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天地初亮, 一线白刃割裂昼夜之隔,为太阳劈开道路。
冷冷日光透出,夹有淡淡青色, 倾盖宣天阁顶。
时辰已到,孙福禄再看一眼更漏, 确认时辰无误方才禀明皇帝。皇帝下旨焚香迎神,待大火熊熊, 烟气直冲天际,各在场王室、官员、侍卫、宫人,各依礼数,或长揖, 或叩拜。
皇帝携赵令僖于神牌行礼, 后至祖宗牌位前进香行礼。
公主于主殿率众礼神拜祖,不合礼数, 大旻开国数百载从无先例。然而事出突然,礼部措手不及,贸然阻拦又会误了祭天时辰, 只能眼看着赵令僖随皇帝在牌位面前依次拜过。
礼神拜祖后,则该焚表告天。
孙福禄依令取来沈越所撰青词。沈越虽致仕多年,然每年腊月, 宫中内官即会远赴昙州恭请青词, 以作初七祭天焚表之用。
依仪式流程, 该由礼部两名祭礼执事取帝血制墨, 礼部尚书誊抄青词。天子耗心血撰青词祭天,以正其位, 以显其诚。十指连心, 故刺指尖取血九滴, 混于丹砂作墨。
执事上前,皇帝却命其取赵令僖心血制墨陈书。众官员惊骇万分,纷纷跪地劝谏。见众人不从,皇帝便亲自执金针取血,孙福禄奉上丹砂,指血混入丹砂,转呈礼部尚书面前。
青藤纸已铺开,丹砂墨在眼前,礼部尚书搁下毛笔,亦不肯书。
皇帝震怒,只道:“今日祭天,又在正月里,朕不杀你们。但今天祭礼若不能成,出了正月,朕一个也不饶。”
“父皇,儿来誊抄。”赵令僖行至桌案内侧,对跪立一旁的礼部尚书视若无睹。孙福禄呈上青词范本,于其面前展开。她细读一遍便记在心中,而后揽袖提笔,落笔停笔中无停顿。
誊写完毕,吹干墨痕。
孙福禄取走青词,呈皇帝御览后,送至神牌前焚表告天。
众礼部官员无奈长叹,跪地不起,待祭天仪式完毕,亦不肯散去。皇帝不予理会,携赵令僖离开宣天阁。
“他们半点都不体谅父皇。”赵令僖怨道,“儿从前不知,原来刺指取血这样疼。父皇年年都要取血制墨,今年是不是怕疼了?”
“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朕不怕疼。”皇帝笑道,“只是昨夜忽然梦到你大姑姑,梦里知道是她,却瞧不见脸。今日迎神祭天,不想见那些神仙,也不想见祖宗们,只想见一见你大姑姑。”
“用儿的血就能见到大姑姑吗?”
“难说。但总要试一试。神仙祖宗年年请,他们不烦,我烦。”
行至钦安殿,皇帝替她理过鬓边豆绿牡丹:“这一趟下来累人,我也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赵令僖扶了扶牡丹花,次狐在旁道午膳已经备好。虽不到时辰,但晨起时只吃一盏牛乳,现下已经饿了。
饭后小憩片刻,便有宫人通传,说是七皇子来了。
她蹬上靴子,重理过发髻,仔细将宫花压好,好奇问:“七哥找我有事?”
“确是有事相求。”赵令彻递上一方小盒,“先看看这个小玩意儿合不合心意。”
盒中是颗胡桃,雕刻出一座宫殿,镶嵌珠宝,迎着烛火光彩闪耀。次狐看了,轻笑道:“仔细看着,这宫殿仿佛是海晏河清殿的模样。取醉园,摄云湖,合浦池——竟连最南角的接碧亭都在。”
听次狐这一说,她仔细看去,果真是海晏河清殿的布置,大到宫院湖池,小到亭台小塔,无一遗漏。
“喜欢。”她道,“七哥想拿这个央我办事?要是我不答应你,这胡桃就不给我了?”
“本就是给你备的生辰贺礼。但今年二月我不在京中,怕到时途中出岔子,便催着工匠赶工制好,临走前送来。”赵令彻笑道,“至于今日所求,于却愁而言绝非难事。”
“说说看。”
“今日初七,是我母妃祭日。”赵令彻眉眼间带出淡淡愁色,却仍微微笑着,和声细语道:“往年我在宫中,年年这日都去沐芳馆陪一陪她。离京之后,不能再陪她。今日想与她道别。”
初七祭天,开国至今皆如此。普通妃嫔死在初七这日,便会因犯忌讳而降品阶潦草收葬,此后周年亦不准祭拜,往往顺延至七七之日再行祭拜。
赵令彻母亲出身低微,亦不得宠,死得悄无声息。
今日之前,她从未在意过赵令彻母亲死于何时,又因何而死。
“可你与你的母妃道别,却要找我帮忙?”她有些困惑,“我能帮你什么?”
“前几日翻查曲谱,见有古曲《灵息》,可慰故人魂灵。”赵令彻略显尴尬道,“却愁知我于音律一道差些,一直练到昨日,尚不能流畅弹奏。走投无路,这才来请高人出马。但愿却愁能随我一同前去沐芳馆,弹一曲《灵息》。”
她道:“可这首曲子,我也没有学过。”
“曲谱我带来了。”赵令彻将曲谱送上,“却愁可看一看,若能弹便弹。若不能弹,我自行去沐芳馆也可,母妃想是不会怪我。”
曲谱刻录于竹简上,她展开竹简,仔细阅过曲谱,稍显为难道:“这谱子有些难。次狐,取张琴来。”
殿中名琴不少,次狐知是安魂之曲,特意取来古琴伽蓝。伽蓝曾于庙中受千年香火,染有佛性,以之弹奏安魂之曲,想是能事半功倍。
略试弦音后,她命次狐在案前举着曲谱,赵令彻闻言上前代劳,半跪于案前展开曲谱。一面看谱,一面抚弦,一曲奏罢,有四五处错漏。
“不愧是却愁。第一次弹,竟只有四处错漏。”赵令彻赞道,“再练几次,怕就成了。”
她道:“错了五处。谱子我已经记下,七哥不必再举着。”
殿中琴音不绝,完整弹奏三次后,第四次她已能流利弹奏且不出差错。曲已练成,她满意道:“次狐,带着伽蓝,咱们去沐芳馆。”随即笑问赵令彻:“七哥这次要怎样谢我?”
“怎样都可。”赵令彻见她往殿外去,顿住脚步,犹豫不前。
她跨过门槛,回身见赵令彻没有动静,催问道:“七哥怎么不走?”
赵令彻迟疑片刻,谨慎问道:“可否请南风奏曲?”
“南风?”
“我知是却愁‘命琴’。”他低声道,“同时也是与我朝国祚息息相关的圣物。母亲殁于初七,其魂灵犯忌,伽蓝虽有佛音,于天家禁忌无益。若有南风安魂,母妃魂灵或能得以解脱。”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吩咐次狐取南风。
她乘步辇,赵令彻在旁步行陪同,一行人往沐芳馆去。
沐芳馆荒废已久,大雪之下尽是枯枝败叶。赵令彻自行在馆中寻出扫帚,扫去庭阶积雪落叶,小心翼翼扶她登上馆中高台。高台角亭布有桌案,案边两张小墩。宫人清理桌案小墩,墩上铺好绣垫。
赵令彻道:“往年便是在此处与母妃叙话。今日劳烦却愁了。”
南风置于案上,她又取过曲谱,从头至尾细读,默默抚琴于心,一曲成后,放下曲谱,起弦。
悠悠琴声推向近处宫苑。
沐芳馆向西不远,有条窄窄巷道,巷道尽头屋瓦勾连,无一丝一毫缝隙透光。是为檀苑。檀苑之中,经验身后受命修习者,称为“檀郎”。
几日硬灌汤药调理,张湍已不再昏睡。以免他再寻短见,檀苑主事命人以白绫将其手脚腰身缠缚在床榻之上。虽颈间伤口仍未有愈合迹象,常因他歪扭头颅而撕裂渗血,但到底已无大碍。
有赵令僖命令在先,人虽在伤病中,檀苑主事亦不敢耽搁授课,便将其余几名檀郎带至张湍居处。
室内立起一扇屏风,隔开内外。他在屏风后,屏风外,秽乱言辞滔滔不绝。他只盼能紧闭双耳,不纳一言一语入内。
室内炉暖,柔香阵阵,合上双眼便起倦意。
倦意深深,头脑昏昏,主事檀郎授课的低吟声隔帘传来,闯入耳中,令他心烦意乱,愈觉烦躁。身下似生炉火,炙烤得热汗淋漓,如溺汤泉。他坐卧泉中,被湿雾热气裹住,继而热汤如瀑淋下,浸湿前身后背,薄衫紧贴身躯。
潮涌堵住口鼻,难以呼吸。
他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现出一抹红。
是匹红纱。
红纱罩下,天地万物若隐若现。
浅浅凉意如蛇,爬过胸口,爬过肩膀,环上脖颈。阵阵热息如鱼,滑腻非常,涂抹在寸?????寸肌肤之上。
虚幻低语忽而响起:
“衣裳脱了。”
“衣裳脱了。”
“衣裳脱了。”
层层叠叠,盘绕耳畔不绝。
红纱阻隔,他探出手,想要将之掀开,一探究竟。
热潮再度淋下。他深陷窒息漩涡,周遭愈发潮湿、愈发炽热。
“当——”
忽有弦音,劈开红纱,穿透热雾,刺入耳中。寒意袭遍全身,他猛地睁开双眼。
终于得以喘息。
脊背发汗,体冷则生凉。
——原来是梦。
喘息声下,有隐隐约约琴声送来。
熟悉的琴声。
? 第 32 章
风斜斜, 雨细细,弦音落。
“下雨了?”
奏完一曲,她到角亭边上探手盛接雨水。细雨轻轻贴上手指, 一颗颗雨珠汇聚如溪,淌入掌心。赵令彻在旁守着, 以免她倾身太过,跌出高台。
“前几日还在飘大雪, 今天就下雨了,过几日怕就能出宫踏青了。”她收回手掌,掌心一滩雨水清澈如许,漾出几分春意。她小心翼翼捧着雨水, 将次狐招来, 左寻右找,摸出个小小玉壶。雨水灌入玉壶中, 收好琴,便要回殿中去。
赵令彻道:“却愁先行,我还要留着打扫沐芳馆。”
她扫一眼周遭枯败景象, 点头应下。当年赵令彻母妃居于沐芳馆,去世后沐芳馆便空置至今,无人清扫。离京之前, 将母亲故居整理一二, 不难理解。
待赵令僖离开, 馆中偏殿房门启开, 此前为张湍施针的御医匆匆登上高台。
“说吧。”赵令彻亦伸手翻覆探雨,掌心掌背皆被雨淋湿。
御医回道:“启禀殿下, 外伤易疗, 内伤难医。张大人无求生之意, 药效未入口便先弱三分。又积病日久,坏了根本,不能用猛药。这伤恐怕短时间内难以治愈。”
“听你之前说,若能抚平情绪,好得会快些?”
“正是,人若是心情好了,精神就好。精神一好,哪怕无药,伤病也能日益好转。给张大人治病,最难的不是一身旧伤新伤,而是人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生气。一心求死,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治好。”
“再去诊次脉吧。”赵令彻吩咐后,从银朱手中接过扫帚,在高台之上扫雪清落叶。
御医见状,匆匆去往檀苑,半个时辰后带着喜色回到沐芳馆。沐芳馆中已焕然一新,铺地的积雪落叶已被推入角落,雨水落下恰冲去石阶污泥。赵令彻脱去外衣,挽起袖子,扫去最后一片落叶后,抬手拂去额间雨水与汗水。
“启禀殿下。”御医欣喜来报,“距下官上次为张大人诊脉才过了半日,不知怎的,张大人气色好了不少,眼瞅着有了精神头。心底有了生气,新生气血便可源源不断走遍浑身经脉,再辅以汤药,痊愈指日可待。”
赵令彻接过燕脂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掌,轻声道:“那就好。快开春了,应该赶得上。”
御医疑惑不解:“啊?殿下是说?”
“无事。”赵令彻率人离去,“该用什么药尽可取用,尽早让他痊愈。”
?
正月京中雨雪颠倒,天象紊乱,忙得钦天监焦头烂额,只寻出个“祭天不诚,神愤天怒”的原因禀上。皇帝听后龙颜大怒,钦天监上下结结实实挨了顿板子,再不敢提初七祭天之事。
一过十五,赵令彻未有耽搁,启程前往封地,孟家上下随之前往。
至正月末,礼部官员开始筹备赵令僖寿宴。京中高门望族想法设法准备贺礼,各地官员凡有心者,皆是一早备下贺礼,未出正月贺礼就已送往京城。
崔兰央受陆亭所托,入宫寻赵令僖说情,结果惹其不快,受了责罚。隔日一道旨意传进上将军府,命陆亭随其父同往边关历练。出发时,薛岸、崔兰央悄至城郊相送,只劝他莫再多想,待戍边几年回来,再求公主回心转意也未尝不可。
眨眼便进二月,嫩草破土,百树抽芽。虽没了颠倒天,雨水却较去年多出五成。京城在雨水中浸了半个月,难得见到一次晴天。看着日光和煦,和风微微,赵令僖换了春衣,带上次狐出宫。
薛岸早早候在宫门前,刚一见面便道:“我已打听好了,碎云斋新出了糕点,阿兰带人在那儿守着笼屉,等咱们到了,正能赶上出锅。”
“那可要走快些。”
两人分别上轿,轿夫脚下踩着泥泞,步子稳健,一路向碎云斋去。
刚行至平安大街,忽然有人纵马而来,溅起泥点,打在轿衣上。一旁过路的男子为躲避马匹,闪来闪去,轿夫为了避他,脚步交叉绕弯。一个不慎,男子绊着轿夫,轿夫底盘虽稳,未动分毫,男子却跌跌撞撞,竟扑向轿杆中间,直向轿帘扑去。
轿夫惊慌失措,急急后退,这才让那男子“五体投地”,未惊到轿中贵人。
轿子晃来晃去,总也避不开轿中人,赵令僖扯开轿帘,迎面便见一人趴在泥水里,浑身脏兮兮。手边落着个布包,布包口大张着,洒出一地白米。白米浸泡在泥水中,另有一点淡黄若隐若现。
男子急忙忙爬起身,顾不得一身泥泞,两手并用将泥水中的白米捞出,塞回布包中去。那点淡黄被他抽出,丢在一旁,浮于泥水。是朵姜花。
“贵人息怒,刚刚有人当街纵马,为了避马,他才不小心扑过来的。”轿夫落轿道歉。
后方薛岸的轿子亦停下。
次狐低声安抚几句,见她目光落在姜花上,心中一惊,拾起姜花后,拿出帕子擦去泥水,又用新帕子垫衬着呈上。
她捏着姜花花瓣拎起,看了片刻后笑道:“这是去年新制的绢花,我记得是放置在送去宛州的粮食中。——你是宛州人?你可得好好谢我,这粮食是我赏你们的。”
男子莫名其妙道:“你是谁啊?这粮食是我自己花钱买来的。神经病。”说完抱着布包匆匆跑开。
地上仍有残余米粒。
轿夫犹疑不决,不知是否起轿,薛岸靠近,将对话听了个大概,解释说:“这绢花或许只是做得像些。民间许多女工手艺精湛,不逊色于尚衣监的。”
“把刚刚那人抓回来。”她将绢花丢在脚边,静静等着。
薛岸道:“碎云斋那边——”
“迟些就迟些,总不能还有谁跟我抢那几块糕点。”
薛岸只得传令自家小厮,前去将刚刚那男子请回。男子莫名被抓,心中惶惶,站在赵令僖轿前不知所措,想退,身后有人拦着,想进,前面轿中那位小姐气度不凡,令人不敢直视。
“你说这粮食是你买来的。”赵令僖将脚边绢花踢出,落在泥水中,“这花是哪儿来的?”
“我怎么知道,店家称了米给我装进布包里,我就带着回了。倒霉催的竟在路上摔了。”男子语气不善,“你们是什么,要大街上抓我一个平头老百姓。”
她再问:“哪家店买的。”
男子道:“如意巷的丰登粮坊。”
轿帘落下,她道:“杖二十。去丰登粮坊。”
男子莫名,走到一旁,却被人抓着押去官府。薛岸心中一叹,嘱咐轿夫起轿。次狐随轿前行,途中低声道:“公主,或许是巧合。赈灾粮里都依着安排放了绢花,宫里的东西,底下官员有些眼力都认得出,想是觉得值钱,将绢花单独挑出来售卖。”
她在轿中不言不语。
待转进如意巷,丰登粮坊前排着长队,大多百姓都带着布包,购买粮食。次狐远远看着,又劝道:“公主,前边人多,怕是不大安全。”
“让子湄哥哥把人都清走。”
她坐在轿中,静静等候着薛岸遣人清了场。轿夫自轿底抽出木板,垫在地面,以免贵人脚下沾了泥泞。木板铺到丰登粮坊门前阶下,她一路走去,跨过门槛,见粮坊老板正被人扣在一旁,惊慌失措。
“这位贵人是要买米?”老板礼了礼,“贵人何须亲自前来,只需派个小厮过来,说一说数目,店里可直接给送到贵人住处去,不必贵人这样劳累。”
店里堆着一袋又一袋粮食,她抬头打量一周后,吩咐说:“把这里的粮食全都倒出来。”
“这——”老板急道,“贵人这是何意?今年雨水这样大,不少田都淹了,百姓们指着这会儿买点儿粮食屯着,免得到时收成不好饿肚子。贵人怎能这样糟蹋粮食?”
“倒。”她斜了薛岸一眼。
薛岸无奈下令。
四名小厮进入店中,初时一袋袋依次解开封口将粮食倒出,她觉得动作太慢,便各自抽出刀刃,一刀下去即可划破粮食袋子。
无数白米如潮水般向站立在店中央的赵令僖涌去,待所有粮食袋子全数启开,店面内已被白米铺了厚厚一层。她踩在白米堆上,绣鞋划出一道道长痕。几经游走,她在满屋的米堆下踢出数十朵宫制绢花。
姜花,茉莉,月季,朱瑾。
“次狐,当时取醉园中引蝶,都有哪些花?”
“茉莉,月?????季,朱瑾,还有姜花。”次狐见到被她踢到门槛边上的一堆绢花,心中难安。这些绢花当时皆依着安排放入赈灾粮中,发往宛州,可如今却出现在京城售卖。
去年为张湍簪花引蝶赈灾一事,薛岸也有耳闻,如今一见,心中有了猜度。
此事绝非小事。
她踩着米堆,踩着绢花,跨过门槛,到薛岸身旁站定,随即转身看向那老板道:“叫他们将这些粮食全部吃下,一粒不准剩。另召在京官员去乾元殿,本宫倒要听听他们怎么说。”
? 第 33 章
满室堆米染上血色, 赵令僖的轿子已行远去。
不出半晌,丰登粮坊发生之事传遍京城。各米商纷纷入库自查,只怕从粮食里拣出什么花来, 莫名犯了靖肃公主忌讳,致使性命不保。
在京官员领上谕, 换上朝服,入乾元殿等候问话。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各自询问,无一人知晓皇帝忽然于此刻召开朝会是何用意。至午时,赵令僖用过午膳,方至乾元殿上。
百官久侯, 未等来皇帝, 只等来了赵令僖。
孙福禄随赵令僖进殿,宣皇帝旨意, 道今日凡靖肃公主所问之事,百官具当据实禀报,不可推诿回避。
“叫你们来, 只为一件事。”她在百官身侧来回走过,“去年本宫赏宛州四十万石粮食,以绢花为记。今天却在京城一家粮坊见到这些绢花, 有没有人能跟本宫讲讲,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此言一出, 满朝震惊。丰登粮坊老板未经会审定罪勾朱便被诛于自家店中, 此事朝中仅部分官员有所耳闻。王焕身在内阁,无人通禀, 对此事全然不知。此时骤然听闻, 不免面露惊色。
“刘俭, 公主口中的四十万石粮,我记得是从平谷仓调去宛州。是也不是?”王焕谨慎问道。
户部尚书刘俭回答:“去年五月宛州蝗灾,先是自陈谷仓调二十万石粮,以解燃眉之急。六月皇上下旨再拨四十万石,先自颖州平谷仓借调,随后再由国库补平,如今还欠三十万石。”
“禀公主,平谷仓在颖州,调粮赴宛州途中不过京城。且调粮时并未有‘绢花为记’的旨意。”王焕斟酌后答,“此事或有误会。”
她仔细听后,心里纳闷,便问:“这四十万石粮食是本宫依诺赏赐宛州,下令各自以茉莉、月季、朱瑾、姜花为记。究竟是抗旨不尊阳奉阴违,还是轻慢赏赐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你们不妨挑一条认下,方便本宫治罪处罚。”
百官心中惴惴,不敢回话。
王焕再三斟酌后问:“臣有些许疑惑,可否请尚衣监主事至殿前?”
孙福禄征询她的意见,得许后遣人将尚衣监主事带入乾元殿。
王焕又问:“敢问主事,可有去岁宫中支出绢花记录?”
“皆在册中。”尚衣监主事交出账册,“去岁五月,尚衣监支各类布匹共计五百匹,赶制绢花四万枚,交递运所送抵颖州平谷仓。”
账册之上,支付款项、数目、时间皆有,王焕一一看过,只觉触目惊心。他将账册转交刘俭,由其复阅,二人心中皆起惊涛骇浪。四万绢花为记,四十万石赈灾粮食运往宛州,究竟有多少送到灾民手中?
刘俭合上账册,递还尚衣监主事,与王焕道:“此事倘若属实,地方恐有贪墨赈灾粮款之嫌。去岁蝗灾殃及两省六州三十五县,国库仅赈灾支出,粮近百万石,银三十万两,其中究竟有多少贪墨?需尽早彻查。”
王焕转向御史大夫安澄道:“劳烦安大人将分管受灾两省的各监察御史去年呈递京中的奏疏找出。”
安澄面色难看,倘若此事查实,不仅两省监察御史难辞其咎,他作为直属上司,亦难逃罪责。但事已至此,只能先行应下,再做打算。
“论出结果了?”赵令僖坐上龙椅,抬起右脚,向次狐道:“硌脚。”
次狐在旁矮身,将其绣鞋褪下,自鞋中倒出两粒白米,应是在丰登粮坊踢找绢花时钻入鞋内。次狐为她套上鞋子,再用手帕捡起白米包好收起。
王焕礼道:“回禀公主,此事牵涉较广,若想查明真相,恐需耗费不少时日。”
“想拖个一年半载拖到本宫忘了这事?”她悠悠道,“这可不行,今日若没结果,你们挨个受罚。”
刘俭奏道:“启禀公主,此事涉及两省六州三十五县官吏,其中是否有贪墨之情|事、贪墨数额、有多少官吏牵涉,皆需一一查明,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还望公主宽限些时日,待钦差赴两省彻查之后,必会给朝廷、给百姓、给公主一个交代。”
“刘大人所言极是。”安澄附和道,“两省究竟有无贪墨情|事尚且不知,今日难有结果。”
朝中官员纷纷附议,一声声此起彼伏,听得她心中烦躁。
“贪墨。”她顿了顿,“你们是说,这两省之中,有人拿本宫的钱,发自家的财?”
王焕回道:“不无可能。”
“定个钦差去查吧。不管是谁发了财,一个不落全都揪出来。”
王焕沉思良久后再奏:“此事涉及款项巨大,牵连官员众多,官场上各部各司各省官员,难免有裙带朋友关联,办案之时或被牵绊,束手束脚。因而钦差人选需慎之又慎。”
莫论官场,但凡活在世上,任谁能真正的无亲无友?
殿上百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王焕此举意欲何为。
她抬眼看去,隐约带笑:“你是说——张湍?”
“公主点醒了臣。张湍领二品官衔,与官场暂无勾连。且去岁治蝗献策务实有效,其人心怀苍生、能谋善断,确是合适之选。”王焕奉承一句,“公主英明,臣即刻拟疏奏明圣上。”
张湍现在何处,在场官员人尽皆知。
秦峦领会王焕之意,附和道:“张大人涉官场不深,与各省更无丝毫往来。往两省查究贪墨之职责,非他莫属。公主英明。”
继而百官山呼:“公主英明。”
“倒是会挑。”她笑吟吟坐起身,目光扫过长揖作礼的文武百官,打了个哈欠道:“给你们三天时间,另选钦差。三日后启程前去查明绢花赏赐之事。”
说罢离开乾元殿,返回内廷。
近黄昏时,皇帝亲往海晏河清殿,带着春上各地贡品,尽她挑选。哄得人眉开眼笑,方才道:“却愁,父皇想同你借一个人。”
“借什么人?”
“就是——”皇帝回忆了一番,“就是去年那个状元,叫张什么的。借父皇查桩案子。”
“张湍。”她将手中物件丢回箱中,“父皇手底下那么多官,儿只淘来这一个,父皇还要再讨还回去。”
皇帝道:“暂时借用,事情办完就囫囵个儿给你送回来。如何?”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挽上皇帝手臂:“父皇若肯准允儿和他一同去,儿就借。”
“都是些刚刚受过灾的地方,你跟着去,太危险了。”
“那儿不借。”
父女二人互不推让,僵持许久,最终是皇帝妥协:“可以准你同去,但此行不可声张,另遣林胤调派两队人马同行护卫。再带随行御医四人、御厨四人,宫人带几个你自己决定。还有,途中劳顿,衣食用具也该妥善准备。那边天热,你又怕热,带辆冰车去——”
次狐轻笑一声,见皇帝目光抛来,行礼回道:“皇上疼爱公主,这些琐事尽可交给奴婢们办,定不会叫公主受丝毫委屈。”
“是了,你们细心。”皇帝笑了声,“仔细准备,缺什么尽去库里支取。”
她跃跃欲试道:“今天将东西收拾妥当,清点好人马,明天就出发。”
皇帝又犹豫起来:“不如等过了生辰再走?”
“不过了。年年在京里过,没什么意思。今次我要去外边过。”她只怕皇帝反悔,在他袖中掏来掏去,未见东西,便又拉着孙福禄左右打量,急急问道:“圣旨呢?”
“什么圣旨?”孙福禄窘迫道,“老奴手里没有圣旨啊。”
皇帝抚掌大笑:“看你急的。刚定下的事情,内阁来不及拟旨。你先去将那张湍带来。孙福禄去内阁命王焕拟三道旨。一是委任张湍往受灾两省巡视,同时拟定随行官员名单。二是命林胤调派五百人马,分两队,一明一暗,护卫钦差使团。三是命沿途各州县备冰,钦差队伍路过休整时可作补充。”
事情敲定,她将皇帝抛下,兴冲冲带次狐收整行李。
次狐提醒道:“还有张大人。”
“险些忘了,派人去将张湍带来。”
两名内侍领命前往檀苑,檀苑主事亲自来迎,将人带去苑内。
自在院中遥遥听得远方琴音,张湍心中升起求生之意,按时换药、吃药。檀苑主事见状,便不再捆缚着他,另由他挑选古琴,闲时奏琴。
那日远处琴音平和,足以抚人情绪,是他此前从未听闻之曲。只听?????一遍,印象不深,他只能日日依照记下的零星曲调弹奏,以免哪日将曲调全数忘却。
内侍到时,他正抚琴。
几名檀郎坐卧旁侧烹茶调香,显出几分其乐融融来。
内侍态度柔和道:“公主遣奴来请张大人回海晏河清殿。”
琴音停住,张湍未曾抬眼,只淡淡道:“烦劳二位回禀公主,湍课业修习不佳,恐不能侍候左右。”
“以张大人天资,有什么课业能难到您?”内侍笑道,“不过今次是有要事委派张大人,还请张大人随奴回殿中听旨。”
? 第 34 章
檀苑内不观更漏不知时辰, 张湍跨出檀苑大门,抬眼见寒星挂满天幕,心中无一丝一毫欢喜。
他仔细问过两名内侍, 虽说辞笼统,但不难推出前因后果。赈灾粮食倘若填了蠹虫的肚子, 受灾百姓手中能分到几斗几升?蝗害治理完毕,地方便无蝗灾, 百姓饿死在蝗灾之后,便压不到当地官吏乌纱帽上。
赵令僖欢天喜地准备离京,暂无暇顾及张湍,任他接旨谢恩后由内侍送去往清平院居住。清平院中已无宫人, 张湍在院中站了许久, 想起昔日院中热闹,悲叹万千。
清晨光辉铺开, 久不见太阳,迎上日光时竟有些许胆怯。他展开手掌,动作轻柔, 微微拂过光路,带起的细微流旋推动尘埃肆意飞舞。光亮透过指缝落地,描画出道道黑影, 似孩童任性泼出的墨痕。
他在光下站了许久, 直至宫人来催, 方依依不舍离去。
钦差使团于乾元殿听圣上教诲, 后由王焕交代一应事宜,至辰时, 众人离宫登车, 车队碾过京城街道, 向城外行去。
城门前,一辆巨型马车等候已久。
车队被这辆马车拦住去路,众人不明情况,纷纷下车一探究竟。
次燕立在马车边上,见车队至,上前宣旨道:“靖肃公主口谕,谅张大人远行辛苦,特赐鸾车为驾,遣次燕随行照料起居。”
除张湍外,钦差使团另有九人,由内阁精心挑选,多为清正之辈。他们之中,本就有人认定他为平步青云攀附公主,不满其领任钦差发号施令。今亲眼目睹靖肃公主赠奢华鸾车,将巡查贪墨当作踏青巡游,心中更是不忿。
御史楚净冷笑催促:“张大人,还是快快谢恩上车吧。今日有风有太阳,可莫要吹着晒着张大人。”
不知何人发出讥嘲笑声,虽有意掩饰,仍传入众人耳中,引得多人掩面低笑。
秦峦闻声,顿觉尴尬,忙上前打圆场:“路途遥远,不宜耽搁,该启程了。”
张湍脸色未改,不为所扰,平心静气向秦峦道:“远山,颖州位于陵北之西,宛州地处原南之东,两地相隔较远。查赈灾粮款去向,需两地协同。或要委屈远山带一小队人马,轻装简行,早日抵达颖州,查明平谷仓账目及运往宛州沿途驿站记录。”
还未启程就要兵分两路,其余官员多有不满,无奈皇帝与内阁将此次巡查陵北、原南二省的大权交予张湍,所有随行人员皆当听其调派。楚净等人脸色铁青,自行返回车内。
秦峦低声劝慰:“楚大人并非有意针对,舒之切莫放在心上。”
“我明白。”张湍揖礼长拜,“颖州巡查一事,全仰仗远山了。”
“不可不可。”秦峦将人扶起,“此去是为公事,秦峦自当尽心尽力,以求尽快查明,赶赴宛州与你们会和。”
二人稍作道别,秦峦便携两名官员一道,带二十名护卫启程。
张湍远望目送一行人驾马离去,待烟尘落地,望向鸾车,迟疑许久方才登车。
鸾车内部有卧房大小,中有帘幔为隔。帘幔一旦垂落,即将车厢分割为内外两区。内里作为日常起居之所,床榻桌椅妆台一应俱全。外部用于会客饮食,寻常时候可供次狐、次燕与张湍三人休息。
此时帘幔挂起,赵令僖衣衫合拢,侧卧榻上读着画册。
今巡查原南宛州,她暗里与钦差使团同行,此事仅寥寥数人知晓。因不便露面,故而藏身鸾车,等候启程。等张湍登车,她随手自盘中捏出一颗青枣,砸向其怀中问:“怎么这么慢?”
“有些许事务安排。”
张湍将青枣放回桌案,转向外侧角落坐下,倚靠车壁合眼休息。
临行前,王焕曾寻机与他私下商谈,除却告知他陵北、原南二省官场形势外,另将他父母现状陈明。他父母亲族得赵令彻搭救,现被安置在南陵省小荷县,父母亲族只知他因直言进谏而下牢狱,不知他身陷内廷之事,让他尽可放心。
南陵省是赵令彻封地,分别时王焕曾暗示他,尽早将二省贪墨情|事查明,写好奏疏陈明前因后果,交由其他使臣带回,而后寻机自行前往南陵,投赵令彻麾下,得个自由之身。来日虽不能惠及天下苍生,却也能造福一方百姓。
咔嚓一声。
余光扫去,赵令僖正咬食青枣,声音清脆。
王焕力荐他为钦差,巡查两省贪墨,他自当尽心竭力。至于其所言一线生机——赵令僖时刻随行,逃脱升天并非易事,随后再做打算。
车队行速不疾不徐,晌午时于野地休整用餐。
四名随行御厨自冰车内取出冷藏食材,堆灶生火,备下六道菜肴、两款汤点,另切一盘果品送入鸾车。
流言再起。
楚净看不惯如此奢靡作派,径直闯至鸾车前拍打车门,想要理论。
次狐闻声,放下重重帘幔,遣次燕出去应对。张湍无奈,拦下次燕,自行下车与楚净周旋。
“张大人,我们领皇命在身,这一趟要尽早赶去宛州。宛州不知多少饥民饿殍在等着我们,难道张大人想让那些灾民看着这金碧辉煌的鸾车和六菜两汤——哦还有餐后果子——来对你感恩戴德高呼青天大老爷吗!”
张湍回看一眼鸾车。
他下车时,赵令僖还在嫌汤不够鲜。
皇帝千叮万嘱,靖肃公主行踪万不能泄露。他无计可施,只能一力扛起奢侈享乐的骂名。
“楚大人放心,湍必不会耽误行程。”
眼看劝说无果,楚净愤愤离去,同僚递来汤饼亦被他拂落在地。
张湍远远看着,无奈摇首,折回车中。
帘幔挂起,次燕送来汤菜,被他婉言推拒。
赵令僖放下碗筷,接过茶水漱口,取锦帕擦拭嘴角,而后看向角落,好心问道:“怎么不吃?”
他心中长长一叹,平声回道:“早晨吃过。”
“怎么不说昨晚吃过?”赵令僖蓦然生笑,不再理他。酒足饭饱便觉困倦,她躺回榻上准备午休。
实则他昨夜未进食,今晨亦未进食。想到落在地上的汤饼,想到宛州万千受灾百姓,想到那些被运至京城售卖的赈灾粮食,他没有半点胃口。
无论宛州、颖州,与京城皆相隔甚远,赈灾粮食千里迢迢送进粮商库中,只等开春高价售卖,全不顾受灾百姓。
不对。
他忽然觉察此事有违常理。
倘非今年春上天象紊乱、暴雨不歇,开春时就会有大量新粮入市,粮价自然回落,若想赚取高价,不会在此时售卖。去岁夏季蝗灾,各地粮价上涨,至秋季更是猛涨两成,粮商想要赚钱,就该在去岁秋季将粮食售出。
除非是未卜先知,去岁秋里便知晓今年初天象有异,影响春粮收成,否则万不会将粮食积压至今。
他恍然大悟,转向车厢内礼道:“公主。”
赈灾粮食转卖京城,是赵令僖最先觉察,召群臣共议后,皇帝与内阁方才决定派出使团往二省巡查是否有贪墨赈灾粮款之事。他想一问究竟,却见帘幔未落,而其躺卧在床,次狐次燕正在收整饭桌。
遂垂眸转身,稍作回避,面向车门。
“问。”赵令僖抱着薄被翻身半趴在榻上,眼皮半合着,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不知丰登粮坊所贩赈灾粮食交往何处?”
“叫他们吃了。”她迷迷糊糊回了句,便再没出声。
盘盏收整妥当,由次燕带出。次狐自怀中取出一方锦帕交予张湍,小声道:“这是昨日丰登粮坊内所贩米粮。”
他启开锦帕,帕中包裹着两颗米粒,其色乳白,迎光半透,拇指轻轻碾过,指肚余有淡淡□□。像是新米。他将米粒重新包好,寻纸笔陈书一封,交护卫递回京中。仅两粒米难辨真假,需将丰登粮坊内贩售米粮全数查验,方能得出结果。
此事理应于拟定钦差之前查明,想是时间紧迫,未能顾及。
晌午暂歇后,车队继续前进。因急于赶路,未到驿馆休整,至傍晚时,队伍再度停在野地准备晚饭。
次燕早早下车,召几名护卫生火烧水,又自随队马车中搬出浴桶,由两名护卫送上鸾车。张湍见浴桶上车,惊诧至极,望向赵令僖道:“队伍行进携带淡水有限,需供给全队人马饮用,直至途遇水源或在驿馆补给,?????怎可如此铺张浪费?”
次狐摆正浴桶,次燕将一桶桶热水提进车内,全数倾入桶中。赵令僖卸下钗环,望着他,眨眨眼道:“本宫沐浴,怎算是铺张浪费?”
帘幔垂落,次狐伺候赵令僖更衣沐浴。他仓皇转身。
水汽腾腾升起,热息渐渐扑来,张湍自知规劝无用,便要打开车门离去,却被次燕拦下。
“烦请张大人留候车内。”
张湍不肯:“公主沐浴,我为男子,岂可停留?”
赵令僖趴在浴桶边缘,隔水雾帘幔看向张湍:“若你不在,是谁在沐浴?”
? 第 35 章
车外传来吵闹声。
细细辨别, 是楚净与其他几名官员起了争执。有人竭力阻拦楚净,道张湍正在沐浴,若要分辩, 也该等其出浴再至近前。楚净不依不饶,道张湍既有脸面在此沐浴, 便不会在乎什么礼义廉耻,他就要在其沐浴之时大声责问。
双方因此僵持不下。
鸾车内, 水雾慢慢散开,潮气热息缭绕不散,张湍凝眉扶上车壁。车外争吵不休,他心绪难宁, 兼之水雾热息缠在身侧, 更令他呼吸渐促。
四肢百骸化作无底深渊,竭尽全力地呼吸亦不能将之填满。再寻常不过的一呼一吸此刻竟如登天之难。
额头抵上手背, 合上双眼,试图静下心来,让呼吸逐渐平和。
热息滚滚, 水声潺潺。
呼吸仿佛发丝缠结,将捋顺时,眼前忽又飘起一挂红纱, 如他在檀苑数个深夜梦中所见, 好似绳索绞缠其颈, 逼出一背冷汗。
他猛然睁开双眼。
回想着那日檀苑遥遥听见的残缺曲调。弦声在脑海回响, 拂去脊背冷汗,如针如线, 将呼吸穿引至浑身经脉骨肉之中。心绪在零碎琴声中逐渐平定, 他直起身, 抬眼望向车门。
此行路途遥远,倘若这次不走,今后会再有无数次。只因其不便露面,他不得不遵从皇帝旨意与其同乘一车,而今岂能再停留旁侧听其沐浴?
定了定神,他仍要离去,借口道:“同僚起争执,湍当去劝解。”
“张大人留步,奴婢去劝便是。”次燕先一步下车,并将车门锁住,走向楚净等人道:“几位大人若有不满,奴婢可代为修书陈明公主,由公主定夺。”
楚净怒不可遏,遥遥骂道:“张湍,枉你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点状元,如今竟做了个脱裤子、枕玉臂、求荣华的小人,阁老若知你今日所作所为,必当以你为耻!”
次燕冷笑回道:“楚大人这话,奴婢必会一字不漏呈报公主。”
小人。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黑白颠倒。昔日琼林宴上,他还是百官口中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除夕夜,屈辱之身尚能招来哀叹怜悯,至今日,只剩下讥嘲冷笑,变成个贪图荣华的佞巧小人。
这才多久。
张湍展眉垂目,片刻后强推开车门,径直自楚净等人身前走过。楚净怔了片刻,当即要追上前去,却被人团团拦住,以免两人正面冲突。次燕看着张湍背影,回头再看虚掩的车门,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去。
众目睽睽之下,张湍自一名护卫手中接过红鬃战马。翻身上马后毫无迟疑策马离去,留下一路烟尘,及莫名而不知所措的众人。
次燕折回鸾车内,拉上车门,惶惶道:“启禀公主,张大人纵马离开,不知去向何处。可要遣人去追?”
次狐忧虑,试图替张湍开脱一二,故而低声轻唤:“公主——”
“不必管他。”赵令僖毫不在意,“用桃花香露。”
悬心忽定,次狐含笑自妆台下取出香露,倾入掌心,在其发间寸寸压过。至水温渐凉,次狐伺候其出浴更衣。次燕处理浴桶,次狐擦洗地板,待次燕归来时,车厢内已收拾妥当。
水雾散去,浮有淡淡桃花香。
赵令僖发丝未干,坐起与次狐下六博棋。
将至子夜,车外忽而传来马蹄声,次燕查探后向她禀道:“公主,张大人回来了。”
“在哪儿?”赵令僖抬眼一看,却未见张湍身影。
“和那些护卫一道,在火堆边上坐着,不知聊些什么。”次燕小心问道,“要将张大人请入鸾车吗?”
棋面竞争激烈,她一门心思只在棋盘之间,只向次燕摆了摆手:“不用。——该你掷骰子了。”
次狐掷出骰子,骰子滚出桌案,落上地板,旋转不停。赵令僖追上前去,仔细盯着,待骰子停下,看到朝上的一个点数,方欢喜道:“一点一点,你输了。”赢下这局,她发丝亦已半干,满意入眠。
次狐落下帘幔,次燕吹熄油灯,车厢内悄然无声。
远处护卫瞧见,忙告知身边张湍:“大人,您车里灯灭了。这天儿也不早了,后半夜有咱们守夜不会出事儿,您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儿一早还要早起赶路呢。”
“无妨。”张湍捡起枯枝折断添入火堆,“今晚我与你们一同守夜。”
护卫再劝两句,发现徒劳便不再劝,与他一同守夜。夜里低声细语聊着些各自家乡旧俗,或是些营中笑谈,愈发熟络起来。至丑时,两名护卫昏昏欲睡,张湍与另两名护卫相识一笑,却未将其惊醒。
星子渐疏,月色沉落。
天际曦光照下,营地里升起炊烟,待吃过早饭,队伍启程出发。
此后途中,张湍白日策马与护卫同行,初时明亮的光线总刺痛他的双眼,待时日久了,才逐渐适应下来。夜里,或与护卫一同守夜,或至护卫搭乘板车上简单和衣休息,甚少往鸾车去。鸾车内仍日日备足热水沐浴,楚净见他这般,心中有了猜度,骂的渐渐少了,却仍不与他好脸色。
途经驿站、城池时,常带足补给继续前行,很少留宿。偶尔时间赶巧,便于驿馆内休整一夜。大半月后,队伍驶过红鹿平原,进入原南省境内。经鹿趾城时,县令朱陶与驿丞吴狄一道出城迎接。
恰逢黄昏,夜间使团当于城内驿馆歇下。因鸾车横宽长于城门,需绕行远路,再与队伍会合。张湍将此事告知次燕,由其禀明赵令僖。赵令僖不愿绕行,张湍只得另行安排马车将她接入驿馆,鸾车交由护卫驱车绕行,等候明日于官道会合。
“得知大人要来,下官早早命驿馆上下稍作翻修,只盼大人住的舒心。”朱陶引张湍等人进入驿馆,待各自住处安排妥当,朱陶复又与张湍私语道:“下官知道大人喜好沐浴,特命工匠加班加点开凿汤池,恰于昨日竣工,今夜大人即可享用。”
驿馆内陈设奢华,茶碗桌椅、被褥绣枕皆已换新。如此兴师动众,张湍本就不满,再听开凿汤池之举,更是凝眉不展。
张湍抬眼道:“翻修驿馆,更换陈设,耗资恐怕不在少数。”
“只要大人满意,这些都是小事。”朱陶谄媚笑道,“天色不早,热水已在准备,大人这边请。”
他冷声问:“各级驿馆每年修葺开销,朝廷有明文限额,不知超额部分,朱大人将以何名目入账?”
朱陶怔在原地,与吴狄面面相觑。
“去岁原南省遭灾,鹿趾虽未直面蝗灾,却也多少受到波及,迁入鹿趾避灾百姓不在少数。朱大人不思民生,却巧支国帑以贿钦差。该当何罪?”
朱陶慌张道:“大人你这,你给下官安的这罪名,下官可当不起。大人要查只管去查,怎能这样平白污蔑下官清白呢。”
争辩无益,张湍索性闭锁房门,不再理会其狡辩之词。
次燕在近旁听着,待张湍入室后方问:“汤池何在?”
吴狄一愣,很快转过弯来,引着次燕往新凿汤池内去。一番检视过后,次燕将吴狄留在汤池内,自行去往马车向赵令僖禀报。
“公主,这驿馆为钦差使团新凿了汤池,奴婢去看过了,虽不比宫里,却也干干净净,公主可要前去沐浴?”
“去。”赵令僖伸了伸腿,“早知要日日泡在桶里沐浴,我就不来了。这驿馆上心,有赏。”
次燕当即以张湍的名号安排下去,待热水入池,方带着赵令僖避开驿馆差役入汤池沐浴。汤池内仅留次燕、次狐二人侍候。热气渐起,赵令僖舒展着身子,任次狐为自己按压穴位舒活经络气血,倚靠池壁渐渐睡去。
驿馆差役将晚饭分送至各房中,一路喋喋不休,不满抱怨说:“锅炉房把劈好的柴全都搬去烧热水,厨房这边煮着汤粥,没柴续上火,给我一通训斥,挨了骂还要赶去劈柴,我冤不冤啊。”
“人家要洗澡,可不得巴巴地烧热水。快别说了,马上就到了,屋里还亮着灯呢。”
“怕什么,他人不在屋里,正洗澡呢。要么说京城里的老爷们金贵,我听说这位还是宫里头看重的,一路上每晚沐浴都没断过。估计是怕少洗一日,人不干净了,被宫里头嫌弃,再没金枝能攀,嘿嘿。”
两名差役端着?????饭菜,正要推门,房门却先一步拉开。
张湍漠然看着门前两人,一言不发,自行接过饭菜闭锁房门。驿馆晚饭备得精巧,色香俱佳,他却没有胃口。筷子提起又放下,一直没能吃下。
少顷,几名与他相熟的护卫忽然闯入房中,一把掀翻饭菜,又掐着他的肩膀焦急道:“大人,饭菜吃了吗?快吐出来!”
“发生何事?”他轻握住护卫手腕,动作柔缓地将其推开。再看一地狼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属下刚刚去茅房,听到这两个鬼鬼祟祟的狗东西在说什么下药不下药,抓起来一问,他们竟是要谋害大人。”另两名护卫将两名鼻青脸肿的差役踢入房中,“请大人决断,该如何发落!”
差役惊惶叩首,直说自己万万不敢毒害朝廷命官,是护卫对他二□□打脚踢,并污蔑陷害。两厢争执不停,护卫又要动手,被张湍拦下。待请来御医验过饭菜,发现无毒,那两名差役更是高声喊冤。
护卫梗着脖子道:“大人要责罚属下,属下认了,但属下没有撒谎,更没有污蔑陷害谁!”
领旨之时他便知道,原南之行必是危机四伏。地方官员、富商心中有鬼,为保自身安稳,各种下作手段会层出不穷。他相信护卫没有凭空杜撰捏造,但药既不在饭菜中,又会在何处?
思忖片刻,他恍然惊觉,锅炉房耗尽木柴所烧热水,是供新凿汤池使用,他不在汤池之中,又是谁人在用?
糟了。
赵令僖。
他问明汤池所在,匆匆赶去,护卫意欲追随,却被他呵斥离去,各司其职。
窗纸镀着橙色,汤池灯火通明。
叩响房门,内里却无应答。稍作犹豫后,他踹开房门。
水汽氤氲,雾色掩光,四处飘荡的轻薄软纱与水雾交织,烛火照下,竟似夕阳沉落之时的山岚妙景。
熟悉的窒息感袭来。
他掩住口鼻,挥动衣袖,驱散雾气向内行去。
四周遮掩隔断所用素色绸纱恍惚间似浸染朱砂丹红,他不敢多看,一味向内行去。屋内无声无息,一片沉寂。直至一扇屏风截住去路,方才停步。
屏风上绣些曼妙佳人于山泉沐浴之景,他目光避开屏风图样,扫见一旁伏地不起的身影,是次燕,手边是破碎瓷片及还未完全泡开的茶叶。他上前查探,人还活着,再三尝试也没能将人叫醒。
赵令僖还在汤池之中。
心中挣扎难平,到底人命大过天,礼法被抛到一旁,他绕过屏风,来到汤池近旁。
赵令僖斜靠池边昏昏不醒,次狐伏在池边,手臂垂入池水一动不动。一旁衣架上挂着件水红外衣,他顾不得许多,扯下外衣铺上水面,遮掩其身躯。随后小心翼翼下入汤池,缓缓靠近不知生死的赵令僖。
先探鼻息,再探脉搏。
还活着。
略松一口气后,他攥紧双拳,试图将人抱出汤池。
人在池中,一举一动皆使温水荡漾,水波碰撞发出潺潺声响。水面铺展的衣裳渐渐浸湿沉下,贴附上她的身躯。
水红之色逐渐浓郁,犹如那抹红纱。
往昔梦中所见忽然闯入脑海。
——淹身潮水退却,雾气渐散,红纱飘落,一道虚影若隐若现。
是她。
他半昏半醒,在虚幻与现实边缘挣扎。额上铺开一层细密薄汗,抬手揉过眉梢,试图让自己清醒几分。脚下微颤,他在池中站立不稳,稍有踉跄,手臂拍打水面,泛出层层波澜。
一袭衣衫湿透。
水声不息,如惊涛骇浪。雾气难消,如真幻迷障。
怎会是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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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6 章
从未料想, 困他多日的红纱幻梦,真相竟会如此。
迷雾挥之不去,心绪愈乱, 气息愈乱。
他后撤几步,合眼转过身去, 试图躲开那些真真假假的侵扰。
池中却有动静。听到声响,他回身看去, 原本斜倚静眠的赵令僖,忽然滑入水中。青丝如风兰,于水中悄然绽开。
掌中灼热,心坠铅锤, 呼吸如泥。
倘若置之不理, 不消片刻,人就会溺毙水中。他吐出一口浊气, 褪去外衣,行上前去,两件衣衫交叠, 将她的身躯裹住,抱出汤池。水渍蜿蜒成路,在他身后急急追赶。
门前有数名护卫守候, 见他抱人出浴, 稍显慌乱。
而她倚在他怀中, 面容半掩, 乖巧无声。
“守在门前,不要妄动。”他低声吩咐, “包围驿馆, 另从速捉拿鹿趾县令、驿丞。不要惊动旁人。”
待将人安置妥当, 传来御医诊脉,再命随行护卫外出寻来两名身家清白的妇人,将次狐、次燕带离汤池。护卫经张湍训诫,皆守口如瓶,随行官员打听,只知是次燕于汤池为钦差准备热水,因房中太热昏了过去。
衣衫不再滴水,头发也已半干,四名御医擦着虚汗,终于议论出了结果。
“公主这是毒气侵体之症。”老御医庆幸道,“多亏张大人及时搭救,若再迟些时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几个怕是性命难保。”
“另外两名女官也是同种症状?”
“正是,但较公主病症轻了许多,很快便可痊愈。”老御医许珍写出药方交给张湍。
“公主何时会醒?”
御医几人交换眼色,摇了摇头。
“不会醒?还是不知道?”张湍捏着药方,眉头紧蹙,低声询问道:“人救出后护卫曾去汤池查验,现场无饭菜留存,仅有一盏清茶,还未奉上便洒了。这些人是如何下的毒?”
许御医沉吟片刻,而后回答:“张大人有所不知。人活着就要呼吸,且不只是口鼻翕张。人的肌肤,同样每一寸每一刻都在呼吸。公主所中之毒,是落在汤中,经其肌肤一呼一吸,侵入浑身经脉。其中部分毒素与热气一同散开,充斥汤池,一旦进入房中,就难免被毒气侵入,这也是二位女官昏迷之因。恕下官直言,张大人为救公主,亦曾浸泡于毒汤内。但因时间较短,所摄毒素不多,是以看似安然无恙。”
浸入水池、呼吸热气,皆会摄入毒素。方才救助次燕、次狐的妇人,以及守在汤池的护卫,和那几名在汤池现场查验的护卫,皆有中毒之危。
“烦请许大人为那两名妇人及查验汤池的护卫诊脉。”张湍作揖相请。
许御医感叹道:“还请张大人先将浸有毒汤的衣裳换下,下官为张大人诊脉,另几位同僚自会去为其余人诊脉。”
“这药方——”张湍将药房递回,“劳烦各位御医亲往药铺采办药材,以防有人趁机图谋不轨。”
“这是自然。下官分内之事。”许御医沉吟片刻又道,“只是公主浸于毒汤时间太久,寻常疗法难以根除体内毒素,需日日以药浴祛毒,方能早日好转。恐怕要耽搁宛州之行。”
“无妨,先将药材采办回来。”
几名御医兵分几路,诊病的诊病,采办药材的采办药材。至子夜更声响起,一切皆安置妥当。驿馆内无人能眠,张湍索性将一众官员召集一处,只道公主派来随队的女官身染恶疾,已经御医诊断开药,不会耽误行程,请他们早些休息。
后半夜,妇人为次燕、次狐灌药,二人丑时便悠悠醒转。虽头脑昏昏沉沉,但对答尚算清晰,只需稍加休息,再服几贴汤药便可彻底好转。得知赵令僖中毒昏迷不醒,次狐撑着病体仍要至床前守着,即便只是擦手、掖被这样的活计也不肯假手于人。张湍请来的妇人见无事可做,便请辞归去。
临近破晓,张湍驾车将赵令僖与次狐送上鸾车,另将大批药材一并装入车内。次燕留在驿馆,至清晨队伍整装之后一同出发。至于朱陶与吴狄二人,则由小队人马押赴京城,另有奏疏一封,以八百里加急呈递内阁。
待队伍与鸾车会合,张湍携次燕登车。
车内竖起屏风,取代帘幔做隔断之用。
浓郁药味透过屏风传来,张湍背向屏风,低声道:“二位女官放心在车中照料公主、休养病体,煎药烧水之事,湍可代劳。”
次燕中毒稍轻,见次狐眼色,忙回说:“听御医说,张大人亦受毒气侵染,且较奴婢更严重些。张大人只管在车内休养,其余事情交给奴婢便可。”说着离开鸾车,往车队后方去寻御医御厨。
车队启程,车内安静许久。
道路偶有不平,车辆颠簸,车内便会响起水声。
他操劳一夜,此时昏昏欲睡,却不敢入睡。只怕红纱幻梦再度袭来。只怕见到梦中所见。
“张大人。”
因心乱如麻,许久后他才意识到次狐唤他,只怕出事,忙回道:“女官请讲。”
次狐低笑一声,听出他声中疲惫,故而劝道:“张大人不妨先歇一歇。水还热着,约么还要些时辰才需换药,不会搅扰大人休息。”
“湍无碍。?????女官若有吩咐,但说无妨。”
“张大人说笑,奴婢区区宫婢,岂敢吩咐大人。”次狐声带疑惑,“只是奴婢有些许困惑,说出来有些冒失不敬。不知张大人可愿一听?”
“女官只管问,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次狐守在赵令僖身侧,她沐浴药汤之中,以绸布掩住身躯,热水熏蒸下,她面颊泛红,色如玫瑰。自幼服侍在侧,世间最了解她的,便是次狐。此刻她病体缠绵,显出寻常少女般的娴静乖巧,全不似世间传言的歹毒妇人。
面上蒸出汗水,次狐取锦帕蘸去,低声问道:“张大人登科及第已近一年,本该在前朝平步青云,却无奈囿于内廷饱受折磨,更有不知内情者时有非议。如此种种,皆起于公主任性。请恕奴婢无礼,但张大人曾有意逃脱,并多次萌生死意,今次见公主遇险,为何——会救?”
话音落下,是长久宁静。
他望着车门,有阳光照在门上,一路行来,他耗费许多精力,方才敢于直面阳光。拜赵令僖所赐。因曾长久溺于黑暗寒冷之间,陡然见光,他会忌惮惧怕光亮温暖。光亮刺痛他的双眼,温暖令他沉溺幻梦。
而梦中,则是红纱飘扬。
如摄云湖上、金锁笼衣。
他憎恨、厌恶。却不能袖手旁观。
眉眼间,是深深倦怠,他低声慢语,讷讷回答:“她若亡故,将起一城灾殃。随行众人,如你如我,皆会陪葬。”
次狐却道:“张大人并不怕死,甚至曾一心求死。亦不怕株连九族、乃至十族。”
他避而不答,反问一句:“女官因何会救陈内侍?倘被公主知晓,女官想必也难逃罪责加身。”
“攸关身家性命,他竟向张大人和盘托出。”次狐怔了片刻,回说:“奴婢了解公主,因此敢于冒险。”
他自嘲笑道:“再了解的人,也有猜错的时候。有时自己尚且猜不中自己来日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去猜测他人?”
脑海中,是一闪而过的梦境。
——或非梦境,而是鹿趾驿馆,雾锁汤池。
曾几何时,他自认君子,现如今却被迷梦所扰。
“其实奴婢知道。”
“还请女官直言。”
静了片刻,次狐心怀愧意道:“宫门初见,奴婢便知道,张大人仁慈良善,不愿牵连无辜。奴婢比许多人都清楚,却还故作此问。”十族陪葬,只是气急乱说之言,为不殃及众人,宁可不顾自身未来处境,亦要搭救公主。她心中清楚,却愧于面对。
“公主有过,罪在皇庭。一应过错,当以律法惩之,以民心量之。”他缓缓开口,“面对生死阴谋,倘若袖手旁观,非君子所为,更非人之所为。”
过了许久,次狐应道:“奴婢受教。”
他苦笑一声:“女官说笑。湍在内廷日久,屡受女官照拂,多次免于刑罚。一直未曾郑重致谢,是湍疏忽。”
“奴婢只是略尽绵力,岂能与大人高义相比。”次狐取盏茶水,润湿纱布后轻蘸赵令僖嘴唇。久处炽热之中,难免口干舌燥、嘴唇干裂。
车外忽有急促马蹄音逼近,有护卫高喊:“京城急递!京城急递!”
车队逐渐停下,张湍推开车门,探身向前下鸾车,护卫勒马停下,呈上信函道:“内阁急递,请大人过目。”
信封处压有王焕印签,张湍急忙打开信件,仔细读过。
其余车辆各官员亦匆匆下车,赶上前来,围在张湍身侧,询问详情。
“经仓场侍郎率人反复核验,丰登粮坊内陈粮不足一成,其余皆为新粮。另核查京城各大粮商库中陈粮,未见绢花记号。”张湍将信函交予其余各官员传阅,“有绢花记号的,仅丰登粮坊一家。”
楚净反复看过后道:“不可能啊,赈灾粮草多为陈粮,这是常理。其中有诈?”
“宛州近在眼前,请各位大人上车。”张湍收回信函,发号施令:“启程。”
待众人登车,张湍方开始静心思索。
如今看来,新粮绢花显然是有人做局,借赵令僖为刀,砍向受灾二省。但无论是否做局,以鹿趾驿站谋害之事来看,二省贪墨未必有假。有人给出由头,使得朝廷不得不查。
无论是何人于背后谋划,都该往宛州一探究竟。
五日后,车队抵达宛州。
城门前满是宛州百姓,皆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队首开路乃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原东晖,见有人拦路,心知来者不善,遣一士兵传讯张湍,由其定夺。
张湍见城门前乌泱泱的百姓,稍作犹豫后,改换马车更换官衣官帽。
紫色官衣及身,他向百姓走去,原东晖下马拦道:“大人,谨防有诈。”
“无碍。”
张湍颔首,继而径直走向人群,于五尺远处停步,作揖一礼。
一中年男子高声问:“你就是来我们这里查案的大官?”
张湍应道:“正是,在下张湍。”
“呸。”又一老者啐道,“快滚出去。”
“快滚!”一名青年振臂一呼,人群哄然炸开,纷纷高喊着“快滚”二字。
原东晖策马上前,惊得百姓纷纷后退,方才勒马扬蹄。而后下马向张湍礼道:“大人,如此刁民不必理会,有末将开路,大人只管进城就是。”
“休得胡言。”张湍斥道,而后再向百姓揖礼道:“各位父老乡亲,湍自京城而来,领圣旨查明宛州赈灾粮款及治蝗粮发放之事。烦请各位乡亲父老让一让路,容车队入城。若有惊扰,湍先在此向各位赔罪。”
鸾车内,接连浸泡药浴,赵令僖已有好转。
城门前百姓哄闹之音入耳,将她自沉睡中惊醒。次狐见她眼睛微张,忙唤次燕传御医。御医匆匆赶来,以悬丝诊脉之术,立于车前诊脉断症。
次燕得了结果,向赵令僖回话:“启禀公主,御医说了,公主病症好了大半,但因这几日疏于饭食,会精神稍差、气虚体弱。只需好好调养,按时服药,不出七日即可好转。”
次狐侍奉她饮半盏温水,解了渴,她方问道:“外边怎么这么吵?”
次燕回道:“回禀公主,车队已到宛州,但有百姓在门外阻拦,张大人去劝,好似没有效果。百姓们只说让……让‘滚出去’。”
她稍直了直身,又觉疲惫,趴在浴桶边上,向次狐勾勾手指。
次狐附耳去听。
她道:“带令牌,传令原东晖,打。”
次狐找出令牌,犹疑道:“张大人正在劝说,或许可再等等?”
她满不耐烦道:“不等。打。”
次燕遵令携令牌上前,原东晖跪拜听命。
“凡阻拦者,打。”
张湍转身回看,望向鸾车。
是她醒了。
? 第 37 章
原东晖上马, 握紧缰绳,高挥马鞭大喊:“十队!”
车队之中,十二名护卫闻声上马, 策马围上前去。一众百姓纷纷后退,避让出一方空地。原东晖拉动缰绳, 身下战马扬蹄嘶鸣,蹄铁迎光闪出冷辉。马蹄踏落溅起尘灰, 散向四周,咬上张湍长靴衣摆。
“十队听令——”
“有!”
张湍背向百姓,直面原东晖及其身后十二人小队,他仰面看向马背上扬鞭挥舞的护卫将士, 高声道:“原指挥使, 速速带人退下!”
原东晖身子稍向前倾,手中马鞭指着一群百姓道:“见公主令如见圣旨, 靖肃公主有令,凡阻拦钦差使团入城者,打。末将不敢不从。还请大人稍避片刻, 容末将开路进城。——十队听令,只要是挡在城门前的,一律打!”
“是!”
十二名护卫纷纷扬鞭策马, 自张湍身侧掠过, 马鞭挥起, 驱赶鞭打两侧百姓。
百姓摩肩接踵, 见鞭子挥来,纷纷向旁侧逃躲。老者腿脚不便, 幼童呆若木鸡, 前排人仓惶逃窜, 后排人反应不及。一时间,百姓挤压推搡,护卫步步紧逼,马蹄声、鞭笞声、号啕声、惊呼声此起彼伏,烟尘四起,乱作一团。
张湍急忙上前,抬手抓住原东晖□□马鞍,夺过缰绳把人退下马去,抢来战马,策马上前,挥起马鞭抽打肆意殴打百姓的众多护卫。护卫反身想要还击,入目却是见紫色官衣,顿时停下动作,扯着缰绳不知所措。待逼停众多护卫,四周百姓已是遍体鳞伤,黄发垂髫卧地哀嚎,青壮年浑身血痕高声叫骂着试图还手。
看着惊魂未定、伤痕累累的一众百姓,张湍向着护卫怒声喝道:“下马!”
“这、张大人,这是公主旨意。属下也是,也是奉命行事。”一名护卫握着缰绳马鞭,不知所措,开口为己申辩。
张湍平定心绪,冷声再道:“下马。”
护卫再不敢于马背耀武扬威,纷纷翻身下马,原东晖快步上前,向张湍拱手:“张大人,末将知道张大人体恤百姓,但这些刁民阻拦钦差去路,说严重些,可视为谋逆。谋逆反贼,张大人何必为了他们违抗上命。”
“谋逆??????”张湍扯一扯缰绳,马蹄交错乱踏,在原地回转,令他看到城门前的多数百姓,马鞭抬起,向着那些百姓指去:“你看看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再看看自己,衣着光鲜、红光满面。但就是这些被你殴打鞭笞的瘦骨嶙峋的百姓,养着你们这些身强力壮、颐指气使的官兵!不思恩义,反倒对其拳脚相向,红口白牙,便扣一个‘谋逆反贼’的污名。”
“大人,末将吃的是皇粮,奉的是皇命,还请大人让开。”原东晖不为所动,语带威胁道:“不然,遵靖肃公主令,末将怕是不得不对大人动手了。”
烟尘渐定。
避在一旁的次燕执令牌上前,温声劝道:“张大人病体抱恙,当早日进城休养,莫在此处耽搁太久。”
张湍抬眼望向鸾车,次燕言语所指,他心中分明。赵令僖刚刚苏醒,便下令暴力驱逐百姓。是她所为。
“诸位乡亲。”张湍翻身下马,掷马鞭于地,面向众人拱手:“今日舞鞭之人,湍必将严惩,给乡亲们一个交代。湍恳请诸位让开去路。”说罢躬身一礼,久久不起。
一众百姓稍作试探后,围上前来,一青年按着脖颈伤痕,龇牙咧嘴着问:“你说给我们个交代,是什么交代?你们官官相护,欺负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还欺负得少吗?空口白话,我们才不相信!你立个字据!”
“对,立个字据!”
张湍起身望着众人,神色凝重,眼带忧虑。
百姓吵吵嚷嚷将他围在中央,你一言我一语,不给他回应的机会。他目光扫向左右,刚欲答话,便被另一声责问压下。
混乱之中,次燕忽然扑身上前。
他猝不及防,见有人从侧边撞来,闪身后退两步。次燕扑到,勉力伸长手臂,两掌搭上张湍衣摆,紧紧握住衣角。当他看清来人,急忙上前,却见地面黄土染着血色。次燕身下,鲜血如涌向外蔓延。
一点寒光闪烁。
次燕后背,楔着柄匕首。
前侧百姓见到鲜血,慌张退散,后方百姓尚不知发生何事,频频探头追问。原东晖见状不对,推开围堵人群闯至张湍身侧,见他怀中揽着中刀的次燕。
原东晖当即下令:“十队听令,传七、八、十二队上前,将这群刁民全数捉拿!”
“住手!”张湍稳住情绪,“去请许太医诊脉。”
原东晖亦知次燕乃赵令僖宫中女官,不能出事,又吩咐道:“找个人去将许太医请来。这群刁民,一个不能放过。”
大队人马转瞬便至,策马在周侧将百姓围堵其中,有欲逃脱者,无一不被鞭打踢踹,推回人群中去。
许御医带着药箱匆匆赶来,紧急诊过脉博,脸色煞白,颤巍巍向张湍道:“张大人,这、这……”
“如何?”
“已经、已经没脉搏了。”
片刻之前尚在传令,转瞬之间玉减香消。他低头看向合眼睡去的次燕,眼中尽是怜惜不忍:“烦请许大人再诊一次。”
许御医叹息着再探一次,仍是无奈摇头。念起赵令僖已然苏醒,不由心中一紧,谨慎提醒道:“大人,那位醒了。该如何回话,大人可要仔细斟酌。”
血迹染身,怀有枯骨。远处烟尘之下,百姓挣扎求饶。
他苦涩回道:“多谢许大人提醒。”
护卫来报:“禀指挥使,城门前这些人已经全部控制。”
“绑起来,随后挨个审问。”原东晖安排下去,又道,“张大人,不可再心软。这匕首并非寻常工艺,断不可能是这些刁民所有。依末将看,今日之事,定是有人在暗中闹事,意图不轨。末将记得,这位女官起初与大人相隔较远,却身中匕首被推到此地。依末将推断,恐怕那些人是妄图刺杀大人,女官为大人挡了这一刀。此地危险,还请大人随末将归队入城。”
两队护卫控场,两队护卫入人群绑人,所有百姓被迫跪下。
张湍抬眼看向四周,皆是仓皇伏地的百姓。
城门处,忽然有道绿影急匆匆跑来,手中握着块方巾,不住地擦汗挥舞,一瘸一拐地边跑边高喊着:“快停手——快停手——”
跑到近前,见是名绿袍官员,当是宛州县令。但却鼻青脸肿,瘸腿前行,令人不免心中生疑。
原东晖上前拦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下、下官是宛州县令金玉儒,见过二位上官。”金玉儒腿脚不便,行礼亦显出几分滑稽。刚刚全礼起身,一看身着紫袍官衣地张湍半蹲在地,怀中一名女子,身下满是鲜血,当即大惊失色:“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复又原地打转,看着周围百姓,呜呼嚎啕,满面愁容哀叹:“哎呦我的祖宗们,你们、你们往日怎么闹都行,这怎么、怎么就把钦差大人给打了。完了完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大人,这事,这事下官属实不知情。下官前几日也叫他们给打了,正在县衙养病,路都走不利索。上头来的旨意说的时间是三日后,省里头的上官还没赶到,下官属实没有料到,大人们竟提前到了。这消息刚传回城里,下官就急忙忙赶过来了——”
“金大人。”张湍轻手轻脚将次燕放平在地,“一应事情,待入城之后再谈。请金大人先遣人将这位女官妥善安置。”
金玉儒探身一看:“这位女官是?”
原东晖冷笑道:“当今靖肃公主宫中女官,死在你治下的刁民手中。你可该好好想想,该如何请罪!”
“靖、靖肃公主?死了?!”金玉儒闻言,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原东晖上前一看,踢动其腿脚,厌弃道:“这就不行了?”
许御医诊过脉象后道:“受惊心悸,阴虚火旺,这才昏倒过去。性命无碍。”
原东晖下令:“来人,将他抬起来,开道进城!”
烟尘再起,落上次燕两颊。血色渐消,枯黄渐显,染上尘土,犹如荒山枯树。他心中不忍,一声叹息落下,亲自将人抱起,径直向城门走去。百姓跪行向两侧,让开道路,低头颤抖不敢言语。
护卫犹豫一二,抬着金玉儒手脚,跟在身后。原东晖轻蔑嗤笑,上马扬鞭,吩咐后侧队伍跟上。许御医折回队中,途径鸾车之时,再三思忖,叹息着回到队后马车中。至于次燕身死之事,还是交由张湍禀明为好。
车队缓缓前行,鸾车车轮碾过血迹,扬起沙尘。
赵令僖换上衣衫,卧在榻上,双眼半合,无精打采。次狐寻出点心,供她缓解口中苦涩。药汤气味浓郁,败坏胃口,她吃不下,摆手催问:“次燕和张湍怎还没回来?”
? 第 38 章
城门前, 两名护卫留守鸾车,等候张湍安排。
张湍将次燕尸身安置妥当,换下染血官衣, 任选一架马车,匆匆驶向城外。鸾车映入眼帘, 随马车向前而轮廓愈发清晰。到能看清车门上的寸寸花格,他忽然拉停马车, 踟蹰不前。竟是心生胆怯。
他该将次燕死讯告知赵令僖,却不知如何开口。身死如烟散,只一转瞬,世间再无其人。他与次燕相识不满一个春秋, 尚因其亡故而惋惜哀痛。而曾久伴身侧之人, 该何其心痛?
顿足许久,他再度驱动马车, 缓缓向前行去。
往事不可追,次燕身死魂消,瞒不住。亦不该瞒。
鸾车久停不见人迎, 赵令僖稍显烦躁。次狐拿六博棋哄她,但她毫无兴致,捻着颗骰子将抛不抛, 最终将骰子抛入浴桶。
沉闷一声响, 溅出少量水花, 骰子缓缓沉底。
“公主, 请换乘马车入城。”
张湍支开护卫,隔着车门礼请。
赵令僖闻声提起精神, 由次狐搀扶着离开鸾车。她目光扫过, 四周除张湍外, 再无旁人。稍整衣物,换乘马车,而后一路向城中去。马车停稳,次狐撩开窗帘,眼前却非县衙、驿馆,而是一座民宅,宅门牌匾书有“陈宅”二字。
“县衙、驿馆尚未收整妥当,公主下榻多有不便。”张湍低声道,“此为城中大户,孙县丞与主人已做好沟通,可清出座院子,供公主暂住。”
门前,主人一家在阶上来回踱步,焦急等待。见马车至,匆匆上前行礼相迎。与张湍一番客套寒暄,方作礼相迎。马车不入宅院,遂又更换软轿。次狐扶赵令僖上轿,随主人指引,过三进门入内宅。内宅主院已依县丞要求腾出,轿子落在主院厅前,待众人退开,次狐方扶赵令僖入厅中落座。
院中暂无仆役,次狐四下察看,见院中干净规整,但多处陈设并不适应于赵令僖日常起居,可见次燕未曾先行到来收拾。
再半盏茶后,张湍携两名丫鬟入院,以供赵令僖驱使。丫鬟报上姓名,问安奉茶,侍候两侧。次狐寻机将张湍引至厅中角落,低语问询:“张大人,次燕她——是不是出事了??????”
张湍迟疑许久,回看堂上一眼,叹息不语。
见他不答,次狐心凉了半截,再追问道:“是生是死?”
张湍双眼微垂:“已然身故。”
次狐心神不稳,身形轻摇,稍缓片刻后道:“烦请张大人再走一趟,将鸾车内行李送来。”
“多谢。舟车劳顿,待湍稍歇片刻即往。陈家已将新褥送入院中,还请女官查验,倘不合用,也可及早更换。”张湍心知她有意支开自己,以免赵令僖得知次燕死讯迁怒,但次燕因他而死,他避无可避。待次狐往庭院检验被褥,堂上赵令僖放下茶盏,他方上前作礼。
“说罢,是死是活。”赵令僖缠绵病榻多日,气力不足,说话腔调虚浮如丝。
张湍怔了片刻,不知作何回答。
她有气无力道:“若人活着却不见踪影,亦该死了。”
“次燕女官过世,还望公主节哀。”
茶盏触地而碎。她扶着座椅起身,丫鬟忙上前搀扶,随她行至张湍身前。她嗅到若有若无的腥气。
闻碎瓷之音,次狐匆匆返回厅内。因次燕之死,竟一时糊涂,未能觉察张湍不仅未曾避去,反将自己支开,孤身一人直面赵令僖。次狐轻声将新来丫鬟支去铺床,自己扶着赵令僖站稳,而后劝道:“公主病未痊愈,不宜过多走动。无论如何也该以玉体为重,其他事宜,尽可交由奴婢去办。”
“是血腥气。”她稍加思索,“有人竟敢杀害本宫的婢女,全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次狐扶她坐下:“公主浸药浴太久,或是闻错了?”
“药浴。热病风寒,无非多喝几日苦汤。如今在驿馆泡回汤池,却是长睡不醒,甚至要用药浴治病。”她眼中带有疑惑,片刻后恍然大悟,又升起怒火,冷冷笑道:“看来不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而是意图谋害本宫。张湍,你说是不是?”
“公主多虑。”张湍垂眸回答,“御医诊断,公主是因不适原南气候,于昼夜交替之时,突发寒症。又因口服汤药见效迟缓,故而以药浴之法医治。”
“次狐,你说。”
次狐含笑应道:“许御医确是如此诊断。”
“公主醒后,许御医再拟药方,县丞已安排人去抓药。许御医长久侍奉宫中,知公主不喜汤药苦涩,另拟有药膳食谱交与御厨,两相结合,以保公主早日康复。”说这话时,张湍声调虚浮,亦似身在病中,随即话锋一转,又道:“陈家女眷侯于院外,不知公主是否召见?”
“见她们作甚。”她抬眼笑道,“召原东晖、晏别枝及宛州所有官吏。”
次狐惊骇,温声劝道:“公主,临行前皇上再三叮嘱,此行不可声张。召原指挥使与吴指挥使倒还好说,传召宛州全体官员,怕就瞒不住了。”
“瞒不住就不瞒。本宫的人,带着本宫的令牌,出去才多久功夫就死了?还想要瞒着本宫,一个二个,真当本宫好欺负不成。”她横一眼张湍,“尤其是你。”
原东晖亲眼见次燕身死,晏别枝始终于暗中护卫。若由她召见二者,不仅城门前众宛州百姓遭殃,怕是连汤池下毒之事亦难以隐瞒,几位御医也将受累。而宛州各级官吏,本就人心惶惶,若任她妄为,此后查处贪墨之事恐怕更是阻碍重重。
不能任她胡来。
张湍揖道:“湍未敢欺瞒公主。此事尚未查明,请公主宽限些时日,待湍查明真相,定将真凶绳之以法,还次燕女官一个公道。”
“在你眼里,一个死人竟比本宫还要重要。”她气息不畅,咳了两声,盯着次狐冷声道:“带令传人。一炷香内,若未见原东晖、晏别枝及各级官吏滚到院子里跪着,本宫就要他们的脑袋滚进院子里。”
张湍意图再拦:“公主三思。”
“是容你离开内廷当差让你忘了,忤逆本宫是何下场?”她呼吸渐急,面上泛起红晕,显是气得狠了。次狐不敢再劝,伺候她饮盏温茶,气息平稳后方去劝说张湍传召众人。
“晏指挥使藏身暗处,只需公主一声诏令便会现身。张大人此刻不去,公主亦会召吴指挥使去办,张大人何必自讨苦吃。”次狐哀叹,“张大人,听奴婢一句,去吧。”
张湍仍旧不肯,只道:“湍不惧责罚,只是此刻不宜传召一众官吏见驾。”
不待二人继续论辩,一声尖锐哨音响起。
堂上丫鬟吹响一枚金哨,被哨音所惊,怔在原地。
赵令僖见状失笑:“这哨子做得漂亮,声音却难停刺耳。我一向不爱用。”
次狐无奈叹息,推张湍向厅外去,以求暂时躲开赵令僖的视线。
身着暗红甲胄的武将骤然现身院中,武将大半张脸藏于铁盔暗影之下,难辨容貌。其身材高大,腰挂长刀,径直向厅内行去,于赵令僖脚边跪下听命。
她稍探身向前,伸手敲敲对方头盔道:“怎么还带着这个丑帽子。”
来人正是一路护驾的晏别枝。哨音为令,晏别枝闻声便至,无片刻耽搁。他将铁盔取下,显出张英俊面容。因常在行伍,晏别枝肤如麦色,五官英朗,身量魁梧,披一身甲胄,尤显英姿勃发。
晏别枝抱拳道:“请公主吩咐。”
“将原东晖叫来,宛州上下所有官吏,全部叫来。”她仔细一想又道,“城中守卫全都撤了,换上本次随行将士。”
“属下领命。”晏别枝起身向外,经张湍身侧时,轻蔑一瞥,扬长而去。
一炷香后,庭院内跪着十数人瑟瑟发抖。
原东晖与晏别枝分在两侧站立,遥遥向堂上赵令僖行礼道:“启禀公主,宛州众在册官吏皆在此处,请公主发落。”
赵令僖坐在堂上,捏起枚青枣,悠然问道:“本宫的贴身婢女死在宛州城里,你们之中要选出一人给她陪葬,谁去?”
金玉儒在列首跪着,听得分明,急忙磕头道:“下、下官不知靖肃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一枚青枣抛出,直砸向金玉儒官帽,落地后骨碌碌滚向后侧,惊得金玉儒浑身打颤,连连高喊:“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本宫问一,你答二。”她再捡枚青枣,“晏别枝,先把这个砍了。”
晏别枝抽刀出鞘,行向金玉儒身侧。
刀光闪烁,张湍上前拦刀:“即便金县令有罪,其身为朝廷命官,也该由皇上亲笔勾朱。”
“下官有罪。”金玉儒连连叩首,只重复这一句话,片刻后猝然昏倒在地。
晏别枝上前一探,道:“启禀公主,人吓昏了。”
厅内传来一阵轻笑,她咬一口青枣,幽幽道:“把他吊进井里清醒清醒。下一个。”
? 第 39 章
民间夏无冰窖, 故将易腐易烂食物放置竹篮中,吊入井内悬空贮存。晏别枝遵赵令僖命,遣护卫将昏迷不醒的金玉儒吊下井去。张湍眼睁睁见一活人被如肉块蔬果般对待, 从旁制止,然他虽倚圣旨之命可调遣随行护卫, 可现有赵令僖亲口谕令在前,原东晖等人对其调派视若无睹。
二品朝臣, 奉旨钦差,此时此刻如同虚设。
既无护卫听命,他就自己来办。张湍绑起宽袖,掖上衣摆, 站在井边握住捆缚金玉儒两腕的绳索, 试图将人拉起。护卫在侧,亦不敢阻拦, 只匆匆入主院通禀。
晏别枝听闻,当即禀赵令僖道:“公主,人已经吊下井了, 但张大人要将那县令放了,现正独自往上捞。”
张湍再度公然违抗,她竟习以为常:“找个地方, 将他关起来, 等审完这些人, 我再料理他。”
院中余下官吏听在耳中, 嚎在心中。领皇命在身的钦差大臣尚被如此对待,更遑论他们这些小官小吏。
孙县丞擦一把汗, 不等她发问, 抢先叩首禀道:“启禀公主, 卑职孙远,不知是公主驾到,时间仓促没能准备好住处,委屈公主下榻在这等简陋宅院,卑职万死难辞其咎。又有公主身边女官在宛州地界丧命,卑职得知后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卑职贱命一条,愿为女官陪葬。但公主在宛州的衣食住行却不能没人安排,只求公主暂留卑职一命,等来日公主离开宛州,卑职再死也不迟。”
丫鬟将御厨新蒸糕点随汤药一同送上,她掩住口鼻,将药碗推至一旁,向次狐问道:“这住处是他安排的?”
次狐无奈,捧起药碗上前道:“回禀公主,依张大人所说,安排住处的是孙县丞。此人姓孙,当是他安排的不假。——公主该喝药了。”
她神色恹恹伏在案上,避开次狐,不肯吃药。案上糕点皆依她喜好制作,但药味苦涩,闹得人没有半分胃口:“还算懂事。这点心赏他了。”
得到赏赐,孙远急忙磕头谢恩,松口气又接着回话:“卑职得知女官遭人暗害后,立刻招仵作查验。经查,女官是被匕首一刀毙?????命,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卑职将匕首带来了,因要觐见公主,就暂交由护卫保管。”
官吏入院拜见,不得携带兵刃。原东晖招来守门护卫,详问之后,知确有其事,遂将匕首取来,亲自入厅内呈送。匕首无鞘,刀刃锋利,次狐接过匕首,取布绢包裹刀刃后,谨慎奉上。
人正懒散伏案,怠于直身,便只伸出左臂,摊开手掌。次狐小心翼翼将刀柄递入其掌中。她握住刀柄,抖开布绢,目光一扫,心中顿生疑云。随即直起身,将刀收至眼前仔细查看。
匕首通身七八寸长,刀柄木质,漆以浓墨,缠绳密实,绑法独特。刀身为精钢打制,色如玄鸟,纹如裂冰,刃如白虹。
这柄匕首她认得。
大旻有六大铁矿,开采矿石,就地冶铁锻钢,技艺各不相同,其中以南陵铸造局技艺最优。海晏河清殿建成那年,各地领旨准备贺礼,南陵锻造局将新打制成的裸刃呈上。裸刃色乌,刃身布有冰裂图纹,初看犹如碎刃,一试方知削铁如泥。她命宫内兵器局将此刃制成匕首,镶以红宝,名之“红鸦”,收入海晏河清殿私库。
后逢赵令彻冠礼,她将红鸦转赠赵令彻。
此时红鸦刀柄所镶红宝被人撬去,但依刃身、缠绳仍然可辨。
“是我送七哥的刀?”她轻挥红鸦,当即将药碗一劈两半,黧黑汤药涌出,铺上桌案,沿桌角淌落。
次狐取布绢擦拭桌案,低声回道:“奴婢记得,这匕首名叫红鸦,是七殿下冠礼之时,公主割爱赠予七殿下。”
“七哥封地在南陵。”她将匕首摔出,红鸦玎珰落地打旋。
次狐及原东晖当即跪地。
“找人带着红鸦去南陵。”她不满道,“问问他,是次燕得罪了他,还是想取我的性命。”
原东晖捡起红鸦奉过头顶:“末将领旨。”
见原东晖退至院中,院内众官吏仍瑟瑟等候审问,匕首落地之时,他们亦是心惊胆战,更有甚者紧缩双腿不敢吱声,可身下石砖已湿了一片。晏别枝瞥见,抬手掷刀,刀楔入小吏身旁地砖,骇得人仰身后逃,暴露出地面及其裤上湿渍。
护卫见之低声嘲笑,周遭官吏却笑不出声,哭丧着脸,只怕自己亦成笑柄。
她在厅内坐着,心中烦躁,更无心留意院中之事。盘中青枣被她频频砸出,滚落满地。
次狐回看一眼院中,上前为她捶一捶肩,声色轻柔问道:“公主,还审吗?”
“审什么审。”她没好气道,“全轰出去,各赏二十廷杖。”
得令后,原东晖与晏别枝各自招呼护卫,将跪了一地的官吏连踢带打轰出院子,押至院外行刑。孙远抱着糕点,跪地躲避护卫踢打,硬趴在地上高声喊道:“卑职孙远谢公主隆恩。”
她在厅中听到,蓦然轻笑:“这是刚刚要给我置办衣食住行的那个?”
“是他。”
“让晏别枝将人押进来。”
次狐至院中传令,正见孙远紧紧趴伏在地,双臂环着一叠糕点,全身背部尽是脚印,摇了摇头道:“晏指挥使,烦请将此人带入厅中,公主有话要问。”
孙远欣喜若狂,当即爬起身来,抱着赏赐糕点规矩站好。
晏别枝稍加打量,厌嫌万分道:“公主见他作甚?”
“奴婢不知。”
有谕令在,晏别枝心中不悦,却也只能推着孙远后肩,将人推入厅内。孙远竭力站稳身子前行,入厅内后,当即扑到在地,叩首喊道:“卑职孙远,拜见公主娘娘,公主娘娘千岁千千岁。”
她斜靠在座椅扶手上,好奇看着跪在厅中其貌不扬、灰扑扑的孙远:“瞧你这身打扮,自己尚且料理不好,怎么给我安置衣食住行?”
“回禀公主娘娘,卑职小小一个县丞,皮糙肉厚,贱命一条,披条麻袋、喝口稀汤就能养活,哪用得着打扮。”孙远笑呵呵道,“公主娘娘金尊玉贵,自然是要用金玉锦绣装点着。卑职虽没见过宫里的排场,但这宛州城里找得到找不到的好东西,卑职都能尽力给公主娘娘找来。虽不能比宫里的五成十成,但即便能有一成相近,公主娘娘也能多一成的舒坦,卑职也就多一分心安。”
“次狐,将我日常起居所用交给他去置办,若差事办得好,重重有赏。”随即眉峰微扬,话锋一转,笑吟吟道:“若办不好,就掏出你的狼心狗肺。”
孙远心底一颤,面上却笑嘻嘻地磕头道:“只要公主娘娘心里舒坦,别说掏了卑职的心肺,就算将卑职寸寸火剐了涮汤都行。”
她抬手掩面,嫌道:“真恶心。”
“卑职说错话惹公主娘娘不快,卑职有罪,卑职有罪。”孙远立即抬手,左右交替,狠狠扇着自己脸颊。
“出去扇去,见血再停。”她摆了摆袖,晏别枝便将人拎出院子,与其余官吏一同行刑。
发落完官吏,便该去料理张湍。
次狐劝道:“公主,今日药还没吃,刚刚那碗,公主任性全给洒了。好在炉上还煎着一副,等吃了药再去也不迟。”
一想到躲不开吃药,她便蔫儿了下来,未等药碗送至,晏别枝却去而复返,在她脚边跪下。
她奇道:“怎么了?”
晏别枝抬头直视着她,目光如灼。他动作柔缓,如沙漠行者捧起清水般捧起她落在地上的双足。
一切忽如其来。她双脚悬空,因无任何准备,而身躯不稳,向后仰去。身子倾斜将倒,双手立时抓住座椅扶手,稳住身形。她睁大双眼,盯着脚边之人,一旁次狐见状,惊慌喝道:“放肆!”
他的脸颊贴上鞋面摩挲,鼻尖轻轻前推,将她的裤脚裙摆推开撩起,露出一截雪白脚踝。他低语哀求:“自离宫后,奴日夜思念公主,终于得以再见公主,惟愿再度侍奉公主左右。”
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前,晏别枝曾于檀苑受教,侍奉于海晏河清殿前。
她记得。
湿热气息缠上脚踝,犹如锁链。
“晏别枝。”她踢开锁链,足尖踏上他的额头,轻轻一蹬,便将人蹬开。次狐连忙上前,蹲在一旁为她整理衣裙。
晏别枝猝不及防,未能料到她会如此对待自己,仰身半倾,颓然跪坐在地,讷讷望向端坐堂上的赵令僖。
汤药送至,她捂住口鼻,不知是嫌药还是嫌人。手掌衣袖遮掩下,稍显沉闷的声音传出,带着些讥讽与厌弃道:“你老了。”
晏别枝离开内廷时刚及弱冠之年。
可于她而言,他老了,不足以在殿前侍奉。
晏别枝心有不甘:“公主,奴这些年始终守身,请再给奴一次机会。您这次只带了个瘦弱书生,他如何能讨您欢心?”
? 第 40 章
自她知晓鱼水之欢起就明白, 女子之美有燕瘦环肥,男子亦然。文人柔弱,话语却是动听;武者有力, 然多粗鄙;年长者经验丰富,技巧娴熟;年轻者精力充沛, 却青涩稚嫩。是人皆有优劣,为择其优、摒其劣, 她设檀苑,对那些优秀男子进行甄选教习,学成后方允其于殿前侍奉。
而蔬果当循时令,繁花盛放有期。花开九日, 前三日徐徐绽放, 后三日渐次凋零,唯有中间三日极艳极美, 可堪留赏。人亦如此。不合时令者剪除,合宜者推排而进,海晏河清殿前从不缺艳丽花开。
不同于权贵将过季者弃如敝履, 她有仁善之心。民间街头有歌谣,是唱:“玉宫阶前滚一遭,功名利禄少不了。”凡侍奉有功者, 皆可得赏而还, 或金银珠宝, 或加官进爵, 她从不吝啬。晏别枝曾为武试翘楚,赐还时, 她送他往五城兵马司任职, 加千户衔。于他寥寥数月的侍奉而言, 是薄功厚赏。
作为檀郎,离宫那一刻,晏别枝在她眼中已经死去。如今,却妄图在她眼前死而复生。
“本宫从不缺人侍奉。”她捏出盘中最后一颗青枣,倾身向前,塞入晏别枝口中:“但要说内侍阉人,倒还有些空缺。”
晏别枝咬下青枣,残缺的枣子滚落在地。
她戏谑道:“本宫要你噙着,你却将它吃了?”
晏别枝含着小块青枣,不知所措,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离宫之时,他欣喜若狂,可离宫时日越久,他越发怀念皇宫。他一身荣辱,皆倚仗赵令僖一人,越是怀念,越是心甘情愿回到她身边去。此次他奉命暗中护卫钦差使团,至宛州方才发现,赵令僖竟也在队中。他惊喜万分,等所有外人都离开,他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心意,却迎来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凄寒彻骨。他不明白。
他喃喃絮语,声调柔和如水:“公主……”
她却微微笑道:“滚。”随后又向次狐吩咐:“换双新鞋子。脏。”
晏别枝将口中青枣囫囵吞下,再叩首道:“公主,属下唐突公主罪该万死。但那张湍对公主屡有不敬,更是?????致使次燕姑姑丧命的罪魁祸首。公主病体初愈,不宜操劳,请准允属下为公主分忧,惩戒其人。”
次狐端上药碗,她将药碗推开,望着晏别枝,少顷,她笑眼弯弯,言语中不乏赞赏嘉许之意:“这倒是个好主意。行伍之人最善规训,若教得好了,本宫赏你。”
“属下必不负公主所托。”晏别枝叩首,“属下先行告退。”
她这才接过药碗,愁了又愁,想要搁下,却又被次狐盯着,不得不将汤药饮尽。丫鬟收走汤碗,奉上茶水漱口,又送蜜饯解苦。马车上的衣物行李皆已归置妥当,次狐取一双崭新绣鞋替她换上。
换上绣鞋,次狐搀扶她去挑选卧房,途中小声议论着:“公主,奴婢曾有听闻,晏指挥使分任东城后,性情愈发暴戾,手段狠辣,屡伤兵将。但因他曾侍奉殿前,是以无人敢管。”
久在车中少有动弹,刚走两步她便觉腿脚酸软,丫鬟们当即送来绣墩供她暂歇。廊外空地置有水缸,她抬眼看去,不以为然道:“暴戾?一条不长牙的狗而已。”
次狐回说:“人前人后,总有些不同的。”
“总不敢冲我比划他那些拳脚功夫。”
“据奴婢所知,行伍间那些训练有素的兵将,都会被他折腾得生不如死。”次狐斟酌后道,“更何况张大人?”
见她没有回应,次狐又道:“张大人自入内廷后,身体愈发虚弱,层层叠叠的伤不在少数。若让晏指挥使依着行伍间的规矩规训,怕是熬不过的。”
“晏别枝还敢杀了我的人不成?”
“自是不敢。”顿了片刻,次狐方才显出些忧虑来:“说是如此,可到底刀剑无眼,倘人真的出了意外,不说宛州查案的差事能不能办,就是公主这些时日的教诲,岂不是皆付诸东流了?”
沉思许久,她方起身道:“将那个奴才叫来带路。”
“公主是说孙县丞?”
“是他。左右无事可做,去看看也无妨。”
软轿备下,孙远忙不迭滚进院中,得知她的意图后,欢欢喜喜应承下来,道是张湍被两位指挥使大人关押在县衙牢房,和城门前捉到的刁民关在一处。牢房湿冷肮脏,孙远当即吩咐衙门差役从布庄征来布匹,先一步往牢房中铺地
黄昏时分,轿子停在牢房大门前。
她刚一下轿,就见眼前整整齐齐跪着十数名狱卒差役,个个脸上喜气洋洋,高唱千岁问安。孙远在旁引路,次狐提灯在侧,一行人走过牢门,眼前花花绿绿一片,各色布匹层叠交织铺在地面上。
孙远殷勤道:“启禀公主,牢中关着的都是些腌臜泼才,脏得厉害。卑职害怕这地脏了公主鞋底,先叫他们用布铺上。”
潮湿腐气与腥臭扑鼻而来,她退后几步,试图避开这些气味。片刻后,孙远心领神会,立时催促差役焚香。碗口粗的柱香烧起,气息浓郁的檀香当即在牢房内散开。有囚犯被烟气呛得直咳嗽,开口叫骂。
差役抱着燃烧的柱香将人逼回角落,骂咧咧道:“老子给公主熏香,你们嚷嚷什么?信不信直接把你们这些狗货拉出去砍了!”
一炷香后,孙远进牢房内走了一遭,厚重檀香气令人窒息,再分不出什么臭味香味。见有成效,忙喜滋滋地去迎在轿中等候的赵令僖。
踩上铺路布缎,她再进牢中,檀香虽将湿腐压下,却仍有怪异气息缭绕四周。她不耐烦地看一眼天色,日落已半。再等下去,岂不是要误了晚饭。遂忍着那股气息,掩面向牢房深处行去。
最里侧牢房往日里稍宽敞些,如今却堆满了人。许多百姓挤在一起,烛火照下,个个带有伤痕,都是今日于城门前被捕那批。见有人至,牢中一名青年率先站起身,扒着牢门探身一看,向身后人高喊道:“来了来了!快快!”
“是公主吗?”
“是个女的,不晓得是不是。”
听着对话,她略觉困惑,转眼看去,牢房中乌压压挤成一片,烛火亦难照亮屋内。
“管她是不是,先喊了再说!”
“来跟我喊,请公主娘娘放过张大人!”
一声令下,牢房此起彼伏的呼声喊起:“请公主娘娘放过张大人。”
孙远焦急看向身后差役,差役得了眼色,当即抽出长鞭向牢房中打去,恶狠狠道:“都闭嘴!冲撞了公主,把你们全砍了都不够抵!”
鞭打声与痛呼声交织,藏在后侧的一名壮年忽然跳起挥手:“公主娘娘,是我,是我动手的,是我杀的人,请公主娘娘放过张大人。”
“不是他,是我,人是我杀的,要抵命我去抵命,请公主娘娘放过张大人。”
“还不闭嘴!”差役隔着牢门遥遥指去,“就你,你们,等会儿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一群贱民,皮痒痒是吧?”
她抬了抬手,次狐提灯上前,试图照上那几人的脸颊。
“你们在替张湍说话?”她似笑非笑,只看两眼,便觉那些人面貌可憎,心中厌恶,转过头去。
一老者颤巍巍跪下,声泪俱下:“公主娘娘,要罚就罚我们,我们挨打受罚习惯了,张大人无罪啊!”
“张湍呢?”她不想再做停留,瞥向孙远问道。
孙远忙回话说:“在前面那道铁门后边儿。铁门后边儿刑具齐全,晏指挥使领公主命要审问张大人,卑职不敢怠慢,将人带那边去了。晏指挥使习惯单独审讯,咱们也都没敢去打扰。”
铁门石墙,割开两处天地。
一道锁链挂在梁上,垂下两端镣铐,缚于一人双手。锁链长度截得精妙,既能将人吊起,又能令人双膝似跪非跪,悬而不落。似是给了一线生机,却又令人在疲惫求生中走向绝望。
而这对镣铐正锁在张湍双手上。
被锁入审讯牢房后不久,他就变得伤痕累累。脸上亦有血迹,血痕划过眉眼,划过嘴角,划过脖颈,最终没入衣衫。
门外的吵嚷声传来,他张开口,有气无力说了句话。
晏别枝在旁倒一碗粗酒饮下,看他开口,走到近处贴耳去听。
“湍有要事需向公主禀明。”一句话断断续续,拖拖拉拉许久方才说完。
晏别枝听后,将土碗丢到一旁,酒碗撞上石墙碎开落地。这句话,自他进入牢房提人审问开始,张湍便一直在说。想向公主求救,这个机会他断不可能给。
抬手擦去嘴边酒渍,他自墙上取下一柄匕首,阴森森道:“还在想着见公主是吧?我送你去。”
张湍眼皮耷下,双眼半睁半合,却被晏别枝强行撑开,裸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他右手提起匕首,刀尖距其瞳孔只有半分:“待会儿就送你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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