。兴平十七年,赵令僖出生,他令皇帝对赵令僖是赵贞柔转世之说深信不疑,此后十九载, 皇帝几乎是对赵令僖言听计从。
“这么说来, 本宫还要谢谢你了?”她冷声再问,“隐龙脉又是怎么回事?”
“一如追谥武宁王, 皇上也想要给公主裂土封王。”弥寰声音稍低,“隐龙之脉是我以此编撰而来,‘隐龙’即是公主。此前公主遭遇山火, 宫中的眼线知晓后知会我,我就又以此编撰了‘业火焚血’。”
“皇后与此有何干系?”
弥寰说来道去,尽是因她而起, 然他与皇后的对话虽只一鳞半爪, 却也可知皇后牵涉其中已十年有余。而皇后离宫往云崖斋修行, 亦是十年有余。
“起初我是为功名利禄, 后来事情被皇后知道,便再无法抽身, 就听从皇后吩咐说话。”
“皇后远在云崖斋, 指使你做这些事情, 于她有什么好处?”
“这……我只是听命行事,皇后要做什么,我实在不知。”弥寰为难道,“人生在世,无外乎功名利禄。皇后是国母,地位尊崇,其子为太子,来日是要登基当皇帝的。实在猜不出是为什么。”
无论是猜不出,或是不敢猜,弥寰都不再开口。
只在刹那,她已有猜度。倘若父皇笃信隐龙之说,太子之位便是摇摇欲坠,皇后要保太子登基,定是不遗余力。或许,归京途中要杀她的,不是她的哪位兄姊,而是这位皇后。
她抬眼盯着弥寰恶声道:“本宫最后问你,你所说时日无几,是指何人?”
目光如刃,身环杀气,似能将弥寰剐得尸骨无存。
弥寰僵硬如木,睁大双眼,喉中发出嘶哑难听的呼声,片刻后口吐白沫,目淌血泪,倒地不起。
她受惊后仰,扶着金塑底座仓促站起身,立在神台上探头去看。见弥寰四肢抽搐,好似还有呼吸,忙自袖中抽出枚玉哨。哨音一响,片刻后庄宝兴提刀冲入殿内。
庄宝兴依命查看弥寰气息,探过脉搏后回禀:“人已死了。”
“怎么死的?”
“看不出。”庄宝兴稍做检查,摇了摇头:“公主,如何处置?”
“叫无念来查。不要声张。”
无念匆匆赶来,看到弥寰尸身,怔了半晌后,面色如常地上前检视尸体。翻来覆去查了多次,最终回说:“应是惊惧过度。师父素日常怀忧虑,大概是公主说了什么,点到师父心结,一时背气,人便没了。生死无常,各有命数。”
“吓死的?”她诧异瞥去,又嫌弃地转过目光:“尸体丢下山去。”
“公主。”无念求情,“烦请公主让我师父入土为安。”
“他也配?”
“师父突然过身,想必公主尚有疑惑未解,亦有些许事务需要人证。小僧愿凭公主差遣。”
思考片刻,她摆摆手,命白双槐将人悄悄埋了。等到白双槐复命,已是子夜。她又到塑像身后,缓步登上台阶,取下那一朵拒霜花。她坐在台阶上,后背倚靠着武宁王塑像后背,冬夜金器更加冰冷,透过层层衣衫,将寒气送入寸寸肌肤。
愈冷愈静。
她应该勃然大怒,将这些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骗子悉数问斩,将真相告知父皇。
可她迟疑了。
她想起大年初七,宣天阁祭天前,父皇替她梳头,说起和武宁姑姑从前的事情。武宁姑姑去世近四十载,父皇仍旧思念至深,难以释怀?????。转生之说是骗局也是慰藉,如若她当真带人力争真假,以父皇如今病情,或许便会应了那句“时日无几”。
夜里凄寒,崔兰央送来暖炉棉被,劝她爱惜身体,被她搁置一旁。
是一宿未眠,忧心如酲。
直至鸡鸣时分,无念提起木槌,敲上铜磬,将她自泥淖中解救。
她只记得祭天前梳髻簪花,却忘了祭天时,父皇力排众议,以她心血制墨陈书,焚表告天,不愿见神仙祖宗,只求一见武宁王。如果父皇真心认为她是武宁王转世,又怎会有此举?
无论从前如何,但如今,皇帝并未全然相信弥寰等人。
于是不再犹疑,她单掌捧起拒霜宫花,另一只手掌掌心贴上塑像后背,金属塑身经一夜后,被她暖出些许温度。
“大姑姑,宫花借侄女一用。”她将自己鬓上所簪紫荆宫花放在塑像肩头,而后匆匆走下台阶。
崔兰央在殿中守了一夜,庄白二人则分向两处放风,知她步下神台,便传话催促次鸢。昨夜她一夜未归,次鸢等人提心吊胆,得传信后急忙带着新衣赶到主殿,为其在主殿内更衣梳洗。
待收拾妥当,她将拒霜宫花锁入奁中。
皇后并未觉察昨夜之事,临行前见弥寰未来送行,自无念口中得知弥寰忧思过度卧病不起。因赵令僖催促早日下山,皇后只于人前温声关怀几句,留下几名内侍,便下山去了。
返程时无念同行。
京城雪落纷纷,车轮碾过积雪,雪便入泥。
亥时末,鸾车在宫门前停下,次鸢撑开纸伞,为她遮去风雪。轿辇等候多时,她与皇后一齐换乘轿辇,径直往钦安殿面圣。禁军归队,庄白二人由崔兰央带领,先行前往海晏河清殿。
钦安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孙福禄手捧紫貂大氅,轿辇刚一落地,便急急上前为她披上以御风雪。
“皇上晌午知道公主今日就能回来,后晌一直等着,都没打盹儿。”孙福禄感慨道,“老奴劝皇上歇一歇,合合眼,皇上只怕万一合上眼,等公主回来时已睡着,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公主。”
“雪路难行,走得慢了些,叫父皇久等了。”她紧了紧大氅,牵上皇后手掌道:“母后一路辛苦,快和儿一同去见父皇吧。”
进了殿,她就看到皇帝不听劝阻,披着氅衣迎到房门前。夹棉的帘子掀开,风雪吹入殿内,吹开他的衣襟,免不得一阵哆嗦。她快步上前,用自己的氅衣拥着皇帝,握着他皴皱的双手与他取暖。
“却愁是心疼父皇的。”皇帝笑呵呵拍拍她的手掌,带人入内殿炉子边上坐下叙话。皇后跟随在后,解下斗篷交予宫人,亦在炉边绣墩坐下,静静听着父女二人嘘寒问暖。
不久,皇帝问及重锦寺法事。
她睐向皇后,轻笑道:“法事一切顺利。此外,儿还带回件珍宝,正不知何时拿给父皇。不如就此刻吧。”说完招来次鸢,命其将奁匣取来,捧出其中硕大宫花,递送至皇帝手中。
皇帝捧着宫花,怔怔出神。
皇后一眼看出那正是重锦寺金顶主殿供奉武宁王金身所佩,当即警惕起来。
“儿看到大姑姑了。”她轻声说,“儿想着,父皇一直想着念着大姑姑,就将这朵花摘了回来。”
“却愁,你是有话要告诉父皇?”皇帝抚过她的头顶,“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皇后起身礼道:“夜已深了,臣妾先行告退。”
“皇后无须回避。”她招了招手,几名内侍拦在内殿门外,挡住去路。随即看向皇后道:“皇宫再大,也有宫墙围着,再躲能躲到哪儿去?”
“放肆。”皇后沉声看她,“即便常年不在宫闱,本宫也是执掌凤印的皇后,是族谱玉牒上你的母后!”
“都坐下。”皇帝阴着脸,命殿中人尽数退去。
瞬息之间,钦安殿内只余三人,炉中炭火静静焚烧。
“却愁,说吧。”
“弥寰老和尚与皇后暗通款曲,编纂谎言欺瞒父皇。自十二年前皇后离宫往云崖斋修行之后,弥寰口中所言,桩桩件件,尽是听从皇后指使。”她冷声道,“皇后离宫,也并非是为修行,而是得知我的身世,想要加以操纵利用。”
皇后冷笑回说:“信口雌黄。本宫十二年前离宫修行,乃受命于天,是为大旻福祚绵延。”
皇帝却未理会皇后反驳,而是抬眼望着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最后讷然问道:“这些,是弥寰告诉你的?”
“是皇后告诉我的。”她随即嗤笑,“倘若皇后都能受命于天,那么武宁姑姑受香火日久,早已修得仙神,报应到你身上。”
听她复述自己夜会弥寰所言,皇后确信她已全然知晓,心中暗骂弥寰。
只片刻慌神后,皇后又缓缓道:“皇上向来宠溺却愁,但此事关乎武宁姊姊,容不得信口胡言。却愁年纪还小,整日里不论贵贱将那些年轻男子召进宫里作伴,弥寰法师的弟子生得确然貌美,但你喜欢,也不忌佛祖将人带进宫中作乐,这些我原不想过问。只是前边那些荒唐言辞,可是这无念和尚说来与你听的?犯戒僧人,其言不足为信。却愁,再年轻,也要学着去明辨真假是非。”
“十九岁,不小了。”皇帝扶着小案起身,“朕十九岁时,太子都已满周岁了。朕的长姐,甚至没能活到十九岁那天,却早已独当一面。”
她凝眉疑惑:“父皇不信儿?”
“无念小师父跟你回宫了?”
“是。但儿没有——”
“孙福禄。”皇帝忽然高声呼喊。孙福禄急匆匆赶入殿中,等候旨意。皇帝踱了两步,抬手吩咐:“无念不能留,派人去处理干净。另传崔慑在殿外候着。”孙福禄领旨退去。
闻言,皇后面容煞白。
她不解道:“儿带他来,是要他亲口承认,他们师徒二人所作所为。父皇缘何要杀他?”
“舍不得?”皇帝笑得和蔼,“这回啊,舍不得也要舍得。你母后指着用他来给你大哥开路。若仅仅是开路,朕也不忍向佛门中人下刀。可是你母后心狠,要把你当路上的障碍给平了。朕不忍心也得忍心。”
皇后脸色愈发难看。
她惊喜道:“父皇都知道?”
“比你知道的早,比你知道的多。”皇帝刚抬手,想要抚摸她鬓边宫花,目光却落在那朵硕大拒霜花上。最终,他收回手,指肚轻轻拂过拒霜花瓣:“看到这花,却愁伤心吗?”
“儿不伤心。”
“真不伤心?”
她连连摇头。
皇帝眼中湿润,一滴浊泪落在宫花上,低声絮语道:“不是没有想过把真相告诉你,可每回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小时候,因为什么事都怕,什么人都怕,所以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长姐却总能猜出我心里想什么,尽全力来全我心愿。后来做了皇帝,以为再没什么叫我害怕的,可却莫名地怕你。”
“害怕儿?”
“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却偏爱兄姊,独独对我和姐姐弃之不顾。”皇帝自嘲一笑,“可当我成为父亲,又何尝不是偏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是偏爱,便越在意,也就越怕。”
“够了!”皇后厉声喝道,“龌龊腌臜的丑事说不出口罢了,装什么父女情深。”
皇帝冷眼横去:“别以为死到临头,就可以口无遮拦。你该死,你儿子能活多久,却还没有定论。”
“笑话。”皇后忽而长笑,“还真以为本宫有多在意你的儿子,和那个朽腐已久的皇位?我只是觉得恶心,从十二年前知晓一切,就觉得恶心。你是脏的,你也是脏的,从肌肤到血脉,都布满了肮脏污秽的烂泥。”
似是不觉痛快,皇后复又指着皇帝骂道:“你不妨告诉她,二十年前被偷偷招进宫中豢养的女人们,暗娼贱奴、戏子尼姑,在那一个日夜,哪个是你没有染指的?令人作呕。这些年来,每每想起这事,我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寝。天底下,哪怕街边乞丐,都要比你们父女二人干净。”
一通疾言厉色砸下,她有些发懵。
她以为自己已知晓身世,可仿佛其中另有玄机。
皇后似是看出她心中疑惑,当即转向她道:“既然他不敢说,我来替他说——”
哐当一声,皇帝抬脚踹翻火炉,炉盖飞出,在地上越滚越远。炉中炭火倾洒,直砸上皇后衣裙,不仅衣裙带上火星,其手背亦被灼烫泛红。皇后退后两步,躲开遍地炭火,摸到边侧案上冷茶,整盏泼上手背伤处。
舒展开的茶叶贴敷在伤处,暂缓痛觉。
“不让我说,我偏要说。”皇后时刻警惕着皇帝的位置,“弥寰拿‘十八年轮回转世’诓你,你信以为真,依他所述去找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又怕一个不成,于是将能找的全都找来。?????无论是花街柳巷的明妓暗娼,还是远离红尘的尼姑女冠,统统养在宫里,就等着弥寰所说赵贞柔投胎那日,一同交构……乃至坏了根本,久经调理而不成,更是气急败坏,愈发贪恋女色,想要为己正身……”
字字句句,冲撞脑海。
她想要开口,却无法出声,想要离开,却挪不动脚。见她异状,皇帝扶她安坐一旁。旋即不顾肺腑血气上涌,快步上前,一掌打下。
屋内骤然安静。
衣裙火星化作火舌,向上舔去。皇后抹去唇角渗出的丝缕鲜血,映着火光仔细看着指肚红污,随即高高抬手,重重掴下。
皇帝站在原地,匪夷所思。他的脸上火辣辣得疼。他从未曾料到,在他登基之后,竟还有人敢对他拳脚相向。
皇后甩甩手掌,笑得肆意,仿佛尤觉不满,再度抬掌,却被皇帝攥住手腕。皇帝几乎将全身气力汇聚于手掌之上,试图捏断其手腕。皇后笑得更加张狂:“不仅那些下贱女人被你践踏,赵贞柔也被你践踏,赵令僖也被你践踏。你的龌龊私心,你的肮脏举止,早让这宫闱、这天下,都变成藏污纳垢之地。”
两个巴掌,没有打在她的脸上。
但两次巴掌声,已将她从混沌中惊醒。
这就是藏进废墟灰烬的宫闱秘辛,这就是皇帝始终没有胆量告知于她的“身世”。她不在意皇帝将她当做长姐转世还是当做女儿,但她却不知晓,是否应该在意那位来历不明的母亲。
“真要细说,你们父女二人倒也是一脉相承。老子秽乱宫闱,女儿有样学样——”
一盏热茶泼来。
二人一同回看,望见她端着茶盏。
茶盏自她手中滑下,跌上炭火,破碎成片。
真吵。
安静真好。
她高声喊道:“孙福禄。”同时上前扯下鬓边绢花,强行塞入皇后口中。孙福禄再度急急来到内殿,看一地狼藉,见皇后衣裳带火,又满身茶渍,不免揣测猜度。“传御医为父皇诊治。母后忽然撞邪,发疯癫狂,封口绑住手脚,送去净心阁关押。”
孙福禄小心翼翼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松了手,缓步坐回榻上:“照她说的做。”
皇后吐出绢花,刚要声嘶力竭,又被绸布封口,扭送往南苑净心阁。皇后挣扎着,死死盯住赵令僖,却无力抵抗。
父女之间,再无对话。
等到御医诊过脉,宫人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她面无表情道:“夜已深了,父皇安寝,儿先行告退。”
门帘掀开,她走出钦安殿,迎面而来的寒风显得格外清爽。她深深喘息,似要用这寒风驱走五脏六腑内的浊息。
孙福禄急急送来紫貂大氅,被她丢在雪地中。
次鸢撑着伞,跟随在她左右,她踩着积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步行往海晏河清殿去。
宫墙宫墙,漫漫无望,长街横纵,风来风往。
冷风吹起她的衣摆,将纸伞吹得摇晃,落雪因此乱次飞舞,积雪亦是纷纷上扬。她探出手,没有任何防护,就那么探入风雪之中。烈风带着雪粒擦过肌肤,带来细微的痛感。
“次狐。”她喃喃道,“你说,我要不要杀她?”
伞沿压低,伞身微颤,伞面积雪陡然在她眼前落下,砸入地面积雪之中。
次鸢颤声回应:“回禀公主,次狐姐姐还没找到。”
是啊,她陷身山火时,次狐失踪,至今未能寻回,或许已经悄然死去。
她默了良久,垂下手臂,缓缓前行。
海晏河清殿宫门前,两盏灯笼挂在檐下,灯影摇曳,暖黄的光线铺在冷白的雪地上。大门洞开,稍有褪色的大红门槛拦住积雪。
门槛上,有一人倚门独坐。
身披白衣,乌发半束,静坐风雪中。每逢风起,便有飞雪染上眉睫,挂上青丝。发尾与衣袖随着烛光一同飘摇,摇摇欲坠。
他已在此等了五日。
他知道,今日她会回来。
哪怕已是子夜,哪怕雪夜深寒,他亦不肯离去。
直到她出现在长街尽头,一步一步,向着宫门靠近。
他听到积雪被踩实的声响,在风啸声中委实细微,却仍旧被他捕捉。他抬眼看去,历经多次空欢喜后,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身影。
于是扶着宫墙站起身,四肢僵硬,却仍勉力挪向外去。
最后,他迎着来人的脚步,直直跪在雪中。
从拐入海晏河清殿门前长街时,她就看到门前灯影下的身影,一身雪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是张湍。
她一眼认出。
她步子稍快了些,变化之微小,连自己都没能觉察。
当再靠近些,她发现曾经在朝会指责她衣冠不整不成体统的张湍,此时此刻,发未束冠,仅着素白中衣,便出门来迎。
衣冠不整,不知礼也。
她无声轻笑,呵出一团白雾,走得更近。
骤然间,张湍在她眼前,直直跪下,将松软的积雪压密压实。
“张湍。”她微微倾身向前,身旁灯笼送近,照出他衣襟下半藏半露的肌肤已经冻得发红。“你想做什么?”
? 第 80 章
长街静寂, 风也止息。
袖摆垂坠,灯火明辉。
张湍背向檐下烛,面朝袖间灯, 冰雪覆眉睫,压低双眼。只一张拟雪苍白的脸, 点上细碎红梅的霜,病态难解, 犹然清艳。
她探出手,指腹轻压他堆雪的眉,冰雪在她指下融化。
雪水凝珠,仅此一颗, 划过眼睑, 如泪滚落。
她提起灯笼,贴近他的脸庞, 重复再问:“你想做什么?”
“湍,双亲故去,恳求公主, 开恩降旨,赐湍还乡,居丧守孝, 以尽人伦。”
字字句句, 声颤瑟瑟。
泣血椎心, 悲恸欲绝。
一行清泪覆盖雪痕, 缓缓滑下。她抬指点去,泪水温热转瞬即消, 霎时如雪冰冷。她苦苦思索, 未至解惑时, 又一滴泪浸过她的指尖。
“求公主开恩。”
他俯身叩求,额首紧贴彻骨冰雪,青丝散开埋入雪地。尺寸之外,是纤尘不染的玉锦绣鞋,唯有淡淡风雪,遗有浅痕。
拘囿宫闱,风木含悲,安能释怀。
苦思冥想终于得出结果。她记得,张湍父母亲族早已逃离孟川,杳无音讯。此前派去找寻捉拿的将士,在她回宫后皆被召回京城,不再搜查。
她困惑:“张湍,父母死讯,你从何得知?”
“族中亲眷,传书报丧。”
有生有死,死者落葬,生者报丧。
她倏忽忆起,沈越尚在朝中时,授她诗文: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①
常听人读诗,而今方觉心有戚戚。她垂眼看着伏地长叩不起的张湍,寒风冰雪,钻心刺骨,恐不及心中哀恸十之一二。数日之前,她因父皇病情牵肠挂肚,今日,她因往事揭露罔知所措,撇下病中父皇,漠然离去。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②
父皇久病缠绵,时日无几,不知何时便会与她幽明永隔。来日她会否如同张湍此刻,长恨难平。
而母亲。
皇后虽常不在宫中,她仍能唤一声母后。如今往事揭开,难堪至极。而后宫中从无人提及的,她的亲生母亲,她甚至不知姓甚名谁、是生是死。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③
她的来处,又在何处?
“张湍。”
她蹲下身,灯笼放在雪地上,环臂抱膝,静静看着张湍。
张湍闻声,尤然悲矣。他缓缓直起身,风骤归也,灌满衣袍。
她看到他衣襟飘摇,风雪直入胸膛。
她看到黯淡烛火下,半隐半现的心口上,浅浅凸起的字痕。是她的名字。原来,她的名字早已镌刻在他心头,除非血肉枯朽成灰,将永伴在他左右。她将手掌探近,掌心熨上字痕。冷暖交织,最终寒不是寒、暖不是暖。
“你想回去?”
她问。
“求公主成全。”
他求。
“好。”
她缓缓站起身,从次鸢手中接过纸伞。
纸伞倾斜,为他遮去风雪。
“我放你回去。”
张湍叩首谢恩,起身与她擦肩。双膝冰冷僵硬,步伐不稳带倒一旁灯笼。灯烛倾倒,触雪而熄。他浑然不知,仍向前踉跄行去。
她转身追看,檐下灯盏却照不见行入深巷的背影。
只有一袭黑影,融入风雪长夜。
张湍知来处,今向归途去。可今日向归途,来日向何处?
“张湍。”
她看着漆黑一片的远处。她不知张湍是否因她呼唤停步,她弃了伞,走向檐下。
余下字句,还未宣之于口,便已隐入风中。
——会回来吗?
倘若再不归来,便不归来罢。施舍也好,怜悯也好,她可以放他离开。
只此一次。
崔兰央仍在宫内等她,见她披风戴雪,急忙捧来手炉,握住她的双手贴上,为她取暖。白双槐与庄宝兴守在一旁,坐立难安。他们此前从未踏足宫闱,此刻置身金碧辉煌宫殿之内,无所适从。
“小白,跟着次雀去趟内狱,倘若无念小和尚在那儿,把人带?????回来。谁敢阻拦,杀无赦。”炉火暖暖,她脸上浮出微笑:“阿宝,张湍现在离宫,宫门已经落锁,带着我的令牌给他开门,将他平安送去孟川后再回来。另外,回来前——代我在他父母坟前上柱香吧。”
次鸢送上令牌与一件玄狐皮氅。
白双槐多问一句:“人不在内狱怎么办?”
“倘若不在,就去消业井,无论是生是死,哪怕只剩把灰,也要将人带回来。”
二人得令,一同离去,自殿门前分道。
庄宝兴揣着玄狐皮氅前追不远,便见张湍形单影只,跌跌跄跄向宫外去。庄宝兴较赵令僖回得早,刚回时就见张湍衣衫单薄守在门前,问过宫婢,才知自公主离宫之后,张湍就在门前等着,少食少水,日夜少眠,直等到公主回来。追问缘由,只有猜测,无人知晓详情。
张湍受冻许久,行动迟缓仍固执前行。玄狐皮氅披上身后,怔了阵子,他才自温暖中醒神,发觉已有人追在左右。
并非赵令僖。
刚刚,在海晏河清殿前长街,他走开不远,就仿佛听到她在喊他。可当他回身望去时,却只见她缓缓走进檐下灯光之中。
他只以为是幻听。
自她离宫后,他常常幻听。
时常以为她在唤他名字,可每每找寻,都只是空欢喜一场。
庄宝兴不知他心中所想,看他愣神,遂解释说:“公主派我护送张大人出宫回家。”
有庄宝兴持令跟随,离宫时畅通无阻。待出了宫门,见远处停有一架马车,车上挂着“王宅”灯笼。是王焕的车驾。马夫领命在此等候张湍,一连数日未见人影,怠惰许多。见今夜尤为寒冷,便缩进马车内睡着。
两人至马车前,敲开车门。马夫睡眼朦胧,看到张湍时惊讶万分,语无伦次地将王焕安排说完,才将二人迎上马车。马车一路奔向城南,敲开一座宅院大门。孟文椒暂居于此,得知张湍脱身,夤夜起身送他还乡。
见张湍想要推拒,孟文椒道:“南陵王有令,命我将你安然带回家中。”
张湍回看近旁的庄宝兴,欲言又止。
庄宝兴道:“我只依命护送张大人回孟川,到地方就走。期间无论发生何事,等回宫自会向公主禀明。”
这是暂时替他瞒下,他感激一礼,旋即动身。因怕夜长梦多,众人轻装简行,借公主令牌之利,夤夜离京,直奔孟川。
清晨,天微明。
赵令僖整夜辗转难眠,天光铺来时索性睁开双眼。听着耳畔回响的细微动静,她招人来问。次鸢这才惊觉昨夜帘子未合整齐,早晨透光搅醒了公主。往日有次狐在殿中,如有惩处,便会设法减免,让她们少受些罪过。可如今次狐不在,只怕免不得被发落出去。
“是,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次鸢小心翼翼回话,“昨夜便来了,说是待公主起了再通传。”
昨夜她命孙福禄将皇后绑去净心阁软禁,太子该是听到风声,故而连夜赶来。
“小白呢?”
“白将军半个时辰前将无念师傅带回殿内,估计刚合上眼。”
“去把无念叫来。”
幸而未被发落,次鸢不敢再多问,急急去传无念。
白双槐是在消业井找到的无念,井中火焰刚燃起不久。由于连日风雪,井中积雪化水,火一直没能烧旺,无念好运捡回条命。
等赵令僖梳洗罢,见无念满身泥污炭灰,赐温水稍作冲洗,洗出张净白俏脸。
“本宫不想浪费时间。”她端盏早茶道,“二十年前,弥寰搜罗进宫的女人,分别来自何地、姓甚名谁?”
“此事师父并未告知小僧。”
“十八年转世投胎要拟生辰八字选人,会吗?”
“此事师父亦为传授小僧。”
“所以你是一无所知。”她将茶盏放下,“那留你何用?”
无念回说:“个中内情,皇后娘娘必然知晓。小僧可与公主面见皇后,问明原委。”
“要问皇后,本宫何须救你?”
无念合掌躬身:“小僧握有实证。”
早膳未用,她便带着无念向南苑净心阁去。太子与太子妃守在殿内,见她现身,匆匆拦上前来,还未来得及寒暄,便听她道:“皇后风邪侵体,言语失常,举止疯癫。今日我要带这小和尚前去驱邪,哥哥嫂嫂先回宫吧。”
轿辇直奔净心阁,挥手遣退层层守卫,待人散尽,她才将封口的绸布解开。
皇后被绑在阁中一夜,神容憔悴,吐开绸布后,虚弱抬眼看她,眼神中满是讥嘲。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端盏温茶喂皇后喝下。
皇后慢条斯理咽下茶水润喉,瞥眼无念后嗤笑道:“本宫说得果然没错,你们父女当真是一丘之貉。看来你终究是舍不得这漂亮小和尚,皇帝下了死令,竟然还能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十二年前,你从何处得知‘十八年轮回转世’一说?”
“你来审我?”
“是对证。”她从容落座,“弥寰、无念所述,我不会全信。但若无对证,就只能照单全收。”
作者有话说:
①《小雅?蓼莪》:南山高峻难迈过,飙风凄厉人哆嗦。大家没有不幸事,不能终养独是我!
②《小雅?蓼莪》:没有亲爹何所靠?没有亲妈何所恃?出门行走心含悲,入门茫然不知止。
③《破冰北极点》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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