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卢瑛知道秋要深了, 一日比一日凉。她们还没钱买厚被。这两天晚上盖着薄被子,下半夜是有丝丝寒意。如果陈洛清怕冷,那就的确像她说的那样, 抱着自己睡要暖和许多。
这就是她淳朴的目的吧……
卢瑛忽然羡慕又怨念, 羡慕陈洛清襟怀坦荡所以随性而为,怨念她把苦恼都丢给自己。可是细究起来,陈洛清除了纯洁的搂搂抱抱, 啥也没做啊。想杀想摸想亲的是她卢瑛自己。
纠结是自找的, 痛苦也是自找的, 怪不得陈洛清。
卢瑛极度烦闷, 身体想要排解, 不小心就扯动伤腿。
“啊!”断腿处的剧痛, 把冷汗又痛出了新的一批。疼痛从伤口处向全身蔓延, 却被心里随之涌起的惊喜筑坝挡住。
三个月……此刻伤痛是卢瑛的救命稻草,催眠她现在不用想, 一切都要等三个月后才能动手, 现在不用自寻烦恼。她攀住这根稻草, 迅速用一条腿向深渊光亮口爬去, 心里强自轻松下来:我一个断腿之人咋推得开她?抱就抱吧,枕就枕吧, 确实暖和……
所以所有杀气和决意都在此时汇成断腿杀手对自己动弹不得的无奈和对刺杀对象硬要耍流氓的嫌弃:
好梦,洛清。
陈洛清心无旁骛地睡觉, 梦做得好不好卢瑛不知道,这觉是一定睡得不错。那香甜的呼声就没停, 像从天而降的镇妖塔, 把卢瑛脑海中的翻江倒海平息下来,硬把她拽进梦乡。
早饭时, 卢瑛把自己闪烁飘忽的视线丢在地上,撇着脑袋叮嘱陈洛清今晚有鱼不用再买骨头。陈洛清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昨天去菜场他们就跟我说了,今天是姊姜节,买菜的人多,傍晚再去怕是连骨头都没有了,正好我就不买了。”
“今天就是姊姜节?!”卢瑛稍感意外。她呆在家里养病没有接触外界,模糊了对时间日期的感官。不过她们不是亲姐妹,可以不互赠礼物,好好吃顿鱼就算过节了。“早点回来,晚上烧咸鱼。”
“嗯!”陈洛清整理嘴角衣袍,正准备走,被卢瑛掏出的小玩意挽住了脚步。
“你看这个。送给你。”阴干一晚的火折筒,塞上芯就可以用了。
“诶?!”陈洛清亮起双眸盯住小木筒,惊喜又好奇。“你做的吗?!规整细巧还打磨了,看起来真不错!这是……干什么用的呢?”
“这是火折子啊。”对于陈洛清不认识火折子却会用火镰,卢瑛稍感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能理解。公主府里的三公主,视线中应该是不会有这么粗糙低廉的火折子出现的。
“哦!火折子啊!你做得小巧,我一下没看出来。”陈洛清恍然大悟,称赞卢瑛手巧:“做得好,这个不好做呢。诶,好轻哟。”
“因为还没有加芯。你搞张粗纸揉在里面就行。”
“好,纸就行了吗?”
卢瑛点头道:“嗯,不如棉芯硝灰好用,但可以凑合用。总比火镰方便。”
“行,晾衣绳、粗纸、晾衣绳、粗纸……”陈洛清不停重复要搞到手的东西,好加深印象不要再忘,一面走出门。
卢瑛还要加大难度,在她背后提醒道:“买把伞,这天看着要下雨呢。小心别淋着着凉。”
“好嘞!晾衣绳、粗纸、伞、晾衣绳、粗纸、伞……”
家里的主劳动力干活去了,小院顿时冷清下来。卢瑛拄起拐挪来挪去收拾好碗筷,坐下歇腿。有心事的人不能闲着,昨晚发生的种种像藏满火星的火折子一样,被无所事事的风轻轻吹起,通红冒头。
三个月的拖延,只能让卢瑛自欺欺人,不能让她坦然。否则不会一大早心虚地躲闪陈洛清的眼神了。卢瑛也是读过书的,甚至家风清白严正,道德标准远高于一般游侠。
不管人家是不是公主,不管人家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不管人家是不是先强抱了自己……偷亲就是不对。
卢瑛知道是自己不对,但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就亲上陈洛清的额头。
难道是那淡淡的体香会让人意乱情迷?
卢瑛情窦初开的年纪,以前读书习武行走江湖,见识过许多人,唯独没经历过能让人意乱情迷的事,身伤神慌中不由无下限地为自己的失态开脱。
我是要杀她的……卢瑛昂起头闭上眼,想让自己的意志沉淀、坚定:“三个月后我腿好,我一定杀了她。她到时候会是怎样的眼神……我为啥要看她的眼神呢……把眼睛蒙起来好了。她会挣扎吗……把手绑起来好了……看不见动不了,一下致命,没有痛苦……”卢瑛为了证明自己初心不改,努力地想象动手的细节。可这个初心现在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让她烦躁不堪。她只能睁开眼睛,继续攀住那根暂时能解脱痛苦的稻草。
阴沉的天空,刮起寒凉的风,吹起不敢承认的心事,织出牵挂的长线,系住想要杀死的人。
“真的要下雨了,那个笨蛋……她可别忘了买伞哦……”
秋风一日千里,从永安到京城,洒下漫天秋雨,依然挡不住人们过节的喜庆。
姊姜节除了亲族姐妹间互赠礼物,也旨在家人团聚,放下劳作辛苦,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所以只要买得起糖果酒肉的家庭这天都不会太吝啬。像点样的男人,会让自己的妻子在姊姜节好好休息。他们去酒肆饭馆里要酒要菜,摆好蜜糖糕点招待登门团聚的小姨子和连襟。妹妹们带着三礼拜访姐姐,其乐融融。所以陈洛清的又一个新知识就是今天菜难买肉难买,熟食和糖果点心更加难买。
不过皇宫里是不可能有一糖难求的忧虑。临光殿的前院里摆开两列十多桌矮案,每案上新鲜饱满的银糖龙须酥、百合蜂蜜糕铺满玉盘。造型精致的小兔子小老虎堆成小山,再多放一个都要跌下食簋 ,外皮松软白面内馅细腻豆沙,刚刚出炉,热气腾腾。一颗颗精心挑选出来的青梨和葡萄清香四溢,娓娓诉说这食欲之秋。
半冷半暖秋天,半绿半红枫叶。临光殿里层层枫树高低不同,有的直耸入天,有的华如伞盖,在翠绿和火红之间分割鲜明又不生硬,自然地泼洒出秋枫的色彩。时而有红叶悄然飘下,落在糖果上,盖起小兔子小老虎,遮住晶莹剔透的葡萄,和在蒲团上席地而坐的与宴者时不时爆发的哈哈大笑互成谐趣。
有的人在姊姜佳节,不和自己的血脉亲姐妹过,只愿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下属欢聚一堂。
陈洛川踞坐在两列桌案中央的首座,不与任何一人比邻。她的桌案上半边堆满了亲近下属们送她的三礼。按她一贯的规矩,不许送昂贵的礼物。所以这些年轻的女将领们多是送上美味的糕点和自己做的小挂饰小摆件。另外半边摆了十几个大碗,等待着热气腾腾的牛骨汤。
陈洛川身旁炉头火苗正旺,炉上大铜锅里巴掌大的牛骨头和牛肉被沸腾的汤汁卷起来又按下去。这是远川国传统的熬汤手法,牛骨牛肉不用剁得精细,大块下锅用清水熬煮,捞去血沫后小火炖两个时辰,只放切段的青葱和盐调味,啃一口肉味道醇厚,喝一口汤香浓无比,是战地最受欢迎的美食。
今天这口铜锅要煨够二十几个人吃的牛肉汤,又大又深,用小火不行,所以需要有人守着锅用长柄铜勺不时搅拌。陈洛川化身厨娘,亲自掌勺熬汤给妹妹们吃。她身穿霜雪白细棉内裳,鎏金简冠束发,用白玉蓝绳带系腰,披宽松的天蓝色大衫袖绫衣,不系襻膊,只把袖子卷起便于搅动汤勺。蓝衣白裳,在红绿相间的漫天枫叶中,平添了一抹凝冷清远,与滚烫浓香的牛骨汤相得益彰。
琼浆玉液下肚,牛骨汤的火候正好。出锅时,陈洛川先盛牛骨头,一碗一个肉厚筋肥的骨头,引得下座的将军们食指大动。
“好香啊……惦念殿下这碗牛肉汤一年了。”
“筋头巴脑的最好吃了。”
“想我们那年和西戎大战之前正好是姊姜节,殿下也是这么熬汤给我们吃。帐前铜锅,大漠孤烟。那味道,我现在都记得……”
“那场仗难打啊,冷得要死,刀都要结冰了……要没有那碗牛肉汤暖身子,我可能都回不来了哈哈……”
“所以说……她凭什么……”牛骨汤的香味勾起了女将军们的战地回忆。今日能来喝汤的都是陈洛川心腹将领,难免有人喝多了,说些心里话。“大殿下这么多年四方战役身先士卒,战功赫赫,说句九死一生一点都不为过!封公爵天理如此!春涧宫那位……连战场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凭什么封公?!就凭她会写点文章,读几本书吗?!”
这牢骚,其实是在场每个人的肺腑。自古战场几人回。能在今时今日的临光殿喝到陈洛川一碗牛肉汤的将军,谁身上没有伤疤?谁心头没有伤痕?自己出生入死才搏得的功名爵位,有的人轻而易举就能从天而降,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大的不公道吗?
欢乐戛然而止,收笑后的沉默压得落叶被风都吹不起来,只能听见咕噜噜的汤沸声。片刻,有贴心的亲近将军见陈洛川攥着汤勺脸色微变,忙提醒发牢骚的姐妹:“今天过节,不说这个。有什么比吃到殿下亲自炖的牛肉汤还重要?快去,端汤去。”
那人慌忙起身,唯唯诺诺的去了,单膝跪在陈洛川案前。陈洛川继续下勺,盛汤浇在每碗的牛骨头上。她抬头看见一副自觉失言略带惶恐的脸,淡然微笑道:“你喝醉了吧。正好喝汤醒酒。我给你碗肉最多带骨髓的。”
“诶!谢殿下!”那人见陈洛川没有生气放下心来,捧起她递过来的大碗低头就喝,烫得龇牙咧嘴。
“哈哈……哈哈哈!”陈洛川朗笑出声,以指点着她摇头。那人醉红着脸颊一手端碗一手挠头也哈哈大笑。“哈哈,这下酒醒了!”笑声又点燃了众人暂熄的欢乐。牛骨汤烫手,哄堂大笑,震得落叶又随风飞舞。
大家一扫愤懑,专心啃骨吃肉,好不痛快。陈洛川悄悄收敛笑意,望着锅里咕咕溢香的牛骨出神。她此刻心事不在于春涧宫身无寸功却几乎能和她平起平坐的妹妹,不在于公道不公道,而是……
她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第三十二章
此时有贴身近侍进来禀报。陈洛川眼中闪过难以抑制的惊喜与期待, 可惜随着近侍开口转瞬即逝。
“殿下,春涧宫的人来给您送二殿下的节礼了。”
“让她进来。”陈洛川向近侍挥手。近侍心领神会,捧上汤爵放在案上。陈洛川仔细找了一块肉多的大骨头放进爵里, 盛满汤, 准备好回赠给妹妹的节日心意。
陈洛瑜的亲随余柯进院,顿时一片安静。余柯没有左顾右看周围微妙的眼神,径直走到陈洛川的案前, 远远站住, 深躬行礼:“参见大殿下。”
“免礼。”
余柯依旧弯腰, 把手中捧着的象牙镂雕的精美食盒高高举过头顶, 又埋下脖子道:“卑职奉二殿下之命, 敬呈大殿下姊姜三礼。”
近侍接过食盒, 端端正正放在陈洛川面前, 又依她主君的眼色,把汤爵回赠给余柯。
“清炖牛骨, 希望洛瑜喜欢。”
“谢大殿下!”余柯郑重接过烫手的汤爵, 躬身退出临光殿。
有了之前醉酒牢骚引发不快的前车之鉴, 这次将领们没敢再对余柯前来送节礼窃窃私语。她前脚退出院子, 身后欢声笑语重又响起,震动枫叶。
陈洛川没有融入这片醉意熏熏的笑声中。软烂醇香的牛肉和细腻甜糯的糕点都没能挽住她的心思。春涧宫送来的象牙食盒里应该装了刚出炉的蛋烘糕, 诱人的浓香连盖子都挡不住,可她没再多看一眼。还是近侍的再一次禀报融化了她眸中的寒意。
“殿下, 他们回来了。”
噹!
陈洛川丢下大汤勺甩袍站起,几乎要跨案而出。可是眨眼间, 惊喜和期待第二次冻在眸中。
“参见主公!”
“陆惜呢?她没回来吗?!”
“陆大人说有些私事要处理, 会晚一些回来。”心腹们拱手答话,并无异样。
“她到底在搞什么啊!”陈洛川实在难掩失望担心之情, 跌回坐席。
“陆大人说回来自会向您请罪。要我们先把她准备的姊姜三礼带给您。”说话的心腹面有难色。他们去执行特殊任务,重大又凶险,心思都没在姊姜节上,没想到陆惜还是提前准备好了给陈洛川的礼物,何况……
“就是现在只有二礼……”
“二礼?什么意思?”
不光陈洛川不明就里,就连在宴的将军们也是面面相觑。她们都知道陆惜与别人稍有不同。她作为心腹将领,随陈洛川出入的不仅是生死,还有临光殿的寝宫。
是大殿下真正亲近人。
“陆大人说第三件节礼,她要自己带来给您。”心腹们不需要近侍传递物品。他们亲自上前,把陆惜的二礼呈于陈洛川面前。
一个不大的藤盒,朴素又结实。从昂贵程度来说,与陈洛瑜派人送来的象牙食盒相差甚远。
陈洛川暗自深吸口气,立即收敛起刚刚的失态。她压住心里的失落,双手接过藤盒,与象牙食盒并排放着,抬头看向垂手站立案前的三男两女,微笑道:“你们辛苦了。今天是姊姜节,你们三个大老爷们,我就不留你们了。一人抱坛酒滚回家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见我。你们俩,添座,喝酒,啃牛骨头!”
“是!”
新来两人找了平日里交好的将军挨着坐下,被递来的糖果糕点塞满嘴巴,迅速挤进酒香肉香的欢乐之中。
笑声醉意中,陈洛川悄然打开藤盒。盒中有一个精致食盒,盒上纸封写着糖工斋三个字。这是近几年新起的甜点铺子,口味多样不失醇正,造型不落俗套。客人如果肯出价钱还能定制,不到五年就从开洲城红遍远川。陆惜回京城倒是要路过开洲。还有一个盒子比食盒略小,看着是个首饰盒。陈洛川先打开食盒,里面有两块糕点,一眼望去难猜口感,造型别具一格,居然是两座山。胖胖墩墩,憨态可掬的山。淡蓝晶莹的山体,雪花般的糖粉洒满山顶。看着就软糯可口清爽怡人。这两座山压住了陈洛川心中所有惆怅,让她轻笑出声,瞬间会意。
山山而川。
这句话,是她少年时和陆惜共度弓马骑射之后难得的休闲时光,从民间杂书上无意中看到的。她已经不记得原句是要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从那以后,山,就特殊存在于两人心有灵犀的共识。
山,即是川。川,不言而喻。
陈洛川捏起一座山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入口果然不同于一般糕点,甜糯清爽,不是寻常味道,与颜色非常相衬。蜜意从舌齿之间沁进心里,把陈洛川的笑意留在脸上。
香味还在嘴里回味,陈洛川打开第二个小盒子。
“啊……”
又是天蓝色映入眼帘。陆惜不介意投其所好,像值得反复诉说的心意。
远川国特产的蓝玉,做成扳指,对于精绝于弓箭的陈洛川来说,不仅是装饰,还是日常实用之物。玉璧上夹糅了点点白色玉絮,似蓝天中飘散的白云。蓝玉在远川一般是质地纯净通体天蓝最为珍贵。但陈洛川偏喜欢有白絮的蓝玉,陆惜自是知晓。
山山而川,流云万里。第三件礼物会是什么,她已了然。
陈洛川取下右手拇指上的旧扳指,换上流云蓝玉。指围合适,像现量现做般熨帖。陈洛川凝望玉中白云,忽然额头上一点冰凉。她抬头望天,从枫叶层叠中看到翻腾的乌云。
又要下雨了吗?早点回来。
“哎呀!果然下雨了,忘买伞了!这怎么才好……卢瑛肯定又要辱骂我……”陈洛清仰头望向胡乱挥洒雨点的乌天,苦恼写满一脸。她从早上就念叨的“晾衣绳、粗纸、伞”在忙碌一天后打了折扣,只记得晾衣绳和粗纸,买伞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天过节早放工,她一门心思往家赶,却躲不掉这一场秋雨。此时回家的路已走了三分有一,如今就算回头买伞也必要淋湿,不合算。不如抓紧往家跑。
陈洛清如此下定决心,把晾衣绳和粗纸往怀里更深处放了放,撒腿就跑,妄图跑过雨点。
只是所有自不量力的幻想,都是想多了。
陈洛瑜看着雨水从水榭亭瓦上滴滴答答逐渐练成线,织成雨幕,像挂帘般让院中景色犹抱琵琶半遮面。她倒没有冲进雨中撒丫子快跑的乱想,只顾斜靠坐榻欣赏雨景。春涧宫与临光殿风景不同,院中不讲究大树成荫,而是高低远近树木花卉错落得颇为讲究。陈洛瑜所坐之地名为闻池。池子不大,却是立国修宫时由当时的名家大师设计修建。池水是引宫外漓水做成活水池,水道绕着春涧宫盘成水脉,再搬海上霄山的山石做园中山骨,与花草鸟鹿浑然天成,就算没有皇家气派加持,也称得上是当代名园。
如此宫殿赐予陈洛瑜,恩宠重得如同她公爵的冠冕。
人在亭中坐,不怕风雨。陈洛瑜一袭鹅黄淡纹的半旧秋袍,不戴冠冕,只用发带束发,亲自下手加炭添水,对雨烹茶,享受繁重政事中久违的闲暇。今天姊姜节,她也过节,不过没有像她大姐那样大宴属下。她谢绝一切拜请,仅和自己几位亲随在闻池上切果品茶,静赏秋雨。
“嗐!”
直到被这一声大吼打破静谧……
“沐焱,你就不能拿刀切吗?就急着这一下吗?”陈洛瑜不用侧头看便知道是谁在素手破新瓜。她也不去阻止,伸手把案上小炉烫热的茶壶提起,为坐在她对面的薄竹珺加茶。沐焱一袭白衣,刚刚因为心急,居然徒手把一个甜瓜掰开。瓜熟汁多,甜腻腻地流了半案,场面不可谓不惨烈,却神奇地没有沾染到衣袍上。她年纪不过二十,长发梳左髻垂梢,五官俏丽,神色活泼,举止风风火火的,倒还记得礼节,把手上的半块甜瓜先递给陈洛瑜。
“殿下先吃。”
陈洛瑜转首望去,见因为被掰开而七裂八翘的瓜肉溢出饱满的汁水顺着瓜皮流了沐焱一手,当即叹气扶额摇头道:“我可不吃,就不能好好切给我吗?”这种甜瓜瓜皮厚硬,亏得她能用手生生掰开。
“这不一样吃吗?为什么要拘泥于形式呢?”沐焱一脸遗憾,还想谦让:“薄师傅不爱吃瓜的。姐,你吃吗?”
半块甜瓜从她手上被捧走,放到了桌案的另一边,落入沐焱唤之为姐的人手里。
一样的发式,一样的细锦白衣,一样的五官!却因为截然不同的神情,能看出是两个不一样的人。要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沐焱腰间佩白玉,她佩黑玉。
她神色沉静,举手捏袍间透着稳重和从容。她取把银勺,把瓜肉细致地刮到果臼里,用小锤慢慢捣汁。
“你太急躁了。殿下怎么愿吃?要捣成汁才行。”她说话也慢条斯理,温柔得催眠。
“沐垚……咱就是说,咱这岁数还不大,还没到吃不了瓜要喝瓜汁的地步……”陈洛瑜扶额的手就没有放下,已经放弃吃瓜的打算。
“好,那给薄师傅喝。她岁数可以。”
“噗!”薄竹珺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长相端庄秀美,身穿淡白渐黑竹叶绣纹长袍笔直腰背坐在案边,两指捏着细柄铜勺向袅袅生烟的小香炉里添着什么。她身上腰带是扭丝金线的束绳,吊佩琉璃螭龙,黑亮如瀑的长发一丝不苟盘成发髻,用玉簪束起。她刚喝进半杯陈洛瑜敬来的茶,听到沐垚这话差点呛着,立时反对:“我就到了只能喝汁的地步了吗?!我才二十九……零几天呢!”
“零几天?”
“零……殿下!”
“好!”陈洛瑜认笑举掌,顿在鼻前,向薄竹珺道歉:“失礼失礼。三十又怎样四十又怎样,正是大好年华。”
“到底零多少天呢?有天数就能算出来。”沐焱本埋头吃着半边瓜,听到这不由认真掰起指头准备算起来:“一年三百六十天,天数,年数,三百六……”
“小焱别难为自己了,快多吃点瓜补脑子!”
薄竹珺正要被她们气死,好在余柯进院,带来陈洛川回赠的牛骨汤。
“殿下,礼已送到。这是大殿下……”
“大姐又炖了牛骨汤吧,我在这都能闻到香气。可惜她总是不记得我不吃牛羊肉。”陈洛瑜淡笑,又取了一个茶杯,为余柯倒茶,倒到一半却停了,招呼余柯进水榭来:“快进来把汤趁热吃了。天气寒冷,大姐炖的牛骨汤最为驱寒了。”
余柯收伞,跑进亭子,揭开汤爵就要为众人分汤。陈洛瑜不吃牛肉,自然不参与其中。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她不愿打扰大家过节的兴致,趁此时机,她端起那半杯茶,悄然背身,洒茶入雨,眼中已没有欢笑,幽静得如涟漪下的这一汪池水。
我的妹妹们,真的是白死了吗?
第三十三章
“啊……阿嚏!”陈洛清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惦记。她正裹紧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 纵使百般忍耐,一个打喷嚏还是忍不住呼啸而出。卢瑛倚靠着拐杖,怒气冲冲地给她擦拭湿透的长发, 也忍耐不住, 尽情辱骂。
“你这个笨蛋!”
“怎么还骂人人……阿嚏!”陈洛清明知故问。她在发现开始下雨而自己忘记买伞的时候,就知道今天难逃一骂。她高估了自己的耐力又低估了回家小路在大雨下的难走程度。咬牙跑了四五里地,就又累又冷再跑不动, 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小道拔腿前行。这大雨, 没有临光殿大如伞盖的树荫遮挡, 也不像春涧宫有闻池水榭躲避。大如黄豆的雨点, 都结结实实打在陈洛清辛苦一天汗水未干的身体上。
秋雨深寒, 特别是浇在干活出力后的毛孔上是真冷啊。当陈洛清终于扒住自家院门时, 寒战打得快站不住了。
这怎么能不挨骂呢?
卢瑛见今天阴沉, 晌午之前把周围的石块破砖收拾起来,掺了草杆做成脚踝高的简易防水小堤挡在屋前以防万一。待到傍晚见果然下雨, 她还庆幸自己提醒陈洛清买伞。因为想着陈洛清肯定不会淋到雨, 卢瑛安安心心地在厨房了忙一下午。今天是姊姜节, 虽然她和陈洛清不是血缘姐妹, 也没有亲如姐妹的交情,但她还是想让陈洛清吃到放进嘴里就能愉悦的东西。
比如糖发糕。
炒菜用的粗白糖还没有用完, 把它加热化成汤浆就能做出类似冰糖发糕的甜点。即使口味上不如店里卖的用精糖细面做的糖糕,好歹吃起来也是松软甜嘴的。
陈洛清一定会喜欢。
卢瑛想象着糖糕入口那人惊喜的表情, 不禁嘴角上扬。她开心地把揉好的发糕码列整齐,就等陈洛清到家就上锅开蒸。
所以说不仅不自量力的幻想是想多了, 寄希望于别人不自量力的幻想, 更是想多了。
当卢瑛看到门口那只浑身泥水几乎瘫地上的落汤鸡时,蒸发糕的准备就变成了紧急烧洗脚水的炉火。
“天下第一大笨蛋!”
陈洛清虚弱的抗议没让卢瑛住口, 反而递进层叠,越骂越凶了。
扒掉湿透的衣服,被陈洛清藏在怀里的细麻绳和粗纸连同她自己早就湿透了。好在麻绳晾干了还能晾衣服,粗纸晒干了还能当火芯,陈洛清擦干了还是笨蛋一枚。
套上干爽的睡衣,解开湿漉的长发,陈洛清裹起被子把沾泥带雨的冰凉双脚浸进火热的洗脚水里。
“呼……”
脚仿佛一下失去了知觉,感觉不到热或冷,酥酥麻麻的像无数小针在扎。这种极度痛苦又极度舒适的感觉,让陈洛清长呼一口气。针扎感过后,热量终于从脚底传至全身,可她说不清身上是冷还是烫,只觉心底还是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卢瑛忙忙碌碌,强憋怒火拿盆倒水,只为陈洛清能赶紧暖和起来。她要撑拐杖行动不方便,倒盆洗脚水都要卧室厨房往返三趟。陈洛清本不想辛苦她一个伤员这样照顾自己,可裹上被子后着实冷热交加,浑身不适,下不来床。
既然不舒服,那就任人摆布。陈洛清看得出卢瑛嘴角眉梢都是火气,所以格外听话。按卢瑛的吩咐把烫红的脚塞进被子,她裹紧被子筒仰躺在床,让瘸子能坐在床边帮她洗头发。
“你到底为啥能这么笨!”毛巾浸满热水,从发根压淋下去。卢瑛大力地擦动毛巾,擦得陈洛清长发纷飞,实在是忍不住生气和担心。这个寒秋天,从头到脚被雨淋个透湿,如果不赶紧用热水洗净是很容易生病的。
“你已经第三遍骂我了……”陈洛清闭着眼睛享受卢瑛的洗头服务,极小声地希望洗头小妹能平息怒火,不要再把她和笨蛋强行联系起来了。因为看不见,思维就容易漫无边际,热水趟过她眉梢耳根,勾起她一个很介意的遐想。
“你不会是用洗脚水给我洗头吧?!”
“……呸!”卢瑛都气笑了:“你想得美嘞。那我也是浇你一头洗脚水,能像现在这样给你洗?!我伤敌八百自损一万?!”
“嘿嘿,那你又打了盆热水进来?难为你了……”
“哼……不是你说要我躺着要我吊着腿要我不要动吗?还这样逼我进进出出给你拿盆子倒热水烧炉子……”
“天要下雨我也没办法嘛……好!都怪我忘记买伞了!”感受到头皮上的热水停了,陈洛清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出卢瑛陡然蹿升的怒火,赶紧自我反省:“我真是忙忘了。毕竟回家之前并没下雨。”
“为啥不回头去买啊?”
“下雨的时候,我已经走出街市好远了。我回头也是挨淋,不如向前。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伸头。”
“啊?”
“头伸出来一点,水要流进脖子了。难道是要给你一刀吗!”卢瑛在此时焦急,已忘了确实是要给她一刀的初心。
“哦哦哦……”陈洛清赶紧把脑袋向外用力挪去:“回家的路上都是荒地或是断壁残垣,躲都没法躲,我也不敢躲树下。所以就……总之都是我忘了买伞,我下次一定买。”
“嗯。”
卢瑛的生气不是无明业火,不是借题发挥。她真的只是担忧着急。但有了上次吵架的前车之鉴,她已经竭力压制胸中焦急躁虑的火头。现在还是让陈洛清安稳度过今晚最重要,何况人家已经缩在被子里自我反省可怜巴巴,就不要再说第四次笨蛋了。
手中的长发热水唤起了卢瑛一直羞于回想的那场记忆。两人还不那么熟的时候,陈洛清帮她洗过头,没想到世事无常,自己腿还没养好就急急地还了回去。
也算还了她一点情……卢瑛想到这,心情莫名轻松几分。胸中焦躁随着水流渐渐褪去,带走了发丝中的雨水灰尘。卢瑛把长发抓在掌心,两手相拧,尽力把水拧走,然后把炉火挪近,梳开湿发仔细地缕缕烘干。
“卢瑛,我有点困……”
听她说困,卢瑛心中一紧,担心炭气太重。她赶忙看向窗户,见窗户好好开着缝才放下心来。“你累了嘛,头发马上就干了,你先睡一会。我马上做饭去,有你爱吃。”
“嗯……”
听她答应得含含糊糊。卢瑛知道她是发动了眨眼就睡的技能,也不多想,确认头发烘干了就把她挪上枕头。折腾这么久,她都有点饿了,更别说干一天活淋了雨的陈洛清。她把炉火推远了一点,敞着门以防炭气。准备妥当后,她撑起拐杖洗手进厨房,终于可以上锅蒸甜糕了。蒸好了直接钻被窝,就在床上吃。虽然不成体统,但是过节嘛,放纵就放纵一晚了。
暖暖和和过一个甜甜的姊姜节。
卢瑛抱着这么个小愿望蒸好甜发糕,还特意在盘子上把甜糕摆成一圈,看起来圆满香甜。
“可惜没有枣……算了,下次再放吧。”带着不能更甜的遗憾,卢瑛左手端盘,右手撑拐,满心欢喜地进屋,准备叫陈洛清起来过节。
“吃饭啦。”
陈洛清安安静静睡着,没有反应。
“喂,吃饭了。”卢瑛又唤了一声,回应她的只有窗外的雨声。卢瑛这才猛然意识到,既没有听到陈洛清的呼声,又唤不醒她。卢瑛赶紧放下手中盘子,点杖旋坐上床沿,伸手去摸陈洛清的额头。
“喂……啊!洛……知情!陈知情!”
指腹所触之处,烫得吓人。
卢瑛心里大叫糟糕,面上还强作镇定,伸手去翻陈洛清的肩膀,让她转身躺平。虽然房内烛火昏暗,卢瑛还是能一眼看出陈洛清的异样。脸颊暗红,双唇微张,一吸一吐比平常明显急促。
卢瑛最担心的事发生了。陈洛清果然被这场大雨激病了。干活之后一身热汗,被秋寒的暴雨一打,太容易生病。卢瑛曾行走江湖,看过夏日里有干力气活的壮小伙淋过一场大雨就再起不来了,何况是本就是咬着牙硬抗这种靠出力生活的金枝玉叶?!她之所以忧心焦急,也是怕陈洛清病倒,才忍不住嗔怪。此刻见她真的开始发热,卢瑛反而冷静下来,瞬间下了决心。
她武功高强,她身体硬棒,她不怕淋雨。
没有斗篷,没有伞,没有任何挡雨之物,卢瑛只有一个拐杖,一条伤腿,除此之外还有一腔热血,足以驱使她拄起拐杖大雨夜行,去找医馆找郎中问诊,开药。
翻出上次吵架她打翻又捡回的铜板揣进怀里,卢瑛拿过烛台,仔细端详陈洛清的病容,记在心里。她们住得太偏,就算找到郎中人家也不可能冒着大雨跟着她来出诊。她必须替郎中望闻问切。望够了,她伸手进被子,摸到陈洛清滚烫的手腕,把脉片刻。待记住了脉搏跳动的节奏,卢瑛抽手出被,转身就要走。
忽地被人捏住了手心。
烫乎,绵软,坚定。
“你要去哪?”
声音发紧,气息虚弱,确是病像。
卢瑛站住,也不转身,轻巧又笃定地说道:“你有点发热,我去找大夫开点药。”
“胡扯……”陈洛清觉得说话间脸颊都烧烫了,明白卢瑛所说不错,自己发热生病无疑。从被窝里伸出的右臂右手,像是插进了寒冷的空无,虚软模糊,稍微用力眼前就晃开了金花。可她不肯松手,要趁还没烧迷糊,赶紧拦下卢瑛的乱来。“外面……暴雨倾盆……我回来的时候路就泥泞不堪更何况现在……你的腿……夜深雨重……怎么可能……”
“我不怕。我武功好。不要用你那三脚猫功夫来揣度我。”卢瑛想狠狠心甩开陈洛清的手,好一头扎进院外不听她啰嗦,可是被拉住的手臂像是牵着自己心里最软的脉络,稍微动一动就心疼得不得了。
“……你就算是能走到街市,你也找不到郎中……这个时辰,全城坐馆值夜的郎中只有一两位……早就被人请走……”陈洛清给药馆做了两天跑腿,见缝插针地学习、打听,本想为卢瑛治腿方便,没想到自己先病了。
“就算不能找到郎中,我也能给你抓药。抓退烧健气的药总是没错。放手,不要再耽搁了!”
“不要去……我没事,从基本理智而言……”
卢瑛胸膛里焦火已经燎原,哪还听得进陈洛清的基本理智……她终于狠心甩开陈洛清的手,挥动拐杖,埋头就要往外冲,只听得身后一声断喝!
“站到!”
虚弱无力的低吼却似锋利的冰箭,一箭刺头卢瑛心胸。寒意从颈脖窜上后脑,瞬间冻住了她所有自主的意愿。
她站住了。
第三十四章
“过来……坐到。”
如果说刚刚的站到是卢瑛猝不及防, 一刹那无所适从才听话站住。那么这句坐到则是她倒要看看陈洛清要玩什么花招!
她顿杖挪腿,回到床边,乖乖坐下。
“不要让我说话说……半句……从基本理智而言……”
心焦忧虑揪起卢瑛的眉头打都不打开, 陈洛清还在这一句半句的基本理智。就快要忍不住了, 卢瑛咬紧牙关,死命挡住就要脱口而出的焦虑,煎熬着等陈洛清讲完。“……我这就是普通风寒……我小时候就有过一次, 应该没事的……不要出去……”
狂风大作, 暴雨倾盆。我担心你, 你担心我。心思, 互相缠绕, 不直来直往, 尽要绕成圈, 像摆成圆盘的甜糕,描述姊姜节的雨夜。
“我不想冒险。万一晚上加重……”卢瑛不想冒险, 她不敢冒险, 她想去抓药, 她想做自己能做的一切, 去添加陈洛清抵抗风邪夹寒的底气。
陈洛清费力摇头。她伸出被子的手无力缩回来,就落在卢瑛腿上, 垂到膝盖摸住。“路远,泥泞难走……你有伤……要是你在路上出事, 得不偿失……”
“可是!”
“把我丢在家里两三个时辰……万一我迷迷糊糊摔下床了,万一风吹进来把炉火撩了……你不担心吗?”
“我……我……”卢瑛稍微想想那场景就担心得眼眶酸涩。大雨泥路她不怕, 可是陈洛清这一句是把她说动了。“那我……还能做啥?!”
“我有点冷……”陈洛清忽地抓到点力气似的抓紧卢瑛的膝盖, 阖上眼睛道:“卢瑛,你能不能抱着我……”
卢瑛当即丢开拐杖脱下外衣, 跪膝上床,翻身跃过病号,把伤腿放远一边,俯下腰去双手用力,把陈洛清抱起搂在怀里。
“好点吗……”卢瑛垂下头,脸颊顶着陈洛清的头顶,烫酸了鼻尖。
“哈……我现在比小火卢子要烫了……”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嬉皮笑脸的!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这病说不定就会……”卢瑛怕陈洛清是不知道寒雨的厉害,无知者无畏,才死活不让她冒雨去抓药。她还想再劝,却发现最坏的后果怎么都不肯说出口。
“我知道……如果我熬不过去,说明我天命如此……嘿嘿……卢瑛……”陈洛清想得潇洒,话说的轻飘飘,没想到压在了听的人心上。有雨点忽地落在她额头,炙热得发疼。陈洛清收住笑声,用尽力气抬手摸向抱紧自己的人。指尖落在鼻梁、脸颊、眼角,所到之处湿润滑腻,伤心难言。
“你哭了……你……就这么担心我吗……”
“我没有!”被人贴在怀里戳穿心事,卢瑛怎能承认,只能嘴硬。这一问一喊,泪水更加凑热闹了,扑簌簌的掉个欢快。“我不知道为啥!你这个笨蛋!”她搂紧陈洛清,还是没忍住第四个笨蛋。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陈洛清脸上笑容轻松褪得干干净净,眼神深远温柔,竟一时暂扫高烧的迷离。右手还在卢瑛脸上,她顺着脸颊抚摸,想擦掉自己无意间冒昧画下的泪痕。“我如果天亮都没有退烧,不管停不停雨,你都帮我去抓药,好不好?”
“嗯……”卢瑛紧紧搂住陈洛清,不敢也不愿松手,就在她耳畔轻轻说:“睡一会吧……我在这,不会冷着。”
“好。”陈洛清微笑答应,终是没有力气了。她垂下右手,倾项贴紧卢瑛颈窝,昏昏睡去。
卢瑛这才松开半边身子,把陈洛清的右臂塞进被子,掖好,忙又重新抱紧。窗外风雨交加,刷刷声盖云蔽月。可卢瑛觉得大雨和雷声像远樵残笛般不在身边,周围安静得如幽壁山洞,没有一点嘈杂。天地间仿佛只剩她和怀中的陈洛清。
两颗心,隔着滚烫的血肉一齐跳动。相依为命,不能失去。
噼啦!
闪电划破窗阁外的天空,浇灭了京城夜晚的繁灯。风声雨声砸在每家每户的窗下门上,连皇宫的高墙都不能阻挡。
临光殿穹顶浴室内水汽蒸腾,把雨气和秋寒都挡在室外。陈洛川已经沐浴完毕,坐在浴池前的柚木长凳上还没有更衣。贴身婢女把她才烘干的长发挽盘头顶,用绒棉毛巾包起。她颈下无余发,背部就完全展现出来。
白皙光滑又伤痕纵横的后背。
三道刀疤,两处箭疮,都是旧伤,已经完全痊愈,只留下消不尽的痕迹。唯一一处新伤不知被何所创,淤血未消。陈洛川回京养伤已快一年,这伤还有一拳大小的青紫,不知泛开过多少伤痛。每逢大战,她从不肯龟缩自保,向来身先士卒。自古沙场几人回,被一军统帅这累累伤痕旁证。
婢女用铜勺舀来一勺热水,朝青紫处浇下。大概是水太烫,一直闭目的陈洛川微微皱眉。她没有睁眼没有吭声。她懒得去责怪水温的不适,只想赶紧结束回到寝宫。这里水汽太过温暖,蒸得她额头又沁出细密汗珠。
婢女放下铜勺,拿起一块浸满热水的厚巾,贴在伤处,轻柔揉动。片刻后,她又放下厚巾,陈洛川的贴身大夫侯松挪步上前,细看伤情。
“殿下身体底子好啊,恢复得算快。”陈洛川不信任宫里的御医。侯松是她从宫外带来,专为她养伤调药的大夫。她一袭黑衣,声音沙哑,脊背躬驼,脸上贴紧一块竹皮面具挡住几乎除左眼睛外大半张脸。面具边缘能看见蔓延出来的伤疤,盘踞在早就不再年轻的皮肤上,无声诉说着此人不同寻常的过往。“这药再擦这一次,我就要为殿下调制新药了。”
说着起身去拿架子上的膏药递给婢女。婢女刚接过药盒,正要跪下为陈洛川擦药,忽见浴室门微启,闪进来一个人影。婢女立马警惕地绷直身子,待看清来人不免惊讶道:“陆大人?您回来了。”
陈洛川眉梢抖跳,没有睁眼,不肯回头。
回到临光殿,陆惜不再一袭身素白衣裤。她身穿明快的鹅黄色系腰长袍,赤着脚轻巧地沿着浴池边缘跑来,像一抹轻盈的亮色划破低沉幽冷的夜雨。浴池地板被水冲刷,干净至极,就算光脚跑过也不会沾染一点尘埃。
“我来吧,你去过节。”陆惜柔声接过婢女手中的药膏,看来是不想独自悠闲享受秭姜节的尾巴,来担起侍奉主君的责任。
婢女躬身向陈洛川背影行礼,适时退出浴室。陆惜的擅作主张,婢女居然敢听。本该发号施令的陈洛川依旧默然不语。
“侯大夫,您休息吧。过两日,我去找您拿药。”
侯松躬起的脊背再向陈洛川弯腰,也退出浴室。一时间,陈洛川身后的水雾弥漫中只剩陆惜。
“这伤好的真慢啊。京城水土还不如边疆的风沙养人。”陆惜单膝跪下挑一指药膏,在右手掌根上涂抹,揉在那块黑紫上。侯大夫说好得快的伤,她却嫌慢。
她内功深厚。药膏在她涂抹下,不动声色间两三下就发热烫肤,更有裨益。
“你还知道回来。”陈洛川终于开口,语气竟和之前对妹妹对亲信皆不同。不知是不是浴室太暖和的缘故,向来冷冽的陈洛川,这句话居然……似有娇嗔。
“我怎么不知道回来呢?”陆惜手心向下,压着陈洛川的肩膀,扭身把脑袋旋到陈洛川身前,咧嘴而笑,露出整齐皓齿。她平日不常笑,此时笑由心生,可惜陈洛川没有睁开眼睛。陆惜不甘心自己笑而不见,伸手抚平陈洛川额前逃出毛巾的一缕湿发。“今天是姊姜节,我要是不回来殿下睡得着吗?”
“大胆。”陈洛川极轻柔地呵斥,决心不再纵容陆惜的无法无天。她睁开眼睛,微仰着头直视这个误了归期还敢摸到她脸上的狂徒。
可惜这狂徒有着清泉般的眼神和春日阳光一样的笑容,让陈洛川眼中千里寒霜消融,化成似水柔情。她眼中这人,长发用淡黄发带整齐束起,又自然垂开刘海,俏丽又英气地散在鬓边。虽然比她小两岁但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只要在她面前出现,陆惜就总是这样朝气勃勃,热烈得吸引住她所有视线。
“忠勇伯陆惜陆大人,在这佳节雨夜,不回陆府和姐妹们过节,来我临光殿做什么……”以女子之身封号忠勇位列伯爵,陆惜也算年纪轻轻位高爵显。此时面对陈洛川的诘问,她只能抛弃一切狡辩,如实请罪。
“川,我好想你……”
第三十五章
该怎么表达想念?特别是在这种大雨滂沱的秋夜。风雨缠绵, 雷电交加,帮助那些很难说出于口的爱恋用吻,用厮磨, 用抚摸来宣言。
难得的一句直抒胸臆后, 在浴室相吻不能缓解还没分开就开始的想念。陈洛川穿上睡袍,散下头发,走出昏暗的氤氲水汽, 回到明亮的寝殿。廊下风雨依旧, 她来回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仿佛不知因何缘故。
殿门洞开, 与窗阁一起通透, 让风雨穿堂, 掀起帷帐和珠帘。陈洛川闷热的不适一扫而空。她打发了殿内侍从, 也学陆惜脱鞋,赤脚踮着走在光可照人的殿砖上, 甩袍旋身, 翩然靠坐在榻上。
“别打赤脚。说了你的伤不能受寒的!”陆惜刚刚自己才光脚又跑又跳, 现在却给陈洛川安上双重标准。她抱起鞋子跑到榻前, 还想再唠叨,却见陈洛川眼波含笑, 轻抿起唇,提膝把双脚塞进榻上夹被。既然知错就改, 那她也不好再说,只挨着陈洛川坐下, 一坐下刘海就被风撩开脸颊。
“我去关窗。”陆惜刚要起身, 被陈洛川抬手轻按住手臂。
“没有不停的风雨。”陈洛川眼神沉静,揉抓住陆惜的右臂, 似乎不想让她走远。“这样也好……有风,就不那么沉闷。”
陆惜眼中闪过波澜,回握左手,捏紧陈洛川的手背,柔声道:“放心。我亲眼看见她被山洪冲走,又在山下守了三天。就算能逃得洪水,三天都没有下山,也绝无生还可能。”
陈洛川垂下眼眸,好像在这姊姜佳节终是不能淡然谈论亲妹妹的生死。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问道:“那个卢瑛,也死了吗?”
“她也一样。”说到杀人,陆惜气息严冷,笃定地点头:“就算她侥幸不死于洪水,也活不了多久。”她抬手勾指,碰在唇边仰头做了个饮酒的姿势。“喝过断头酒,便赴黄泉路。这是她的命。”
陈洛川明白了陆惜做的后手,点头不再多问。陆惜转眼看见案上食盒,眼睛晶亮起来:“这个食盒真是奢侈得过分了……二殿下总共有几个象牙食盒啊,经得起一年一个地送来?”陈洛川笑而不语,纵容地任她把二妹送给自己的食盒开封。
一糖二糕三酥,春涧宫小厨房精心烘烤的甜点,每样两块,在精致的食盒里显得过于细巧。果然有蛋烘糕,陆惜捏起就往嘴里送,连连赞美:“好吃……春涧宫的糕点师傅真是独步天下……你真的不尝尝吗?”
“我不是有山吗?”陈洛川探手取来他们为陆惜带回来的那个食盒,打开盒盖。之前两座胖嘟嘟的小山只剩一座,空出的位置竟被蓝天白云扳指所占,看起来像个诱人的晶莹硬糖。她捏出剩下的胖山,托在手心,故作脾气道:“某人做完了事情,不赶紧回家,还要去绕道订制这种花言巧语的小玩意。好像谁会开心似的呢。”
“花言巧语?”吃完蛋烘糕的陆惜笑起来也是嘴弯如蜜:“送它的人,可是什么也没说哦。那么,收到的人开心吗?”
“哼……挺好吃的。”
陆惜明知故问,成竹在胸笑在眉梢,不逼陈洛川说心里话。她凑脑袋过来,也被软糖软糯剔透的香甜摸样吸引:“看上去挺好吃的哦。”
陈洛川把小胖山搁在陆惜唇上,缩回双手抱住被子里拢起的膝盖,一脸不加掩饰的对她尝到美味后惊喜神情的期待:“你自己尝尝。”
陆惜松开双唇,让小胖山落到自己手心。因为掉落的震荡,柔软的山体抖了抖山峰,洒下几片糖粉,像洁白的落雪,盖住陆惜的手心。
“做得的确很精致可爱啊……糖工斋不愧名声这么响,对得起我那份钱。”陆惜贴近糖山盯着欣赏,赞叹不已。陈洛川姊姜节不收贵重礼物,陆惜送的除外。那枚蓝玉白絮的扳指,也不会是低廉之物。
“山,云……山川,白云……”陆惜凝视手掌里托起的山和云,喃喃出神。陈洛川看着她,愧意渐起。当年的英勇小将军,应该驰骋于蓝天白云下,遍历山川,纵马于边塞风沙,为国建功。而不是困于皇宫的一角天地,化身为执刀者,去为肮脏权力做暗杀血亲的阴狠勾当。她是将军,刀只是配物。让她做执刀杀手,人为刀活,这是难为她,糟蹋她。
陈洛川蹙眉。她知道陆惜本为人磊落不适合去布置阴谋。但她无可奈何。她要去行绝对不可告人之事,为此找到了一把好刀,只能陆惜去使。
那把刀,便是卢瑛。
陈洛川闭目纠结于自己的心事,再睁眼时,陆惜已倾身贴在自己面前,唇上还抿着糖山。陈洛川微仰下巴,贴着陆惜的唇咬下唇外软糖,以轻吻做离别,含下一半山川。
“在想什么?”
陈洛川慢慢咀嚼,甜蜜溢满唇齿。风雨秋夜,心心念念的人已在身边,她不想在此刻踌躇。心事,被嘴角的浅笑遮挡,让心中渴望的良辰推开。“我在想,某人还耍起老掉牙的小聪明呢。”
“哦?”陆惜鼻尖游离在陈洛川的唇边,反手拿来食盒里的扳指,自信地套在陈洛川右手拇指上:“难道是大小不合适?”窗外雨声稍小,吹进殿堂里的风没有那么激烈。铜树上的烛灯摇曳温柔下来,晃得陆惜脸上的笑意略隐略现。
“某人不是说第三礼要自己带回来吗?她指的礼物难道不是她自己?‘我把自己当做礼物送给你’这还不够老套?”
“嗯嘛……”陆惜也不反驳,只满眼含笑地深望陈洛川,轻声道:“殿下可以亲自确认……”
话音刚落,陆惜就求仁得仁,被横腰抱起。陈洛川还是不警惕陆惜的话中有话,抱着她赤脚走到后殿,一齐钻进睡榻的帷幕中。
后殿的风有了前厅的沉淀,和煦得多,吹得挂在帷幕四角的无声风铃摇摇曳曳。这有海浪纹的暖白色风铃来自临海城郡,是去年陆惜的姊姜礼物,在陈洛川亲自打理下,尘埃不染,和新的一样。
衣带宽解,陈洛川一件件拨开陆惜的衣服,像一层层剥开两人之间的羁绊、无奈、伪装和不许说出口的深情。就在最后贴身小衣衣带抽开,陈洛川终于可以把掌心贴在那柔滑肌肤时。她停下了一切动作,愣在陆惜含羞待放的身体前。
一个黛蓝色山字的草体花绣,飞舞在陆惜的左侧腰腹上。看上去是新近才刺,字体边缘还有新鲜的红痕。这便是陆惜迟归的原因,今年姊姜节的第三件礼物。
山形落青空,云绣托底。此花绣必出自刺青大家之手,寓字于画,灵动又不轻浮。
“山……”陈洛川轻唤,指尖落在山顶,顺着山势抚摸。陆惜红着脸扭头,抿住了双唇。
再一次山山而川。
这便是陆惜形容想念和爱恋的方式。以山代川,内敛,含蓄,点到为止,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默契。越是故作压抑,越是表达得热烈,越是旁人不懂,越是心领神会。
这礼物一点也不老套。只是陈洛川万万没想到,人前严肃认真甚至不爱笑的陆惜,居然会把两个人的心意刺在腰腹上。要知道刺青就算是风气开放领先天下诸国的远川国,也绝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雅艺。谁也想不到,大殿下麾下曾屡立战功的陆惜将军,战袍之下居然这么离经叛道。
这让人怎能不心动?
陈洛川下意识咬了咬唇,试图凝神聚息。她作为常年在外领兵的一军统帅,对皇宫严苛死板的礼法规矩绝谈不上循规蹈矩。刺青在她看来完全可以接受。她之所以吃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陆惜肤上所刺的这个山字,字形字体应该出自于三年前新年大宴皇上向天下推行的新字帖。
那本字帖,以千家诗为内容,包含古体字五,现行体十一,覆盖最常用的生活百字。那本字帖编著者,三公主陈洛清。
当年陈洛川亲眼看过陈洛清的手稿,确实写得飘逸俊秀,神形俱佳。也是她记忆中父皇难得赞扬褒奖三妹的时刻。看来三年来,这本字帖在民间流传颇广,连刺青师傅都以其中字形为字稿。
“川……”陆惜在脸颊透红中的一声轻唤,终于让陈洛川回过了神。
既然都下得了死手,何必在这虚伪地故作伤怀……陈洛川心中自嘲,下决心不再回想记忆里有关三妹的稀疏往事。良辰宝贵,不忍蹉跎,该是专注眼前人。
陈洛川向帐外运力振手。掌风挥去,铜树上烛火皆啵地一声轻响,化为缕缕青烟。帷幔散下,风铃摇动,该是她表达的时候了。
这边良宵,花绣,风铃,一切尽在不言中。窗外风雨连绵千里,仿佛空中的河破了口泄流到了人间,从京城到洲郡,宫墙檐牙小屋瓦角,挂下万千条大大小小的瀑布。城镇乡野,地上平添了无数横流的河,灌注了作物丰收的希望,又浇出了多少贫苦儿女的哀叹。
临光殿枫林院和春涧宫水榭亭台外,被这场大雨激病的人,不止陈洛清一个。
陈洛清从混沌的迷梦中挣扎出来时,雨终于停了七七八八,只有滴答的水珠从屋上瓦边间断落下,连不成线了。陈洛清睁开眼睛,眼前居然不是漆黑。床头的烛头竟烧到了下半夜,不知道是换了几茬。
“呼……”她长长呼气,额头上的晕烫随之褪去。意识已经清明,嘴里发苦,后脑有点痛,高烧应该是退了。她吃力地抬起右手,想摸摸额头,结果手心压住了一片干了的布巾。
“嗯?唔……哦!”短暂迷惑后,陈洛清想起自己晕睡之前的情形。不是应该在卢瑛怀里吗?怎么平躺着了?难道已经睡了很久?卢瑛呢?
她想到卢瑛,这才觉得左手一直被温暖柔软包裹。微微抽动,便明白包裹手背的是卢瑛的掌心。
“嗯……”卢瑛靠坐在她身旁,本是困极了打盹睡得很轻。这时也醒了,皱眉攒力撑开眼睛,揉起困顿和晕眩。她才揉得两下眼睛,忽然惊醒,下意识抓紧了右手拽住陈洛清没有抽出的手背。“你醒了?!”
“卢瑛……啊……”烛火昏暗,但在这方寸小屋中足以照明。陈洛清瞪大眼睛看着卢瑛像片乌云般压过来,伸手揪下自己额头上的毛巾,径直压住肩膀两额相贴,担心急切就呼在面前。
“我天……还好……”卢瑛长吐一口气,松开陈洛清,几乎要瘫软在床,虚弱地道:“退烧了。”她用怀抱让陈洛清发汗,怕汗多着凉,便又让陈洛清躺平。她一个瘸子,来来回回地打水搓洗布巾擦汗冷敷,不知给陈洛清脑袋上搭了第几回搓洗干净的布巾,终于在困忧不堪下睡着了。浅眠不到半个时辰,她就被陈洛清惊醒,然后吊了一夜的心落了地。放下心后,困倦反而席卷全身,卢瑛顿觉心砰砰快跳,脑袋虚晕,难以支持。但她还是强打精神,以肘撑床,伸手捋顺陈洛清睡乱的额前碎发。
“感觉咋样,好点吗?”
陈洛清盯着她,抿唇点头,忽地咧嘴笑起,露出一排白牙,白晃晃地把卢瑛的心又揪起。
“咋的,烧傻了啊?!”卢瑛正急着要细看陈洛清,突然怀中又被人撞入,抱紧,心快得要跳出胸膛。
“卢瑛……问你一个问题。”
“啊?!”
“我要是烧傻了,你养我吗?”
第三十六章
这啥玩意啊这问的?!咋刚退烧就问这么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这是还在发烧还是烧傻了?!
卢瑛当即垂下头, 用腮帮子顶紧陈洛清的额头,想再一次确认。意识到卢瑛的意图,陈洛清摇晃脑袋想证明自己的清醒:“退烧了啦!”
退烧了咋还说胡话呢?
卢瑛满心疑惑, 盯着陈洛清一时无语。陈洛清的眼睛映在她的瞳孔里, 在烛火和病容的交映中格外闪亮。卢瑛不忍和个病人纠结,又加上自己也晕着,糊里糊涂地就顺着陈洛清的问题想了下去。
“你要是烧糊涂了……我肯定要管啊……你养了我这么多天, 我自然是要一报还一……不会真烧成傻娘们吧?”
“嘿嘿……哈哈哈……咳咳咳……”明明是发自肺腑的真诚心思, 陈洛清又不知被戳中哪个笑点, 埋头到卢瑛胸上笑到咳起, 想起刚退烧还在病中不敢放肆, 连忙收敛起笑声, 抬头认真问道:“卢瑛, 你腿好之后,能不能……别走了?”
啊……
卢瑛觉得糟糕。她虽然晕乎, 但还是记得自己腿好之后计划着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来着。可陈洛清这个问题像揪住了她的心。心在别人手上做质, 让她既想点头又不敢点头。
“好……”
啊!卢瑛心惊肉跳, 被自己吓得差点捂住嘴巴。
嘴比心快, 嘴比心快!咋就答应了呢……
陈洛清可不知道卢瑛心里一惊一乍。她得到了称心的答复,满意得又有点晕眩, 埋头靠在卢瑛胸上。
“我少年时那次风寒,其实比这次严重多了。烧了三天, 到第四天才退烧……我的父亲,姐姐不和我住在一起……从头到尾, 只有二姐来看了我一眼, 站在房门口安慰了两句就去忙她的正事了。你是第一个为我生病而着急到哭的人……我要把你的腿治好……我一定要让你活蹦乱跳的……”陈洛清借病吐真言。此时此刻,病榻上的她没有一丝防备, 是把真心剖给卢瑛看。可是卢瑛无言以对。现在陈洛清提起往事家人,她都害怕接茬,害怕会直面自己妄图搁置三月的心事。她不敢深想,只能岔开话题。
“知情,你饿吗?渴吗?”
陈洛清摇头,再开口困意深重:“我有点晕,还是困。我们一起睡。”
“行,睡醒了我去抓药。到时候雨该停完了。”
这回不需陈洛清要求,卢瑛自己就把她搂紧在怀里,一起钻被睡个下半宿。
大概是烧退了两人心安,这一觉睡得倒十分踏实,一人打呼一人张嘴,一觉睡到天亮。
天大亮,雨果然停了。卢瑛这又哭又忙折腾大半宿,好在陈洛清烧退她心安,及时补了一觉。早上起来,她不算困倦,拄着拐杖给虽退烧还下不来床的病员烧水倒茶,热昨晚就该吃的甜糕,又是忙忙碌碌。
“我觉得好多了。”陈洛清嘴里发苦,加上没吃晚饭,现在左手端茶右手抓糕吃得十分香甜。“下了这么大雨,外面肯定难走得很,要不你还是晚些……”想劝卢瑛不去抓药的话还没说完,果然得到一个怒目,陈洛清立马闭嘴收声低头吃糕。
“好啥好?你当我傻得儿?你这种被雨浇病的风寒有第二天就好的么?要是不吃药静养睡个两三天,很容易就再烧起来,说不定还要加上疟疾。我在江湖上见得多了。再精壮的小伙子都有一场雨起不来的时候。”
“哦……那你就去我干活的药房抓药就行了,顺便也说一声我要请三天假,两天吧……”
“三天。”卢瑛咽下嘴里甜糕,不容置疑地纠正,反正假是她请,主动权尽在她手:“我会去说,你别操心了。”
“你一定慢着点,泥水可滑。”
“嗯。”
“你记得顺便看看你的腿,也算复诊了。免得我下次再费劲带你去。”
“嗯……行。”卢瑛点头应下,把手上半块甜糕塞嘴里,拍拍手拄起拐杖准备出门:“你好好睡觉,水放床头了,渴了一定要记得喝。”
陈洛清抬袖抹嘴,登时倒下拉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个脑袋乖巧的冲卢瑛眨眼睛。
“嘿……”卢瑛忍俊不禁,见她还有精神耍宝便放下心来,披上外衣,拄拐出门。
才出门,她就知道陈洛清的担心没有错。之前泾渭分明的小路被大雨冲刷,如今已成糊涂涂一滩,又是泥又是水。一脚下去,深的地方能没过脚背。幸好卢瑛不是一般瘸子,是个武艺高强的瘸子,否则这段进街市的路还真是千难万难。
跋涉过泥道,踏上砖地,路就好走多了。卢瑛环视着雨后永安城,刹那间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好像世间繁华已离她很遥远。在家养伤间接避世造成与热闹的疏离感,让她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很不适应。好像过去的那些天,她的世间只有陈洛清一个人。
这似乎好像也许不太好。毕竟她是要做大事的人。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捏了捏鼻梁定神,心中默念着陈洛清告诉她的药店方位。陈洛清说得清楚,她找得顺利。没多费无用功就找到了陈洛清打工的凝香堂药铺。
桃仁眼药膏丹丸散,参茸上桂龟鹿虎膠。
门口这一块黑底黄漆的招牌,和陈洛清说的一样,看来是不会错了。
不走运中的小幸运,坐堂郎中在铺里,卢瑛按陈洛清叮嘱先给她请了病假,又描述了她的病状抓了对症的药,最后便是顺道看看腿是否有好转。
“哎咦……啧啧啧……”郎中让瘦嬢嬢的妯娌帮忙下手,捏探卢瑛的伤处,自己左斜□□仔细观察这条上下溅了泥点子的伤腿,嫌弃的咂嘴:“你这腿养的哦……好的也太慢了啦。还敢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过来。”
“我这不是……”卢瑛想寻点理由找补一下,刚开口就被人家堵回。
“伤口不疼吗?”
“咋不疼呢,疼着呢!”卢瑛大皱眉头,抱着膝盖委屈地向医者叫疼。伤筋动骨哪有这么快就不疼的,在家的云淡风轻皆是强忍。好在陈洛清现在不在这里,该喊疼就喊疼,能叫苦就叫苦。什么习武之人的尊严,去他奶奶的。
“疼就对了呀!它没长好呀!你这半个月再不好好躺着,多静养,你小心长歪!骨头要是长歪了,你以后走路都跟以前不一样晓得了不啦!”郎中没好气,捋着胡须苦口婆心。
“这么严重吗……”
“你别不信,到时候后悔莫及!十天之内,没事就躺着,把腿吊着,不要动。每天最多下床坐坐,稍微站站,活动一下就再躺回床上。十天之后,要是骨头长得不错,就可以稍微行走坐立,不用一整天都躺着啦。”
“十天这么久……那十天之后我能不能去找点活干?”
郎中没想到断腿之人还有这样勤劳的工作期待,目瞪口呆地感叹:“你是疯了吧?”
“不是,这不是想赚点钱过日子吗……我妹妹也病了,我躺在床上光吃饭不干活我也有点心里过不去……”
郎中想她们两个外乡人在这里养伤,一个腿断一个风寒,手头肯定紧巴,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咬咬牙就能克服的,当即想打消卢瑛不切实际的妄想:“你妹妹的风寒好好吃药倒是好得快。你的腿,就别想了。最多一个月之后,找点纯手工的活计,在家能干的那种。总而言之一句话,少折腾伤腿,让骨头好好地长正长结实。我给你也抓两服药。”
“我就不用了!”揣着怀里少得可怜的铜板,卢瑛连忙拒绝郎中的好意:“给我妹妹抓药就行了。我好好静养就是了,没事就躺着!”
真是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这下两样占全了,卢瑛哭笑不得,看来是要养膘成功了!
郎中猜得卢瑛手头拮据,想她靠静养确实能养好不喝药也罢,于是并不勉强,只给她重新固定了骨板,抓了三天风寒的药。
卢瑛把药包系在拐杖上,谢过郎中出了药铺。门外雨过天晴的秋风清爽非常,吹拂开卢瑛颊边垂发。药拿到手,钱离了手,卢瑛轻松又空虚。
要说身无分文的日子,卢瑛不是没有体会过。当年浪迹江湖时,明天睁眼就没钱吃饭了,今天都能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大天亮。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家里还一口人呢。说句不能被戳穿的心里话,现在她没吃的她可以忍,陈洛清要是饿肚子她不能忍。
陈洛清这几天工钱的那点结余,抓药看腿几乎花干净。卢瑛找了个僻静的屋檐下想摸个墩子,才下过大雨到处都是湿的,一下找不到可坐的地。她只好倚着拐杖站着,琢磨这三天该怎么对付。
“早知道我不看腿了,省一个是一个。”卢瑛有些懊悔,只能积极面对,自言自语道:“好在米面还有,鱼做了也没吃,能勉强凑合三四天。”卢瑛心里稍微有底,打起精神准备上街。兜里还有三几文钱,她要去看看能不能买点能让病号开心的东西。
反正腿有的是时间静养,不在乎走这一条街两条巷的。
第三十七章
拄着拐杖走不快, 卢瑛慢慢看过街道铺面。至从房子租好后,她就一直在家窝着没上过街。今年年景不好,她又错过了姊姜节的热闹, 没能体会到繁华永安大城本来的风采, 不过住的地方太过僻静,现在看着略显冷清的商街也觉得新鲜。
走了没多会儿,她便发现了自己想去打探的店铺。陈洛清三入店门而不买的炒货老店。
姊姜节刚过, 炒货点心糖果的价钱立马就降下来了。可即使如此, 卢瑛发现自己钱袋中的铜板除去计划好的必要开支只能买下店里最便宜的糕饼, 一块。
那还较啥劲啊?另寻他法吧!
卢瑛暗叹现在糖价之高, 刚打起的精神又有点沉闷。这要咋糊弄嗜甜的病号呢?
买不起现成的, 只能自己做了。甜糕继续整起!卢瑛不再犹豫, 找了间杂货店买了包粗白糖。剩下的铜板一个没浪费, 归拢了买了把最便宜的油伞。这就是她计划的必要开支。
那个笨蛋,以后每天都让她带着伞。
买好了重要的白糖和伞, 卢瑛兜里没钱了。她牵挂着陈洛清, 不想再逛, 夹伞撑杖就往家里赶。郎中说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一改之前身残志坚的风风火火,小心慎重地挪步, 尽量不晃荡伤腿,再加上小路泥泞湿滑更是走得慢。等她到家时太阳都将要西斜。
进家门她顾不得干别的, 先去卧房看陈洛清。公主殿下安安稳稳睡着,虽没有打呼, 也没有因为卢瑛回家而惊醒。卢瑛伸手想探陈洛清额头。指尖快触到皮肤时, 卢瑛看见手背上沾到的泥点,又赶紧缩回。她等不及洗手, 把拐杖倚到床边,双手扶床沿倾身下去,用脸颊贴上陈洛清的额头。
“唔……卢瑛?”晕乎睡梦中被卢瑛这样亲密接触,陈洛清怎么都会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卢瑛被发丝遮盖的耳廓就映入眼帘。
而卢瑛被人家发现贴贴,居然也不心虚,理直气壮地离开陈洛清的额头,从容不迫道:“还好,没有发烧。还晕吗?”
陈洛清无力地点头,好在脸色好转,就是虚弱:“身上没那么痛了,也不烫,就是没什么力气,想睡觉。睡不醒似的。”
“那都正常。”卢瑛柔声说道:“再睡吧。我去给你熬药做饭,好了叫你。”
“等等……路上顺利吧?没摔跤吧?腿怎么说?”
“瞎担心啥呢,我说了我武艺高强,咋可能摔跤呢。”卢瑛真的很少自夸,偏偏在陈洛清面前一而再地强调自己武功好。
“嘿嘿……那腿呢,御……大夫怎么说?你看了吗?”
“看了啊。大夫说长得可好了!”卢瑛说这话就违心了,把头扭到腿上,逃避公主殿下清弱又关切的眼神。“大夫说我身体底子好,又吃了好些肉,养得快,骨头长得正!再小心它十天,就不用吊着,可以正常下地走来走去了。”
“啊……那就好。”陈洛清不知真实情况,自是开心极了,对多吃骨头棒子果然有效力感到欣慰。“等我好了,我再买骨头,接着吃……这十天你还是要多躺着,别为我太忙了,我没事……”
“行了行了,就会瞎操心,养病就要有个养病的样子。闭嘴睡觉。我去熬药。”卢瑛不再跟她纠缠,哄她再睡,转过身就龇牙咧嘴,无声地喊疼。
这一来一去回家路,还是无可避免晃到伤腿,她忍疼到现在,实在是熬不住了。
站着门外拄着拐缓了好一会,卢瑛才觉得疼痛减轻,心想确实要静养了,别真把腿给搞废了。话虽如此,今天的药和饭还是要做的。陈洛清躺在病榻,家里总得有个能干活的人。要呵护伤腿就不能呵护病号了。只能自己倍加小心。卢瑛必须两全其美,以前一趟逞强干完的活现在分成两趟三趟来干,虽然做事的时间大大拉长,总算没再加重伤情,疼痛也有所缓解。
今天来不及做甜糕了。把昨天做好的鱼和米饭热一热对付晚餐。今晚主要的任务,是煎药。这种端水拿炭烧炉的活,对于一条腿的她总是格外难些。难也要做,慢慢做总能做好。卢瑛像以往面对每一次困难那样,耐心坚定地迎难而上。这一次似乎还添了些别的心情,说不清是更着急还是更淡定。反正就是想让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早点痊愈,少受点罪。
风寒还是多难受的,头晕目眩浑身疼……
她倒是顾不上伤筋断骨。
天已全黑,药也煎好。卢瑛把药碗放着晾凉,加水把米饭煮成粥,挑了鱼没刺的肚皮给陈洛清送去。陈洛清把鱼吃净,粥喝了半碗,也算可以。只是那碗苦药,进展不算顺利。
“太苦了……”陈洛清试探地喝了第一口,又为了卢瑛强喝了第二口,这第三口是怎么都不往嘴边送,脸上都苦成枣核了。
“良药苦口。药哪有不苦的?闭上眼睛一口气灌了得了。”卢瑛以腿靠床,背手身后,皱着眉温言良语鼓励陈洛清。“快喝,哪个犊子不喝。”
嗯?怎么还骂人呢……陈洛清顾不得抗议,苦恼至极地盯着手中碗里的苦汁。人生总是有可为有不可为。三公主殿下就是吃不得酸味喝不来苦口嘛。
“哎……喝了给你个好东西哦。”卢瑛把藏在背后的手晃到身前,亮出哄嗜甜笨蛋喝药的法宝。
“糖糕?!”陈洛清眼睛一亮,脸上绽开笑容,惊喜道:“怎么还有?早上不是吃完了吗?”
“哼哼,我特意留了一块。这叫留有后手。快喝,不喝我吃了。”
陈洛清蠕动喉咙咕嘟咽下畏难情绪,又到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时刻了。想着卢瑛拖着伤腿给自己买来的药,岂有不喝之理,陈洛清仰起脖子端起碗吨吨吨吨吞下了药汁。
“苦哇……唔!”陈洛清翻碗以照,想一嗓子呐喊嘴里胃里心里之苦,又被卢瑛拿手中甜糕塞进嘴里。
“苦就苦嘛,还喊啥?现在有苦有甜了?”
嗯……陈洛清细细咀嚼嘴里甜糕,脸上苦楚逐渐褪去,泛上平和满足神色。“卢瑛……”
“啊?”
“快把你脚洗了去,泥巴都要结壳了。”
“啊!我还以为你看不见呢!”
“我是病了我又不是瞎了!”
嘴皮子斗完了,饭吃过药喝好,卢瑛收拾碗筷,倒了药渣,烧了热水,把脚上的泥搓净。忙完这些,卢瑛总算松下口气,漱口洗脸爬上床去。
今天可累得够瞧的。卢瑛正想把自己交于睡梦,听得陈洛清轻声哼唧,好像压抑又痛苦。
“咋了,不舒服吗?”
“嗯……吃完饭有点不舒服,感觉又开始发热……”
卢瑛才放松的心情立马又紧绷起来,困意都退了。她撑肘爬起,已经很自然而然地用脸贴额头。“没有发烧……应该是吃完饭正常发热。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心跳得很快……”
“心跳得快?”
陈洛清眉头微皱,额头上有薄薄虚汗:“你听听。”
我听听?卢瑛猝然被邀请,一时愣住,没反应得过来。“我听啥?”
“听我心跳是不是很快啊。”
“哦!”有道是盛情难却,卢瑛没空多想就趴下身去,凑耳贴在陈洛清的左胸上。
咚!咚!咚!
卢瑛像对着自己的心听音,确实跳得很快。“我想起来了!大夫是说这个药喝了有可能会心跳加快,发发汗就好了。我……我去给你烧水喝。”
她刚想起身,忽被抱住腰背,动弹不得。
“这么晚莫生火了。玩火尿炕,你妈妈打腚锤子。”
“啥玩意?!”耳边突然幽幽来这么一句,卢瑛真是浑头摸不着:这哪里的俗语啊,是金枝玉叶能说得出来的吗?!她到底哪学的这么多屁用没有的知识?!
“嘿嘿嘿……”刚刚还心跳加快不舒服的陈洛清,仿佛恶趣得逞般忍笑不住,立马又收住笑容,手臂环紧,顺力让卢瑛躺好。“你抱着我睡,自然就发汗了嘛……”
咚!咚!咚!
卢瑛在瞪着眼睛盯住房顶。她睡不着,脑子里思绪万千又捋不出一条通顺的。可睁着眼睛也啥都看不到,这几天一切都要省着用,就算心乱如麻,她还是不忘吹熄床头蜡烛头。
她就奇怪了,明明耳朵已经没贴在人家胸口了,为啥还能听到咚咚咚的动静。
难道是我自己的心跳?那陈洛清现在是不是能听见……
卢瑛突然想伸手过去,把手掌塞进自己胸口和靠在上面的陈洛清脑袋之间。但她忍住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只是右臂用力,又抱紧了怀里的公主殿下几分。
好想再听听她的心跳。
第三十八章
卢瑛忽地汗颜, 害怕陈洛清抱得这么紧是不是能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妄想。今晚云层很厚,月光晦暗,屋里几乎漆黑。黑暗又安静, 让卢瑛的听觉格外敏感, 能听见陈洛清虚弱但安稳的呼吸。
看来心跳已经平缓下来了吧?应该是的。
卢瑛自问自答,担忧消减不少,可接着又有新的焦虑:那她身上是不是发汗了, 要不要给她擦……
擦?怎么擦?解开系带, 脱光衣服, 微烫发红的皮肤……
不行不行!我在寻思啥呢……卢瑛默默皱紧眉眼鼻子嘴, 恨自己的心猿意马。从解开衣带开始, 她的心思歪到哪里去了自己心知肚明, 必须纠正过来!
既然如此, 卢瑛就想用掌心摸摸陈洛清的衣服,看是不是被汗水打湿。就算病号抱在怀里, 裹在背里, 如果衣服湿了还是会着凉的。
最怕就是病里再受凉了。理由如此冠冕堂皇, 卢瑛就说干就干。可事情就如此不巧, 她落掌抚摸的腰窝,正是陈洛清身体敏感薄弱之处。
“嗯……哼……”陈洛清睡得迷迷糊糊, 含糊轻哼,本能地收紧腰肩, 向卢瑛怀里深陷。
衣服擦动,耳鬓厮磨, 摩擦出火星把卢瑛心胸一把燎原!
咚咚咚咚咚!
这下不光心跳清晰可闻, 连呼吸声都重了。本想纠正的道路,被陈洛清哼出的无名火撩烧, 彻底烧歪。
酒池肉林,男垫女被,还有葡萄……葡萄啥葡萄!卢瑛用力摇晃脑袋,竭力阻挡这个噩梦在此时出现。她行走过江湖,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闺的大小姐,是见过世面的。但她未经男女之事,也没和别人有过情感纠缠,无论男女!她不知道现在算什么……如果是对陈洛清有了姐妹之情,朋友之义,至于心跳脸红吗?
卢瑛脸烫得快怀疑发烧的人是自己,至于罪魁祸首右掌,更是动也不敢再动,乖乖僵在陈洛清的衣服上。她控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但能控制手别再乱摸。
君子不趁人之危。就算要杀要摸要脱也不能趁人家病着晕着……
这都啥乱七八糟的啊?!还不如酒池肉林呢……骄奢淫乐的至少是她陈洛清……
卢瑛就这样不停地自我内耗。摇着脑袋晃掉一个胡思,又被迫迎来下一个乱想……纠结到半夜她才困乏不堪地晕睡过去。搂着陈洛清的怀抱倒是踏实规矩,让公主殿下睡得舒服呼声渐起。
幸好自家脑子里的大戏,别人挨得再近也是看不到的。
待到第二天难得是陈洛清先醒。喝了药又结结实实睡了一觉,她觉得精神清明许多,后脑的晕痛大为缓解,病症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卢瑛抱着她的手臂在睡梦中卸力,但还拢着拥抱的姿势,松松地搭在陈洛清的肩膀上。陈洛清侧卧起来,借着晨光端详卢瑛的脸。
真是什么时候看都这么好看。明朗,清秀,英气勃勃之下还自带憨厚,汇成一般人不一定能欣赏得到的风流。
好在陈洛清能欣赏到。看着卢瑛,她不仅眼睛舒服,心也暖。不仅心暖,身体也暖和。她左手垫脑袋右手伸手,把卢瑛散乱在鼻梁上的发丝抹下,轻声笑道:“小火卢子。”
她不知道昨晚卢瑛不光身体发烫,心里还被大火燎原,把脑海中的合理性几乎焚烧殆尽。不知道也好,自家心事自家藏,未到彼此开诚布公的时候。
既然醒了她便不再睡。陈洛清知道因为这两天自己卧病,卢瑛是累得很了,拖着条断腿抓药问医端水烧炉的。既然自己好多了,那就让卢瑛多睡会多躺会。陈洛清眨巴眼睛看了看卢瑛吊起的伤腿,翻身下床。
穿衣,打水,洗漱……今天这些极平常的事做下来都让陈洛清有些气喘。手酸软无力,脚像踩在棉花上,她明白风寒一天果然是好不了,去干活赚钱是不可能的,一心一头好好休息吧。
她去了厨房,揭开锅盖,看见锅里没吃完的泡饭和半条鱼。热泡饭,陈洛清觉着自己可以胜任,对这半条冷鱼她没有把握。她记得以前公主府的大厨曾晚上烧鱼,烧好了不吃,特意放过夜。第二天只取一小碟鱼冻,作为她开胃的小菜。现在想起这些,她甚觉可惜。陈洛清的公主府没有足够财力也没有那个风气去奢靡铺张,可平时一块肉一条鱼一盏灯一张纸上还是常有浪费。可惜不能把这些浪费攒起到今时今日用,否则应付她和卢瑛的二人生活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不切实际的事情,陈洛清现在不愿费神多想。过去的身份过去的生活,就真的已经过去,她不会有丝毫留恋。此时她的未解之题,就是眼前这半条凉鱼。
她从卢瑛用竹节做的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把一点鱼冻挑在筷尖送进嘴里,抿唇细品。
“嗯……好吃!”陈洛清连连点头,解题成功:“比特意取冻弃鱼的鱼冻好吃。看来鱼不用热的。”只是热饭就容易了。她把碗里剩饭倒在锅里,舀一勺水加进去,准备学卢瑛烧柴的手法,添柴生火。可惜卢瑛送她的火折子还没做成。她在厨房好找了一会才找到家里用的火折。火折,干草都有了,她也曾在卢瑛身旁观摩学习,理论齐备。就是实践总是和理论有差距,陈洛清直到被烟气熏出一脸黑才把灶火点燃。
泡饭烧滚了。陈洛清拿起灶上卢瑛炒菜用的长柄勺,笨手笨脚地盛饭到碗,连同凉鱼一起端进卧房。当她端来第二碗泡饭时,看见卢瑛正揉开眼睛。
“醒了啊?正好起来吃饭。该买个端碗的托盘了……”
“吃饭?吃啥饭?”卢瑛惺忪,满脸懵懂。
“早饭啊。我做的。”陈洛清放下碗筷,两手摊向桌上饭菜,颇为自得。虽然她只是热了泡饭,贪功为己有也是一点都不脸红。反正她立志做个低素质的人,红口白牙毫无压力。
“你做的?”卢瑛猛然清醒,撑手坐起,晃得满头乱发。她赶紧把头发拨开两边,瞪向等待表扬的陈洛清。“你……”
她这幅气势,陈洛清经历过几次算是深有体会。抢在她还没开始呲哒之前,陈洛清就指着身上穿的衣服,打断卢瑛施法。
“我穿得很暖和哟。你看,穿了两件外衣。我好多了。不下来走走也不行,整个人都躺晕了。”
卢瑛看她真的穿得很圆,可还不放心,板着脸道:“你过来。”
陈洛清依言走到床边,坐下。卢瑛伸手把她楼到身前,照例贴贴,确认她真的退烧后才笑道:“你还会热饭了?火不好烧吧?”
“好烧呢,我现在会了!”
卢瑛见她一脸黑黢,也不戳穿,秀眼笑弯:“你玩火尿炕,小心你妈妈打腚锤子。”
她难得狡黠,想用陈洛清的话打陈洛清清腚锤子,没想到人家早有后招。
“不得,我妈早就过世了。”
“……你要认我做干妈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打你屁股了。”
陈洛清双眼微眯,知道卢瑛憋着坏招是要报那时被叫干女儿之仇,笑道:“我们的辈分已经定了。不过我们能各论各的。我叫你姐,你叫我妈。”
“啥玩意?!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卢瑛气急,又忍不住噗嗤笑出,摸顺陈洛清跳出耳朵的鬓发道:“有力气占我便宜,看来真是好多了。”
“是呢。我又不像你那样勉强。向来量力而为。”
是呢,早做准备,量力而行,是三公主为人……卢瑛心中暗忖,嘴上自是不说,一句话打掉陈洛清的小得意:“行,晚上继续喝药。”
“啊?!”
药该喝就要喝,饭做好了就要吃,卢瑛起床洗漱,和陈洛清一起吃饭。泡饭水加的太多,吃起来有点稀,不过就当米汤吃对两个伤员病好来说也没什么不好。就着鱼肉鱼冻,两人各吃一大碗稀泡饭,算是吃饱吃好。放下碗筷时,上午的阳光正从窗户外洒到床上。
“昨晚看着云厚,今天倒晴了。”
卢瑛归置碗筷,看向窗外晴空,不想吃完饭立即躺下,向陈洛清建议:“外面有风吗?不起风的话,我们到外面坐坐,开了门窗通通气。”
“好。”陈洛清端起碗筷放回厨房。为自己和卢瑛解决了早饭,她心情轻松。两手空空走到院子里,白云在头顶,蓝天在身后,她顿觉病中沉闷一扫而光,愉悦舒畅。
难得能和卢瑛一起在家闲坐,真是想想都开心。
第三十九章
雨停, 云散,天晴。
开心的不止陈洛清。
没有关窗的临光寝殿,被旭日清风穿堂, 摇动着四角风铃, 和院中枫叶互为光影,斑驳在睡梦之人的脸上。陈洛川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愿早起练箭, 侧身抱住了枕边不着片缕的陆惜。
“嗯……”昨晚两人纠缠了整个雨夜。陆惜心悦而身疲, 贪睡不肯醒, 呢喃着陷进陈洛川的怀里。
陈洛川乐得和陆惜赖床, 自是不催她起来, 伸臂拉起白裘被罩住她的肩背, 替她挡住晨风, 也遮住被子边缘下若隐若现的红痕。陈洛川随意低头,顺着睡意懵懂时最难掩饰的爱意看见陆惜水光红润的唇。她不禁微微一笑, 忍不住就低头吻去。
就在两唇就要相碰时, 忽有不识趣的人声从前殿传来, 撕开这美好晨光。
“殿下, 霍大人求见。”
“不见,今天晌午之前, 我一概不见。”陈洛川一心只有近在咫尺的唇,谁也不想见, 话入了耳朵可没进心。
“可是……”
侍从的为难终于把陈洛川唤醒了些。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妙,要确认是谁一大早来扰人清梦。“谁来拜见?”
“霍澄霍大人。”
“哎呀!这老太太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更衣!”陈洛川这下没心思下嘴了, 直从床上弹起, 吆喝侍女们更衣。
也不知道这位霍大人是何许人也。让陈洛川睡不成懒觉也不生气,还速速更衣不敢让她久等。转眼间, 大公主殿下就发冠整齐,衣袍周正地站到来者跟前了。
霍澄见陈洛川出来,正要行礼。一向举止高傲的陈洛川竟抢先向她躬身。
“老师。”
“殿下。”霍澄忙扶起陈洛川,彼此行礼,被敬客座。她约莫五十有余,衣袍淡雅质地极为精细又不显奢华,发鬓规整,有缕缕白发,脸型微胖,眉眼端庄祥和,神情中似乎对她的公主学生略有薄嗔。但她隐忍不发,开口还是柔声细语。
“殿下才起吗?若误了晨昏定省,又是好大一口实。陆惜昨晚宿卫寝殿?也不知道提醒您……”
“老师用过早膳吗?不如和我一起吃?”陈洛川岔开话题唤人上好茶,招待自己的老师。
“殿下。”
“老师放心……不会误的。父皇这一年来沉迷澈妃,不愿我们太早请安。早膳过后我就去。”
侍从捧盏而上,茶香四溢,但霍澄心思不在品茶上。
“殿下昨日宴请诸将过姊姜节吗?”
“是。”陈洛川如实点头道:“昨日牛骨甚好。出锅第一碗我就派人给您送去了。老师吃了吗?”
“殿下!”霍澄慈祥的圆脸皱起,字音加重拖长,倾泻出大把的无奈:“陛下不喜欢皇女结交大臣。越是节庆,殿下越该避嫌。”
“结交?她们都是我的下属何谈结交?”
“二殿下也有下属,她就谢绝了所有拜见,没请一个官员,只和春涧宫的属官亲随过了节。”
听闻此言,陈洛川眼神渐暗,默然不语。
“殿下,圣意自古难测,世事更在人为。您实在不必消沉。”霍澄出自望族霍氏。陈洛川自幼由她教导读书,君臣关系非一般。她的心事,霍澄自然能窥之一二。“我有疑问不解许久,今日就当我多嘴……请教殿下。当年皇上想为您订婚,您究竟为何推脱啊?”
陈洛川低头看向拇指上的蓝天扳指,曲食指抚摸天上白云,抬首对霍澄道:“我就是这样的性子,除了天地君父,永不能屈于人下。要我夫为妻纲,我做不到。何况,我一点也不能忍受父皇想选的驸马。”
“殿下大婚,驸马就是尚公主,何谈夫为妻纲。若公主即位,驸马晋亲王,更是君为臣纲。至于心意喜好……二殿下不久前就欣然接受了陛下挑选的亲事,明年订婚。我看她也未必有多喜欢驸马。殿下,您要明白……生育对于女皇来说有着多大的风险。如果早早有儿女,陛下必会多加考虑。”远川国君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远川国传位法理,有儿立儿,无儿立女。皇储自然在陈洛川、陈洛瑜、陈洛清三人中产生。而陈洛清无功无宠,加上生死未卜,已可划去。一个皇位,却有各有所长的两位公主。陈洛川有功,陈洛瑜有宠,而高高在上坐于皇椅的那位,迟迟不肯立储。
“如今三殿下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已经遇难。孟城之事,皇上似乎就此打住。也算天助殿下。”霍澄不知长陵山阴谋,只道真是天降山洪助陈洛川。“只是隐约有谣言,说三殿下并非死于山洪,而是另遭毒手。此类谣言影射殿下杀妹,用心恶毒阴狠,殿下不可不防。”
茶盏在陈洛川手中捏紧,琥珀般的茶面泛开一圈涟漪。孟城,边境上的大城,有盐池铁矿,乃陈洛川根本之地。当年她率兵抗击西戎,几场血战之后,朝廷竟无力再给前线补给。粮饷、辎重,甚至兵员,陈洛川只能从孟城艰难自筹。之前战时,朝廷默许她在孟城冶铁,炼盐,如同自治封权。如今战事平息不久,朝廷上就有人跳出来弹劾孟城官员贪污。陈洛瑜就势要做成大案,还以公正为由,力主以前从没过问过政事的三公主陈洛清去查案。这一切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谣言就是谣言。”陈洛川冷笑道:“真相终将大白,谣言反证我心。我有何惧?”
真是欣然订婚陈洛瑜,襟怀坦荡陈洛川。
“殿下心里有数就好。”霍澄知陈洛川虽心高气傲,有时任性而为,但绝不是暴戾昏庸之人。话既然点到,她也安心不少,起身告辞,将走到殿门时忽然又回头一笑:“牛骨汤炖的不错,下次可以再多来点葱花。”
“行。”陈洛川终于微笑起来,向老师保证:“明年给您多放姜末。”
霍澄走远,陈洛川才端起凉了的茶杯大口喝着。一杯开嗓茶还没喝完,侍从又上前来通报。这次是奉她命前来的亲信。
“禀主公,孟城事已经处理妥当。”
这便是陈洛川要对亲妹妹痛下杀手的主要原因。在父皇默许二妹咄咄相逼的关头,她不能让人做实孟城的罪证。无论是谁担任这个查案钦差,她都不能让他安然到达孟城。至少要腾挪出时间,让不能曝光的事情隐于明面之下。而且陈洛清担当此任,多半已经投靠于陈洛瑜。与其日后面对两个妹妹的联盟,不如此时先下手为强。
射鸟先射翅膀,趁这个翅膀还没长在陈洛瑜身上。
陈洛川起身上前,靠近说道:“这些事,对他们来说已经做完。但我还有个任务交给你。”
“是,请您示下。”
陈洛川踱步转身,脸上几无起伏,淡淡地说着有关他人生死的事:“洛清就不必再找。但卢瑛下落不明,我不放心。”如今孟城事将暂时了结。在陈洛川看来,生死未卜的陈洛清对两边势力来说已经失去了风口浪尖上的价值。刺杀的刀是卢瑛,陆惜这个执刀人不会被陈洛清所知。就算她万中有一侥幸生还,听到那些杀妹传言,也没有任何证据,不足为虑。倒是卢瑛这把刀,是一定要折断的。
“卢瑛喝了陆大人的赴身酒,就算不死于山洪……侯大夫的毒,应该不会有差错。一旦有激烈行动或者强力运功运气就会毒发。按理说……”
“按理说,还不会有那场山洪呢。”陈洛川拿定注意,毫不动摇:“你去长陵山附近郡县再找几个月,走远一点也没关系。不过这件事,就不用让陆惜知道了。”
“是,属下明白。”
“你明白啥啊?”卢瑛龇牙咧嘴,故意与陈洛清争锋相对,又忍不住笑:“你老看着我干啥?”
“我明白怎么烧炉子了啊。”陈洛清把双肘搁在院中小桌上,两拇指相碰又弹开。她虽在病中,心情倒好,说话间虚弱中带着神采风扬:“我不看你看谁?这院子里还有谁让我看?我要是出去看草看山,你又要单脚跳起骂我笨蛋要着凉,是不是?”
卢瑛见自己被人家看透,心虚地扭过脸昂着头,双手抱臂道:“嘁,我才懒得管你。看你嘴吧啦吧啦的,真是好多了哦。有这功夫,把脸洗了去不行吗?”
陈洛清心不虚,也昂起头,闭目望阳,照得眼前黑暗中薄红一片。她没去洗脸,而是平伸双臂深深吸气,吸到胸痛了,又憋着劲一口吐出,叹道:“真好……”
自由的好处,如今三公主知之也。所有已经的未知的苦难和这好处相比,都如云烟。
第四十章
陈洛清如此发自肺腑之时, 卢瑛却不能心意相通。也难怪,本就贫困的家庭一伤病一瘸,要是待在家坐吃, 断粮就在眼前。更别提夜凉了要买厚被, 天冷了要添衣,柴火要续上,灯油要打, 糖果点心要买, 那副陈洛清所画六城十八镇地图她也想裱挂起来……到处都需要用钱, 卢瑛快愁死了, 所以不能体会到底哪里好了。
不过愁归愁, 日子也急不来, 毕竟陈洛清身体养好才是头等大事。两三天后的危机两三天后再说吧, 不要耽误今天的好天气陈洛清的好心情。
“我要去发面,你要不要来帮忙?”
“要!”陈洛清随声举手, 听都没听清楚应下来再说。“你要去干什么?”
“你都没听见你就要!发面!晚上给你做糖糕。”
听到糖字, 陈洛清眼睛都发亮了, 惊喜道:“今晚还有。”
“有啥办法呢?”卢瑛假意无奈厌烦, 挑眉道:“某位大小姐不吃甜的不肯喝药啊。”
“嘿嘿,那是……我帮忙我帮忙, 走着走着!”
“你把面口袋和灶上的盆拿过来。”走来走去端东西对卢瑛来说确实困难。这点小活也不至于加重陈洛清病情,于是使唤使唤。
“嗯!”陈洛清起身就去, 拿来盆和面。
“把锅盖和筷子筒边上那包白糖拿过来。不是盐哦,细的是盐, 粗的是糖。糖是我昨天才买回来的。”
“哦哦!”陈洛清转身又去, 拿来锅盖和白糖。
“你刚刚烧得开水,还有剩的吗, 拿点温水过来。”
“……你能一气说完吗?”
卢瑛笑起:“哈,说完了,就这些。”
“真的?”
“真的!我以我的江湖义气道德品质保证!”
陈洛清得到作保便不多说,耐着性子提来烧水壶,里面正好还有小半壶温水。
卢瑛卷起双手袖子,嫌拐杖靠在桌边碍事,抓起拐杖向墙角用力一抛。拐杖应力飞去,直挺挺地倚靠在两墙夹角之中。
好像投壶!陈洛清不禁为卢瑛鼓掌,佩服之情油然而生。拐杖可比投箭大多了!她想起了之前在山中荒野求生,卢瑛撑着新鲜折断的腿也能飞石打鱼。如今甩这下拐杖又点醒了她的记忆。腿虽断,手上功夫还在,卢瑛说自己武艺高强每个字都是实说,没有自夸。
卢瑛坐在桌边,不站起下手,俨然大师摸样。她把小半袋面粉倒进盆里,正要把白糖洒进面粉里幸而多看了两眼。
“一分钱一分货啊,这糖难怪卖的便宜,看着大大小小这么不均匀呢。”她不好意思地看向全神贯注盯着白糖的陈洛清,扯起嘴角笑道:“不好意思,能再拿下擀面杖吗?我要捶糖。”
“……江湖义气呢?道德品质呢?!”
堂堂公主殿下都立志做一个低素质的人了,那卢瑛还需要讲什么江湖道义道德品质吗?反正不拿擀面杖就吃不到糖糕。向来喜欢从基本理智而言的陈洛清很快想清了这个道理,乖乖去厨房把擀面杖拿给卢瑛,顺便还抽了双筷子。
卢瑛把大小糖粒包起,用擀面杖把它们细细敲碎,碾成粉末。
“这些白糖本身就粗,要是不碾碎就和进面里吃起来差好大事。”
陈洛清凑在卢瑛身旁,趴桌面上聚精会神地学习和面,认真点头。
“我们今天吃甜馒头。如果吃普通馒头,就不需要掺糖,如果要吃甜馒头甜糕,那还是要掺糖。”
“要搁糖!不甜的馒头就像戒了赌的赌神,发了胖的舞圣,嗓子哑了的说书人,丢掉兵权的将军,因为腿断而隐居下来每天为生活精打细算的大侠!”
这都哪跟哪,腿断隐居精打细算的大侠说的是谁啊……卢瑛隐隐觉得不对好像被影射了似的,但手中白糖正好碾完,她也不多想,把白糖洒进盆里,搅动筷子把面和糖拌匀。
“哦!你果然要用筷子!这我要是没主动拿过来,岂不是还要我拿一趟?!”
“哈哈,这个这个……”卢瑛被人家看穿,赶紧教学吸引注意力:“搅匀了就可以倒水了。你来帮我倒,慢慢倒细细倒,我说停就立马停。”
陈洛清接到任务,好奇心战胜病气,整个人跃跃欲试。她按卢瑛嘱咐的双手提壶,慢慢倾倒壶嘴,倒出一条细细的水流。
卢瑛一遍揉面一边指导:“一边倒水一边揉,可以倒到水稍微比面多一点点也没关系,加面就是。但是切记不能加多了水又加面,面加多了又加水,这样面会硬揉不开。水就加一次,后面只加面,不加水了。停!把面口袋打开。”
陈洛清赶紧把水壶拎开,扯开面口袋让卢大师取用。卢瑛抓把面粉洒进盆里面团,大揉特揉。“揉到盆里都没面粉了,面团光滑又不沾手,就行了。”
揉了不一会儿,面团就如她所说,光滑柔软又没有余面。卢瑛又洒了一把面粉盖住面团,再把锅盖盖上盆,双手互搓,拍下指缝里的面疙瘩。
“希望今天不下雨。放在阳光里发到晚上,应该就成了。”
“哦!真是神奇!”
“学会了吗?”
“没有。”陈洛清实话实说,虽然道理很简单,但她不觉得自己学着做一遍就能成功。
“……那你把脸盆端来我洗洗手。顺便你把脸洗了好不好。”
陈洛清打水端盆,询问卢大师下一步想传授什么知识。“面让它发着,我们干什么呢?”
“睡觉。”
“啊?”
“你是在养病,当然要多睡觉。这里坐久了还是冷,洗完脸我们就睡觉。”
“行。那我们吃什么?卢大厨可有计划?”
“哼,当然有。我准备……我们睡过去,直接吃晚饭。”
“嗯……啊?!”陈洛清对卢瑛的敷衍精神感到震惊,又正好看见自己在脸盆里的倒影,脱口惊呼:“这谁啊?!”
“所以我一直叫你洗脸啊!你压根没听见是吧!”
好歹是要洗手的洗了手,该洗脸的洗了脸。两人擦净手脸,放盆拿拐爬上床准备认真睡觉。毕竟是要躲掉午餐,这一觉非得睡到夕阳西下不可。陈洛清本身就病着,靠兴致撑着欢实了一早上。此时她身子沾了床,晕眩感就卷土从来,困乏得拽住了眼帘。
“困了……小火卢子……”陈洛清就跟不习惯一个人乖乖睡了似的,翻身就去找暖床的,非常顺滑的靠肩抱腰,额头贴脸。“哎呀,暖暖和和……”
卢瑛才刚吊好腿躺平,就被陈洛清强抱攻击,这下昨晚翻滚到深夜的胡思乱想又涌上心头。
咋越抱越自然了呢?咋就越贴越近了呢?卢瑛慌乱中又有不平:咋就她不会多想不觉得哪里不太对吗?!还是说她习以为常?她以前对随便一个谁都是这样?
骄奢淫逸陈洛清!
手松松搂着腰,呼吸清淡地吹在脖子,睫毛轻柔地刷在耳根……
卢瑛闭紧眼睛,艰难吞咽干涩的喉咙。无论陈洛清怎么想,反正她胸膛里有啥东西在撞,快要忍不住了……
在卢瑛就要把持不住右手的一刹那,陈洛清忽然双手抱胸,向卢瑛身上用力顶,把自己往反向推。
“咋……咋了……”陈洛清脱离自己怀抱,卢瑛瞬间觉得滚烫的胸膛冷却下来,顿时觉得空荡荡。她几乎想一把拽住陈洛清,把这个骄奢淫逸的家伙搂回自己怀里。
“我还是别离你这么近了。别把病气传给你。”卢瑛冲动上头,陈洛清却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还在病中,有意离卢瑛远些。
“也没事……”卢瑛见陈洛清吸吸嗦嗦已经退回到自己的半边被子,怅然若失。又不能强烈邀请人家入怀,那样看起来也太奇怪了。
试想咋邀请?我没事我底子好我不怕病气你快来我怀里抱着睡你不睡我怀里我不得劲……
不行不行!
卢瑛在心里疯狂摇头。要这么说那看起来就真有病了。人家陈洛清抱得那么心无旁骛,撤得又毫不留恋,只是单纯地因为被子单薄想和朋友□□吧,又单纯地不想把病气传给朋友吧。单纯得让卢瑛更加焦躁烦恼。
她难道不冷吗……卢瑛很担心陈洛清着凉加重病情。担心引起了焦虑超过了对自己游思妄想的疑惑。若不是腿吊着,她应该都已经钻到陈洛清那旁,主动抱住了。
还是……还是让她过来抱着一起睡吧,才好点如果又着凉,病势反复会更加汹涌!卢瑛绝不能接受这个后果,果断下了决心,开口劝陈洛清。
“知……”
“呼……呼……”
情字都没说完,她就睡着了?!卢瑛真情实意想劝陈洛清的话全噎在嘴里,气个够呛。欣慰的是听她鼾声那么香甜,应该是不觉得冷的。
“哎……”卢瑛幽幽叹气,弹出绵长的失落。叹完就觉得双脚发凉。
难道需要抱着睡的竟是我自己……卢瑛又瞪大眼睛看着床顶,在陈洛清持续的呼声中难以入眠:难道陈洛清是炭,她不来抱着,小火卢子都不暖了……
啥小火卢子啊!卢瑛烦躁地举手压住眼睛,懊恼不已:咋就上她套了呢?甘愿做她的小火卢子……为啥她抱与不抱,我都睡不着啊?!哼,她抱不抱我都能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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