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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半梦半醒间听到动静, 赵令僖翻过身,手掌摸索一番,触到枕畔帝钟①。这帝钟本是观中道士法器, 因她觉得有趣,便被征来置于床头, 怠于开口时便摇一摇帝钟。指尖轻轻一推,扣在枕畔的帝钟倒下, 一声稍显沉闷的铃声荡开。

    张湍听到铃响,张开眼睛偏头看去。眼前景象较昨日清晰许多,已能描出大致轮廓。不远处,赵令僖侧身躺着, 枕上青丝散乱, 右臂横出梅红锦被,左臂搭着右臂伸向枕畔, 掌边是倾倒的帝钟。

    一人之隔,咫尺之遥。

    他怔了怔神,恍然发觉自己正与赵令僖同榻而眠, 急急忙忙掀被下榻,背身对向床榻。身上仅着中衣,外裳却不知在何处。他迟疑片刻, 随即不顾衣冠不整, 不顾头颅晕眩疼痛, 急向外去。

    次狐端着温水推门入室, 正迎上张湍。

    “张大人醒了。昨夜?????奴婢将衣裳洗了,还未晾干。其余衣物皆在张大人随身行李中, 奴婢不便翻找。”次狐拉张小案至床边将温水放好, 将张湍盖过的被褥叠好收至一旁, 而后拧好帕子,坐在床畔倾身向里侧,轻声知会赵令僖道:“公主,是现下起,还是再睡会儿?”

    她合着眼睛迷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天刚亮不久。”次狐拉过她的手掌,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手心手背。

    “原东晖那边怎样了?”

    “原指挥使已按着公主的安排编出小队,昨晚带着谕令连夜下山了。”次狐再用温水浸湿帕子拧过,稍带些许湿意,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目光扫过正要启门离去的张湍,声音稍提高些许:“还有十几位大人暂未处置,其余的,都依公主的赏赐处置了。几位道长见这般血腥,去后山请了庆愚天师出山,清晨开坛打醮,奴婢叮嘱过他们动静小些,免得搅了公主休息。”

    张湍手已按上房门,闻言停住动作。

    血腥。

    他确实嗅到血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原以为是自己伤口渗血飘出的气味,莫非是与山上官员有关?他昏迷前尚在追禹县衙,曾与赵令僖示警,如今已经回到清云观中,县衙的事应当已经解决。是如何解决?

    赵令僖懒懒起身,披上纱衣下榻:“站那儿做什么?眼睛已经好了?”

    张湍不知该走该留,默然良久方回答说:“隐约能看见。”

    “倒是件喜事。”她觉着开心,张开手臂由着次狐为自己穿衣,喜盈盈向张湍道:“我也有喜事告诉你。”

    同榻之事,县衙险情,官员境况,桩桩件件绕在心头,一时之间他不知该从何问起,对她所说喜事更是无心知晓。

    张湍没有回应,她未过多在意,继续说道:“我已经将那些贪官污吏处置了,无论他们是意图加害我们哪个,都没了手段。你可以安心在这儿养病,等养好病再往陵北去。”

    “已处置了?”张湍莫名,“我昏迷了多久?”

    次狐笑答:“张大人福气大,御医原说指不定几日能醒,没想到只一夜便醒了。”

    一夜。

    只一夜功夫,怎可能查明原南一省贪墨案情?

    张湍问:“不知公主是如何处置的?”

    这次次狐没有开口代答,只轻轻帮她整理好腰封下压的上衣褶皱,理顺腰挂丝绦。她垂下双臂,拍拍衣袖,满不在乎道:“杀了。”

    “朝廷命官,还未定罪定刑,就——”他本就有病在身,现下情绪激动,刚说两句便上不来气,又咳又喘,半晌才盯着已坐在妆镜前的赵令僖背影道:“宣禹山上,皆是省州县里的主官,无论诛杀哪个,都该有皇上亲笔勾朱。况且还未调查完全,此时杀人,万一枉杀无辜,岂不伤了臣子之心。”

    “依你说的,‘盘根错节,纷杂难解’,挨个审,慢慢查,要查到哪年哪月去?”她不耐地拣出根玉钗交给次狐,“今日用这个。”

    张湍按着胸口,气息不匀,匪夷所思道:“不审不查,怎知谁为贪官污吏?谁是两袖清风?公主又以何为凭处置官吏?”

    次狐只绾上简单的云髻,将玉钗簪好。

    她照镜细看,对这支钗作装饰颇为满意,随口回道:“全杀了就是。我可没心思陪他们弯弯绕绕。”

    “全杀了?”张湍向前几步,看向次狐,他看不清次狐的面孔,却能看到她点了点头。

    “一省的朝廷命官,说杀就杀?”他难以置信,“素知你残忍荒唐,却不知竟荒唐至此!”他剧烈喘息着,他不敢细想,倘若一省官员尽遭诛杀,原南会是何景象。胸口憋着一股闷气,脑中钝痛阵阵引他觉得恶心反胃,忽而一股腥气涌来。他踉跄着扶上一侧墙壁,咬紧牙关,片刻后再忍不住,呕出鲜血。

    口中鲜血不断溢出,漫过下巴,染上衣襟。

    赵令僖听着一句骂声,刚起怒意站起身来,便见他扶墙吐血,心中怒意消了大半,吩咐次狐去传御医。

    次狐上前欲要搀扶,却被他挥手推开。赵令僖摆摆手,示意次狐出门找御医。随后稍显厌烦地,似是解释般说道:“一场蝗灾饿死百万百姓,杀了他们半点儿也不冤枉。”

    他忍着晕眩,抬眼直勾勾盯住不远处的赵令僖,尽全力克制了怒火质问:“一省官员,尽皆诛杀,你可知如此肆意妄为,原南一省将如何!原南百姓将如何!乖张行事,肆意妄为,全不计后果,这世上怎会,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人。皇上怎能将权柄交予你手?”

    她睁大双眼,不可思议道:“你竟敢说本宫愚蠢?”

    “官员尽皆丧命,官府无人管辖,土匪流寇借机壮大,烧杀抢掠而无律例制约惩处。百姓恶念一起,多会效仿。家家户户白日闭门,州县商贩不敢经营。乱象丛生,恶行不绝,致使民不聊生。富则敛财聚兵,贫则不如牲畜,无须多少时日,各处必将揭竿而起,江山必乱,继而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张湍抬袖抹去嘴边血迹,自嘲一笑,却是悲怆凄然:“你怎敢红口一张,就将一省官员杀个干净。”

    御医战战兢兢入屋,看他衣襟满是鲜血,慌慌张张把脉。

    张湍将手抽出:“你既能杀他们,何不将我也杀了。宣禹山上不在乎多我一人的血。何必花心思再治。”

    “你威胁本宫?”她亦气得直抖,向次狐道:“叫原东晖进来。”

    御医急忙磕头:“公主息怒,张大人这是气急攻心,兼之从前服药坏了肠胃,这才忽然呕血。公主倘也动怒,难保不会伤了玉体。公主万要保重自身啊!”

    原东晖急急赶来:“公主急召末将所为何事?”

    她道:“张湍想死,本宫成全他,把他给本宫砍了!”

    次狐上前扶她坐下顺气,又道:“原指挥使有要事回禀,事关原南各县官员。”

    “对,对。”原东晖不愿动手,一看次狐从中调解,忙说:“护卫们已按公主吩咐,去往各州县诛杀贪官污吏。下山时见有信使登山,送来州县事务等候处理批示。还有昨夜尚有十几名官吏未能处置,施刑所需刑具欠缺,烦请公主示下。”

    闻言,张湍急问:“还有人活着?快叫下山护卫停手。”

    “四州二十三县二百六十人,一个不留。”她心意已决,不顾张湍反对,冷眼看去:“你想陪他们,大可一头撞死。”

    死者无可挽回,生者尚有余地。

    张湍刚顺口气,心跳虽仍如爆竹般轰鸣,却稍有平静。他不能死。即便原南一省官员救不下,也该救一救原南的百姓。他们刚历一场惨痛蝗灾,再经不住这般磋磨了。

    “湍身可死,临死之前,有事相求。”张湍推开御医,摇摇晃晃行向前去:“但求公主,饶过原南诸多百姓。”

    说罢停住脚步,缓缓跪地。

    看着近处跪立身影,她蓦然愣住。

    他很少向她下跪。

    张湍愈发虚弱,只靠意念吊着一口气息缓缓道:“国不可无主,地方不可无官。”

    御医见状,自药箱中一顿翻找,打翻许多瓶罐,找出方小盒子。开盒时双手颤着,拿不稳,盒中药材洒了一地。是参片。此时此刻,已顾不得许多,御医抓起几片后急急上前,将参片填入张湍口中:“嚼一嚼含着,能撑些时候。”

    津液混着血液打湿参片,化出药力入腹。

    “请公主传信南陵王,请南陵王自南陵紧急抽调官员赶赴原南。再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请内阁早日安排新官赴任。时间紧迫,各州各县有能吏干将者,可先行提拔,配合调任官员管辖。”张湍匆匆拟出对策,“人手不足,可暂且压下州内官职,先就县官填补,若仍不足,可一人分管多县,暂且稳住前期,只要撑到朝中派官就任即可。”

    态度诚恳,近乎哀求。

    她顿了顿,低声吩咐次狐:“去熬药。别让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①帝钟:帝钟是道教重要法器,用于道士作法。又名三清铃、法钟、法铃、铃书。就是手摇铃。

    ②气得湍都忘记自己是从谁床上爬起来的了。找南陵王,一是因为离得不算远,二是对七哥有点了解,如果阿僖真的杀湍,七哥来得快也能控制一下局面,坚持到朝廷接管收拾。

    ? 第 52 章

    后院灶火烧起, 御医御厨一同烹药煮汤。

    秦峦、楚净等人昨夜欲见张湍,却因其伤病昏迷,被次狐拦下。在门外等候一夜, 终于守到人醒,众钦差又急急围上前去求见。

    赵令僖在院中用早膳, 山中晨起的清新气息被浓重檀香与苦涩药味盖住,稍显湿闷, 闹得她没什么胃口,兼之听着一群人絮叨觉得心烦,就将人放进屋去。

    勺子捏在手中,一勺粥反反复复地舀起放下。

    院中药味愈发浓郁, 尽是备?????给张湍的, 治病疗伤吊精神。她默许御医取用那些自宫中带出的名贵草药,一锅锅煎着, 一碗碗送进屋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一碗粥被她搅得没了模样,直到凉透都没喝下一口。

    她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四州二十三县涉灾, 死去百万余人,合省官员却串通一气瞒下不报。账目虽平却不合常理,做出这般账目, 原南上下绝无人能独善其身。即便依张湍所说按律判罚, 单死伤百姓隐瞒不报一项, 他们也绝逃不过极刑。

    她没有做错。

    官场之中,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盘根错节, 纷杂难解。就该快刀斩乱麻。她既不想听那些官吏狡辩之词, 亦不容许他们多活一日。

    汤匙被她丢下,撞上碗壁,叮一声响。

    “公主尝尝这个。”次狐先前看她没有胃口,叮嘱御厨做些爽口的菜式,这会儿菜已做好送来。

    筷子递来,她提筷夹了少许,是酸口凉菜,清爽解腻,带着山中独有的清芬,化去院中争先恐后闯入鼻息的污浊混气。两筷野菜入口,她稍舒心些许。次狐又送上小碗温粥,哄她喝下,填个半饱便不再吃。

    “可算见到公主笑。”次狐轻笑着整理盘盏,交由仆役收起。

    左右闲来无事,她带上次狐往清云观四周闲逛散步,避开院中久久不散的檀香药味。漫步山林之间,她突然好奇问道:“出来一趟,我是不是越发好欺负了?”

    “公主何出此言?天底下,哪个敢欺负公主。”

    “张湍竟敢说我愚蠢。”她又恼又笑,“我竟还放了他。”

    “是公主仁慈。昨夜还忧心观里床太硬,张大人身上有伤躺着不舒服,准了他在您床上歇息一夜。”次狐提起她的裙摆,随她踩上满布青苔的石阶。

    她有些无奈,却消去恼意:“他一贯不识好歹。”

    “这事倒也全非张大人的错。”次狐柔声道,“张大人离京办差,比不得公主威望,办事自然束手束脚、畏首畏尾。他是不知道,有公主您在,差事办得好与不好,皇上都不会为难他。他是被吓坏了,这才口不择言。”

    她蓦然笑起,偏头看向次狐,转念一想又道:“他可不像是个胆小的。”

    “以他冒险下山给公主报信来看,确实不像胆小。”次狐温笑两声,“可见还是要有公主为他撑腰才行。今晨奴婢斗胆听了几句,张大人是怕原南没有官府管理会出乱子。公主不妨帮帮张大人,让他也能安心些。”

    “他骂我,我还要帮他?”

    脚步停下,静看山间。远处山岚未散,云雾缥缈,挂在苍青碧绿之间。张湍纵马下山时,或许就是在这烟霭之中穿梭——到底是一心念着她的。她轻叹一声:“本是想让他安心养病,结果他自己怕成这样,再这样急上一阵子,怕要没命。走吧,回去瞧瞧。”

    ?

    后院房中,张湍吃过伤药,再饮参汤,吊起精神应对着眼前一众同僚。

    钦差使团一行人中,数他官衔最高,皇帝亦下圣旨,此行一切事宜由他做主。秦峦等人着急上火,等着他来拿个主意。可见他衣襟带血,面色苍白,众人急在心里、急在脸上,却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

    最终是秦峦看他稍有些精神,方连连叹息着道:“本以为你能劝劝公主,昨夜想来寻你,却被公主的人拦了,至今才见到你。现下人已经杀了,这事儿捂不住。可该如何是好?”

    “还有些人或可一救,我尽力而为,能劝则劝。若劝不下,得做好打算。”张湍咳了两声,仍有血沫堆上嘴角,却顾不得仪容是否整洁,抬手潦草抹去血沫,向众人虚礼了礼,随即道:“二位吏部同僚,烦请将原南官场众多官吏的履职经历、升迁过程,尽快整理出来。切记,着重那些与朝中大员、别省封疆、陵北官场关联较深者。”

    随行吏部官员面容苦涩,摇首回道:“张大人有所不知,原南官场有几位重臣,是太子举荐提拔上来的。不瞒大人,内阁刚定下钦差人选,太子便召见了我二人,叮嘱我们要秉公办理。”

    “无论是谁,只管整理成册,依着轻重缓急排好。”张湍亦是苦笑,转向楚净道:“烦请楚大人将原南未涉灾情州县官吏稍作梳理,若有能吏干将,可堪重用者,亦整理出名录。着重看其籍贯及过往功绩,德行押后再议。”

    楚净明白,几十名官员命丧宣禹山上,原南即将步入风雨飘摇之局,当务之急是用能臣干将稳住局势,德行操守只能暂且退居次位。

    “另需四位同僚,分往四州府衙,暂且稳住衙门。”张湍抬眼扫向众人,虽都只有依稀轮廓,却仍不难依其身形衣着辨明身份:“我会向内阁及南陵发出急递,请朝廷尽快委派官员赴任,另请南陵王自南陵省调派官员暂时补缺。但在调任官员就职之前,各州只能暂且仰仗诸位。这是份苦差事。”

    此刻送急递自南陵调派官员,从宣禹山出发至南陵王府传信,昼夜不停亦需至少四日光景。而此时调任官员,无吏部调任文书,又有靖肃公主血洗原南官场在前,诸多顾虑一时间难以解决,即便南陵王立即着手,少不得要耗上几日。待南陵官员动身赶赴原南,较近的宛州,理想情况下十日后就能有官员接手,但较远的涂州至少也要等到半个月后。

    撑住这十天半月,委实不是件易事。

    何况南陵王究竟会否赌上自己身家性命无状调任官员尚未可知,若其不愿,想等到朝廷委派官员到位,恐怕少说要在一个月后。而他们作为钦差使团一员,职在巡视贪墨,擅自接管原南州县,事后追究起来,无论功过,都讨不得好。

    屋内沉默片刻后,张湍正要再劝,却有几人先一步出列,领下差事。合屋钦差,为稳原南局势,寥寥几句便将身家性命交托。

    张湍心中感激,起身躬身长拜。

    一人虚虚将他扶起,问道:“可我等去往各州,无委任状在手,如何能接管州府衙门?”

    “一群蠢材。”

    次狐推开房门,方才门外,赵令僖稍听了几句。

    张湍这一番安排,从本省调派、钦差暂代,到从南陵调任、请朝廷委派,若是情况理想,确是可以层层过渡,稳住那不知是否当真会乱的局势,直至新官上任接手原南。可除却朝廷委任官员之外,无旨意擅自接管省州县衙门,不过是用一群人的性命,去填另一群丧命者的坑。

    又有几人,能不求名利而甘心付出呢?

    拟出这样对策的人,才是蠢得可怜。

    “愚不可及。”她讥嘲笑起,迎着行礼众人缓缓落座,吩咐次狐道:“将我的私印拿给他们。给七哥写的信上,落我的章,告诉他,我说了,凡自南陵至原南赴任者,事了之后官升三级。——你们哪四个要去州府衙门?”

    众人垂首,默默递着眼色,原先自愿前往州府任职的四人出列。

    她打量四人一番,随即遣次狐自妆奁中取出叠黄笺,每张纸笺皆加有印章,章上是写“抱道怀贞”四字,乃是皇帝手中闲印,虽非玉玺,但这足以保他们安然接管州府衙门,事后亦能逃过追责。未计数目,一叠黄笺尽交予张湍手中:“赏你们了。谁去哪个州任职,随意写上两句。一人再带二十名原南官兵,挑有官衔的带。”

    官兵是段然手底下的,有官衔在身的,进了原南州府衙门,多少能是个脸熟的。

    “微臣,谢公主。”

    虽不知靖肃公主为何突然转性,但黄笺官兵,为他们解去眼前之忧,一众钦差纷纷施礼谢恩。

    “尽快收拾东西。”她又望向张湍,“下山的近路还记得吗?”

    秦峦刚要作答,张湍便先一步上前躬身揖道:“公主意欲何为?”

    “蠢材。”她摆手命一众钦差退下,张开双臂道:“更衣下山。”

    次狐取出套窄袖长裤的骑装,上前给赵令僖更衣。

    一旁便张湍转身要走。

    她悠悠道:“靠你们送信求人调派官员,一来一回少说半个月过去。”

    张湍停住脚步,一时迟疑是否要继续离开。衣衫绑带一条条解开,里外衣衫一件件褪下,他能听到抽带摩擦的声响,能听到衣衫飘动带起的风声。

    他是该走的。

    可她却又继续道:“若真有流寇山匪作乱,半个月,早不知杀了多少人。”

    他合上双眼,尽力屏去衣料摩挲的声响。

    “既想平患,自是要调兵。随我下山往原南军营去调派兵将奔赴各州各县。”她转眼看去,“我倒要看看,哪座山的盗匪敢生事端。”

    他沉默许久。

    如她所言,此时调兵赴各州县相对稳妥。但调兵需有兵符,且原南掌兵的总督刚刚死在她的手上,消息传去军营,怕是会引起军心动荡。以及陵北?????官场一旦收到消息,恐怕会有官员闻风丧胆外逃,陵北亦要生乱。

    稳住原南局势同时,还要同时稳住军心和陵北,绝非易事。

    张湍斟酌道:“但军中将领只认兵符。”

    她已换好骑装,次狐扶她至妆镜前坐下,再与她重新绑发。她拉开妆镜下的抽屉,内置簪钗耳坠,宝玉明珠交相辉映。伸手拨开珠玉,便拣出块紫金符。符型为鹿,正是原南调军兵符。她将兵符抛砸向张湍,正中后心:“你说这个?”

    张湍低头一看,脚边掉落着半边鹿型紫金符。

    一省调军兵符,就这样被她随意丢出。

    “这东西在段然哪儿。人一死,自然就到我手里。”她又拣出根梅花银簪交由次狐束发,“安心了吗?留在山上好好养病,等我调派完驻军再回来接你。”

    “湍与公主同行。”

    为稳军心臣心,赵令僖不能再公然现身。只有她暂时销声匿迹,才好设法安抚原南驻军及陵北官员。

    “要一路疾行,你这一身的伤,受得了吗?”她盯着妆镜,镜中倒映出张湍背影,他脊背挺直,头颅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回答:“受得住。”

    即便受不住,也当忍着。

    “可别死在路上。”她低笑一声,随即起身吩咐备马。

    命令传出,宣禹山上所有护卫、官兵、仆役,皆从速整理队形,清点人数。钦差使团一众官员,尽快写好书信整理行装。

    半个时辰后,众人齐聚后山,原东晖牵来一匹纯黑骏马。

    赵令僖身着骑装,织金锦缎,赤红绲边,于山林之间,似泼下初日金霞。她翻身上马,拉扯缰绳调转马头,向着整齐列队的众人发号施令:“下山之后,各走各道,日夜兼程全速赶往。”

    张湍站在前列,微微抬头,眼前景象依旧只能辨出轮廓。黑马金装红纹交织浓烈至极,油然苍穹有缺,夜幕日月之色垂淌,艳丽无双。

    记忆中她虽常簪花饰红,却从未有过如此迫人的艳丽。

    他虽眼疾未愈,但已能独自纵马,遂与秦峦一道,伴于赵令僖左右,随她一同下山。

    马蹄声乱,惊起林中飞鸟。

    忽有一道琴音闯入乱响之中,飘然遗世,竟能将乱响压下。前方有薄薄雾霭,盖在草木之间。林道一侧山体斜飞,山体半腰兀然凸出一块巨石,琴音便源于其处。队伍将近巨石之时,琴音停住。

    一道身影自巨石上跃下。

    粗布道袍的老道拦在路前,令赵令僖勒马停步。

    “老道士,是你。”赵令僖扯着缰绳,抬眼看向那块凸出巨石,啧啧称奇:“是你在上边弹琴?这样高跳下来竟能稳稳落地,怪不得他们说你是得道高人。”

    拦马之人正是庆愚,稽首一礼道:“靖肃公主有礼。老道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张钦差,不知可否?”

    她侧眼瞥过斜后方的张湍,允了。

    庆愚颔首道:“张钦差,请借一步说话。”

    “就在此间。”她垂首抬眉,手掌抚过黑马鬃毛。

    张湍应道:“天师有话,就在此间问吧。湍必知无不言。”

    “张钦差年纪轻轻,躯壳却已如将朽之木,痼疾沉疴扎根难祛。若肯自凡尘俗物抽身,返回自然,尚有一线转机。”庆愚望向张湍,“此前老道曾建言张钦差摒弃俗物,于山野清修,得延年益寿。张钦差回绝了老道。今日老道再问一句,张钦差可曾回心转意?”

    沉默片刻后,张湍答道:“湍意已决。”

    “福生无量天尊。”庆愚自怀中取出一本曲谱,送入张湍手中:“此曲虽能解一时之忧,但要走出困境,还需锁钥解囚。张钦差保重。”

    “老道士琴弹得一般,送谱子倒大方。”赵令僖轻笑一声,“听你神神叨叨说了一通,是想说张湍短命?”以她耳力,自是听得出庆愚于琴道无甚天分,对他所赠琴谱便没了兴趣。

    张湍将琴谱郑重收好,在旁听到赵令僖点评之词,蓦然忆起内廷那位琴师。赵令僖常听其手下弦音,再听旁人奏曲,自是觉仙音俗曲之别。

    庆愚含笑回答:“公主聪慧。”

    “在这山林野地,莫说看病,吃喝都难周全。”赵令僖稍扯一扯缰绳,“他跟着本宫,自有皇宫里数不胜数的灵丹妙药享用,保他小命不难,保他延年益寿也不难。让路吧。”

    庆愚让开去路,赵令僖纵马而去,身后长队跟随,扬起漫山烟尘。

    下山之后,赵令僖亲率队伍,向西南方向奔袭而去。原南省驻军军营在虞川县以北,远离人烟。他们自官道行进,途经驿站时饮马休整,不多待便再启程。张湍体虚气弱,全凭一口精神气强撑着。

    倒是赵令僖甚是让其意外,分明是上山坐轿都觉不适的人,但这一路奔袭几乎无休,她竟未曾因颠簸劳累而叫停队伍哪怕一次。

    如此赶路三日后,众人抵达虞川县城。

    朗朗晴空之下,城门洞开守卫松懈,队伍长驱直入竟无人阻拦。城内道中行人稀少,甚是荒凉。原东晖自道上抓住一名百姓,盘问县衙去路,百姓惊慌求饶,颤抖着指出道路后狼狈逃开。

    造如此情形之缘由,张湍心已明了,只能暗自嗟叹。

    队伍行向县衙,县衙大门紧闭,原东晖叩门叫人,却无回应。几番尝试后,原东晖索性寻人撞开县衙大门。

    次狐上前接赵令僖下马。

    吱嘎声响,两扇大门向门启开。

    ? 第 53 章

    腥腐臭气渗出, 赵令僖掩住口鼻,命人入内查看。片刻后护卫回禀,县衙内横尸遍地, 此前派来虞川的护卫亦丧命于此,看现场状况, 应该有过一场混战。

    张湍心中生疑,行刑护卫只早他们半日出发, 他们日夜兼程赶来,不会慢行刑护卫太多。但城门守卫及城中百姓情况,不似事出一日半日之效。于是追问一句:“可否能推断出死亡时间?”

    声调低微,如雾如纱, 连日赶路对本就积病在身的张湍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脸色亦如霜雪。

    赵令僖亦觉出异常, 遣原东晖再探,随即回看身后, 见张湍摇摇晃晃翻下马,脚步虚浮向自己行来。满身伤痛,夜以继日赶路却一声不吭, 也不知还能强撑多久。

    张湍向她一礼,在其身后停步,等着原东晖的消息。

    一炷香后, 原东晖神情凝重走出县衙, 沉下声低低回说:“启禀公主, 县衙官吏死亡已有两三日, 末将派出的护卫尸体未僵、血迹未干,刚死不久。现场未出现第三方尸体。其中恐怕有诈。末将以为, 县衙不宜落脚。”

    她当机立断:“启程, 去军营。”

    “公主, 不可。”张湍声音愈显缥缈,苍白面容透出病气,气若游丝道:“县官两三日前丧命,死讯应已传入军营。军中情况未明,不可贸然前往。”吊着一口气说完这一句,步子又有歪斜,好在一旁随从搀扶,这才没有倒下。

    “死讯传入军营又如何?他们还能造反不成?”

    她上马扬鞭,即要出发。张湍不顾病体,挣开随从急急拦在马前,仓促间乱了步子,踉跄着抓住缰绳,深深喘息缓神后抬头望向马上赵令僖。

    病态难掩。

    赵令僖扯着缰绳,引马扬蹄,将人震开。

    张湍后退几步,侯在一旁的御医及时将他扶稳。他咽下病气,苦口婆心劝道:“若生变故,只怕公主置身险境。微臣愿代公主入军营一探究竟。公主如执意前往军营,可匿去身份,乔装打扮随微臣前往,另再由原指挥使暗中护卫,有备无患。”

    此次离京,她只带了次狐、次燕两名婢女贴身伺候。若要乔装,便是扮作婢女随侍张湍左右。自然不可。况且张湍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断气,若由他入军营,营中将士们跺跺脚,他怕都要被震翻在地。

    她不想理会,正要驱马,转眼一瞥,见张湍仍盯着自己。

    遥遥望去,憔悴如雨打白梅,摇摇欲坠。

    霎那间,她停了手,鬼使神差地顿住许久,最后低声吩咐次狐道:“寻套幕篱来。”

    县城内人心惶惶,次狐与仆役颇费了番功夫,方自某富户奴仆手中换得一套半旧幕篱,套在次狐身上后,队伍启程直奔军营。赵令僖在前策马,随从得了吩咐将张湍请入马车随队出发。

    营外十里设有哨卡,见大批人马奔袭而来,立时设障拦下众人。原东晖在前亮明身份开路,一队人马紧跟引路哨兵,片刻不停地抵达大营门前。

    营门前,三人披甲戴盔焦急等候,正是原南省驻军营中副将邓忠鸣,参将李熙、柳映。原南驻军总将由原南总督段然兼任,段然不常在营中,是以营中事务均由邓忠鸣掌管。

    众人翻身下马,一番问礼寒暄后,邓忠鸣迎众人入主帐,其余随从被安置往闲处休整。张湍所乘马车长驱直入,于主帐外停下,有随从迎其下车,搀扶?????其步入营帐。

    帐中,次狐仍戴幕篱,虽无人刻意提及,邓忠鸣仍谨慎地引其上座。次狐未加推拒,安稳落座。张湍入帐环顾,见状垂眸缓缓上前,与赵令僖一同坐于旁侧。原东晖得了赵令僖眼色,开门见山道:“明人不说暗话,虞川县的消息,邓将军应该已经知晓。”

    邓忠鸣立在一旁,瞄一眼次狐后道:“不止虞川一县有变。兹事体大,末将已派人往宣禹山,不成想诸位大人竟先赶来了。”

    赵令僖取出兵符置于桌案,笑望邓忠鸣道:“原南生变。命你即刻起清点将士,派驻原南各州县外。”

    邓忠鸣见案上兵符骇然,神情逐渐冷下,沉声追问:“这是鹿符?原南省内以鹿符调兵,鹿符一半在营中,另一半应在段总督手中。末将斗胆问上一句,今日不见段总督,只见鹿符,是何缘故?”

    赵令僖抬眼道:“难道兵符调不动原南驻军?”

    “自然不是。”邓忠鸣回说,“若是总督大人亲自持鹿符调兵遣将,末将自然毫无异议。但今日总督大人不在,阁下手中只有鹿符却无总督签发调令,更无圣旨。调派一省驻军干系重大,末将不得不查问清楚。”

    “段然意图谋逆,已被就地格杀。”

    赵令僖拿起兵符起身,越过邓忠鸣站至帐中主位,转身回看众人,目光在邓忠鸣面上落定。

    邓忠鸣大惊失色:“就地斩杀二品官员,可有圣旨?掌兵符为己用,可有圣旨?若无圣旨依凭,诸位大人越权擅杀朝廷命官,恕末将无礼了。来人——”

    一声令下,帐外兵将冲入帐中,围在四周。

    赵令僖不慌不忙问道:“我且问你,你是忠于总督,还是忠君?”

    邓忠鸣冷笑回说:“自然是忠君!所以才要拿下你等,等候皇上发落。”

    话音落地,帐中一片静寂。

    入帐兵将纷纷亮出白刃,刀锋映着火光闪烁。原东晖亦抽刀出鞘,缓步谨慎靠近赵令僖,以便及时护卫左右。其余众人亦先后起身,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心中皆有慌乱。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邓忠鸣目光偏斜,越过赵令僖看向其身后泰然安坐的次狐,因有幕篱遮罩,神态动作皆不可察。他心里嘀咕,堂上这位多半就是靖肃公主,至今一言不发,不像是传言中那般做派。

    张湍愁眉不展,抬眼望向赵令僖。

    在宣禹山时她能一怒之下屠尽在场官员,今日在营帐之中,邓忠鸣意图动手,恐怕难以善了。然在营帐之中,贸然动手斩杀将领,后患无穷,于原南形势极其不利。张湍忧虑万分,眼见赵令僖脸色已经冷下,斟酌后缓步前行。

    帐中唯他一人动身。

    邓忠鸣立时回步将他擒住:“钦差大人,得罪了。”

    武将手下无轻重,张湍病体缠绵已久,经这一番折腾,气息愈发微弱。他试图开口劝解,张了张口,只有豆大冷汗滚过嘴角,未闻半点声响。他似将油尽灯枯,发不出丝毫声响。

    赵令僖目光落去,见他头颅微垂,双眉紧蹙,愁色难纾。他在她手底下伤痕累累,落下一身病骨,那是她的赏罚。邓忠鸣一介武夫,前有忤逆谕令,堂而皇之威胁于她,后又敢对她的人下手,岂能轻饶。

    心头怒火焚起,眼神渐冷。

    她将兵符弃置一旁,开口是从未有过的庄严。

    ——“忠君即为忠我。”

    逐字逐句无丝毫生硬,不疾不徐显尽威仪。

    语出如惊雷,在帐内炸开。

    提刀众兵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邓忠鸣目光在次狐与赵令僖身上频繁扫过,最终在赵令僖身上落定。此前他心中生疑,左思右想,暗自揣测她是此前赵令僖率性提拔的指挥使崔兰央。

    但此言一出,再无他选。

    次狐撩开幕篱起身,自怀中取出令牌,示向众人道:“靖肃公主驾临,还不跪下。”

    李熙、柳映二人见状,不假思索按下兵刃行礼。

    入帐兵将见邓忠鸣未发一言,左右为难。

    次狐又道:“皇上曾有圣谕,靖肃公主懿旨,等同圣旨,如有不从,罪同欺君。今尔抗旨不尊,乃为欺君之罪;持兵刃以胁公主,是为大不敬。倘若两罪同罚,当夷九族。”

    帐中人心惶惶。

    持刃将士纷纷放下兵刃行礼。

    张湍胸口憋闷,头脑昏昏,勉力吐出些字句与邓忠鸣道:“我知邓将军是依规行事,但若等圣旨调令,原南恐会生乱。事急从权,烦请邓将军配合行事,稳住原南局势方是重中之重。”

    断断续续,只能勉强听出个大概。

    原南多县官吏遭屠,若想快速稳住局势防止流寇山匪生乱,安定民心,调兵驻扎各州县外确为上策。邓忠鸣举棋不定,擒住张湍的手已然有些松动。张湍见他态度和缓,刚欲再劝,便听赵令僖再度开口。

    “李熙、柳映。”营门初会,赵令僖已知悉两名参将姓名,此时唤来,二人心中一喜,纷纷拱手听令。瞥一眼邓忠鸣后,她随口说道:“合兵符,传令下去,一炷香后营内点兵。”

    兵符在她脚前不远,二人不敢擅动,李熙与柳映对视一眼后垂首回道:“启禀公主,总将不在营中,即由副将掌兵。合兵符、点兵将,当以邓副将为首。”

    赵令僖顿觉厌烦:“邓忠鸣抗旨不尊、犯大不敬之罪——”

    “公主!”张湍急道,“邓忠鸣,杀不得。”

    邓忠鸣擒住张湍的手已悄然送去,张湍趔趄向前,几欲扑倒在地,歪斜着身子看向赵令僖,悲戚万分:“原南已生乱象,岂能再斩营中军将?邓将军忠君之心昭昭,还请公主三思。”

    仿佛是体谅张湍声音细微,帐中骤然安静,尽皆屏气凝神,细细聆听。

    赵令僖阴沉着脸,缓缓向他行去,忽然间脚掌踩上兵符。脚底硌痛,她不由顿住步子,将兵符踢开。兵符在地上几经弹起落下,滚至一旁。她垂眼瞥去,见鹿符在地上翻滚颠簸,心中怒气竟消了大半。

    最后一声响落定,兵符四平八稳躺进尘土。

    邓忠鸣提心吊胆,挣扎万分,小心翼翼抬眼看去。原本冷脸怒视的赵令僖,此刻神情已稍有缓和。邓忠鸣心道是这位钦差规劝起效,心中又做盘算,最后半跪行礼道:“末将谨遵公主谕令。此前末将眼拙冲撞公主,任凭公主发落。”

    赵令僖抬眉笑道:“本宫再问一次,邓将军忠君否?”

    邓忠鸣沉默片刻,掷地有声回道:“末将誓死效忠皇上,誓死效忠公主。”

    她满意道:“兵符给他。”

    李熙跪行上前捡起兵符,捧送至邓忠鸣手中。

    悬着的一颗心落下,张湍绷紧的情绪骤然松懈,两眼一黑,直挺挺倒地。

    再醒来时,人已在帐中。御医施针,军医熬药,帐内蒸着热气。张湍动了动手臂,只觉浑身乏力。

    昏沉沉的光线铺在眼前,好似盲症加重。

    罢了,他早已习惯漆黑。

    御医觉察他苏醒,招手唤随从端来盏油灯,灯火照在眼前,熟透柿子皮般的火色。他看得分明。

    “张大人,可能看清楚?”

    油灯在他眼前晃过,他轻眨眨眼,这点柿子灯色,清晰漂亮。

    “万幸,万幸。”御医将油灯放在一旁,招人送上汤药,不由感叹道:“施针治眼,下官只有三成把握。可公主命下官为张大人施针,下官不得不从。万幸张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他偏偏脑袋,直直看向御医,五官面容皆映入眼中。

    是久违的清晰。

    他问:“公主在哪儿?”

    “公主在营中点兵,明日一早,营中驻军就要分别往各州县外驻扎。”御医笑道,“公主会在营中多停留些时日,营中药材尚算齐备,张大人可借此时机好好调养身体。这一身病症,一路颠簸,撑到今日才昏过去,已然神迹。”

    “公主亲自点兵?”张湍侧过身,撑着右臂半起身,接过碗将半烫的汤药饮尽后再问:“原南军营,已尽知公主驾临之事?”

    御医颔首回说:“营中将士得知靖肃公主亲临军营,士气大振。”

    “烦劳大人代湍请秦峦秦大人。”

    秦峦匆匆赶来,面有忧色,见张湍后强颜欢笑道:“人醒了就好。其他事宜可押后再议。至多再等两日,南陵王便可抵达。”

    “迟一日,陵北便多一分危机。”张湍与其低声耳语,“劳烦远山兄取钦差圣旨来。”

    作者有话说:

    从今天起恢复更新。很抱歉拖了这么久。一开始是工作培训,有作业考试。写多了作业和心得体会再重新开始写文有点不太适应。放松了段时间找状态,来回删删改改耽误了时间。

    后续可能还会有修改。

    ? 第 54 章

    御医随从皆被支开, 秦峦归来时,帐中仅余张湍一人。

    张湍半坐起身,见楚净身披官衣手捧圣旨, 立于秦峦身后。

    楚净问道:“不知张大人此刻取圣旨是何用?????意?”经宣禹山一事后,楚净对张湍尊重许多, 虽仍称张大人,却不似此前那般讥嘲。

    张湍沉默片刻, 稍显生硬道:“此番原南之行多有坎坷,唯恐遗忘圣训。”

    秦峦回头看向楚净,二人目光相接,旋即一同苦笑, 秦峦低语道:“舒之, 灵杳①知你忽要取圣旨一观,心中已有揣测, 这才随我一同前来。你有何打算,不必瞒我,亦不必瞒他。”

    楚净亦道:“张大人只管吩咐, 只要益于社稷百姓,楚某定竭尽所能。”

    言辞恳切,张湍虽欲推拒, 却迟迟不忍开口。良久, 他斟酌道:“湍确有一事烦请楚大人相助。”

    楚净神情松快许多, 又靠近些许, 容张湍细声低语讲述,也可少些劳累。秦峦索性拉着楚净一同在床畔坐下, 二人关怀殷切地看向张湍。

    “原南有公主调军治乱, 南陵王亦在途中, 可稍安心些。但陵北一省与原南情况相近,陵北官场一旦得知原南官吏遭屠的消息,避祸出逃,省内亦会如原南一般陷入混乱。当务之急,该稳住陵北官场。”张湍放轻语调,“烦劳楚兄拟道圣旨,湍便可请公主为圣旨加印,后直奔陵北宣旨。”

    楚净担忧道:“只加盖公主私印,陵北那边未必会认。”

    “湍自有办法,还请楚兄拟旨。圣旨所书,一则降罪,责靖肃公主作所作为乃祸乱原南之举,必处以刑罚,以慰臣子之心。二则安抚,告知陵北众官吏,过往之事,允其自查自纠,若能自陈其罪者,可从轻发落。”

    楚净怔了片刻:“降罪靖肃公主?”

    张湍不愿多说,长礼道:“有劳楚兄。”

    “张湍,你说实话。”楚净已觉出异样,“圣旨加盖公主私印,许诺从宽从轻处置罪员,安抚陵北官场尚可行,但降罪靖肃公主,谁人会信?”

    “楚兄不必多问,圣旨拟出草稿,湍会拿去与公主过目。”张湍掩面轻咳,“若楚兄心有顾虑,湍可誊抄之后再给公主过目。”

    “病成这样,如何提笔?我照你说的去写就是。”楚净安心些许,将钦差圣旨交予张湍手中,起身施礼离开营帐。

    圣旨徐徐展开,张湍目光在玺印处落定。

    秦峦低声道:“若要传旨陵北,我可代劳,你留在营中安心养病。”

    “多谢远山。伤病在身,湍稍觉疲累困乏。”张湍收起圣旨,将其置于枕边。

    闻其语有送客之意,秦峦亦不多留,先行告退,随即招来随从入帐守着。

    入了夜,赵令僖欢欢喜喜入帐,却见他昏沉沉睡着。随从欲将之唤醒,却被她拦下,在床边驻足许久方才离开。刚过一刻,次狐便捧着罗衣锦被,放置营帐中,临走时悄声叮嘱帐中随从,道是公主吩咐,张大人养病期间需得仔细照料,所需用物药材若有缺,尽可报与公主。

    张湍睡得不稳,赵令僖来时他便醒了,只合着眼睛佯作熟睡。夜间万籁俱寂,次狐与随从耳语之声亦是清楚传入耳中。他稍动了动。

    次狐觉出动静,还未交代完毕,便匆匆看过去。

    “张大人醒了?”

    “瞒不过女官。”张湍撑起身,“似有积食,睡不大安稳。”

    次狐吩咐随从:“去传御医。”

    张湍拦道:“不必劳烦御医。幼时也曾积食,母亲切一截鲜萝卜,道服之即可消食。可否劳烦这位小兄弟往营里灶上走一趟?”

    随从连连应声,奔出帐去。次狐瞥见张湍枕边一抹明黄,含笑退去。待随从归来时,捧着两根洗净的粗壮萝卜、一柄小刀送到床前,只说是次狐姑姑嘱咐,取了刀来,方便张湍自行切分服食。

    次日一早,楚净送来拟好的草稿,一并送上纸笔,方便张湍修改。见他仍是满面倦容,不由关怀两句方离去。至晌午,张湍再邀秦峦,劳其取来印泥。

    秦峦犹豫再三,随后试探道:“舒之准备何时面见公主?”

    张湍正色,不顾秦峦阻拦,下榻躬身长拜礼道:“远山,湍有一事相求。”

    “有事便说。你正病着,何须如此?难不成你不行这一礼,我便要拒了你?”秦峦扶他直身。

    他退了半步,固执长拜:“一旦东窗事发,远山便会遭受牵连。公主盛怒之下会有何处置,湍难以预料。”

    “但说无妨。”

    张湍低声道:“请远山兄助我离开军营。”

    “你想偷偷离开?”秦峦恍然,随即脸色煞白,至门边悄悄查探,见左右守卫并无异样,方才折返扶起张湍,沉声道:“先前你是骗灵杳?”

    “是。”

    张湍自枕下取出圣旨,赫然可见圣旨原本内封文稿布绢已被揭下,替为楚净所拟文稿,却是张湍的笔迹。

    “舒之!”至此秦峦彻底明白张湍意欲何为,压着嗓音哀怒道:“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不会牵连你们。”张湍平心静气道,“但离开军营之事,还需远山兄助我一臂之力。”

    “以你如今的身体状况,即便离开,又能走多远?”秦峦急道,“南陵王不日便至,你连这一两日都等不得吗?”

    “我等得,陵北百姓等不得。”张湍肃声回道,“即便是死,湍亦会将圣旨送到陵北再死。”

    “舒之,三思而后行。假传圣旨,罪犯欺君。若是寻常时候,以靖肃公主对你之偏爱,或能保你一命。但你手中这道旨意,字字句句责难于她,她必不会再保你。天底下,没有人保得了你!”

    张湍神情未改:“我知道。但陵北不能再乱。”

    秦峦击腕长叹,情急之下,肺腑之言脱口而出,是心有戚戚:“何苦如此啊!为这样一个朝廷,搭上自己的性命。”

    一国之君不事政务,纵容公主滥杀朝臣。

    如此朝廷,何苦为之?

    张湍取出昨夜刻出的假玺,蘸上印泥,毅然决然盖在伪造圣旨上。

    “不是为了朝廷。”他吹干印章,蓦然低笑,喃喃轻语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是夜星光璀璨,幽光描出行人暗影。

    一人牵马独行野地,身影斜斜,是张湍。待距军营稍远些后,他上马扬鞭,匆匆离开。至清晨时抵处村镇,吃了茶饭,欲离去时却刚巧遇到赶来的赵令彻。

    赵令彻急道:“舒之?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遇。却愁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公主已在军营。”张湍礼道,“是湍之过,没能劝下公主。”

    赵令彻看出他身体有恙,携他落座,而后语重心长道:“此事是却愁任性过头,与你无干。但舒之,此前我曾说过一次,如今再说一次。许多事情,倘若你能顺着她些,一切都好办。大事小事,你拦不住、劝不下,但次狐却能拦下。看着像是曲意逢迎、谄媚讨好,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办法?”

    张湍默然不语。

    若在寻常,他必会婉言回谢好意,可时至今日,他竟也生出几分言之有理的念头来。一刹念起,他醒了醒神,垂眸苦笑。

    “舒之?”赵令彻瞥向四周,“你是一个人在这儿?”

    “不瞒南陵王。湍确实孤身在此。”略作思忖后又道,“湍身染恶疾,不便留在营中,故而独自离开,正要往宣禹山去,请庆愚天师出手医治。”

    “却愁准允?”

    “未曾请示公主。”

    “偷跑出来?”赵令彻凝眉看他,“已是早上,若却愁起得晚些还好,若今日起早,怕已知晓此事。你一人病着,能跑多远?”

    张湍躬身礼道:“只恳请南陵王帮忙遮掩一二。”

    “雪青。”赵令彻招来一人,“雪青是我身边侍卫,让他跟着你,这些大大小小的路,他都熟悉,即便有人追来,也方便带你躲藏。”

    因说了谎,张湍心虚,又见赵令彻安排人手,急忙推拒。赵令彻道着急赶去军营处理原南官场事宜,不便多留,只将雪青留下后率队离去。

    张湍心中微叹,对其远去背影遥遥一拜。

    雪青问明张湍去往何地,稍作考量,便已择出路线,与张湍一同上路取道陵北,并未多问。

    营中,因调往各州县的队伍昨日一早便已出发,周遭清静许多。次狐守在帐外,见赵令僖久睡不醒,亦未催促,只将前来禀报军中安排的邓忠鸣等人劝回。至辰时,赵令彻率队抵达军营,营中将领及钦差使团一同相迎,赵令僖仍未苏醒。

    赵令彻边走边问调军事宜,邓忠鸣在旁对答。秦峦战战兢兢跟着,始终未听问及张湍,此前御医一早熬了药要送去,好在他及时赶到,先一步接过药碗送入帐中,暂时遮掩过去,但非长久之计。

    待至赵令僖帐外,见次狐守于门前,赵令彻轻声问:“却愁还在歇着?”

    作者有话说:

    ①楚净,字灵杳。

    ——

    看评论反馈,重新理了一下后文,压缩一下,再有一章原南这边收尾。

    ? 第 55 章

    至后半晌, 赵令僖徐徐醒来,仍觉困顿?????乏力,手脚绵软。蔫儿了整日, 至傍晚才提起精神,模模糊糊记起赵令彻已抵军营, 差人去请,同时命人将这事知会张湍。这一去一回, 张湍失踪的事便瞒不住了。

    黄昏,暴雨浇出满地泥泞。

    营帐垂帘挂向两侧,她站在门前,怔怔看着倾盆暴雨在黄土地面上砸出一朵朵污泥水花。她手中捏着一纸信笺, 落墨是张湍的字迹, 形貌未改,当是风骨凛然, 力道有减,多因久病难支。

    ——人在病中,命悬一线, 却还不安分。

    赵令彻踩着泥泞独自撑伞走来,于门前不远处站定,轻抬伞沿。伞骨末端勾着一挂挂雨串珠链, 串线在风里断开, 雨珠肆意坠落。天光晦暗, 水珠聚着微光成帘。隔着雨帘, 赵令彻看她站在暗处,神情难辨。

    “张湍留信出走。”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好像这一年, 把要对他生的气都生完了。看他这样找死我全然不气, 只觉得有些困惑。”

    她探出手,豆大雨珠砸在指尖掌心。

    “天底下怎会有他这样的人,功名利禄不要,偏偏自寻死路。”

    声色幽幽,朦胧如渐弱的雨。她抖开信纸,随意丢入雨中,信纸被雨水压在泥地里,赵令彻走近些,蹲下身子,趁着雨水未将墨迹完全晕开快速读过。凌晨镇上见时,他猜到张湍有所隐瞒,却未料到,竟是瞒下如此滔天祸事。

    张湍不似是这般莽撞之人。

    墨迹完全晕开,纸页烂在泥里。赵令彻想起十万火急送到他手里的信函,信中措辞习惯与张湍留下这封一模一样。他站起身,抬眼望向赵令僖道:“却愁,还记得老师曾教过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

    她回说:“记得。”

    她记性好,但凡学过的,都不会忘。

    “张湍自寻死路,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赵令彻低眉垂眼,“却愁,自幼父皇偏爱你,以致你身边围了太多争名逐利之辈。可这世上确有些人,不求自身荣华,只为天下苍生。”

    皇帝溺爱靖肃公主,天下皆知。许多人需要为之奋斗拼搏一辈子的功名利禄,她一句话便可予之,一句话亦可夺之。多少人围在她身边极尽阿谀奉承,为的就是她一句话。

    “七哥,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垂下手臂,雨水顺着手指滴落,没入泥污。她不在乎旁人向她求名利,顺她悦她,她便赏之,逆她恼她,她便罚之。可她此刻却有一霎失落,张湍为何不向她求名利?

    赵令彻远远看着,没有回答,只低低说了句:“却愁,我们生来就是血脉相连。”

    与她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众多,却并非人人都似赵令彻。倘若她身边的人都是有求而来,赵令彻又怎会不是其中之一?

    她没有回应,看着连绵不断的雨,喃喃道:“雨还没停。”

    钦差失踪是件大事,营中上下人心惶惶。楚净与秦峦私下商议,虽秦峦未透露风声,楚净仍猜出个大概,已决心与张湍一同受罚。可等了又等,始终未见赵令僖的怒火烧来,营中只按军规处置了张湍失踪当夜值守的士兵。

    军队调度,官员调任,一切都被赵令彻不动声色接过。她心知肚明,却懒得计较,原南这些事情,她没了兴趣,只想着什么时候天气晴朗,可以出去走走。接连半个月的雨下了又停、停不久又下,地面没几时是干净的。

    拖拖拉拉一个月,方才彻底放晴。久违的明艳阳光铺下来,她的心情也跟着放晴,从留在营中的将士中选出两队人来,同她蹴鞠取乐。秦峦等人匆匆路过时,见她笑得开心,不由跟着一同笑起。

    天放晴,朝中也来了好消息,一扫原南阴霾。

    此前自南陵紧急赶赴原南就任及原南省内调任的官员,一律补发调令,待尘埃落定后另有嘉奖。原南省内各县依实情予以合并管辖,可逐步撤去州府衙门。而各州县丧命官吏,所犯罪责既往不咎,所遗家眷酌情抚恤。朝中另任命数名州县官员,分赴原南、南陵及陵北三省就任。今年原南省九月另加乡试一场,以选贤才补于各县衙门。

    赵令彻将圣旨与赵令僖看,她只瞥一眼,懒得过问。

    楚净等人喜气洋洋,没松快多久,便又惦记着陵北局势。

    张湍赴陵北假传圣旨,为免牵连赵令彻,张湍在入城前将雪青遣回。雪青并未离远,在暗中守着,并时刻传信赵令彻。他伪造的圣旨几乎以假乱真,陵北官场竟真叫他唬住,稳了些时候。但朝中的消息既已传至原南,必也传至陵北,他如今的处境堪忧。

    此前赵令彻虽暗中派人往陵北掩护他早早脱身,但至今没有音讯。秦峦心急火燎,坐立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去寻赵令彻,忧心道:“南陵王,既然朝中消息送达,原南局势稳定,下官想去陵北走一遭。”

    “这桩罪责,遮掩不了。倘若他愿意脱身并自此匿去,我可保证护他后半生安稳。倘若他不愿躲藏,无论你我谁人前去,都劝不回他,只能白白担上干系,日后论罪亦会遭到牵连。”赵令彻知他心中想法,却也只能苦笑:“我已修书递与老师,只盼来日论罪之时,能念起功劳从轻发落。”

    秦峦欲言又止,终是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赵令僖好似全然忘记张湍此人一般,不问不提。趁着风起,闲坐凉荫里,捏着颗艳红樱桃,远远笑看营中众人在太阳底下来来往往。今年雨水大,樱桃口感不佳,一筐筐冰镇着从宛州送到营中,她只尝了两颗,便尽数赏给营中将士。

    手中红珠子抛出,在泥地里颠簸滚动。

    她已觉厌烦,下令回京。

    赵令彻暂抽不开身,除却随行护卫外,另又抽调一百护卫护送她回京。鸾车早先几日就送抵军营,她携次狐乘车踏上归程,挥别原南军营。队伍行在官道声势浩大,几经磨难的百姓纷纷退避三舍。

    鸾车走得极慢,她一路游山玩水,乐得自在。

    来时急匆匆,去时缓缓行。

    至六月时,车队抵达距京约七百余里的海夕谷。

    海夕谷名中有海,是取于夕阳垂落之时,辉光铺洒,照谷内草叶霜露,粼粼如海。车队有护卫家距海夕谷不远,一早绘声绘色地向赵令僖讲述谷中情形,她心中向往,便命原东晖遣人快马加鞭提前入谷安置下榻之所。

    鸾车停靠谷口时天色尚早,夕照且须等些时候,她便携次狐在山谷随意走动,赏花赏木,听鸟语虫鸣,品灵净山色。护卫将士在谷中猎食,动作慎之又慎,只怕毁了谷中景色,惹公主不快。御厨早早备餐,等着夕照之时,奉上茶糕供其享用。

    怎料未至夕照,便有在外轮班值守的护卫匆匆来报,说是遇到一队官差押解钦犯回京,途中遭遇山崩,折损了不少兄弟,路上走得艰难,今日遇到他们,一打听得知亦是回京的队伍,便问能否同行。

    原东晖细问之下,得知钦犯来自陵北,虽然详细身份对方不愿透露,却也能猜出个大概。这月余未见赵令僖提过张湍,想已是抛诸脑后,若要向其禀明实情,难说她会是什么态度。官差到底是同样拿着朝廷俸禄的兄弟,张湍亦曾与他同行多日,谈不上兄弟朋友,但还算有些交情,此时落难,倒不必落井下石。

    略作考量,原东晖自行做主,同意他们随队同行,但只能跟在队伍末尾,以免赵令僖瞧见。

    话传回去,对方便要答谢,竟是送来一葫芦酒酿。拔开葫芦嘴,果香浓浓,一问,说是陵北特产果子酒,是用时令鲜果酿的。原东晖一口未尝,便被赵令僖发觉,尽数讨了过来。

    至傍晚,夕阳西下,谷中粼粼夕光如海。

    眼前美景,盘中佳肴,杯中美酒,赵令僖半醉了去。

    “公主,已经在烧热水了,晚会儿奴婢给您擦了身子再睡,夜里舒服。”次狐扶着半醉半醒的赵令僖,小声在她耳边说着。

    谷中生着丛丛篝火,将士护卫们亦在聚众取乐,她打了个哈欠,困顿不已,喃喃道:“怎么甜酒也这样烈。”

    “奴婢问过,说是陵北特产果子酒,是比宫里供得果酒烈。公主贪杯,如今醉了,只怕明日起来会不舒服。”次狐带她回鸾车上,“御厨在煮醒酒茶,公主待会儿可要多喝两碗。”

    她微微闭着的眼睛半睁开:“原东晖怎么会有陵北特产的甜酒?”

    “许是队伍里陵北将士随身带的。”

    “早先怎么没见?”她倚着软枕,“去问问。”

    次狐打听清楚后回禀道:“是有队官差,路上遇险,途经海夕谷见着咱们的队伍,便想一道同行。不是什么关紧事,原指挥使便应下了,由着他们跟在队尾。那队官差便送了这酒作为谢礼。”

    ? 第 56 章

    多几个官差跟在队尾不是什?????么大事, 赵令僖没再追问。次狐伺候她宽衣解带,待水烧开,取巾帕浸上热气与她擦身。六月暑气难消, 此前又饮过烈酒,热帕刚擦过颈间, 她就觉湿烫潮闷,抬手挡了挡。

    “太烫了吗?”次狐忙收手试温。

    她稍拨开颈上贴附着的湿发, 忽生一念,半起身道:“去泉眼。”

    白日游赏海夕谷时,她见到谷中有处泉眼,涌出清泉聚成小潭, 水清见底。泉水清凉, 夏日取用能消暑解热。次狐本欲劝她留在鸾车等候,说可差几名随从去取泉水, 见她不准,只得随她提灯前去。

    泉眼距驻扎营地不远,便未传唤随从同往。月色照下, 二人点孤灯行小径,半刻功夫不到,耳畔便有水声回响。清潭近在咫尺, 恰时夜幕层云推过, 稍遮月光, 待二人至清潭近旁, 风吹云移,月华泄下, 照见潭中一人影。

    清潭水浅, 只淹至齐腰处, 潭中人披素白单衣,衣衫湿透,多有紧贴身躯之处。半散乌发亦湿,拢起轻搭在一侧肩上,发丝微乱,卷曲盘绕,曲环处挂出水膜,迎着月色折出粼粼水光,倒似片片鳞甲,衬得搭肩乌发犹如条盘颈黑蛇。

    赵令僖留心片刻,方推了推次狐,示意她举灯照去。

    听到动静,潭中人惊然回首。

    眉微垂,眼轻回,鼻尖挂珠,唇抿一线,只仓惶一眼,便又回转。水珠坠落,手臂轻拨,潭中细响,泛起波纹。

    只匆匆一眼,借着浅浅月色、昏昏灯火,赵令僖便认出了他。

    “张湍?”她从次狐手中接过灯笼照去,缓缓走近,在潭边站定,足尖与水面相隔不足一寸。

    “罪员张湍,拜见公主。”张湍转身长拜,“衣冠不整唐突公主,搅扰公主夜游,罪员即刻离去,还望公主恕罪。”

    他转身推出水浪,轻轻扑上岸去,湿了她的绣鞋。

    “罪员。”她微微笑起,好似好奇一般地问:“什么罪过?”

    张湍沉默片刻,一切因果她该是心知肚明,却仍要发问,想是要寻他难堪。他并未回避,低声对答说:“伪造玺印,假传圣旨。”

    “现下六月,距秋后已经时日无己。”她将灯笼向前递送,靠张湍更近些,照得更明亮些。“朝廷抓你的队伍比我早上路,如今却与我在这儿撞上,莫不是想拖延时间,让你再苟活一岁?”

    “此事与诸位官差无关。”张湍解释道,“途中遭遇暴雨,山中泥流冲下截断去路,队中数名官差遇险,大半人员受伤,不得已退回临近驿站休养,等待开路,这才耽搁了时日。”

    “官差有死有伤,你竟没事?”她仔细打量着,微光照出湿衣薄衫下隐隐约约的身线,不但不像有伤,原本几乎只剩骨架的身子也贴上些肉,匀称不少。奔波劳碌常使人瘦,他却养胖了些。

    张湍愧道:“泥流冲来前,马匹受惊,带着囚车四处冲撞,反倒救湍一命。追赶囚车的官差亦侥幸逃过一劫。”

    “倒是走运。不过一个钦犯,竟能在此孤身享清泉纳凉。怎么不见押解你的官差?”她四处回看,确定周遭无人,愈发不解:“莫不是玩忽职守,尽是饮酒醉去了?”

    张湍急忙回说:“几位官差并未饮酒,是信得过罪员,方才容罪员来此梳洗。罪员这便回去。”

    “等等。”她将灯笼塞回次狐手中,屈膝半蹲,指尖撩过水面。即便入夜,夜间犹有热息,但这清潭泉水却是清凉无比。她起身踢开绣鞋,踩着光滑小石便要入水,次狐急急将灯笼置于地面,双手搀扶着她缓缓入水。

    张湍退了半步,想要绕开她上岸去,却被她叫住。他抬眼看去,附近唯一一点灯光在她身后。她是临时起意往清潭,只穿着中衣,套一件薄衫,青丝披散,身无配饰。灯火在她薄纱衣袖上晕染如霞,再垂坠入水,恍若流金。

    仿佛间,又是置身红墙笼中、琉璃瓦下,她披着绚烂朝霞,身携牡丹浓香闯入朝会。张湍怔怔垂袖,立在原地,不再动弹。

    她足尖探入水中,轻轻落下,水面刚淹过脚面,她便觉水凉,浑身一颤。

    “公主,山谷水寒,一时贪凉,万一染了寒气可如何是好?”次狐握着她的手腕,再度劝说。

    “女官所言甚是,潭中寒气深重,夜间更甚。”张湍回过神来,犹豫一二,随后解下腰间香囊送上前去:“且谷中多虫蛇,夜间出没难以觉察,公主当心。”

    水波阵阵推来,拍打在她脚背上。

    待水波渐平,张湍已在近处。

    次狐接过香囊,说是香囊,倒不如说是个寻常布包,针脚粗陋,用料粗糙,轻嗅去,漫出淡淡怪异气息。

    “这是什么?”她扫了一眼,见模样难看,稍显厌嫌。

    张湍心觉异样,回答说:“内里封有雄黄石,佩戴在身,可驱虫避蛇。不知公主将在谷中逗留几日,但在谷中时,只要离开鸾车,都应带上驱虫避蛇的香囊,以防万一。”话语间多有停顿,带有些许试探之意。

    她两指夹起那个丑陋布包,左右打量着问:“为何?”

    再寻常不过的疑问,却令张湍心中骇然。谷中详情,亦是他入谷之前自官差口中听来,这枚香囊,亦是官差所赠,并叮嘱他梳洗从速,早早离开。而赵令僖停留谷中,竟对谷内情形一无所知,更无任何准备便离队夜游。

    是队中无人知晓?还是有人刻意引导?

    忆起城门次燕遇刺、驿馆汤泉落毒,张湍顾不得礼数,匆匆上岸,提起灯盏照向四周,同时解释说:“海夕谷最早得名海蛇谷,因谷中多蛇,长蛇盘踞林中、蛰伏丛间,阳光照上蛇鳞,泛光如海波粼粼,便有游人为之命名,是为海蛇谷。”

    他原以为,赵令僖生性顽劣骄纵,不顾下属安危,只因好奇海夕谷内情形而强行入谷一窥究竟也是可能。却不料她竟当真不知自己已然身处险境。

    “此话当真?”她握住次狐手腕,与之贴近些许。

    “偶然听闻,不知真假,但宁可信其有。”张湍至近旁小心翼翼捡起外衣,迎光抖过,以免有蛇藏卧其中,确认无物后方才披上,提灯盏靠近赵令僖二人道:“公主拿好香囊,我送公主回鸾车。”

    次狐矮身为她穿上绣鞋,目光谨慎扫过四周。

    灯光下,草叶幽绿,微微颤动时,发出细碎声响,似有活物在暗中游动。次狐惊慌起身,稳住心神后扶着赵令僖跟随张湍前行,途中问道:“不知张大人从何处听来的传闻?”

    张湍思量再三,低声回答:“临近山谷时听官差闲聊,便记下了。”

    次狐一面留心着脚下的路,一面分神问道:“既是因多蛇而取名海蛇谷,后怎又改为海夕谷?这叫不知情的人听了去,误入谷中,岂不坏事?”

    “个中缘由,倒未曾听闻。”张湍将灯笼再压低些,方便照路,随后又道:“公主于谷中若无要事,不妨早些启程。”

    次狐急忙附和。

    赵令僖正凝神思索,便听不远处传来声响,似是房屋倾塌。

    “去看看。”她顿住脚步,张湍正要依令上前,却被她拦下,随即向次狐道:“不必靠近,速去速回。”

    次狐领命,提起衣摆快步前去。

    “你怕什么?”她见张湍满面忧色,不由奇道:“队中即便有人包藏祸心,也是加害于我,你在害怕什么?”

    她手中松松握着雄黄石香囊,偏头望向他。

    张湍默然,他在害怕吗?他亦不知。赵令僖于原南滥杀官吏,险些致两省动乱,即便身死之后皇上动怒大开杀戒,比起她活着祸国殃民,亦是微不足道。他既已犯下欺君之罪,更不惧受她身死之祸牵连。

    不待他细想,次狐已匆匆归来。

    “公主,是鸾车撞树损毁。”次狐亦是觉出问题,“鸾车停下后,马匹牵去饲喂。为保稳妥,还会卡住双轮,以免车轮滚动。今夜奴婢端热水上车前,亦是再三检查,确认车轮已经卡住。”

    “看来是有人偷偷松开车轮,想借机要本宫的命。”她正要快步上前兴师问罪,却见张湍拦在前方。

    “公主息怒。”张湍交还灯盏,“鸾车既已损毁,更不宜在山谷逗留。湍虽不知公主因何入谷,但夜色之下,危机四伏。公主当暂平怒火,尽早离开海夕谷,去往驿站休整,届时再行问罪不迟。”

    “队中有护卫举荐此地风景,原东晖提前数日入谷布置。”她冷冷笑道,“你说我带着这样一队人马,如何能活到驿站再行问罪?”

    张湍凝眉细思,随即问道:“公主这一路上可曾遇险?”

    “不曾。”话音刚落,她便知晓张湍言下之意。

    自原南驻军军营出发至今,时日不短,所有随行人马皆在队中未有更替。倘若有人欲下杀手,为何等到今日?

    ? 第 57 章

    嘈杂声起, 护卫?????们一拥而上,抢救损毁倾塌的鸾车。待将四周清理干净,才发觉赵令僖不见踪影, 惊慌失措。原东晖匆匆赶来,商议后安排人手准备火把, 在山谷内搜寻赵令僖。

    远处护卫们举起一支支火把,聚成火龙, 照亮山谷一隅。

    次狐压低灯盏,只照脚底四周,以防有虫蛇游近。

    “公主,可要回去?”次狐细声细语问着。

    原东晖指挥护卫搜寻山谷, 很快就能找到眼前来。如果决心躲藏, 山谷中倒也并非无藏身之地,但依张湍所言, 谷中虫蛇遍地更是危险。况且即便趁着天黑藏入山谷,也非长久之计。

    她细思片刻,回头问道:“张湍, 与你随行的是何处官差?”

    “两人出身陵北州府衙门,三人来自京城。”

    担着伪造玺印、假传圣旨两项罪名,地方衙门无权决断, 是内阁议后, 调派钦差官兵带着降罪旨意赶赴陵北, 将张湍捉拿归案。钦差带队, 陵北州府衙门遣十数名官差,护送押解队伍一路回京。

    可惜一遭泥流冲过, 押解队伍只余零散几人。

    虽说张湍罪犯欺君, 但事出有因。其在陵北稳住了局面, 使陵北不至乱象频出,保百姓得以安稳太平,实为大义之举,凡知情者皆敬佩其所作所为,自不会因此为难于他。官差离京前又得王焕叮嘱,从奉旨捉拿到押解回京,这一路上官差们都很照顾他,见他病体虚弱,甚至请郎中为他诊病开药,一路且行且养,才能有今日看似康健的张湍。

    忆起此事,张湍心中不免哀痛,即便是天灾难避,结果终究是无辜官差客死他乡,甚至尸骨无存。

    她不知其中曲折,更不知张湍心中悲戚,在听过张湍所报人数后,若有所思问道:“可信吗?”

    这五名官差是否可信,仓促间,张湍不敢妄下断言,只暂敛悲意,凝神暗自推测。

    倘若先前所问回京途中遇险情况,赵令僖未有遗漏,仅此海夕谷一次暗藏凶险,可推断幕后之人显然更希望赵令僖死于“意外”。如此看来,不会是民间有志之士所为。

    再看此前鹿趾驿馆及宛州城外两次险况,前者亦似暗害巡察钦差意外伤及公主,后者更是灾民气愤冲动之举,即便查证,也只能查到南陵王头上。赵令彻久在赵令僖身畔,更是同在军营月余时间,想造些意外取她性命并非难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何况单论个人了解,张湍亦不认为赵令彻会是对兄弟姊妹痛下杀手的人。

    今日傍晚时,押送官差与护卫闲聊时曾提及回京路线,赵令僖舍近求远绕道南陵,往南陵王府探视南陵王妃,于王府小住三日。离开南陵省境后,又不顾路途遥远,多次绕路访山涉水游乐。

    曾经栽赃赵令彻,却又避开南陵地界,多少显得有些怪异。是两批人不谋而合先后动手?还是惧怕在南陵及周边动手会被赵令彻抓到把柄?

    假如诱导赵令僖游览海夕谷的护卫与提前探查谷内情形的原东晖皆是受幕后之人指使,此人当是对赵令僖十分熟悉,且非寻常位高权重者。几个可能人选在心头依次闪过后,张湍神情愈发凝重,好在四周光线晦暗,不易被人察觉。

    犹疑片刻后,张湍抬眼望着已经开始移动的火龙,终于有了结论:“倘若公主认为湍是可信之人,这五名官差亦可信。”

    闻言,她回看张湍一眼,随即向次狐道:“把灯举起来。”

    黑夜中浮起一盏灯光,护卫队伍中有人一眼看到,当即禀明原东晖,原东晖带队从速奔来,脚底生风,拨动两侧草叶。三人站在原地等候,不消片刻,护卫便已赶到。

    不等原东晖请罪,她率先发难道:“原东晖,你好大的胆子。”

    原东晖不明所以,心中惴惴,当即半跪下身:“末将护驾不利,请公主降罪。”

    “护驾不利,赏四十杖。”她接过一支火把,微微屈膝,稍探身向前,旋即将火把探至原东晖脸侧。火焰在脸侧燃烧,火舌几乎可以舔到他的耳朵。灼烫感紧紧贴附上肌肤,使他鬓下很快淌出汗液。火光在他脸上铺出橙红,照着汗液荧荧闪光。

    她仔细看去,眉眼含笑,语调轻快道:“未经本宫准允,擅自收容钦犯随队同行,再赏四十杖。”

    未至赵令僖近前,原东晖就已觉察她身侧的张湍,此时她借此发难,原东晖亦难辩驳,只能领赏谢恩。张湍被囚宫中之时亦曾身受杖刑,深知八十杖打完,即便原东晖是武将,亦难免重伤,再想与谁人串通暗害赵令僖便不能了。思及此处,张湍将已到嘴边的话暗暗吞下。

    恰时赵令僖转身,见其欲言又止,抬眉笑问:“想求情?”

    张湍并未开口求情,而是低声问道:“倘若原指挥使受刑重伤,随后由谁率队护送公主回京?”

    “本宫亲自率队。”她举着火把向前行去,“传令下去,即刻拔寨,整装出发。”

    原东晖忙道:“启禀公主,就在刚才,鸾车不知何故撞树损毁,需要些许时间修理方能出发。”

    “次狐,寻人去拣两套衣裳带上,其余物品一概丢弃。”她脚步未停,“留下四人行刑,至于鸾车——就留给受伤的原指挥使乘坐吧。”张湍、次狐紧跟其后,向着营地行去。

    护卫领命四处传令,很快海夕谷内护卫开始拔寨整装。篝火丛丛熄去,护卫们排起长队鱼贯出谷。赵令僖翻身上马,护卫手举火把在前牵马,张湍亦得匹快马跟随其左右。

    队伍在道上不疾不徐向前行进,不久,开始有护卫次第掉队,更有甚者倒地不起。经御医匆匆查验,确定是被毒物咬伤,但因伤口细小未能及时发觉。且在盛暑时节,露宿野外被蚊虫叮咬乃是常事,护卫们不多在意,待毒发时已无力回天。

    听过御医回禀,赵令僖紧紧握住手中雄黄石香囊,脸色愈冷。

    张湍不忍见护卫枉死,出声提议道:“公主,毒虫大都惧火。现下已然出谷,不妨就地扎营,焚起篝火。同时令队中将士互相检验是否遭受虫蛇噬咬,也可尽早治疗。”

    御医附和:“张大人所言有理,与其冒险星夜赶路,不妨命队中众人早早查验伤情,症状轻微或毒发迟缓者,尚能尝试施救。否则野外药材欠缺,一旦毒发,便再难救治。”

    “先给他瞧瞧。”赵令僖脸色逐渐和缓,指派御医先行为张湍查验伤情,随后传令就地扎营,众人互相查验是否有虫蛇噬咬痕迹。有伤者排队等候御医复验,无伤者交替值守。

    一番折腾,待御医复验最后一人时,已近丑时。除却先前毒发者,队中另有十数人遭虫蛇噬咬,皆已接受救治。赵令僖难以入眠,百无聊赖便与张湍一同守在御医身侧,亲眼看着御医查过一人又一人的伤口。

    虫蛇所咬伤口十分细小,且大都十分隐蔽,赵令僖望着那些伤口,怒火愈盛。若非她一时兴起去往清潭取凉,偶遇张湍得知海夕谷真相,或许这些伤口就会无声无息落在她身上。

    次狐忧心忡忡道:“公主,奴婢看这些护卫身上的伤口大都不太起眼,不妨奴婢给公主仔细检验检验?以防万一。”

    她颔首应下,随即入帐内由着次狐提灯反复查验,确认无恙之后,次狐方安下心来。随后在次狐百般推辞之下,她亦是提灯为其查验伤情,再三确认无类似伤口后,两人一同离开帐篷。

    刚至丑时,天穹星子仍是璀璨。

    已得救治的护卫齐齐行至她身侧,叩拜跪谢。

    她摆摆袖,随口将人打发走。

    次狐望着一群护卫离去背影,轻笑道:“公主救了他们,这下恐怕即便没有金银官爵赏赐,他们也要为公主赴汤蹈火了。”

    她不以为意:“他们本就该为我赴汤蹈火。”

    次狐带着些许欢喜道:“往日是因职责所在,如今更是心甘情愿了。”

    她仍未将次狐所说放在心上,只问:“此前称自己家乡在海夕谷附近的护卫找到了吗?”

    “张大人已托那几位官差暗中查问过,那四名护卫先后毒发,其中一人昏迷不醒,三人身亡。”

    “都被咬了?”

    “御医验过,四人身上均有毒蛇咬痕。”

    这四人先后配合设计引她来到海夕谷内,应当深知海夕谷内实情,却均遭毒蛇咬伤,属实怪异。莫非这四人均是听命行事,并不知海夕谷内实情?亦或是——

    心有猜测,她立即吩咐道:“去传御医。”

    御医忙碌近一宿,听闻公主传唤,顾不得歇息便匆匆赶来。

    她寻一处石块坐下,手中握着雄黄石香囊,仔细盘问道:“先前毒发者,分别是何种毒物咬伤?伤亡各几人?病情如何?”

    御医回道:“回禀公主,共计毒发七人,一人被毒蛛咬伤,一人被毒蝎蜇?????伤,此二人暂不会危及性命。五人遭蛇咬伤,其中三人已经毒发身亡。一人陷入昏迷,但探脉象似乎暂时不会危及性命。还有一人,伤口乌黑溃烂,据微臣推断,当是五步蛇所咬,恐怕命不久矣。”

    她好奇问:“都是毒蛇,如何分辨是遭何种毒蛇所咬?”

    “医书记载有几类毒蛇咬伤后的表症,有血肉溃烂者、有体表淤青者、有肿胀发热者,依次可作判断依据,但也并不完全准确。”御医停顿片刻又道,“毒发身亡的三人,伤口表症相同,但是——”

    见御医突然吞吞吐吐,她愈发好奇:“但是如何?”

    “但依伤口及体表显露症状来看,咬伤三人的毒蛇毒性一般,不应当如此快速致死。昏迷那人更是怪异,看伤口情况,虽是蛇咬,但应该不是毒蛇。”说罢御医忽而感慨道,“世间之大,果真是无奇不有,竟有此类能致人昏迷却不伤性命的蛇类。”

    得了御医回答,她已笃定这四人是遭人灭口,故而叮嘱道:“务必保住此人性命。”

    御医连连应下,旋即告退。

    “等等。”她叫住御医再问,“张湍如何了?”

    曾有数月同行之谊,御医与张湍关系颇好,因而提及其病情之时,脸上难免带些喜色:“数月不见,应该是有良医妙手出马为张大人诊治,其体内沉积多时的旧疾得以疗养,已逐步康复,相信假以时日便可痊愈。民间有此等医术的郎中十分难遇,可见张大人福缘不浅。”

    宣禹山上,庆愚言辞凿凿,道是张湍体内沉疴痼疾扎根,身如朽木,时日无几。如今一看,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

    此夜多经曲折,心中怒恨交织,郁气难纾。现听闻张湍病情好转,她也不知怎的,气息顺畅许多,心情亦有好转。拂袖屏退御医之后,她忽觉困倦,一个哈欠之后,稍眨眨眼,唤次狐随她一同入帐歇下。

    待至卯时,热气腾起,她方自梦中醒来,下颌脖颈皆有汗意。

    “公主醒了。”次狐见她睁眼,有条不紊奉上温水供其梳洗,娓娓道:“早膳已经备下,另有熬了些解毒凉茶,奴婢尝过,非但不苦,还有些甘甜味。昨夜许御医就着篝火画下不少草药图纸,天一亮便带人四处寻找草药,受伤的护卫们得了草药,外敷内服齐下,隔一两个时辰便见效了。许御医另有寻出些草药,熬煮药汁浸泡布料,也有驱虫避蛇的效用。奴婢挑了几块帕子染上药汁,制出几个香囊,公主暂且佩上,待过了这段山路再取下。”

    次狐正伺候她穿衣,说完便将香囊仔细挂在她腰间。她却未多留意新制香囊,而在帐中四处寻找。次狐先是不解,随即恍然,而后自枕下取出张湍所赠雄黄石香囊道:“公主在找这个?”

    她一手拿过香囊,一手托起腰间所坠香囊。次狐所制香囊模样精巧,全不似临时赶制,相比之下,雄黄石香囊显得更加粗陋。她捏着雄黄石香囊,怔了片刻后收入袖中,不再多言。

    次狐又道:“奴婢自作主张,将新制香囊赠予张大人一枚。”

    “凉茶呢?”

    “张大人也已服过。现下正在帐外守着呢。”

    “守在帐外?”

    “张大人虽未明说,但奴婢猜想,经昨夜变故,张大人忧心公主安危,不敢假于他人,便亲自在帐外守着。另外,那五名官差也在一旁值守。”待理平整衣衫,次狐轻声问道:“公主是在帐内用膳?”

    “出去看看。”

    次狐打起帘子,帘外阳光炽热,少有凉荫。不远处,张湍正与两名官差闲谈。

    忽然见刺目阳光,她微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在张湍脸上。

    阳光下,他一双眼睛半睁半弯,显得笑意深深,与她印象中大不相同。额上沁出薄汗,湿了几绺鬓发,她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头发已妥帖束起,入清潭沐浴时所着薄衫已然换成不大合身的囚服——倒是干净整洁。

    应是得了官差提醒,几人闲谈戛然而止,张湍回头望向她,旋即站起身。朝向她时背光,双眼再无阳光困扰,不必费力半睁,他脸上笑意褪去大半,只在嘴角尚留有细微弧度未曾落下。

    她醒时好似是有几分欢喜,却仿佛随着张湍睁开的双眼、压平的嘴角,逐渐消散无踪。心头钝钝,直觉四周燥热非常,一呼一吸皆带热气,化入体内,灼烫着五脏六腑。但又罕见地不知如何发泄,只闷闷向次狐道:“天热。”

    “已派人探过路,前方多山路,山里清凉。”次狐解释道,“昨夜停在此地是因地势平坦开阔些,方便扎营,但太阳升起便会比山里热上许多。公主若觉天热,不妨早些启程,赶在晌午前进山。”

    “依你说的。”

    她迫切想要消去暑气。

    半个时辰后,大队进山,几名翻山熟手在前辟出山路,两名官差为她牵马引路,张湍与另外三名官差跟随左右。山路艰难,但山中凉爽许多,护卫们心情畅快,不知是谁起头,队中唱起歌来。

    林中惊鸟高飞,走兽避散,偶有风过吹过飒飒作响,抖落几许微黄树叶。

    一片叶飘飘落下,斜入她的发间。她随手抚过发间,择出这片叶子,迎着枝叶隙间透出的阳光看去,见叶心绿如翠玉,边缘镶着一圈断断续续的鹅黄。

    ——快入秋了。

    死囚问斩,大都要在秋后。一过完九月,内阁呈上一年死囚名录,由皇帝亲笔勾朱,确认可斩首名单。她曾代劳过一次,将数十张名录平铺在地,朱笔蘸墨随手甩出,墨点落在何处,便斩何人。内阁叹她儿戏。但既是死囚,便都该死,又为何不能用她的法子裁定生死?

    她莫名自言自语道:“到京城会是几月?”

    忽然间,队伍停下,一人匆忙赶来回话:“启禀公主,前路发现异样。”

    作者有话说: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开始日更,我说真的QAQ

    ? 第 58 章

    前队开道, 大队人马紧跟其后,一步步踏出小路。赵令僖乘马在中段,后有护卫警惕四周以防突生意外。虽山林行路艰难, 但依此队列,进山后即便时常迂回曲折, 亦减去许多崎岖坎坷。

    此时忽然停步,队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折回通报护卫又是笨嘴拙舌,赵令僖听得心烦,扯起缰绳便向前去。前方队伍紧忙退让两旁,在山林中拥出一条窄窄小路, 护她驱马直抵尽头。

    前队开路几人手中皆持劈刀, 见她亲自赶来,匆忙收刀半跪行礼。

    周遭地面已经踩平, 她下马落地,缰绳马鞭随手递给近旁护卫。辟路只至此处,再向前是草木萋萋, 几束花枝点缀其中,一派生机勃勃之景。她探身看去,竟识不出花枝品种, 一时有些好奇, 命人剪下几朵送至队后御医处分辨。

    见护卫捧着花枝匆匆远去, 她才问道:“有什么异样?”

    几人低头互递眼色, 最终推出一人回话:“属下仲询,回公主的话, 起初辟路时就有发现些野兽粪便, 这在山中并不奇怪, 所以没多在意。可就在刚刚,属下几个又发现些新鲜脚印,就在前边——”

    她向仲询所指方向看去,不远处的草木多有折断,仲询所说脚印在杂草遮掩下隐约可见。

    仲询紧跟上前,尽量压低声音:“属下几个发现脚印后不敢轻率,与队中熟悉野兽的兄弟商讨过,有九成把握这是野狼脚印,而且是不低于十只的大狼群。”十只以上大狼群在山中出没,使得此行危险重重,仲询等人满面忧色,不敢透露消息,以免引起队中骚乱。

    闻言,喜色骤然跃上眉梢,她两眼一弯,兴致勃勃道:“传令下去,就近扎营,整备弓马,今日在山中狩猎。凡能猎得野狼者,本宫有重赏,猎得寻常走兽飞鸟者,亦各有奖赏。”

    往年秋季,若天气合宜,皇帝会携天家亲眷往狩猎园狩猎,另点有文武朝臣陪同,禁军守卫。无论身份品阶,千百人齐聚园中,游戏狩猎,热闹非凡。赵令僖骑射功夫一般,却喜爱观赏狩猎场上弓马追逐,但因近年皇帝身体欠佳,便少有狩猎盛事。

    今日能借此良机在山中狩猎,是件喜事。

    仲询脱口而出道:“公主三思。大狼群出没非同小可,安全起见还是应该小心规避,尽快出山。”

    经海夕谷变故后,她总觉气息不顺,仿佛被阴云迷雾笼罩全身,十分不适。御医诊脉却未见病症,斟酌再三后,模棱两可地回话,道许是因中了暑气,多饮凉茶、少见日光,不久便可好转。

    暑气之说,她不全信,却也难将不适根源说清道明。此时发现野狼出没,可以狩猎取乐,一扫心中阴云。她精神抖擞,一门心思等着围猎山中飞禽走兽,自然不会理会仲询。

    “今日若猎不到?????狼,谁都不准出山。”

    她正在兴头,语调轻快婉转,言辞看似威吓,听来却是娇嗔。

    仲询作为随队护卫,张湍任钦差巡察原南岭北二省离京后,他一直随行左右。但直至队伍抵达宛州,他才知晓赵令僖暗藏队中。他只是寻常护卫,等闲难以接近赵令僖,对这位传闻中荒淫刻毒、祸乱朝政的靖肃公主的了解,仅限于在护卫们轮值闲谈时的些许听闻。常听说公主在责罚谁、训斥谁,先是罢免副指挥使晏别枝,使其重伤失踪;后在宣禹山上诛杀一省命官,致使原南险生乱象,更是令他深感这位公主手段狠辣残忍。

    可在归京途中,仲询与赵令僖更靠近些,知道因她骄奢享乐,众人需劳心费神哄她欢心。近有海夕谷内稍感不悦,便夤夜拔营行军,折腾随队护卫。但身为一国公主,自幼娇生惯养,难免金尊玉贵,即便任性妄为了些,也属常理。何况这一路上,除却惩处原东晖外,仲询未再见过赵令僖处置何人,甚至离开海夕谷后,队中有护卫被虫蛇咬伤,她还会停队休整,命御医为护卫诊病,全然没了传闻中狠辣残忍的模样。

    比起人云亦云的传言,仲询更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在今日,赵令僖一句婉转娇嗔的威吓,更令他觉得靖肃公主是被朝臣百姓中伤诋毁。这位禁宫中高不可攀的皓月明珠,与寻常闺阁小姐并无分别,只是年纪尚轻贪玩活泼,又受尽宠爱,自然会稍显骄纵些。须臾之间,他推断出这些后,内心暗自窃喜,犹如探知天地机密,世间唯他一人知晓,这便生出些自己与众不同的傲气来。

    “是,属下遵命。”仲询含笑应下,积极领命传令,很快便将狩猎之事告知队伍上下。

    张湍知晓后携官差赶去前堆,见仲询已率人在四周寻找地势平缓处清场扎营,赵令僖则坐在树下纳凉,望着众人忙碌身影,面上喜色难掩。

    “听闻公主要在林中狩猎?”张湍环视四周,“队中所备弓箭存量本就不多,今日在此过度消耗,来日若遇险情,恐怕会出现箭矢不足的状况,公主不该如此冒险。”

    她刚因狩猎有了兴致,开心不久,便又见张湍,气短不平之感再起,心情顿时如自云中跌落。她侧过身不再看他,抛出一句:“别来扫兴。”

    官差对她脾性略知一二,暗暗拉扯张湍衣袖,悄悄说道:“公主正在兴头上,张大人莫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想看人猎狼,咱们寻几个弓箭好手,尽早给她猎来,哄开心了好出山去。”

    “山林野狼,凶残至极,太过危险。此事攸关性命,岂可如此儿戏?”官差所言虽有几分道理,但张湍并不赞同。

    次狐刚取来水果糕点,看到赵令僖在凉荫下避着张湍,张湍在近处心事重重,心中有了猜测,笑盈盈将一盘水果分送给几名官差,最后递送至张湍面前道:“张大人也吃枚果子解解渴。”

    张湍婉拒道谢。

    “是酸果,不仅生津止渴,如今盛暑天气,也能解暑开胃。”次狐又往前送了送,“公主今日因暑气倍感不适,恹恹许久。身子不适,心情自然随着低沉,煮了凉茶饮下,效果亦是不佳。后来听御厨说暑天吃些酸果或许会好些,忙洗了送来。奴婢看张大人仿佛心情不好,想着许是同公主一般,中了暑气,不妨试试御厨的方子?”

    “公主中了暑气?”张湍目光落在赵令僖身上,未觉异状。但稍作回忆,今日在山中行进,她与他相距不远,仔细想想,好似是与寻常不同。

    次狐叹道:“御医是如此说得。总之不大好。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处境,内因外因一并压下,任谁也不会太好。”

    天气炎热,难免使身体不适,危机四伏,心中恐是难安。张湍听得明白,赵令僖在海夕谷逃过一劫,今后会否再有劫难尚未可知。她生得聪慧,对暗害自己之人应当也有猜测,种种因由交织笼在心头,难免低落。

    所谓不适,许是心病。

    张湍默然,片刻后捡出枚果子,低声道:“多谢女官。”

    果子已经清洗干净,他轻咬一口,酸涩异常,引得口齿生津。他余光瞥向树荫处,细风穿林而过,抖落枯枝败叶,可提前窥见几分秋日落木萧萧之貌。树下侧影,于萧萧中,平添几许寂寥。

    他见惯她嚣张跋扈无所畏惧的模样,竟是忘了,世人皆有七情六欲,她亦如此。会忧愁恐惧,会伤心难过,终究避不开这世间酸涩。

    次狐低眉轻笑:“瞧张大人神情,这果子看来酸得很呢。”

    张湍怅然回说:“既酸且涩。”

    “这么一说,奴婢都不敢送去给公主尝了。公主不喜酸涩,这一枚果子送去,少不得要被训斥。”次狐无奈轻叹,“这凉糕甜,张大人取一块压压口中酸涩。”

    他垂眸看着手中已有缺口的酸果,不免怅惘道:“哪怕能借凉糕甜味欺瞒,酸涩亦已遍及口舌,如何压得下。”

    “张大人这便错了。”次狐送上甜糕,“再酸再涩总会消退,有甜味挡着,待甜味消去,酸涩早已散了。”

    他再咬一口酸果,刚刚减下的酸涩之感再度席卷而来。

    他道:“却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但的的确确是甜的。”次狐柔声道,“公主已等候多时了,奴婢告退。”

    “女官且慢。”他前行一步,拦下次狐,犹豫道:“女官劳心劳形,若因一枚酸果受训,不值得。湍可代劳。”

    次狐问:“张大人不怕因此受训?”

    “湍有话与公主讲说。”

    “那便劳烦张大人了。”次狐将盘盏交予张湍,旋即退开。

    张湍捧着酸果甜糕上前。赵令僖仍侧着身,雪白指尖点在近旁树干上,轻轻描着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静静候在一旁,久不见赵令僖转身问话,不得不率先开口道:“公主——”

    “闭嘴。”

    作者有话说:

    ? 第 59 章

    密林枝繁叶茂, 日光经枝叶滤过,沉入地面时热息竟丝毫未减,与愈发浓重的潮气交织, 尤显闷热。即便仅着轻纱薄衫,仍觉燥热潮闷, 浑身肌肤皆似贴有浸足沸水的皮纸。

    赵令僖在树荫纳凉,本有些许好转, 却在张湍来后,愈发觉胸闷乏力、心烦意乱。张湍所言,她半句也不愿多听。

    ——越听越躁,越躁越热, 越热则越发气短头昏。

    手中酸果甜糕未能递出, 张湍微微愣神。她吐出的短促沉闷的两个字中,满是厌烦, 亦显出些气虚之状。看她恹恹无神之貌,张湍内心踟蹰,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仲询已寻隙赶来, 抢在张湍之前向赵令僖道:“启禀公主,营地已经清出,先搭了间凉棚布置着, 公主是否要移步营地?”

    赵令僖提起兴致, 将张湍留在原地, 自己快步往营地行去。

    凉棚布置简陋, 但遮阳歇脚已足够用。棚下不知是谁寻来的岩石,表面平整可作桌几, 摆上茶盏鲜花, 别有韵味。她在桌几旁坐下, 手臂轻搭石面,丝丝凉意袭来,解去几分心中烦躁。

    她的面上再现笑意,添几分悠然惬意问着:“狩猎如何安排?”

    仲询全然一副主事模样,笑呵呵回话:“回公主的话,后方队伍正在清点弓箭数目,队中有不少兄弟跃跃欲试,等着给公主猎狼呢!现在只等弓箭数目清点完毕,由公主定下人数,分领了弓箭就可开始狩猎比赛。”

    这个消息令她十分满意,虽无明确指派,但狩猎安排几乎已全数交由仲询处理。仲询不负所望,跑前跑后,四处催促,只为能早早开始狩猎比赛。另一小队人就地取材,仔细布置营地,营地很快便具雏形。

    队中上下,皆在为狩猎之事忙碌。

    张湍手捧盘盏,静立树下许久,在次狐来时归还盘盏,表过歉意后,直奔向后方负责督促清点弓箭的丁渔。

    丁渔靠着一丝心狠,在旁人尚在瑟瑟之时,遵赵令僖之命剜去晏别枝右眼,得以快速升官,继任副指挥使一职。因着官职来得并不光彩,队中少有人尊他敬他,又因有原东晖坐镇,更无人真心实意听命于他。海夕谷中,原东晖受八十杖刑,丁渔原在窃喜,以为从今往后可取而代之。不料只一日功夫,他尚未施展拳脚,竟又冒出个仲询来,仗着狩猎之事在队中指手画脚。

    张湍到时,丁渔正因心中积怨,一腔怒火正如数发泄在一名稍有错漏的护卫身上。经人提醒,丁渔瞥一眼身后张湍,又呵斥几句后将人撵去,这才转身与张湍互相见礼。

    “丁指挥使,可否借一步说话?”

    丁渔扶了扶腰间兵刃,扯下盔帽丢上装载弓箭的板车,随张湍一同走向一株老树下。丁渔先行开口,满不耐烦道:“张大人有什?????么要说,赶紧的。公主等着弓箭分发出去猎狼,耽误不得。”

    “湍正为此事而来。”张湍言辞恳切道,“公主要在林中狩猎,队伍弓箭分配全仗丁指挥使一人。不知丁指挥使可否在供给时存下三成箭矢,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丁渔初时不明所以,细细琢磨之后,恍然大悟,当即怒道:“你让我私藏弓箭?想害我不成!”

    “丁指挥使误会,湍绝无害人之心。”张湍耐心解释,却未将刺杀之事挑明,另寻出一个妥善的理由劝说:“回京途中,公主偏爱游山玩水,倘若不幸遭遇山匪盗贼,保留这三成箭矢便可派上用场。倘若今日为狩猎耗尽箭矢,来日若遭遇险情,便只能近身搏杀,刀光剑影便在公主身畔,丁指挥使又岂能安心?”

    如他所言,备有弓箭,可在远程攻守。若无弓箭,遭人围堵,拼杀战场便会近在公主眼前。刀剑无眼,倘若伤了一分一毫,丁渔作为队中副指挥使难辞其咎,届时下场不容乐观。

    丁渔听张湍分析过后,心中犯起嘀咕,只怕张湍所言成真,来日担上罪责葬送性命。可若依张湍所言,藏下三成箭矢,一旦赵令僖知晓,他同样要担罪责。

    “这事儿不太好办。”丁渔为难道,“我刚刚才令人将弓箭数目清点清楚,马上就要分发下去,这会儿藏三成,不好交代啊。”

    张湍凝眉思忖,得了主意:“既然公主宣令狩猎为试,湍自不会扫公主兴致,愿领弓箭参与其中。另有押送官差五名,亦会随湍一同狩猎。烦请丁指挥使分发箭矢之时,多配些许,也好叫湍能多得些猎物。”

    借狩猎之名,藏下弓箭,即便东窗事发,也会有张湍顶罪,丁渔心中直呼妙极,击掌赞道:“这就太好了,张大人放心,箭矢数目绝不亏待了大人,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不等张湍道谢,丁渔便折回板车边上,正遇上来催促进展的仲询。

    仲询队首队尾来回奔波,大汗淋漓,却无丝毫疲态,焦急催问丁渔弓箭数目,语调轻扬,任谁都能听出他心情舒畅。

    “数目已经点清,弩机三十张,各配弩箭五十;角弓一百,箭矢五千。”丁渔随意摆弄着板车上的□□,不肯正眼去看仲询,语调尤为敷衍道:“抽一百人狩猎,各配五十支箭,足够用了。不过刚刚张大人来找我说情,想多配点儿箭。”

    仲询一来便得知丁渔与张湍往僻静处叙话,一直焦急探头盯着树下,看着张湍礼送丁渔离开,心中还在好奇二人聊了些什么。现下不等他问,丁渔便已和盘托出。他心思活泛,当即问道:“多配点儿箭?是想靠着多猎些鸟兽来博公主欢心?”

    “不然呢?”丁渔轻蔑道,“人家在宫中做惯这些谄媚事,可不是手到擒来?虽说犯了滔天大罪,但毕竟已经想方设法地凑到了公主眼前,保不齐这一路将公主伺候好了,回京后一道懿旨免罪,照旧平步青云。咱们可招惹不起。”

    作者有话说:

    周六的更新,我知道我短小了QAQ但是但是周日的会长!真的!

    ? 第 60 章(虫)

    张湍平心静气等候消息, 四周老树交错,将他的视线切割成狭长的片段。沉静时看着,令他莫名心悸。他深深喘息, 随即抬眼向上看,目光越过树冠间的缝隙, 见到天穹的蓝黯淡了些,原本稀薄的云彩渐渐聚集, 偶尔遮住亮白的太阳,投落片片阴影。

    飒飒。

    又有风穿林,似山中老树长吁短叹。

    护送队伍突然热闹起来,护卫抱着角弓箭囊来回奔波, 仲询正催促着丁渔快些分发弓箭。板车上的箭矢一捆捆送走, 张湍仍在树下等候,静静看着余下箭矢数目减少。最终, 大量弓箭送出,板车内剩余少量箭矢。

    丁渔向着张湍勾勾手指,傲慢无礼。张湍垂眸, 脸上闪过一瞬苦笑,随后行向前去。丁渔最终留给张湍两成箭矢,一千支箭, 道是仁至义尽。

    “至于能不能成, 就看张大人自己的了。”丁渔笑着拍拍张湍肩膀, 向着身后招呼一声, 就带上队尾的护卫向前方营地移动。

    两名押送官差此刻赶往营地附近,依张湍所托, 谨慎着赵令僖的安危。另外三人则在张湍四周, 详问下一步打算。张湍取出三个箭囊, 每个箭囊配二十支箭,交予三名官差道:“有劳三位参与狩猎,尽量靠近营地四周,无所谓收获多少,但倘若有猛禽野兽闯入营地方圆十丈内,务必从速射杀。”

    官差接过弓箭道:“张大人客气了,能得公主信任,还是托张大人的福。这趟如果能平安回京,升官发财跑不了的。也不怕张大人笑话,咱们兄弟都是吃皇粮的兵,能有这么个好机会,后半辈子的路能走得平坦顺畅,谢张大人还来不及。”

    “山野猛禽走兽凶狠危险,三位千万留心。”张湍不再客套,长长一礼。三人回礼后兀自前往营地,独张湍一人留在原地,设法归置余下箭矢。

    营地凉棚下,赵令僖将茶盏放回石桌,满意地望向前方高低错落站着的近百人队伍,个个手持长弓、背负箭囊,整装待发。

    “山中除却寻常走兽飞禽外,另有一群野狼。以黄昏为限,谁能猎到野狼,金银官爵尽可挑选。”赵令僖满眼期待,接着又道:“有奖便有罚,倘若有人空手而归,就要受罚。”

    猎手打猎一无所获实乃常理,尤其此处山林地形实际不宜狩猎。再者,以入山行进这段路程所见而言,林中走兽飞禽不多,要供近百人狩猎,恐怕数量不足。原本跃跃欲试的众多护卫,半数以上生出退缩之意。

    ——靖肃公主的惩罚手段,他们多少都有耳闻,晏别枝剜目之刑就是前车之鉴。

    她稍倾身向前,一手托腮,一手摆袖,笑容明媚:“都快去吧。”

    护卫们杵在原地,面面相觑。

    “属下遵命!”

    仲询胸有成竹,毫无顾忌地带弓提箭离开营地。有人做表率,其余有心换赏的护卫,在赵令僖的目光下,争先恐后涌入林中。心有忌惮的护卫,见前边众人已经占得先机,再顾不得其他,唯恐去迟一步,山中飞禽走兽尽被旁人猎取。

    近百人散入林间,惊动山中生活的动物。各色飞鸟振翅离枝,抖动枝头。赵令僖起身,踮脚仰面环望上空,看纷纷叶落。

    张湍费心将千支箭矢归置妥当方姗姗来迟,靠近营地,脚步渐缓,唯恐踩踏地面泥石花木之音,搅乱此地静谧悠然之景。林中动荡犹隔天际,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脚下是已被压整碾平的草茎花木。

    她在落叶纷飞间静望山色,颇有几分娴雅之态。

    直至远处羽箭破风,响起喜声。她欢欣击掌,小跑至营地边缘,向着林中招手挥舞。护卫颠颠送来一只野鸽,留守营地的官差谨慎接下,上呈至她眼前。似有呜咽声传来,她附耳去听,片刻后捏着野鸽几根翅羽将其拎起。野鸽尚未咽气,挣扎着扑腾两下,抖出几根绒羽,刚巧扑入鼻息。

    一声喷嚏。

    她手指一松,奄奄一息的野鸽坠地。

    又一声喷嚏。

    像是那野鸽无辜送命,于是临死前要捉弄仇人一把。她连连喷嚏,双目已见泪光,次狐送上锦帕,官差挥动衣摆试图驱开周遭绒羽。

    待终于停止喷嚏,她气恼地将野鸽踢开,转身时,余光中纳入一道人影。

    张湍仍在营地边上站着,既不靠近,亦不远离。他听到连声喷嚏时,微微垂首,眼中染上些许笑意。

    他少时读书,夙兴夜寐,寻常孩童喜乐他一概未尝一试。偶有歇息时,立于墙下,便可听闻墙外街巷里稚子孩童嬉笑打闹。孟川多柳,春来柳絮满城,便常听他们玩闹时的喷嚏声,他在墙内暗暗笑起,不知多少欣羡喜乐,尽藏其中。

    可惜,已许久未见过那些墙外少年。

    惆怅满怀之时,官差骤然现身,恰恰踩上他足前那朵半仰小花。

    “张大人,公主有请。”

    张湍随他见赵令僖,一张石桌横在二人中央。石桌上方茶雾微微,一线檀香燃在桌角。烟雾盘绕,虚幻了她的面容。

    “倾耳过来。”她难得坐姿端庄,两掌叠在膝上,抬眉微笑,话语间透着神秘。

    张湍不明所以:“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你附耳过来,我再告诉你。”

    一侧护卫在他动作之前就已出手扣住他的脖颈手臂,力道稍加,便迫使他弯腰躬身。顷刻间,头颅已在烟雾中,额头几乎与她额头相贴。护卫自知力道过度,忙松开些许,准他抬头拉远距离。

    衣袖坠入茶盏,浸茶汤,袖茶雾。

    眼前烟雾愈发稀薄,她的面容便格外清晰。

    “本宫见你在笑。”她悠悠道,“是在嘲笑本宫?”

    接连喷嚏,使她气恼?????难休,一只野鸽竟敢欺她,扒皮拆骨难解其恨。可偏偏瞧见张湍蓦然笑起——莫不是在笑她?

    恼意略消,刚刚压下的烦躁却又升起。好似一望见他,便会无端烦躁。于是她命官差将他传来,试图探究其中因果。

    一切于张湍而言突如其来,他疑惑不解,遂凝眉抬眼,与她双目相接。

    “你猜本宫会将这些绒羽,放入你头上哪一窍中?”她抬起叠放规矩的手,掌中原是藏着几缕绒羽,此刻被捏起竖在张湍眼前。她轻轻吹去,细羽摇晃,亦摇动他额上绒发。

    微风入眼,他不由合上双目,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湍并无讥嘲之意。”

    她摊开右手,将一片绒羽置于掌心,随即鼓腮吹出。风挟绒羽,扑上张湍脸颊,而后扫过脸颊肌肤,送去些微痒意,轻飘飘落下。

    是戏弄,是羞辱。

    宫墙内那些本已淡忘的记忆席卷而来,只一刹那,万事归于原点。不知何时起,总有些源于她的隐隐约约的信任关切埋在他心头,此时此刻,却被吹散无踪。

    她还是她。

    他还是他。

    “那你因何发笑?”她再捏起一片绒羽,心生好奇。

    张湍眼眸微垂,看到袖角沉入杯底,极尽舒展的茶叶静卧其上,如刺绣点缀,淡雅清新。茶亦知其苦,抱袖以慰之。他低低回说:“思及少年事,油然生笑。”

    “少年何事?”

    “柳絮穿街,孩童嗅而喷嚏,声音越墙入耳,可依稀窥得几分喜乐。”

    她匪夷所思:“听着旁人喷嚏声开心?”

    张湍没有应声,一声喷嚏能有多少乐趣,大约是历过风霜后,少年往事忆来尤为动人。可这些,又如何能与她讲说?

    “姑且信你。”

    她命护卫松开张湍,反手拂落掌中绒羽。张湍直身后退,衣袖带翻茶盏。次狐匆忙截断桌上横流茶汤,以免污了公主衣裙。绒羽恰恰落入茶汤,浸湿沉坠,而后被扫入尘泥。

    张湍不再言语。

    很快,护卫再获猎物归来,她撇下张湍跑上前去。次狐示意张湍趁此良机退开。张湍怔住,被官差拉走,躲藏在赵令僖视线之外。

    官差叹道:“我看公主不似动怒,只是在与大人逗趣,大人如果觉得不适,不如先避一避。现在有狩猎的事在,公主或许很快就将刚刚的事忘了。”

    张湍默然,挪动几步,视线回向赵令僖所在。

    她正查看新的猎物。是只灰兔,被羽箭贯穿身躯,皮毛几乎完全被血染红。她掩了掩口鼻,摆手令人将灰兔带走。回头看向石桌,却不见张湍踪影。微感失落,大约是因猎物不合心意。

    回到石桌旁,次狐另奉盏茶,她没再问张湍,期许着猎物。

    茶续了一盏又一盏,天色渐渐暗去,却始终未见野狼。

    次狐安抚道:“狩猎需靠运气,或许今日运气不佳,这才一直不见野狼。但其余猎物收获颇丰,御厨们正琢磨着今夜菜式,公主是否要去瞧瞧?”

    “鸡鸭兔鸟,哪个不曾吃过?”她四下望去,“仲询还没回来?”

    问声传入张湍耳中,将他一颗心悬起。近百人狩猎,独问仲询一人,他猜得出她的意图。此番她在林中狩猎,本就意在狼群,其余猎物皆难入眼。至今未见猎得野狼,她怎会甘心?

    次狐稍加回忆,答道:“尚未归来。”

    “他能识得狼脚印,想必也能觅得狼群踪迹。”她招狩猎归来的护卫问道,“林中狩猎时,有谁见过仲询?”

    护卫们细细回想,丁渔率先回话:“启禀公主,末将见过,他往山上去了。公主找仲询有何吩咐?末将或许也能为公主分忧。”

    她奇道:“你也能探查野狼踪迹?”

    丁渔缩了缩脖颈,讪讪道:“末将不会这些。”

    后排一名护卫高声道:“回公主的话,属下先前见过仲询,他追狼群去了。”

    “你见过他?可知狼群何在?”

    护卫稍显为难道:“属下见过他,也知道他找到了狼群踪迹,原本想和他一起去为公主猎狼,可他却有心避开,不肯将狼群踪迹透露半分。还有几个兄弟他们也都见过,我们都被他搪塞到一边儿去,结果只能打打野鸡山兔。”

    人群中立时有几人开口附和。

    张湍心道不妙。

    仲询贪功,有意避开众人独自行动,可山中狼群凶戾,护卫结队狩猎尚有危险,仅他一人,倘若贸然动手,恐难全身而退。

    喧闹声起,多是议论仲询独占狼群之事。

    又有护卫陆续带猎物归来,先前张湍多有留心,再听赵令僖询问,依着几名护卫回答,约么推出仲询所在大致方位。仲询既是逐狼而去,其所在方位多半与狼群所在相差不多。

    张湍寻上官差,耳语几句,托官差请参与狩猎的三名官差于三十丈外,守住仲询所在方位,如有异状,即刻返回。官差应下,绕开守在营地附近的护卫将消息送出。

    营地中,数十只猎物被整齐列在赵令僖面前,她对这些猎物已是兴致缺缺,翘首等候仲询归来。

    不久,天色更暗。营外马匹发出嘶鸣,不住挪动马蹄。

    “看天色,恐怕要下雨。”次狐听到马匹躁动不安,心中惴惴:“山中经雨恐生意外,该尽早离山才是。”

    她望一眼天色,云彩染墨色,天光藏云后。

    有护卫小跑上前道:“启禀公主,队中马有异状。”

    次狐忧色难掩:“奴婢听闻飞禽走兽皆有灵性,能感知周遭环境变化,如有险情将近,会提前做出反应避险。公主,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次狐姑姑所说并不全对。”护卫见她未言语,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山雨虽然可能伴有危险,但不至令马匹恐惧至此。属下认为,是四周有猛兽靠近,马匹觉察危险,这才频频嘶鸣。”

    她转眼看去:“猛兽?”

    护卫脸上漾出喜色:“恭喜公主,民间猎户都知道,山中如有狼群,则无猛虎。此山能让马匹害怕的野兽,属下有九成把握是狼群。现在马匹受惊,狼群应该就在不远处。”

    “若当真如你所言,我定重重赏你。”她喜不自胜,“众人听令,准备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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