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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开门。”

    刚一下令, 孙远立即叩门。

    少顷,铁门向内半开,晏别枝侧身出门相迎:“公主怎亲自来了这等污秽之地。”

    次狐提灯照路, 引赵令僖继续前行。张湍在审讯内室,却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知她驾临亦不来迎,她要亲眼看看, 晏别枝究竟是怎样规训,将他训得愈发大胆。

    晏别枝只身挡在门前:“里边太脏,怕污了公主的眼。”

    角落污物沉积,身畔异味缭绕, 牢房已是如此肮脏, 审讯内室该何等恶心?她停下脚步,支使孙远道:“进去看看。”

    孙远得令, 当即绕过晏别枝进入内室,片刻后返回原地轻悄回话:“回禀公主,张大人说有要事需向公主禀明。只是——”瞟一眼晏别枝后, 不敢再说。

    见其吞吞吐吐,她稍有不耐:“只是怎么?”

    “只是,”孙远提心吊胆回说, “只是张大人伤得不轻, 恐怕不能出来见驾。”说完挪了挪身子, 以求避开晏别枝刀子般的目光。

    她招招手, 差役上前将铁门完全推开。

    门内较为昏暗,牢房灯光铺入后, 方能看清内里情状。

    张湍身着囚衣, 衣上血痕遍布, 被一条锁链半悬半吊。双膝似跪非跪,两手挂上镣铐,指尖滴血。头颅无力低垂,束发之冠不知去向。发如蓬乱,飘飘荡荡。既无人样,亦无鬼样。

    次狐快步上前,提灯照去,见他面上淌血,双眼微睁却无反应。片刻后,似是沉睡惊醒,他微抬头颅,嘴唇翕张,次狐侧耳去听,听他是问:“次狐女官?”

    心中生疑,次狐将灯笼再向前送,几乎与他脸颊相贴。他的双眼稍睁一线,目光却无定处。次狐顿生悲戚,回看向赵令僖,却不知如何开口。只仓促在他近旁低语一句:“是奴婢,张大人有何事陈明,奴婢可代为转达。”

    待他气息奄奄说完,两眼一合昏死过去。

    次狐回到她身侧:“公主,张大人似生盲症。现下昏死过去,还请公主早日传御医诊断,以免贻误病情。”

    “瞎了?”她看向晏别枝,“把人放下来,传许太医诊一诊。”

    晏别枝一动不动,?????孙远急急领命,寻差役上前把镣铐解下,将人抬去衙门后院客房。因动作粗鲁,张湍右手屡屡撞上边侧墙壁牢门,惊得孙远连连惊呼,让差役手脚轻些,莫再让张大人枉受伤害。

    忍着异味到牢狱,只见到个半死不活,来日或会残疾的废人,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晏别枝紧随其后。待轿子一路返回陈宅,入了内院,丫鬟来禀说是晚饭已经备妥。因灌了满腹闲气,毫无胃口,只命人准备热水沐浴,要洗去这一身牢狱的腌臜秽气。

    浴桶乃新檀木制成,热水激出阵阵檀香,溢满房中。本是怡人之事,却叫她想起牢房熏香气味,檀香之后藏有异味,仿佛跨过无数墙壁,再度攻入她鼻息之间。

    她冷声问:“谁备的浴桶?”

    “是孙县丞差人送来的。”

    “把这浴桶连水一起送过去,叫他一滴不剩喝完了再办差。”

    消息传到孙远耳中,连滚带爬地带人迎回浴桶,一面安排着寻新桶送去陈宅,一面着急忙慌地往肚子里灌水,直至喝到呕吐,也不敢停。

    半个时辰后,新桶送到,没了烦人的檀香。

    热水熨身,舒心顺气,她这才想起问:“张湍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张大人统共只说了二十个字。”次狐复述道,“兹事体大,勿传他人。一刀毙命,意在公主,或为谋逆。”

    一刀毙命,自是指次燕命丧城门前。

    依原东晖所言,是刁民中有人意图行刺张湍,次燕舍身挡刀,因而丧命。

    倘若真是挡刀——

    她抬指拨水,涟漪泛开,撞上浴桶后折返,如此循环。

    红鸦刺入后背,一刀毙命。倘只是挡刀,又怎能如此巧合撞上命门?若非挡刀,行凶者最初目标便是次燕,又何故大张旗鼓谋杀一个婢女?钦差使团离京时,她命次燕大庭广众宣旨赠鸾车婢女随行,不多时就可传遍天下。天下皆知次燕是她近旁婢女。所谓打狗看主人,幕后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原东晖以“挡刀”之说迷惑众人,晏别枝身在暗处却始终未有觉察,此二人皆不可信。至于随行官员,或会是泄露她行踪的根源。人人皆不可信,是以强撑病体熬过酷刑,也要等见到她后再将事情禀明。

    濒死弥留之际,满心是她安危。

    如此看来,总算养出颗良心来,不再是从前那般忘恩负义的模样。

    这才对。

    敬她,惧她,忧她,念她,即便是死,亦该满心是她。

    虽然疑涉危局,却难掩心中欢喜,她低头浅笑,指尖在水面画出道道波纹。喜悦许久,待稍平静些方才问:“人怎样了?”

    “安置在县衙,许御医去诊脉未归。”次狐将她头发浸湿,仔细梳过,“晏指挥使仍在院外跪着请罪。”

    “你说张湍眼睛瞎了?”

    “奴婢不大确定,只是瞧着像。”次狐尽量柔和了声调,“灯笼照在脸上,眼睛眨都不眨。奴婢就在跟前儿,却是疑问奴婢身份,眼神儿都不在奴婢身上。”

    “原东晖哪儿去了?”

    “依公主吩咐,带着红鸦去南陵了。”

    “他自己去的?”

    “正是。皇上原有旨意,命原指挥使与晏指挥使二人一明一暗护卫公主,因晏指挥使已现身明处,原指挥使便亲往南陵了。”次狐放下木梳,又去香露。牡丹浓香顿时随水雾散开,笼上如瀑青丝。

    “那换个人吧。”她捧起一捧水,吹皱掌心湖面,左思右想后道:“之前张湍是不是在队里有几个交好的护卫?”

    “公主心明眼亮,虽在鸾车,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却也尽在心中呢。”浸上香露,次狐又取绸缎将发丝缠裹,以保留住香气不散。待将绸缎绑好,开始按压着头顶穴位,替她舒缓放松。

    “将人找出来。告诉他们,谁将晏别枝的眼睛剜出来,我就提拔谁做这个副指挥使。”她两手分离,一掌湖水哗啦落下,融入浴水之中。

    舒心惬意仰躺向后,次狐取软枕垫在她后颈处。

    见久未应声,她张开双眼,瞧着正忙活着的次狐:“次狐?”

    “奴婢遵命。”次狐垂眼避开目光,低语道,“只是随行护卫今日大都换去城中布防点位,恐怕人难找些。”

    待她歇下,吹熄灯盏,次狐出了卧房。

    院外未点灯笼,好在月色正好,依稀可辨院外跪立身形。

    晏别枝见有人靠近,心中提防,手握上刀柄。待人近些,发现是次狐,他方低声哀求道:“次狐姑姑,公主仍不肯见我吗?烦请姑姑劝一劝公主,叫她莫要动气。别枝日后定有重谢。”

    “晏指挥使。”次狐犹豫片刻后道,“随行队中,有几名护卫与张大人相熟,烦请晏指挥使尽快将人找出。”

    “公主可还生气?”

    “公主早已消气。”

    “那就好。”晏别枝爬起身来,活动腿脚,拍拍衣摆灰尘。

    人将离去时,次狐于心不忍,低语道:“晏指挥使若不想公主再多生气,不妨趁早离开。”只说一句,便匆匆折回房中。

    次日一早,几名护卫被晏别枝带着进入陈宅,跪在进门照壁前,等候赵令僖发落。他们皆知张湍惹怒公主被下狱用刑之事,不禁哭丧自己时运不济,仅是多与张湍说两句话,就惨遭殃及。

    晏别枝遣丫鬟通传。赵令僖尚在熟睡,次狐得信,赶至照壁前,瞧着立在一旁的晏别枝,心中一声哀叹。

    护卫们见是女官现身,壮着胆子求饶,却被晏别枝踹得不敢吱声。

    次狐背过身去,面向照壁,静下心来宣命:“公主得知你们几人与张大人相熟,想要提拔。”

    本在暗暗抹泪的护卫忽闻喜事,顿觉不可思议,有人掐大腿,有人拧脸颊,目瞪口呆望着次狐的背影。事情出乎意料,晏别枝十分懊恼,踢着近旁一人催道:“愣什么,快谢恩啊!”

    “别急。”次狐稍拦,“却有条件。”

    护卫喜难自抑,忙说:“公主旨意,属下就算刀山火海也敢去闯一闯!”

    次狐转身看向晏别枝,语带怜悯:“公主有旨,你们几人,谁将晏指挥使的眼睛剜出,谁可继任副指挥使一职。”

    院中忽然一片死寂。

    晨起风过影壁,吹低院中青草。

    晏别枝退了半步,他忽然领会,昨夜次狐劝他趁早离开是何用意。

    旨意已宣,次狐不再久留,快步赶回内院。

    一片死寂之中,蓦然一声惨叫响彻云霄,催得次狐脚步愈快。

    她在梦中,忽然听到一声凄厉长鸣,陡然惊醒。坐起身却未见次狐身影。次狐归来时,她正抱着锦被,缩在床榻角落,靠着墙壁出神。

    “公主?”次狐入门见她有异,坐在床边低声唤她。

    她回过神来,讷讷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既是噩梦,公主何必去想?”次狐上前扶着她躺下,为她盖好被褥:“公主先躺着休息片刻,奴婢去煮碗安神茶,待会儿吃盏茶再睡一觉,等睡醒后,管他什么噩梦都会烟消云散。”

    她点点头,合上眼睛。

    次狐刚要起身,她忽然抓住次狐衣袖:“叫晏别枝将所有随行官员全都抓起来。”

    有差事吩咐,晏别枝或还有救。

    次狐忙回话道:“奴婢这就去。”

    “算了。”她又松开手,“护卫找来了吗?”

    “已找来了。”

    “还没动手?”

    “奴婢急着回来伺候公主,不知他们是否动手了。”

    “去看看。谁动的手,就叫谁去抓人。将我的令牌交给他。”她看着挂起的纱帐,“张湍如何了?”

    “许御医昨夜送来的消息。张大人头部受创,颅中或有淤血,可能引发盲症。身上另有些皮外伤,按时敷药,不难痊愈,只是不知是否会留疤痕。此外,张大人右手有旧疾,本就脆弱,此次被镣铐锁链吊着,诱发旧伤,处理起来较麻烦些,或许还会留下病根。”次狐将许太医夤夜送来的消息一一述出。

    她仔细听着,过了许久又问:“没旁的了?”

    “目前只有这些。”

    “只说右手难治,那盲症呢?”她坐起身来,仔细问着。

    “许御医没有详说。”次狐看她紧张,不由安抚道,“现下张大人还未苏醒,是否患上盲症,还未确定。昨日赶去牢房时天色已晚,房中昏暗,张大人看不清楚也是常理。没准是奴婢误判。”

    一番安抚,倒让她稍安心些。

    张湍若真眼盲,岂非是件憾事?

    过些时候,丫鬟颤抖着奉上一方盒子,只说是照壁外那群护卫呈送来的。次狐依命将盒子收起,而后去见那群护卫。

    护卫中有一人执刀,两手鲜血跪着,晏别枝在一旁躺倒,捂着右眼翻滚嚎叫。次狐吩咐丫鬟传御医为他包扎诊治,问明姓名后,将令牌交予那执刀护卫手中,吩咐他去将使团官员尽数捉拿。

    护卫名叫丁渔,接过令牌后,转身要走。刚跨出门槛,忽然展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盔甲后,复又折回宅内,将晏别枝一身盔甲扒下换上,叫上另几名护卫一同离开。

    两日后,张湍苏醒的消息送到陈宅,赵令僖放下碗筷,命丫鬟将饭菜送到县衙去。

    许御医与另几名御医在张湍门前商讨药方,一时之间难有结论。忽见赵令僖带人赶来,行礼问安后将实情禀明:“回禀公主,张大人确有盲症,只能在亮光下依稀辨出些影子。”

    “知道了,我去看看。”

    她推门入室。

    床榻上,张湍斜靠着垫高的枕头,双眼半张,却无丝毫神采。听到动静,他习惯性地转头看向房门,却一无所获。

    她顿住脚步,左看右看,见他虽望向自己,却是双眼无神。于是提着裙摆跑上前去,在床边坐下。她探出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示意次狐将油灯递来,举着油灯靠近他的眼睛。

    张湍凝眉侧首,抬手去探油灯,在指尖触及火苗后猛然缩回。

    她失笑道:“怎有人这么笨,竟徒手抓火,也不嫌烫。”她将油灯交给次狐,而后探身向前,愈发靠近张湍。

    在赵令僖推门入室的那刻,牡丹浓香传来,他就知道是她。尊者驾临,他本该行礼,尊者发话,他本该回应。可他无论如何提不起力气,亦不想开口,竟也做了次无礼之人。

    因其合心合意之举,她可稍作宽容,不去计较这些礼节。她悄悄倾身向前,逐步靠近,盯着他的眼睛。眼仁中映出她的身影,却犹如黑暗里的深潭古井,无一丝一毫神采。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分毫,热息与牡丹浓香次第扑来。张湍偏过头去,想要避开。原本笼上脸颊的热息,骤然落上脖颈。脖颈血痕未愈,忽逢拉扯,复又疼痛,热息激下,疼痛更甚。

    眉间沟壑愈深。

    她坐直身子,取出方木盒放他掌心:“知道你有良心。这个赏你。”

    右手被她没轻重地握住,阵阵钝痛袭来。张湍不明所以,忍下疼痛,摸索着启开木盒。血腥气扑鼻而来,引人作呕。他停下动作,忍住腹中翻涌,片刻后手指探入盒中,触到一个黏腻、柔软的物件,令他本能地蜷缩手指。不知是什么。

    她满怀欢喜道:“你受了委屈,我帮你报仇。晏别枝害你眼盲,我就叫人剜了他的眼睛偿你。不过你放心,无论要用何种灵丹妙药,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我都帮你找来。”对于全心全意爱护她的人,她从不亏待。

    是眼睛。

    晏别枝的眼睛。

    他猛地合上木盒。那日晏别枝将他锁入牢狱深处,铁棒一击下,他眼前红光闪过。待红光渐渐被黑暗吞噬,他便再看不到东西。只有近在眼前的亮光照下时,他才能依稀看到覆盖双眼的虚幻的红。

    他非神佛,自然恼怒怨恨晏别枝假公济私戕害他。

    可即便如此,晏别枝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你不喜欢?”她未过多在意,“我也不喜欢这样血淋淋的,坏胃口。不如你说,如何罚他才能解气?”

    他沉默不语。

    她期待着他的回答。

    屋内迎来片刻安宁,不等他静心去想,屋外忽而通传:“启禀公主,原南省各级官员已经抵达,正在衙门等着觐见公主、拜会钦差。”

    “把他们叫过来。”她心情尚好,乐于哄着张湍,又叮嘱道:“找扇屏风挡着。张大人好颜面,定是不愿被那些糟老头子瞧见自己受伤的样子。”

    仆役不敢耽搁,少时便寻来一扇富贵花开的屏风,于榻前摆正。丫鬟们引着原南省内及宛州界内的各级官员至门外,待得准允,方鱼贯而入,于屏风前跪拜叩首。

    “原南巡抚谷落萍,原南总督段然,原南布政使……”

    “宛州知州师蕴,宛州同知陈言朴……”①

    各级官员自报家门,齐齐问安。

    听到陈言朴的名字,张湍忽觉恍如隔世。去年授官朝会,陈言朴上表述灾,却遭赵令僖戏耍,命他磕头换粮。一个个响头换回的粮食,若被蠹虫贪墨,该是何等寒心。为民之官,在朝上受尽委屈,贪腐之臣,岂能任其逍遥法外?

    轻笑声越过屏风,她给足张湍脸面,向众官员道:“钦差身体抱恙,你们就在这里回话。我只在旁听听,一切事务皆由他决断。”

    张湍微感诧异。

    谷落萍回道:“启禀公主,自上谕传旨原南,臣等日日翘首以盼。现有些许疑惑未解,不知可否请钦差大人赐教?”

    她轻拍拍张湍手背:“钦差大人,快说说话。”

    再轻柔的拍打,落在伤痕累累的手臂上,亦如刀剑贯过。张湍缩回手掌:“谷大人请讲。”

    声线飘忽,稍显虚弱,确是抱恙之态。谷落萍疑虑稍褪,又道:“自接旨后,老臣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与布政使齐大人、知州师大人、仓场李侍郎等,将账目翻来覆去核对三次,皆无错漏。尤其是圣旨中所提平谷仓调派四十万石粮食,更是全数发放,有发放明细为证。许多百姓领取派发粮食时见到粮内宫花,烹饭煮粥之时亦不忘感念公主垂怜之恩情,尤其宛州界内,百姓自发要为公主修建生祠奉祀。”

    她抿唇轻笑,不由夸赞道:“领赏知恩,不枉我去求父皇一回。”

    “下官原南省监察御史纪怀,发放赈灾粮食及整治蝗害之时,下官时常巡视,一应账目、记录也都一行不落地看过。实无错漏。还请上官明察。”

    “下官宛州知州师蕴,去岁蝗害,宛州受灾最重,交接赈灾粮款最多,却也仅得三十万石粮。宛州下辖县城有五,其三全数遭灾,波及百姓逾七十万。宛州粮仓放尽,另添这三十万石赈灾粮,每人落到手中的粮食尚不足百斤。倘有一石一斗之贪墨,落入百姓手中粮食就会更少。百斤尚不够吃,再少些,必是会饿死人的。还请上官明察。”

    她奇道:“那到底饿死人了吗?”

    师蕴回答:“回禀公主,微臣不敢自称能臣干吏,但在宛州任上亦尽心尽责,去岁蝗害之重,百年难遇,微臣却也未使百姓饿死一人。”

    几名主官一一陈情结束,她不再多问,既应许将所有事务交由张湍决断,她就不会食言。

    张湍道:“湍有疾,未能面见诸位大人,还望诸位大人莫怪。湍奉旨至原南巡查,若有贪墨情.事,则查明后,涉罪官吏皆当论罪处置。若无,湍亦不会让诸位大人含冤受屈。烦劳各位大人先将赈灾粮款去向、用途账目明细整理送来,待湍查看过后,再做安排。”

    “上官抱病仍不忘公务,下官自当以上官为楷模。”师蕴恭维一句,“只是上官尚在病中,操劳过度恐会加重病情,难免影响巡查。下官可将账目明细先交由其余几位钦差过目,待上官病愈,下官再向上官仔细陈明。”

    “他们……”张湍凝眉垂目。他身在县衙,其余随行官员皆在驿馆。于理而言,初次面见原南各级官吏,当由钦差使团一同接见。却因赵令僖在,坏了规矩,忽视了其余官员。

    顿了片刻,他又道:“其余同僚下榻驿馆——”

    她笑道:“他们也在县衙。”

    他怔了怔,后道:“既在县衙,烦劳差役去请。”

    她招手唤来一名仆役:“不必去请。想见他们,就去牢里见。要看账目,就在牢里看。带他们过去吧。”

    “公主何故——”张湍心中焦急,刚说两句,便牵动肺腑,猛地咳嗽,又累及身上伤痕。许御医闻声赶来,扶着他顺了气,方才退到一旁。

    次狐只怕横生枝节,忙将原南各级官吏请出门去。官员心有疑窦,但有赵令僖在,不敢多问,老实跟随仆役往牢狱中去。离开前,次狐不忘小声叮嘱仆役:“诸位大人年岁不小,牢中昏暗,记得多掌几盏灯照着。”

    张湍气息平稳,伤口疼痛却难平息。兼之思及一众同僚于狱中受苦,更是焦虑万分,他知赵令僖仍在近旁,不由悲声开口:“公主责罚,湍一人领受就是。他们何辜?”

    她心觉委屈:“我随队出行一事,必是有人泄露行踪,他们最为可疑。你心知肚明。况且,他们只是被关起来,次燕却因此丧命。”

    原是他的错。

    是他以为己身将死,急切将心中猜测告知于她,以免她遭歹人行刺。

    他垂首苦笑:“湍之过也。”

    他有错,错不该将未明情况之事说出,连累诸多同僚。错不该苟活于世,一而再再而三令身边之人受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揭过不再去提,她又好奇发问:“可你眼睛瞎了,要怎样看账本?”

    眼睛瞎了。

    他抬起手,将触到双眼时,忽然颤颤回缩。他不敢碰。醒来时许御医告诉他,他双眼无损,眼盲或因头部创伤引起,有治愈可能,但也可能此生无望重见天光。他放下?????手,手指碰到那只木盒。盒中是晏别枝的眼睛,柔软黏腻的触感他无法忘怀。恐惧袭上心头,无论是永久失明,还是这只眼睛,皆令他恐惧。他连番缩手,因动作太急扭到手腕。钝痛更甚。

    右手亦伤。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不该活着的废人。

    她未觉察异状,仍灿然笑道:“不如这样,等他们将账本送来,我念给你听。皇后还在宫里时,我帮她看过内廷开支账目。还帮她拨算盘珠子。对了,查贪官看账本要用算盘,我有一把算盘,翡翠玉座珊瑚珠,红珠绿玉很漂亮,叫他们翻找出来给你。”

    声色清脆俏皮,在他耳畔喋喋不休。

    罪魁祸首。

    他看不见她,但脑海中却闪过从前一次又一次见过的她的脸。右手伤时,她探身含笑看他伤情;再入内廷,她命侍卫迫他更衣;投水自尽,她满怀得意地用锁链捆他……桩桩屈辱,涌上心头。愤恨难消。

    眼前闪过红光。

    ——他仿佛回到湖上囚笼,笼外绸缎遮天蔽日,放眼望去唯有血红。他伸出双手,无止无休地拼命拉扯,将绸缎寸寸扯下,可那绸缎仿佛无穷无尽之长,任他费劲气力,亦不能将其全数扯下。

    可究竟是不能,还是害怕?

    茫然间,耳畔响起潺潺水声。

    ——水雾升腾,热潮汹涌。他是在害怕,在抗拒。他害怕扯去红绸,害怕红绸之后,非是湛蓝晴空,而是一道挥之不去的身影。

    “怎么不说话?”她起了玩心,端着油灯推到他眼前左右摇晃。

    ——可他为何要怕?他磊磊落落。于是抬手,狠狠扯下那匹红绸。

    油灯骤然被他拂落。

    灯油滚上被褥,火苗落下,将灯油全数引燃。锦被之上,焚起大火。骤然生变,她慌忙起身后退,次狐刚刚沏好茶水奉来,见被褥烧起,忙将一壶茶水泼出,却是杯水车薪,火势只弱了瞬间,就又熊熊燃起。

    怎么会。

    ——他分明心怀坦荡,毫无畏惧,将那红绸尽数扯落。眼前却是红光更盛。

    ——或许未完。他凝眉探手,要再去撕扯。

    眼看他要将手掌伸入火中,她急道:“笨家伙,那是火。”

    次狐抛下茶具,匆忙将被褥扯开,丢到一旁,撞翻屏风。锦被覆压富贵花开,火焰如花盛绽,熊熊燃烧,将被褥寸寸吞噬,升起滚滚浓烟。仆役后知后觉涌上前来试图踩灭火焰。

    红光渐消。

    ——再无红绸遮目。

    他轻笑一声,随即欢快长笑。

    她气鼓鼓坐回床畔,见到他笑起,莫名又有几分恼道:“你笑什么?”

    笑容转瞬凝滞。

    ——红纱飘落,水雾之下,是道曼妙丽影。

    他逃不掉。

    ——玉宫。棺材。金笼。银链。镣铐。

    ——红绸。

    更漏停滞在这一刹那。是窒息,犹如溺入深海,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将他吞食淹没。他耗尽力气,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永永远远找不到生路。

    遂泄了力。

    没有回应,她凝神去看:“张湍?”

    丫鬟送来崭新被褥,次狐将被子铺展开来,盖在张湍身上。他没有一丝一毫动静,仿佛时间在他身上静止,日月不再交换,四季不再更替。

    “传御医。”

    许御医一直守在门外,屋内动静令他心急如焚,可无传召不敢擅入。一听传召,匆忙奔至床榻,轻轻拉过张湍手腕把脉,又扶他躺下,掀起眼皮细看。

    她问:“这是怎么了?”

    “张大人头部受创,或会引起精神失常。倘若真是如此,似这等呆滞、失神就会经常出现。”

    “你是说——撞邪了?”

    许御医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回说:“也有此种可能。”

    不容她细想对策,忽又来人通传:“南陵王已至城外,正向县衙来。”

    作者有话说:

    ①省略号里省了一部分官员,不涉及时不细说。

    ②为了区分,最后一部分“——”后内容是幻觉。

    ③昨天熬了个大夜多写了点儿。以后会在日3k的同时尝试性多写点儿,当然肯定有失败可能,但保证最低会有3k更新。

    ? 第 42 章

    皇子成家立室后大都封疆为王, 安个闲差富贵度日。赵令彻亦然。封疆南陵,即为南陵王。南陵省与原南距离遥远,自原东晖领命至今不过三日, 需得昼夜不歇一路逢驿换马,方能今日赶到。

    赵令僖遣人再竖屏风, 待其风尘仆仆赶至县衙,又命次狐将人揽在门外, 自上而下彻底搜身方得入内。赵令彻发冠凌乱,满面尘土,衣衫浸汗,足下一双锦靴, 踩有黄泥、夹有干草。耐着性子容次狐搜身之后, 赵令彻方步入室内,又见数面屏风层层隔断, 将他拦在远处。

    “原东晖送来‘红鸦’,道是次燕死于此刀之下。”赵令彻气息已定,徐徐开口, “此事非我所愿,非我所谋。”

    次狐搬来绣墩,请他落座。

    一路奔波疲惫不堪, 他却并未坐下, 而是站立在屏风前, 细思后又道:“自从却愁将红鸦赠与我, 红鸦一直妥善收于库房,去年年末清查时尚在。此次搬往南陵, 许多库存还未运抵, 一直未作详细盘查, 多半是在运送途中遗失。”

    她正拿着一簇细羽,在张湍眉眼口鼻之间扫过,试图逗他发笑。可张湍侧身躺卧,双眼似睁非睁,一动不动,若非呼吸时常吹动细羽,她几乎要觉得这是具尸体。

    “七哥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次燕?”赵令彻的几句分辩,她只当做耳旁风。兄弟姊妹之中,讨厌她的有许多,讨好她的也有许多,一面讨好又一面与外人联合起来欺负她的也有。往日赵令彻依她、顺她,也不妨今日杀她、害她。

    赵令彻回说:“却愁何出此言?我今日赶来,为的就是查明此事,以证清白。”

    次狐又奉茶水,亦被他拒绝。

    她不置可否:“我离开京城只带了次狐与次燕两人,如今次燕死了。七哥清不清白,她都死了。在这儿还不知要待上多久,却只剩次狐一个人伺候。莫不是七哥想我同你母妃一样,自己沏茶、自己梳妆?”

    “若是缺人伺候,我自王府调派些侍女过来。”

    她放下手中细羽,目光无定处,却似有几点水光泛泛,说话强调中多了一丝委屈:“那颗胡桃我还随身带着。红鸦刺杀,七哥却说红鸦丢了。难道丢了红鸦,就比杀了次燕,更无足轻重些吗?”

    赵令彻一时语塞,陷入沉默。

    张湍纹丝不动,她转头看向立在身前层层叠叠的屏风。她的七哥正在这一扇扇屏风后狡辩。杀害次燕,是小觑她,遗失贺礼,是轻视她。正月初七,她还应邀为他那犯了忌讳的母妃奏琴安魂,今日他便堂而皇之地告诉她,他从未将这个妹妹放在心上。就连从前忘恩负义的张湍,都在为她担忧,可与她血脉相连的哥哥,却对她不屑一顾。

    “却愁。”似是终于找出了借口,“南陵省近日暴雨,猎户入山春猎赶上暴雨被困,王府去了十多人寻找,至今未归。眼看早稻将要收成,却被大雨淹了,农户赶着在暴雨里收粮,途中多有因道路湿滑丧命者。子兰染风寒缠绵病榻半月未愈,二老心中忧虑上山礼佛遭逢山石滑落,虽保住性命,余生却要躺在床上度过。即便这么多公事私事压着,在原东晖带着红鸦赶来时,我还是马不停蹄地赶来给你一个交代。只怕来晚一字一刻,让我的妹妹多忍着一字一刻的委屈。”

    立在一旁试图劝解的次狐,忽然掩面惊呼,又怕惊扰二人,只吐出一声便将余下声音咽回喉中。

    赵令彻站立之地,已蓄出一小滩水,当是雨水。雨水之中,掺杂着丝丝缕缕红线,是血痕。再细看去,他的左手有血珠滴落。是受了伤。

    “七殿下有伤在身,奴婢去请御医。”次狐要走。

    “回来。”她叫住次狐,“我带的御医,没空给他治病。”

    “小伤无碍。”赵令彻苦笑一声,“若能使却愁消气,这点伤倒也值得。”

    说完,他抬手摸向腰间,抽出一只锦囊。次狐搜身时只道是香囊,因无明显硬物,便未在意。他将锦囊交到次狐手中,托其送至赵令僖手中。

    次狐打开锦囊,见其内是团丝弦。

    赵令僖从不缺琴。世人只知,皇帝掘遍天下墓,只为靖肃寻一南风。捕风捉影,道她爱琴,是以古往今来多少名琴皆送入海晏河清殿中。

    更有甚者,以玉宝为身,以金丝为弦,制琴赠她。斫琴非易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①,蕴神魂心血,得天地启迪,不知耗岁月几何方能制成一张好琴。好琴难求,能以金玉代之,急功近利者求之不得。

    却从未有人单独赠丝送弦。

    丝弦送入她手中,一根丝弦以红绳捆索,盘绕成环。

    “曾问过父皇。寻得南风时,琴面有朽,丝弦腐尽,后经斫琴大师?????柳道修补方能弹奏。”赵令彻温声道,“三年前偶遇柳大师,得知七弦有一是为瑕疵,却始终无有替者,甚是遗憾。此后三载,屡番尝试,终于上月熬出此弦,于寻常琴身试音尚可,不知能否作替。”

    琴弦在手。

    她低语道:“文弦。”

    琴有七弦,其六为文,声主少宫,是文王思念其子所设。②

    柳道补南风七弦,其余六弦皆如得天之助,唯有此弦稍有瑕疵,寻常人无论弹奏倾听,皆难发觉异常。但她知道,文弦有缺,缺一线怀思之音。

    她将琴弦暂放置于张湍枕下,低声吩咐道:“把屏风撤了。”

    次狐招仆役入室,将屏风层层撤去。

    赵令彻立于门边,待最后一扇屏风撤去,方觉察屋内还有一人。心有疑虑,缓缓上前,将至床畔时才看出,背向房门侧卧着的是张湍。于是谨慎问道:“舒之这是?”

    “撞邪了。”她捏起细羽,在张湍脸上扫过,仍是毫无反应。两手一摊无奈道:“你看,动也不动,吭也不吭。”

    “怎么回事?”赵令彻伸手去探,气息虽匀,却是细弱。拨开眼皮,其双目无神,如同死人。

    她道:“晏别枝打的。眼睛也瞎了。正让许御医找法子医呢。七哥有办法吗?”

    “许御医亦无对策?”

    “药方开了,此后日日都有□□碗苦汤灌嘴里,人都能腌入味了。又说不敢保证有效。”

    “既是撞邪。”赵令彻建议道,“不妨找些道行高深的大师来瞧一瞧,驱驱邪祟。——宛州地界可有什么香火旺盛的道观庙宇?”

    她们皆是外来,对宛州并不熟悉。遂遣人将宛州知州传来,一问方知在宛州界内,距此一百余里的宣禹山上有座清云观,香火鼎盛。清云观观主是为庆愚天师,常年闭关炼丹,五年前,宣禹山顶有三道云气盘旋不散,皆传言是庆愚天师三花聚顶之相。自那之后,至清云观朝拜者络绎不绝。

    她听完一喜,忙道:“将那个庆愚传来。”

    师蕴回说:“回禀公主,庆愚天师是得道高人,五年来,许多权贵请庆愚天师下山讲道,却都无功而返。依清云观弟子所言,是说庆愚天师将要羽化飞升,遂不可离开清修之所。不能下山。”

    “麻烦。传旨,如果庆愚不来,本宫烧了他的宣禹山。看他还能不能清修。”

    “却愁且慢。”赵令彻在旁劝道,“仙家有仙家的规矩,他不下山,咱们上山去见就是。”

    “将要羽化飞升,不就是还没有羽化飞升?”她不满道,“肉身凡胎,烧一烧,蒸一蒸,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他。”

    “五年前便得三花聚顶,想必羽化只差些许时机。如此得道高人,即便烧山,恐怕也难伤到他。”赵令彻沉吟片刻,“此去路远,又要登山,途中辛劳颠簸。况且深山老林之中,难免险情。却愁可留在县衙,我带舒之往宣禹山见庆愚天师。尽量早去早回。”

    “就算要去,也不能撇下我。”她不情愿道,“我倒要看看,这个缩在山上的老道士是个什么模样。次狐,备车。”

    两人一番闲谈,将此事定下,留师蕴一人满腹狐疑。随后谨慎问道:“启禀公主,宣禹山来回少说要五日,这巡查一事该如何安排?”

    张湍热衷于查处贪墨之事,此事还是少些耽搁的好。她仔细一想,旋即吩咐下去:“原南各级官员,钦差随行车队,今日之内要将所有物件准备妥当,随本宫与钦差一同前往宣禹山。”

    “这——”师蕴望向赵令彻,试图求援。

    赵令彻问:“我有耳闻,舒之此次往原南是为查处贪墨,当慎重行事。若将所有官员带去宣禹山,山高路远,人数众多,恐会横生枝节。”

    师蕴附和道:“南陵王所言有理,还望公主收回成命。”

    “我意已决。谁觉得不妥想要抗旨,不必来同我说,直接去县衙找人将自己脑袋砍了就好。”她眉眼弯弯,微微笑道:“明日一早出发。谁敢来迟或者不来,杀无赦。”

    作者有话说:

    ①伏羲氏制琴。

    ②来自百度百科。下一段“怀思之音”我编的,情节需要。作者本人不通乐理,所写琴声相关都是为了情节人物感情需要。

    ? 第 43 章

    天未亮时, 各级官员所带家仆各自手提灯笼随之分队列好,点点灯火犹如星光,汇成河汉, 闪耀于陈宅门前,与穹顶星子交相辉映。

    至日上三竿, 赵令僖睡醒梳妆,一出门便迎上整整齐齐的官员下跪问安。中间却有一人, 披绿袍直身站立,左右顾盼咯咯发笑不止。孙远急着将人按下,却遭其反抗,两人推搡间扭打起来, 抱团滚到赵令僖脚边。孙远慌张将人踹开, 战战兢兢叩首陈明情状:“启禀公主,金大人他他他从井里捞出来后就疯了。”

    “井里?”她目光扫向金玉儒, 见他艰难半爬起身,跪行向孙远,不住出手挑衅, 见孙远不敢回应,复又拍地大笑。

    次狐提醒道:“是宛州县令金大人,前几日被罚下井醒神。看现在的样子, 倒真像是疯了。”

    “是疯了。卑职不敢欺瞒主上。昨日请郎中看过, 说是受了刺激, 精神失常, 言行举止皆如婴孩。”孙远将扒在自己身上的手掌狠狠拍落,“原本不该让他来这儿冲撞公主, 可公主有命, 所有官员都要到场, 就将他也带来了。”

    金玉儒手背吃痛,遂张狂大叫。

    她被嚎得头疼心烦:“拖下去。”

    孙远适时又问:“县令大人身体抱恙无法处理公务,这宛州该由何人理事?”

    “一个县令罢了。”她上车前随口道,“找人写个圣旨,赏你了。”

    孙远急急跟车,讪讪笑道:“谢公主隆恩。只是这圣旨怎么加盖玺印?”

    “我的私印随便捡一块给他盖上。”

    次狐自随身锦囊中取出私印,等着圣旨加印,稍催两句。孙远焦急万分,等不得纸墨,目光一扫落在金玉儒身上。夺步上前将金玉儒束衣腰带扯下,借护卫刀刃割其掌心挤出鲜血,腰封为纸,蘸血为墨,书授官圣旨一道,言辞粗陋,全无规范。次狐凝眉看着,在孙远殷切目光下,盖上私印离去。

    车轮滚滚,碾向城外。

    赵令彻与张湍已在鸾车内等候,于城门外迎她换乘,由原东晖及丁渔二人在前开路,向宣禹山行去。她瞧着坐卧榻上的张湍,想到刚刚撒泼打滚的金玉儒,欣慰庆幸道:“还好你不像那个县令。”

    张湍始终静坐,偶尔车有颠簸,他方稍稍侧首,却不知想些什么。一旁赵令彻斜靠桌案,捏着本古书翻看,看得入神。她无事可做,拉着次狐摇骰子下六博。待傍晚时,车马停下,御医送来汤药,张湍接过药碗,眼不眨、眉不皱地一饮而尽。她直直看着,笑着连连鼓掌夸赞。

    吃过晚饭,侍卫们三两聚群,说说笑笑,不知怎就围上篝火,开始比武切磋。她丢下张湍聚到篝火边上,一连看了三场。护卫们赤膊而战,比拳脚、比蛮力,四周高呼喝彩,她跟着称赞,接连嘉赏胜者。护卫越战越勇,呼声喧天,将赵令彻吸引过来。原东晖起哄,邀南陵王下场一战,禁不止护卫们齐齐高呼相请,赵令彻褪去外衣,绑起衣袖,连挑三名胜者而不败。

    当其欲挑原东晖时,原东晖退却恭维:“南陵王武功卓绝,属下佩服!属下甘拜下风,认输认输。”

    “七哥好生威风。”赵令僖笑道,“全不似儿时了。”

    赵令彻松开衣袖,套上外衣,颇有感叹道:“儿时柔弱,常闹笑话。有次受训,还是却愁拦着那群宫人,这才免了顿板子。”

    因母妃出身不好,赵令彻又幼年多病,一直不受皇帝喜爱,多有皇妃仗着儿子受宠,欺负数落他。她与他年岁相差不多,曾撞见皇后下旨罚他,便挺身而出挡在他身前,恰逢皇帝赶至,这才免了他廷杖处罚。

    幼时记忆模糊,只依稀记起些零碎片段。她没放在心上,急切问道:“我刚刚才同他们说过,胜者都有嘉赏,七哥连胜三场,想要什么奖励?”

    “七哥有错,曾遗失红鸦,使却愁失望。今日连胜三场,不求别的,只求却愁再赐红鸦,此次定百倍千倍珍视。”赵令彻说得情真意切,躬身长拜。

    她本有少许怨念,此刻烟消云散,命次狐取来红鸦,又附红宝一匣道:“叫他们找了些红宝石,不及当年那些。还没来得及寻工匠镶嵌,东西一并给你,记得找个能工巧匠镶好。下回见面,我要仔细查看。”

    赵令彻笑道:“遵命。”

    月行中天,一场欢闹尽了,各自回车中休息。

    张湍仍在鸾车中,却已挪至边缘角落,让出床榻。她登车时,正撞见缩在角落和衣而睡的张湍。偌大鸾车,他只守一角?????。侧边灯火铺上暖光,显得他眉眼愈发柔和。她抬起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一路描至鼻尖,点上唇峰。

    眉心微寒,唇峰亦凉。

    次狐委婉道:“公主,张大人尚在病中。”

    “知道。”她收袖向内行去,“地上多铺几层褥子,让他躺着睡。”

    鸾车灯火熄去,眼前橙红悠悠散去,张湍缓缓侧身,依着此前动静方位分辨,背向里榻。一夜里,脑海耳畔嘈杂不休,至破晓时方安静些许。没过太久,营地护卫晨起换岗,御厨早早备餐,各官员起身梳洗,再度陷入吵闹。

    赵令僖睡醒时正趴伏着,手臂垂在榻边,睁开眼睛便望见安静坐在角落的张湍。等她梳洗过后,车队启程。她坐起身,命次狐将人扶上床榻歇息。张湍心中抗拒,无奈身上多伤,挣扎不过,踉踉跄跄扑上了榻,脱开次狐搀扶,摩挲着车壁倚靠边缘坐下。

    行路无趣,她抛起一颗枇杷,左思右想,得了主意。

    “棋盘带了吗?”

    “公主要什么棋?”

    “围棋。”

    “带了,只是奴婢那点儿棋力,属实难陪公主下棋。”次狐为难道,“不妨奴婢去将南陵王请来?”

    “不必了。”她躺回床榻,笑吟吟枕上张湍大腿,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手掌覆盖在自己双眼之上:“你陪我下棋。知道你看不见,不欺负你,我也不看棋盘,咱们就下‘盲棋’。让次狐摆子。若你不信,就捂着我的眼睛,我肯定不看。”

    她合上眼睛。

    睫毛扫过掌心,微痒。他蓦然想起幼年习字,母亲考校,父亲偷偷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掌,生着老茧的手指轻轻划过掌心,带着细痒,将字形烙进他的心里。

    迟了许久,他才惊慌缩回手掌。

    “公主,张大人,棋盘备好了,可要开始?”

    她睁开眼睛,仰看着他。

    憔悴苍白的脸上,写出几分窘迫。

    她笑问:“要黑子白子?”

    沉默许久,张湍终于张口,嗓音干涩道:“但凭公主。”

    她挥挥手道:“张湍执白我执黑,记好了。”

    一经确定,两人开始依次报出位置落子,次狐跟着摆放。对弈本就耗费心力,盲棋尤甚之。除却分析局面、思索对策,更要耗费精力记下棋子落位。起初三五十子时方能应对,棋子一过五十,张湍落子便愈发迟缓,时常记错位置。每逢出错,她便兴高采烈提醒。至八十子,白子败局已定。

    心中棋盘轰然碎开,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张湍茫然道:“公主记忆惊人,是湍不敌。”

    次狐低笑安抚:“公主自幼过目不忘,莫说几个棋子落位,即便是数万人排兵布阵之局势,亦能牢记心中。”

    挥去棋局,忽觉大腿酸麻。

    她仍枕在他腿上,兴致勃勃道:“再来一盘。”

    次狐回说:“下棋耗神,许御医交代过奴婢,要让张大人好好休息。”

    她翻身爬起,略显失落道:“罢了,叫七哥来吧。”

    腿上一轻,心中亦轻,便不再开口。他默默听着车中动静,不久有人登车,兄妹二人对弈,渐渐将他抛诸脑后。对话嬉笑声渐渐飘上云端,他倚着车壁,神思恍惚,一时身在朝堂,一时身在乡野,未有定处。

    路途遥遥,虽常有欢笑,却泰半与他无干。

    一路行至宣禹山脚,山路崎岖坎坷,车马轿子皆异常颠簸,赵令僖耐受不住,索性下车步行。其余官员多是上了年纪,经车马一颠,一把骨头几乎散架,见赵令僖下车,纷纷下车跟随。

    数百人队伍依次排开,在山路间串成长龙。赵令彻招来几名护卫,轮流背负张湍前行。走走停停,至傍晚时,为首队伍方才抵达清云观前。

    原东晖拍开观门,道:“靖肃公主、南陵王驾临,来见庆愚天师。”

    小道士探出脑袋,眨了眨眼,一字一句回答:“福生无量天尊,天师不见客。今日天色已晚,观中不受香火。善福寿①请明日再来。”

    山门不远,有棵参天古树,古树下设一石桌、四石墩,赵令僖登山疲惫,正坐在墩上歇脚。烛台茶盘依次摆开,次狐正剥枇杷,护卫匆匆跑来传信,被支去远处候着。待次狐得空,仔细问过,思忖片刻后道:“去请南陵王。切记不可声张。”

    作者有话说:

    ①道士对俗家或香客的称呼。类“施主”。

    ? 第 44 章

    经一番交涉, 赵令僖踩着最后一线天光步入清云观内。

    清云观近年虽香火鼎盛,屋殿道士却在少数。观内仅有两院,前院大殿供奉三清, 两侧功德石碑林立。后院是道士起居之所,只有三间屋舍, 一间厨房,一口石井, 闲处还有一块菜地。道士统共五人,一名老道,须发皆白,三名中青年道长, 亦皆蓄须, 一名小道士,十岁出头的年纪。

    赵令僖坐在前院大殿内, 百无聊赖地摇帝钟、击铜磬,看得小道士连连皱眉。待后院屋舍收整完毕,腾出两间稍大屋子, 一间供赵令僖居住,一间供赵令彻及张湍居住。五名道士挤在余下一间屋子内,至于其他官员、护卫, 则在山间安营扎寨。

    “你们哪个是庆愚?”她玩腻了法器, 召五名道士聚在大殿内, 看着高矮老幼排成两队, 好奇打量。不等他们回答,复又恍然道:“你们之中肯定没有庆愚。那么庆愚在哪儿?”

    老道士道号风禾子, 微微拱手答道:“福生无量天尊。庆愚天师清修悟道, 不在观中。”

    她懒得听这些场面话:“叫师蕴来查查。”

    少顷, 师蕴携一绿袍官员至殿前回话:“回禀公主,宣禹山属宛州界内追禹县所辖,依大旻规制,道观寺庙都应于当地县衙登记入册。”

    “微臣追禹县县令杨隐,据追禹县县衙记载,清云观有观主一人,普通道士七人,共计八人。其中观主道号庆愚,辽洋省昙州界危泽县人士,十年前至清云观,七年前接任观主至今。另有规制,道士离观需向所属县衙报备,领取文牒、开具公文。追禹县至今无庆愚离观记载。”

    “行了。啰啰嗦嗦。”她再敲铜磬,“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人还在道观里。要么就是违规离观——该当何种刑罚?”

    杨隐回答:“依大旻规制,道士录册后应留守——”

    “本宫只问你处何种刑罚。”她不耐烦道,“再啰嗦就把你头剃了送庙里念经。”

    杨隐一个哆嗦,回答:“当革去道籍,流放边塞。拆毁道观,观中道士当众鞭笞八十,处七到十年劳役。”

    “叫原东晖带着马鞭过来。”她冲三清塑像摇着帝钟,叮铃作响。

    原东晖在后山指挥扎营,得令后从速赶往大殿行礼。手中马鞭以牛皮条编成,多年使用磨损明显,另有些许暗色斑块,乃常年浸染鲜血沉积而成。

    风禾子道:“善福寿有礼,庆愚天师清修——”

    “本宫是当朝靖肃公主,不是你这儿烧香磕头的庶民。”她扣下帝钟,“原东晖,每人鞭笞八十,就从这个小的开始。”

    小道士道号宜巽,见原东晖执马鞭上前,拉扯着风禾子衣袖向后退缩闪躲。

    风禾子慈蔼道:“宜巽,若是怕了,天师不会怪你。”

    “弟子,弟子不怕。”宜巽猛地摇头,直将眼泪甩出。原东晖将宜巽小道拉到一旁,高举马鞭,还未落下,宜巽便缩着脑袋呜咽出声。

    风禾子叹息道:“靖肃公主有礼,庆愚天师在山中闭关,请容贫道前去通传。”

    “行了,别打了。”她心满意足,摆摆手道,“一把骨头架子,抽打怕也不疼。明日一早叫庆愚在前院候着,等本宫醒了接见。——不过你们清云观七个道士,怎就你们五个人,另外两个因何不来拜见?”

    “两位师兄下山筹粮去了。”宜巽抬袖抹着眼泪说,“去了好几个月了,还没回来。公主娘娘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师兄们。虽然有时候好饿,可我还是更想和师兄们一起做早课一起练功打坐。”

    “小道士变脸倒快,竟敢指挥起我来了。”

    风禾子回护道:“童言无忌,宜巽年幼不懂礼数,还望靖肃公主莫要怪罪。”

    她歪着脑袋看向泪眼汪汪的宜巽,模样滑稽,逗得她不由笑起,心情好了许多:“原东晖,派一队人去找找他那两个师兄。”

    “真的吗?”宜巽跑上前去,“谢谢公主娘娘。公主娘娘一路上山肯定累了,我去找些草药,给公主娘娘泡脚解乏,很管用的!”说完不等答应,便跑出门去,取下门口油灯,端着就往后山溜去。

    原东晖一时不慎,将人放了,心中惴惴,好在赵令僖没有追究,反倒夸了两句。

    御厨接管厨房,自随队冰车中取下食材,烹好晚饭送入大殿。殿上香案被清空当做饭桌,赵令僖与赵令彻同桌用饭。道士立在一旁,老道合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三个中青年道士却忍不住吞咽口水。自蝗灾后,他们再没吃过饱饭。

    “这是什么?”她夹起一筷绿叶,“从前没见过,味道倒好。”

    御厨被招上前来,看后回话:“回禀公主,这是野菜。上山路上瞧见几棵野菜冒头,顺道摘了。已找许御医及护卫验过,无毒无害。”

    “走时多摘些,带回宫给父皇尝尝。”

    酒足饭饱,盘盏间却还有大半残余,本要丢弃处理,却被风禾子拦下。

    “南陵王,公主,可否容贫道多说两句。”得准后,风禾子方继续道,“去岁蝗灾,大片飞蝗过境,所有能吃的全被蝗虫咬得干干净净,夏粮、秋粮是颗粒无收,百姓全靠官府一天一碗稀汤度日,若去得晚了,连稀汤都没有。人饿得狠了,就什么都能吃,草根、树皮,扒得干干净净,过了冬后才又慢慢长出来些。”

    她向次狐问:“张湍呢?”

    次狐回说:“张大人服了药在屋内歇下了。”

    “把他叫来,他爱听这些。”随即又向风禾子道,“等钦差张大人来了,你再说一遍。若将人哄得开心了,本宫有赏——不说别的,你这殿里的塑像,少说能换成纯金的。”

    风禾子诧异且愤懑,看向赵令彻,却见他稍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多话。遂只暗叹一声,搂着拂尘垂首不语。等张湍缓缓入殿,于香案旁坐下,酒菜混着香灰的气息扑来,他皱了皱眉。

    人已落座,风禾子再将蝗灾所见一一陈明。待说至百姓易子而食、老者吊死深山、孕妇多有堕胎而死者,赵令彻不禁长叹。待诉罢民生,风禾子再拱手揖道:“民生多艰,贫道不求诸位尊者与民同苦,但求稍念‘粒粒皆辛苦’,少浪费些粮食足矣。”

    “道长所言,湍谨记于心。”张湍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忍着伤痛向声源处躬身长拜,复又追问:“湍此次领圣旨忝任钦差一职,是为核对去岁朝廷官府赈灾粮款发放一事,校订账目,考察效用,以备来时。听道长所言,宛州多有饿殍,官府发放赈灾粥饭近清汤寡水,可有实证?”

    张湍一番斟酌用词说完,风禾子震动无声,两眼涌出浊泪,未及落下便被拂去,风禾子哽咽道:“圣上有心,仍记挂着宛州子民。可地方官府却常以无粮无钱为由,驱赶殴打饥寒灾民。灾民被逼入山寻粮,多有死伤于饿狼猛虎之口。贫道与几名弟子虽尽力施援,死伤仍是不断。贫道所说,一半为亲眼所见,一半则是从这些百姓口中听来。”

    赵令僖拣着赵令彻剥好的花生瓜子仁,听了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可你们宛州的知州说了,百姓没有饿死一人。”

    风禾子心有怒气,拂尘一扫,搭回臂弯,停了些时候方道:“因饭食不足而无体力抗寒冻毙者不算饿死,因久病无药或老弱伤残望不见蝗灾结束而自戕者不算饿死,因青壮无粮可吃而被易于旁人的妻子①进了他人汤锅也不算饿死。吃土吃树皮胀腹而死者不算饿死,打猎亡于野兽者不算饿死,甚至连因饥饿昏厥溺于水井者亦不算饿死。贫道当真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算是饿死!”

    “你是说,他在骗我?”她遣次狐去传师蕴。

    师蕴匆匆理好冠带赶来。

    不待赵令僖发问,张湍率先道:“南陵王不远千里赶赴原南,好奇原南风土人情,不知可否请师大人将宛州各地县志寻来?”

    赵令彻会意,附和道:“我在南陵时间不长,但也见些农耕之事,此来原南,途中见有不同,甚是好奇,趁着这段时间稍翻几页。来日回南陵时,也好做个比较,取长补短。”

    听着二人忽然改了用意,赵令僖心有猜测,垂目不语,不知不觉吃完一盘瓜子仁,稍觉撑胀。

    师蕴领命,又匆匆离开,将此事吩咐下去,由护卫携各地县令传令调取县志。随后回大殿复命道:“微臣已将此事安排下去,各县县令与护卫们一同出发,近的县明日便可取来,稍远些的,恐怕需要三五日后方有结果。”

    “不急。”赵令僖喝口茶顺气,“记得你之前说宛州没有饿死人,可老道士说去年宛州死了很多人。你们不如在这儿辩一辩。看看是谁说了真话,是谁说了假话。”

    “公主明察,百姓在世于官府录有户籍,一旦亡故皆要到官府销籍,销籍时会问明死因、死亡时辰。”师蕴缓缓回答,“此事往来公文、各地官府记录及相关官吏皆能作证。可招来审问。”

    她单手托腮看向风禾子:“老道士,你也听到了。”

    风禾子叱声评价:“春秋笔法、弄虚作假,上下其手、沆瀣一气。”

    她蓦然笑起:“老道士不信你。你还有什么说的?”

    师蕴不慌不忙回说:“回禀公主,此次钦差上官至宛州巡查,一应真相皆会大白。公主何不等上官将此事查明,还是勿要听一些避世僧道的臆测之词。”

    “好了。今天你就和老道士一起住在大殿里,争吵也好、打架也好,明日一早我听你们的结果。”她搭着次狐手臂起身,“今日登山太累,那小道士说给我找草药解乏,怎还没回来?”

    “夜里山路危险。”风禾子轻叹一声,“这孩子。不知可否请公主遣人去寻一寻?”

    “让原东晖调一队人去找找。”

    “多谢公主。”风禾子再看向张湍,又道:“请恕贫道唐突,这位大人,可是患有眼疾?”

    张湍应道:“前几日跌倒撞到头,自那以后便不能视物。”

    风禾子诚心相邀:“贫道知大人有爱民之心,必是祖师欲降大任方有如此磨难。若不介意,大人可随贫道入山。观主于山中清修,精于岐黄之术,或可为大人诊病解厄。”

    赵令僖刚跨过门槛,闻言回身看去:“这次来你们这儿,就是为了给他瞧病。既有眼盲,又有撞邪。叫庆愚仔细瞧着,病治好了,我给他塑金身、修道观,帮他向老天讨个天庭的功名奉赏。”

    张湍本当宣禹山一行只是赵令僖玩闹,但听庆愚精通岐黄之术,可医眼疾,心中喜悦。遂应声回话,不顾天色已晚自身有伤难行山路,与风禾子及另一名道士一同入山。

    山中路途难行,且夜间潮湿,又蚊虫猖獗,张湍眼盲,扶着道士缓缓前行,时常绊到藤枝野草。

    待走过一截平路,风禾子低声道:“大人稍候,贫道前去叩门。”前有洞穴,风禾子叩门告拜:“福生无量天尊,深夜叨扰道兄。”

    虚幻空灵声音传出,带着隐隐叠音道:“福生无量天尊。”

    “今有钦差张湍张大人,忠君爱民,为百姓求公道、谋福祉,却不慎罹患眼疾。徒步登宣禹,谒清云,诚心求医。望道兄出手襄助。”

    “进来吧。”

    得准许后,风禾子侧身搀扶张湍进入洞穴,却在洞口止步,而后道:“庆愚天师清修之所,贫道不便入内。大人沿墙壁一路前行即可。”

    张湍长拜致谢,扶着墙壁摸索前行。墙壁湿滑,多是山中潮湿,生有青苔。他心中期许,行路仍不急不缓,偶有踩石子或触虫蚁而惊慌,稍作定神后便继续前行。路途不远,却足足走了一炷香功夫。

    “来人可是张钦差?”

    “正是在下。”声音相距不远,中气十足,当是精壮男子。他向声音来处作揖一礼:“听闻天师精通岐黄,湍冒昧来访,打扰天师清修,湍在此致歉。”

    洞内仅点一盏油灯,照出一张铺有稻草的石床,床上一卷薄被。床前不远处有石座,座上打磨光滑,是为庆愚日常打坐悟道之地。另有瑶琴一张,水壶、土碗各一个,甚是简单朴素。

    “不必了,只是在后山躲个清静。张钦差日理万机,肩负着百姓民生。老道让张钦差亲自登门,倒是老道的错。张钦差请先坐下,老道给张钦差诊脉。”庆愚轻笑一声,上前将张湍扶起,引他在石座坐下。

    待搭脉诊过,再去油灯细观双眼、头颅,庆愚斟酌片刻后问:“张钦差可有用药?”

    “一直有在服药。”

    “可曾施针?”

    “未曾。”

    庆愚取来银针,先行问道:“先前诊治的大夫怎么说?”

    “实不相瞒。此前为湍诊治的是朝中御医,道是因撞击,颅中有淤血,所以影响视物。但因头部受创,不敢擅自施针。湍有公务未完,得知施针有些风险,想着等公务结后,再针灸诊治。”简单说后,又提起汤药:“每日所用汤药亦有用处,日日服药,身体伤痛有减,人亦有了些精神。”

    “张钦差一身伤病,非一副两副汤药可医。”庆愚取出一枚银针,“御医所诊与老道并无不同。只是脑部受创诱发眼疾,仅靠汤药恐难痊愈。亦说不准什么时候痊愈,或是三?????五日,或是三五年。若张钦差信得过老道,老道愿为张钦差施针。”

    此前许御医亦曾劝说张湍施针治疗,只是两省赈灾贪墨之事未完,他不敢担这一风险。遂摇了摇头道:“湍信任天师,但不信自己。只怕自己撑不过这几针,误了公务,误了百姓。”

    庆愚顿了顿,仔细看着张湍神情,片刻后收起银针谨慎问道:“张钦差除眼疾及体表外伤外,可有其他病症?”

    张湍凝眉不解:“天师是指?”

    “譬如忧思在心,辗转难眠。再譬如困于噩梦,心魂难安。或是时有悲怆,常怀郁气。日常反应迟缓,常常失神。”庆愚顿了片刻再问,“此话唐突失礼,但容老道一问,张钦差可曾有过轻生念头?”

    张湍怔了怔,苦笑回道:“不怕天师笑话。天师所断,无分毫之差。”

    庆愚面带忧虑,沉默片刻,等张湍再次催问,方才回说:“眼疾之症,张钦差不愿施针,老道暂无其他对策。但郁结失魂之症,老道或可尝试一解,不知张钦差可愿?”

    自入内廷至今,几近一个寒暑,常有刑罚加身,然伤痕痛楚远不及心神难定、困陷幻梦之苦。许御医断他精神失常,赵令僖称他撞邪,他亦分不清,二者究竟何为对、何为错。

    现与庆愚相见不过一刻光景,相谈不过寥寥数句,对方竟将他心中困扰如数道出。或许当真如百姓所言,庆愚已是三花聚顶、得道高人,是以一眼可窥其困厄。若能得其点拨化解,求之不得。

    张湍回答:“求之不得。”

    庆愚取来瑶琴,悠悠道:“张钦差,解此症结,无须施针用药,待会儿老道将抚琴一曲,张钦差只需静心听琴即可。”

    “多谢天师。”

    琴声淌出,回荡洞府之中,分明近在咫尺,却犹如远隔天外。几个音调之后,张湍渐渐沉心静气,置身曲调之内。待一曲终了,他仍沉醉其中。

    庆愚压下琴弦,等候片刻方问:“一曲终。不知张钦差听到了些什么?”

    张湍默然,稍候回答:“琴声。”

    庆愚捋须轻笑道:“自然是琴声。老道想要知道,张钦差在这琴声之后,听到了些什么?”

    他侧了侧头,垂眸低语:“琴声。”

    刚刚一曲,初时几个音调他尚有心分辨,待渐入佳境,耳畔脑海曲调却被另一残损琴曲取代。是他曾于檀苑日日弹奏,唯恐遗忘的那截曲谱。

    庆愚盯着张湍,见他不似说谎,心中生疑。

    此曲名为《太平音》,曲调祥和宁静,有人能自琴声中听出鸟语花香,有人能听出车水马龙,有人能听出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有人能听出儿孙满堂共享天伦。凡人所有依赖,《太平音》皆可调动,琴声之后,乃为救赎之景,能解病患心中症结。但独独张湍一人,只听得琴声。

    沉思过后,庆愚再道:“请张钦差再听一曲。”

    是奏《乱世调》。

    前者可慰人心魂,后者可慑人精神。凡闻此曲,心中所忧、梦中所惧,皆可调起。此曲对患有郁结失魂之症者,是非凡折磨,庆愚本不愿用。然救人为上,《太平音》无效,只能冒险一试。

    不似前曲婉转悠扬,此曲纷杂错乱。张湍凝神去听,心中愈发焦躁,往日梦中之景破碎闪过,令他愈发不安。待琴声停落,他心府炽热沉重,心脏快速跳动,窒息之感袭来,呼吸愈发急促。止弦许久,症状方有好转。他拭去额上细汗,稍显窘迫道:“湍失礼了,天师见笑。”

    “张钦差想是看到了些令自身十分痛苦的景象。”庆愚不忍道,“但恕老道失礼,张钦差于琴声所见,可否告知老道?”

    他沉默良久。

    “张钦差若不肯吐露,老道无从对症下药。”庆愚叹道,“人生于世,皆有苦难,张钦差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必是才华横溢、少年英才,前途无量。但若长久困于此间,非老道危言耸听,恐怕时日无几。”

    见他仍是沉默,庆愚又道:“张钦差若着实不愿吐露,亦有一法可解。”

    他方开口:“请天师赐教。”

    “红尘泥淖,多生苦厄。张钦差若肯抛弃功名利禄,随老道在山野自然清修问道,亦可得长久。”庆愚斟酌片刻再劝,“恕老道直言,张钦差积病在身,早已坏了根本。病体残躯,案牍劳形,仅靠汤药吊命,能吊几时?若早早抽身,或可延年益寿,多活些时日。倘有机缘,来日羽化飞升,与天地同寿,得逍遥自在。”

    随队御医日日诊脉,亦曾委婉劝他静心休养。他只当是御医怜悯,却不想是诊出他今生短命。

    “长寿短命皆是一生,湍命该如此。”张湍缓缓回道,“多谢天师告知。”

    “也罢,人各有志。许是道门与张钦差机缘未到。”庆愚将瑶琴放回,“还有一言,张钦差可当闲话听了。老道避世许久,与红尘俗事早已没有瓜葛,今日张钦差来是为求医,外伤易疗,心病难医。一些难言之隐在老道这里说不出,天底下就再没能说的地方。洞府简陋,夜里寒凉,有碍病体,老道不多留张钦差了。沿来路去,风禾子还在洞口等着。”

    话已说尽,便是送客。

    张湍摸索着起身,扶上石壁向外行去。如庆愚所言,心病难医。倘若出了这洞府,一切困扰便再无人可诉。今已得幸遇高人,倘若讳疾忌医,又何必走这一遭?

    他停下脚步,转身向洞内一拜:“湍明白了。还请天师释梦。”

    庆愚捋须轻叹,将人迎回石座,倒一碗冷水送上。张湍喝下冷水,神思清明许多。

    “张钦差请讲。”

    “湍以为久受此梦困扰,但细细算来,不过数月。”张湍开了话头,“若说噩梦,梦中情形却非鬼怪血腥,只是每每入梦,便觉心烦意乱,焦躁难安。仿佛身在火海,又仿佛溺入深水。”

    “梦中幻象,本就变幻莫测。”

    “是处汤泉,热潮汹涌,常常淹来。”他顿了片刻,“我在汤泉中,水雾很重,难辨周遭景象。唯有一挂红纱,仿佛可遮天蔽日。”

    “红纱之后,可有景象?”

    他低垂眉眼,颔首道:“隐隐约约,似有人影。在梦中,我一直想要掀开红纱,想要知道那人影是谁。”

    “可曾得见?”

    “百般尝试,那红纱仿佛无穷之宽,无穷之长,我掀不开。”他说完这句,骤然想起鹿趾驿馆汤池,热汤红衣遮掩一道身影。他从未在梦中真正见过那道身影,却在冥冥之中觉得,那人影是她。

    “虽未尝一见,想必张钦差心有猜度。”

    他陷入沉默。

    庆愚不再追问,转而解道:“夜梦依于所见、所闻、所感、所知。平生所见,破碎之后,于夜间重组,便为幻梦。老道不知张钦差平生经历,但水者,天地之镜也,可照众生情与欲。若仅受热潮所袭,则非厄事。至于窒息难逃,是张钦差心中过于抗拒此事。老道虽是出家人,但此事还可一说。阴阳交|合、繁衍生息,乃是自然之道,张钦差不必因此羞愧。”

    他忽然高声道:“湍遭其所困,受其所辱,无时无刻不思脱逃。此中幻梦,岂能简单解为男女欢爱?”呼吸再促,待稍作平定,他又低声道:“是湍失态,还望天师见谅。”

    作者有话说:

    ①妻子:指老婆和孩子。

    ②写到这儿,我终于敢大声说话了,感情不是没有进展,一直有进展,只是比较细微 T T,容我下一章细讲。

    ? 第 45 章

    “幻梦依托现实而生, 张钦差认为老道所解有误,是因老道不知张钦差平生所历。灯油尚足,老道愿闻其详。”

    话头已起, 心门已开,如湍行之水泄出, 再难回头。

    自殿选状元、朝会授殿前御史入内廷起,张湍将这一年来的屈辱与苦难一一诉出。原以为会再不顾体面地声泪俱下, 却不想桩桩件件说出口时,竟是恍如隔世,仿佛非己所历,语调神情愈发平静, 讲至晏别枝动私刑时, 已毫无波澜。

    庆愚安静听完,洞内静了片刻。

    油灯熄去。

    灯油已然耗尽。

    张湍有所觉察, 问了一句:“灯灭了?”

    “张钦差虽暂患眼疾,感知却敏锐许多,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庆煦微微笑道, “此前老道妄下断言,张钦差见谅。”

    张湍温声回道:“湍有心求医,却遮遮掩掩, 是湍之过。”

    “老道还有一问。此前张钦差自琴声中所闻琴声, 是老道所奏琴声, 还是那位琴师的琴声?”

    “不瞒天师, 是那位琴师所奏曲调。”张湍在黑暗中轻轻笑起,“湍未曾见过此曲曲谱, 只零星记得些片段。离京后久疏于弦, 片段也记不完全了。”

    庆愚将瑶琴交到张湍手中:“烦请张钦差演奏。记得多少弹多少。”

    张湍摩挲着摆正瑶琴, 离京后许久未弹本就?????生涩,右手伤病未愈兼之眼盲,困难重重。但稍一回想,零星曲调便在耳畔回响,他不在乎能否视物,也不在乎手掌疼痛,他乐意弹。双手刚一压上琴弦,手指似有记忆,耳畔幻声化作琴音回荡在洞穴之中。可惜,他没有赵令僖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是于半睡半醒中遥遥听闻,饶是长期弹奏,亦只能记下这一鳞半爪。

    待几个片段演过,他心中已完全平和。

    庆愚捋须一笑:“巧了,虽只有几截片段,但这曲子老道却熟。曲名《灵息》,为我教祖师所创安灵曲。但因技法太难,渐渐被束之高阁。张钦差可先听老道弹奏一遍,随后再行释梦。”

    意外之喜,令张湍措手不及,他忙将瑶琴奉还,身子稍向前倾,细细聆听琴曲。逐渐淡化缺失的那些音调,再度回响在脑海中。

    只是可惜。

    可惜庆愚天师技法虽熟,琴音却不及那位琴师。

    最后一音落下,庆愚再问:“张钦差心觉如何?”

    张湍恭维道:“道长琴技高超,如此晦涩曲谱,却能流畅演奏,湍万分钦佩。”

    “不如张钦差远甚。这调子,老道只是弹个响,张钦差几个片段,却能令人闻之忘机。”庆愚摇了摇头,将瑶琴搁置一旁:“老道请张钦差奏琴,除了一饱耳福外,还有一个原因。这琴声,是钥匙。”

    “请天师示下。”

    “水为镜,不假。但水亦为囚。先天六十四卦之一,困卦,主卦是坎卦,卦象是水。张钦差梦在水中,是自缚水泉,却难自解。至于热汤热潮,皆为表象。依张钦差所言,是时为冬,房中炉火旺盛,惊醒之后一背热汗,此极为现实,梦中热潮,便为照应。”庆愚循序渐进,抽丝剥茧,娓娓道来:“更何况,张钦差曾困于水牢受刑,又于水上囚笼受罚,桩桩件件,皆将‘水囚’刻入心中,因而困于水泉无法自拔。”

    张湍仍有困惑:“若说水牢为困,早已有之,因何在檀苑中方才生梦?”他在内廷被折磨许久,长长久久皆无此种幻梦,偏偏于檀苑生梦,百思不得其解。

    庆愚回说:“是契机。檀苑之前,张钦差虽受外力影响,但心志坚定。即便曾于笼中投水,心志未改。但在之后,其实张钦差曾有动摇,却不曾察觉。”

    “动摇?”

    离开囚笼,被锁檀苑,之间唯有一日安宁。那是他入内廷之后,难得的温柔光景。

    “一夜对弈,令张钦差松懈了。”庆愚声音放轻了许多,“历经酷刑、屈辱、寒冷、死亡,这世间一切于张钦差来说,都如刀山火海,忽然置身春暖花开之中,总令人难守心中关隘。”

    庆愚抬手,轻轻点在张湍心口,又点上他额间:“春暖花开令你柔和松懈,靖肃公主本是仇敌,却因环境与对弈,你放松了警惕,潜意识中将她化为故友。因那时,唯有友人出现,才能让你身处春暖花开,而非天寒地冻。你将她视为友人,以为自己亦是她的友人,难得正常的生活让你松懈,放下了所有的抵抗与防备。”

    张湍默然。

    细细数来,那是他自二入内廷开始,唯一的正常生活。作为一个正常人被对待,被尊重。

    “正当你依恋此刻温暖之时。却被送入檀苑。如坠冰窖,如临冥司。从前所有的坚持变得不堪一击,被轻松瓦解。那些困扰你的,令你畏惧的,如附骨之疽,攻入心府,攻入意识,令你再难抵抗。幻梦由此而生。”庆愚柔声说过,停顿些许时候,才又开口:“所以梦中被困,无论是无穷无尽的热潮,或是无限宽广的红绸,都是困锁你的囚笼,是令你无尽挣扎的锁链。”

    “可我想看到红纱之后的影子。”

    “红纱之后,即为自由。”庆愚心中轻叹,语调却无波动:“因为你心中知晓,能够将你从囚牢锁链中救出的,唯有那个影子。”

    张湍话中苦涩:“天师想必已经猜到。”

    虽将平生说尽,但他仍未将自己对那道身影的猜测告知庆愚。

    “老道自张钦差所说过往中,自然可以推断。”庆愚细声抚慰道,“张钦差不必太过介怀。正如老道先前所言,幻梦得以成功侵袭,是因你心中有了动摇。而动摇的根源,就在那夜棋局。是她将你自囚笼中释出,是她予你温暖。所以,那道身影只能是她。她就是你心中的钥匙,走出水囚之局的钥匙。”

    张湍茫然道:“囚我者,她;救我者,亦她?”

    “她能救你。”庆愚探手拨动一根细弦,“琴音亦是钥匙,可抚平情绪。但恕老道直言,琴音救心不假,倘若尔身仍在樊笼里,心得救,亦是徒劳。”

    张湍疑惑:“天师修道修心,怎会作出如此论断?”

    无论佛道修行,皆求超脱肉身凡胎,道家所求更是逍遥自在。拘泥于肉身所在,实不似道家所言。

    “世人谬赞,云老道已三花聚顶、来日即可飞升。”庆愚忽而自嘲,“但老道心知,一副残躯,再修十载二十载,若无机缘,亦会枯朽老去。修道之人尚难超脱肉身,何况凡夫俗子?肉身所在,亦心之所在。求一时心中解脱,不过是自欺欺人。”

    张湍不置可否:“多谢天师赐教。湍尚有疑问,此前做梦,虽有类似,却绝无相同。因何此梦常常侵扰?又如何摆脱?”

    “张钦差对此梦境万分抗拒。一分抗拒便是一分在意,万分抗拒即为万分在意。如此在意,便是百般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植入心海深处,于半睡半醒之时,自是反复袭来无有休止。”庆愚开解道,“《灵息》琴音有安灵之效,近些时日,张钦差宿于清云观,每逢入夜即可来后山,老道可为张钦差抚琴。”

    张湍感激道:“多谢天师。”

    “但入老道所言,琴声救心只在一时。若要得完全解脱,锁钥仍是梦中之影。张钦差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其中想来道理不难理解。”庆愚起身,需抬张湍手臂,将人送出洞穴。

    张湍深深一拜道:“多谢天师不吝赐教。”

    庆愚转身回洞府之内,其声遥遥传来:“谢字老道收下。张钦差公务在身,又病体缠绵,不宜劳累。早些休息。原南宛州万千百姓,全倚仗张钦差为他们说话了。”

    风禾子恭恭敬敬送庆愚离去,而后携张湍返回。后山空旷平稳之地,皆有随队官员、护卫营帐,簇簇火光在前引路。

    将至清云观时,忽然有人拦住去路。

    风禾子提灯照去,揖道:“南陵王。”

    张湍稍觉诧异:“七殿下——南陵王殿下怎深夜入山?”

    “我在此处等你。”赵令彻支走风禾子及另一名道士,随即搀扶张湍行至一旁老树下。

    老树根茎破土,恰成座椅,张湍摸索着坐下,问道:“南陵王是为县志之事而来?”

    “非也。我知县志载有各地人口,长则二十年一修,短则三五年一修。比对县志人口与如今在籍人数,即可大概推出去岁蝗灾宛州死亡人数。既得了数目,又稳住师蕴,舒之费心了。”赵令彻先做称赞,随后又道:“但今天,我是为另一事而来。”

    张湍稍一思忖,隐约有了猜度:“是为公主而来。”

    “舒之聪敏。”赵令彻赞道,“不知舒之在内廷已将近一载,可知却愁闺名?”

    “公主名讳,知之则为不敬。”

    赵令彻意味深长道:“今日闲谈,舒之听听就可。却愁于玉牒所记姓名,是为‘令僖’。”

    作者有话说:

    老赵家这代字辈男从令、女从时。

    那么阿僖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呢

    ? 第 46 章

    道观居处简陋, 虽经次狐费心收整布置,夜间仍难安眠。次日鸡鸣鸟叫一响,更是彻底没了睡意, 昏昏沉沉更衣梳洗,满腹怨气见过庆愚, 说了些什么全不记得。临近晌午,昨日去寻宜巽小道士的护卫回禀, 宜巽采药时不慎跌滚下斜坡,摔断条腿,已简单处理过伤口。

    护卫将宜巽抬到后院,她正坐在阶上看另一护卫驯蛇。蛇是昨夜抓到的, 一早听到御厨议论如何炖汤, 正是无聊,便命侍卫将蛇带来给她瞧瞧。蛇头扁方, 直立起身时威风凛凛,一双眼睛远远与她对视,毫无惧意。

    “公主娘娘, 药——”宜巽气息奄奄抬起胳膊,手中抓着几株草药。草药送入御医手中检验,确是些民间土法, 或熬煮或捣碎或烧成灰烬, 用来沐浴有解乏功效。

    “好好给他治病疗伤。”心情稍好些, 提起精神, 便传令下去命各级官吏将整理好的账目明细送来。

    一箱箱账册抬进大殿,午饭刚一撤下, 张湍就由道士搀扶着进入大殿, 等待着翻查账本。赵令彻则借口在山中打猎没来。看着箱中满满当当的账本, 她打了个哈欠,招次狐随意挑出一箱挪到脚边?????。

    张湍眼疾未愈,不能视物,她早先许诺念给他听,今日依约兑现。

    先拣出的是宛州县城去年七月记录,县城内设放粮、施粥点位七个,每日早晚两次,发放人次、发放数量,早晨出库、傍晚入库皆有记载,一条条念过颇耗时间,次狐在茶水中添上蜂蜜润喉。

    念过一旬记录后,张湍温声叫停:“记录庞杂,不急于一时一刻,公主可暂歇些时候。”

    她将账册放下,喜形于色:“我正要停下。账册数目太多,先将这十天的出库、发放、入库、余量分别做出总计,以后都是每十日算一组,结果另录。每一县从去年五月至八月,可列十二组数。宛州下辖五县,其中三县全数遭灾,两县部分遭灾,皆有账目明细送来,共计便是六十组。①”

    张湍诧异听完,赵令僖能做此番安排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公主巧思。”

    “从前帮皇后看过一阵子内廷开支账目,一本本账册翻着心烦。”她招次狐送来算盘,“但将所有项目开支换成金银,再划段分别算出领取及支出总量进行核对,就省事很多。”

    “公主若信得过微臣,无须再打算盘。”张湍将聆听账本明细时心中计算数目道出,包括宛州县城七月初库房粮款余量、七月上旬发放总量、七月上旬接收赈灾粮款数目以及七月上旬结束库房余量。②

    她将张湍所述录下,再遣次狐拿着账本算盘核算,最终结果与张湍所述无异。这才安心抛开算盘,继续念七月中旬记载。

    三个时辰过后,两人将宛州县城七月账目厘清。

    她拿着七月所录三组数据比对:“宛州县城七月账目无错。收起来吧。晚膳好了吗?”

    次狐笑应声道:“已备好了,今日公主辛苦,奴婢特意问了风禾子道长,后山冒了不少竹笋。几位御厨挑了些鲜嫩的,炖汤做菜,给公主润润喉咙。另外,后院菜园中还种着些新鲜的清肝明目的菜,南陵王猎到雉鸡,一并处理了,就等着公主忙完传膳呢。”

    她将纸页笔墨及账册推到一边,下令传膳,一旁张湍起身告退,却被她拦下:“今日有功,赏你同席。将那些道士寻来一个给他布菜,待用完膳,余下的菜,依着那老道士的意思,赏给他们吃了。”

    张湍没有推拒。

    昨夜自与赵令彻浅谈后,他一夜未眠。玉牒之中,赵令僖与各皇子同列,赵令彻只说一句:“少则封疆为王。”后一句呼之欲出,赵令彻却搁置不提,转而又道,即便仅为太平时代一位公主,但她手握权柄,上可以私印代国玺,下可任意处置地方官吏,倘若心无是非,实为灾祸。赵令彻以兄长之名,请他循循诱之。

    他对后一句话心知肚明。

    少则封疆为王,进则登基称帝。

    虽然荒谬,但以皇帝如今之偏爱来看,却不无道理。无论来日称帝为王,皆要担起天下苍生。他自知人微言轻,难比沈越王焕,但赵令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他接下这件苦差事。

    面对赵令僖,他当以退为进,潜移默化之。

    道观蜡烛量少,队伍所带数目亦不足以支撑长久照亮大殿,夜间便不再理账。御医将宜巽采摘药材处理后,供赵令僖解乏之用。张湍则与清云观道士一同前往庆愚清修洞府听琴。

    此后接连几日,赵令僖总能早起,而后与张湍一同理账。五日后将宛州五县的账目粗略合过,账目皆无短缺。

    第五日傍晚,下山寻两名失踪的护卫带着两口箱子回来,箱子置于前院,向正用晚膳的赵令僖禀明结果。两名道士皆已死亡,寻到部分尸骸,有物件可证明身份。她喝了口鸡汤,连日来念读账册,令她喉咙稍有不适,寻常时候不愿多话,只摆了摆手让次狐去问究竟。

    张湍则说:“既已收敛尸骨,不妨将几位道长请来再认一认。”

    “这——”护卫欲言又止,“恐怕难以辨认。”

    她再喝口汤道:“去叫。”

    护卫们得令,只得去将几名道士请来。箱中是支离破碎的白骨,仅有几片道袍盖着。风禾子扶着箱口,落下两行浊泪。

    “公主。”护卫斟酌之后又禀,“属下另外还发现些异状。”

    她转眼看去,抬手示意他继续讲。

    护卫又自怀中摸出一块麻布,双手呈上头顶道:“这是其中一位道长的指骨,属下在指骨上发现了……一些齿痕。”

    “齿痕?”她指指鸡汤,示意次狐再盛一碗,汤碗入手后方道:“被什么畜生咬过?”

    护卫吞吞吐吐,咽着口水回答:“是、是人。”

    她刚刚舀起一勺鸡汤,汤勺悬停,心中有疑,侧目看去:“什么?”

    “是人的牙齿留下的痕迹。”护卫再将麻布前送些许道,“这两位道长,恐怕,恐怕是被人给吃了。所以骨架才这么干净。”

    在场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匪夷所思。风禾子先一步上前抢过麻布打开,其中是一截指骨没错,指骨上留着浅浅齿痕,如护卫所言,是人留下的齿痕。这两人下山觅粮,却反被饿急的灾民当做口粮。

    汤勺落在碗中,溅起浮着少许淡黄油脂的鸡汤。汤水落在她的拇指上,惊得她将汤碗落在地上。次狐忙将护卫驱赶离开,并遣之将两箱尸骨带走。另三名道士要走,却见风禾子捧着指骨不动不摇。

    她只觉不适,却说不清道不明。

    人吃人,真恶心。

    是觉恶心。

    次狐为她擦过手上汤汁,她一手按在胸口,转眼又见风禾子在自己身边跪下。

    道门中人,一向不跪权贵,她来清云观许久,这道士也只是稽首作揖,从不下跪。往常朝中高官、庙中僧侣也多如此,她便未曾在意。但今日,风禾子陡然跪下,她道:“老道士有事求我?”

    风禾子两手捧着指骨,颤巍巍道:“去岁缺粮,这两名弟子见不得贫道挨饿,自请下山筹粮。此前贫道所言,宛州饿死人少,但因饥饿而死者众多。如今,贫道这两名弟子的尸骨就在眼前,公主该相信了吧。”

    她摆摆衣袖,侧过身躯,避开不看道:“我想起来了,早先宛州派人进京要钱的时候,好似就说过人吃人的事儿?”

    张湍适时应道:“宛州同知,陈言朴。曾于朝会陈明宛州灾情。”

    “去传。”

    陈言朴仓促赶来,一张口便露出牙上菜叶:“微臣陈言朴,拜见靖肃公主,见过钦差上官。”

    “陈言朴,我记得去年是你说,宛州人吃人?”她站起身,在陈言朴身侧打转。风禾子已抱着那截指骨避至一旁,她却时不时总想看去。

    陈言朴磕头道:“回禀公主,微臣记得,公主当时疑惑宛州飞蝗是否吃人,臣回答说,飞蝗不吃人,但人会吃人。”

    “那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

    “这……微臣,微臣没见过。”

    她摆摆衣袖,掩住口鼻向一旁示意:“风禾子,拿来给他看。”

    风禾子将指骨放置在陈言朴面前,陈言朴看后说道:“这,这是一节骨头?”

    “是贫道弟子的手指骨头,被人给咬过。”风禾子悲声道。

    陈言朴立时磕头:“微臣不知,微臣属实不知。微臣自五月入京上疏请旨赈灾后,一直辗转各地筹措粮食,后来回到宛州,就负责陪同监察御史一同巡查粮仓,检视核对粮款数目。实在,实在不知道宛州还有这种事情。”

    “把他绑到角落里去,叫原东晖来。”她压着胸口,说两句话便要作呕。

    张湍低声问道:“公主,这几日所核宛州账目无误,或可将县令传来,问一问各县如今在册人口。”

    作者有话说:

    ①分时段算账,然后再合计。我不是会计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只是讨个巧。

    ②没有具体数值,后续也不会展现具体数值。

    ? 第 47 章

    前几日各地县志陆续送进道观, 赵令彻时常翻着,偶有提及宛州五县各类信息,她有些印象。如今张湍要问, 便同时吩咐下去:“把宛州县令也叫过来。”

    原东晖先至,她安排着说:“两省六州三十五县中, 属原南一省的各州县官吏,上到知州、下到县城, 数目清查完全,一人一页,列个册子给我。”

    张湍不解:“这是何意?”

    “我看内狱审问多有口供记录,先叫他们把册子造好, 审问时填写方便。”她兴致勃勃, “凡在册人员,全数召到宣禹山来。我要亲自审问。对了, 去将钦差使团的另一些人都叫来,灯点上,原南一省的项目今夜要全部核算清楚。”

    原东晖得令退下, 孙远一身泥巴跑进大殿行礼,脸上、发间皆有黄泥草叶。

    她莫名道:“你是宛州县令?”

    “正是卑职,公主贵人多忘事, 卑职这个县令还是公主您提拔的。”孙远抹一把眼角污泥, “卑职听说公主看上了这儿的野?????菜, 想要给皇上捎些回去, 卑职就趁着有空闲在山里四处寻觅,只求能多挖点儿野菜孝敬。”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将七月宛州账目合计单子拉到近前, 垂眼扫过问着, “钦差大人想知道如今宛州在册人口有多少。你是县令, 说说吧。”

    “这算是问对人了!”孙远转向张湍一礼,“至去岁年底,宛州县城在册应有十二万三千上下。”

    张湍刚要回问,赵令僖却先开了口。

    “你们县志上写,兴平二十五年,宛州县城总在册人口二十七万七千八百二十九人。才过去十年,少了整整十五万人,你倒说说看,这十五万人去哪儿了?”她心中好奇,左思右想,莫名又想起那截指骨,腹中一阵翻涌。次狐见她神色不对,忙端盏茶来哄她喝下。半盏茶冲入腹中,方有些许好转。

    孙远吞吞吐吐,后突然得了主意,眼睛一亮道:“去年蝗灾,县里多半人逃灾去了,还没回来,所以人少了点儿。”

    张湍冷着脸说:“活人逃灾,与你在册人口锐减有何干系?”

    “这,卑职刚刚上任,兴平二十五年的时候,卑职还没考上功名,委实不知怎么就少了这么多人。”孙远又扯了个借口,而后岔开话题,堆着笑说:“公主娘娘,马上入夜了,夜里黑,卑职多找几根蜡烛给您点上,可别熬坏了眼睛。”

    见人奉承着赵令僖获准退下,张湍脸色更差,晦暗灯光照着愈显冷峻。

    她擦了手,拣块新送的梅子糕填嘴里。去年糖腌的梅子,酸味祛得干干净净,反倒觉着没滋味。她将梅子糕吐在帕子上,茶水漱了漱口,又道:“七哥之前说,近十年宛州县城统共遭了三次大灾,兴平三十年水患,兴平三十三年大旱,兴平三十五年蝗灾。早先两任县令治灾有功,各自升迁去了,不在原南省内。”

    随队仆役们入殿掌灯上,室内逐渐亮起。光线落在张湍脸上,使他神色柔和了几分:“公主有心,还能记得南陵王随口提起的这些。接连遭灾,治灾再及时有效,百姓仍然会受苦受难,人口减少不难理解。但一县人口十年间减去近六成,若非前几次灾祸累计而来,倘仅因一次蝗灾就减十万有余,实不应当。”

    倘若是三次灾害共同导致,可见前几任县令治灾工作亦是不力,怎能不降反升?倘若是一次蝗灾致使宛州县城人口锐减十五万,此次蝗灾该是何等触目惊心?是与两省上报治灾成果奏疏所述大相径庭。

    楚净等数名官员陆陆续续赶至大殿,立在殿中等候安排。账本算盘送到他们面前,一夜点灯熬油地计算。后半夜她便听着算盘珠子碰撞声伏案睡下,次狐掐灭其身侧灯烛,抱来斗篷为她盖上。至次日鸡鸣之时,原南省涉灾县域所有账目准确无误,且经三次核算校对,结果如一。楚净再三询问,见无人有异,方拟出结论呈上。

    算盘珠子声音一落,她便自梦中醒来。合着眼睛晃悠悠坐起身,因一夜伏案致使手臂酸麻、脖子酸痛,次狐上前为她捏肩捶背,一番松解,她方打着哈欠接过钦差使团做出的结论。

    “原南省赈灾粮款及各地仓储粮发放账目核准无误。”她将结论说与张湍,随后放下纸页,由着他们在殿中议论,先行往后院梳洗。

    早膳送入大殿,官员们熬了一宿,早已饥肠辘辘、疲累不堪,白粥包子下肚便起了困意。赵令僖久去不归,几人围着一摞摞账册打瞌睡,张湍低声道:“楚大人,近几日与原南各地官员交谈中,可有收获?”

    张湍被赵令僖绊在大殿,只能悄悄与楚净递话,请他私下与那些原南官员闲聊套话。楚净性子直些,不善旁敲侧击,几日闲谈并未问得有用信息。张湍低叹一声,只等秦峦那厢送来陵北颖州巡查结果。

    赵令僖在后院用了早膳,从赵令彻手中讨来县志,这才折回大殿。县志丢给楚净等人,命其找出各县在册人口数目。随后招来宛州另四县的县令,问过近日县内人口数目,比照县志所录,皆有不小数目的减少。

    她从一叠账目单子中寻出宛州五县各月清单,比照后轻笑道:“怪了。”

    追禹县县令杨隐谨慎着问:“微臣斗胆敢问公主,这账目是有问题?”

    她转眼看去:“没有问题。一升一斗、一毫一厘都不差。”

    杨隐松了口气道:“微臣等人虽不敢说励精图治,但治灾亦是全心全力,生怕有一丝一毫错漏。不差就好,不差就好。”

    “账目无丝毫错漏,却是怪得很。”她举起两张单子,分别是追禹县五月中旬及八月下旬的清单,倾身向前与张湍道:“你瞧——险些忘了,你瞧不见。追禹县五月中旬发放粮款数额与八月下旬竟是相差不多。追禹县的县志上次修编是在兴平三十二年,仅过去四年,追禹县人口却从十八万减至十二万。倘若皆是蝗灾减少,五月至去岁十二月,八个月死六万人,均下来一个月近一万人,五月到八月,人口减近四万人,但一旬放出粮款不仅不降,反而有所增加。你说怪不怪。”

    “确实奇怪。”她刚说两句,张湍便明白了话中意思,账目无误,但粮款去向却是可疑。

    她继续道:“往日在宫中,各宫各苑按制发放食材。以白糖为例,按后妃规制,贵妃宫中宫人共一百八十人,每日可领白糖五两;妃位宫中宫人共一百二十人,每日可领白糖三两。倘若贵妃受罚降了品阶,其宫中侍奉人数当减至相应品阶规格,每日领取白糖份额亦会减去。倘若减了人数,份额不减反增,甚至以皇贵妃制支领,则为逾距欺君。”

    次狐奉上茶盏,又为张湍换了茶水,婉婉应和一句:“公主协皇后整理账目时,哪有人敢做这等事。后来公主放手不管,倒出过两次,是同主事勾结做账,多支领了份额。”

    张湍附和问了句:“事后如何查明?”

    “查着简单。”她不知这事,但稍一想便知:“往各处支领份额都要留底,与其中一个两个主事勾结,做了账逾距支领,但其他几处仍是合规留底,两方账本一比对便知。即便能与所有主事串通,各监账目平整,但圣旨降其位份的日子不会改,稍加比对就可知晓。稍聪明点儿的会挂在我头上领,因我宫里支领各样物资皆无定额。但即便各监账目与圣旨日子对照着,我宫里各项物资入账仍有账目明细。各监支出与我宫中入账核对不符,也能将人揪出来。”

    次狐笑道:“公主久不算账,却半点儿没有生疏。”

    “世上没有能完全抹平的账,抹得再平,也会有蛛丝马迹。”她将两页单子随手抛出,纸页飘飘荡荡落在杨隐身前。“解释解释吧。”

    杨隐将两页单子扒到近前捡起,仔细比对着一看,大喜过望,抹了把汗道:“五月中旬粮款紧俏,发得便少些。此后赈灾粮款送到,又因前期曾有百姓饿坏身体,微臣痛心疾首,趁着粮款宽裕,后期与百姓多发了些,只盼百姓能够吃饱饭补好身。”

    她心觉好笑:“如你所言,莫非这六万人,都是被撑死的?”

    “请公主明察,蝗灾之中并未有数目如此之巨之减员,寻常老病死、意外身故、自缢而亡、及至去年冬冻毙者不在少数。与上述相比,五月至八月间,死亡人数委实是少数。”

    她再问:“既然如此,发出这么多粮食,想必每个活人家中,都该堆满粮食。待我差人下山,去各家各户中搜一搜,看看究竟有没有囤积。若是没有,本宫就将你家抄了分给他们。”

    “这、公主明察,家家户户若无存余,定是、定是、”杨隐犹豫片刻,又道:“定是这些百姓,贪心不足,领了粮食后变卖至各地。对了,京中那些赈灾粮食,定然是这些百姓起了贪心,领了巨额粮食后,变卖去了京城!”

    她缓缓站起身。

    杨隐见她动作,不敢再说,低垂着脑袋,悄悄打量着四周情况。

    一道影子倾斜铺盖而来,遮住神台烛火之光。她走到杨隐面前,停顿了片刻后,偏头吩咐次狐:“掌嘴。”

    次狐依令上前,刚刚举起手要落下,她却忽然又道:“等等,脸皮这样厚,怕要弄疼你的手。叫个护卫来打,狠狠地打。将他这一口牙全都打落了,我再问他话。”

    杨隐慌张抬头,瞪大双眼,不知自己那句话回得不对。

    张湍扶着桌子起身,循声转向,约么着面向赵令僖后揖道:“公主且慢——”

    “怎么?”

    “杨县令乃是朝廷命官,尚未定罪,不宜动刑。”张湍劝道,“公主只问追禹一县,加上昨夜问过的宛州县城,宛州五?????县尚有三县未问,不妨一同问过后,再做定夺。”

    “你要替他求情?”她走到张湍近前,“十八万人,有几人遭灾?账上核发粮款多少?人均支领多少?你心中没有计算?”

    张湍低声回道:“有。”

    “以人均支领数目来算,吃到今日,可还有余?”

    “怕是难有。”

    两人心中皆是清楚。即便账目无假,百姓所领赈灾粮款吃到今日,早已吃空,家中不会有余。赵令僖稍作套问,便叫杨隐口不择言,乱了阵脚,说些不着边际的谎话狡辩。

    她逼至张湍身前,几乎与之胸膛相贴:“还要求情?”

    淡香扑来,张湍后退两步,揖道:“尚无定论,不该施刑。”

    “拉出去,照我说的打。”她笑吟吟吩咐下去,“有无罪过,在本宫面前撒谎,只掌他嘴,本宫已足够仁慈。”她逼上前去,抬手轻轻按在张湍心口,稍稍一推,便令其踉跄后跌。

    张湍猝不及防,身子倾斜,又绊了脚,心中惊惧难安,仿佛四周皆是无底深渊,稍一不稳便要坠落。他挥动手臂,在将摔倒时触到墙壁,忙向墙壁侧去,半倚在墙边,堪堪稳住身形。

    气息已乱。

    赵令僖已在审问下一县令。有了杨隐前车之鉴,下一人谨慎许多,整体虽无错漏,却仍是透着怪异。

    张湍摸着墙壁回桌边坐下,待问完这一县令,次狐回禀,说是杨隐的牙齿已经全部打落,但因满口鲜血,又伤到舌头,无法正常回话。护卫怕贸然将人带来,他那模样骇到公主,便先来问一问公主的意思。

    “血淋淋的,我才不要见。”她摆了摆手,“将人吊去门前的树上晾着。”

    次狐传了话,等了些时候,匆匆带着一人入殿。

    来人正是兵分两路前往陵北颖州巡查的秦峦。

    “微臣秦峦,拜见公主,见过张大人。”秦峦入殿行礼,面色微红,气息不匀,衣衫浸汗,想是匆匆登山,还未休息便赶来觐见。

    杨隐之事本如阴霾笼在心头,秦峦声音一起,张湍心中顿时照出日光,扫去郁气,急急问道:“颖州可有结果?”

    “查了从平谷仓至宛州沿途一路驿馆,四十万石粮,分三匹运送,皆有记录。几十箱册子,护卫们正往山上运,我急着回来交差,快他们一步。”秦峦气息稳了许多,“单看记录,这四十万石粮尽数进了宛州,无错。”

    次狐适时将宛州州府粮仓账目寻出,她在账上一查,确是查到六月三笔入账共计四十万石。

    张湍端起桌上茶盏,起身缓步上前递向秦峦:“远山辛苦了,先吃口茶缓缓,再细谈。”

    “你的眼睛?”秦峦这才发觉张湍似乎不能视物。

    张湍回道:“无碍,稍歇些时候就可痊愈。”

    待她将账册放下,次狐又将账册递送至各钦差使团人员手中,几人传阅过后,楚净向张湍道:“张大人,账上显示,州府粮仓确有四十万石粮入账,核准无误。虽说前有人口锐减之实,但粮款发放无误,两省是否有贪墨情.事有待商榷。人口锐减之事若无充分解释,便是治灾不力。”

    “等着。”她抬抬下巴,“派人去催驿馆记录。”

    次狐传令出去,两队护卫匆匆下山接迎。一炷香后,几十箱账册尽数送入大殿。

    已至晌午,御厨问过殿中意思,方才将午膳送入。桌上账目撤下,换上盘盏,赵令彻悠悠逛来落座就餐。看着菜色,赵令彻起身盛一碗汤送至赵令僖面前:“蛇汤滋补,你这几日劳累,动菜前先吃碗汤养养。”

    她刚提起汤匙,便见碗底躺着一截蛇身。

    长蛇被剥皮剁段,汤水一煮,一截肉色泛粉如细藕,仔细一看,可见肉中白骨。

    ——如此再不像细藕。

    倒像一截,

    指头。

    她忽然想起风禾子手中捧起那截指骨,印有人类齿痕。人吃人。

    腹中翻涌如沸,她干呕一声,汤匙落尽碗中,汤水四溅。她偏过身去,腹中浪涛仍未平息,一手扶上桌缘,一手按在胸口,一阵反呕。次狐惊慌上前,一面传御医,一面顺着其后脊,直至她吐出黄汁,满口苦涩,方急急递上茶盏。

    一番呕吐令她稍显虚弱,漱过口,转身斜看一旁正焦虑的赵令彻,委屈道:“七哥害我!”

    赵令彻疑道:“这是怎么了?莫非这蛇有毒?”

    御医验过蛇汤道:“汤中无毒。”

    赵令彻迟疑:“脉象可有异常,是否是——”

    御医听懂其话外之音,忙道:“脉象无异,公主无病。”

    她道:“我只觉得恶心。看着那蛇肉,就想起了……”一经回想,她便再度反呕,腹中早已空空,只能吐出胆汁,满口苦涩。

    赵令彻端起汤碗一看,便知其所指,吩咐人将蛇汤撤下。因突发变故,众人不敢再吃,待次狐将她扶去房中歇下,经仆役打扫大殿后方开始用餐。

    ? 第 48 章

    钦差使团核对秦峦带回的沿途驿馆记录, 将与运粮车队相关记载全部勾出誊录,一直忙到傍晚,张湍念着众人昨夜已熬了一宿未休息, 且赵令僖身体不适在后院休养,吃过晚饭便让众人散了, 待次日再行整理。

    楚净先将已誊抄好的部分整理起来,交到张湍手中, 秦峦照着油灯,一条一条给他念着。所有车马停留、人员接待都有记录,虽各州县规制稍有差距,但比照同县其余同级接待并无明显差别, 三批赈灾粮款车队路线一致, 但因天气、辎重、人员数目等不同致使行速稍有差距,某些驿站记录中仅有一批或两批车队留宿记载, 按其留宿时间推算,亦是合乎常理。

    刚过戌时,风禾子入大殿请张湍至后山听琴, 张湍托秦峦将已誊录的明细妥善收好,明日再议。秦峦没有多问,将桌上记录堆放整齐, 用镇纸压好, 这才离开与同僚一同在后山帐篷中休息。

    次日一早, 钦差使团潦草吃过, 便继续在大殿内整理誊抄。张湍与秦峦接着昨夜进度叙谈,刚念过三条, 便觉出问题。

    张湍叫停秦峦, 随即低声道:“劳烦远山将昨夜议过的部分再念一次。”

    秦峦虽不明所以, 还是照办。待念过十五条记录后,张湍确信有人在这记录上动过手脚,旋即叫来楚净。因明细中有半数经楚净的手誊抄,他稍有印象,依着张湍所说寻出稍有错漏的三条记录,想要寻出册子,比照册中原始记载,却久寻不见。

    “我的错。”秦峦自责道,“没料到他们竟敢暗地里动手脚。”

    张湍宽慰秦峦几句,随即请他将有错漏的几处记录圈出。再加派人手寻找明细账册,同时令众人暂且不要声张。至晌午时,多数记录已誊抄完毕,仅有少量仍在整理。几人商议比对,未见端倪。

    倘若账目无错,那些人又何须冒险来动手脚?而他确信动过手脚的几处记录,是与接待支出相关,改小了些数额。此前虽有滥用公款之嫌,但其并非原南省下辖州县,即便是要论罪,也与原南省各级官员无关。

    顿了片刻,他忽然开口:“驿馆的马匹草料支出可有明细?”

    “账本上有记载,我叫他们找出来。”

    他道:“要距离颖州最近的两处驿馆及邻近原南的两处驿馆记录。”

    秦峦忙与楚净一同翻找,理出四个驿馆六月草料开支明细,各处账本被翻得一塌糊涂,几乎摊了满地。另有同僚一面叹气,一面整理。

    四个驿馆草料支出稍作比对,不待张湍开口,秦峦与楚净皆发现了异常。三批车队在邻近颖州的驿馆停留时,前后几日的草料支出远大于邻近原南的驿馆的支出。

    “这,怎会如此?”秦峦这些时日奔波,多在驿馆停留暂歇,喂马、洗马也在驿馆。辎重车队长途奔波,想要保证行速不减,喂饱马是重中之重。三批赈灾粮款,运到原南附近,都是越吃越少,但速度并未降下,不是吃饭的嘴变少了,就是负重减轻了。

    楚净怒道:“这些贪官污吏,赈灾的粮还没运进原南省,就被他们给扣下了!”

    “楚大人息怒,只是些猜测,具体情形还要召各地驿丞审问。”张湍安抚着楚净,但篡改记录账册干系重大,如今这些账册想要妥善保管,必须加派护卫看守。左思右想,张湍揉了揉额角,只得去见赵令僖说明情况。

    秦峦扶着张湍往后院,遣人一问方知,赵令僖不在院中。再细问去向,得知原南巡抚谷落萍及原南总督段然今日一早请见公主,说有要事面呈,此刻赵令僖已与二人一同下山,原东晖亲率四队护卫随行。

    “南陵王不也在山上?”秦峦在旁小声说着。

    张湍再问赵令彻下落,得知其亦不在后院,不知去向,御厨已得了吩咐,晌午不必为备饭,想来中午是不回观里。

    在观中多日,原南省各?????级官吏一向少有动作,寻常时间均在各自帐中处理各地送来的要务。今日怎突然有事面呈公主?

    张湍隐隐觉得不安:“公主下山多久了?”

    “已近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倘若下山不坐车轿,便还未走远。

    张湍侧首道:“远山,可否随我下山?”

    秦峦劝道:“你眼疾未愈,何苦这样折腾自己。不妨等公主回来再议。”

    “不能等。”

    鹿趾县汤池落毒、宛州县城门围堵,入原南省后这两次设计,令他心有余悸。昨日赵令僖刚刚处置过杨隐,秦峦带着陵北驿馆账目赶回,夜里誊抄记录就被人动了手脚。今日一早,谷落萍等人借故将赵令僖带下山去,倘若他们当真不管不顾,赵令僖怕是危险。

    “山路难行,你有眼疾,如何使得?”秦峦劝道,“有何要事,你说与我听,我带着护卫下山去找。”

    张湍犹豫再三,摇了摇头道:“远山好意,湍心领了。但此事湍必亲往。”

    风禾子得知,遣一道士前来,可带二人骑马抄近路下山,虽然路途稍险,但能尽快追上赵令僖的队伍。秦峦见劝说不成,便与张湍同乘一骑,带着六名护卫,跟随道士一同下山。山路颠簸,马匹不知怎的竟忽然扑倒,二人双双摔下马,张湍撞上草地遮掩下的顽石,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秦峦爬起后急急将人扶起,追问状况,张湍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前行。护卫上前查看,见马已死在道上,让出匹马,继续赶路。

    ?

    过了晌午,追禹县城隍庙炊烟熄去,一行长队缓缓靠近。

    车队停在城隍庙旁,谷落萍至为首马车前恭恭敬敬迎接道:“公主,到地方了。”

    次狐推开车门,左右看去,见四周甚是凄凉,心中生疑,低声与赵令僖道:“公主,这地方太荒凉了些,不似有人烟。”

    似是猜到次狐心中所想,谷落萍招了招手,段然上前禀道:“启禀公主,为免宛州县城外的事再发生,微臣已将四周百姓清离,公主可安心下车。”

    赵令僖这才下车,由谷落萍在前引路,往城隍庙近处的一处庙宇行去。今日谷落萍一早求见,道是追禹县来报,为公主所修生祠已经竣工,请公主亲往。一早听说百姓为她修有生祠,心中欢喜,既有机会,她便应下,随谷落萍一同到了这追禹县城隍庙边。

    生祠门前匾额上书“昭德祠”,意为昭显靖肃公主之仁德。

    祠堂外便可见层层琉璃瓦闪烁流光,入祠堂内,一路穿过漆金镶玉的三重殿宇,数百盏灯烛齐照,可见神像鎏金灿灿。她在神像前止步,抬眼看去,奇道:“这塑像的脸,半点儿也不像我。倒像是——”

    她觉得熟悉,却一时说不出。

    谷落萍笑道:“公主恕罪,臣等不敢描摹公主天颜,只敢擅自摩了观世音的面容。老百姓们都觉得您是观世音转生,托胎皇家为民谋福呢。”

    “意思是好。”她虽不怒,但也不喜,吩咐谷落萍道:“将塑像工匠找来,本宫的塑像,自然要用本宫自己的脸。”

    谷落萍连忙安排下去,又遣人奉茶,又送上些礼物:“公主,这是追禹县织女们为公主赶制的袍服,不敢比宫里的手艺,却也是一番心意。”

    金丝银线,镶宝嵌珠,拟出一挂花团锦簇。

    看着衣上繁花似锦,她心情大好,遂向谷落萍道:“手艺倒是不差,有赏。县令不怎么样,百姓倒是知冷暖的。这事办得合心,你也有赏。”

    谷落萍撩起衣摆,忽而在她脚边跪下:“公主厚恩,微臣受之有愧。微臣有罪,请公主责罚。”

    次狐搬来座椅,她悠然落座,随口道:“什么罪,讲来听听。”

    “微臣有失察之罪。”谷落萍额头贴地回话,“微臣失察。公主昨日处置了杨隐,微臣一问方知,原是底下饿死了人。此前各地向省里汇报蝗灾治理情况,均为提及此事,微臣拟疏上报朝廷时,特意问过各州县,均说没有饿死人,微臣便也依着他们的说辞拟了奏疏,先前公主在宛州下榻,微臣亦以此说辞回禀公主,昨日方知欺瞒了公主。但因天色已晚不敢打搅,今日借此机会,向公主请罪。”

    “底下人瞒了你,你又瞒了我。”她刚端起茶盏,只尝一口,觉得苦涩非常,随手泼在地上,骇得谷落萍再次叩首。

    “公主息怒。昨日微臣连夜核查,另起了份文书陈明详情,请公主御览。”

    谷落萍自袖中抽出奏疏,恭敬呈上。

    她翻开奏疏一看,其上列明原南一省各地蝗害死伤百姓人数,仅五月到八月间,原南一省死去百万余人,入冬后,又有近十万人死伤。奏疏被扔出,落在茶水之上,沾了水,墨迹渐渐晕开,辨不得其原貌。

    她好奇问:“死一百多万,怎么瞒过了你?”

    “是微臣失察。一省事务繁多,蝗灾之后更是纷杂,微臣整日埋头公文事务,无暇下县巡视,只听各州县来人汇报,未能亲往核查,不知百姓疾苦。微臣有罪,请公主责罚。”谷落萍再抽出一份奏疏,“另,臣得知公主曾于宛州县城外遇险,当即彻查,现已查明真相。乃是宛州知州师蕴共宛州县县令金玉儒谋,煽动百姓闹事,意图加害钦差。”

    奏疏洋洋洒洒近千言,细述师蕴与金玉儒谋事经过,另有宛州百姓签押供状。

    她倏地起身:“好大的胆子。”

    “公主息怒,公主千金玉体,为此等逆臣宵小动怒不值当。两桩事务皆是微臣失职之过,请公主治罪。”

    门外一仆役闻言扑通下跪,端着木盆瑟瑟发抖。

    她冷声问了句:“什么人?”

    “小的,小的是县衙仆役,来送参汤。”

    谷落萍忙说:“得知公主食欲不振,难进肉食,微臣心急如焚。这道参汤是遣人连夜安排下的,汤中不见荤腥,犹如素食,公主可尝一尝。”

    得了许,仆役颤巍巍将参汤送上。次狐盛出一碗,试过后方另盛一盏送入她手中。汤色清淡,辅料似是菌类。尝一口,汤鲜味美,各类食材入口即化。一碗过后,食欲大振,她再吃一碗,餍足而止。

    谷落萍问:“不知公主可还满意?”

    “味道不错。”虽仍倚在座中,身形却较先前舒展许多,略显懒散,摆了摆手道:“底下人欺上瞒下,本宫自会处理。至于你,虽有一时失察之嫌,念在忠心耿耿的份上,先不罚你。”

    谷落萍急急谢恩。

    塑像工匠带着工具赶来,遵循旨意为赵令僖描画丹青,以便后续修改生祠中供奉的塑像。描画丹青耗时不短,刚刚吃过两碗参汤,赵令僖愈觉困倦,倚着座椅昏昏睡去。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喝:“什么人!”

    她被这一声呼喊惊醒,复又有马匹嘶鸣之声传来。一名官兵匆匆入殿向段然小声通禀。

    “怎么了?”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随口问着。

    段然道:“有百姓误入此间,微臣遣官兵将人打发了去。”

    她偏头吩咐次狐:“去瞧瞧。”

    不久,次狐引着两人入殿,她抬眼一看,竟是张湍与秦峦。

    室内虽有百盏灯烛照着,仍不及外边光亮,室中一切在他眼中皆是模糊虚影,他仔细分辨,在一座金光璀璨神像下,看到一道身影。浅红绸衫,金装玉饰,灯烛火光照去,在他眼中亮起点点星光。

    “微臣张湍,拜见公主。”

    “微臣秦峦,拜见公主。”

    “不是说百姓误入?”她看向段然,“怎么,不认得钦差?”

    “官兵们未曾见过二位钦差,见二位着便服,以为是百姓,怠慢了。”段然向两人抱拳,“微臣向二位钦差赔罪。”

    “无关段大人。”张湍回了一礼,“陵北驿馆账目明细已经誊录清楚,尚未比对,不知公主可要亲自查看?”

    ? 第 49 章

    “下山颠得我腰疼。暂时不想看, 你念来听听。”赵令僖半伏在桌案上,手掌搭在桌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抹过桌棱。腮枕玉臂, 脖颈脊背延出条弧线,浅红衣裳披盖着, 裙衫交叠处隐隐勾出斜探一侧的双腿双足。

    次狐闻言,至近旁半蹲下为她按捏腰背, 舒活筋骨。

    秦峦自怀中抽出叠纸,抬眼看看张湍,心中轻叹一声,而后回禀道:“公主, 舒之眼疾未愈, 不能视物,这明细还是由微臣来念。”

    张湍眼皮微抬, 下山时他自马背跌下,后脑撞上石头,却因祸得福, 双眼能看到些模糊影像,世界在他眼中,是一团团颜料泼在纸上, 远山黛绿, 天穹淡蓝, 交织相融, 难分彼此。他看不清赵令僖的面容,只能隐约见到陷于座椅间的身影, 似一照晚霞斜入窗棂。

    再想细看, 便不能了。

    “念罢。”

    一旁谷落萍与段然俱低垂着头颅, 听到此事,谷落萍率先说道:“公主,这?????账目事关重大,此地人多眼杂,不妨移步追禹县衙,要方便些。”

    段然附和:“到底是新修的祠堂,比不得县衙那边舒服,距此也不远,乘马车两刻钟就可抵达。等仔细审完账目,差不多就到傍晚,县衙那边备饭也方便。夜里山路难行,留宿县衙或是寻处城里的宅院下榻,都好说。”

    秦峦刚刚展开手中账目誊录,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这两人堵住。

    赵令僖听过,觉得有理,此处座椅到底坐着不舒服,是该寻处卧榻,好好让次狐给自己捏捏肩、捶捶腰。这便从了两人的建议,起身往县衙去。张湍与秦峦本要跟上,却被谷落萍二人抢先一步,两人落在后排,秦峦扶着张湍离开祠堂,赵令僖已然上了马车,马蹄一挪,出发了。

    谷落萍在车队后跟着先行,段然等到张湍二人,指派一辆马车道:“委屈二位钦差坐这辆车跟着。等到了县衙,自会好好招待。”

    秦峦心有火气,却被张湍压下。二人登了车,秦峦不解道:“怠不怠慢且先不提,他们这分明是在刻意拖延,舒之兄还不声不响由着他们?”

    “我不能视物,耳力却明。”张湍贴近些许,低声说道:“祠堂里埋伏有官兵。段然是原南总督,手握原南兵权,这些不会是普通官兵。原东晖和我们带来的护卫不过五十余人,若起冲突,难以抵挡。先去县衙,随机应变。”

    “你我二人俱为钦差,领了上谕来此,今日公主视察祠堂,他们怎敢埋伏官兵?他们想怎样?想造反不成!”秦峦说罢,忽然想起一事,背后惊出冷汗:“此前陵北巡查,回原南途中,我们曾遇到两波流寇。现在想想,那群寇匪似乎太过训练有素……”

    “不仅如此。”张湍压下他的手掌,示意他安静。

    段然声音自车外传来:“二位钦差,巡抚大人正要安排人提前去县里布置,不知二位钦差今夜有何打算?是留宿县衙?还是返回清云观?”

    张湍回道:“留宿县衙,烦劳总督大人安排了。”

    段然听过,客套一句,便驾着马前行,赶上谷落萍的马车后,自马背跃上马车,弃马进入车中。

    谷落萍闭目养神,问说:“如何?”

    段然在旁坐下,稍显不屑道:“留宿县衙。”

    谷落萍睁开双眼,嗤笑一声:“一个娇生惯养的黄毛丫头,一个靠裤|裆里那点东西求功名爬上位的花架子,来咱们这儿拨几下算盘地过家家。折腾那么多天,还不是一尊金像、一件衣裳、一碗参汤就给打发了。”

    “这丫头片子被娇养惯了,真当自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咱们这儿不是京城,更不是皇宫,能纵着她胡闹?只是委屈了归荣①兄花心思哄着她。”

    “哄一哄吧。一个金玉儒,一个师明哲②,给她撒撒气,闹腾闹腾,这事儿该过去就过去了。”

    段然阴沉着张脸道:“撒撒气闹闹公主脾气,能安生下来最好,我也省心。”

    谷落萍摆摆手,后不再提。

    马车一路驶入县城,在县衙前停下,谷落萍匆忙赶下马车,招来县丞引路。县衙内已提前收整过,入后院内宅。坐榻尽铺着崭新软垫,赵令僖早已乏了,沾上卧榻便软着骨头趴下,由着次狐捶腰捏肩。

    张湍、秦峦二人跟着入县衙,却被拦在大堂前。

    县丞安排二人上座看茶,片刻后,谷落萍亦现身大堂,寒暄客套两句后,入了正题:“公主微感疲乏,此刻在内宅歇下。先前听二位钦差说,这账目誊录之后还未比对,不妨先在此地将账目捋清楚了,待公主歇好精神,二位钦差上报时也有准备。”

    说着,衙役们送上笔墨纸砚。

    秦峦刚揭下一张纸,便见纸下是张银票,再翻一页,仍是银票。厚厚一叠银票送到眼前,他将手中那张白纸稳妥放回,而后看向谷落萍道:“巡抚大人,如今使团尚在原南,陵北驿馆的账目明细,不急于一时。”

    张湍视力不佳,便未动弹,只道:“先前比对过原南受灾各县赈灾明细,账目并无错漏。杨县令是因答话时语焉不详才受了责罚。公主准备亲自问询原南省各位同僚,等依次问过话,我与远山兄才好拟奏疏陈明此间情|事。至于陵北驿馆账目,公主在此,公主还未看过,我二人怎敢擅自翻看。”

    谷落萍道:“上谕是请二位钦差巡查两省赈灾事务,自然是二位钦差说了算。”

    “公主谕令,等同圣旨。我二人虽有旨意在身,亦不敢违逆公主之意。烦请谷大人遣名丫鬟去内宅问一问,张湍求见公主,不知方便否?”

    “方便,怎会不方便。”谷落萍呵呵一笑,挥手遣人去内宅,随即又诉苦道:“这些年时候不好,各地天灾不断,原南尤其严重。单说去年蝗灾,吃空了原南的仓储粮兼赈灾粮,又从南陵买了不少。今年雨水大,春耕又受了影响,去年这时候地里青苗已长出来了,今年大半数地里头还荒着,怕又是难熬的年头。二位钦差是能体察民生疾苦的,但求此次回京后,能帮原南说上几句话,帮一帮原南的老百姓。”

    秦峦想着那白纸下的银票,心中窝火,听他这一通念叨,更是一肚子火气。但因张湍提前有过交代,他便没明着回答,而是道:“舒之,从陵北到原南,我见过些百姓,也见过那些田地。百姓日子苦,单指望着土地收成好,能吃饱肚子。”

    田地荒着,究竟是因气候不好误了春耕,还是因饿死百姓无人耕作。张湍心有计量,再一听秦峦所说,更是明白原南百姓已指望不上官府,心中不禁叹息。

    “谷大人言重。无论在京里,还是在地方,都是朝廷的官员,为的都是天下百姓。”张湍稍带笑意回道,“同朝为官,自然要互相帮衬着。朝廷交代的事情办得漂亮,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

    秦峦眉头皱起,见张湍向他比划手势,方才不情不愿道:“舒之说得对,同朝为官,是该互相帮衬。”犹豫再三后,他将那一叠银票向张湍推了推。

    张湍只见一团白被推到近前,手掌落在纸上,两指轻捻,摸出些不同寻常来。片刻后,脸上带出些笑意问:“谷大人,不知公主可歇好了?我也好进去回话。”

    藏在小门侧的衙役见谷落萍使了眼色,这才赶上前来回禀。谷落萍引着张湍一同进内宅。内宅卧榻上,赵令僖正倚在一旁,懒懒散散捧着盏桂花牛乳。

    “怎么才来。”她伸了伸腿,次狐本在为她揉脚踝,见着动作,手掌上移些许,轻轻给她捏着小腿。

    张湍回道:“湍视物不能,耽搁些时候,还请公主恕罪。”

    “哎,你这眼睛。”她招了招手,又拍拍身侧座位,有气无力道:“扶钦差大人过来坐,大声说话怪累人的,我是没什么力气。你坐近些听罢。”

    丫鬟扶着他在卧榻边上坐下,他看得到赵令僖近在咫尺,倘若就此坐下,便是几乎和她身贴身。

    迟疑许久,最终还是落座。

    赵令僖悠悠笑起,转过身倾向前去,与他双目平齐直视。

    她本只想看一看眼底倒影,却意外见到他瞳孔微收,此前一直飘忽不定的目光,似乎聚成一束,与自己目光相接。

    “张湍,我漂亮吗?”她低声轻语。

    湿热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桂花甜香,缠得他心中微颤。蓦然忆起彻夜对弈,恍惚间又至鹿趾驿馆汤池。她靠得太近。他回想着灵息琴声,迫使自己慢慢冷静,努力放空目光:“秦峦还在大堂,账目明细在他手中,烦请公主召见。”

    交缠的目光刹那退去,仿佛是她的一丝幻觉。她懒懒侧躺下,手指在榻上缓缓挪过,慢慢攀上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我偏不召他。”

    作者有话说:

    ①谷落萍,字归荣。

    ②师蕴,字明哲。

    ? 第 50 章

    她的手指似根针, 牵着引线,缠上他左拳。绕圈打结,随后穿过经脉骨骼, 刺透心府识海。指温如火,一经烧起, 即将遍及全身的引线瞬间点燃。如堕火海,如坠油锅, 如此煎熬。

    他攥紧拳向内收,直至抵上腿侧收无可收。

    头颅隐隐作痛。是因外伤,或因情绪激荡。昏昏沉沉,天旋地转, 如有一只巨手, 攥住他的头脑,狠狠向下扯去, 直至扯入冥司地府。

    指温再次攀来,像虚无中亮出一盏微灯。

    他双眼将闭未闭,挣扎着松开拳, 握上那盏灯。

    赵令僖顿觉惊讶,稍稍起身,侧首看向他。

    恍恍惚惚间, 他再松了手, 抚平她的手掌, 左手食指在她掌心划过, 描下一个端正字形后昏倒过去。

    赵令僖半坐起身,握紧右手, 握住他写下的字样。她垂眼看着张湍, 人原本在床榻边缘坐着, 昏倒前扑,正扑在她双?????膝之上,静悄悄睡去。次狐惊慌失措,刚要将人挪开,就被她抬手拦下。

    她抚过他的额头,抚过发鬓,抚过后颅。收回手时,掌心染上些许血迹,半干未干。方才,张湍昏迷之前,在她掌心刻下一个“危”字。

    “传秦峦、御医。”

    下山有御医随行,与秦峦先后入室。

    张湍已被挪上床榻,蜷曲着身子犹如婴儿,枕在她腿上,面容苍白,眉宇微锁,似有万千愁思难去。她握着他的手腕送出,交由御医诊脉。

    切过脉象,再粗略查看过伤势,御医方回话说:“张大人此前头颅受钝器所伤,今日再遭撞击,好在伤口不深,但未及时处理,难说此后会如何。”

    “治不好你陪他死。治好了,升官发财少不了你。”她招来次狐,命其轻手轻脚将张湍扶起,换了软枕垫在他头下。御医这才敢仔细为张湍检视、处理伤口。

    她步下床榻,行至秦峦身前道:“说罢,怎么回事。”

    秦峦将策马行险路下山摔伤一事陈明,却未点名缘故。此刻她方知道,张湍是忍着伤痛一路追至祠堂。若单为呈送账目,不必如此。她摊开手掌,掌中血迹已干,血迹之下,藏着他昏迷前刻写的“危”字。是为她示警,才会如此急切。

    “叫原东晖来。”她瞥一眼门外候着的谷落萍与段然,随即又道:“动作快些,处理好伤口,就回山上去。”

    谷落萍意图阻拦次狐传令,却被秦峦截下。眼看次狐出了宅子,段然悄悄跟上前去。

    她盯着御医处理伤口,御医手底动作利索,很快清洗创口包扎完毕。次狐却久不见身影。她催问:“原东晖呢?”

    “原指挥使此前正在县衙内外布防,想是次狐姑姑路不熟,还没寻到人。”谷落萍找了借口又道,“段总督去帮忙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言语不疾不徐,恭恭敬敬。

    若在往常,她不会追究。但今日之“危”,令她不得不注意到那些不同寻常。原东晖是她所带随身护卫,下山之后,却时常不在她身边。祠堂、内宅,近处立着的官兵,穿戴都与五城兵马司将士有所不同。先前祠堂中,谷落萍呈上奏疏,将宛州城外刺杀之事归咎于师蕴与金玉儒共谋,道是意在钦差。她回忆起先前张湍所说:“一刀毙命,意在公主,或为谋逆。”

    究竟是意在钦差,还是意在她?目光自谷落萍身上扫过,她吩咐道:“备车,回山。让原东晖派人去宛州县城将金玉儒擒上山。”

    谷落萍迟疑道:“可金玉儒已经疯了,恐怕会冲撞公主。”

    “疯子也有脑袋能砍。大逆不道,就该死。”

    她径直向门外行去,秦峦见状,当即背负起张湍,与御医一同紧随其后。她在前开路,无官兵敢拦。过大堂时,段然忽而现身,阻拦她继续前行:“公主且慢,马车尚未备妥,此刻回山必行夜路,还需准备妥当才是。”

    她停下脚步,冷脸回问:“次狐和原东晖呢?”

    “刚刚公主召见,他们往内宅去了,想是恰巧和公主错过了。”段然皮笑肉不笑道,“公主不妨等等。”

    四下未见随行护卫。

    段然又道:“张大人撞到脑袋,不是小伤,经不住上山路途颠簸。公主不妨留宿县衙,等张大人养好了伤再回山不迟。若要见什么人、处理什么事务,尽可交代微臣去办。”

    “可以。”她落座笑道,“先去把原东晖叫来。”

    谷落萍与段然交换眼色,停了片刻,方遣衙役往后院寻人。

    秦峦背着张湍立在一旁,看到她颇为闲适地倚在扶手上,一手轻轻叩着桌案,一手托腮,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却不知看向何处。

    半盏茶后,原东晖匆匆赶来,在她脚边跪下:“公主有何吩咐?”

    段然与谷落萍在近处立着,她向二人招了招手:“你们过来,替本宫告诉他,本宫等了他多久。要从内宅算起。”

    二人面面相觑,拿不准她有何意图,分别立在原东晖两侧,谷落萍估算道:“若从内宅算起,估摸着有一炷香。此事怪不得原指挥使,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又来回跑着,有些耽搁是难免的。”

    “你为他开脱。”她改换姿势,向另一侧扶手倚去,两眼一眨,眉眼弯起,看着额颊生汗的原东晖道:“可他却要杀你。”

    谷落萍怔了怔,仿佛没有听清:“公主何意?”

    “两个。”

    她直起身,偏过头,抬袖掩着面庞。

    “遵旨。”

    霎时间,原东晖心领神会,抽刀出鞘。

    变故只在刹那,刀光在众人眼中闪过,随即化为血光。两名二品封疆大吏,只在原东晖手起刀落间,被切开喉咙,丢了性命。血柱喷涌而出,原东晖收了刀,挡在赵令僖身前,以免鲜血淋在她身上。

    咚、咚两声。

    谷落萍与段然双双倒地,皆是双手捂着脖颈伤口,却堵不住鲜血喷涌。割喉之伤,令他二人说不出话,即便张口呜咽,口中亦会涌出大量鲜血。大堂上,两处血泊逐渐扩大,交汇至一处。

    原东晖撤开些距离,转身面向大堂四周的官兵衙役,气势森然:“公主谕令,谷落萍、段然二贼,意图谋逆,杀无赦。如有从者,立斩不饶。”

    上官身死,无人再发号施令。

    官兵衙役犹疑不决,不知是谁先带头,将手中兵刃抛下,随即众人竞相效仿,片刻后大堂上的官兵衙役皆丢弃兵刃投降求饶。门旁有段然副手,蹑手蹑脚试图逃离,却未逃过原东晖的眼睛。原东晖当即抽出腰挂匕首,向其掷出,正中后心。

    “将次狐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起身吩咐一句,见脚边血泊,厌嫌道:“真脏。”

    原东晖抽刀指着两名近处官兵,勒令二人在她脚边趴下,随后搀扶着她踩着官兵脊背远离血泊。秦峦回了回神,不敢去看地上尸体,匆匆绕开,跟随在赵令僖身旁。

    “公主稍候,容末将先行善后,再带公主回山。”

    一炷香后,次狐自后宅匆匆赶来。赵令僖见其衣衫不整、发髻凌乱,面上带着两道血痕,嘴角留有淤青。

    她问:“谁打的?”

    次狐含着泪水,吞下委屈,轻声回说:“公主平安就好。”

    她再问一遍:“谁打的?”

    “几名副将,先前跟在段总督身边的。”

    原东晖亦率护卫赶回大堂,护卫们各个身上染血,有些带伤互相搀扶着。原东晖抹去面上几点血迹,复命道:“回禀公主,县衙内共有官兵二百,衙役三十,负隅顽抗者,已就地格杀。其余皆缴械投降,已经绑了,等候公主发落。”

    “段然的副将呢?”

    “四名副将,一人身亡,三人投降。”

    “全数砍去双手,尸体和段然一起丢去喂狗。”她看向次狐再问,“还有旁的人吗?”

    次狐摇了摇头,暗暗抹去滚落的两颗泪珠,扶着她向外行去。黄昏已至,门外扑落一地金光,她踩着夕阳残辉登上马车,招来原东晖耳语几句。秦峦与御医得准许一同登车,以便照看张湍伤势。

    车轮滚动,碾向前去,两队护卫围在四周随行。原东晖回县衙内下令:“所有官兵、差役,尽数去了原南军营的徽记,随队登山。追禹县衙之事,若有人敢走漏风声,夷十族。”

    车马行速加快,二百余人队伍紧随其后,快步跟跑。

    登山路颠簸,她一路忍下不适,攒着火气。

    待回到清云观时,已近子时,观前值守护卫仲询见大队人马登山,急忙召集各处护卫,纷纷亮起火把。照见原东晖后,方安下心来,命护卫各自归岗。仲询迎上前去,望着后方队伍表示疑惑,原东晖压下腰间刀柄,低声道:“去将兄弟们都叫起来,守着前山后山,今夜一只蚂蚱都不能放下山。”

    仲询领命,急忙四处传令。

    赵令僖下车,直向大殿行去,另吩咐秦峦与御医将张湍带至后院好好看护。

    大殿灯烛次第亮起,所有账册堆锁箱中,尽在大殿角落。她瞥一眼箱子,而后在神像下落座:“一刻钟时间,原南各级官吏,凡在宣禹山者,尽数召集大殿听审。”

    仆役、道士皆被惊醒,御厨、御医亦被唤起。

    后院升起灶火烧饭,仆役烧水沏茶,水未滚开,原南省各级官吏已在大殿内依次列好。有的尚还迷迷糊糊,睡眼惺忪,有人已清醒了,目光扫过大殿,不见谷落萍与段然踪迹,心中惴惴。

    不知靖肃公主下山一趟,连夜赶回,怎就开始折腾起来。

    她四下一看:“七哥呢?”

    丁渔回答:“公主走后,有南陵王府护卫传信,说南陵王妃病重。南陵王得知后,当即策马下山,应是赶着回南陵。”

    “不在也好,省得麻烦。”她扶着桌案站起身,在一众官吏身侧行过:“此前原东晖查报,原?????南一省受灾有四州二十三县,各级官吏共二百六十人,今日在场仅有四十二人。其余人呢?”

    省内巡抚、总督皆不在此,按察使盛沅回话:“回禀公主,各级衙门皆有官员留守,处理省州县内政务,有要紧需批示者,则送来宣禹山请示处理。倘若各级官吏尽上宣禹山,省州县内政务不能及时处理,怕是要乱了套。”

    “今日下山,谷落萍给本宫呈上两本奏疏。一本说,去年蝗灾,原南省死去百姓百余万人。另一本说,宛州县城前刁民闹事,乃是宛州知州与宛州县令共谋,意图刺杀钦差。”

    话音未落,所有官员尽皆下跪。师蕴与孙远二人更是颤声叫冤,尤其孙远,高声喊道:“公主明察,那金玉儒谋划了什么,卑职一概不知。”

    师蕴跪向前去:“公主明察,此事非微臣所谋,再给微臣一万个胆子,微臣也不敢谋害钦差啊!”

    “他说的,本宫倒也不会全信。毕竟他敢伙同段然谋害本宫,撒谎蒙骗本宫又有什么不敢呢?”她在师蕴面前停下,含笑躬身,提着他的官帽迫使人抬起头来,笑眼弯弯道:“你说不是你,本宫姑且信了。”

    师蕴惊惶看着她,听到谷落萍与段然伙同谋害公主,他已完全慌了神。

    盛沅叩头:“谷落萍与段然二人既敢谋害公主,还请公主准允微臣率官兵捉拿二人归案,听从审判,定以罪责,处以刑罚。”

    “这倒不必。人本宫已经杀了,但事情还未完。”她招招手问,“后院的粟米还要多久能好?”

    仆役随从赶忙去问,而后回禀:“启禀公主,水刚滚开不久,估计还要两刻钟。”

    “知道了。”她悠然说道,“此前查账时,本宫曾问张湍,从账目中能看出些什么,又有多少官员牵涉其中。他告诉本宫一句话,是说:‘各级官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纷杂难解。’原本是要从账目中找出蛛丝马迹,再挨个审问,挨个依律定罪。本宫觉着,打打算盘算算账,也算是件乐事,陪他玩了一阵子。”

    灯影铺地摇摇晃晃,如鬼魅随形。殿外偶有风过,吹着树林飒飒作响,在夜间尤为明晰。

    殿中官员头埋得更低,连呼吸喘气,亦尽力压低了声响。恨不得能将胸腔心府内心脏跳动声压下。

    大殿之中,轻缓的脚步声在每个人耳畔闪过。

    忽而,她顿住脚步:“但今天,张湍病了,本宫也不想陪着他在玩什么算账的游戏。还有两刻钟不到,你们可以跟本宫讲一讲,那四十万石粮各自贪了多少。各级仓储粮又贪了多少。买粮的银钱又贪了多少。自己将数目报出来,本宫也好等他醒了拿给他看。”

    声音停落,四周寂寂。

    不知几个呼吸之后,原南布政使俞盈回话:“回禀公主,去年五月到八月间,原南省各级粮仓尽数开放赈灾,所发赈灾粮食占了七成,仅余三成备灾。钱款用于在原南、岭北、南陵三省粮商手中买粮,虽尽力压低了价款,但仍用去五成,余下五成用于一省之民生运作,实在是捉襟见肘。添上朝廷拨的赈灾粮款,亦堪堪够治灾之用,哪里来的贪墨余地。”

    盛沅亦道:“所有账目,公主与钦差都已核验。原南省内,又有微臣与监察御史共同督查,绝无贪墨赈灾粮款之事。”

    监察御史纪怀随即叩首附和。

    她笑得明媚灿烂,佯作悄声道:“还有一刻钟,快些。”

    其余官员左右顾盼,不知该说些什么。

    孙远跪行只她脚边道:“公主娘娘,卑职是您提拔的县令,去年蝗灾时候,卑职只是个小小县丞,即便省里州里县里有贪污的事儿,也万没有卑职的事啊!”

    她踢了踢脚,当即有护卫将孙远押开。

    神像下,她提起一杆笔,笔尖舔过墨汁,命次狐将宣纸裁成一寸见方的纸片。次狐裁好纸片,她在纸片上落笔书写。有官员壮着胆子抬眼去看,之间灯烛照着她,为她镀上光亮,霎时宛如神台神像。

    待停了笔,后院送来信道:“启禀公主,粟米已经蒸熟了。”

    “到时间了,你们还是没人承认。”她略显惋惜地叹息一声,命护卫们将纸片折上两折,送到后院。

    半盏茶后,仆役端着饭碗入殿。

    四人端上四十二碗粟米饭,在空地上摆成一排。

    她沿着饭碗排成的长线行过,从一端到另一端,再折返回中央,心满意足道:“这是本宫刻意吩咐御厨给你们准备的粟米饭,混着蜂蜜桂花腌梅子蒸出来的,清甜爽口。碗底压着本宫上山路上想到的给你们的‘赏赐’,待会儿谁吃到了什么赏赐,就有什么赏赐。挨个上来挑吧。”

    官员心中不安,直觉这赏赐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众人不动,她又摆摆手道:“丁渔,招几队护卫进来,一人押一个,上来领赏。如有不从,以抗旨论罪。”

    丁渔还未出殿,一众官员连忙应声,道是会自己上前领赏,无需劳动指挥使。盛沅叹息一声,打头上前端了一碗,而后跪回原位。

    待四十余名官员尽端到碗,她抬眉道:“怎么不吃?哦,忘记准备筷子了。不过无妨,本宫只见过人吃饭用筷,没见过畜生吃饭用筷。就这么吃吧。”

    遭她言语折辱,各官员敢怒不敢言,或手口并用,或仅用口,将碗中粟米饭吃下。诚如赵令僖所言,蜂蜜清香,桂花微甜,腌梅子别具风味,一碗蒸粟米叫御厨做出不一样的口味。

    有人吃过半见到纸片,放下饭碗,颤抖着双手缓缓打开。他吞下口中粟米,低声念出纸上所书,却不明所以:“蛇?”

    这是什么赏赐?莫非赏一条蛇?

    另有一人念出纸上所写:“珍珠。”看到珍珠二字,悬着的心落下大半,靖肃公主喜怒无常,莫非今日当真只是赏赐?具体什么赏赐已不重要,只要不出大的乱子就都好说。

    其余人纷纷加快速度,找出自己碗底的纸片,展开后依次念出,互相交流。有人抽出诸如“金”、“石”、“油”之类的字样,互相说话时也带着舒心的笑意。有人运气却差,抽出明显与刑罚相关的内容,诸如“鸩”、“绞”、“枭”等字,脸色煞白,当即瘫软一旁,叩首求饶。更有甚者,见自己手中字样不好,暗暗施威下级官员,定要私下做个调换。

    等四十二名官员皆吃完粟米饭,手中皆捧着她写出的字样,她遣次狐将赏赐字样誊录到先前所造审讯册子中,而后传原东晖入殿。大殿前后房门窗户尽皆关闭,原东晖率护卫围住一众官员。官员看着迎火闪光的白刃,俱是不敢出声。

    她在神台前悠然落座:“依着他们抽到的赏赐,动手吧。”

    “这,这,公主,微臣抽到的是黄金。”

    “微臣抽到的是珍珠!”

    “微臣抽到的是老鼠,微臣领赏后必定好好供养,养得肥肥胖胖,不辜负公主厚恩。”

    她蓦然笑起:“有意思,抓到老鼠了吗?”

    原东晖回答:“公主恕罪,还没抓到,但捕鼠的陷阱已经布下。”

    她说:“那就先等着吧。多捉几只,少说二十只吧。”

    那官员道:“二十只好,成群结队好作伴,微臣可以给他们盖间院子,保管他们活得比人还滋润。”

    她被逗得发笑:“用不着你帮本宫养老鼠。到时候只需要一口麻袋,将你和那些老鼠一同关进去,吊在树上。等个三五日再放下来。”

    众人大惊失色,明白过来,但为时已晚。大殿之中,哀嚎此起彼伏。原东晖率护卫镇压意图反抗的官员,枭首、绞杀之类立即行刑。其余刑罚者皆先困缚手脚。

    她打了个哈欠,回后院休息。

    次日天亮,张湍自昏迷沉睡中苏醒,隐约似有血腥气,穿过浓郁药香,钻入鼻息间。仍是头痛,他揉了揉眉头问:“我在清云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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