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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 章(三合一)

    三日间, 京中妇孺啼哭不止,乃至入夜街头巷尾皆可闻凄厉哀泣之声。

    远处悲鸣断续入耳,藏身孟宅的张湍试图诵诗文安心定神, 却是徒劳无功。

    出宫避祸本是听从赵令彻劝说,暂藏幕后建言献策以伸抱负。如今计策未出?????, 却先因自身缘故致京中百姓水深火热。

    孟宅奴仆有人骑上屋脊远眺,有人谨慎出门探查, 相互配合,以求及时通报搜查官兵的动向警醒孟家二老。眼看五城兵马司官兵越靠越近,妇孺泣声愈发清晰,孟宅上下忐忑难安。

    咚咚咚。

    急促猛烈的撞门声, 砸落在不远处宅门上, 又是新一轮的求饶哭喊。

    哭声似千万利箭,穿心刺肺, 令他咬牙攥拳。是他错估对方作孽程度。为查一人,动全军,乱全城。他躲一时, 便乱一时。今日乱京都,明日便可乱四方,天下百姓皆会因此惶惶难安。

    百姓何辜?

    书册被搁下。

    闹剧因他而起, 亦该由他平息。

    犹如柔风过湖而起微澜, 风止后, 水波平。他静静望向紧闭门窗, 似可窥见亿万黎民涂炭之景,恸哭无休无止。耳畔声响渐渐隐去, 他松开拳, 提笔润墨疾书, 留信一封后,悄悄自小门离去。

    如此,便可不牵连孟家。

    沿僻街陋巷前行,一路未遇五城兵马司盘查,直至临近皇宫。

    巍峨宫墙下,磅礴朱门前,茕茕孑立。

    守门禁军远远望见,报崔慑后立调一队人马包围上前。

    候主车夫不动声色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湍站在禁军中央,迎着刀枪,抬头向宫门楼墙望去。

    宫墙漆红,皇帝为辟邪镇祟,掺朱砂于其中,年年翻新。楼门高高,飞檐直勾天幕,承青冥之威。今年经两季风雨,朱砂褪残,琉璃瓦碎。

    此地非宫城,恍然一灵柩。万千王族血,殓于红墙中。①

    这也是他的棺冢。

    如此,便可不牵连百姓。

    禁军喝道:“擅入皇宫者何人?报上名来!”

    “正七品监察御史,张湍。”

    ……

    侍卫一路狂奔入海晏河清殿,内侍在后紧赶慢赶追着喊着:“通禀公主,通禀公主,人找着了!”

    殿内宫人闻声,纷纷奔走叫喊:“通禀公主,人找到了!”

    声音很快传到赵令僖耳中,听院外嘈杂叫嚷,她一时辨不清内容:“去个人听听怎么回事,都在吵什么?”

    陆亭耳力好,噙笑答说:“听着像是‘人找到了’。看来是状元郎有消息了。”

    人找到了?

    还真以为有点儿本事,能不留痕迹逃出皇宫、遁离京城。原来只是徒劳挣扎,三两日便被擒住。

    复又提起兴致,遣人去催。

    不消片刻,侍卫汗涔涔闯至院内,扑倒在地欣喜回话:“禀公主,禁军将张湍捉拿回宫,正在押送途中,末将先行一步通传报信。”

    “好,有赏。”

    半盏茶后,崔慑亲率小队,押解张湍至她面前。

    与构想稍有偏差。她想着被禁军捉到,应是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落魄子,该引得合宫上下好好嘲笑奚落。没料到,他竟纤尘不染,从容不迫。

    褪去她精心择出的朱红官衣,披件染着阴霾穹顶色的绸衫。

    灰扑扑的,倒像——

    倒像那只鹦鹉。

    却不如鹦鹉听话。

    “次狐,将那只鹦鹉带回来。”她眉眼堆笑,待将鹦鹉带来时,方指着笼中鹦鹉道:“张湍,你瞧,你这身打扮,和它是不是很像?”

    张湍默然无声。

    鹦鹉喳喳道:“回禀公主,回禀公主。”

    “听到了吗,它叫你回本宫的话。”她抚着鸟笼幽幽说道,“区区一只禽兽,尚且懂得听话,你却连只禽兽都不如。——取笔墨来。”

    笔墨纸砚依次摆开,她提笔描画许久,待墨痕尽干,方搁笔细审,心中甚是满意。又招陆亭上前,陆亭绕到一旁,侧首看去。

    只见画幅中央是只鸟笼,笼中却无鸟,但囚一树梅。

    “交给工部,我要尽早看到。”她瞥向张湍,笑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湍沉默良久,在她将要失去耐心时忽而开口:“公主如何处置张湍都可,但求饶过一院宫人。此事与他们无关。”

    她问:“次狐,清平院和听桦阁的宫人如何了?”

    “全数赐金珠为食。”次狐回答,“已毙。”

    她眨眼望着他,歪头笑道:“葡萄大的金珠子,本宫赏给他们,谁拿了不开心呢?”

    吞金而亡。

    张湍震颤失色,怒道:“何故草菅人命!”

    “这可怨不得我呀。”她委屈道,“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却恩将仇报,伙同这些忘恩负义的奴才背叛我。倘若你听话些,不就好了?”

    陆亭剥出枚葵花籽填喂鹦鹉,漫不经心道:“驯养禽兽总是要耐心,可驯人却不需要。尤其是读书人,自小捧着经卷,太阳晒不到两下,骨子里是软的。一旦拿住命门,只需三言两语,管教他立刻屈服于你。”

    “松斐哥哥说得不对。”她摇了摇指头,“都说文人傲骨,怎会是软骨头?只是太不听话的,总要教训。”

    曾经朝会上,她一眼看中的霜质文人,若真是副软骨头,岂非是她看走了眼?不过文人傲骨终是给旁人看的,在她面前,却万不能再端着梗着,需得温顺乖巧、听话顺从。

    “却愁这次打算如何?”

    “先押去内狱水牢仔细盘问,本宫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有没有人帮他。”她探头左右看去,见无他人,便又问道:“那两个和他一起失踪的呢?怎么不在?”

    次杏与成泉。

    这二人,在张湍身边待久了,竟忘了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崔慑回话:“回禀公主,只他自己一人,未见其余人等。”

    “继续找。”她盯着张湍双眼,“京城没有,就出城去找,出城还没有,就到宛州去找。抓不到他们,就抓他们的家人。将他们两个活着带回京中,其余人等一经捉拿就地赐死。”

    张湍怒目圆睁。

    不等他开口,她继续说:“还有孟川。张状元全家老小,一起接入京中。今冬本宫要于摄云湖摆宴,旁人可以不来,张状元的父母却不能不来。”

    “你——”张湍气急,一口叱声堵在喉间发不出。

    “本宫如何?”她笑说,“本宫要如何便如何。作茧自缚,怨不得人。把他带下去,告诉内狱的人,留他一口气儿来日与父母团聚即可。本宫要的答案,却片刻拖延不得。”

    崔慑领命。来时禁军宽待张湍,任他自己行走,行路速度被他压慢许多。此时揣摩公主心意,想是不必再多宽待,两名禁军直接上前将他双手反剪。

    她忽然又道:“慢着。”

    两名禁军慌张松开,只怕是因动作粗鲁慢待了他,惹得公主不悦。

    “次狐,去取官衣。”她悠然道,“把他身上这件灰皮扒了,换一件衣裳。”

    禁军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动手。

    “就在这儿脱。”她端坐案旁,好整以暇看向张湍。

    张湍恼红了脸,恶声说:“湍可领任何刑罚,却绝不受如此大辱。”

    她呷一口茶,轻飘飘吐出一字:

    “脱。”

    禁军们再无顾忌,将兵刃交予近旁兄弟后逼上前去。张湍后退躲避,却遭多人围堵,避无可避。两名侍卫从后擒住他双臂,一人在前将其腰带扯断。随后侧边两人抓其衣袖,动手反向猛力拉扯,直接将他灰绸外衫从中撕裂,只余中衣蔽体。

    清脆笑声不时响起,她在旁看着,看着一向端方清正的张湍身陷窘境。

    早该如此。

    是她过于仁慈,才会有今日局面。

    往常哪个不是遍体鳞伤也要求她恩赏?

    什么君子正衣冠而知礼,侍奉她、顺从她,才是海晏河清殿中唯一的礼。

    寂寥秋风起。

    破烂外衫被践踏在地,推搡挣扎间,他发冠已斜,束发已乱,几绺乱丝迎风飘起,或斜过眉眼,或缠于嘴角。

    斯文扫地。

    他缓缓上前,躬身欲捡地上衣。

    禁军踩着衣角,任他拉扯却不动分毫,引得哄堂大笑。

    次狐快步送来官衣,得她指示,方敢奉上前去道:“张状元,换这身衣裳吧。”

    “不换。”他冷冷回话,仍固执地去捡自己的旧衣。

    她懒懒道:“张状元没手没脚,不会穿衣,你们来教教他。”

    “是!”

    经刚刚一番折腾,禁军们再不拘谨,壮了胆子,捋起袖子,放开手脚上前。一人扼住张湍脖颈,将人举起,引来满堂喝彩。眼看其白面憋红,方才松了手将人摔到一旁:“白脸秀才这就憋不住了?——哦不对,是状元,小的们伺候状元爷更衣。”

    两人将他架起,欲套衣衫,却见他曲肘抗拒。

    “兄弟们,把他这两条胳膊卸了,方便穿袖子。”

    闻言,她抬手道:“等等,日后他还要在本宫面前伺候,人得是个囫囵的。”

    “公主请放心。”一名禁军答道,“咱们有法子,将他这两天胳膊扯脱臼,等穿好衣裳再装回去,不会缺胳膊少腿。”

    “那就好。”她安心继续看戏。

    禁军们常年操练,手底都有功夫在,说要卸了胳膊,咔咔两声,张湍煞白了一张脸,两条胳膊便无力垂在身侧。

    朱红官衣这便轻而易?????举套上了身。

    待将胳膊接好,一人忽然朝他后背猛踹一脚,大笑喊道:“快给公主磕头!”

    这一脚猝不及防,他站立不稳,踉跄扑上前去,几乎扑到她的脚边。

    她吓了一跳,手中茶盏直丢出去,一盏温茶恰淋在他脸上。

    他不声不响抬袖擦去面上茶水,缓缓站起身。

    戏已看倦,她摆摆手道:“带去内狱吧。”

    因无禁口之令,张湍被捉一事及院中发生之事,只半日时间便传遍内廷。各宫各苑茶余饭后皆在议论此事,一说前途无量的状元前程就此断绝,一说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只看后续将受如何磋磨。

    更多宫人有说有笑,提及被迫当众更衣之事,只说若肯早早进公主屋里脱衣裳,何必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裳。

    讥嘲议论此起彼伏,很快传入宣天阁。

    依祖制,未得加封的皇子婚后七日间,与妃同宿宣天阁中。七日后,若无加封,则迁居东宫偏院,若有加封,则迁入宫外王府。

    如今赵令彻与孟文椒尚居宣天阁中,听宫人讲述张湍境遇,孟文椒当场昏厥,赵令彻凝眉不展。同时宫外孟宅送来信函,乃张湍当日就擒之前所留,言说不愿牵连众人,甘愿孤身受戮。

    若能引颈就戮,不失为一件快事。

    可却遭逢侮辱践踏,何其悲哉。

    次辅王焕寻御史上书弹劾,一劾赵令僖擅自调动五城兵马司,责其为一己之私危及京城万千百姓;二劾赵令僖折辱学子朝臣,责其为荒淫私欲令天下读书人寒心;三劾赵令僖奢侈成性挥霍无度,责其刮民脂而筑高楼、汲血汗而填私欲。

    几日内,数千道奏疏送入钦安殿。

    几日后,皇帝只批朱一句:

    “擢张湍为正四品佥都御史,以慰天下学子。”

    其余桩桩件件,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一石落水,激起万千波澜,最终都将沉寂。绿树凋矣,秋风扫去道上红叶,园中花败,零落入泥唯余残香。秋将去也。

    仲秋时节,工部领靖肃公主令,而后兢兢业业临摹书画,绘出图纸。后招来数十名能工巧匠共同商议,终于定出完好方案,拟于秋深之时开始动工。

    靖肃公主下令冬日摆宴摄云湖,是以各监各部早早开始筹备。宫里宫外,尽皆忙碌着,赵令僖仍如往常饮宴极奢,偶尔将张湍自水牢中拎出,瞧一瞧开口没有。

    斗转星移。不知是夜何夜,风紧,吹动花窗摇曳作响。次日一早,枯枝挂雪,满树梨花,入冬雪落时。素白银妆遍及宫中每一角落。

    她早早登上靴子,披着斗篷奔入雪地,在白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一入冬,天寒地冻。工匠进度放缓,几遭催促处罚后,终于在腊月时节将她所需亭楼建成。

    张湍被释出内狱,押至海晏河清殿。

    身着单衣,尤显松垮,比起几个月前,他瘦削太多。走路时跌跌撞撞,每一脚落地,都觉脚踝无力、双膝酸软、双腿麻木。久不见阳光,他只能半睁着眼睛,看许多事物都看不完全。

    宫人推着他,一路推到摄云湖边。

    湖中央坐落着一栋高楼,是光晔楼,他曾去过。

    但在光晔楼前五丈处,另有建筑,他未曾见过,亦看不真切。

    皇宫内廷,水面最广当属摄云湖,被圈入海晏河清殿内。湖中央建有光晔楼,不必再提。光晔楼前,则是众多能工巧匠,昼夜不歇赶工至今,依赵令僖所绘图卷打造出的巨型鸟笼。

    这只鸟笼与光晔楼四层同高。根根栏杆间隙不足四寸宽,向上延至三层楼高时向内圆滑收束,居于底座中心正上空。底座中,铺有黑土黄泥,植有一树梅花,梅枝横斜自栏杆间隙探出。

    腊月梅花开,有花朵不慎跌坠入水,一点红舟飘飘荡荡,随波逐去。

    张湍站在水边,他看不清楚,亦听不清楚。侧边一只乌篷船破水沉浮而来,当停在他身边时,他才发觉。他眯了眯眼睛,试图看清船上来人。

    先是一团火红自蓬下钻出,是她。

    身披火红斗篷,踩上船头,探出丰腴手掌。

    一旁宫人递上手臂,供她搭扶。等她跳上了岸,他再看便更清楚些:斗篷帽檐织有雪白绒毛,团团簇拥下,是张满月脸,描黛眉、点胭脂,美丽娇俏。

    如从前般。

    她俏生生地笑:“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

    自秋日禁于内狱水牢,日日忍受酷刑拷打,偶尔被她叫去盘问两句,至今日,天地已白。他这一年寒暑,便耗在这座宫里。

    始作俑者,近在眼前。

    见他默默不语,她又道:“内狱说,你这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连梦话都没有。我可不信,人怎能这么久不说话?除非是个哑巴。”

    张湍仍旧不答。

    “你不爱住清平院,我给你造了间新的宫殿。”她遥遥指向那座装点漂亮的鸟笼,“瞧,是不是很眼熟?当日你穿着那件灰扑扑的衣裳,看起来与那只鹦鹉一模一样。鹦鹉被人驯养,有它的笼子住,你也该有。”

    张湍无开口反驳的力气,甚至没有力气皱一皱眉。

    “来,上船。”她笑盈盈拉着张湍跳上船。

    船只在水中摇晃,他站不稳,几乎扑入水中。好在后来宫人眼明手快,拉住摇摇欲坠的他,将其推入蓬中落坐。

    一蒿点水,船只离岸,向那座专属他的囚笼行去。

    这些日子饱尝磋磨,他的反应慢了很多。待被推入笼中,侧身倾倒,身躯覆压掌根,未愈的伤痛齐齐发作,他开始颤抖。寒冬腊月,肢体沁出层层冷汗,风来时尤显寒冷。

    她不在意这些,只问宫人:“东西备好了吗?”

    “回禀公主,尚衣监已将东西送来,只等公主下令。”

    “铺吧。”

    乌篷船搁下张湍入笼后,荡荡远去。

    另有几艘小船向水中鸟笼驶去,载着工匠。工匠们背负包裹,抛出飞爪钩索,勾在鸟笼上方。来回拉扯两下后,确认绳索稳固,方沿着栏杆攀爬至鸟笼顶端。

    工匠在笼顶解开包裹,露出其内红绸。

    红绸抛扬,如云飘飞,如羽下坠。

    四名工匠,四面红绸,交叠覆压在鸟笼四面八方,将鸟笼完完全全遮掩其中。她在光晔楼下靠岸,登上五层,远远看着前方红绸塔,击掌而笑。

    这是她驯养的笼中禽、地上兽,等闲不示于人前。

    ……

    方寸之间,张湍静静呆着,不知是醒是眠。

    他懂这笼中意。

    什么时候,他能像鹦鹉学舌一样,学会如周围权贵奴仆那般卑躬屈膝、温顺听话、曲意逢迎,什么时候,他就能像外边成百上千个宫人那样,离开这座牢笼。

    可他怎能为了走出一个囚笼,进入另一个囚笼。他可以留在笼中。一如困锁清平院,一如被囚地水牢。

    往来煎熬,不过如此。

    日复一日。

    笼子锁住他的脚步,红绸困住他的视线。

    白日里,他张开双眼,眼中满是鲜红,闭上双眼,眼中亦是鲜红。

    黑夜间,他张开双眼,眼中满是漆黑,闭上双眼,眼中亦是漆黑。

    万千繁华俗世,在他眼中,只余下黑红两道色彩。梅树枝干是黑,梅树开花为红。雪落绸帘是黑,风动绸帘为红。疏影淡香是黑,湖水清甜为红。老父叱责是黑,慈母疼惜是红。每日送饭宫人是黑,每日碗中饭菜为红,鲜血淋漓,吞咽如兽。

    倚梅抬手,掌如枯枝,仰面观去,寸寸凋零。

    笼中已落一地梅花。

    又是不知多久未言语,他似乎已忘记字句平仄,忘记曲乐腔调。

    宫人照旧送饭,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样可怜,搁下饭碗后劝道:“过阵子你就能见光了。公主在摄云湖畔大摆筵席,届时就会揭开绸子。”

    人走声落,复归自然之音。

    是雪声,是风声,是水潺潺声。

    一双木讷眼珠忽然颤动,他终于对那句不知多久前留下的话有了反应。

    摄云湖畔摆宴,邀他父母入席,却要揭开红绸,有万千宾客,如赏园中兽、笼中禽般,打量着他。

    他不能,

    不能留下。

    想要撕裂衣袖,却无力气,于是以牙咬破衣摆,撕去裙摆布块。

    他扶着树干站起身,一步一顿行至栏杆边上。一只手自缝隙探出,稍稍撩起红绸下沿。水面反射粼粼日光,刺痛他的双眼。他偏过头,避开光线,将那块布片浸入水中。冬日水寒彻骨,他仿佛毫无知觉。

    将布块浸满水,缠上相邻栏杆,用尽全力缠绞,终于将缝隙扩开。瘦骨嶙峋之身,通过这道缝隙易如反掌。

    再回头看一眼身后,与他相依多日的梅树坠下几朵寒梅,似书送别之词。

    他微微笑起,与梅示意,随即毅然决然投身入水,溅起朵朵水花。

    来往湖岸与光晔楼的一只只小舟循声望去,见水波泛泛。鸟笼外侧红绸垂坠,其上点有片片深红。

    “这是——”

    “是张大人,张大人投水了!”

    “快救人!”

    “快去通禀?????公主。”

    半盏茶时间,消息传至赵令僖耳中,一个时辰后,各宫各苑皆有听闻。

    张湍被人从水中捞出,无其他旨意,只能再送入笼中。凄冷寒风料峭,湿水衣衫不能贴身穿着,宫人看他可怜,心生怜悯,给他松解发冠,蘸去发间水珠。又替他换下湿衣,套上夹棉中衣。

    他呕水醒来,张开眼见到几张陌生的脸。

    因形体太瘦,衣不贴身,风一阵阵灌入衣袖裤筒,人止不住地颤。

    赵令僖乘舟来时,红绸已向两侧挂起,笼门敞开。

    她步入笼中,见张湍身着素白中衣,倚靠梅树半卧,头发散开。几绺发丝贴附上瓷白面颊,淌着细股水流,汇入暗紫双唇之间。

    半副病体,半幅死态。

    她问:“这是怎么了?”

    宫人回答:“回禀公主,奴们照常往光晔楼布置,忽然听见水声。有人发现是张大人落了水,于是四五个人齐齐下水,才将张大人救上来。那四五个人怕湿寒气冲撞到公主,这才急着换衣裳走了,换过后就来给公主回话。”

    “没问你。”她伸手挑起贴在他面上的湿发,摩挲着问,“怎么投得水?”

    “启、启禀公主。”又是一名宫人道,“这儿的栏杆弯、弯了。张大人许是从这个宽大缝隙挤出去的。”

    她起身去看,果见两根栏杆弯曲出较大缝隙。以他如今的体型,恐怕用不上挤字,侧一侧身就能溜出去。

    “是我考虑不周,又叫你有了可乘之机。”她招招手道,“取条锁链,将人与这棵树锁在一块儿。至于建造笼子的工匠,父皇说腊月末里不杀人,一人赏二十杖,流放西南吧。”

    “辱我,囚我,因何不杀我。”张湍嗓音嘶哑,扯出的这一句话,却平稳如无风之日下坠之雪,从容荡下。

    “若你死了,”她说,“如何偿我?”

    他逃离出宫,至今次杏与成泉二人不知所踪。去孟川请人的宫人无功而返,孟川张家举家迁居,不知去往何处。合宫人都知道,她被小小一个张湍耍了。敢于戏耍她,就该偿还相应的代价。

    得到了答案,他莫名一笑,合上双眼。

    病态未减其颜色,她见他笑,亦两眼弯弯,心情略好。

    座椅运入笼中,她坐下静等。宫人带来锁链,一端扣住张湍脚踝,一端扣锁梅树树干。难怪鹦鹉困锁笼中,尚要银环锁足。定是怕如他一般溜出笼去。直到将他彻底锁住,令他再不能逃,亦不得死,她方离去。

    红绸再垂下,笼门紧闭锁,她唤次燕取琴,唤次雀带鹦鹉,继而登上光晔楼。

    陆亭教授鹦鹉曲目中,有《离支词》。是琴曲之中,她尤为喜爱一首。光晔楼上,她铺开南风,以琴请禽歌,一人抚琴,鹦鹉歌唱,甚是欢愉。

    歌声小,难传四方。琴声亮,铺遍碧湖。

    第一声弦响,张湍便已捕捉。琴弦声色,抚琴技法,皆是熟悉。只听一遍,即可烙印脑海心府,永世不忘。

    是那日梨苑戏台上听到的琴。

    久违的琴。

    他怔怔听着。《离支词》作浮华景,响奢靡音,他本不喜。可由这名琴师抚来,却能将曲中世俗扰扰滤去,只留下褪去庸态的喜乐繁华。歌舞升平,安居乐业,四方富足,海晏河清。

    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而烦耳。②

    是他庸人庸耳只闻得庸庸俗心,避而不见千载繁华盛景。

    然此曲只演一阙便终,任他苦苦等待,却始终不见下阙琴音何在。笼中又复昨日,琴音在他耳畔回响,他心中多了一分隐隐期许。

    光晔楼上。

    赵令僖收弦止音,一旁宫人已备好洁净谷物,她将谷物自笼子下沿空隙推入笼中。鹦鹉见到食物,当即扑腾落下啄食。

    “有功便赏,有过便罚。”

    她双手托腮,看着鹦鹉点头啄食,仿佛在回应她的话,因而觉得分外有趣。

    次狐合上窗子:“冬日风凉,水上风更凉。公主千金玉体,怎能常在窗前吹冷风。”

    她说:“不开窗湿闷,难受。怕凉就多生几炉炭。”

    “几日后宴席宾客名单已经拟好,请公主过目。”

    次燕送上一叠洒金红笺,她随意掀了两页后交到次狐手里:“就这样吧,找人将请帖写了,明日送到各家去。”

    此后几日,她常去光晔楼上弹琴。

    每逢听到琴音,他总盘膝坐正,仔细聆听。至后来几日,他忽生一念,于是双手自空中抚过。

    指底无琴,心中有弦。

    远处一声琴音响,他便随之抚一弦,自声中拟其指法,辨其轻重,效其急缓,再辨其心。未拜师,偷学艺,本不耻也。可他一直无缘得见这位琴师,自然无法拜师学艺。

    笼中一日,唯琴音响方得以声,琴音歇则复死寂。

    他自偷师时光中品出几分欢愉,常常空抚弦,静候佳师。

    直至腊月二十九,除夕。

    笼外近几日多纷扰,喧喧嚷嚷,吵吵闹闹,他知道是宴会将至。至腊月二十九当日,湖畔更是起了锣鼓乐声,丝竹管弦齐鸣。他尽可能靠近笼子边缘,侧耳细细倾听,想自这些琴声中听到那一张琴。

    每一声琴响,便似挑起他心中之弦,可今日每一张奏响的琴,都不是那张令他牵肠挂肚的琴。

    一如昨日,一日前日,他只能静静地等。等琴来。

    ……

    宴席环绕摄云湖畔,自光晔楼顶向远处眺望,便可看见湖畔一张张长桌前立着的高高坐烛灯台,灯台焚高烛,外罩通透琉璃,入夜即可见流光溢彩。岸边琉璃灯串串相连,便如一挂琉璃珠链。

    朝野上下,皇城内外,大多王公贵族、文武朝臣,都收到了请柬。

    她得了宝贝,便要晓谕天下。

    今夜筵席,她便要昭告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何谓靖肃。

    崔兰央登上光晔楼,身披战甲,头戴战盔。出席此类酒宴,朝臣需着官衣,若有赐服,当着赐服。崔兰央平寇有功,皇帝赐其金鳞甲,虽非赐服,亦是荣耀,又喜爱穿着,便作了这般打扮登楼。

    王公大臣席位皆设在湖畔,而崔兰央此来光晔楼,是她此前命其监工打制一柄特殊铁弩。

    见人至,她上前催问:“东西带来了吗?”

    “太过特殊,没赶上早些装上调试,耽误公主宴席,末将罪该万死。”崔兰央半跪行礼。在其身后,十数名袒露上身的挑夫正扛着分解铁弩上楼。

    她道:“来了就好,快起来,速速将东西装好。”

    挑夫就位,卸下铁弩零件,打制弓箭的工匠上前行礼,将铁弩组合、使用一一讲说清楚。她听了一半便觉不耐烦,命几人速速将铁弩装好。

    工匠将铁弩架于窗前,弓弦长约五尺,其准星正对着鸟笼顶端。

    “公主,铁弩已经调试好,公主只需将箭矢卡在槽中,按下此处,松开弓弦,箭矢自会射出。”

    她好奇道:“这箭有多重?”

    工匠回答:“回禀公主,这样一支箭矢约有二十斤重。”

    “竟能飞得出?”

    “全仰仗这根弓弦将箭矢推出。”

    她握住一旁箭矢,想要将其挪入凹槽,崔兰央见状,忙上前道:“公主,这箭矢沉重,让末将来吧。”

    “不必,我要自己试试。”她费力将箭矢卡入槽中,又问,“这样重的弩,要瞄准岂不麻烦?”

    工匠回说:“不麻烦,此处是套合圆柱,只要将这里稍松一松,很轻易即可左右上下挪动。不过公主无须挪动,草民听崔将军讲过,已将准星瞄向前方。”

    “好!若是这一箭能成,本宫重重有赏。”她欢喜不已,命次狐放出信号。

    一簇烟花升空炸开,于夜空中绽出一朵富贵牡丹。

    湖中四处船只中的宫人,见空中焰火,当即各自忙碌起来。

    一队船沿湖畔行舟,通知案上服侍的一众宫人,时辰将至,引众宾客入席。另一队船则驶向红绸搭盖鸟笼旁,一旁早几日便竖起高高烛台,船上宫人将烛台内的蜡烛点亮,而后疾速散向远处。

    席间众宾客依次落座,各处侍候宫人遥遥通传,待确定一切就绪,另一簇烟花升空,绽开一朵梅花。

    她在光晔楼顶,看到空中盛开梅花,笑得灿烂。

    铁弩就位,她轻轻按下机关。

    二十余斤箭矢窜出,破空而去,直奔鸟笼顶端。

    箭尖击中笼顶红绸缠绕处,速度未减,直至穿而过。红绸垂坠,尽系于此地,经箭穿过,当即裂开。四方红绸分向四方,缓缓坠落。

    箭矢楔上湖岸,震碎周遭泥石。

    红绸飘然落下,浸入湖水,缓缓沉落。

    四周高烛燃烧,照亮一座漆金鸟笼,笼中一树梅花。

    梅花树下,有一人影,颓然倚坐。

    作者有话说:

    ①随便写的,虽然是5X4但不是诗,没有平仄格律甚至不押韵。

    ②《新唐书?陆象先传》

    ? 第 26 章

    环湖哄然, 宾客起身靠近水畔,试图靠金笼更近,看得再清楚些。

    光晔楼中, 工匠动作迅速地拆卸铁弩,?????清出窗前空间, 容赵令僖凭窗远眺。她双臂叠放在窗台上,望着湖上“杰作”, 尤为满意。

    “幼年狩猎,父皇曾教我:若得猛禽,则剪其羽;若得猛兽,则断其齿。”她同身旁的崔兰央道, “人若不驯服, 就如对待凶猛禽兽一般,禁于笼中。假以时日, 定能驯化。”

    崔兰央道:“皇上公主说得正是,猛禽野兽入了笼,早晚要乖巧起来。这天底下没有几个敢违逆皇上公主的, 久不出手,倒叫他以为公主好糊弄了。”

    “驯禽我也只爱驯那些生得漂亮的,那些长得怪异丑陋的, 早早便杀了。”

    身后数名宫人一同执笔, 逐字逐句记录, 而后藏入竹筒绑缚绳索, 自楼角坠下。楼下停有数只小舟,得竹筒后取出藏于其内的字签, 速速行舟将字签传至湖畔。

    岸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宣读宫人, 将字签内容大声诵出。

    席间宾客听后, 与左右议论商谈。

    她把张湍锁入鸟笼一事并未遮掩,内廷各宫各苑都有流言,宫外亦有人隐约知晓。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她将鸟笼示于人前,宾客很快猜出笼中那抹颓唐身影的身份。

    王焕在座,惊见张湍如飞禽走兽一般被锁入笼中,可谓奇耻大辱。他自责不已,不听劝说便愤然离席,直言要见皇上。

    皇帝姗姗来迟,正撞上恼怒不已的王焕,得空听了一耳朵后,笑道:“朕以为是何等紧要事。却愁贪玩些,当不得真。况且朕破例把他从七品提到四品,补偿过了。快回席间坐着吧。”

    说罢乘舟往光晔楼去。楼上宫人遥遥见船上宫灯,连忙通传跪迎。赵令僖提着厚重衣摆跑下楼,正迎上登岸的皇帝。

    “父皇又来迟了。”她拉扯着皇帝手臂,催他快些行上楼。

    皇帝由她牵着,不得不加快脚步,看得一旁宫人心惊肉跳,只怕哪一步踏错踏空给摔了。待登上顶层,她与皇帝一同站在窗前,指着湖面湖岸光景道:“父皇快看,儿布的宴席漂不漂亮?”

    “漂亮。”皇帝目光扫了一周,最终在鸟笼落定:“朕老咯,那么多蜡烛照着,怎么还是看不清笼子里的东西。”

    一句下去,骇得一队宫人忙去鸟笼添烛,试图照得更明亮些。另一队宫人则依例将字签传至岸边。

    王焕闻之叹息不已,赵令彻寻上前来宽慰。

    年节已至,上将军陆文槛获许回京过年,除夕摄云湖宴便也为他设下席位,与王焕相近。陆亭与父同席,正听到二人议论,噙笑不语。

    陆文槛忧心道:“这靖肃公主愈发荒谬了。松斐,先前说的事,我不能答应。”

    “爹,却愁虽有奇思妙想,却从不针对儿子。”陆亭成竹在胸,“哄了这么些年,我知道她的脾性。你常年在边关,这次回来再办不成一件事,娘恐怕不会轻饶你。爹总不想除夕夜一人睡书房吧?”

    父子二人压低声音交流,赵令彻只零星听见几句,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厢光晔楼中又送出字签,是皇帝道:“时辰不早了,开席吧。”

    众王公大臣听闻,纷纷行礼叩拜,齐声山呼万岁,远远送入光晔楼中。乐师舞姬游湖演奏,各式菜肴亦乘小舟送往各处,不时自金笼边路过。

    张湍身在笼中,听得到水波后的岸上吵嚷。辨不清字句的一声一调涌入他耳中,在脑海化作一句句讥嘲唾骂,最终被虚幻的琴音遮盖。

    今日是除夕。

    他似平静地看向前方熠熠燃烧的蜡烛,许久未在夜间见光,倒有些不大适应。往年除夕,他与家人一同在烛下守岁,却不知今日父母二人是否得席落座,是否看尽冷眼听尽冷语。

    忽盼能有狂风,吹熄盏盏高烛,便无人能看到他。

    心念一动,风即动。一朵梅花落,擦过眉梢。他动作迟缓地捡起梅花,见梅蕊承托一点冰雪。

    片刻后,鹅毛大雪纷纷压下。

    岸边一阵骚动,有喜声高贺:“除夕见瑞雪,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怎么,外边在闹腾什么?”皇帝端着酒盏,听到隐约哄闹声,查问一句。

    宫人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下大雪了。除夕瑞雪,来年必是好年景。”

    皇帝倒无喜色,吩咐说:“将杜只鹤叫上来。”凡有天象,无论好坏,皇帝皆要问过钦天监监正杜只鹤后方下判断。

    杜只鹤匆匆登楼拜见,对答说:“回禀陛下,这场雪来得怪异。微臣接连数夜观天象,推演今日气象,当是无风无雪之日。今日骤降大雪,恐有危厄。”

    “如何化解?”皇帝心有忌惮,而湖畔仍有喧嚷传来,当即命人上岸传旨,凡贺降雪者一律掌嘴五十,宴后廷杖三十。

    “尚且不知,容微臣返回钦天监推演化解之法。”

    “准!快去。乘朕的步辇去。”

    一场宴席刚刚开始,就被大雪搅局,赵令僖筷子一搁,板着一张脸道:“能有什么危厄?我看就是这老天诚心坏我好事。”

    “不可胡言。”皇帝冷声呵道,一看她脸色,忙又温声安抚:“是我语气重了些,但这话确是不能乱说。看这雪一时片刻也停不了,不妨叫他们散了,各自回家去过节吧。”

    她道:“不行。”

    雪花飘入窗内,宫人们不得不将窗子闭锁,撤去两盆炭火以免热气太重。

    “也罢,这群朝臣里多得是附庸风雅之人,雪中饮宴一准合他们的意。”皇帝呵呵一笑,命人将席上盘盏调换位置,一些她素来爱吃的、珍稀难见的、时令鲜物的菜色皆被放置在她面前。

    好言好语哄了许久,她才稍舒缓了脸色,刚提起筷,又听木梯作响。

    是楼下舟船来往送信,孙福禄得了口信,忙上前禀报道:“启禀皇上,上将军求见。”

    “陆文槛求见?他从边关回来后还没见过,叫上来吧。”

    不久,陆文槛便至光晔楼顶。他正值壮年,又常年操练兵马,身强体健,乘舟登楼一气呵成,喘也不喘。

    皇帝见了赞道:“朕是老了,上两层台阶便喘,哪像你们,一路跑来半点儿事都没有。说罢,有什么事?”

    “回禀皇上。臣有一独子,名叫陆亭,不知皇上可有印象?”

    她奇道:“松斐哥哥怎么了?”

    “回禀公主,犬子无恙,只是……”陆文槛思来想去难以启齿,他不常在京,每次回京总能听闻靖肃公主作孽之事。今日更是将颇有才华志气之人关入囚笼当众羞辱,并以禽兽喻之。

    委实荒唐。

    百姓文人对其所做作为口诛笔伐,却是杀头的杀头,上刑的上刑。早已是怨声载道,怒火滔天。

    “别卖关子。”皇帝催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今儿个除夕,却愁别出心裁摆宴摄云湖,大家伙儿都高兴。准你胡言乱语两句。”

    陆文槛一咬牙,撩开衣袍跪地行礼,高声道:“微臣斗胆,为犬子请旨赐婚。”

    “原来如此。这是好事儿,喜事儿。朕有印象,他年岁也不小了,是该成家了。”皇帝开怀笑道,“说罢,看中了哪家姑娘?”

    厅内侍候宫人皆眉开眼笑,孙福禄吩咐着备盏好酒,待会儿许是有用。

    陆文槛叩首道:“微臣斗胆为犬子求娶靖肃公主。”

    喜气顿时烟消云散,宫人脸上笑意僵住。任谁也没料到,陆亭竟敢求娶赵令僖。

    赵令僖满面诧异地看向陆文槛:“娶我?是松斐哥哥想要娶我,还是陆将军自作主张?”

    若是其余几位公主,莫说由其做主,即便是意见想法亦不会问上一句。皇帝一人便做了主。但关乎她的亲事,不仅能容她问,更是由她自己做主。

    皇帝不语,静等陆文槛回话。

    陆文槛道:“回禀公主,犬子仰慕公主许久——”

    未等陆文槛说完,她便打断道:“仰慕本宫?仰慕本宫之人不知凡几,别有用心者更是不计其数。本宫一直以为他与那些别有用心者不同,但今日看来,一丘之貉,并无分别。”

    她视陆松斐为好友,陆松斐却对她另有所图,既是失落,又有愤怒。

    陆文槛知她不善,但亦知晓她与陆亭相交甚笃,以致京中有些议论,编排陆亭自甘做她裙下面首。好在有上将军之名镇着,这些流言蜚语才没有流传开来。

    求娶赵令僖之事,陆文槛亦多次反对否定。但拗不过其母偏帮溺爱,陆亭自己陈情诉衷,立誓非她不娶。两军夹击,将他给哄来这里,腆着张脸给儿子求亲。但他万没料到,赵令僖竟置二人交情于不顾,在众目睽睽之下诋毁陆亭。

    陆文槛沉声道:“微臣虽常年守关,却也知犬子对公主尽心竭力,天地可鉴。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她偏了偏头,不知陆文槛怎还敢出声责问。

    ? 第 27 章(二合一)

    “行了。一边是朕的股肱之臣, 一边是朕最疼爱的女儿。你们真要吵起来,叫朕帮?????哪一个?”皇帝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朕谁都不帮, 你们也不准吵。”待稍平缓了情绪,又语重心长道:“她一个晚辈, 你和朕岁数差不多,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即便她有哪句话说得不中听, 童言无忌,你做长辈的跟她计较什么?”

    皇帝出面来劝,话里话外直将陆文槛当自己人,陆文槛只好吃下闷亏回道:“微臣明白, 是微臣失礼。”

    “不让你吃亏。”皇帝遣孙福禄将陆文槛扶起, “你有功,这些年在外头不容易。你儿子也有功, 今岁夏在银州赈灾功劳不小。要尚公主不是不可,朕的女儿不止却愁一个,她不愿意, 还有别人。五公主温柔敦厚,八公主天真纯善。十二公主年纪小些,她等得, 但恐怕你们父子等不得。”

    陆文槛长揖道:“微臣恭谢陛下圣恩。微臣与犬子意皆不在尚公主, 今日来闹了笑话, 恳请陛下就当微臣从没提过这事。”

    “不想尚公主也可, 回头朕好好给你挑个儿媳妇。——孙福禄,去把朕给陆将军准备的年礼拿过来。”皇帝招招手, 亲自接过孙福禄送来锦盒, 而后授予陆文槛道:“打开看看。”

    陆文槛跪下领受:“臣诚惶诚恐。”又被皇帝亲自扶起, 他端起锦盒,谨慎启开,见是件斗篷。内嵌皮毛,外着丝绸,皮毛密实,柔软温暖,锦缎鲜丽,刺绣华美,另坠有宝珠,光照之下熠熠生辉。

    “却愁告诉朕,她听陆松斐说边关风大、夜里寒冷,说你在边关日子苦,让朕多多犒劳你。”皇帝趣道,“等回到边关,晚上穿着这件斗篷御寒——这是却愁的意思。其余赏赐,等宴席散了,叫孙福禄给你送家里去。”

    边关风沙大,丝绸锦缎光鲜却不耐用。陆文槛心中叹息,捧着斗篷再三叩谢后离开。

    赵令僖不情不愿坐着,饭菜一筷不动。

    皇帝赔着笑道:“却愁是恼朕?还是恼陆文槛父子?”

    她鼓着双腮横一眼说:“都恼。”

    “快别生气了。”皇帝安抚道,“等陆文槛回边关,这陆亭你想怎么折腾都随你。”

    她仍不满,吩咐次狐道:“去将陆亭手中的腰牌收回。”

    次狐领了命,匆匆下楼,乘舟追着陆文槛的小船一同靠岸。岸边席间,罗书玥领着皇太孙正与王焕闲聊,余光恰瞥见陆文槛铁青着一张脸上岸,想是欢欢喜喜去见皇帝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见罗书玥在,次狐在舟蓬下稍避片刻,等其带着皇太孙离开,方才上岸同陆亭讨回腰牌。陆亭顿了顿,复又噙笑回话,取下腰牌递还。

    雪势愈大,又被陆文槛搅合心情,原本赵令僖亲自排演的戏目被撤。一场君臣同乐除夕夜宴赶在戌时结束,各自散去。

    大雪落满枝。

    张湍静坐树下,听这一场喧嚣散尽。

    原在她的安排里,今日他该是除夕夜宴的焦点,却因陆亭之祸,得己身之福,被她抛诸脑后。他在笼中瞥见一艘画舫靠岸,琉璃灯火照着一袭艳红登上步辇远去。

    落一伞素白返回殿中,次狐将腰牌奉上。

    她拎起腰牌,任之悬空摇摇晃晃,下挂流苏细穗纠缠。

    似缠在心头。

    若论多年以来所遇男子中最合心意者,非陆亭莫属。

    昔年端午宴,少将军单枪匹马猎龙舟,尽显意气风姿。她因在蓬下纳凉,未能亲眼得见,只听赵时佼眼泛春光喋喋不休。她心觉好奇,但已至黄昏,各家儿郎小姐早早领赏散去,她疲乏倦怠,便未传召陆亭。

    不知是谁将此事传出,陆亭竟驾马飞奔而来,请命为靖肃公主再演一次猎龙舟。

    薄暮时分,她坐在溪岸,看陆亭腾舟搏水,水花摄残余霞光四散如珠。

    只因她一句未尝得见,便无诏赶来。夜幕下,少年意气并不能看得真切,但一颗拳拳之心倒能看得分明。她赏他自由出入内廷的腰牌,于是他常常为她带来惊喜。

    他能使她开心,且不止于一方一面。

    她乐于予他方便。犹如纸鸢,只要绳线在手,她可以放其飞至天涯海角,以予她欢愉。可如今,这只纸鸢因有一线相牵,便妄想将她牢牢缠住。

    郁气堵在心口,几年欢笑,说无不舍是假。

    次狐道:“公主,今夜雪大风紧,奴婢再添两炉炭火。”

    “打开炉子。”

    次狐从命照做。

    她提起腰牌在眼前晃荡些时候,而后丢入火炉。缠结细穗渐渐被火吞噬,金制腰牌缓缓升温最后变得滚烫。次狐将炉子合上,伺候她更衣歇下。

    ?

    京城上将军府。

    陆文槛送走孙福禄,门合上瞬间便拉下张脸。陆夫人见有赏赐,疑问道:“怎么只见赏赐,没有赐婚的圣旨。”

    陆文槛愤道:“你问问他。”

    “意料之中。”陆亭笑说,“父亲何必动气。”

    陆夫人诧异:“怎么回事,这是没成?”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你让你老子去丢人?”陆文槛抄起门边扫帚要打,陆夫人拦在陆亭身前道:“怎么?上将军几年不回一次家,回家就要对着妻子耍威风?要动手,不妨将我们娘俩打死在这儿,就好一辈子不回家,蹲在边关过你的年去。”

    陆文槛忙将扫帚收至背后,弯腰耷肩道:“夫人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混小子他搁这儿跟老子——跟我装什么运筹帷幄,偏让我在皇上那儿吃个小女娃的挂落儿。”

    “老家伙几年不回趟家,叫你帮个忙怎么还跟娘告状?”陆亭见母亲拦在身前,愈发大胆起来,“有人想拿她与我做你的文章,我这是在帮你。”

    “做我的文章?”陆文槛怔住,“仔细讲讲。”

    陆夫人却拦:“有什么话回屋说去。”

    一应赏赐由陆文槛安排着全数入库,陆夫人则与陆亭一同回屋,忧心道:“往日你对那靖肃公主上心,娘都看在眼里。娘知道,多得是人看她圣宠无加,想要攀附上去,求个一朝飞黄腾达。但你和他们不同,是真心是假意,旁人看不出,娘看得出。那靖肃公主再荒唐再骄纵,但只要我儿喜欢,怎样都是好。可今日为你父亲,开罪了她,你父亲是好过了。你怎么办?”

    陆亭搀扶着陆夫人坐下:“儿既知道怎样哄她开心,也知道怎样惹她生气。更知道如何哄她回心转意。”

    “可别因这事落了嫌隙。”

    “娘不必担心。”

    ?

    除夕夜翻来覆去一宿,年里总郁郁寡欢。

    她莫名常想起陆亭。

    各宫各苑走动拜年,已在宫外建府的兄姊回宫请安。赵令彻携孟文椒去过钦安殿,便往海晏河清殿寻她。看出她情绪不对,赵令彻便道:“倘还是张湍惹了你,七哥可以帮你去劝劝他。”

    她这才忆起摄云湖里还囚着个张湍。

    遂与赵令彻一同往摄云湖去,孟文椒借口身体不适,不便陪同,留在殿里候着。兄妹二人未乘轿辇,一路慢慢踩着雪,她揣着暖炉,张口便吐出寒雾:“过了年,七哥就要去封地了,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记得常遣人送来些。”

    赵令彻应道:“府里管家年前就过去了,该打听该置办的,早早就备下。等我到那边了,再帮你筛一筛就送过来,不让你久等。”

    两人到摄云湖畔,发现这三日大雪停停落落,竟将整个摄云湖冻住,是数十年来未有之事。

    “湖面结冰怎也没人告诉我。”

    冰面如玉,覆盖皑皑。

    她看着开心,站在湖岸探出只脚,试探性踩踩冰面。

    惊得次狐忙上前扶她:“公主当心。湖水是昨夜上冻的,底下奴婢来通传,因未冻结实就没通禀公主。等奴婢寻人来试一试。”

    “不必另找人了。”赵令彻先跳上一旁冻在岸边的小船,再从船只下冰面,一连走出丈许远,确认稳妥后方回到岸边冰面,向她伸出手:“冰面冻得结实,却愁下来时慢些。”

    她探出手搭在赵令彻掌心,手由暖炉一直暖着,忽然触到略显冰凉的手掌,抗拒性地往回一缩。

    “抓着七哥袖子。”赵令彻知她嫌冷,便将外袖翻开露出贴身里袖,有体热暖着,里袖温热。她抓住袖子踏上冰面,小心翼翼地挪了两步后,眉开眼笑,随即将手炉塞给赵令彻,自己提着衣摆在冰面上跑起来。

    大雪冷风下压,冰面寒意上袭,这几日张湍在笼中过得艰难。好在有宫人好心,送来厚毯厚被,还送了暖炉炭火,吃食多予他热汤,才苦苦熬过这几天。

    天愈冷,张湍抱着毯子窝着暖炉,脑袋昏昏沉沉,隐约间听到嬉笑声,勉力抬起眼皮。一片昏暗中,水红色花绽开在水面上,灵动俏丽。他抬手拍拍额头,清醒几分,再仔细看去,是赵令僖。

    守笼宫人匆匆送来钥匙,将笼门启开。

    她提着裙摆抬头跳进笼中,小跑到张湍身边蹲下,赵令彻跟在她身后,忧心忡忡上前。?????

    张湍面如白雪,颊似鲜血,气若游丝。

    “这几日天冷,怕是冻坏了。”赵令彻心中微叹,试探道,“多半连舌头都冻僵了,不妨先接去屋里灌些热汤养一养。”

    她心情正好,当即遣人去办,并命次狐传御医来诊脉。人被带走,她仍留在湖面上玩,跑累了便牵着赵令彻的袖子,让他拉着自己在冰面上滑行。二人在一众宫人提心吊胆的目光下,一路滑去光晔楼底。

    水车不再转动,车上淋下冰棱,指尖在冰棱下轻轻划过,细微寒意转瞬传入心府,她缩回手指,笑着跑上二层。二层曲水流觞小景亦被冰封,狭长水道间放置有逐流金莲,此刻朵朵含霜,如菊如梅,傲立冰雪。

    她正要继续上行,次燕忽然送来一方匣子。

    匣中是对冰雕,两只喜鹊衔枝对望,晶莹剔透。

    “陆少将军遣人送来的。”次燕轻笑着道,“说是昨夜见到上冻,连夜凿新冰雕琢出的。颇费了番心思。”

    “谁送来的?”她拨着莲瓣问道。

    次燕回说:“陆亭,陆少将军。”

    “哦。”她停下细思片刻,“我记得还有只能说会唱的鹦鹉,也是他送的。”

    “是,此前一直养在光晔楼上,后因忙着置办除夕宴,次狐就将那鹦鹉送去暖阁了。这几日精神好得不行,每日都在唱歌呢。”

    “这两只喜鹊雕得不错,可惜大冬天的,没件衣裳。”她拔下一片莲瓣,“将那只鹦鹉的皮剥了,给这两只喜鹊穿上,再送还给陆亭。”

    次燕惊慌跪下,匣中喜鹊晃荡碰撞,口中衔枝裂开掉下。赵令彻刚上楼,赶上这一场,便道:“还不快依公主的吩咐办事去,傻跪着做什么。”

    次燕谨慎抬眼看向她,见她正细细端详着莲瓣挂霜,忙抱着匣子离开。

    “原是陆松斐惹了你。”赵令彻笑道,“可惜那会唱歌的鹦鹉。”

    “七哥喜欢?叫人拦着他们,鹦鹉送七哥。”她笑着将莲瓣丢回水道,带着赵令彻离开光晔楼。

    当晚雪停,张湍苏醒。

    室内暖意融融,熏有檀麝之香,万千灯烛齐照,恍若明月星海。

    他咳嗽一声,掀开厚重锦被想要起身。内侍闻声赶来,欢喜道:“快将药端来,张大人醒了。我去禀报公主和七殿下。”

    宫女端来药碗,碗壁微烫,药汤温热,刚好可以入口。他没有接药,奄奄问道:“游主事在哪儿?”是问曾予他厚毯暖炉的摄云湖庭主事游深。他被赵令僖带来此地,倘若叫她发现游深曾暗中助他,恐怕难逃责罚。

    “游主事?游主事在摄云湖当值呢。”宫女将药碗再往前递一递,“张大人快吃药,御医今日诊脉说了,张大人内里积病,需得好好调养。药碗奴婢一直搁在温水里,不凉不烫。”

    得知游深安然无恙,他方放下心来,但药却无论如何不愿吃。

    宫女急得红了眼眶:“张大人,奴婢给您磕头了,您若不喝药,病一直好不了,公主定是饶不了奴婢的。”

    初入宫门那日,他就被次狐以苦肉计设计过一次,此次心一横道:“她要处置你,与我有何干系。我自身尚且难保,又能保得了谁。”

    两颗泪珠滚落,宫女轻擞着肩低声抽泣。

    听着哭声,他再狠不下心,只道:“拿来吧,我喝。”

    宫女喜出望外,忙擦了眼泪将药碗送上,盯着他将汤药喝得干干净净,这才安心带着药碗离开,临走时连声道谢。片刻后,她又端来茶盏水盂供他漱口,而后悄悄将一小块饴糖塞到他掌心。

    他展开手掌,垂眼看着掌心小小一块饴糖,不觉带出些笑意。

    赵令彻推门来时,见他在笑,便问:“看来舒之心情不错?”

    忽有人至,他慌忙握紧手掌,暗暗将手收入被下,免得叫人发现。

    “七殿下。”他刚要下床行礼,赵令彻便快步到床边将人按下,而后道:“你病着,就别拘着这些虚礼了。却愁现下不在,我有话同你说。”

    先有襄助出宫之恩,后有救助合族之义,于恩义来说,他欠这位七殿下良多。是以赵令彻有话,他万分认真。

    “过完年,我就该回封地去了,令尊令堂皆已在那边安置妥当,你大可放心。只有一项,此去后,无召不可回京。”

    他道:“湍明白。”

    “却愁顽劣,时而天真,时而狠辣,你若能顺着些她,便可少吃些苦头。”

    他默不作声。

    “唉。”赵令彻看得明白,“知你脾性,绝不会屈服求饶,可今日御医也同我说过你的身体,再经不住折腾了。你有报国之心,总不能折在这内廷后宫里。”

    “七殿下苦心,湍感激不尽。”

    “再苦的心,也劝不动你。”赵令彻不再提此事,“我会常与老师书信来往,家中若有紧要消息,老师会设法知会你。”

    “七殿下——”他不顾阻拦,起身长拜,“大恩不言谢,张湍生当陨首,死当结草①。”

    赵令彻扶他起身,含笑道:“忘记了?你我有同门之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子兰今日随我同来,可愿见她?”

    “无颜相见。”

    “飞瀑图我看过。”赵令彻低语道,“飞瀑悬天,气势磅礴。可任谁也无法忽略飞瀑下的磐石蒲苇。舒之,来日若有机会,蒲苇磐石或能团聚。”

    六月兰央,孟文椒曾领命作山水画,得一幅飞瀑图,引在场文人赞不绝口。他亲眼见过,所谓“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②”,孟文椒以图明志,是以他当日宁死亦要宣明婚约之诚,以和磐石蒲苇之心。

    而今赵令彻与孟文椒完婚已久,却重提磐石蒲苇之事。

    他怔怔道:“七殿下……”

    “罢了,你休息吧。”赵令彻不再多言,“临行前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见人离去,他惦念多日之事忽然涌上心头,故而唐突问道:“七殿下,湍有一事相问。”

    赵令彻停住脚步,回看道:“何事?”

    “内廷有位琴师,琴艺高绝,能弹《斩诸生》。不知此琴师姓甚名谁?”

    “能弹《斩诸生》的琴师?”赵令彻沉思良久,无奈摇头笑答,“这我还真不知道。若欲寻琴师,往梨苑问问。伶人皆在梨苑。只是需谨慎些,莫叫却愁知道。”

    他略显失落,怅然拜别赵令彻。

    如何能不知需要千谨万慎?正因知晓,方才只在此刻询问,可惜却无结果。

    赵令彻离开小院,往正殿寻赵令僖,她正与孟文椒下棋。孟文椒不仅擅书画,亦擅棋道,与她在黑白方寸之间厮杀胶着,从头到尾都是半子胜负。

    她盯着棋盘许久,黑子悬停空中,将落时又起,来来回回四五下,孟文椒只静静看着,不苟言笑。赵令彻到近前时,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将棋子落下。

    撤回手后,她定睛一看,两眼放光:“赢了!”

    孟文椒微笑回说:“是公主赢了。”

    “不算。”她泄了气,“是七哥赢的。”

    “其实公主一早就知道在这儿落子。”孟文椒拣着棋子查目数,宽慰她说:“只是举棋不定,犹豫太久。”

    她趴在一旁,手指按上棋盘边缘一枚黑子,轻轻压着前移后挪,最终归于原处。丧气道:“当年老师教我下棋,只教了两个月。”沈越授业两月有余,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皆有涉猎,只是时日太短,大都粗浅。

    赵令彻跟着整理棋盘,安抚道:“只学两个月,能有这般水准,已是不可多得的奇才了。”

    孟文椒拣棋子的手顿住,难以置信道:“只学了两个月?”

    “她不爱下棋,定不住心,老师走后便没再学,碰的也少。今日你有面子,能让她安安稳稳坐在这儿陪你下棋。”赵令彻收好棋子,“这一局是却愁赢两目。”

    “不知可否请公主再来一局?”孟文椒道,“天色已晚,这局下快棋,如何?”

    围棋对弈,她不喜长考,少有人与她下快棋,是以荒废此道。

    今日孟文椒邀她快棋,她欣然应允,与之对弈。一炷香后,胜负即定,赵令彻看着脸色煞白的孟文椒,低声道:“我来数目。”

    “不必数了。”孟文椒苦笑道,“兵败如山倒,公主以摧枯拉朽之势赢我十目,先前胶着之势,倒是我自讨没趣。”

    烛火微摇,次狐率宫人入殿更替蜡烛。

    赵令彻见状,便与她道别,携沮丧万分的孟文椒离开。

    一盘快棋激得她心中痒痒,但无奈宫中寻不到对手。次狐刚刚将棋子分别收入盒中,她忽然想起,院中还住着一个张湍,不假思索便带着围棋往张湍房中去。

    因张湍受冻太久,御医嘱咐屋内炭火不能太旺。

    她一进门便觉屋内太冷,吩咐人再加几炉炭。

    张湍正坐在床上看书,见她忽然到来,手掌一紧,捏皱书页。

    作者有话说:

    ①《陈情表》: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②《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 第 28 章

    棋桌摆上床榻, 横在中央。

    门窗闭合,庭院细细游风抱零星碎雪旋旋飘摇,颤颤铺阶。掌灯添烛, 多几盏火光罩在绸纱内侧,荧荧散辉。

    隔窗听微风, 遮纱照烛火,皆显柔和迟缓。

    捧来乳色香炉, 璧点淡粉,犹如灼灼桃色。银签挑香入炉,焚以幽幽桃香,烟气丝丝缠绕升起, 弥漫缥缈。

    炭火生暖, 桃香一起,恍然若春, 春色盈室。

    一切徐徐而来,悠悠而去。

    赵令僖解开斗篷,褪下绣鞋坐在棋桌一侧, 次狐抱来薄被盖在她膝上。两盏热茶搁在棋盘边上,一照灯火夹在中央,方寸间泛起柔橙光彩。

    张湍仓促披上外衣下床行礼, 立在床畔不远处凝眉背身, 局促不安。目光斜向窗子, 冬日新贴的窗纸上压着蝙蝠石榴纹样的窗棂, 似也染上浓郁娇色。

    她抱起一盒棋子,向张湍招招手催道:“快来陪我杀几局快棋。”

    夜已深, 男女同室, 瓜田李下。

    张湍避道:“烦请公主移步中堂。”

    “啰嗦。”她抓起一枚棋子, 瞄着张湍抛出,正中其后颈。

    棋子滑入衣领,带着微凉寒意沿脊柱落下。他惊慌转身,腰封松垮,棋子未遇障碍,溜出衣缝坠落,滚滚向前不远后停住,静躺在地。

    “捡回来。”她笑盈盈道,“过来坐着下棋。”

    室内宫人一动不动,无人上前。

    她又催了句:“快点。”

    张湍无奈,目光扫过地面,寻到那枚静卧地面的棋子,是枚黑子。他躬身捡起黑子,垂眸步向前去,轻轻将棋子放上棋盘,而后退回原位。

    她捏起棋子,棋上已有些微暖意。她将棋子放回盒中,声音中笑意渐褪:“回来坐着。”

    次狐、次燕一同催请道:“张大人请。”

    见他仍无动静,次燕直接出手将其推向前去。张湍尚在病中,气力孱弱,经不住再三推搡,竟被两名侍女逼至床畔。仓惶间目光四扫,望见赵令僖双臂叠在棋桌上,微微倾身向前,含笑打量着他。像在看笑话。

    两名守门内侍亦快步赶来,按住他的双肩,迫他坐下。次燕俯身强行将他鞋履褪去,置于一侧。几人将他围堵在此,他起不来、出不去,只得避开目光,侧身拱手揖道:“湍不擅棋艺。”

    “知道规矩,有手落子就行。”她将另一盒棋子推向前。

    推拒不成,只得应允。张湍不肯上床,仅在床畔侧坐,拦着衣袖取过棋盒。

    白子先行,张湍停顿片刻,改换左手执棋,率先落子。她紧随其后,于棋盘布局。周遭围堵宫人见棋局已开,便默默退开。

    一盏茶凉,胜负已分。张湍惜败。

    她端起茶,发觉水已冷,便唤人添茶。

    张湍默默捡分棋子,待她饮过茶水,白子又落。

    此后接连三局,皆以张湍惜败告终。

    “别灰心,只输一目半目而已。”她得意道,“孟文椒与我下快棋可是输了足足十目。”

    “公主攻势凌厉,寻常人难以招架。”张湍再落子。

    她兴致勃勃跟上:“看你尽心陪我解闷的份上,今夜若你能赢我,有赏。”

    红蜡低垂,滴落棋桌,晕开一片红痕。

    一截蜡烛将尽,次狐守着一局棋终,匆匆上前更替蜡烛,从旁劝道:“公主,已经很晚了,该歇息了。不妨明日再下?”

    “不急。”她摆摆手后继续下棋。

    原本盼她早早离开的张湍,此时也不再提,一心扑在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机四伏,但快棋却叫他难以辨明形势,总被赵令僖杀得丢盔弃甲。

    再更替一盏烛后,一局将终,她胜势已显。赢得太多,便觉无聊,于是招呼次狐收拾棋局。

    张湍正专心琢磨残局战况,次狐上前时,下意识抬袖阻拦。

    她刚将被褥掀开一角,见状放下被角,悄声示意次狐退开。快棋重在一个“快”字,但她乐于给张湍这点思考时间。

    温温烛色,隐隐桃香。

    人被满堂春景裹住,静如湖心一座亭。双眉微蹙,似是徐风撩起水波纹,眼不转睛,犹如溪下沉眠黑玉石。他亦是春景。

    她两肘支上棋桌,托腮静望,笑意深深。

    说不擅棋,却要一争高低,看他苦苦思索对策,比之赢棋有趣太多。

    “想到了吗?”她笑问一句。

    张湍仍在凝神细思,潦草回句:“就好。”

    片刻后,他恍然惊觉,自己正与赵令僖下快棋,却在收尾时陷入长考。坏了棋规。随即匆匆落子,垂首致歉:“此局亦是湍负于公主。”

    她扫一眼道:“大约是平局。给你个赢我的机会,陪你下局慢棋。”

    此时此刻,下棋可没有看他沉思快乐。

    张湍将棋子收归盒中,瞟一眼新换红烛,迟疑片刻,默默落子。

    子时已过,她微感困倦,每一步棋都无心细思,佯作浅浅思考后,但凭直觉落子。张湍专心钻研,初时三两个呼吸后便会落子,至中盘时,短则一刻钟,长则一炷香。有时等得她几乎睡去,再被落子声惊醒。

    次狐在旁守着,提心吊胆地看她昏昏欲睡、频频点头,几次将要扑上前去扶她时,她便猛然惊醒。次狐悄声吩咐宫人端来温水,取来妆奁,在张湍长考之时,拧好帕子替她擦拭手掌脸颊。再取木梳,为她卸去钗环,理顺青丝。

    张湍无暇顾及其他,接连几步,赵令僖落子都无章法可循,像是新手乱子——但她能快棋常胜,显非新手。那便是故布迷阵,令他不得不百般斟酌,仔细推演。

    等了又等,蜡烛再烧去大半。她终于支撑不住,左臂抱着锦被,倾身向前伏在棋桌一侧睡去,青丝如瀑垂侧。

    次狐见张湍仍在思索,犹豫再三,没上前去。次燕悄悄离开屋子,带人回殿中取衣物锦被,按照赵令僖今夜宿在此处来办。

    烛焰轻摇,张湍几经思量,终于得了结果,白子轻轻落上棋盘。

    赵令僖未醒。

    他看着棋局稍觉轻松,隐隐带笑道:“公主,该你了。”

    却无应答。

    片刻静默后,他方觉察,人已经睡了。

    静悄悄伏在案上,发丝微乱,缠上眉梢。眉眼是从未见过的柔和安宁。一侧脸颊贴上桌面,稍有挤压,顿显娇憨之态。

    他不知所措,看向次狐。

    次狐摇了摇头,压手示意他静静等着。

    棋局仍在眼前,他试图静心细观棋局,却是心猿意马,目光总在不经意间瞥向一旁熟睡的赵令僖。

    暗香浮动。

    似是朝会那日扑鼻而来的牡丹浓香,又似是香炉中焚起的浅浅桃香。混合交织,缭绕不散。

    室内暖意融融,竟比摄云湖上,凌冽寒风冬夜更要难熬。

    他轻轻抬袖,稍拭额头。灼意在额间,许是因炉火太旺,冒了汗。收回袖时,袖上却干干净净,并无汗渍。

    细微呼吸声入耳,均匀绵长。

    他盯着盘间黑子,一枚枚数过,却不知是在数那一呼一吸,还是在数盘上颗颗棋子。

    歪了。

    赵令僖睡得不太舒坦,改换姿势,却向床外歪斜。倘若再倾斜几分,恐怕要摔下床去。床边脚踏有棱有角,若不慎磕到脑袋,必得见血。即便是硌到身子,少不得要淤青发紫。

    想到此前种种。

    他心中慌乱稍作平息,即便是摔,也是罪有应得。

    多行不义,苍天只罚她摔这一下,该是上天无德袒护,不辨善恶。

    赵令僖又挪动些许。

    袖中手臂微动,将扶未扶时,按回身侧。

    慌些什么?有宫人在侧守着,还能真让她摔了不成?

    窗外风响,桌上蜡烛略作挣扎,终是熄去。又是一只蜡烛燃尽,铺在她脸颊上的细微霞色褪去。次狐未上前更烛。若要换烛,难免惊醒赵令僖,而屋内火光明亮,不缺这一只蜡烛。

    黑白棋子失去这盏近处火光,突然冷下。

    他盯着棋盘,棋局杀机未显,黑子白子纠缠不休,难分难舍。

    稍有动静。

    他当即分心,余光扫去。

    赵令僖似是醒了,慢悠悠直起身。几次挪动,她几乎已挪到床的边缘。睡眼迷糊,动作迟缓。似是怀中锦被碍了事,她眼睛勉力睁开一线,手拉扯着锦被。被角在她身下压着,经这一扯,带动她倾斜歪倒。

    张湍慌忙起身。

    双臂伸出,拦住其倾倒之势。又不敢触碰太多,只以双掌抵上双肩,试图将人扶回正位。

    次狐将到近前,见此情形,便又退至一旁。

    有人在侧,赵令僖安心合上双眼,肩膀微动,稳稳枕入对方怀中。

    张湍急急推她,怎料她借力转过身,手臂微抬,挂在他肩颈之上,脑袋埋在胸口,迷迷糊糊吐出一句:“衣裳脱了。”

    近在咫尺的牡丹浓香,避无可避。

    次燕终于赶回,轻启开房门,悄悄探看屋内。次狐示意她人已睡下。次燕忙令身后宫人停步,自己抱着衣衫被褥入室。

    人在怀中,张湍双臂无处安放,惊惶不安,一时乱了思绪?????。

    冷风骤然扑来,他回头看去,见到次狐次燕,如释重负。

    作者有话说:

    张?心软?纯情?不知所措?湍

    ? 第 29 章

    多梦难睡安稳, 醒来时四肢倦怠,困乏无力。仿佛整夜策马山间,颠簸不停, 直摇散一副骨架,浑身酸软, 抬一抬眼皮便要耗尽全力。

    “公主,已过晌午, 可要起身?”

    她闷闷应声,次狐便扶她坐起,招人递送衣物。

    睡眼惺忪,半睁半闭, 半身伏在次狐身上, 肩臂脑袋都似没骨头般耷拉着。

    “公主,该更衣了。”

    “嗯。”

    迷迷糊糊, 由着次狐将自己翻来翻去,套上衣裳,继而梳洗。

    漱口茶水吐出, 她终于稍清醒些,哈欠着问:“昨夜谁在伺候?半点滋味没有。养着何用?打发出去。”

    “回禀公主,昨夜无人伺候。”次狐柔声应道, “公主彻夜秉烛下棋, 后半夜乏了, 伏案睡去。是奴婢为铺床更衣伺候公主歇下。”

    “是吗?”她摆摆手, 隐约觉得不妥。昨夜她是与张湍下棋,后来太困, 印象模糊许多。便问:“张湍呢?”

    “公主宿在屋内, 张大人无处可去, 在门外立了一宿。奴婢擅自做主将公主的斗篷与他穿了。好在风住雪停,人应当无碍。”次狐奉盏热茶,“午膳都在炉上热着,公主吃些?”

    目光瞥向一侧,见此间陈设确非寝宫。难怪是床也不适,椅也不适,躺得浑身上下不舒坦。于是披上次燕新送来的斗篷,带着一行人推门离去。

    张湍站在院中,抬头遥遥望着远处,不知看些什么。

    因缠绵病榻,并未束发,匆匆离屋时更无暇顾及,仅以布绢将头发半绑。半散青丝压上嫣红兜帽,小风来时,与帽檐白绒一同轻轻飘摇。

    她停步看去,红衣衬病容,引人流连。粗略算来,人在宫中半年有余,她已给足耐心。

    “送他去验身,该教的都教一教。”她再多看几眼,笑眼弯弯道:“催他们快些。”

    次燕率先应下差事,率两名内侍留在院中。

    午后乌云散尽,日光微微,摄云湖冰面已铺平整。尚衣监得令寻出往年冰缎①,翻新修整,又连夜赶制数套全新冰缎,呈送海晏河清殿。

    樊云生正习字,被传去摄云湖畔,抵达时见湖畔支起数顶帐篷。赵令僖候在帐篷中,捧着碗桂花牛乳,正指挥分发衣物与冰缎。

    “过来。”她冲樊云生招招手,“会冰戏吗?”

    樊云生茫然摇头。

    摄云湖冰层厚实,可作冰戏,穿着冰缎可于冰面快速滑行。眼前一排十岁上下的小将,分列两队,分别穿着红、蓝外衣,以襻膊系紧袖口,方便动作。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镂空金球,球中锁有两颗银珠,金球摇晃,银珠相撞,当当作响。她笑道:“你也与他们一样,换好衣裳,待会儿咱们去冰上抢金球。”

    樊云生较那两队小将矮了许多,又从未习过冰戏,此时忽然被派上场,更衣时慌里慌张地询问一旁宫女。宫女掩面笑着,取来几块棉垫绑在他膝弯手肘处,以免磕碰太狠受伤。

    赵令僖换上红衣,穿着冰缎,由次狐谨慎搀扶着踏上冰面。

    游主事先行一步滑至摄云湖中央,举起金球高声道:“铜锣一响,金球抛出,坠地之后,两队抢夺。最终将球送入笼中者胜。胜者赏银百两。”

    赵令僖跃跃欲试,笑看一旁站立不稳的樊云生道:“真笨。”

    樊云生打开双臂平稳身形,战战兢兢看着游主事手中金球。

    铜锣置于笼中,待问过赵令僖后,笼中宫人高高举起红棰,重重落下。锣声一响,游主事抬手奋力抛起金球后快速退开。

    两队人马盯紧金球,刚一落地,纷纷从速滑行上前争抢。

    樊云生在后刚挪一步,却无法掌控双脚扑到在冰面,手脚并用也只是爬起跌倒、跌倒爬起。远处湖面中央,红蓝交错,赵令僖已在人群中抢夺金球。

    罗书玥携皇太孙赵子谌姗姗来迟,见樊云生在冰面上跌跌撞撞,遣人将其传来问话。

    “樊少师不会冰戏?”罗书玥举起帕子,轻蘸其额角。

    额上一块红肿分外明显,应是刚刚摔的。

    “母妃,他就是爹爹的老师吗?”赵子谌身着护具,好奇打量着他,“可我看他和我一样高。”

    罗书玥笑道:“不许无礼,这是姑姑给爹爹寻的老师。快叫樊少师。”

    赵子谌依言行礼:“樊少师有礼。”

    樊云生惶恐不安,忙还礼道:“不敢不敢。太子妃娘娘,皇太孙殿下也是来冰戏的吗?他们正在湖中央抢金球呢。”

    “却愁唤谌儿来跑一跑、动一动,其实就是寻几个小孩子陪她闹着玩儿。”罗书玥遣人去寻药膏,“你不会冰戏,不妨让谌儿教教你。”

    “是,母妃。”

    待宫女为樊云生涂抹药膏后,赵子谌拉着他到湖边,换上冰缎,与他一同下冰面。二人牵着手慢慢滑行,几名宫人在旁仔细看护着。

    不远处,摄云湖中央,赵令僖抢到金球送入鸟笼,欢欣鼓舞带着一队红衣小将绕着鸟笼列队滑行庆贺。

    罗书玥这才命人通传。

    等她上岸,罗书玥亲自替她解去襻膊,褪去红色外衣,披一件斗篷。次狐送上温茶,扶她在帐篷内坐下,伺候着褪去冰缎,更换棉袜锦靴。

    “嫂嫂自己来的?”她左右顾盼,未见赵子谌身影,稍有失落:“是太子哥哥不许?”

    罗书玥回道:“谌儿在教樊少师冰戏呢。我来时看他在冰面上站不稳,挪半步就摔,谌儿说他这样不能陪姑姑尽兴玩耍,便自告奋勇当一回老师。”

    “小谌儿乖。”只歇片刻,她便起身到湖畔去。

    赵子谌颇有几分耐心,认真教导樊云生徐徐滑行,仅这一会儿功夫,已初见成效。她在岸边招手呼喊,两人纷纷回头,樊云生一个不慎便又摔倒,连带着赵子谌一同扑上冰面。惊得两侧宫人忙围上前去救助。

    等二人滑回岸边,樊云生满面自责,怯生生道:“是我害得皇太孙殿下摔倒了。”

    罗书玥拉着赵子谌左右大量,见未受伤,和善笑道:“冰戏哪有不摔的,是他自己不小心。”

    她捧着樊云生的脸颊,左看右看,见好几块淤痕已显,还有一处硕大红肿嵌在脑门上,甚是滑稽。不由失声笑起道:“看你笨的,怎就摔成这副模样?召御医来给他瞧瞧。”

    不久,一名御医两袖染血,匆匆赶来。

    她嗅到血气,莫名道:“怎么回事?”

    “回禀公主,是、是檀苑那边……”

    御医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听得她心烦。

    檀苑是为内廷隐蔽之所,为赵令僖所设,仅一条小道可往。苑中不建庭院,各屋各房檐角紧紧勾连,即便晴朗白日,屋内亦昏昏不见天光。新进面首,得她青睐者,皆送往檀苑验身,验身平整无恙,则由主事及一干宫人传授房中术。

    今日次燕领命,送张湍往檀苑验身。

    她道:“说不出囫囵话,要舌头何用?”

    御医叩首回说:“公主息怒,是、是张大人,张大人自、自戕了。”

    “死了?”

    “没没没。”御医慌忙起身摆手,“臣已去包扎过,止了血,性命暂时无忧。”

    罗书玥凝眉细问:“怎会自戕了?”

    “个中因由,恕臣不知。”御医抬袖擦汗,忐忑难安。

    冰戏获胜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她不耐烦道:“将檀苑的人,还有张湍,全都带来。”

    罗书玥在旁劝道:“既是刚刚止血包扎过,恐怕不宜挪动。不妨先将檀苑主事叫来问明原因,张大人那边,稍后再问?”

    “既是求死,害怕什么伤不伤的。”她微恼道,“去传。”

    宫人们急慌慌传命,檀苑主事急急赶来,另有两名宫人抬着担架,将张湍送进帐篷。檀苑主事颤巍巍跪伏着,豆大汗珠浸入眼中亦不敢擦拭。

    “启禀公主。奴依照次燕姑姑指示,给张大人验身。但张大人死活不从,因次燕姑姑说了可以用些手段,奴就让侍卫来将他衣裳脱了。毕竟这验身……验身不能穿着衣裳验啊。”檀苑主事越说越觉委屈,“奴是依照老规矩为张大人验身,半点差错都没有……”

    “废话少点。”

    “是,是。”檀苑主事这才继续道,“自验过身,张大人便不大对劲。约么一个时辰前,奴听到一声响,急忙赶回屋里,就见到张大人捏着碎瓷片将自己脖子给划了。”

    张湍卧在担架上昏迷不醒,脖颈缠着厚厚纱布,一侧透出鲜红血迹。

    “碎瓷片?”她在站在一旁,垂眼看着纱布红痕。

    “奴看张大人脸色不对,就命底下人熬了碗参汤送来,张大人将汤碗摔碎后拿着碎瓷片划伤自己。奴见到时就立刻请了御医。”

    笼中投水寻死,安分了些日子。现下去了檀苑,又拿碎瓷自刎。

    真是想方设法给她找不痛快。

    见人昏昏睡?????着,她踢一脚担架,人随担架摇晃两下,面上却无丝毫反应。

    惹她不快,哪能容他安稳躺着。

    她道:“把人弄醒。”

    作者有话说:

    ①滑冰,古时称之为“冰戏”或“冰嬉”,而冰鞋则称为“冰缎”。

    ②征求一下大家意见,大家希望更新时间定在上午中午还是晚上?定下来以后就定时更文,非必要原因不会断更。

    ? 第 30 章

    银针施下, 将人激醒。

    濒死沉睡如见春日。和光照下,绿野一望无际,嫩黄素白槿紫, 各色小花零星点缀浅草之间。微风过时芳草斜斜缠上足踝,劝他慢行。

    他走得很慢, 很慢。

    迎春风,沐春光, 闻春声,恬静闲适。

    ——“醒了?”

    轻声慢语细细音间,忽起一腔抑扬顿挫,砸碎春景。

    寒意丝丝缕缕如蛇缠身, 冷风号号悲鸣不止, 是万物枯衰寂灭之季。他张开眼睛,眼前一片红, 是裙摆水红,是官衣朱红,是笼外遮天蔽日的丝绸艳红。是胭脂色, 是满腔愤,是三尺白绫绞颈浸染的污秽之血。

    他张了张眼,一声苦笑, 继而不顾脖颈伤痛, 无声长笑。

    竟是求死不能。

    赵令僖不容他躺卧回话, 宫人蹲跪一旁, 将他扶起半卧于担架,任他斜靠在肩。倚来时竟似无物, 半年前尚身姿如松鹤, 现在却是形销骨立。好端端一个人, 如今只剩下一张皮,一副骨头架,勉强吊着一口气苟活于世。

    当真是生不如死。

    他抬了抬手,试图扯动脖间纱布,刚刚抬平便无力垂落一旁。

    “你想死?”赵令僖微微抬眉,疑声问:“因为父母逃得无影无踪,觉得本宫抓不到人,你就敢不经准允自寻短见?”

    他无力回话,亦无心回话。

    赵令僖奇道:“难道你不知道?人活在世,有九族。父母逃了,还有父族、母族、妻族。即便无妻,亦有父族四、母族三,他们都跑得了吗?即便他们都跑了,还有你的授业恩师、同窗好友,他们又能跑得了吗?”

    一人之死,要牵连父母、族亲、师生乃至友邻。仅为他自刎求死,便要造此杀业,何其荒谬。

    倒是忘了,她一向如此荒谬。视人命如草芥,视苍生为玩物。

    “湍不过贱命一条。”他戚戚惨笑,“如此也好,亲朋好友作伴,九泉之下,不寂寥。”气若游丝,声如蚊蝇。宫人附耳努力细听,辨出了大概,心中惶惶不敢回话。

    她见他双唇微动,命一旁宫人复述。

    宫人胆怯,小声将张湍所言回禀于她。

    她很是诧异,自己不敬尊者,忤逆犯上,竟要拉着所有人陪他一同下地狱。遂又嫌道:“真自私。”

    自私。

    分明是她妄造杀业,以亲族好友性命要挟他,要挟不成,还要污他自私。内狱刑罚,囚笼禁辱,檀苑侮玩,他无端遭罪,却还要背负德行低劣骂名。张湍蓦然发笑。脏腑骤然焚起一团烈火,燃遍胸腔,烧至咽喉。

    腥气漫起,一口鲜血猝然呕出,如朱笔,涂上白衣。

    “张、张大人。”宫人不知所措,仓惶用袖口擦去他唇边鲜血。

    御医火急火燎,目光在张湍与赵令僖身上来回扫过,得了赵令僖许可,方才扑上前去把脉。

    她不耐道:“这又是怎么了。”

    “回禀公主,是急火攻心之症。”御医谨慎回说,“张大人积病日久,本就虚弱。又受刺激,火气攻入脏腑,因而呕血。”

    “刺激?”她哑然失笑,“该不会是被本宫点破了自私之心,气急败坏?”

    罗书玥见此情形,心生怜悯,试图劝解:“受了这些刑,又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呕两口血倒是小事了。看这情形,恐怕再难对答什么。将他送回檀苑,身子骨养好些再问不迟。”

    自张湍被抬入帐篷,赵子谌一直被罗书玥按在怀中,免得他瞧见血腥。听这一句,赵子谌亦附和母亲说法,向赵令僖道:“姑姑一直问他,都不和谌儿一起冰戏。”

    “今儿个没心情了。”她示意次狐将金球取来,塞到赵子谌怀中,敷衍一句:“这只金球送你,改天再玩儿。”

    心知难劝,罗书玥不再尝试,带着赵子谌匆匆离去。

    待门帘垂落,截断冬风,她抱一只手炉,悠闲自在坐好,瞧着张湍笑道:“你不怕挨打,不怕受冻,不在乎自己的亲朋好友。——可怎么被几个阉人看一看、摸一摸,就要去死呢?”

    张湍没有动静,因暂不能服药,御医只能施针为他暂缓病症。他听得到她吐出的一字一句,却没有力气给出任何回应。

    “我知道了。”她声调忽而扬起,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你怕被人知道。怕自己名声不好,怕别人学了你冤枉我那一套,骂你龌龊污秽。既然如此,我就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张湍,沽名钓誉,肮脏龌龊!”

    银针轻颤。

    他竭力想要起身,却徒劳无功。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御医一面擦汗,一面擦血。次狐见状,上前递去干净帕子,又送去一盏温水。

    “次狐。”她心中畅快,“去让内阁拟旨,就说张湍深得我心,随便给他提拔个一品、二品的官儿,并要昭告天下。”

    张湍合上双眼。

    他早已在群臣面前,如禽如兽被锁囚笼。不过是再在天下人面前,贴上个阿谀逢迎、攀附媚上的骂名。可天下百姓,千百万计,能有几人知他张湍之名?

    骂吧。

    她起身走近檀苑主事,抬脚踢踢他的腿问:“你说已验过身了。结果怎样?”

    檀苑主事一个机灵,俯首贴地回答:“回禀公主。体洁器净,长短合宜,粗细适中。只是身条太瘦,气力不足,恐怕需养一养。”

    “带回去养着吧。”她心满意足道,“该教的该学的,一样也别落下。人也照看好了。若要再寻短见,就绑住手脚,若想绝食断水,就硬灌下去。等教好了、养好了,再送来伺候本宫。若一直教不好、养不好,本宫就赏你一条白绫,自己谢罪。”

    檀苑主事急忙叩首,又试探问道:“敢问公主,现在……奴是否能将人带回去了?”

    “带走吧。”她摆摆手,“御医跟着住那儿,什么时候人养好了,你再走。”

    宫人得许,皆松一口气,抬着担架与御医一同匆匆返回檀苑。张湍躺在担架上,眼睛睁开一线,看到白茫茫的天。几个时辰前,他被送去檀苑,那里处处烧烛,连这样一线天空都不得见。

    一群阴沟啮鼠豢养其中。

    她妄图令他成为其中之一。

    他再次试图抬手拉扯颈间纱布,复又重重垂落。随行御医见之,小心翼翼躬身贴耳劝道:“张大人莫急,殿下交代过下官,命下官保张大人周全。”

    他转眼看去,却看不清对方的形貌,只觉头颅沉重,再抬不起眼皮,昏昏睡去。

    ?

    大年初七,依祖制当于宣天阁行祭天之礼。礼部半数官员年里未歇,将祭天事宜安排妥当。

    清晨,未见曦光,众人皆醒。

    赵令僖身着朝服,一早赶去钦安殿。

    皇帝已经起身梳洗完毕,身着朝服,冠冕未戴。见她来了,便命人呈上妆镜银梳,送来各色宫花。另有宫人搬来绣墩,她坐在绣墩上,较在一旁坐着的皇帝矮了不少。

    “今日这头发梳得不好。”皇帝拿过银梳,“我来给你梳头。”

    宫人上前将她发间簪钗卸下,松去梳好的发髻。皇帝执银梳,动作轻柔,为她梳头。

    “儿不知道父皇还会给女孩儿梳头。”她乖巧坐在绣墩上,照着眼前妆镜,好奇问道:“父皇是跟谁学的?”

    皇帝笑呵呵回说:“谁也没教过我。我小时候,跟着你大姑姑,是她一直袒护着我,一手将我带大。”

    “大姑姑?”她仔细一想,“是武宁王。”

    武宁王赵贞柔,当朝皇帝同母所出。赵贞柔去世早,皇帝登基继位后,追封其为长宁大长公主。后又力排众议,赐其封地,加亲王爵,世袭罔替,追谥“武宁”。

    “对。”皇帝一面梳头,一面说道:“小的时候,你大姑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到家宴上去,大姑姑不会梳头,也没人帮我们,我就自己学。没有好用的梳子,我就自己拿着木柴削。后来帮你大姑姑梳了头、绾了发,没有金玉首饰,就找出两朵旧宫花压髻,倒也像模像样。”

    菱花镜照着灯火,她望向镜中,看着散乱的发丝逐渐成型。

    简简单单的发髻,梳得十分平整,每一根头发都服服帖帖靠拢一处。皇帝放下银梳,挑来拣去,选出两朵豆绿牡丹,压在两鬓,未加其余簪钗。

    “父皇想大姑姑了。”她扶了扶牡丹花瓣,回头望向皇帝。

    “是啊,想她了。”皇帝叹息一声,起身望着匣中数不胜数的宫花:“这些新制宫花,她都没戴过。”

    “儿替大姑姑戴着。?????”她挽上皇帝的胳膊,“以后儿天天戴。”

    皇帝拍拍她的手背,一同离殿往宣天阁去。

    天仍未亮,宣天阁前,一应皇子亲王、公主诰命皆身着朝服,整齐站立。礼部各官员,禁军统领及侍卫,各司其职。

    待步辇至,悉数跪迎,高唱万岁。

    皇帝挽着她的手臂,带她一同走进宣天阁内。

    队首太子,队中各皇子,皆是大吃一惊。

    作者有话说:

    综合了一下上章评论区意见,以后更新就定在晚上【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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