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卢瑛总在睡前有这么多的问题, 活该睡不着。不过不抱还是比抱好,跟自己发过无名火之后,伤痛困乏占了上风, 不多时就迷糊睡去。
在两人的呼呼大睡中, 窗外日移风起,秋高气爽起来。卢瑛的躲掉一顿午餐的计划成功了。直睡到申时五刻,两个人才前后脚睁开眼睛。
“啊……唔……”陈洛清伸长双臂, 抻了个悠长的懒腰。睡眠果然是最好的良药。这一长觉弥补了连日来的辛劳, 带着点恢复过劲的疲乏, 身体受用得很。陈洛清觉得头脑又比睡觉前清醒几分, 就是浑身软绵绵, 不是那种病晕, 大概是……饿虚的吧。
好饿啊……陈洛清默默呐喊, 转头去看大厨醒了没有。才短短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三公主就成为了一顿饭不吃都饿得慌的劳动者。
这真是……好得很!
陈洛清对自己现在旺盛的食欲颇为自得。在她看来, 这种强烈的生命力才配得上现在这种自由的状态。如今她这样清贫辛劳的生活, 阎蓉看了会沉默晋阳看了会流泪, 她却真心能从其中体会到快乐。更何况, 还有个小火卢子睡在身边。
她翻转身,趴在枕边倒腾双手缓慢匍匐, 想把小火卢子卢大师叫起来做馒头去。她撑起手肘,双手拢在嘴上, 深吸一口气,想对着卢瑛耳朵提供叫起服务, 却不料服务对象突然转过头来。
这样原本要对着耳朵的手筒一下就杵到卢瑛嘴上。两唇相隔, 近在咫尺。
“呃!”陈洛清吓一跳,双手扑开, 昂头后仰,硬生生重拉开和卢瑛的距离。
卢瑛倒是面色平缓,开口淡定:“你又憋啥坏屁?”
“我……我能有啥坏屁……”陈洛清经过短暂支吾后迅速恢复冷静,嘻笑道:“我都没吃中饭,哪里放得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嘻嘻。”
还嘻嘻呢!这句话能这么用吗……卢瑛再一次感叹金枝玉叶用语这么粗俗。而且是那种乍一听不粗俗想一想就很粗俗的那种粗俗!皇家的教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睡过去了都能饿啊?”
陈洛清直起身,跪坐在床委屈地搅动食指:“那一天三顿饭,省了哪顿也不合适啊。一顿不吃,我是能糊弄,但胃不是糊弄不过啊。悄悄省了午饭,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我知道,胃也知道……胃又没有嘴巴说不出话,只能搅咕着让我替它说……”她现在是自食其力的普通百姓,饭量自然不可与做三公主殿下时相提并论。
“行行,别叨叨了……那就起床。我估摸着面也发得差不多了。”
“嗯嗯!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穿好衣服再去!别冷着!”
真是殷勤,说好的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呢何况是皇女……卢瑛看着她裹好衣服跑出门去,偷笑摇头:倒是好得快,今天连喷嚏都没见打。这次风寒看来吃完买来的药应该能好利索。只要别再冷到了……
卢瑛想中心事,随口一声长叹:“哎……今晚还是让她抱着睡吧。”
锅盖揭开,面团没有像卢瑛期待的那样蓬松到顶到盆口。
“天气还是凉了,光靠阳光很难发得很大。”
“失败了吗……”陈洛清惴惴发问,盯着面团忐忑极了。
“啊,没有。”卢瑛这才注意到陈洛清紧张的表情,赶紧安慰道:“只是没发到那么大,松软程度会差一点点,还是可以吃的。”
“那没事!我还喜欢吃起来有嚼劲的呢。”
卢瑛把手伸进盆里,再次揉起面团:“你喜欢吃有嚼劲的,就记着要揉二回。揉完这一回,再放一刻,就能上锅蒸了。我们正好把火烧起。你烧大灶蒸馒头,我烧小炉熬药。”
“你还要烧小炉熬药吗?我觉得我睡一觉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烧小炉熬药,我烧大灶蒸馒头。”
“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嘛!”
卢瑛抬眼道:“你要再跟我换来换去,我们就越晚吃上饭。”
陈洛清立即闭嘴,拔腿就走:“我,烧灶去。”
烧灶是陈洛清已经学会的技能,这次再烧就顺利得多,脸也没有撩得黢麻黑了。按照卢瑛的交代,她倒上半锅水,放上蒸垫,就去拿卢瑛揉好的馒头。
卢瑛切了八个剂子,揉成大小相似的圆丘造型的馒头。陈洛清看着生面团,感觉更饿了,说话间口水都要下来。
“你揉馒头的样式还挺奇特的。”
“这么朴素的样子哪里谈得上奇特?”
“我家厨子做馒头,总喜欢捏造型。小兔子,小老虎什么的。我姐家的馒头也一样。仿佛对于他们大厨来说,不把馒头捏点动物样子都不好意思端上来。你这种什么造型都没有的馒头,反而奇特。”
“我到哪去给你整小兔子小老虎!”卢瑛要是会捏造型,若陈洛清喜欢倒也不是不可,可惜确实不会。
“不不……我喜欢朴素粗犷的菜肴哈哈。就爱吃你这种浑然天成的馒头。你的馒头,我的口味,这才叫相得益彰呢。”
“嘁……”卢瑛忍笑不禁:“吃个馒头还一套一套的。快蒸上,太阳马上下山了。”
秋寒渐深,夕阳回家着急忙慌,转眼工夫就钻进山里。太阳收工,月亮上工。月光配上煎药的炉火,只要再点一个蜡烛头就能勉强照明。穷则能省则省。
煎药的小砂锅咕噜噜的散发着草药的苦味。陈洛清双手托腮坐在石桌边,皱着眉头不想嗅到药味只想闻闻厨房里的蒸馒头香,可惜她的鼻子还没有此等功法,只能拧着脸任由药苦往鼻子里钻。
“阿嚏!阿嚏!”
“冷吗?”陈洛清忽然又打起喷嚏,卢瑛立马警觉起来:“你先回屋吧?”
陈洛清吸溜鼻子摆手:“没事,一下被药味刺激到了。你不方便端馒头。”
卢瑛尖起鼻子吸了吸,指挥陈洛清道:“馒头好了,药也好了。你去把馒头盛出来,锅里的水可以喝,也盛出来。灶火余温可以温水,等会给你泡脚。”
卢瑛想得如此周到,陈洛清自然一一去做。卢瑛拄着拐杖上前,小心地端起砂锅的单柄,去往石桌倒药。陈洛清捧着两个碗装满大白馒头兴冲冲地过来,还没靠近就有浓烈的药味扑鼻。她立马转向,抱着馒头扎进房去。
“外面冷,我们到里面吃!”
只要饭后乖乖吃药,其他小事卢瑛什么都能将就她。于是她把药碗放在外面晾着,让陈洛清吃顿闻不到苦味的晚饭。
馒头还是成功的,撕开来松软,嚼起来香甜。陈洛清帮卢瑛倒水和面,也算是深度参与了。吃自己做出的馒头格外香似的,就算没有下馒头菜,陈洛清也就着甜味狼吞虎咽吃了四个馒头。吃饱吃好了,陈洛清收拾碗筷端走。卢瑛完成任务放松下来仰身往床上躺去,还不忘叮嘱陈洛清吃药。
陈洛清回眸一笑,神采跃动:“你不怕我偷偷倒了?”
卢瑛还以一笑,胸有成竹:“你不敢。”
陈洛清也不再说,翩然而去,然后皱起一脸回来。她是不敢,不敢辜负卢瑛的心意。
“太苦了!臭足味甚重。”
“啥玩意?”
“一股臭脚丫子味。”
“……”
见卢瑛忽地面带纠结,陈洛清便想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自己的形容:“脱鞋踩屎……脚臭。”
“哎呀行了!”卢瑛真的很好奇陈洛清堂堂一个公主到底是从哪学得这些粗俗之语。“再喝明天一天,估计就差不多了。”
于是刷牙洗漱上床。卢瑛平躺在床,双手叠在胸口,没事可做了。忙起来还好,可以专心做事不必胡思乱想。一旦闲下来之前的纠结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绞成一根绳索把她紧紧捆住动惮不得。偏偏陈洛清还一反常态,泡完了脚就上床安安静静地躺着,连话都没有说。
躺了半支香的功夫,卢瑛终于忍耐不住这反常的沉默,轻声开口:“睡着了吗?”没有听到呼声,应该是没有睡着。果然话音一落就得到陈洛清的回应。
“还没。”
“在想啥呢?”
陈洛清以手心枕头,开口音色清明,似乎毫无困意:“我在想我这一病,钱都花光。用钱的地方多,我现在干的这个活工钱太少攒不下钱。病好后得换个工做。”
“嗯嗯……”卢瑛答应得心不在焉。陈洛清在想赚钱,她在想陈洛清。满脑子脑筋都在琢磨怎么劝陈洛清过来抱着睡。“要不……”
“卢瑛。我有话跟你说。”
“啊?!”
第四十二章
陈洛清转身, 忽然郑重起来:“我以后无论干什么活,只要是清白正经不伤及身体的,你都不能生气了哦。”
“啊……嗯……那是当然……”原来只是这个。卢瑛听她语气如此郑重, 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松下口气后, 她满脑子又是到底该怎样把陈洛清抱过来,对这种听起来十分正当的要求随嘴就答应了,把之前因为拉渔网而大吵一架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你冷吗?”
陈洛清得到卢瑛的承诺, 顿时轻松下来, 收臂裹紧被子道:“晚上是有点冷哦。赚了钱先买被子。”
“要不……还是靠近我睡吧……”卢瑛说的漫不经心, 仿佛只是给陈洛清一个建议, 过来也行不过来也行。“像之前那样抱着睡就不会冷了……你好得差不多了, 也没有啥病气。”
出乎卢瑛的意料, 这一次陈洛清没有坚持, 只思考片刻就笑道:“行。要是着凉病情加重又躺个几天,我们家可折腾不起。”说完她就钻到卢瑛身旁, 蹭来蹭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喃喃中坠入困意:“小火卢子……”
卢瑛得偿所愿, 搂陈洛清在怀, 笑不自禁:“还别说,你身体挺好的。染了风寒两天就快好了。”
“那是……身体不好也不敢独闯江湖啊……”
“嗯?”
“不是……我是说……身体不好也不敢在外面避祸嘛……困了……睡吧……”话音才落不久, 鼾声便起。听到香甜的呼声,卢瑛心里踏实了, 反而不再胡想,抱住陈洛清一起安稳睡去。
一夜无事, 各有安睡。
“呼……”沐焱趴在矮案枕着手臂睡得香极了, 口水挂在嘴角,几乎要流到案上。烛火摇曳, 把她的影子拉到殿墙上,像堡垒的厚实门头。春涧宫不如临光殿灯火通明,深夜只保留照明限度的烛火。大殿里最亮的光源是陈洛瑜书案上的烛灯。此时已是三更天,陈洛瑜还在伏案疾书,处理着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
“殿下,早点歇息吧。”余柯抱着大衣进来,上前跪地,披在陈洛瑜肩背上,劝道:“明日要早起上朝,太晚休息要缺了精气神。”
陈洛瑜停下手中毛笔,反手相指沐焱,问余柯道:“她是什么情况?”
余柯看了看沐焱,不以为忤,笑道:“今天是小焱当值,宿卫前殿,大概没熬住。”
“……真不知是哪种意义上的肆无忌惮啊。”陈洛瑜伸长手臂活动筋骨,站起身道:“小焱都睡着了,我是该就寝。”她走上前,把大衣从肩上扯下披在沐焱身上。
余柯请示今晚入睡前最后一个问题:“殿下,寻找三殿下的事,我们要怎么做?请您示下。”
陈洛瑜站在烛光交汇处。光影把她的身体线条勾勒得又笔直又修长。“父皇明令我和大姐不去寻找。可是事关洛清生死,我又怎能无动于衷。选得力人,带着晋阳给的画像去找,别大张旗鼓。”
“明白。那画像,殿下要看看吗?”
“不必。”陈洛瑜微垂头,用手捏按鼻梁,繁重的公务之后疲态立现:“洛清的自画像,肯定没有问题。我的妹妹,可是个大画家。”
“也就是个画家了。”余柯嘴角轻扬,似有不屑。
“你错了,还是个书法家。”陈洛瑜及时纠正余柯的偏颇,随即恍然大悟:“若洛清没死……如果死里逃生一时不敢现身……她身无他技只能倚赖画技书法吧。可多注意画院书馆与之相关的地方和人。”
“是。殿下放心。”
“妹妹生死未卜,我是不是不该放心?”陈洛瑜苦笑,走向远离烛影的后殿。
春涧宫的夜灯终于熄灭,守卫和被守卫者都睡熟于深夜。斗转星移,大画家大书法家陈洛清又休息了一天,吃完了抓的药,已然痊愈。待到第四天,她说什么也不肯再歇,出门上工,带上卢瑛买的雨伞。病这一回,家里的钱花得毛干爪净,是真的从现在开始赚一分两人才能吃一分。不多挣点是不行了。可是她看得出今年的确年景不好。活难找,工钱还开得低。要去干点什么呢?
难道真的上大姐头的船……陈洛清琢磨:毕竟和卢瑛吵过一架,实在不行再考虑吧,先找找别的……
“小情。”
“诶!”
“走,背上药箱,给我出趟外活。”
“好,送药吗?”
“不是。李员外家老太太过了,办白事呢,家里人哭得太凶,哭晕了几个。我们去照应下。”
“好嘞。”
白事?陈洛清好奇心骤起。终于有机会见识民间葬礼了,她暂时放下心中的生活压力,背起药箱就走。
人死事为大,红事让白事。这是远川自古的习俗。天下诸国中除了隋阳国因当朝国君主张人死事消,近年来丧葬大办的风气随年递减,其他大国小国皆有事死如事生的风俗,视葬礼为一家大事。有钱花钱,没钱尽心,好好送完家人最后一程。而书画礼乐大艺小艺格外蓬勃的远川,婚礼葬礼的场面要比邻居大国燕秦还要繁复讲究一些。
今天办葬礼的是做木材生意的李员外家。李员外家道殷实,人丁兴旺。老太太七十三岁过世,没能过得了这个槛,但也是古来稀了,应该说是喜丧。李员外请了城里有名的送葬班子思慈班来发送自己的母亲。今天是入殓,堂上宅外的白棚白幡还在搭,搭棚布场的工匠进进出出,似乎还没有陈洛清她们用得上的地方。
陈洛清好奇,极想凑前去看看。可带她来的瘦嬢嬢妯娌简称瘦娌不肯上前,她也只能远远捡条工匠的板凳坐着。
“真晦气。”瘦娌懒坐在板凳上提不起精神。“还整个白事活。我们离他们远点啦。”今天这活轻松主人家还要管饭,她还没好气体现了远川人对待丧仪的一般态度。死亡,神秘又让人恐惧。丧事,极其重要又让人敬而远之。办理丧事的人,不可或缺又让人觉得晦气……
而陈洛清这个奇葩,向来就不是普通人的心态。她很想看看民间葬礼的布置和宫廷丧仪的区别。白棚怎么搭,白幡怎么写,吹鼓乐师奏的什么乐……这些都让她兴致盎然。可她和瘦娌各坐板凳两端,她要是起身,怕是板凳立时就要翻起。
于是她按捺住好奇心,问瘦娌目前最基本的问题:“我们来干什么呢?”
“大户人家办白事,少不了哭。哭得天昏地暗晕过去了,我们就要上去掐人中,喂草片。”
“那我们为什么坐在这?”
“现在还不到时候。现在还在买水吧。”
“买水?”
瘦娌瞥了陈洛清一眼,也不奇怪她的孤陋寡闻:“你老家送葬不买水吗?你们年轻人见得少啊……往去世的人平常用的井里投一枚干净的铜钱,然后打水擦身,清洗干净后才能入殓。孝子贤孙要入殓的时候才会哭第一场的啦。”
“喔……”陈洛清吸收着崭新的知识,不由地感慨:“那该多孝啊,哭到晕厥……”
“嗨。可孝死人了。”瘦娌冷笑中带了几丝不屑。“这几条街的街坊谁不知道李家争家产争得都要打得飞起了。不哭凶一点,怎么好意思分钱的啦。看着吧,葬礼上哭晕,葬礼后打晕。你年纪轻见得少。我跟你说哦,这世上有的是薄养厚葬的事。都说葬礼是给天给地给鬼神看的,要我说啊葬礼就是给活人看的。葬礼上最是什么热闹都能看得到了,有多少哀思不好说,有多少利益你争我抢倒是看得清楚得很哟。”瘦娌说得兴起,一时放纵,举指向天:“说句大不敬的,天家富贵,更是要把脑浆子打出来。”
陈洛清淡笑着点头,倒也敬佩她身为给郎中打下手的普通妇女也有这等见识,轻声说道:“国丧即是皇位更替,可不得把脑浆子都打出来吗……”
瘦娌没在意她说什么,搓搓鼻子有点抵挡不住早晨的寒气:“冷嘞,我去买两碗热茶来喝。你先守会,现在应该没啥事。”她边说便起身,板凳果然翻转。好在陈洛清早有防范,赶紧倾斜身子把住板凳。
“行。”
她巴不得瘦娌走开,好去看看热闹。
说去就去,陈洛清刚想起身去宅门口探头探脑看看白棚搭得怎样,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吸引去了双腿。
那几个人从宅门里溜出来,簇拥着为首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看似遮遮掩掩特意远离门口,开口又情绪激烈,怎能不点起陈洛清的好奇?她抱着手臂悄悄靠近,竖着耳朵听去。
“……你说现在怎么办啦!”高个声音气得发尖,黄色的面皮随着低吼发白。
“那怎么说,我也不想啊,他病了来不到我有什么办法?!”矮个子双手下按,试图让高个冷静下来,又尽量为自己辩解。“本来说得好好的,今早突然犯病,实在是……”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老头子都那个岁数了身体也不行,你早点开了他莫要指望了嘛!哎呀,你说,现在到哪找吹唢呐的人?!过了晌午就要入殓,误了时辰谁担待!”
“那怎么说,这不是找您想想办法吗?您路子多人缘广,找一个鼓吹乐来应应急……”矮子胖脸上满脸是汗,焦头烂额。
“滚一边去,现在活多忙啊。要不我们班子也不能找你们啊。到哪给你找吹唢呐的……”原来最近请思慈班送葬的人家太多,忙不过来,外聘了小班底打着思慈班的名义接活。一般也不会出什么大差错,谁知今天就捅了篓子了。要知道李员外家虽富却抠,肯花在白事上的银子不多,要求还不少,是个难缠的主顾,不是什么好活,否则也不能交给外班。这要是在入殓前没有鼓吹乐师的唢呐,别说葬礼的酬银,篷布幡工的花费,李家不反向思慈班索赔一笔银子就是万幸了。
所以高矮胖瘦才会如此着急。
“我是真没人。你们班里谁会吹就先顶上呗!糊弄糊弄是那么回事就行啦!”
“这唢呐还真不好糊弄……那怎么说,一下子找不到会吹的啊!”
陈洛清在一旁揣着手听到此时算是听明白了。吹唢呐的师傅生急病来不了,匆忙间找不到会吹唢呐的人。
“吹唢呐有什么不得了的,我都会。”
陈洛清被他们焦急所感染,随口搭话,竟不知无意间打开了一扇人生新大门。
第四十三章
“你说什么?!”所有人掐唰唰地扭头, 发现看热闹的陈洛清。陈洛清硬生生从高矮两人眼中看见希望之火噌噌燃起,不由后退半步,立即被两人追上几脚, 贴上身前。
“你会吹唢呐?!姑娘, 十万火急,不好说谎的啦!”
他们情急之下贴得太近。陈洛清急退两步,重新拉开距离, 捂胸认真道:“我会吹。但我不会吹你们白事的曲。我师父教我的是正艺。”
此时此刻, 拉到篮子里的就是菜, 还怪她是正艺歪艺。高个一边往边上让一边招呼陈洛清:“姑娘, 借一步说话。你来你来你来……来了啦!”
矮子也满脸堆笑, 谄媚地哀求陈洛清:“姑娘, 你试试看, 吹一下让我们听听。那怎么说,救场如救火啊!飞燕, 快去把我们唢呐拿来, 跑着!”
他身旁头上梳两辫的小姑娘真的像只飞燕般撒开腿就跑, 顷刻就把唢呐拿来。陈洛清却没有接。纵使她再怎么不以金枝玉叶自居, 也不能接受陌生人吹过的唢呐。高个正要开口,矮子看出陈洛清的为难, 竟立即看得懂人心,抓过唢呐不住地往袖子上擦, 然后双手捧给陈洛清,陪笑道:“姑娘, 这是新的唢呐, 没人吹过。本来是想我们鼓吹师傅今天开音吹通的。您别见怪。”
陈洛清听他说的诚恳,又看哨嘴确实是崭新的铜色, 终于接过了唢呐。见她愿意一试,高个喜出望外,抬眼打望离宅门够远,试试音想是无碍,便催促陈洛清吹一段。
陈洛清倒是冷静,再三强调:“我只会师父教我的曲子。要吹也只能吹那个。”
“行!你吹喜乐都行,大不了我们现学。只要你真的会吹,学起来很快的!”
陈洛清把铜哨在自己袖子内又擦了几遍,然后含进嘴里,眼前仿佛出现了屈婉严肃郑重的脸庞。
殿下,我教您的是正艺,不输箫笛,可登大雅之堂。
陈洛清在心里点头,领会师父的精神,运气吹响。
高亢,悲怆,凄楚,透人心脾!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高矮个张嘴瞠目,回过神后马上拦下陈洛清,高兴得快要哭出声来。
“姑娘!吹得好啊!你是真的会啊!你太谦虚了,还说不会丧礼的曲!”
“我是不会,这不是……”
“这不是丧礼的曲什么是丧礼的曲?!”
“啊?!”
“丧得不能再丧了!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高矮个恨不得左右两边挽住陈洛清的胳臂,就要把她往白棚白幡下拉。
“那不行,我师父说这是正艺!”陈洛清震惊之余,还不忘屈婉的教导不忘初心。“怎么能去吹白……”屈婉肯定盼望的是陈洛清的唢呐能登大雅之堂,而不是灵堂!
“谁说白事不是正事了?那怎么说,为人两件事,生和死!葬礼,最郑重不过了,正得不能再正了!”
陈洛清双目放空,仿佛刚刚的唢呐声是扎了她自己的心,刹那间冲击太大,做不好决定。
“那怎么说,你今天帮我救场,帮我们渡了这难关,我给你一百文!”
一百文!听到这关键的三字,陈洛清双眸瞬间聚合,目瞪口不呆:“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
干啥不是干啊,就当为百姓服务了。
噹,噹,噹噹噹……
满满一把铜钱从陈洛清的掌心落下,叮叮当当的落在桌面,谱写出陈洛清眉梢嘴角的快乐。
卢瑛躺在床上扭着头,震惊地看满载而归的人肆无忌惮地炫富。今天陈洛清出去赚钱,她又恢复了一个人在家的状态。痛定思痛,她决定遵医嘱,没必要下床时就把腿吊起,扎扎实实养几天。几乎睡了一整天,睡得她又迷糊又晕乎。就是这么浑浑噩噩中,还要担心陈洛清病是不是完全痊愈了,还会不会下大雨啊,可别为了多赚两个钱耗费身体之类的,睡得是迷梦连连。好在精气神随着陈洛清的回家振作了一点,紧接着耳边络绎不绝的铜钱声让卢瑛逐渐清醒过来。
“你……借……借的?”卢瑛说话间有了不好的猜想,要是陈洛清被生活所迫,让人蒙骗借了高利贷可就麻烦了!
“不是,我赚的!”陈洛清神采奕奕,既没有干一天重体力活的疲惫也没有出满身汗的污渍。
“啊,你终于想通了!去黑市伪……”
“你怎么还忘不了那个呢!”陈洛清见卢瑛猜不到边,又好笑又心急,恨不得就要脱口而出。“君子六艺,生财有道!我今天赚了一百文呢!”
“你等会……”以陈洛清现在的自我定位,到底干啥能一天赚一百文?卢瑛彻底清醒,赶忙把腿放下,坐起身用手掌狠狠地抹了两把脸:“你干啥了?”
“嘿嘿。”陈洛清挥手向后,把腰带上别的唢呐抓到卢瑛面前:“这个!”
“唢呐……帮人卖唢呐这么好赚?”
“……不是卖,是吹。我今天吹唢呐去了,赚了一百文。”
“啊!”卢瑛眼神顿时惊奇,难以置信:“你会吹唢呐?!”她一时不是很信,毕竟身为一国公主琴棋书画茶花诗都可能精通,甚至骑射弓马也能熟习,但是吹唢呐的公主,也太……不过她转念一下,陈洛清也不是一般公主,她就不是一般人。
倒也不是不可能。
卢瑛正要开口,忽见陈洛清发髻结辫根部沾着什么东西,白花花的。她扶床倾身,帮陈洛清摘下,捏在指尖。
“纸片?”
“哦,不小心粘上的吧。”陈洛清不以为意,只在意卢瑛不信自己会吹唢呐。她也不多说,决定事实胜于雄辩,拿起唢呐就含进嘴里,鼓起腮帮子运气……
高亢,悲怆,凄楚,是那么摄人心魄……这要不是卢瑛腿断了,保准能从床上蹦起。
一曲终了,陈洛清收音垂手,面不改色心不喘,笑道:“怎样?”
卢瑛面色呆滞眼神恍惚,好一会儿才能说得出话:“你还问我怎样……你以为我没读过书吗?这算哪门子六艺?!”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好像似乎确实没有吹唢呐,而且是这么……丧的曲子。
“诶……它不是六艺也是正艺。”
“正艺?!你说吹唢呐,我还以为你是去迎亲了,新人家给的赏钱……等等……”卢瑛忽然看向两指间夹着的那点纸片。它粗糙,色白,裁剪方正,很像是……配合陈洛清刚刚吹奏的曲调,卢瑛不敢想下去,心中还对陈洛清抱一线希望:“你别告诉我,你吹了白活……”
“是的啦!”陈洛清咧嘴而笑,灿烂明亮。
“唉呀妈呀!”卢瑛一声惨叫,猛力甩手要把那纸片抛开。谁料那纸片竟像粘在她指尖一样,怎么甩都甩不脱。
“怎么了,冥纸还会咬人吗?”
“哎哟大小姐!”卢瑛甩也甩不开,气急之下索性捏紧,怼到陈洛清眼前吼道:“你还知道这是啥?!”
“知道啊。”陈洛清捏过那片纸,终于解救了卢瑛。“你年轻不晓得这些。这叫冥纸,比我们平常用的纸要白一些,粗糙一些。剪成四方小片,入殓后在灵堂上洒第一回。出殡的时候再洒一路。筑坟的时候再洒一回……”陈洛清正侃侃而谈她今天学到的崭新知识,还没说完,就被卢瑛砰地抓住双臂。
“知情,是谁忽悠得你去吹白活的?我去找他算账!”
陈洛清吃惊于卢瑛的态度,连忙挣开手臂上的钳制,反握卢瑛道:“白活怎么了?赚钱多呢!今天给班主救场,所以工钱格外高。后面正常算就要低点,但这趟活全部吹完,怎么也能再挣一百文!我在药铺做跑腿,三十天无休,一个月也才三百六十文。还送一把新唢呐,不用我自己去买。多合适。”
“对啊,你不是在给药铺打杂吗,为啥会去吹唢呐?是不是药铺的人忽悠你去……”
“不是不是!”陈洛清见卢瑛又钻牛角尖,赶紧把今日之事跟她说清楚。她决心加入送葬班子吹唢呐这件事,瘦娌怕她不懂,扯着她把旁人的忌讳提醒了大概。但瘦娌见陈洛清态度坚决,又想她带着养伤的姐姐生活捉襟见肘,是讲究不了许多,赚钱重要,如今有这手艺能够吃饭,也不失为缓冲之计,便不苦劝。于是药铺就不去了,明天还要去李家送出殡。
瘦妯虽不苦劝,卢瑛不能不劝啊。在明白过来陈洛清在做将做的事情时,寒意像瞬间蔓延的浮冰,从捏了冥纸的指尖开始飞箭般窜上了她的脊梁。
谁都有自己的小秘密,碍于身份碍于面子碍于其他什么不好不能不便说出口。比如卢瑛天天自诩武功高强江湖女侠,却怕鬼怕妖怪怕阴曹地府传说怕白事送葬场面。
陈洛清见她脸色眨眼就白了下去,加紧了手上的力度,几乎抱住她急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我……你为啥要去干这个……干点别的不好吗……干别的都行啊……”卢瑛闭上眼睛,用力稳住心神,还怕陈洛清是一时冲动,没想明白其中利害。
“今年年景不好,收成差,很多人出来做短工,活不好找。”这是实情,陈洛清也算在永安城混迹多日,坊间用工的状况她比卢瑛了解。她暂时又不想去找那些普遍意义上体面丰厚的事做,所以从她本心出发,给白事吹唢呐真的算是好活了。“吹唢呐有什么不好吗?又不特别累,又不特别脏,又不伤身体,完美符合你对我找工的要求啊。”
“不是吹唢呐不好!而是……”卢瑛有些迟疑,犹犹豫豫地说出自己的介意:“你不怕吗……你不觉得晦气吗……”
“晦气?”陈洛清终于明白卢瑛为什么脸白了。她收住笑容,沉吟片刻,决定要和卢瑛说清楚:“可怕的永远是人,不是尸体,不是鬼。晦气……哼,要说晦气,这世上晦气的事多了。骨肉相残晦气吗?兄弟阋墙晦不晦气?姐妹操戈不晦气?”
陈洛清用三种不同的说法表达出同一种晦气,让卢瑛无话可说。
卢瑛知道她说的没错,比吹场葬礼晦气得多的事她都经历过,比鬼怪可怕得多的人就在她身边!
寒意一半变成冷汗冒出卢瑛的额头,一半扎进心里冻住她跳动的血脉。骨肉相残,兄弟阋墙,姐妹操戈……原来陈洛清早就知道刺杀她的主谋是她的姐姐!她也终于解开了陈洛清武功稀烂却能从山洪中幸存的谜题。
善吹唢呐者,比一般人能憋气。
寒得受不了,卢瑛艰难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陈洛清的笑脸。
“你答应了我的哦,只要我干的活清白正经不伤身体,你就不生气。谁都会有一死,如果人死真有魂魄,我用唢呐替新死亡魂开道,送他们最后一程,我觉得足够清白,也绝对正经。我不觉得晦气。”
笑容、细语,像她们平时晚饭的炉火,照耀在夜幕将要笼罩的卧房里,烧融卢瑛心里的坚冰,化成波涛大浪,像那时灭顶的山洪一样把卢瑛吞没,又给她留有一线喘气的生机,把她和那些不敢不愿不能去想的心事隔开,只专注于眼前的生活。
是啊……卢瑛喘得一息,又能苟延残喘。在心里叹气,陈洛清说的没错,自己有什么立场再阻止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干得开心……何况自己的确答应了不生气不干涉。
“知情,你……”她才开口,呼地倒吸口凉气,和陈洛清一起惊耸了肩!
屋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是谁?!
第四十四章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卢瑛的冷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纸钱和白事的铺垫, 让她第一反应竟是魑魅魍魉。好在陈洛清的基本理智她也有些,马上反应过来是不速之客罢了。因为住得实在太偏远,唯一的邻居一直没有回家, 她和陈洛清已经默认了方圆几里不会有其他人, 何况现在夜幕已然降临,怎么会有人敲门呢?这敲门声像是直接砸在了两人心尖,撕破了她们理所当然的心理防线。
就在这眨眼间, 陈洛清扭头望门的惊惶已经冷静下来。卢瑛则懊悔起自己因为习惯于和陈洛清的二人生活, 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刚才被水淹没般的失魂落魄模糊了她的感官和直觉, 居然都等来人在院门口敲门了, 她才听见有人到访。
压住对鬼神的恐惧和自我懊悔, 卢瑛扶床坐起, 正要伸手拿靠在床边的拐杖, 被陈洛清按住肩头。
“我去。”陈洛清目光柔和,神情坚定, 起身就走, 又被卢瑛唤住。
“知情……”
“没事。”陈洛清不再迟疑, 向屋外走去。有卢瑛做后盾, 她并不害怕。她就是好奇。好奇谁能在这个时辰敲响她们的柴扉。陈洛清想去厨房找火折子点燃烛台,恰好就看见卢瑛给她做的那管新火折正端端正正放在石桌上。陈洛清心念突动, 走去把它拿进手里,拔开竹盖。果然已经塞好了粗纸做芯, 能看见暗红的星火。她忍不住微微笑起,轻吹口气, 吹旺了芯顶火头。
烛台点燃, 门咿呀而开,映入陈洛清眼帘的是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来人面容清秀, 气质文静,站立之间有很重的书卷气,脸色在烛火照映下显得有些苍白。这出乎了陈洛清的意料。
她看见陈洛清,明显愣了一下,大概也没想到开门的会是这么年轻美丽的姑娘。片刻后回过神来,她赶忙举手揖礼,语气沉重。
“初次见面,鄙姓熊,身为邻里,本应早来拜访。昨晚才远行归家,不想就遇到贵府遭此不幸……愿贵亲往生极乐。有能帮得上忙的,你就说话,邻里之间千万不要客气。””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纸包的四方小包,双手捧给陈洛清:“请一定收下,节哀顺变。”
熊姑娘说得每一个字,拆开来陈洛清都能听懂,可是合在一起她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往生极乐?节哀顺变?
我是要去送走别人,我没想把自己送走啊!
陈洛清一手端烛台,一手扶额,这样就没手去接熊姑娘手上那个寓意不明的白包包。她想赶紧捋明白眼前到底怎么回事。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之前房东瘦嬢嬢提过一句她们那一直出门不在家的邻居是两位姑娘。
好像是……熊花糕和文……长安?
她说她姓熊,那就是熊花糕了……陈洛清矜持地打量熊姑娘,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浓重怀疑:她这个样子,不像会叫熊花糕的人啊。难道是我记反了?
“初次见面,幸会。我听房东嬢嬢提起过,您是叫……熊长安?”
“鄙人熊花糕。”熊姑娘果断纠正。
还真的就叫熊花糕!陈洛清暗自感慨:明明看起来应该叫文长安嘛!
“文长安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住在隔壁的房子。她还没有回家,否则一起来了。”
陈洛清恍然大悟。话说傍晚回家时她路过邻居院门外,余光似乎看见她们院子里那件风干成咸鱼干似的衣服不见了,当时她只顾跑回家显摆她赚的一百文,没有把这些小的异常往心里去。现在看来,眼前这人确实是邻居了。这么一来,陈洛清放下心,至于眼前误会,解开就好。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要怎么说呢……”
熊花糕只道她是悲痛过甚,词不达意,赶忙再次捧高白包,安慰道:“一切尽在不言中!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不是!你这个是礼金吧?”陈洛清今天有了民间丧仪的基本知识,此时单手相抵,决心不能让她再误会下去,直话直说:“我姐姐腿是断了,但还没死!我要是收下礼金,算不算杀良冒功啊?”
“啊?!”熊花糕闻言瞠目结舌,赶紧眯起眼睛就着微弱烛火细看,才看清陈洛清是日常打扮,发辫上也没有白巾。她下意识把白包抓紧在手里,为自己的误会窘迫到难以言喻。轮到她不知从何说起。
“抱歉!万分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之前听得您家奏了哀乐。我以为……”
“哦!”陈洛清终于明白熊花糕误会的源头,连忙宽慰道:“不怪你误会,我以为你们不在家。一时手痒,给我姐姐吹吹曲寻乐,嘿嘿。”
“您给您姐姐吹哀曲寻乐啊……没,没什么,也正常,谁都有点特殊的个人爱好嘛!”
嗯?陈洛清惑上眉头,总觉得哪里又有误会了。
熊花糕把白包用力塞回怀里,向陈洛清告辞:“是我太冒失,您别见怪。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进来坐坐吧!”陈洛清如今也学会了点普通邻里间的客套寒暄,应付场面没问题。
“不了,灶上还在做晚饭,下次再来叨唠。”
熊花糕实在受不了误会人家办白事的巨大尴尬,只想多生两条腿逃离现场,甚至转身时伸手帮陈洛清掩上了柴扉。
陈洛清站在门后听她走远,才端着烛台转身走回院子。烛火摇动,把卢瑛从屋里阴影处晃出。两人影子相叠,汇于石桌。
陈洛清把烛台放在桌面,与卢瑛一同坐下,笑道:“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卢瑛满脸乌云,气不打一处来:“她肯定以为我爱听那个啥鬼曲!妈呀……你说人家敢进来吗?一屋子不是正常人!”冷汗已经干透,卢瑛放下心中鬼影又沉迷于陈洛清与围绕陈洛清展开的生活。
“哈哈哈哈……”陈洛清大笑,拍额道:“我说总觉得她哪里又误会了,原来是这个啊。”
“你……”卢瑛认为陈洛清扮猪吃老虎,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叹气作罢:“哎……看起来我们的邻居和我们一样穷啊。”
陈洛清点头。熊花糕穿得是粗布衣裤,虽然整齐干净,但上上下下打了好几个补丁,必不是富裕的家境。
“不过她是应该是士女哟。”陈洛清把新火折子抓在手里把玩,语调轻松地补充:“落魄的士女吧。”
“她?是士女?”卢瑛惊疑。她不是不相信陈洛清,她是吃惊于熊花糕的贫困。士子士女学于官署,非贫苦子女能进。学成之后,于文、工、农、戎中精于的一科。即使不能走仕途做官,也是各地官府行政民生倚赖的人物。很少有混得像熊花糕这样住得极偏远,穿打满补丁的衣服。
“她头上束发的是士子巾,虽然已经洗得发白。听谈吐看气质,大概是文学士女吧。”
“我只知道她身体很不好。身体瘦薄,说话气虚,脸色惨白。”卢瑛一时疏忽,等外人站到院前敲门才惊醒。现在亡羊补牢,认真观察,隔得这么远也能在一点火光下探得熊花糕大致底细。
“这大概就是她落魄的原因了……我赚到钱了,明天多买肉来,请她们吃。”
“今天为啥不买肉来?我们晚上吃啥?”
“今天太高兴了,搞忘买了,嘿嘿。”
“到底有啥高兴的啊?!还有明天你必须去跟人家解释我不爱听哀乐!”
其实陈洛清不是忘记买菜,而是李家办事拖得长,场面没走到她,她也得捧着唢呐在一旁等着。不过她正好认真在一旁学习观察,并不感到烦闷枯燥。待今日所有事务走完,她又被班主留下,教她练了几遍正儿八经的哀乐,直到黄昏将至才算完事。所以耽误了买菜。
没有菜就凑合吃。酱油炒饭,卢瑛做得有滋有味,陈洛清吃得香喷喷。吃饱洗漱,陈洛清盘算着用这一百文明天要买些什么吃穿用度,兴奋得睡不着觉。
陈洛清就在身旁翻来覆去,卢瑛就算假装也装不出视而不见。想着她之前一文钱没有的时候能睡得呼叫,现在有了一百文反而辗转反侧睡不踏实,卢瑛不禁觉得好笑,提被子蒙头笑得吭哧吭哧。
“你笑什么,小火卢子!”陈洛清果然掀开卢瑛欲盖弥彰的被子,冰冰凉凉钻进去,抱住嘲笑自己的罪魁祸首,要讨个公道。
“哈哈哈……我笑你是不是穷怕了……赚了一百文就睡不着了。”卢瑛边笑边搂住陈洛清,好让她手脚快一点暖和起来。她的笑声没有一点强作欢颜的成分,在床头蜡烛头的摇曳下昏黄温暖。
陈洛清借着这点烛光听她笑看她笑,知道她已经不介意自己去葬礼上吹唢呐。心里放下,语气带着身体一起放飞,轻松得侧身撑肘,发梢落在卢瑛脸上。
“听你这话,你阔过吗?”
“我可没阔过。在江湖上胡混的有几个有钱人?”尖尖扎扎的发梢若即若离地徘徊在她鼻梁脸颊唇线,卢瑛觉得痒兮兮,又不舍得拨开这缕发香,只得以笑强忍:“但我不像你这么放不下。赚钱了就激动得睡不着。”
“哦……”陈洛清语调悠长,上扬得让卢瑛暗叫不好。果然,陈洛清是不可能嘴上吃亏的。“某个小火卢子吊起腿睡了一天,午饭都没吃,却下床把火折子做好了。”她压下身子,贴近卢瑛。这下不止发梢,连鼻尖都快碰到卢瑛眉间。“到底是谁放不下啊……”
第四十五章
“……这不是纸好不容易干了。怕再下雨又弄湿了……”卢瑛能忍住脸上的痒感, 忍不住心里的刺挠。她转过脸,轻声道:“给你做好了还不好……那个筒子可难弄了,手都划破了……”
“啊, 你手破了吗?”听到卢瑛手伤了, 陈洛清无心再玩笑,赶忙抓起她右手,拉扯到微弱的烛火下翻看。“左手右手啊?”
“一点小口子, 早就好了, 看不到了。”卢瑛说着想抽回右手, 却被陈洛清拉住不放。
“你小指这里怎么这么黑呢?”
“黑?”卢瑛昂头看去, 烛火之下确实看到小指指侧有一团青乌。“可能是在哪里蹭脏了吧。”她摸摸那块黑渍, 不痛不痒的便不在意, 再一转眼, 看见陈洛清正盯着不知何时钻进手中的火折,拧盖开盖爱不释手。
“你咋把它拿床上来了!小心失火!”
“好吧。”陈洛清不舍地盖紧盖子, 把火折筒立在床头, 翻身又抱住卢瑛, 迷糊间有了睡意, 嘴里喃喃:“卢瑛,遇见你, 是我运气好……”
这种直抒胸臆,让卢瑛猝不及防, 心尖颤动,只能咬着唇用痛感岔开话题:“那个……明天有活吗?”
“明天没有, 今晚和明天停棺, 后天出殡。后天的活。”
停棺,出殡, 这种词卢瑛现在乍一听还是胆寒。但她默默用发紧的喉咙咽下不适,没再说劝阻的话。
不特别累,又不咋脏,又不伤身体,赚钱还多,尤其陈洛清好像还发自肺腑地高兴,还有啥可说的,还有啥要拦的?
至于晦气,她都不觉得晦气,自己难道还嫌她晦气?硬要说的话,陈洛清同床共枕之人才是她最大的晦气吧……
卢瑛用力闭目,想用眼前的黑暗截断思路。她不想再想下去。她不愿,至少此时此刻她不愿成为陈洛清的晦气。
晦气?运气?世事难料,谁能说清?此时此刻,她只想做陈洛清的好运气。想让陈洛清每天晚上抱过来时那声小火卢子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至少,这两三个月内是好运气。
蜡烛头坚持不住,熄于一滩烛泪。陈洛清抱着一团暖烘烘的好运气睡得香极了。卢瑛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睡多了,在陈洛清香甜的呼声中失了眠。
骨肉相残,姐妹操戈……陈洛清的话像天外飞矢无可阻挡地钻进她的脑子。她正要开始胡思乱想,怀里的陈洛清忽然肩头抖动,半梦半醒地急问:“卢瑛!”
“嗯?咋了?”
“……钱放好了吗?”
“唔……”卢瑛哑然失笑。笑意像立起厚实的盾牌,把烦闷的飞箭叮当挡住。她轻抚陈洛清鬓角额头柔声道:“放好了,你跟那个熊姑娘说话时,我就藏在我们床铺下面了。放心睡吧,陈小财迷。”
“……那就好。可别让小火卢子偷了……”
“哈?!啥玩意?!你敢再说一遍?!”
陈洛清不和她对线,果断又奏起呼声。这次是真的睡熟了,连带着拽起笑走心中烦躁的卢瑛一起睡熟。
三句话,治好了卢瑛的失眠。
一夜好觉,陈洛清第二天清晨精神焕发地起床。今日没活干,算是休息日。她正好去办办事,从铺盖下面掏出新赚的一百文买急需的被子和菜肉。帮卢瑛打好水,放好中午热饭烧水的柴火和干草,陈洛清出门去。路过隔壁院子时她特意留神看了看。院子里已经晒上了湿的衣裤。说来也怪,主人才回来一两天,家里就增添了不少生气。
回来挺好的……陈洛清点点头:周围也有点人气,今晚买骨头回来请她们吃。
昨晚剩的酱油炒饭只剩一碗,陈洛清留给卢瑛中午充饥便没吃早饭。从家到街市的这条漫漫长路她已经走惯。离家早,脚步快,赶到街上时,早市还没收摊。怀里有钱,能做的选择就多了。陈洛清闻味索店选了一家包子铺,买了八个小菜包八个小肉包,拿油纸一包,揣上就往渔码头走去。
今日天气晴朗,渔码头上船支待发,清风中还没来得及泛起鱼腥。船上木箱一摆,破布一垫,油纸一展,王南十抓起一菜一肉两个小包子往嘴里一塞,边嚼边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妹妹,你这个人真是好玩,笑死我了!”王南十听说陈洛清去白事上吹唢呐,丝毫没有忌讳或者嘲笑,甚至神色中还有赞许和欣赏。“这要是我舅妈知道了,肯定要说年轻妹妹不懂事,怎么能去干白活了啦……哈哈哈哈。”
陈洛清捧着个肉包往嘴里送,矜持地笑道:“房东嬢嬢人好,她是热心肠。”
“是呢是呢。”王南十叫人拿来两个瓷缸和大茶壶,倒满冷茶推到陈洛清面前。“大家都觉得干白活离死人近不吉利,也是常情。所以我就说你能干大事。你不拘小节,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哈,大姐头不也不忌讳吗?”
“那可不,我也不是俗人啊。”王南十鬓发飞扬,利落的眉毛像风帆一样昂扬。“有什么不能干的?谁不会死啊?没有干白活的人大家蹬腿后谁来发送?死人能有暴风可怕?能有大浪可怕?我们出远船捕大鱼狂风大浪都不怕。三味真火旺,忌讳个蛋啊。”
“哈哈!”陈洛清心胸畅快,把手里的包子吃净,捧缸仰头灌一大口凉茶,然后掏手帕擦嘴擦手,准备干正事。“说了要帮大姐头写信。你有什么要写的,来写吧。”
“行,你还没忘这茬。你需要什么呀?”
“纸墨笔砚即可。”
王南十抬手抹抹嘴,把油纸卷成团扔了,叫住身旁路过水手:“你,到我床头抽屉里,把那个……纸墨笔砚拿过来。”
“只比墨鱼?”
“哎呀……你是真没读过书啊。纸!写字的纸,写字的墨!还有毛笔和砚台。都在一块,都在抽屉里!”
“哦哦!”水手这下懂了,顷刻就抱来了陈洛清要的东西。就是纸皱皱巴巴,墨只有半块碎的,毛笔毛呲干硬,砚台破了好大一个口子。
陈洛清也不挑,东西能用就行。她把缸中凉水倒进砚台,卷起袖子开始磨墨。
“啧啧,一看就是读书人,动作就是像那么回事。”王南十坐在陈洛清身边,抱着膝盖啧啧赞许,忍不住一时神往。“妹妹,我要写的玩意那你们读书人看来肯定有点俗气。我说的俗,你写的雅,我们合起来应该叫什么呀?”
“雅俗共赏?”
“对对!我们雅俗共赏啦!”
“嗯。”陈洛清笑道:“还珠联璧合呢。”
墨磨好,笔舔饱。陈洛清悬笔以待。
“咳咳……”王南十清清嗓子,认真地遣词造句:“张老四,我去你先人的!”
“张老四……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啊?我哪知道他哪个张呀,你就随便写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名字。”
“哦,那我就写弓长张。张老四,我去你先……是先后的先还是仙……嗯?!”陈洛清忽然蕙质兰心,停笔抬头,瞪眼看向王南十。“大姐头,我是就照你说的写还是帮你润色一下……”
“就照我说的写,不必改了!”王南十大手一挥道:“雅俗共赏,雅俗共赏啦!”
雅俗共赏?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到底该如何付诸纸笔?陈洛清悬笔思索片刻,决定既然雅俗共赏,那就写我该写,写大姐头想写。问清楚张老四大概何人,陈洛清胸有成竹,落笔成信。
城南渔码头船老大张兄台鉴: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张兄老四,我去你先人的……
第四十六章
“大姐头, 你继续说。”
“你姑奶奶我上次向你买青仔虾,按百斤付的足纹银。你张老四就敢只运百斤来?我看到虾第一眼就搜咕出三十斤死虾,你个现世的烧灰的打短命的卖虾卖你屋里婆婆恰萝卜。你不懂规矩姑奶奶可以受累教你。不要连累你们城南码头的名声!快给老子补虾!就这样!写完没?”
“呃……”这俗的部分不是陈洛清擅长, 只能虚心请教:“两个问题。一是, 你屋里婆婆掐萝卜是什么意思?是吃的那个萝卜吗?”
“这是我们永安话,意思就是……怎么说呢……哎呀,反正张老四能听得懂, 你就这么写。”
“行。”江风骤起, 拨乱陈洛清半扎披肩的长发。她左手挽发, 右手书写, 继续请教:“二是, 买了百斤虾发百斤不对吗?”
王南十正要答话, 正巧码头里渔船出江。百舟连发, 风帆渔网随风成画。王南十抬脚踏船远眺,目送完自家渔船出港, 坐下给自己倒碗凉茶, 闲下来了有心要跟陈洛清多说几句:“这个季节, 我们城东渔港的渔船打远江的鱼多, 而且天气越冷我们越走越远。他们城南渔港打近岸。青仔虾是近岸的虾。城里有几家酒楼是我老主顾,无论近江远江的鱼货都会从我这买。所以有时候我需要跟城南的船老大买青仔虾。虾的价格是到手活虾的价格。那么买一百斤考虑路上死虾损耗, 会发一百一十斤左右。现在特殊时期,我出的价高, 他就该发的也多。哪有我买一百斤他就发一百斤然后到我手七十斤的道理?是张老四做事不讲究。这次我不把他骂进土里,下次他更要蹬鼻子上脸。有些不讲究的人你就不能对他太客气, 知道不妹妹。人在江湖不能太忍气吞声。该退则及时退, 该硬则要咬着牙硬。”
“特殊时期?”
“城南到我们这的水路最窄的地方平时可四船一起过。这几天不是有大人物的大船占道吗?渔船最多只能过一条了,所以路上耽搁得久, 虾死得多。所以他应该发一百三十斤左右才对。哼,他卖我的价倒是按一百三十斤算的。”
“大人物……哪位大人物?我前两天病在家,完全不知道呢。”
“燕秦的公主来了,要从水路进京。”
陈洛清闻言顿笔,抬头惊诧,脱口而出:“燕秦三公主林云芷吗?燕秦的使节不是冬天才会来吗?”
王南十连连点头:“你知道的还多嘞!没错,以前燕秦的大船是深冬才过的。今年不晓得怎么回事提前来了,船走得还挺急的,以往还要多堵些日子。是哪位公主就不知道了啦,我们知道那些大人物谁是谁啊?管他是谁,我今天都该骂张老四。”
是林云芷,从这位燕秦三公主十五岁起,出使远川就是她为首使。这是陈洛清再清楚不过的。燕秦皇室序齿与诸国不同,是皇子皇女合序。林云芷有一哥一姐,她便是三公主。同是三公主,待遇与陈洛清截然不同。林云芷受父皇宠爱,受封侯爵身领重任,还有个极疼爱自己的二姐。正如陈洛清所知王南十所说,林云芷作为燕秦使节出使远川每次都是深冬到京,这次不知为何提前来了。
难道是因为我……不,怎么可能……一个啥也不是的小国公主失踪了死了,还值得堂堂燕秦三皇女着急赶来?
陈洛清轻晃脑袋,把这些已和自己无关的事务晃掉。虽说以前安排招待燕秦使节的国宴是她屈指可数的差事之一,但现在对她来说宫廷、筵宴、外交是世上最遥远的东西。燕秦的船舸和她有何关系,不如想想晚上请邻居落魄士女吃什么。
“快给老子补虾……即颂近安。城东王南十。好了,大姐头过目。”陈洛清搁笔抬纸,一篇禳体雅俗共赏就随风飘入王南十眼中。
“啧啧啧,这字,好看得过分了!”王南十虽不识字不懂书法,也有着朴素的审美,看得出这一纸雅致。“这要读进多少书才能喂出这样的字啊?王南十,嘿嘿,这三个字我认识。”满纸字中只有这三个不是禳体。卢瑛说过禳体署名多在葬礼,陈洛清便有意避讳,于字体中加了改变,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笔笔写断,啥体也不是,就不是禳体了。这种略显俏皮的写法除去她给晋阳写的四方福牌,这才是第二次用。
陈洛清笑道:“张老四识字吗?”
“嘁,他识个屁字,斗大的字凑不齐一簸箕!”
“那不识字他能看得懂你骂他?”
“他不会找人看吗?要是他找不到人看,那就更好了。我能找到字这么好的人给我写信,他找不到识字的人给他读。他更得气死哈哈哈。”王南十哈哈大笑,提前得意洋洋。王南十口俗眼不俗。刨去一笔好字不提,陈洛清的风度在她眼里真不是一般人。一个不忌讳干白活的落拓读书人愿意和她一个打鱼的船老大结交,她便真心想认这个朋友。
“那三十斤虾……”
“只要出了我这口气,三十斤虾算得了什么。”王南十伸手一挥,并不在意几十斤虾的得失。
陈洛清忽然想起上次做掰手腕示范的辰星姑娘,看上去文秀不像不识字,随口好奇道:“那位辰星姑娘,也不识字?”
“辰星啊,她认得几个字,也能写几个。但她那个字啊……”王南十皱起鼻子面有难色:“确实是不好看啊。我身边识字的有几个,写字能拿得出手的那是一个也没有!而你,掰得了手腕写得一手好字,那是被窝里放屁,能闻(文)能捂(武)啊!”
“……哈哈哈哈!”陈洛清大笑,心想可要把最后这句话记下来。
“不过辰星可不是粗人。她有绝活的。以后有机会你来见识见识……对咯,才死的死虾其实也不是不能吃。我们一般不卖,自己人分分。你介意不?不介意就带几斤去,今晚就吃口感也可以的,还算新鲜。”
“当然不介意!谢谢大姐头!”陈洛清大喜,对辰星的些许好奇也随虾蹦去。
这不谈笑间今晚第一道菜就来了吗!
一网兜青仔虾,个大饱满,青壳长须,看着确实还挺新鲜。陈洛清再三道谢,王南十仔细叠好信纸,让人找来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封起,打断了陈洛清的感谢。
“再这样客气就生分了哟。妹妹,还是那句话。你要是吹唢呐吹腻了,想上船来干几天,随时来。你是读书人,我不得让你干出死力的活。”
“嗯!”
拎着这么三四斤虾,陈洛清再去市场买琐碎的东西就不方便了。想着今天不如就买最急需的厚被子,再买点大骨头早点回家好了。想起以前在公主府吃过的清蒸大虾鲜甜可口和卢瑛烧的大骨头红油赤酱,陈洛清口舌生津。
“不知道小火卢子弄虾好不好吃?”菜肉小包子才落肚不久,陈洛清就惦记起下一顿了。至从成为靠劳动吃饭的庶民以后,她的饭量大增,没事舌头扯着脑子常想着连肉带筋大口扒米饭的快乐。
“肯定好吃。”
卢瑛的好厨艺带给她的快乐。
馋虫一起,陈洛清更是归心似箭。赶紧买了被子和肉回去,还能赶上饭点和卢瑛一起吃午饭。
骨头棒子好买,她是轻车熟路。铜板充裕事好办,连同蔬菜碗盘一起买上,扎成两提,沉甸甸地踏实了心情。腿一溜达,再逛到买衣服被褥的街市。这老百姓盖的棉被和陈洛清以前盖过的裘被丝被都不同,她看不懂优劣。凭感觉选了一条结实暖和的,她没能还下价来,只饶了两个枕头。
老板用布绳把被子枕头归了包堆扎成了四方让她能背在背上。
背上被子,提着肉菜,陈洛清迎金阳清风踏上回家的路。满载而归,这种感觉对现在的她来说能够深刻体会。仿佛回到家这些东西被卢瑛接过那刻,会有种奇妙的满足。
就是分不清奇妙在于东西还是奇妙在于卢瑛。
分不清也无所谓,反正卢瑛是够奇妙的。陈洛清想起形同家中“内人”的“小火卢子”,笑不自禁,恨不得一步到家。心里想着家,想着家里的人,途中风景就没有什么可流连的。陈洛清埋头赶路,只有在路过甜点铺子时稍微犹豫要不要买点心来招待晚上的客人。
花生软糖,那灌心的糖芯,那喷香的芝麻,那甜稠的口感……陈洛清狠狠摇头,赶跑自己的渴望。才买了被子和肉菜,钱就像流水一样从指缝溜走。还有很多急需的东西没有买,等再吹一天,拿到第二笔工钱……下次,下次一定!
她吸吸鼻子,凝聚精气神,整个人都缩紧了些,专心向家快走。回家的这条长路,现在已不经她走了。当她远远能看到熟悉的房角时,太阳才到头顶,正是晌午。陈洛清发觉自己回家所需时间越来越短,不由心头一动,停下脚步。她把手中菜肉碗盘都交给左手,右手弯下膝盖,去摸小腿大腿的肌肉。
果然如同她所料,腿上肌肉硬棒不少。她的身体在劳动和家常美食的共同作用下,变得更加结实。她顺手又摸摸脸庞,还是细腻光滑。想起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照看脸颊,不知道有没有晒黑。
不过保养妆容对她来说已经不甚重要。晒黑就晒黑,以后粗糙起来也没有关系。身体是硬棒的,精神是自由的,家近在咫尺,开开心心。
“卢瑛!”
欢快地进院子,陈洛清把手中沉物放在石桌上,却没能用呼喊换来回应。卢瑛不在院子里也没见从堂屋出来。这不太寻常。
难道还没睡醒?
第四十七章
陈洛清赶忙跑进卧房, 果然见卢瑛还躺在床上吊着腿,正迷迷糊糊往门口看。
“回来了……”
“诶!”陈洛清把被子卸在桌上,翩身挪步, 坐到床上。“一直在睡吗?”
还好, 还好,只是睡着了……她压下莫名慌乱的心跳,伸手去抱卢瑛。
卢瑛下决心养养断腿, 白天没事就多睡, 越睡越起不来, 没想到陈洛清中午就回家了。“我以为你傍晚才会回来……”
“大姐头送了我们虾, 我买了被子和晚上吃的菜就回来了。”陈洛清把卢瑛脑袋搂紧怀里, 谨慎起见学她样用脸颊去碰了碰额头, 确定她真的是睡多了而不是发烧晕睡才放下心来, 猛然想起午饭的难题:“哎呀,我应该买点熟食回来给你吃。”
“没事……”卢瑛摇头, 顺便打了个哈欠:“我不饿……我就是还有点……困。”她以为陈洛清在外面吃过饭了, 一心只想接着睡。“等等……虾?你打盆水把虾泡里面, 放到屋里阴凉地。”
“是死虾。”
“当然知道啊……要泡着。”
“好。”陈洛清把卢瑛扔回床上, 起身去泡虾,决定收拾完就来一起钻被窝。
好饭不怕晚, 在睡梦中期待一下有肉有虾的晚饭也不错。
反正她不会做。
这一觉,睡到太阳西斜。当夕阳透过窗口洒在两人脸上时, 会做饭的那个人一刹那惊醒,赶紧拍身边不会做饭鼾声正浓的今晚东道主。
“知情, 起床了!”
“唔……嗯……早……天亮了啊……”
“啥天亮啊!天要黑了!你不是今晚要请客吗!”
“啊!对……”陈洛清扭头看见太阳正在落山, 顿时清醒,跳下床去:“糟了!”
还没跟客人说今晚要请客呢。要是人家把饭做好了就不好了。
于是两人起床洗脸。一个做饭, 一个去敲邻居的门。
熊花糕收到邀请很是惊喜,看来昨晚唢呐曲的阴影并未影响到今日。她看陈洛清真诚,便也不客套,认真答应下来,表示一会儿就到。
陈洛清心愿没落空,点完头赶紧转身回家,开开心心地帮卢瑛做饭。
今天家里所有的蜡烛都拿出来点在小院,在夕阳落尽后把院子映得亮堂又温暖。既有客来,点烛坐明堂。口袋里还有两钱能应付明天的生活,陈洛清便愿意尽可能地给邻居初次宴请的尊重。桌旁小火炉炉火旺得像掌勺人蓬勃的心、欢快舔舐小砂锅的锅底。砂锅里煨着肉骨头,再放进滚刀切的莲藕,发出绝美的香气。
“好香啊!”陈洛清抱膝蹲在炉前,用手把锅口溢出的香气小心地扇到鼻前,香得险些喊救命。中饭没吃,她饿了,再加上这莲藕骨头汤确实香极。
“香就对了。”卢瑛手中铁勺翻扬,正在火爆大头菜:“我最喜欢莲藕骨头汤了。”虽然陈洛清没买肋排那种好肉,也是特意选了带肉多骨髓足的骨头,用来做汤骨足以招待客人。
“别守着汤了,小心把它看糊。快去洗虾。”
“我看都能把汤看糊?”陈洛清怀疑卢瑛瞎扯诓她干活但没有证据,只能老老实实搬盆提马扎,认真洗虾。
“一只只洗干净哟。”
“知道啦。”陈洛清两指拎起一只虾的长须,放在鼻梁前对眼看去,琢磨从何洗起。“这虾要怎么弄?”
“你看到你右手边靠墙放的那块薄石板吗?”
“看到了。你哪里捡来的?和虾有什么关系?”
“等会你就知道了。快点洗,消极怠工呢。”卢大厨把蔬菜铲起装盘,倒水进锅,然后拄拐端盘走进院子,督促公主殿下好好干活:“你就搓洗虾肚子,再把虾头拧下来另装。”
“这么血腥吗!我下不了手……”陈洛清哪做过杀鸡宰羊剖鱼拧虾的事,一时真不能痛下狠手。
“不是已经死了吗?不弄没得吃!”
这真是,女侠大厨狠心使小工,公主殿下含泪拧虾头。
待虾收拾妥当,汤也火候正好时。客人含蓄有礼地敲响了卢陈府邸的破柴门。
“哎呀,别敲了……就那个小破门,讲究啥啊,直接进吧。”卢瑛正好掀陶锅盖洒盐,被热气熏了一脸,皱起眉眼招呼邻居进来。
“那我就叨扰了。”熊花糕推门进院,略微张望,只看见她没见过的卢瑛翘着一条伤腿拿盖捏勺望着自己,赶忙上前拱手行礼。“你就是那位爱听哀……诶……幸会幸会,承蒙邀请不胜荣幸,多有打扰了。”
卢瑛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咧嘴苦笑,决定不寄希望于陈洛清,要靠自己澄清:“你别怕……我不爱听。谁爱听谁听,反正我不爱听。”
“啊……啊?”
正当熊花糕不知该如何回应时,陈洛清两手端三碗饭走出厨房,热情招呼熊花糕:“你来了!快坐快坐,哎呀好烫。”她三步并着两步搁下手中三碗饭,搓了几下手就和熊花糕互礼:“一直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勿怪勿怪。我叫陈知情,这是我姐姐,卢瑛。她腿伤了,不便处勿见怪。”
熊花糕笑道:“知情姐,卢瑛姐,在下熊花糕,此番见过,我们也不必虚礼了。”
“不用叫姐。我们看着差不多大啊,叫我知情就可以了。诶?文姑娘呢?”
“哦……不巧,她今晚上夜工,不回来吃饭。我替她谢过二位盛情。”
卢瑛道:“没事。知情,你去拿个大碗来。先把藕汤盛些出来,等会让长安带回去给熊姑娘当夜宵吃。”
“不不……”熊花糕连连摆手,仓促不知道该先不哪个:“我不叫长安,我叫熊花糕,她叫文长安。”
卢瑛那日远远听了陈洛清和熊花糕的对话,隐约听到邻居二人叫熊花糕和文长安,对谁是谁姓甚名什并没记得深刻,便不由得和陈洛清之前一样,以气质取名,直觉地认为眼前这位秀气清瘦文质彬彬的女子该叫文长安。
“抱歉。”卢瑛赶忙表达歉意,不好意思地笑道:“花糕,这名字好啊……花糕……说着就饿了……”
“是呢!花糕坐啊,开饭!我早饿了。先把汤和菜盛出一份,你给文姑娘带去。”
“这……”熊花糕坐下,为难地握紧双手。她想谢绝邻居的热情,想让主人家多吃一点,又吃又拿实在不合礼数,可又想到文长安多日没沾荤腥,眼见着油光闪亮的大骨头冒着腾腾热气,实在是拒绝不了,只得再次感谢:“却之不恭……我替长安谢谢二位姐姐。”
“这有啥的,别客气,我们是邻居嘛。”卢瑛下手挑了肉最多的骨头放进大碗,连汤带藕浇在上面。“晚上她回来,连汤带饭加点水热热,做成汤饭,好吃的。”
“就是,远亲不如近邻,周围只有我们两户。互相扶持,睦邻友好才是。等会还有虾,你一并带些去。”陈洛清见熊花糕今日特意穿了件没有补丁的长袍上门。虽是旧袍依然干净整齐,头上发辫用那块褪色的士子巾仔细束起,穷到如此的打扮衬得她自有一股病弱风流,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对于有趣的人,陈洛清总是不吝热情。只是说到虾,陈洛清的注意力又被引到卢瑛身上。“虾你还没做呢!”
卢瑛微笑,继续对陈小工黑心压榨:“我现做,去把那块石板拿过来。舀水冲一冲哦。”
薄石板架上炉子,且让它烤着,先吃眼前菜。陈洛清卢瑛左一块大骨头右一勺藕让进熊花糕碗里。如此热诚,再客套就显得不合时宜了。何况熊花糕多日不吃肉菜,此时鲜香的骨头汤入口,也实在难抵诱惑。大口的肉撕扯进嘴里,唇上的油花在烛火下闪亮。三个姑娘把肉啃下骨头,把骨头的骨髓捅在米饭上,再夹一筷子火爆大头菜把米饭扒进嘴里。
吃得大快朵颐,畅快淋漓。
“太好吃了!”熊花糕恋恋不舍地放下里外都啃得精光的筒骨,还不罢休,要把沾油的两指放在唇上舔净。热汤肉菜大米饭,吃得身体都暖和起来,如饮佳酿般的美妙感觉化成红晕涌上她双颊,赶跑了拘谨和生疏。
“嗯嗯!”陈洛清咽下嘴里的饭菜,又伸手舀藕盛汤,不忘夸赞卢瑛加信口开河。“我姐姐这手艺,绝了。以前摆小吃摊的。”
噗!真会胡说……卢瑛抿嘴一笑,并不拆穿陈洛清随心所欲地炫耀姐姐。她见这两人吃得如此满足,矜持地得意,也不多说,准备做虾。
她右手挥手石板上,确定火候已够。左手拿过碗,翻腕把特意拧出的虾头倒在石板上。
滋啦滋啦!
这种直接朴素的烹饪方式,爆发出热烈的热烈声响总是格外诱人。陈洛清看着自己狠心拧下的虾头慢慢变成红色,泪水又流出了嘴角。
“用虾头烤出虾油,再煎虾就很香。”
“哦……”熊花糕和陈洛清都恍然大悟般点头。美食面前,大厨说什么都是对的。
渐渐虾头烤熟,卢瑛把这一小堆分在三个人碗里,让她们先尝虾头。
两人嚼得嘎嘣嘎嘣,香得合不拢嘴。三公主府做虾的菜肴,从来都是摘头剔线剥壳,陈洛清是第一次吃虾头,当真回味无穷。
虾头风卷残云进了肚腹,下面该是正菜。三只饱满的青仔虾依次排开,在虾油的煎烤下,透明的肉质变得红白相间,转眼就扎实起来,几乎要撑破虾壳,香气顿时溢出。卢瑛弯腰细看,点点头,让她们动筷。
“熟了,夹走。”
大厨发话,六只筷子齐下。陈洛清夹起一只,决定还是下手。
好烫!
她捻起四指,小心地在碗里绕着圈地剥虾壳。如今所谓高雅拘束的贵族餐桌礼仪于不知不觉间离她远去。似乎要用这种隐于众人的吃饭方式才对得起这朴素粗放的烹饪之艺。
可惜是死虾。不过有卢瑛来煎烤,也不可惜。
陈洛清转念想通,快乐夹着期待凝于眼前的虾肉。她甚至好奇死虾的口感与她以往吃的虾到底有何不同。
夹起筷子,先浅尝一口。
嗯……嗯?
陈洛清迷惑皱上眉头。
没什么不同啊……
她把整只虾肉塞进嘴里,细嚼起来。
真的没啥不同啊!
她咽下嘴里虾肉,思考开来。她的父皇吃虾会身体不适,宫里从来不会出现虾的菜肴。但她的公主府是吃虾的。再怎么说,三公主府也是公主府啊,不至于省钱省到这地步,虾都要买死的吧!
她决定靠在座两人帮她解惑。
“你们吃过活虾吗?”
卢瑛点头:“吃过啊,以前我在山里过夜,没有别的吃的,在小河里现抓现吃。”
“你还在山里过夜野炊啊!”熊花糕眼睛都亮了,盯着卢瑛说不出的羡慕和崇拜。
“对啊……这有啥的……”面对突如起来的热切目光,卢瑛倒不好意思起来,岔开熊花糕的注意,帮陈洛清问她:“你吃过活虾吗?”
“小时候还是吃过的。”
陈洛清问道:“你们觉得这个虾和活虾口感一样吗?”
“啊……这……”
卢瑛看出熊花糕的为难,笑道:“有啥说啥,这是死虾。这年头谁在城里吃得起活虾啊。”
熊花糕点头,深以为然:“是呢,什么都贵现在。就算挨着江,活虾也是贵的。死虾不如活虾鲜甜,也没有那么坚实细腻。活虾吃起来感觉弹牙的……”她见陈洛清神色微有恍惚,赶紧补充道:“这个虾也很好吃!现在有新鲜的死虾吃就很不错了!”她连虾壳都不舍得丢,用力嚼吃了,确实不是恭维。
陈洛清又看向卢瑛。卢瑛满脸笃定和无辜:“那肯定是活虾好吃撒。”
果然如此!
陈洛清闭目,心中震然:好家伙,厨房居然一直拿死虾糊弄我!
第四十八章
好在公主府已成过眼云烟, 公主府里死虾充活虾的账自然不去算。陈洛清不用纠结太久。讨嫌的是卢瑛看见陈洛清脸色变化,坏心眼子地去打趣。
“其实每个人口味不一样……你觉得活虾好吃还是死虾好吃呢?”
作为三个人中唯一没吃过活虾的陈洛清,自是难以回答。陈洛清只能另辟蹊径反将卢瑛。
“你做的都好吃。”配上塞虾进口后的满意笑容。
一步将军。
卢瑛登时闭嘴, 用嘴里的虾咽下心花怒放, 任由陈洛清答非所问。
把虾头虾肉一扫而空后,三人继续风卷残云。除了开饭前给文长安盛出来的一碗汤一碗菜,其他饭菜包括汤汁都被三人吃得涓滴不剩。肚里有油水, 大家满足得不想说话。到了这个阶段, 到了推碗换盏该喝茶的时候。可惜陈洛清还没有余钱买茶, 便一人一碗温水, 聊代清茶。
陈洛清依着品茶的习惯, 小酌少饮。卢瑛见陈洛清和熊花糕一个干活劳累一个久不尝荤腥, 都是身体在渴望肉和油, 便有意少吃骨头少喝汤,不知不觉地让给她两多吃。汤喝的少, 饭吃了一大碗, 现在正觉得渴了, 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熊花糕则舍不得饭碗里的油星, 倒水进碗,冲出了油花。
“呼……”三人喝水各有不同, 倒是不约而同地吁气,叹出满意的疲倦。
吃饱了, 吃累了。
相视一笑后,卢瑛看向熊花糕, 问道:“吃饱了吗?”
熊花糕用力点头, 感激不已:“饱了!太饱了!圣贤说食不过七分,过盈则亏。我却吃到了十分有余, 真是惭愧。”
卢瑛虽读书识字,并不以读书求仕,便不屑圣贤,安慰熊花糕道:“听他们扯呢。所谓圣贤,无不高官厚禄,进屋坐堂,出门骑马,都不用动弹,当然吃到七八分饱就行了。我们行走江湖,没饭吃的时候要能扛饿,有饭吃就要吃到饱。饿要饿得,饱要饱得。这才是自然之道。”
“行走江湖?哈哈……”熊花糕眼神中又找回了崇拜,笑得眸中晶亮。
“说得对。”陈洛清吃饱喝足,吐字清亮地赞同卢瑛:“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能吃下食物,便在补你不足。补在你则损不在你,何谈过盈,更不会亏。”
“自然之道……天之道……哈哈哈哈……咳咳!”熊花糕琢磨片刻转过弯来,哈哈大笑,才笑得几声便气喘吁吁,连忙止笑向二人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圣贤书。嗯,不听他们扯。对了……”她低下头,伸手进怀里摸索,掏出一个油纸包。纸皮打开,是三块小圆饼。
陈洛清眼尖,脱口而出:“梅花糯糖饼!”这糖饼她在甜点铺子仔细钻研过,皮薄馅香看着就好吃,就是太贵了她没舍得买。
“是呢!”熊花糕用力点头,把糖饼分给卢瑛陈洛清一人一块,自己拿一块,揉搓下巴略显羞涩道:“最近喝得药太苦,长安用这个哄我喝药……嘿嘿……初次登门,我没什么其他点心可带的,二位姐姐尝尝这个吧。”
陈洛清卢瑛相视一望,达成默契,没有推却熊花糕的心意,各自低头咬了手中糖饼一口。
“嗯!好吃!”
熊花糕极为高兴,连声说道:“那就好!你们喜欢就好……”她举起糖饼正要咬,忽地又停口,下手把糖饼掰成两半,留了半块又用油纸包好,小心地放回怀里。
一起吃了饭,一起喝过没有茶叶的茶,又一起吃了梅花糯糖饼,这样的关系几乎可以称之为姐妹了,误会和疑惑就特别好说开了。
比如卢瑛是受到了唢呐攻击,并不是有听哀乐的癖好。比如陈洛清是因为找到了在白事吹唢呐的新活,练给卢瑛听,并不是因为卢瑛有听哀乐的癖好。又比如熊文二人多日不在家,是去外地看病的缘故。
“你不在永安城里看病,还要特意跑去外地?是名医吗?”陈洛清算在医药行干了几天小工,粗略地感觉永安城的郎中医术还算可以。熊花糕如此清贫体弱还要受累花钱去外地寻医,必有难言之隐。
“咳……我是沉疴旧疾……一般大夫料理不了……有琴大夫有规矩,只坐诊不上门。只能去她那看病……她每隔一段时间会在不同的城镇游医……你们知不知道有琴医家?”
卢瑛陈洛清皆摇头。
“也是……有琴医家曾是医学世家,当年名噪一时……如今只有有琴独大夫一位传人了。她治疑难杂症很有一套,只是用药和治法都有点……怪和大胆。所以很多人不信她。甚至还有叫她妖医……”这个当年,怕是已经百年之久了。说得好听叫当年名噪一时,说得不好听点叫现在妖医乱搞。
“妖医……有意思……”陈洛清琢磨出点滋味来,端详熊花糕,发觉她脸色随着夜深逐渐苍白,确是沉疴在身。“你信吗?”
“我……反正我是死马当活马医……长安信……她信我就信。”
话说到死活的程度,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卢瑛陈洛清头回见年纪轻轻的人坐着不动脸色能眼瞧着苍白虚弱下去,暗自唏嘘不再多说。熊花糕自觉越发气喘,便起身告辞回家喝药。卢瑛把两碗菜塞进她怀里,陈洛清送到院门,都希望熊花糕能有个好梦,睡个长觉,明早脸色能红润一点。
三人虽同吃一桌饭,同喝一壶水,却各自抱有分寸,只谈现在不问过往。病重的士女、断腿的游侠、给葬礼吹唢呐的公主……守好自己的隐私,不去刺探别人的秘密。这好像是远离闹市的两家人不需宣之于口的共识。远近之间,默契之下,没有与陌生人相处的烦恼,只有好感与心疼。
“哎……”陈洛清躺到床上了还在叹气,惦记着熊花糕。“看她那身体够呛啊。”
“也不知道她是啥病。她不说我们也不好问。”卢瑛在心里叹气,可惜熊花糕的年纪轻轻:“旧病慢养,还好看起来不是急病。她还能吃,能吃就是好事。希望那位妖医能医好她。”她开口沉闷,既因新朋友身体糟糕不畅快,更因身上这床新被子。
厚的被子盖起来确是暖和,暖和得陈洛清都不过来抱着睡了。
“盖了厚被子,这下不冷了吧?”卢瑛问得云淡风轻,故作一副暖和了吧终于不用抱着我睡了吧的轻松。
“嗯,不冷了。”
哼。
果然,自己只是一个暖水袋,一个小火炉。
可是人家陈洛清没说谎啊。人家口口声声是叫小火卢子,又没叫小卢心肝,小卢宝贝……
嘶!我现在都在想些啥奇奇怪怪的……卢瑛闭眼佯装睡觉,心里哼哼唧唧,被不知从何而起的乱七八糟如虎狼般凶猛的思绪搅得翻江倒海。
她像是海浪中的一叶扁舟,竭力想稳住上下翻滚的船舵。
可惜内心的渴望和冲动,往往是纵海的风暴,一卷万里。岂是装睡和强作镇定能够抵挡。
她想伸手。她想抓住陈洛清的肩膀。她想把陈洛清搂进怀里。她想一直抱住陈洛清,从深夜到天明。
她以前不曾如此想过。长着这么大了,见过那么多人,她从不曾这样想过。就算对主公,也只是敬仰、忠诚与成全。不可能想着贴近她,抓紧她,抱她……
吻她。
卢瑛瞪开眼睛,心中的妄想催出额头的细汗,不知今晚又要如何解脱。
都怪骄奢淫逸的陈洛清。都怪她……
偏偏她还要在耳边喋喋不休,述说着熊花糕的有趣可爱。
忽然之间,卢瑛想捂住她的嘴,想让她静下来,听听自己的心。
“你觉得谁都有趣吗?”卢瑛没有动手,只是心事找到唇齿的缝隙,逃出口。
陈洛清微顿,马上回答卢瑛,语气细柔,如床头昏黄丝暖的烛影:“当然不是。天下人芸芸,有趣的人何其少……”
“你也觉得我有趣。那……我和她对你来说,是一样的吗?”
“她?熊花糕?”陈洛清撑起左肘,肩膀离床,发丝洒在枕上。有一两根执拗,翘起发梢刺在卢瑛脸颊,又痒又疼,恰如此刻内心。“怎么了?”她奇怪卢瑛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想借烛火看清卢瑛的眼睛,却只看见光影下平静如镜的一汪秋水。
“对你来说,人和人只有有趣和无趣的区别吗?”卢瑛的脑海里暴雨倾盆,想说的话已咬不死在牙关。陈洛清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是亲姐姐要杀她,却不仇恨亦不介怀。明明是出身天潢贵胄,却乐得坠于江湖,心甘情愿去做普通百姓都不愿做的丧礼白活。
难道人生于她,不过一场游戏?有趣的人于她,不过是漂亮的棋子?
自己于她,和旁人有何不同?是缘起缘灭的恩人?是搭伙过日子的朋友?或者真的只是取暖的炉子?
疑问,桩桩件件似细绳沿着心中沟壑蔓延,最后绑紧胸膛里跳动的血脉了,让卢瑛没法再杳无结果地自我纠结下去。她只能直接发问,也许能讨得一句真心。
“卢瑛。”
陈洛清轻唤一声,挪身凑近,忽地落掌抚摸卢瑛脸颊,眼神沉静温柔似暴风雨中拨开乌云的金光。
“我这个人啊,二十余年来,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轻声细语随着指腹摸过卢瑛的鼻梁,眼睑,刮过鬓角,落于耳垂,搅乱卢瑛眸中的秋水。“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朋友之间的正常相处。如果你觉得我有做得不对,做得不妥,你就告诉我。”
“你真是……”卢瑛微转脖颈,在陈洛清的手心中艰难开口。听到朋友二字,她心尖像被砸来的铁锚扎穿,拽着她沉向无尽的深海。“啥叫不对,啥是不妥……”
“比如……”陈洛清在她耳垂的指尖滑到她唇上,轻柔压下,又单手挽自己发于耳后,弯腰俯身。指尖忽然让位于唇,于刹那间用柔软之极的轻吻回答卢瑛的问题。
倒打一耙!
第四十九章
轰隆!
眨眼前才驱散乌云的金光从卢瑛唇上泛开柔软开始, 刹那变幻,马上要先于理智掀翻了卢瑛在狂风暴雨中岌岌可危的小舟。
陈洛清松开卢瑛,略微后仰没有离远。在这个为暧昧量身定做的距离中, 卢瑛恰能看见她眼中的波光, 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如果一定要卢瑛在此时分神形容的话,那大概是忐忑、紧张和无措。
这些难得在陈洛清眼里看到的情绪, 在此刻杂糅交汇, 把卢瑛从深不可测的海浪里扯出, 救她幸免于失望的漩涡。
“你这样……就不是很妥了……”卢瑛刚开口, 便无法说完她的整句心声。她看见陈洛清的亮晶晶的眼眸随着话音黯淡, 垂下, 躲闪。那本能鲸吞暴风的金光似乎要退缩藏匿于不知道源自于她们两中谁的怯弱, 再不出来。
呜……
心弦颤动,震起卢瑛这条小舟不顾一切向快要消失于乌云缝隙的金光追去。乘风破浪, 一往无前, 卢瑛几乎要哭出来。
她双手压床, 弹起腰背, 手臂相环,一把将陈洛清扑抱进怀里, 埋头,搂紧。十指抓进布衫, 隔着薄衣在肌肤上摩挲,无言地述说自己的心意。
心意, 情意, 爱意。
双唇不再仓惶不再颤动,坚定地落在陈洛清唇上, 浅尝辄止的亲吻。金光没有继续逃跑,它变成陈洛清激动的手臂,环紧那叶扁舟,撕破层层阴霾。暖意笼罩住卢瑛全身,怯弱烟消云散。
湿润的舌尖接过十指的任务,继续描述含泪的心意,走出唇齿的重重保护,交融两人此时纵情千万里的放肆。许久后分开,丝丝相连出再难斩断的羁绊。
“呼……”爱恋沉淀于眸底,卢瑛眼神深邃地凝视自己已无可抑制地爱上之人,轻声问道:“现在还只是朋友吗……”
陈洛清节制地喘息,刚刚在深吻中迷离的眼神逐渐清亮起来。可能是还不习惯深情热烈的眼神,她微微前倾,双手拢在卢瑛后颈窝,低首顶着卢瑛的额头,鼻尖相碰,轻浅地厮磨,矜持地释放心底的快乐。
“我……没有经验可循……不知道是否……从基本理智而言……过去例子缺失……”不知道,讲不清,陈洛清难得对某事如此没有把握,只能闭嘴藏拙,闭目吻在卢瑛额上。眼前的人,唇间犹存的温热,都让她感到极度新鲜和悸动,但她笨嘴于言语描述,唯有全部表达于轻吻中。
陈洛清所剩无几的理智在此刻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却彻底点燃卢瑛心里的爆竹,让狂喜噼里啪啦地响彻胸膛。
没有经验,缺乏前例。陈洛清不知不觉间隐晦地吹散了卢瑛的荒诞噩梦。骄奢淫逸三公主,果然只是存在于梦境。现实的陈洛清,是被亲一口都要红着脸低下头,羞涩地躲在她的基本理智后面。
老实说,卢瑛了然所谓骄奢淫逸的幻想是自我玩笑。日子是自己身体力行在过,她清楚朝夕相处的陈洛清不是那种人。退一万步讲,即使陈洛清真的有荒唐的过往,如今她和过去生活一刀两断,那么过去已不重要,现在和未来才是关键。
她不介意。她有信心。
她唯独忘了此时此刻她所有快乐的源泉,是她的断腿。
所以她放肆地扑倒陈洛清,彻底扯开缠心的细绳,要深入探讨困扰两人的难题,果不其然遭到了反噬……
“哎呀!嘶……”
“啊!”陈洛清的理智被卢瑛的痛呼扯回。她赶紧抱正卢瑛的身体,让得意忘形的伤员倒进自己的怀里。“扯到腿了吧!”
这下前身扯后腿,是结结实实扯到了伤处。剧痛之下卢瑛脸都疼白了,冷汗沁出发根。
“快点……慢点……”
陈洛清小心翼翼帮卢瑛吊正左腿,心急得语无伦次。
“噗……到底是快点还是慢点啊?”卢瑛果然没有放过陈洛清的失言,疼得咧歪了嘴还要打趣。
陈洛清看她还有这讨厌的闲工夫,放下心来,下手捏在她脸上,加力拧动。
“哎哟!疼……”腿疼她没喊,这下倒喊了,委屈巴巴的。
“这叫以毒攻毒。”话虽如此说,陈洛清还是心软,轻轻揉捏刚刚下力的脸颊。
“嘿嘿……”
“你笑什么?腿疼还挺高兴的?”
“是啊……我高兴啥呢……嘿嘿嘿……”卢瑛且痛且笑,躺着不敢乱动了,却高兴不已。腿疼带给她莫名的踏实,让她还能摒弃除陈洛清以外的其他思考,让她能单纯享受此时的幸福快乐。
陈洛清的回应她刚刚得到,陈洛清的心意她正在知晓,现在心里爆炸翻滚的快乐强过她过去生活中的任何一天。她不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想到别的女人。
想被陈洛清充斥全部思维,亦想了解陈洛清全部身体……
卢瑛终于不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甚至觉得顺其自然就应该如此,可惜进一步的渴望受限于腿上的疼痛……
陈洛清也是如此认为。她所有的悸动,期待,兴奋,紧张都随着卢瑛的痛呼戛然而止,只有羞涩和暖意还在,随着浮出脑海的基本理智蔓延开来。
“看来我家小火卢子要等腿好才能继续探讨了……”
此时心意敏感如斯,卢瑛抓得这话中的丝丝如缕的失落,一把抱住要睡回枕头的陈洛清,忍痛搂近身前,落吻在唇。
重回怀抱的温暖让新买的厚被子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既然现在囿于卢瑛腿伤不能继续探讨。两人只好暂时压抑身体和感情的澎湃渴望,相拥而眠,互相编织彼此的美梦,让香甜的鼾声响彻小屋。
小烛头晃悠两下,熄掉最后坚守岗位的光亮,和主人一齐坠入梦乡。失去辅助的月亮更加随心,把月光恣意洒向大地。
文长安就是披着这样的月光回到家。轻轻推开柴扉又悄声合拢,她晃晃脑袋抖掉肩上的霜气,蹑手蹑脚地进屋。
“你回来了。”
“哎呀!”文长安被吓了一跳,提起的腿立马踏住脚下的土面。“我还以为你睡啦,这都多晚了?!”
“嘿……”熊花糕盘腿坐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团团裹住,就在被子尖上露出个脑袋,嘿嘿傻笑。“我已经睡了一觉,不小心咳醒了,就等着你回来嘛。”熊花糕没有说谎。吃过药睡过一觉后,她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不似之前那样惨白。
“等我干嘛……呼……”文长安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腰顿时松懈,趴在桌面上,疲惫倾泻而出。才趴了片刻,她又直起后背四下张望:“怎么这么暖和?点炉子了?”她说着话又挑起鼻尖嗅嗅,仿佛还有什么和平日不一样:“好香……”
“我们隔壁的邻居今天请我吃饭了!”熊花糕常年在家养病,难得有新鲜事能讲给文长安听,此时心情雀跃,眼睛在夜色中亮闪闪的。“她们叫陈知情和……卢瑛!她们很有意思,又很大方的,请我吃得很好哦……她们还让我给你带了汤和菜。我热过药之后,就把菜饭放在炉上温着。你快吃吧!”
“炉头一直在屋里?怎么不开窗呢!炭气重了对你身体不好的啦!”文长安急起身,把炉头上小蒸笼抬上桌子,赶紧连炉带余炭搬去屋外。“你这熊女子……”
“我开了窗缝呢。开得太大一点热气都跑了,你回来时冰冰凉。快吃嘛,一会又再凉了。汤是肉煮的哦。”
文长安揭开盖子,把温热的饭菜端出,见熊花糕连筷子都帮自己拿好了,心头一暖,努力压住自己没吃晚饭的饥肠辘辘。“你吃饱了没啊?”
“吃得撑死了。”熊花糕以行达意地揉搓肚子,满眼都是对文长安即将吃到硬菜的期待。文长安倒是瞪了她一眼,气不打一处来。
早就说了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这熊女子就是记不住……
第五十章
文长安摸到桌上的火折, 呼地吹起点起了蜡烛。光亮进一步照出碗里的骨头棒子和虾,让她不禁咕嘟咽了口唾沫。她连忙抓起筷子,夹肉入口。
“唔……好吃……”几乎一天没吃饭的肚腹, 让她嚼了第一口就再也停不住。卢大厨的手艺在家常菜这个范畴还是颇有水准, 让久不沾荤腥的文长安狼吞虎咽。扒了半碗饭,她停下歇了口气,把骨头汤倒进碗里和米饭拌了, 稀哩吐噜吃得碗干盘净。
“嘿嘿, 吃饱了吗, 长安?”
“嗯……”文长安拎过桌上陶水壶, 和熊花糕一样倒水进碗, 把碗沿的油花冲下, 一滴不剩地喝进肚子里。
熊花糕见她吃饱喝足, 喘了口气挥手召她坐来身边:“过来,还有这个。”说着她不知从哪摸出那帕油纸, 展开那半块梅花糯糖饼。“吃了。”
文长安摇头:“我吃饱了。你吃。”
“我吃过了。”熊花糕见文长安起身要走, 抢先把饼塞进她嘴里, 不由分说道:“我真的吃过了。和知情卢瑛分掉了。这半块是留给你的。人人有份, 不许推辞。”
“唔……”文长安见熊花糕打定了主意,便不再执拗, 把饼含进嘴里细细咀嚼。“你说我们的邻居,卢和陈?她两请客都用肉和虾, 怎么还要住的这么偏?”
“她们是外乡人,路途卢瑛受伤了。在我们这养伤呢。我看着她们虽不富裕, 但豪爽的很, 值得相交。”
“……按理说,我吃了她们的饭。该道谢的。但是世事险恶, 人心隔肚皮。”文长安咽下嘴里的甜饼,眼神更显疲倦:“你昨天还说她们奇奇怪怪的,今天就觉得她们豪爽了?”
“长安……今天有什么事吗?”
一根细烛的烛火虽昏暗,足以让熊花糕看清身边青梅竹马脸上的心事。文长安心事重重,吃梅花糯糖饼都不开心。
“哎……我跟你说吧。我今天没去干活,告了假。三叔病了。”文老三无儿无女,本有一技之长,日子算过得去,还能时常接济下自己无父无母的侄女。叔侄互相帮衬,彼此依靠。只是近两年文老三身体每况愈下,活接得少还要吃药,生活越发艰难了。
“三叔病了?要紧不?”熊花糕脸上笑容立即收敛,担忧起来。
“还是老毛病。这次又添了气虚气喘,今天吃过药,好些了。只是……哼……”文长安忽地忿忿不平,怒气捏在双拳里,砸在腿上:“他那个操蛋的班头嫌他最近病的勤了点,竟把他开了!三叔十几年尽心尽力,吹过不知道几百场,一文不值!”
“啊?!怎么能这样!”
“说是有人抢着顶班,不得已才……哼!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女的,抢了三叔的饭碗。”
“女的?吹白活唢呐?这不多见啊……啊!”熊花糕忽然想起一个远在天边近在隔壁的人,脱口而出:“难不成是她?!”
“她?”
“陈知情!隔壁的邻居!她是说她找到了白事吹曲的新活,是班里老鼓吹乐师病了她被拉去应急……”
“真是蝙蝠身上插鸡毛,她算什么鸟?!”文长安咬牙啐了一口,恨然道:“抢了三叔的饭碗,还舞到我的面前来啦!”
“长安,抢饭碗什么的,不过是班头一面之词!我看知情不是那样的人。冷酷无情的是班头,怪不得她的!”
“哼,你吃了她的饭,当然帮她说话啦。”
“我……你不是也吃了她的饭吗?”
“谁想吃的!早知道我才不吃,我吐出来了好了啦!”
“你……”
“好好,我不跟你吵。”文长安怕熊花糕气急,切齿咬断了这个话头。“不说她!”
“呼……呼……你别急。反正……有琴大夫不久就要来永安游医,下一个疗程我们不用出远门能省不少钱。我们的钱如果不急着花销,可以先帮三叔度过眼前难关……”熊花糕父母留有遗产给女儿。熊花糕体弱,这么多年钱财都是交给好友文长安打理,还剩多少她自己并无确数,只听得文长安说看医买药的花销还能应付,想来是有余的。
文长安轻叹一口气,眼神温和下来,轻扶熊花糕让她躺下:“你别操心了,快睡啦。”
“那你呢?”熊花糕又觉气虚,眼皮子都要打架了。
“我洗漱好了就来睡。别再等我了。”
“嗯……”熊花糕乖乖点头,阖上眼睛堕入睡梦。
文长安帮她窝好被子,转身吹灭蜡烛想去打水洗漱。屋门推开,院里月光如逃避不了的现实,吹皱她发愁的心事。
哎……脑袋后面长大疙瘩,负担在后面。真得干些赚钱的活计了。
无论世间哪个角落有多少烦心忧愁,月亮依旧按时落下,唤来太阳。当阳光洒在卢瑛脸上时,她睁开了眼睛。眼前还未完全清晰,昨晚悸动狂喜的余温就化成一洼暖在心头。
一样的床,一样的屋子,一样的阳光,甚至怀里正在打呼的人都一样,但是又完全不一样。
怀里的人和自己,好像真成一家子了……
这个认知又带来连绵的快乐,压过昨天止于睡眠的快乐,成为崭新的快乐。好像把她一股脑压在海底,又一把拽出,顶在雪浪头上,乘风破浪。
卢瑛抑制不住这种程度的快乐,扭脸吻在陈洛清额头。
“嗯……”香甜的呼声被这一吻吻得戛然而止,迷迷糊糊转醒,眼眸未睁,手就摸在卢瑛脸上。
“卢瑛……”
“嗯。”
“这不是在做梦吧……”
“噗。”卢瑛忍俊不禁,轻捏住胡乱抚摸的右手,压住掌心贴在脸颊:“这温乎,这柔软,我活生生地在这里,哪里做梦了?”
“哇呜!”陈洛清忽地欢呼,抽出右手,伸直双臂接着又搂住卢瑛的脖颈,把她搂进怀里:“不是梦!我的小火卢子!”
“哎哟!腿……腿……”
“啊!对不起对不起……”陈洛清这下一个激灵吓清醒了,忙松开手臂让卢瑛回正姿势:“扯到了吗?”
“疼疼疼……”这下两人的羁绊变了,卢瑛连疼都愿意喊了:“我真的有天死了,就是被你祸害死的!”
“呸!啥死不死的,不许这样说。”
卢瑛学会扮猪吃老虎了,陈洛清开始假啐了。两个人互相学习,就是没学什么好。
卢瑛和陈洛清这下彻底清醒。快乐驱走了睡意,两人却不愿起床,在暖和的棉被里赖着。陈洛清怕胡闹起来再扯到卢瑛伤腿,乖乖睡到一边。卢瑛没了人家祸害又舍不得了,又要做作出扭捏的矜持,于是平躺着翻扭着手去摸陈洛清。
从眉毛摸到鼻梁,再轻抚到唇,还要捏捏下巴,最终被陈洛清擒到手心。
“诶?”陈洛清把卢瑛的手掌抓到眼前细看,似曾相识的场景问了似曾相识的问题:“你小指头上的黑渍怎么还在啊?”
“是吗?”卢瑛看到那块黑淤,也奇怪:“看来是淤青吧,不知道啥时候碰着的啊。嗐,没事。练武之人常有自己都不知道咋来的淤青,不痛不痒的不管它,过段时间自己就消了。”卢瑛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她的心上此时只有陈洛清。
“今天不是要上工吗?”
手指莫名乌青这种小事既然不用放在心上,那卢瑛就关心些大事。比如陈洛清什么时候出门?陈洛清中午吃什么?陈洛清能不能早点回来?
“要过了午时才出殡,我还能再躺会儿。吃点东西再去,不会耽误送葬。他们说主人家不给白事班管饭。”
现在卢瑛的心被幸福的火球裹住,连出殡送葬这种词都不能激起寒意。
“好,中午想吃什么?”她说就说嘛问就问嘛,还想边问边摸人家脸颊,于是又反手摸去,再一次被陈洛清抓住手掌。
抓住手背,擒入掌心,顺势两手相压贴在胸口,陈洛清翻身爬起,倾身弯腰,垂首逼近卢瑛的鼻尖,柔声轻语。
“想吃你。”
卢瑛没想到不曾骄奢淫逸的陈洛清是这么道貌岸然,揭开表面纯真无邪后,内里这么那个的话都可以说得如此直抒胸臆。卢瑛稍有平复的心顿时砰砰砸响,冲动夹裹着渴望瞬间烧红双颊。如此之近的距离,陈洛清的体香直接钻脑,卢瑛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问出自己最后那丝彷徨。
你是认真的吗?
她知道自己是认真的,所以她害怕陈洛清不是认真的。但是这个问题又怎么问得出?仿佛只要问出口,就会玷污陈洛清此时深沉赤诚的眼神,
如果如此爱意能被伪装出来,那么任何问题在三公主面前都是白搭。
何必多此一问。随心而动,纵情而为吧。
第五十一章
唇, 落在唇上。用皓齿和舌尖作画,挥洒两人相融的心意。掌心贴着衣袍摩上肌肤,轻而易举冲破武林高手虚设的防线。卢瑛曾细致又偷摸地观察陈洛清的咽喉, 想象怎样一击致命。如今她自己的命门被人捏在滚烫的掌心, 动弹不得。指腹滑下锁骨,抚过肩胛,落在卢瑛胸口离心最近的地方。
摩擦, 轻捏。
“哼……”卢瑛自己都没想到会在此时轻哼出声, 羞得咬牙切齿。她双手抱紧把陈洛清用力搂在胸前, 不让再乱动。两颗心贴在一起再无迟疑。她闭目轻咬脖上凝脂的滑肤, 深吻冰枝白玉的锁骨。剥开衣服, 吮吸心口, 在金枝玉叶的胸膛上留下她卢瑛殷红的印迹。
“呜嗯……”压抑又难耐的喘息缱绻缭绕在卢瑛耳畔, 拽出一声呜咽冲破她唇齿,带着颤抖的哭腔, 描述她现在难以克制的渴求。
爱人。这两个字带来的激荡心情, 联动身体的又火烫又湿润的剧烈体会, 让卢瑛想哭, 想笑,想抚摸, 想亲吻,想把陈洛清揉进自己身体, 想把自己融入陈洛清身体。
心意相通,□□交织。一切都这么美好, 可惜腿疼!
偏偏这个时候腿伤铁面无私起来, 冷酷地提醒卢瑛:不可以,别乱来, 你不行。
卢瑛恨不得把伤腿剁了!
在两人第一次直面爱意的亲密接触时刻,怎么能给人家一种自己不行的错觉呢!只好抱紧,只能抱紧。
幸而陈洛清善解人意,还没等卢瑛的局促浮现出脸颊,她就把自己硬生生推离怀抱。卢瑛怎能舍得,立马想抓住陈洛清手臂把她抱回,忽然唇被食指轻点,便有笑容绽放在眼前,带着情关越解门越锁的遗憾。
“等腿好。”
发梢垂于脸旁,把从窗户透进来的朝阳裁成斑驳的光影,仿佛是陈洛清才是发光的太阳。太阳都发话了,卢瑛岂能说我不我就要硬来?
“嗯……”
既然明白不能更进一步,两人反而觉得欲望退却,乖乖相依躺着,竟有云淡风轻之感。身体的欲望退下,陈洛清的求知欲就冒头了。身边躺着的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的恩人朋友,想了解她更多。
“卢瑛。”
“嗯?”
“你的武功这么好,是出自江湖门派?还是家传武学?”相识到现在,陈洛清从没问过卢瑛私人问题。即使此时想了解更多,倘若卢瑛不想说,她也不会强求,毕竟谁都有不能说的秘密。
“我无门无派,武功是家传的。”情到此刻,卢瑛倒是不再想太多,如实回答:“我爷爷的武功才叫好。可惜我生下来的时候,他身体就不行了。我的武功是父亲教的。”
“朝廷有开官学四科,为什么不去考士子?你武功好,从军从仕都大有可为。为何会……游历江湖?”
“爷爷去世时留有家训。我家子弟三代不许求官从仕。”
“这是为何?”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爷爷是这么说的,父亲是这么教的。无所谓……我本来也不喜欢被束缚。我过不了朝臣待漏五更寒的日子。嘿嘿,可能天生穷命,自由自在地问心无愧就好,嘿嘿。”
笑声还没落,卢瑛心头突跳,好像内心深处哪里有地方和无愧两个字冲突似的。不过现在幸福快乐的感觉太庞大,随着陈洛清的开口,她这点不安眨眼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嗯,挺好的。”陈洛清是真的觉得挺好。卢瑛对功名的淡漠对她来说是最能共鸣的一点。
“你呢?京城的大小姐?”卢瑛试图忍着发问,还是没有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陈洛清怎样的回答,但她就是想问。
她好像把陈洛清和三公主剥离开了,只是想看看喜欢之人所经历过的,自己没有参与的岁月是什么摸样。
“你在问我的过去?”
卢瑛侧首,看向陈洛清平静又晶亮的双眸:“我是想……未来。”
“我的过去不值一提。它和我们的未来也没有关系。”陈洛清嘴角有淡淡浅笑,勾勒出坚定的决心:“我不把过去告诉你,那么我想躲避的过去只需我一人承担。如果我告诉你,你就必然与我一同面对。没必要。”她侧身卧起,伸手抚平卢瑛睡翘起的鬓发:“我能承诺的是,未来的我,对你无所隐瞒。”
卢瑛咧嘴,笑出一排白牙。收到承诺,不管是什么都让她心里踏实。陈洛清可说过,从不做没有把握的承诺。过去就过去吧,不说就不说吧,毕竟自己也不是没有保留。当未来值得足够期待时,过去就不那么需要纠结了。
她倒是忘得干净。杀手与目标的未来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刺杀大事可以忘,毕竟有断腿这个绝好用来自我麻痹的护心城墙在。今天要上的工不能忘,腿再断肚子也会饿。纵使百般不舍,陈洛清还是离开了温暖的被窝离开了温暖的小火卢子。
昨晚的剩菜剩饭热一热今天就可以把午餐对付过去。既然陈洛清已经学会了生炉子热饭,卢瑛现在就不急着下床,这几天还是养腿为重。陈洛清用完厨房小缸里最后的水把饭热起,便去屋外打水,准备灌满今日的小缸。
最近的卢瑛处在休养的关键期,除了吃喝拉撒不该再有别的运动,打水这种要双腿立地手上用劲全身发力的活自然是陈洛清包了。家门口到井边的这几十步路,她已走得烂熟。今天倒是有点和之前不一样的景色。
这不多了一个人吗!
陈洛清定睛看仔细了,确实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姑娘在打水。既见生人,家门前空旷之处,陈洛清立即放慢脚步,腰腿绷紧,思索起来。
按理说,这个时辰这个井边只可能出现四个人。不是卢瑛不是熊花糕更不是她自己,那只能是……
“文姑娘?”
文长安正费力把满满的打水桶拎出水面,听到有人唤她便顺势把桶搁到井沿,喘口气看去。
想通了,观察过了,陈洛清就卸下了大半防备,加快几步来到井边,饶有兴致地想认识这位初次见面的邻居。
此时太阳升起稍有段时间。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尽。文长安从脸到脚清晰无地映入陈洛清眼眸。白皙的肤色,俏丽的五官,可惜眼圈微黑,疲倦显而易见。好在极年轻的年纪和刚洗过脸打湿的刘海中和了这种疲倦,配上晶亮的眼睛,描述出青春倔强的初次印象。
“文姑娘,久仰久仰。”过去的陈洛清就算再不得宠,也是当朝公主身份尊贵,按照礼法在整个远川国需要她先开口自我介绍的人屈指可数。如今面对衣袍寒酸的庶民小姑娘,她面带淡笑,习以为常地主动招呼:“在下……”
“陈知情吧?”文长安没想到插鸡毛的蝙蝠是这么好看的姑娘,可惜心中成见已现顾不得欣赏,此时没打算跟她讲礼貌,打断本该和谐的初见礼仪。
“呃……是……啊!”
“吹唢呐的?”
“倒……也可以这么说。”
“你最近是不是干起白活了?”
“是……花糕告诉你的吧?”
“是不是温瘦金的班子?”
“对啊!啊,你要找我们办活吗?”
“……哼!”
打水水桶被文长安连水带桶扔进井里,哗隆一声砸在水面。水柱蹿起不可避免地溅在陈洛清脸上。待她惊诧地抹掉眼睛上水珠看向始作俑者时,只看到文长安提着自家水桶里的半桶水理不直气也壮地走远背影。
“有病吧!我说什么了?”陈洛清简直莫名其妙!这不比暴躁期的断腿卢瑛还暴躁吗!周围都是这样的低素质人群吗?!
陈洛清抬袖把脸擦干,直到文长安走进家门也没想明白自己被溅一脸水的道理,不禁琢磨:一个腿断,一个体虚,一个狂躁,只有我一个正常人?还是说……有病的其实是我自己?!
第五十二章 (倒v结束)
陈洛清没有自我反思太久。现在财米油盐都装在她心上, 对隔壁别人的家,别人家里难以理解的人都不会过多纠结。水桶装满了还是沉。不过她的手臂有练武的基础又在劳动磨砺下硬棒不少,双手拎这满桶水不算吃力了。
走到家门口, 陈洛清刚想放下水桶开门, 门却自己开了。卢瑛倚杖靠在门旁,接陈洛清打水回家。
“你啊,不下床就浑身难受是吧。怎么养的好嘛?”有了崭新的感情加持, 陈洛清现在就算发怒, 在卢瑛看来也是娇嗔, 何况是真的娇嗔。
这腿不断也要酥半边啊。
“睡久了腰也疼背也痛, 我总是要起来吃饭的嘛。”果然是浑身难受。
“那把饭热起, 做点正事。”陈洛清进了厨房, 奋力把桶举起, 哗啦倒满小水缸。
“我是个伤员呢你忍心让我……噗……”卢瑛在怒放的心花下撒了个娇,然后把自己肉麻到, 赶紧点着拐杖去做正事:“我来热饭。”
灶火烧旺, 柴火燃烧的烟从烟囱钻走, 散入蓝天。火焰映出卢瑛泛着红晕的笑脸, 好像能给锅里的剩饭剩菜添点甜似的。
锅烧开,发热好。卢瑛喊陈洛清来端碗筷, 却没叫得进人。卢瑛奇怪,拄着拐杖出了厨房, 一眼就看见陈洛清望着院子里的木杆出神。院子里有三根木杆。两根晾了衣服,一根空闲。陈洛清如今生活态度极其务实, 看不得它空闲。
“发啥呆?”卢瑛盯住陈洛清思索摸样, 隐约觉得她又没憋什么好屁。
“我在想,怎么能解决你泡澡难的问题。”
“啊?”洗澡, 这个熟悉又遥远的词语,勾起了卢瑛不太想回首的记忆。她本能地想拦住陈洛清继续想下去,但是拦不住。“不用……”
“你都多久没洗澡了?”
“我这不是不方便。而且我也没咋出门,又没出汗……”
“我知道你腿不方便洗。但是总是要解决的。我已经有一个想法。”陈洛清迫不及待地要和卢瑛分享自己的点子。“在这个杆子上挂一个桶。”
“然后呢?”
“在桶的底部钻几个小孔,把桶倒满水,水就会慢慢从小孔里淋下!”
“然后呢……”
“然后你就站在桶下搓吧搓吧啊。旁边立一个杖,能架起你的伤腿不被水淋着。你就可以站着就把头和身体搓洗干净!”陈洛清双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比划,神采奕奕。一副生活关关难过关关过的成就感。
卢瑛听罢,默然想了想那景象。
脱个精光,赤条条站在院子中,还把一条腿架高,然后大言不惭地搓着……
卢瑛单手抚额,发自肺腑地感慨:“谢谢你,让我平淡的养伤生活变得尴尬又难熬。”
“哎呀,过奖过……嗯?等等,哪里不对……你这听起来感觉不像好话啊。”
“可以把感觉两字取掉!你出的就不是啥正经主意!”
“怎么不正经,哪里不对吗?站着就能洗澡,还不伤到脚。”
“就不说站在院子里光溜地在那搓泥……就说现在这个天,在院子里淋着水洗澡,冷不冷?”
“这个……”陈洛清脸上的成就感戛然而止,认真考虑起自己的疏忽来:“这倒是。就算是淋着热水……”
“就算是热水我也会冷得筛糠的!”卢瑛心想陈洛清果然还是时不时流露大户人家的做派。哪怕是入冬了也心心念念惦记洗澡。
哼。
那么会想办法她咋不想想解决那啥呢?凭啥那啥就要等腿好呢?有空想咋洗澡没空想那啥?
还好陈洛清听不见卢瑛心里的那啥,只是捏住下巴思索:“我再想想,怎么能洗着不冷……”
“请停止妄想可以吗?快来端饭。”
昨晚丰盛的饭菜今天热一热也好吃得很。陈洛清不能容忍长久不洗澡却能接受剩菜。盛饭的碗在经过这么多餐对饭量的探究后已经换成了口宽底窄的海碗。满满一碗米饭,七分稻细米三分麦,连汤带菜狼吞虎咽扒进嘴里,真是淋漓尽致。每天都有细白米吃,是平民生活中为了伤员考虑的奢侈标准。
以前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公主府,陈洛清的膳食总是菜多饭少。主食在她被精心安排好的细致饮食中没有太大的占比。
如今菜肉不够,要用这一大碗米饭来填饱肚子,陈洛清却觉痛快。能吃得如此畅快淋漓,是以前不曾有的快乐。既然如此快乐,那就更加感激这快乐的制造者。陈洛清放下空碗时不忘看了看正在端碗扒饭的卢瑛,心想一定要让大厨洗得暖和洗得舒服。
要怎样才能让卢瑛站着淋水洗澡又不冷呢?
陈洛清食饱没有思淫乐,而是在认真思考卢瑛的洗澡难题:这个天站在院子里,脱光了……不着片缕……那沟壑……那线条……那光影……
陈洛清猛地绷直肩背,脸颊飞红两片。她急忙扭过身去背对卢瑛。
顺着这个思路要是再想下去,那就也有点那啥了。
好在卢瑛同样看不见陈洛清脑子里的那啥,只是咀嚼着饭菜嘟囔着顺口一问:“咋了?”
“没……没什么。我去上工了。你吃完就躺着哦。”陈洛清抬手抹脸抹去脸红,舀水漱口后便埋头去屋里拿了唢呐,一溜烟跑了。
“躺着躺着……”卢瑛放下碗筷,伸手掐了掐大腿和腰间的肉,叹道:“肥肉都长出来了!”
任务失败了,养膘倒是成功了!
卢瑛在家里养膘。陈洛清奔赴工作岗位。之前陈洛清答应接活就问过班主着装上要如何准备。班主怕她是被自己硬拉来救场,深怕要求多了她不愿来了,只要她穿朴素的日常衣服带着唢呐来就好,其他由班里提供。
陈洛清一直钱不凑手,能御寒的衣服只有身上这一件。想鲜艳都鲜艳不起来。大概是李家给钱给的不痛快,班主的脸色也不痛快。诸多细节上就看得出敷衍态度来了。陈洛清领到一件不合身的素麻服。麻绳系腰白布条扎发带,再戴顶小圆薄头蓬就算装扮完了。
工作服穿好,陈洛清低头打量自己臃肿的一身,想来看起来是不会好看的。不过一个送葬队伍里的吹乐手好不好看不甚重要。陈洛清摆得正自己的位置,用心吹好该吹的哀思,在工作的间隙观察这对于她来说崭新的领域。
今日天气阴冷,寒风时起。李老太太的棺木已被班里抬棺的小伙们移到牛车上。拉扯的老牛牛角挂了双白布,头戴白花,打扮得比陈洛清身上的要用心。李家的孝男孝女纷纷张大嘴巴,把哭声压在嗓子眼里蓄势待发。整个送葬队伍就等陈洛清手中唢呐一声响了。
陈洛清新手入行,虽听得班主教诲背熟了流程,但身临其境时感受还是完全不同。幸好班主有经验,及时给她示意的眼神。陈洛清鼓足了腮帮让哀伤喷薄而出。
“娘啊!”
子女大嚎,爆竹点燃,老牛启程。刹那间哭声、鞭炮声、吆喝声一齐响起。尖的、刺的、吼的、响的充斥耳膜。陈洛清防备不了被吓了一跳,险些泄气吹秃噜嘴。好在她及时调整心神稳住气息,没有让这悲伤的气氛中断。
走着走着,吹着吹着,听着听着。陈洛清忽然明白瘦娌所说不错。老太太儿女虽哭,但听起来没有多少悲伤。哀戚之情还没有她吹得悲。到墓地之后,移棺喊号摆幡燃纸都有不能细看的敷衍。在尽心尽力吹到最后,陈洛清忽然意识到,在场这么多人,声响如此嘈杂,却似乎只有自己一人心思在送葬之上。
人生走到尽头,最后收场是这样心不在焉,不知该不该唏嘘。
陈洛清间于唏嘘和没有太唏嘘。他人的人生归于尘土。她人生中第一场送葬顺利终了。世间本来就是这般你方唱罢我登场。陈洛清拿到自己的工钱。婉言谢绝了班主请她正式加入他的白事班的邀请。不过她答应了有活缺人可以来顶,钱还是要赚的。
棺木入葬,封土起坟就没有她的事了。陈洛清把麻布素服都还给班主,唢呐插在腰带上就往街市上赶去。家里粮食只够晚上一顿,要想明天卢瑛不挨饿,今天非得买了。好在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多时辰,能够赶个晚市。
陈洛清现在盘算着家里的财米油盐。过去连死虾活虾都分不清楚,如今对米价涨跌了如指掌。准确地说,没有跌,只有涨。今年远川全国年成都不好,粮食一直在涨价。前两天能买半斤稻米的钱,现在买不到八两。虽不算灾年,但寒冬将至,百姓的生活眼见着困苦起来。
粮食贵也没法,好在陈洛清现在能用唢呐赚钱。温班头说冬天他们这个行当要忙一些,让陈洛清多来出工。想来在卢瑛腿好之前,她是不会让两人挨饿的。
陈洛清买了个大竹篓背在背后,装进去米面粮油菜蔬,少不了实惠又滋补的大骨头,再加上一些急需的杂物,今天的工钱所剩无几了。花生糖自然是别想了。陈洛清短时期内放下了对花生糖的妄念,已经能做到过炒货铺门而不入,转而把希望投向了街边的简陋小摊上。
小摊一般不支锅不起火,做不到现炒。提前炒好的瓜子花生堆在大陶罐里,就是没有当日现炒的新鲜好吃。糖块是整条整块的,现买现敲,口感味道比浓香花生糖差远了,胜在价格低廉。好歹是甜的,好歹是可做零嘴的糖,之前死里逃生后吃廉价糖块陈洛清觉新鲜完全能接受那朴素粗糙的口味。现在因为囊中羞涩不得不用它们续命时,她又怎能不渴望炒货铺子里那些香甜醇厚的可口甜点。
粮食涨价,其他东西也会跟着涨。她才靠唢呐赚了第一笔工钱,钱袋里的铜板都要花在刀刃上。陈洛清站在瓜子摊旁,迫不及待地把刚到手的糖球搁进嘴里。今天想买的东西都买到了,还剩几个铜板,她才敢来买糖,缓解身体对甜的迫切需求。她细细吮吸着嘴里的糖球,想让甜津津的快乐在舌间多停留片刻,视线落在旁边小摊上。
卖得是什么呢?看起来比糖球还白润。
陈洛清好奇地挪了两步刚想发问,摊主见来了主顾,立马从马扎上站起抖擞精神招揽道:“姑娘,买两颗吧?又白又圆,多好看啦!”
“这是什么糖啊?”
“哪糖啊?这是长月石啊。”摊主捏了两颗放在陈洛清手掌里:“你是外乡人吧。这是我们这江边的石头。一颗一颗都是我在江滩上挑出来的,被水冲圆的。放在鱼缸里啊,花盆里啊,最好看的。一个铜板两颗。两个铜板六颗。”
陈洛清两指捏起石头,放在眼前细看,不禁动心。石头确实好看,白润润的像玉,不重,又硬,浸在水里确实像天上满月的月影。陈洛清想给窝在家养伤的卢瑛带点新鲜小玩意,就用最后两枚铜板换了六颗石头,放进钱袋里系在腰上,整理好竹篓的背带,准备踏着夕阳回家了。
肩上背篓沉重,归家的心情轻松。陈洛清想着卢瑛在家里等她,喜不打一出来,暖洋洋地在心头四溢。
半天没见,甚是想念。
就在她沉迷于对卢瑛的单方面腻歪中,忽然有人贴身挤过。陈洛清顿感腰间被扯动,低头一看,钱袋已经不见踪影。
“啊,有贼!”
破家值万贯,当街被抢钱袋陈洛清不能忍。看着远处即将消失的晃动身影,她撒腿便追。背上虽有沉重的背篓,但她既有习武底子,又有这么多天干活的锻炼,跑起来也算利索。不过偷儿街头吃这碗饭,跑不快的早就被自然淘汰。陈洛清尽力追赶,和那道身影的距离却越拉越长。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后,她立即停住了脚步。
“呼……呼……”
她扶胯喘气,站在街道中央环视四周,不安忽然涌上心头。
周围的景象不知从何时起,感觉和平常的市井不一样了。
第五十三章
九街。
路牌上这两个黑墨字清晰可见略有斑驳, 守在街口看来有一二十年光景,普普通通和其他街道并无不同。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奇怪之处。撑起木牌的高木杆上横七竖八深浅相间有很多处痕迹。不像是车马撞上去的, 而像刀劈剑砍那种。顺着这些痕迹再向上看, 九街二字墨迹边还有两处深色浸痕,似乎已经沁进木头里了。
收回目光,陈洛清赶紧向街旁树后挪了几步。她想起卢老师斩蛇时的教导。要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 及时躲开, 小心观察。
那么直觉就在此刻。
她以树影稍作遮掩, 微微转项, 谨慎地观察四周。这里并不冷清, 反而人来人往看着比其他街道还要热闹。不像永安市井里一间挨一间的小铺子, 这里的店一眼望去不少既大又阔, 挂着显眼张扬的牌匾或者店幡。此时店家早早地准备点灯,仿佛一点也不计较油火钱。不少人一团团地聚在店门口, 穿衣打扮举止皆不像那些因年成不好而素衣麻布面带愁容的普通百姓。陈洛清偶然与人视线交汇, 顿觉锐刺刺地犀利。到这个时辰了, 没有一家店打烊, 进街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她再一眺望,望得远处赫然有一高楼, 才竣工般崭新又雕栏玉砌,富丽堂皇地不像平凡之地。
而那个抢钱袋的小贼, 早就淹入九街没了踪迹。这时陈洛清再看街牌上意义未明的深色痕迹,细思极恐。
“此地……不宜久留。”陈洛清深觉异常, 果断放弃追贼。她急急退出街口, 转身往家的方向快步而去。还好口袋里钱已花完装的是石头,没有什么损失, 只是辜负了特意带给卢瑛的小心意。
罢了……
陈洛清不纠结一时之得失,赶忙趁着落日回家。待她踏上离家最后的一截小路时,看见日日空无一人的家门口有层叠的人影。
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怪事多。
陈洛清没有联想到今天是自己第一天正儿八经吹奏送葬,心胸坦荡无所畏惧。她揉揉眼睛,看清了之前因为疲倦而产生的幻影。
只是四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层叠相揉。
文长安,熊花糕,卢瑛,连卢瑛都下床了……第四个人是谁?
这时熊花糕看见踏着黄昏而来的陈洛清,当即挥手招呼:“知情!”这一喊让她苍白的气色又衰弱几分,喘着气把陈洛清的疑惑连接过来。
卢瑛左手拄拐,右手隐在袖口,弯腰斜背看上去就是身残志不坚,半死不活。她向陈洛清使个眼色。陈洛清心下了然,仔细看向第四个陌生人。
一个壮实的男人,个子不高,胡须浓密。身穿皂色公服,头戴帻帽,手拿名册本,腰跨官袋囊,看来是个公吏。陈洛清不动声色,迈步站到卢瑛身边。她虽说现在隐姓埋名低调低调再低调地开展新生活,但生活在城镇里,和官府公吏打交道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所以此刻只要正常应对就好,不需要慌乱。
见新来的这户人家终于来了个腿脚全乎的,公吏点点头,手中捏着短毛笔在名册上涂写,嘴里说道:“管事的回来了。”
听这人自作主张地替她们定义家庭角色,卢瑛和陈洛清面面相觑,一时没有搭茬。一旁文长安见熊花糕在寒风里站久了气色虚弱,连忙把她往家里赶。熊花糕担心卢瑛两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要吃亏,赶紧用眼神示意文长安。可惜她气虚神浅,还没眨巴完要表达的意思就被推回家中。
“孔税郎……”文长安想赶紧了结掉自己家的麻烦,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放进他已经翻起等钱的手里,恭敬道:“多赖你照应。宽限两日。我到时候早早去衙门把这旬税钱交齐。”
原来是永安城的税吏。
卢瑛微眯双眼,胸中可没好脾气。游历江湖这些年,各地的税吏她见得多了。个个如狼似虎,雁过拔毛。
只看孔税吏理所当然地把铜板收下,没好气地教训文长安:“你说你们住的这个破地啦。鸟不拉屎,猪不拱圈的。每次过来都要多费多少腿脚啦!还次次要催啊?”
“是,是……”
“我心肠软,看在你家有病人的份上,就给你晚两日。”这点钱,也就拖个两日了。“到日子交不上来,小心衙门拿人。”
文长安诺诺应下,退回院子里,看来是不想掺和邻居的回合。反正该怎么做她当着那两的面已经教了一遍,接不接招就不是她的事了。
税吏大大咧咧把新鲜的贿赂塞好,垂笔进官袋囊里蘸蘸墨,捧着名册转向卢陈二人。
“外地人?”他踮脚伸脖,毫不顾忌地往陈洛清背篓里打望,想摸一摸这家新户的用度。
“嗯。”卢瑛只哼了一声,算是答应。虽然税吏认为陈洛请是她家管事的人,但她还是抢先搭话。税吏来不是什么好事,她不想让陈洛清顶在前面。
“来永安多久了?”
“名册上不是写了吗?孔税郎不识字吗?”卢瑛知道章州雨谷县陈村陈知情的名字必写进了官府名册。瘦嬢嬢是正经生意人。房屋租赁,房东定期向官府上报长租房客是明令要求的。此时她不打算对孔税吏客气,特意阴阳怪气。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孔税吏没想到这个断腿的年轻外地乡下女人还敢向他顶嘴,当即粗眉倒立大声喝道:“外地人来我们永安城,也要交税的啦!你们两个人,我看看,至少得要……”
“交什么税?”陈洛清突然开口,声音响亮语气坚定地打断孔税吏:“这位税吏。请问永安城是循我远川税例还是另有税法?”
“你什么意思啦……”
陈洛清神色严肃,一点也没平日轻松愉缓的表情:“如果永安还遵我远川税法,那么税法明言,外乡人旅居当地,头月免税。手臂腿骨骨折者,先免三月税。我们来永安还不到一个月,交什么税呢?”
“哟,你在我这吧啦吧啦的,你还能懂税法?”孔税吏今天也是撞邪了,是真没想到那个年轻外地乡下女人敢跟他顶嘴,另一个年轻漂亮外地乡下女人还敢跟她扯税法。
“略知一二。我还知道家有因病长期无法务农务工者,税减一半。”陈洛清抬手指向熊花糕家,大声问道:“你给她家减了吗?”
“哈哈哈……”孔税吏不禁失笑,似乎在嘲笑眼前人的天真。片刻后他收笑于嘴角,冷讽道:“还跟我扯税法,在这里我就是税法。我要你交你就得交。”
“我不交又怎的?”
“不交,哈……行啊。衙门见。”
“哦?”卢瑛拖长声音,明显不能容忍孔税吏对陈洛清的威胁。她悄然运力,积力于右腿左臂,见机行事。
无论什么机都要护着陈洛清。
“你说你们来永安不到一个月。谁能证明?名册上写的我们税衙可不认。”
陈洛清眉头微颦,盯着孔税吏嚣张的面孔,没有退让的意思。文长安之前的操作她看明白了。但她钱已花光,就算还有也不会拿来贿赂恶吏。就在这我不退让你嚣张的关头,文长安突然出门打水,搅进了一些空隙。
果然,孔税吏招手问她:“喂,文女,她们搬来多久了?”
“啊?”文长安拎着水桶走过,漫不经心道:“今天是我第二天看见她们。”这可没说谎,确实是第二次相见。
“听见没,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什么……你,你说仔细咯!”
文长安站在井边,双手拢在嘴上大声说道:“今天才是我第二天看见她们!”
哈,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趣……陈洛清心中愤怒稍被安抚,眼神从税吏脸上挪到文长安的背影,用嘴角不易察觉的笑意把她从有病拉到了有趣。
“行啊你!”孔税吏今日接连遭受打击,也有些兴味索然。既然已经被文长安证明她们是新搬入,那么就要找点别的名目。“你说的免税那是人税。还要缴一笔种地税。”
“种地税?”
孔税吏取了个竹片写上日期丢在陈洛清脚下,然后把名册毛笔收进囊中,抡胳膊挥向望眼可见的荒地:“这里这么多地,你们种了就要收税。”
“我们没种。你不说这里鸟不拉屎,猪不拱圈吗?”
“有地不种,要收闲税,比地税还重!反正交税的最后期限我告诉你了,交地税还是闲税随你的便。”孔税吏不再跟她们争辩,系好袋囊背上就转身走了。
文长安拎着装满水的水桶和陈洛清擦肩而过,闷闷嘟囔:“搬起磨盘砸月亮,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吗?
陈洛清低头望着那块竹片,没有弯腰去捡。一叶能知秋。税吏的嘴脸就是百姓的苦楚。永安的城尹相对而言已经算是廉洁奉公的了,税收都如此重。整个远川今年的年景不言而喻。陈洛清长长叹息,想着文长安说的没错。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确实无能为力。
“知情……”手掌被轻轻捏住,陈洛清抬头,看见身旁卢瑛浸润夕阳的脸,金黄温暖。“累了吧。我们回家。”
院门一关,把一天所有的疲劳和烦心关在家外。卢瑛的腿在躺了几天后大有好转,狠狠地抚慰了陈洛清的心情。卢瑛既然下床了就不想再躺,下厨给饥肠辘辘的陈洛清做饭。饭香飘起,慢慢沉淀下陈洛清的心境。初冬的晚风裹杂了多少世道的艰辛,被简陋的柴扉挡住。偶有漏风吹进院里,也让灶膛炉火烘烤得暖心暖胃。陈洛清在这样的一个家里,身体慢慢暖和起来,心中不快散去,渐生愉悦。她知道卢瑛害怕神鬼丧葬那些,便不和她聊自己的新工作,只盯着院里的那根柱子看。
到底怎样站着洗澡又不冷呢?
解决卢瑛洗澡问题可比交什么狗屁地税闲税重要得多。毕竟枕边人香喷喷的抱着也开心。陈洛清顺着这个思路小小地发散了一下思维,不禁饿红了脸。
“饭好了哟。”
卢瑛的呼唤伴随着菜饭的香味打断了陈洛清的想入非非。萝卜骨头汤,咕嘟嘟地发出绝美的香气。卢瑛舀汤泡饭,再把骨髓捅出油花,把碗递给陈洛清笑道:“来,管事的人吃块大骨头。”
“哈。”陈洛清接碗,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记得这个。我当时就想正告那家伙。别看我家卢瑛腿断身残躺着吃,但家里还是她管事,我听她的。”
“嘿嘿……我也没有……”卢瑛捡后半句听,喜不自禁低下头扭捏,还没高兴两下就想起了前半句,当即抗议:“等会……啥叫腿断身残躺着吃!”
“夸你呢夸你呢。”
“这是夸我吗?!不要老是欺负我读书没你多,文学水平没你高……”
“重点是那个吗?重点是我们家你管事!”陈洛清咽下嘴里肉和饭,以指点桌一脸郑重:“我听你的。家事你做主。”
“噗……”卢瑛也是好哄,还没来得及生气又扭捏起来:“也不分谁听谁的,有事我们商量着来嘛。”
“嗯嗯!”陈洛清埋头扒饭,狼吞虎咽毫无风度了:“好好吃哦。快吃,别客气。”
“诶!谢谢,我这就……我客气啥啊?我做的饭,在我自己家!”
热热闹闹吃完洗碗洗漱上床。陈洛清枕着手心,眨巴眼睛盯着床杆。卢瑛把伤腿吊好,哎呀着躺下,想和陈洛清抱抱亲亲摸摸脑袋,转头发现人家睁着大眼睛有心事的样子。
“没睡呢?”这不废话吗?文学水平不高就走废话文学路线。
“嗯……”
“想啥呢?”卢瑛有意关心家里赚钱的顶梁柱,忽地又想起她的工作性质,胸中顿觉凉意袭来,赶紧找补:“干活的事,可以不必跟我讲!不过只是活本身……如果你受了欺负还是要跟我讲哦!”
“哪跟哪啊?”陈洛清收回心思,扭头笑看怕鬼的卢大女侠,轻轻吻在她鼻尖。“没人欺负我。我只是……想你了。”
想你了。
陈洛清的三字经总是能把卢瑛的心融化。心都化成一滩暖流,怎肯满足于鼻尖?卢瑛深吸一口气,张臂把陈洛清搂入肩上。
啵……
清脆吻于唇上,脸颊在额上厮磨,碾碎所有想念。
半日不见,真的想得慌。卢瑛左脚吊着不动,右臂拢住陈洛清,用身体牵扯出牵挂。好像第一次亲吻之后,时间都过得慢了。仿佛一日三秋,仿佛许久未见。
也没说我爱你啊,怎么全身上下都在冒这几个字出来呢?
卢瑛佳人在怀,情动吻动。亲亲陈洛清的脸颊耳垂,抚摸她的鼻尖下巴,卢瑛用手指勾勒出她美丽的面部曲线,像在画自己汹涌而来却要涓滴而出的爱意。
哎,断腿就像个水阀,限制她的表达。在这样吃饱盖暖清风明月的夜晚,她只能抱抱亲亲蹭来蹭去关心过去的一天。
“今天干活开心吗?”卢瑛柔声发问,顺手捋顺陈洛清散在她手臂的长发。
“开心。”陈洛清闭目,在她小火卢子怀抱里安心地休憩,悠悠述说着新生活新工作的体会。“能够用吹唢呐赚钱,我很开心。活也很有趣。只是这个班子不行,实力和心意都不行,我不会久待的。”
“有趣?”卢瑛确是不能理解白活的有趣之处,亦不能明了陈洛清开心的点,只能发问:“因为干了白活所以开心?”
陈洛清依旧闭着眼睛,略微昂头用鼻尖去蹭卢瑛的下巴,迎来一个唇上吻:“吹唢呐也算一技之长,一般人赚不了这个钱。我就不用和那些做简单体力活的百姓抢饭碗了。今年年成不好,税还是这么重。我要是再去跟他们抢活干,想想总是无趣得很。”
“啊!原来是这样……”陈洛清的心声,总使卢瑛通体自在,那种道德观一致的顺畅让她感到无比美满。“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能吹唢呐。你们大户人家还要学这个吗?”
“呵,大户人家……”陈洛清噗嗤而笑,语气中竟充满了不屑。“我又不是继承家业的女儿,总要学点傍身之技。事实证明确实有用。千万百姓被敲骨吸髓,以前在家我不知不觉中也没少享用。如今我自己就是普通百姓,还要跟人家抢最简单的活干,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卢瑛听到这话,不觉惊睁双目:“你竟然……需要自我反思到这个程度吗?!”
“嗯?怎么?我不再是大户人家富贵小姐让你觉得遗憾吗?”陈洛清明知故问,撩动着卢瑛克制的内心。
“嘿嘿……”卢瑛奸笑着用胳臂撑起上半身,扭背向陈洛清压去:“我的遗憾明明是因为……”话还未尽,又有指腹压点在唇上,还是那句熟悉的结束语。
“等腿好。”
“呜……”卢瑛苦闷地刚想牢骚,却听得后半句崭新的话。
“不过可以放个素炮。”
“噗!”这话,卢瑛听了发自肺腑地感慨:“我真的很想见见你的那几位家仆!到底是谁教你这些下流……下里巴人的话!”
“嗯,我就是这么没素质。”陈洛清双眸晶亮,攀上卢瑛的肩颈脸庞,含羞带笑:“放不放嘛?”
这这……这岂有不放之礼!
拥抱抚摸亲吻过后,素素地放完两人心灵身体之间爆裂的鞭炮。卢瑛恢复之前一模一样的姿势,腿吊着,人搂着。亲昵虽浅尝辄止,爱意倒宣泄得痛快,尚不能解决的遗憾在此时转为日后的期待,卢瑛心中温暖四溢,只想抱着陈洛清好好睡一觉。她把脑袋躺在陈洛清胸口,贴耳去听里面砰砰强劲的心跳。
“明日要上工吗?”
“不用,后天有个活。”
“哎呀!”卢瑛忽然惊叫,吓陈洛清一跳。
“怎么了?!腿疼?”
“我忘了给你撒盐了!”
“撒盐?”
“给你驱邪的。我本来都准备好了,被那个混蛋税吏一搅合就忘了!哎呀啧!”给别人送完葬回家要往后背撒盐驱邪是卢瑛老家的风俗。卢瑛本来心心念念要帮陈洛清好好避邪,又被俗事打扰。
“哈哈,没事,我不在乎……啊!”陈洛清眉间眼梢跳动,再眨眼时已被卢瑛搂紧在怀里。
卢瑛胡乱摸擦陈洛清肩头后背,用自己的脸和身体大力相蹭,嘴里振振有词:“我真火旺,邪祟不敢作祟,分我一些……”
“什么分你一些啊!”陈洛清明白卢瑛的意思,心里又好笑又感动。那么怕鬼怪的人,现在倒主动要蹭一半邪祟去。
“分我一些邪祟啊,分我一半你身上就少了,我们都能压得住。”
“你……你还头头是道呢……”
“不是你说的从基本理智而言吗?”
“这……这……”明明是把理智釜底抽薪。陈洛清什么反驳的话也没说,只双手抵开看了看卢瑛郑重其事的脸,再猫腰一钻,钻怀抱背不闹腾了。
床头蜡烛头吐出最后光亮,和床上渐响的鼾声一齐,沉入美梦中。
卢瑛的怀抱可比金床御榻睡得舒服多了,陈洛清一觉睡到大天亮。虽是今日没有活干,陈洛清还是随朝阳起床,不愿久卧。毕竟卢瑛怀里睡得香,睡得事半功倍。就是她坚持不承认打呼一事。给温馨的床铺蒙上一层素质不高的阴影。
卢瑛起床做饭,挪杖点地间伤腿已不显勉强。她的伤势眼可见地好转让陈洛清欢欣雀跃,一扫因税吏刁难的愤懑。交税的破事可以不想,卢瑛洗澡的难题不解决总是她喉中之鲠。一会要出门去找班主确认明日出活的细节,到时候再走走看看,也许能受到启发。
风起山脚,抚过小院。陈洛清抬头,挽发时白云正涌。
“好天气,这地不种可惜了。”
晴空万里,有人关注起闲置的荒地来。有人则庆幸帆旗展空,友邦顺利。燕秦国三皇女林云芷的使船,今日到达了近京码头。她和她的使团在那换船骑马,直入京城,拜谒远川国君。皇宫外的鸿聚台,华幡围绕,张灯结彩,红绒长地毯从下马阶铺到高台。陈洛瑜玉冠鹏袍,御带皇靴一应俱全,周身打扮庄重非常。燕秦既是大国又是近邻,皇女到访,远川向来不敢怠慢。只是以往拜见国君之前的典礼接洽事务是陈洛清担当办理。如今她生死未卜,便是陈洛瑜代劳了。
此时正阳高照,远处飞尘大起,如电光驰骋而来。陈洛瑜精神一振,连忙快步降台相迎。光尘于台下止住,来人勒马抛鞭甩袍,脚下踏似弹簧,轻盈如风。她挥手挡开上前要服侍自己的侍从,亲自下手拍掉肩上的尘土,抬头一望陈洛瑜已经迎到身前。
见迎接自己的是陈洛瑜,她明显神情微愣,眨眼又面带微笑,拱手与陈洛瑜互礼:“燕秦林云芷,幸会洛瑜君。”
天下诸国,礼法大体相通细节各异。皇子公主的封爵每国都不一样。远川最高只封皇子公主到公爵,燕秦则可以封王。林云芷年纪尚轻没有大的功勋,此时只是侯爵。为免邦交上的尴尬,各国皇室子女之间有约定俗称的规矩,不称爵,只称君。
“云芷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直起身后,两人互相打量。陈洛瑜与林云芷从无深交,只在接风国宴上客套过几句。上一次见就在去年。一年时光才将将过去,她觉林云芷又窜高了一个头,快要高过她了。和她周整官袍不同。林云芷为应付舟马劳顿,穿着相对简素。收腰窄袖的淡蓝色锦袍贴身又轻便,头戴燕秦特有的楉木所制束发小冠,腰挂佩剑,背上玄色披风上燕秦国图腾太阳鸦神鸟昂首展翅。她五官利落,眉眼神采奕奕极为有神。一身千里风尘仆仆也挡不住的飒爽英气。
燕秦皇室之俊美,是诸国公认的。陈洛瑜打量完林云芷再看此次燕秦使团诸人,暗自感慨燕秦不愧大国气象,三皇女英气勃勃自不必说,连她身后那三个亲近随从的相貌气度都不同常人。
“有劳洛瑜君久侯。只是……向来都是洛清……为何不见她呢?”
陈洛瑜眼皮微垂,继而勉强笑起,抬手握住林云芷的手腕,与她携手上台。
“来,云芷君先请。”
高台之上,接风的御酒呈来,林云芷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放下酒爵,她挥手召来随从,送给陈洛瑜一捧金黄沉甸的稻穗。
这是燕秦最好的稻种“玉皇米”的稻穗。“玉皇米”一年两熟,结穗多颗粒又饱满,吃起来口感甚好,可惜只在燕秦王城周围一带土壤里才能长得茂盛,仅供皇宫和王城显赫贵族享用。林云芷每次出访远川,必带一束“玉皇米”的稻穗作为国礼,寓意远川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只是这次接礼的人不再是那位看见穗上饱满谷粒就眼睛放光的三公主了。
“我这次奉父皇命出使贵国。带了二十担玉皇米,三十担燕春茶,两百斤乌铁等,敬献远川国君。洛瑜君,我二姐向你问好,向洛川君问好。”
“拜谢燕秦国君,感谢云萱君,请你也问云萱君好。父皇今日身体不适,暂时不能接见云芷君,今晚国宴我已安排好,给你接风洗尘。”
“哦?国君微有小恙?”
“哎……”陈洛瑜重重叹气,抬袖相请把林云芷引下高台,边走边道:“都是因为我的三妹洛清……”
她的三妹洛清,正两手揣袖蹲在街边盯着箍桶的蔑匠看得起劲。她看得是那样聚精会神,把人家都看毛了。
“姑娘诶,你盯着我看了这么久,是不是想偷艺啊?我跟你说你趁早放下这个念头,我这个手艺看着简单,做起来很难得的啦。”
“啊,师傅误会了!”陈洛清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我就是在想你这桶能不能洗澡。”她确实不是为了学箍桶。她就算再好学,也不至于什么手艺都去学。
“洗澡?”篾匠师傅奇怪地看向陈洛清,放下手中铁丝钳子道:“你说的那个是泡澡桶,是大的。我这个桶是小的,最多泡个脚。”他边说边双手比划大小,热心地关怀看起来呆样子的傻姑娘:“姑娘,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呀?”
“我……我脑子还凑合,能凑合用……”陈洛清谢绝了篾匠师傅的关心,忙把他拽到正确的思路上来。“我家里有病人,坐不进桶子里泡不了澡。她想站着洗。请教您,您这个桶子底下钻几个小孔,然后把桶子装满水挂起,让水慢慢淋下行不行?”
“哦!这样啊……行的。桶是竹子做的,钻孔容易的。就是我没做过啊。人家都是要补孔,哪有要钻孔的……”
“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
“行,只要给够订做费,补孔钻孔无所谓!”
无所谓就好!陈洛清目前在生活上可是实用主义为先,能解决问题都是好办法。水桶的问题解决了,可是遮挡和保暖怎么办呢?竹桶,铁丝,铁丝……陈洛清继续盯着篾匠师傅用铁丝箍桶,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了点主意似的。
可以试一试,问题是缺钱……陈洛清站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摸蹭下巴苦想:要是这个时候能搞上一笔钱就好了……
就在这时锣鼓欢乐声由远而近钻进她耳中。
“玲珑赌庄分店开业大酬宾,筹码白送,欢迎父老乡亲来玩!”
锣鼓阵阵,蓝天白云,玲珑赌庄选了个好天气开业。千里之外的京城就气象万千,晌午还是大晴天,傍晚之前开始黑云翻墨,当接风远客的国宴钟乐声敲响时大雨倾盆。
觥筹交错之后主客尽欢。酒后脸微红的陈洛瑜冒着大雨回到了春涧宫,却没有进寝殿休息,而是挑灯伏案,处理因宴会耽搁的公务。
薄竹珺侍奉一旁,为陈洛瑜调焚清香来解酒后晕眩。沐焱抱着剑在角落里席地靠柱值守,困得头一点一点。
“殿下,林云芷今年提前来是有什么特别目的?”薄竹珺把最后一味茶粉调进香炉,焚出凝神静气的功效。
陈洛瑜手中毛笔不辍,一边疾书一边回:“和往年一样,两国日常交流,一些国务琐事上的商讨。明年开春父皇要与岐山相王。林云芷代表燕秦出席庆典,所以她会留在远川参加完相王典礼才会回国。对了……”说到这,她正好批完一封公函,顿笔抬头对薄竹珺笑道:“她说她父皇不能容忍她糟糕的书法。趁着这次待的时间长,她要进山闭关去鸿才院跟我们的书法大师们好好学习。她的随从们要出去采购一些远川州县特产带回国,说是燕秦国君喜欢。”陈洛瑜越说笑意越浓,伸手拿起新的待批公函。“林云芷的所言所行,与其说是代表燕秦国君,不如说是她二姐林云萱意志的延伸。那位曲王啊,想要做什么呢……”
燕秦国君封爵谨慎,二皇女林云萱如此轻的年纪就封为王爵,是各国瞩目的风云人物,偏偏她行事低调,鲜少出国。陈洛瑜没有出使过燕秦,还未见过她。
“殿下放心,燕秦的太阳鸦翻不起大浪的。”远川夹在隋阳与燕秦两国之间,重大国事常被这两大邻居掣肘。相对于邦交风格强硬的隋阳国,远川向来与风俗相近的燕秦更为亲近。但这次林云芷访国,远川国君托病不见首面,似乎释放出一些不太寻常的气息。
“我不担心林云芷。”陈洛瑜顿笔抬眼,嘴角浅笑:“我是担心我的大姐。明日照例两国公主于擂台演武试艺。林云芷还从来没赢过呢。我可不希望看到我的姐姐今年输在燕秦皇女的剑下。”
此时余柯奉茶上前,跪坐案边把茶盏捧于陈洛瑜手边,顺手把陈洛瑜放在案角的“玉皇米”稻穗拿来把玩。
“嚯!殿下,这个束稻的线,好像是……”
“嗯,是黄金丝呢。否则我为什么带回来呢……你要是喜欢,便送你了。”
啪!
纸墨未干就被合在陈洛瑜两掌之间,关住多少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而陈洛清此时此刻已经不需要隐藏自己的心思。她就把心思说在口中,写在脸上,表达在手里,让卢瑛想不懂都难。
“反正你就是铁了心要让我洗澡呗。”
“你怎么知道?!”陈洛清本席地而坐,就着月光和烛光埋头忙活。听得卢瑛揭穿心中所想,她暂停手上的活计,仰起头惊诧:“我也没说啊。”
“那我是多瞎才能看不出啊?你最近不是天天都在琢磨要我站着洗澡的事吗?”卢瑛倚杖俯身,嫌弃地看着地上钻好了孔的竹桶。“这啥啊这是,‘站着洗’?”
“‘站着洗’?这名字多难听!这是……就叫‘淋浴竹樽’。”
“我的天啊!”
陈洛清放下手中用铁丝刚编成的大铁环,抱起竹桶得意地晃在卢瑛面前:“我刚刚舀水试过了,此竹樽流速甚好。不紧不慢。”陈洛清没有去玲珑赌庄滥搏命运。她试着向李班头预支明天一半的工钱,居然痛快拿到手。李班头给钱痛快,她花钱也就痛快,篾匠师傅钻孔也就痛快。好像只有卢瑛不太痛快。
“咱就是说,这么个破桶还需要取这种拗口的名字吗?!”
“这才不是破桶!是特意让师傅钻的孔。这是淋水孔。桶挂起来,我时不时往里加水,水就从这些小孔往下淋,你就在桶下搓。完美!”
“你以前也是说过的。还是那个问题,隐蔽和保暖呢?!我总不能……”
“这两个问题我正在想办法解决。”陈洛清放下“竹樽”,拿起铁环:“明晚我能做好,再买点东西就可以一试了。你别心急哈。”
卢瑛可不着急,心想永远做不好才好!
“别做了,烛火晃坏眼睛。快来睡觉,明天不是还要上工吗?”
这倒说得没错,出一天工就要认真干好一天,陈洛清果断放下手中家伙事,和卢瑛一起上床睡觉。
卢瑛的伤腿依旧是吊着,荤的吃不了,素的也要看陈洛清的心境。今晚她仿佛就是什么都不想吃,只亲亲卢瑛脸颊抱着睡前私话。
聊聊今天的生活成就。
“去找李班主预支了一半工钱我才买得了那些东西。”
“嗯……”指背轻刮,滑过颧颊。
说说最近的打算。
“明天拿到剩下的工钱后,我再去搞点菜种子。他们不是要收我们的种地税吗?不能让他们白收,地荒着也可惜,我要学着种起来。”
“好,我们一起……”指尖点在唇上,被轻轻亲咬,泛开安抚心胸的痒痛。
谈谈日后的计划。
“李班头给我预支工钱毫不含糊,看来最近缺人手啊。我要想办法联系上其他班头,哪里有活哪里去,反正我是自由身,能多赚就多赚些钱。”
“够吃就行,别太累了……”侧项贴脸吻在额上:“等我腿好了……”
“等你腿好了,我就享福了!”陈洛清对未来充满希望,欢快地搂紧卢瑛,陷入她怀中喃喃:“好梦,卢瑛。”被偷钱包这种有违好梦气氛的事,就先不提了。
“你的淋浴猪啥玩意……猪嘴?”
“淋浴竹樽!”
“嗯,就它……要不要我帮你做?你告诉我咋做就行。”
“不要……我要自己做……你腿乖乖吊几天,不要功败……垂……喝……喝……喝呼呼呼……喝呼呼呼呼……”
卢瑛伤腿不动,臂弯被脑袋枕着不动,胸口被额头顶着不动,只有手掌动,扯直了五指给陈洛清抻平被子,凑紧同睡。
好梦洛清,明天会好好记着撒盐的。
世间事总是这样悲喜不相通。有人安睡好梦呼声连连,有人愁上眉头难以舒展。陆惜盯着眼前这枚药丸,眉头紧锁已经半柱香了。
“哎……”陈洛川叹气,无奈地催促陆惜:“快给我。这药药效发动就要大半天呢。再不吃就来不及了。”她薄袍宽穿,倚枕斜躺在榻上。长发披散落肩,和床头风铃一起迎风微动,影子被烛火摇曳,映在帷幔上晃动。临光殿的窗阁还是敞开着,风雨交加,偶尔穿堂而过,牵起灯前人愁肠。
“侯大夫再三说了,这个药对你养伤没有好处的!”陆惜狠狠把药丸攥进手心,有心阻止又自知不能。
“也没有特别大的坏处啊。”陈洛川以手撑腮,耐心地安慰陆惜:“我平常又不吃,这不是难得吗?”
陈洛川,林云芷,都是各自皇室中武学天赋最高的人物。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都自视甚高,纵是以武会艺的友谊擂台,谁也不会想输。毕竟输赢不光是自己荣辱,背后还是国家颜面。正如陈洛瑜所言,陈洛川比林云芷长了好几岁,又久经沙场,迄今擂台之上还没有输过林云芷。可是今非昔比,她背上的伤还未痊愈。如果就这样带伤上擂台,很可能会折戟沉沙。
“就对陛下报有伤,不比又能怎样?!伤是战伤,为国受伤!难道下了战场就不能提了吗?!”陆惜顾不得擂台胜负国家颜面。她只担心陈洛川的身体,不愿意让爱人以伤身为代价,为国君搏取虚无缥缈的荣耀。何况,是偏心的国君。
陈洛川摇头,眼中冰锋渐利:“我知道很多人等着看我败。所以我更不能退缩。我不退我们身后的人就不会乱。这和战场上只能勇往直前是一个道理。一旦退一步,就很可能溃不成军。我不想对父皇示弱,我不想对任何人示弱。”燕秦是大国,远川难得有能胜一筹的场合,难怪陈洛川如此重视。
“可是,这药虽能压伤振奋气力,说到底也是逆身体的东西。如果……啊……川……”
陆惜话说一半,就随风旋绕被陈洛川抱在怀中,向床走去。
“没关系。药是无毒的,这是你确定过的,比我还清楚。”陈洛川在床弦上坐下,让陆惜侧项倚在她胸前。两瀑黑发相融,汇成此时逆境中无需多说的缱绻。陈洛川抚摸陆惜颊边发丝柔声道:“要想直接害我,也不是一粒药丸一位大夫可以做到的。我只是偶而借药之力,完成我应做的事情。不要多想,没什么是大不了的。”有陆惜在身边,对她而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父皇召我回宫是要我养伤。如今休养了这么久,却连擂台都上不了……那我们还会有回到边关的机会吗?”
“嗯……”陆惜叹息,终于把手心药丸拿出,含在唇间,伸手搂住陈洛川的脖子。长吻过后,药丸已无踪影。
第五十四章
夜渐渐深了, 雨还没有停。皇宫里白天来来往往的匆忙脚步大多都歇下了。雨水冲过红墙绿瓦,挂出低吟的水柱,流淌出多少深宫幽寂。
雨气深重至此, 皇座仍未眠, 不惧雨水的皇家灯笼在宫道中画出短小的火龙。龙头停在洇流宫门口,雨点砸在皇辇的巨大华盖上,噼啪作响。洇流宫的大宫女未离已在宫门口等候良久。此时她快步走进雨幕中, 噗通跪在渐要涨起的积水中, 叩首道:“请皇上圣安, 娘娘今天深感不适, 不敢接圣驾, 求皇上恕罪!”
雨夜寒冷, 身体不适那是很合理的。可就算再合理,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闭门不见,扫兴了圣驾的心血来潮, 不免让人揣测洇流宫的主位恃宠而骄。
未离便有这般担忧。圣驾转返后她赶紧起身, 湿发都来不及擦就跑入宫中。洇流宫中灯火阑珊, 除了雨打檐声安静非常, 除了殿门口当值的宫女,其他人都奉命就寝早早去睡个暖和觉, 仿佛早就下定决心今晚不迎临幸。
未离没有停留,径直进了后殿小阁。小阁里暖香阵阵, 烛光明亮。有一人卧坐案边饮酒,正是今晚“深感不适”的澈妃。
“小姐, 皇上走了!”未离是澈妃从家里带进宫的贴身丫鬟。没外人时, 她更愿意以旧谓相称,不想听到那一声娘娘。
“嗯。”澈妃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伸手之间环镯叮当。她喝酒不用杯,直接拎起银壶把手就想往嘴里倒,转眼看见未离头上的湿气都冒白烟了,微皱眉头道:“快去换衣服擦头发,小心着凉。”
未离倒不甚在意。她抹把脸上从发根淌下的水珠,反过来提醒澈妃:“小姐,这么大的雨,把皇上拒之门外……我怕皇上心里有什么……”
澈妃瞥了她一眼,仰头倾壶饮下刚才中断的酒。半壶落口,她放下酒壶,昂首躺靠在案边高枕上。乌黑高髻里的金钿玉钗上流苏垂发,满身珠光宝气与烛火辉映,衬出她极美的像貌和魅艳的妆容。眉间和双眸下的点红,像画龙点睛,给她的绝美又揉进几分妩媚。美酒的残液溢出嘴角,顺着颈上珠玉,滑进雪白的锁骨,引起丝丝凉意。她用指腹抹掉胸口的酒痕,满脸不屑:“管他怎么想。我不是学他吗?装病不见燕秦的公主,晚上倒有闲工夫到我这来。我今天烦了,懒得敷衍他。”
她坐起身,抓过案上一把宫伞,握紧在手,冷笑道:“女儿死在千里之外,还想着寻欢作乐呢……他也算是个人?”
澈妃毫无顾忌的大不敬让未离听着心惊肉跳。她咽了口唾沫缓解心慌,倒没开口再劝:“这伞,是那时三公主的……她真的死了吗?”
“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大概真的……”澈妃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喃喃抚摸纸伞:“这一家子……唯一像人的人死了。也好,也好,算是逃出这不见天日的鱼缸……比我好……”
殿外大雨瓢泼,如那年那天一样。雨线被酒劲牵绕,系上当年同一个雨夜。那年,燕秦皇女到访前夕,宫廷庆典正风风火火地准备着。但凡宫里有庆典筵宴,总是伴随着赏赐与恩典,多少会带着欢乐的气氛。就算初冬夜雨寒凉,也挡不住宫人们心里那点兴奋期盼。
啪嗒,啪嗒,啪嗒……
哗!
暴雨中的宫道望不到尽头。张爱野在湿滑的地砖上赤脚飞奔,像要用尽力气去冲破远处看不见的罗网,终于一个趔趄栽已没过脚背的积雨里。
“啊……啊!”脚踝,膝盖擦出血痕,额头在坚硬的砖石上磕破,她丝毫不觉疼痛似的,任由鲜血在脸上横流。雨和风在她肩背上肆虐,长发散落和贴身衣袍一齐早已湿透,沉重重的却压不住她绝望的嚎哭。
就在刚才,她父兄被贬的消息裹着其他微不足道的事情传进她的耳朵。她同疯了一样,推开所有人的阻拦,单衣赤脚冲进漫天大雨中。周围空无一人,又好像有无数冷笑的眼睛在窥视,笑话她以自己美色媚圣,仍挡不住获罪的父兄贬谪流放。
雨越下越大,她嗓子渐渐哭哑,在风声雨声雷声中溅不起任何波澜。远处所有宫门紧闭,对这样的苦痛唯恐避之不及。惊雷落地,忽成罪臣之女,又才入宫新宠不稳。往后是宠妃还是冷宫,谁又说的准呢。
可偏偏就有不识时务的人要在这时撑出一把伞,尽自己心意点燃方寸微光。头顶雨瀑骤停,只剩额头伤口涌出的鲜血滑过眼角,张爱野被寒雨冻得浑身颤抖,唇色煞白。她跪趴在地挣扎着侧目,看向为自己撑伞之人。
黑色官靴,绯红朝服,正在被雨水急速打湿。张爱野此时正经撕心裂肺之痛,抬不起头,看不见脸。
“在宫里这样哭,不好。夜深了,回去吧。”
女子声音平静轻柔,却更激出张爱野两眼血泪,痛不能止,话说不出。
“我本无意刺探任何人心事。但你满身死意……我多嘴一句。大概,不止是因为你家获罪的缘故吧。”
这女子居然能直探张爱野心中濒死的痛处,猝不及防扯下让她放声悲哭的幌子。不能言说的秘密,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风雨之中。
不过没所谓了,还有什么能有所谓呢?
“我的鱼儿死了……”张爱野嘶哑着掏出伤痕累累的心扉,眼中最后一丝泪光随着惨白的唇一张一合熄灭。“我的鱼儿死了……他们答应我,只要我进宫就会放过她……他们骗了我……我的鱼儿死了……他们杀了她!”哭的,果然不是父兄。血亲之间,当蒙在虚伪假象下面的利用算计被赤裸裸地撕开,在如此雨夜瞬间成仇。
滂沱雨,无尽夜。宫闱深墙之内多少身不由己。千百年不幸事无休上演。哭到这,已不言而喻,无需再说。人生最无能为力处是死别。纵然如她,此时也只能回以沉默。霎那间,只听见哗哗雨声刷出无言的悲鸣。
“从……从基本理智而言,活着才有可能。”
就这一句,再无他话。只有宫伞护着张爱野的头背,兀自被雨砸风吹。当张爱野终于能抬得起头时,伞在人走远。
那袭红衣如今消逝于宫外天地之间,在彼时张爱野此时澈妃来看都不算不幸。
哗呲。
她右手用力,想再一次打开宫伞,却推展不畅。
“哼……宫里人最是一副势利眼。她不肯曲意逢迎,连把好伞都得不到。”澈妃振袖把伞丢到一边,接过未离递来的三支香,就着烛火点燃,插进香台。再倾剩下那半壶酒洒在台前,祭一祭那抹雨夜微光。三柱幽香,难散心中意难平。
没错,说的没错,活着才有可能。活着才能争得宠爱。有了宠爱,仇也好恨也好,才有可能得报。
这世上,有人谢幕,就有人登台。有人心已满目疮痍,就有人胸怀希望。有人报仇,就有人报恩。陈洛清报恩的心思已经悠然自得地逃跑了。现在她一门心思就想好好生活。
和卢瑛一起的生活。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想象不出没有卢瑛的日子。日子没有卢瑛,就像白天没有太阳,画画没有颜料,白活没有唢呐,站着洗澡没有淋浴竹樽。
不能没有。这辈子大概都不能没有了。
陈洛清想到家里那位躺着养膘的管事的,从心到手再到脚都充满了干劲。有了干劲,今天的活不在话下。她已不奢望在温班头率领的队伍里追求白事之艺的本质。尽力吹好唢呐,不辜负工钱,她就感到踏实。
不同于京城这两日的骤雨,永安又是晴空万里。今天诸事皆宜。葬礼顺利,买菜买种子也顺利,再没遇到小贼,自然也远离九街那种叵测之地。
陈洛清背上满载的背篓,带着疲倦开心回家。一进门,她就引来了白盐飘雪。卢瑛结结实实给她前后各撒盐两大把,誓要把前天忘记的份补回来。
这下双倍驱邪,卢瑛也踏实了。
吃饱喝足后,陈洛清继续着未完的大工程。已经化身为淋浴竹樽的竹桶是昨天就做好了的,今天收工后陈洛清去添置了一张大雨布,又买了些炭。看来今晚就万事俱备了。对于卢瑛来说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要是弦断了发不了就好了……
卢瑛没敢说出内心深处的期盼,不能扫了陈洛清为她着想的热心。虽然陈洛清脸上洋溢的更像是对新鲜事物的热忱和热爱。反正往好里想,是由人及物。因为爱洗澡的人才会爱淋浴猪嘴……
卢瑛狠狠晃动脑袋,摇掉胡思乱想。她撑拐拄地,眼看着陈洛清把要用到的物件一件件摆好,配以解说。
“你看,这个铁环呢,用钉子和布条固定在柱子顶端。用这几个铁钩穿起这个雨布,然后就可以以铁环为轨拉起滑开拉起滑开。洗澡的时候就可以拉起挡住你。这就解决了裸露的问题。然后就是冷的问题……用这个炉,下面烧炭,上面放石头。炭烧得旺,石头就会滚烫。你洗澡的水溅到上面就会变成热气,笼罩在……”
“等等等等!你这几块石头哪来的啊?!”
“澡堂买的啊。上次我去澡堂洗澡,就看她们往石头上浇水,增加热气。”
“澡堂肯卖你蒸桑石?!”
陈洛清恍然大悟:“这叫蒸桑石吗?原来如此……人家肯定不愿意啊。是我说我姐姐腿断,特别想站着洗澡,需要石头保暖。说了半天,人家才卖我几块……”
到底谁特别想站着洗澡啊!
“卢瑛,把拐杖借我。”
“你又要整啥?”嗯?为啥要说又?
“我要先试试啊!”陈洛清精神抖擞,搓起双手跃跃欲试。“我要完全模仿你的姿势,看到底能不能洗成功!”
“你是说……你要把拐杖插在地上,然后脱光了,然后把左腿架在拐杖上,然后就在你的淋浴猪嘴下赤条条的搓着……”
“没错!不过是淋浴竹樽啦!”
第五十五章
抢过断腿人的拐杖, 推她到石凳上坐好。欺负弱势群体的陈洛清俨然江湖第一大恶人。灶台下炉火烧着一锅水呼噜噜地响,闹腾地像卢瑛此时欲哭无泪的心情。
人家都豁出去以身相试了,还有啥可说的, 只能洗就完了!
趁水烧热的功夫, 陈洛清把拐杖按插进土里,插牢立稳,然后抬起左腿搁在上面试试成效, 欢快地对卢瑛道:“很稳, 没问题!”
卢瑛抬眼看她, 把欲哭无泪的心情变成欲哭无泪的表情。这样的姿势穿着衣服看都显得那么的羞耻, 更别说脱掉衣服了……
水烧温了, 小炉上的蒸桑石头也滚烫了。陈洛清把淋浴竹樽挂好, 用几根布条将铁环固定在柱子顶端, 挂上穿起铁钩的油布。她拉扯了几下油布,还算滑动正常能够开合。见事实基本实现了预想, 陈洛清更高兴了, 赶忙连炉带石头搬进油布围出的小小“淋浴间”, 再踩着椅子把竹樽灌满水。
“卢瑛你看!水淋得正好。”
卢瑛愁苦地看去, 果然挺好,不紧不慢不大不小。要是能不洗就更好。
水流不等人。陈洛清跳下椅子, 抽开衣带就要脱。
“你这就脱,也不怕熊花糕她们突然过来?!”
“不会, 我刚刚去她们家门口偷看了一下。她们今天吃饭晚,还忙着在做饭呢。我脱了就钻进去。即脱即洗。”
陈洛清说到做到, 三下五除二脱下衣裤, 然后卷成一团用力向卢瑛丢去。
“帮我拿一下!”
当卢瑛把那团衣裤从脸上摘下来时,陈洛清已经消失在视野里。水流淅淅沥沥, 夹杂着水珠溅在烫石上化为水汽的滋啦声响。卢瑛抱着陈洛清换下来的衣裤,嘴巴微张地盯着间或抖动一下的油布帘子,耳朵里充斥着陈洛清满意的赞叹。
“卢瑛,效果真的很好!一点也不冷!完全可以洗!你肯定比我站得稳,我都能站稳,你就更……”
卢瑛绝望地闭上嘴巴,遮住眼睛,认命了。
洗就洗吧,羞就羞吧,耻就耻吧。这滑帘看着还挺结实的,架起腿的羞耻姿势应该不会被陈洛清看到。
到时候就一不做那个二不休,快刀斩乱麻……
卢瑛正下着和陈洛清第一次进公共大澡堂的决心,被陈洛清歉意的呼喊打断思绪。
“卢瑛,我忘了拿换洗衣服了,帮帮忙!”不能指望腿断的卢瑛给淋浴竹樽续水,陈洛清用一桶水验证成功站着能洗就见好就收。虽没有泡澡解乏,但洗净身体没有问题,最主要能解决卢瑛洗澡难题,满足她既要隐蔽性又要不冷的要求。堪称完美。陈洛清满意地拢紧帘布,只从缝隙中探出脑袋来,对卢瑛笑道:“帮我拿下衣服。”
“我腿断着呢!”卢瑛抱紧怀里的陈洛清换下的衣裤,委屈极了,心想她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要是能轻松蹦跶一路还不伤及断腿去里屋拿衣服,又何至于沦落到要架起伤腿站着洗的地步!
“哦!”陈洛清恍然大悟,这才放下架起试验的好腿,把拐杖拔出用力抛给卢瑛。“拐杖还你!”
卢瑛单手接杖,牢牢抓在掌里,气鼓鼓地把衣裤拍在石桌上,一点一挪地去给陈洛清拿干净睡衣:哼!你这么豁得出去咋不光着出来自己拿呢!
气归气,拿归拿。不仅衣服拿来了,还带了擦澡布。陈洛清扯开帘缝,在卢瑛的舍己为人的帮助下擦干身体换上衣服,再舀水把脚冲洗一遍,穿上鞋子。
“快去洗。水没了就叫一声,我给你续水。把头发也洗了,我水烧得多。”
卢瑛闷不吭声地把衣服脱了,正准备坐下脱裤子,被插好拐杖回来的陈洛清张开手一把抱住。“倚着我慢慢脱,小心。”
温柔的体贴就在耳畔,贴身的淡香直钻鼻孔,让卢瑛再执拗不了,只能微红着脸点点头。在坚决拒绝了陈洛清要帮她架腿的好意后,卢瑛深吸一口气,蹦进浴帘中。此时天已经全黑,烛火被挡在布帘之外,好在有月光和烧石的炭火照明,让卢瑛顺利把腿架在拐杖上。
好像也还好……
“腿架上了吗?站稳哦小心别摔了!”
“嗯……放心。”
油布围出来的独立空间给卢瑛带来安全感,也许也是之前内心建设足够多,让她不甚艰难地就接受了这个洗浴的姿势。头顶的水流很温柔,水温正好。搓洗的水珠飞溅到一直加热的石头上,蒸腾出温暖的水汽,果然不冷。
好像一切都还好,除非……
“不冷吧?水温合适吗?要不要我……哎哟喂呀!”陈洛清探进油布的头还没说完话,就连同她的热心一齐被巴掌推了出去。
“真是的,不识好人心……没水了要叫我哦!”
都到了这个地步,卢瑛秉着洗都洗了还是好好洗干净的原则不可能假客气。陈洛清一桶桶地续水差点都要另烧一锅。
“呼……”当卢瑛穿好衣服,拄着拐杖从淋浴竹樽的领域里出来时不禁常吁了一口气。
真舒服啊,确实该洗……
卢瑛浑身轻松,神清气爽,感慨要不是陈洛清费劲心思地坚持,自己肯定会止步于害羞和躲懒,也就没有现在的通体舒畅。还是要谢……嗯?人呢?!
“卢瑛,快进屋来烘头发!”
这次伤员不敢废话,乖乖进屋,被按坐在镜子前。陈洛清已经从小炉里钳了炭火做好了铜笼,兴致盎然地烘烤着卢瑛的湿发。卢瑛抬头看镜子,看得却不是自己。
“你笑啥呢?”
“我笑了吗?”陈洛清笑而不自知,被卢瑛提醒后索性笑得更欢:“我是想起我们第一次住店,我给你烘头发。那次还不太熟练,烫弯了好几根呢。”
“说得你现在就熟练了似的。”卢瑛随便捏起边缘的长发,不,应该叫弯毛。“还不是一样烫弯?”
“这……这是机缘之下的风流态度!”陈洛清急急压下那几根戳穿她的翘起发梢,继续着道貌岸然的舒缓节奏。“转眼就到这里安家了,感觉像做梦一样。”
家,从时从陈洛清口中说出,像是个纱网笼住了卢瑛的心。梦幻一样的纱网帮她拉扯住所有现实的幸福,抵挡开一切必然会来然而还没来的痛苦。卢瑛把头埋进逃避的沙土,仿佛天已经黑了可以安睡。
“差不多了。”陈洛清大刀阔斧地把卢瑛的头顶抚得蓬松,满意地放下铜笼。“不愧是小火卢子,身子旺,头发干得快。”
卢瑛自己伸手五抓六抓把长发捋顺,两手相捧夹住被烘热的脸蛋,笑道:“烤笼那么烫,当然干得快啦。”说完,她就想起身,又被一把按回凳子。
“再梳一梳,否则打结。”陈洛清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把手中黑发梳顺抚平,比烘干看起来熟练多了。
卢瑛好奇,有心多问:“你个大小姐,不该是别人给你梳头吗?你咋这么会的样子?”
陈洛清淡笑,手上不停:“我不是和一个家人学过化妆吗?梳头,也是化妆中的一部分。”洗梳烘……陈洛清就是没怎么练过洗和烘。
既然到了梳这个熟练环节,陈洛清看着镜中刚洗浴完格外清秀精神的卢瑛,心念微动。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发绳。
“怎么了?”
“嘿……我看看我家卢女侠到底长什么样。”
“嗯?”
在疑惑声中,卢瑛看着自己黑亮的长发被扎起又散下,一扎一散之间两鬓边多了两条小辫,变出了一些刘海,脑后垂尾的方式也温柔许多。
“喔!”
人还是那个人,发型变了就平添了几分美柔温婉。卢瑛自己看去都颇感新鲜。
“哎呀,我家小火卢子真是要飒能飒,要美能美!”陈洛清倾身扑抱住卢瑛,撒娇般蹭来蹭去,被卢瑛抱定后便梳子背轻刮卢瑛脸颊,轻声细语道:“怎么这么好看呢?”
哪有你好看……卢瑛脸颊通红,心花怒放,稍用力就把陈洛清抱转过来,让她坐在自己那条好腿上。
“那你喜欢飒还是美呢?”
“我都喜欢!非要分个高低……我心中总是有个卢女侠……”陈洛清弯腰低头,吻在卢瑛水亮的唇上。“不过,我喜欢的样子就是你喜欢的样子,你喜欢自己什么样子,就是我最喜欢你的样子。”
这话跟绕口令似的,卢瑛却听懂了。爱恋又一次在她胸膛里爆炸,疼得她搂紧了陈洛清。其实冬天洗澡冷是常态她岂能不知,以前也是这么洗过来的。嫌冷不过是她觉得架起腿洗太过羞耻而找的逃避借口。结果陈洛清真的记上心头,搞出这么一摊让她洗得又暖和又私密。这样地用心,又怎不让人心动?
好想宣泄心中的爱意,好想和她融为一体……为啥腿断可以洗澡却不可以更进一步呢?
卢瑛克制着不好意思言说的冲动,没有无理取闹。她用鼻尖掀开陈洛清贴身的睡衣,落吻胸前,微微用力。
“哼……”陈洛清随吻心动的轻哼,像狂风骤起卷起卢瑛心里漫天金雨,卷走所有理智,将要冲破一切克制。卢瑛埋头就要再吻,却被陈洛清指尖点额,笑嘻嘻泼了浇灭焰火的冷水。
“睡了,本大小姐明天还要种地呢。”
睡吧,睡吧!卢瑛撇着嘴爬上床,伤腿吊起好腿蹬床,拉起被子胡乱睡去。
好梦洛清,又是怨气满满的一天呢。
怨气虽重,睡得倒是真好。卢瑛洗了澡,清爽舒适,睡得格外香甜。陈洛清更是一觉到大天亮。今天她不用上工,昨天买了种子,睡前又放出要种地的豪言,那便说干就干。
卢瑛让她把两人换下的脏衣服放水盆里泡着,晌午之前两个人一起随便洗洗就行。陈洛清暂时就不需管这些家务。吃过早饭,她便提着种子就去了家门口外那一片荒地,准备大干一场。
可以,要怎么干呢?
陈洛清望着眼前这片野草丛生的土地,心里茫然一片。她虽浅看过几本农学的书籍,但那些书笼统又空泛,完全不能解决她现在的实际问题。
先做什么,再做什么,然后做什么……这些具体步骤仿佛天外楼阁,看不清,摸不着。
陈洛清捏起一颗种子放在眼前,用力地看对了眼也没什么头绪。只好按她的想象,种一种试试。
她找了一角没有杂草的土壤,用小刀奋力刨出一个小坑,正准备丢种子进去,身后突然有人说话。
“你这样种不对哟。”
第五十六章
啊?!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悄无声息, 吓得陈洛清本能抓紧手中小刀猛然转身。她尚且还能把惊喝压在喉咙,倒是说话之人脱口就叫。
“呀!吓我一跳……”
陈洛清看清来人,赶忙把手中小刀收到身侧, 笑着安慰道:“花糕啊, 你脚步太轻了,我才是吃一惊呢。你怎么来了捏?”她和文熊说话偶尔还会特意夹杂一点点章洲口音,比起防范倒是俏皮的成分居多。
熊花糕面带歉意, 扶腰弯腿坐到地上, 先喘几口气。不是她想故意惊吓陈洛清, 实在是体虚气短, 步履就格外空浮, 让人很难注意到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
“长安在家里补觉, 我闲着没事, 就出来转悠,见你在种地似的就来看看。你怎么想着种地了?”
“他们要收种地税, 那我就把地种上。其实我本来也有这个打算, 只是提前了一点。”
熊花糕点点头, 伸手捡了地上的枯叶绕在指间, 望向那片随风微动的黄草:“种起也好,有地种不了太可惜。要不是我身体不好, 这几块地也不会荒成这样。”
听出她语气中深深的遗憾,陈洛清暗自唏嘘。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啊!如果她身体不好, 也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隐居江湖的。陈洛清庆幸自己健康,自然同情熊花糕的无可奈何, 于是拿起种子又想往土里搁:“没事, 我种成了我们一起吃。”
合着人家刚刚的提醒白说了。
熊花糕见陈洛清要在错误的种植道路上走下去,只能重复道:“你这样种不对哟。”
这次陈洛清听清了, 停住了准备下种子的手,心里却没有多信。毕竟一个从小体弱一看就是没种过地的文学士女,还能懂种地?怕不是和自己一样,看过几本涉及农学的书就来指点江山了。虽说不信,出于礼貌陈洛清还是多一嘴请教:“我确实不会,你会种?”
熊花糕深吸一口气,带着自愧的神色笑了起来:“你别看我这样,我是农学士女。”
种子滑落了指间,终于落进了陈洛清为它准备的小坑里。陈洛清目瞪口呆震惊无比。她在宫里偶然见过农学士子士女,无不皮肤黑粗,手脚强壮。学农学是要下田的,虽是士子也避免不了亲自肩扛手锄,实在难以和病恹恹的熊花糕联想在一起。
气质太不像了,难怪陈洛清会误会她是文学士女。
熊花糕见陈洛清难以置信的表情,也不多说,扶地倾身拾起坑里的那粒种子,捏在指尖看了看,张嘴就侃侃而来:“粟谷种。呼……你现在种又晚了点又早了点。要么秋收完接着种。要么正月开春种。就是不要冬天种……而且这块地荒了太久。你要先养肥。否则,头两茬都是长不出什么来的……”
“等会……”陈洛清一屁股跪坐在熊花糕身边,难掩惊喜:“你居然是农学士女!上次吃饭你都不提!”
“嘿嘿,这有什么可提的……”熊花糕挠挠额头乱掉的碎发,面有惭愧:“我是没怎么下过田的农学士女。徒有空谈没什么用的,不说也罢。”这样糟糕的身体,确实无法下田。
“怎么会没用呢。花糕,那你是真懂啊!我该怎么种呢?”
难得有人向自己请教,请教的还是农学,熊花糕苍白的脸上都高兴出几分红晕。她喘了口气,把手中的粟谷种还给陈洛清:“这几块荒地。要先养,才能种。咳……第一次种地,不要从谷种开始,难度高,周期长。你可以先种菜……”
陈洛清聚精会神地听着,持续点头。有个农学士女手把手地教她,简直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哪怕只有理论也好。
“菜籽不用买……你去买把没切根的水油菜,在院子里随便找块土挖个坑把它种里面,等着她自己长,长到开花就自动结籽了。这段时间你可以养地。”
陈洛清起身,上下整理衣服,然后拱手弯腰,向熊花糕深躬,郑重道:“请花糕教我。”
突然被施以重礼,熊花糕受宠若惊。她慌忙扶地用力站起,急急拍掉屁股上沾着的浮土,伸手想扶陈洛清:“不需这等郑重。我反正平日闲着没事,跟你说几句也是昔日书本和老师传授的知识。只要你不嫌弃我纸上谈兵没有什么实种经验就好。”
陈洛清体恤熊花糕的身体不想让她用力,连忙站起身,伸出右掌与熊花糕击掌相握,契约既定。
“到时有了收成,我们两家一家一半!”
既然有了专业指导,陈洛清就不想草率开始。她要购买合适的农具,依熊花糕所说从养肥做起。两人慢慢往家走,熊花糕趁这机会提起文长安的奇怪态度,想消除陈洛清的误会。她不知道陈洛清已经把文长安从有病划分到了有趣,心里已经不生气了。
果然陈洛清听完熊花糕的详细解释后唏嘘不已,心想文长安不仅有趣还有情有义。久病床前无孝子,父母妻儿血亲有时都难以坚持,能对幼时好友这么多年不离不弃,属实难能可贵。
这样的人,应该评为感动远川人物全国表彰,却在城镇偏角日夜苦做,还受税吏欺负。如此想来,她觉得文长安脾气差点也不算什么缺点,反正自己家的卢瑛偶尔脾气也不咋地。
“我咋了我?”卢瑛左手抓水瓢,右手拎锅勺,腋下还夹着拐杖,好不委屈:“腿是好多了嘛,也不可能天天吊着躺着啊。我下床来做做饭,一是我自己活动活动,二还不是为了给你做午饭……”
“啊,行了。”陈洛清双手相合,像是捂嘴一样挡住了相对卢瑛又下床乱动的谴责。“你是习武之人,你自己心里有数。绝对不能前功尽弃就是。”
“那不能!”卢瑛摇晃着锅勺胸有成竹道:“我的腿我知道,真的一天天在好。”
既然卢瑛在做饭,洗衣的重任就交给陈洛清。洗衣服确实是三公主殿下的一个盲点,不能说不太熟练,只能说压根不会。好在卢瑛要求不高,教陈洛清随便在盆里搓搓就好。陈洛清不负重托,把衣服们在盆里胡乱搓洗了两遍,然后出盆拧干晾绳一气呵成。
洗衣大事干完了,午饭便吃得格外香。香喷喷的大骨头刚捧在手间,陈洛清突然停住了往嘴里送的动作,眼神发愣。
“咋了?”卢瑛伸巴掌在陈洛清眼前晃悠,把她出的神拉了回来。
“卢瑛,你会做红烧肉吗?”
“红烧肉?”卢瑛松开嘴里啃着的骨头,满脸不解。咋吃着大骨头还想着红烧肉呢?
“对,红烧肉。漂亮的五花三层,扑鼻香的浓油赤酱。肥和瘦的珠联璧合。咬一口,咸香的肉汁在嘴里溢开,再拌上一口米饭……”
咕嘟……
啃着骨头的卢瑛被她硬是说出了口水。本来她想说你想吃就买五花肉嘛,但眨眼间她从陈洛清笑容叵测的脸上又看到了别的意图。
“会做是会做,你又想干啥呢?”
“我想拉我们的邻居单干。”
“单干?干啥……白活啊?!”
“嗯!”
“人家能愿意跟你干白活?而且你才吹了几天唢呐了,就想单干了?”卢瑛年纪轻轻就离开家游历四方,这几年在江湖上讨生活,深知创业不易。在她看来,陈洛清多少有些异想天开。
“如果你顾虑的点是在白活上,那不必担心。我才知道文长安的三叔就是我接替的鼓吹师,本来就干了半辈子白事。温班主业务敷衍,为人又冷漠无情,多年的伙伴说踢就踢了,我不想在他的班子久留。熊花糕需要很多钱看病吃药,能多赚些也是好的嘛。所有的事业莫不孕育于想法中。从基本理智而言,总要先敢想,有了合理可行的想法才能迈开腿,然后放手做。”
“……暂且不说可行不可行。你先说说,这和红烧肉有啥关系?”
陈洛清埋头嗷呜一大口,啃得嘴角都是油:“没啥关系,就是我想吃了。”
从基本理智而言,既然立下了吃红烧肉的宏愿,就要脚踏实地去实现。好在陈洛清的活是络绎不绝。工钱不间断事就好办。放工后陈洛清去买了熊老师指导的必要农具,再去菜场买了把带根的水油菜,剩下的钱只能割一条又细又薄的五花肉。
想干点正经事是真不容易,什么都要积累,天天日光,攒不住钱啊。不过现在有工具有种子有地,还有位虽然体弱但正儿八经官学出身的农学士女做指教,想来丰收值得期盼。
陈洛清并不为手里没有余钱而忧虑。她扛着锄头,提着猪肉开开心心地回家。赶着来给她撒盐的卢瑛见她一天的功夫就愿望实现真的提了五花肉回家,不禁感慨地咂嘴,
“啧啧啧,几乎每天都不断肉,真是奢侈生活。”
“这就算奢侈生活?大家过日子平时不常吃肉吗?”陈洛清还嫌带回的肉太少了,怎么也没想到能和奢侈沾边。
“你是对过日子有啥误解吗?普通老百姓逢年过节能痛快吃顿肉就很高兴了。要不那天我们请熊花糕吃饭,人家那么惊喜意外呢。有肉有虾细米饭,那就是硬菜。”
所以,就算这条五花肉再薄再细,也是要认真烹饪的。卢瑛还舍不得肉块直接下锅,切下一半肥肉先炼了猪油,再把剩下的肉和黄芋一起小锅慢炖。
“炖红烧肉必须小火,慢慢熬出……诶?你端走炉子干啥?”
陈洛清连炉带锅端到院门口,以手扇风,把炖肉冒出的香气扇进鼻腔。
“今天起下风。在这里炖肉香气能飘到我们邻居那。”既然肉不是随便能吃,那还能起到些蛊惑作用。
“……你说你多损啊!”
“我这不是想让她们一起干嘛……让肉香哄得她们一点一点动心。”
卢瑛深知陈洛清不是计较吝啬的人,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损招:“你要是想显示你能吃肉的实力为啥不直接端一碗过去呢?”
陈洛清摇头:“馈赠不能成为常态,要她们自己赚到才是长久之道。”她没有说得那么直白。文长安和熊花糕都不是甘吃嗟来之食的性格。特别是文长安,要是自己贸贸然端碗肉去,怕是连院门口都进不去。
深秋初冬的风,带着红烧肉的香味,别说还真有点吸引人。陈洛清尖起鼻子嗅了一会,忍不住蹑手蹑脚地出门。
“你去干啥?”
“我去她们家门口闻闻,看能不能闻到。”
“妈呀,你别等人打回来哦。”
卢瑛不想与她同流合污,认真照应小锅的炖肉,还没一会儿就见陈洛清无精打采地跑回来。
“咋了,真的被打了?”
第五十七章
陈洛清蔫巴巴地蹲到炉火前, 双手托腮泄气道:“谁能想到她们也在炖肉,比我们的还香!”
“哈哈哈!”这真想不到,卢瑛还是发自内心地想安慰陈洛清, 可就是忍不住笑:“噗……完了, 人家能赚钱,不得跟你去干白活了。”
“可不是吗……哎……创业未始而开头崩殂。”不过邻居买得起肉也是美事一件,陈洛清转瞬想通, 沮丧随着肉香渐浓消散于晚风。
红油赤酱的红烧肉配上烧得软糯入味的黄芋, 再和米饭一拌, 足以慰藉一切辛劳和腿疼。陈洛清和卢瑛各吃了一大碗, 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卢瑛摸摸吃圆的肚子暗自感慨自己自离家游历以来, 有时免不了风餐露宿, 饥一顿饱一顿的, 没想到这段时间被陈洛清照顾得,吃饱穿暖, 天天有肉, 不禁感慨。
“真的长胖了……”
陈洛清翻身抱住卢瑛, 捏起她的脸蛋安慰道:“养伤期间长胖多正常啊。身体胖了些, 伤才好得快。”
卢瑛两颊被陈洛清拧得胖乎乎的,嘟着嘴巴道:“习武之人咋能一身赘肉, 我得练练上半身了。”话音刚落她瞥见陈洛清神色,赶紧追加保证:“肯定不会伤到腿的, 量力而行!”
“不行!”保证追加得无用,陈洛清还是断然反对:“至少再好生养半个月。不急于一时嘛。”
“哦……”公主殿下发话了, 卢瑛只能听命了。
陈洛清就着烛光抚摸卢瑛秀气的唇线, 轻轻吻上,磨蹭鼻尖, 柔声细语:“养伤时,把想做的事都记下。伤好以后,我们一起做。”
“嗯。”陈洛清的话仿佛外敷内效的良药,直接揉搓在心腔里,平静心绪又孕生暖意。暖意从心尖扩散,流淌到身体每个角落,减轻了伤腿的疼痛。
就是小指上这个黑印一直不退,虽然小了点,可好像还更黑了些……难道是痣?
卢瑛用拇指搓搓那个黑印,怕陈洛清担心决定不再注意它了。反正不痛不痒还变小了,就由着它吧。她伸手把陈洛清搂进怀里,吻在额头,迫切想早点减轻陈洛清的辛劳:“我腿好了我也去赚钱。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爱恋的作用是如此厉害,厉害到好像有一件腿好以后要做的大事被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哈哈,那我们就有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平常休闲娱乐你最爱干什么?”
“唔……听说书吧。”卢瑛不爱听儿女情长,喜欢的是说书人口里那些或光怪陆离或激烈跌宕的豪杰传奇。她向往江湖上的侠义胆魄,憧憬传说中的君臣不相负,甚至身体力行地要践行士为知己者死,却没想到收获了自己曾最不屑多听的爱情故事。
“巧了!我也很喜欢。我家有一个说书人,厉害得很,从她那我学到了很多生活知识。”
啊!原来如此,你粗俗用语的来源……卢瑛恍然大悟,心想有机会倒要问问这位说书人,一天教三公主些什么玩意。
“我还以为你最爱洗澡呢。”
“你还别说,我有一次听入迷了,等不到下回分解。我就一边泡澡,她就在一边继续讲。”
“啊?!”
真是骄奢淫逸陈洛清!
“哎呀,女的啦!我家这几个大师,都是女子。”
“嘿嘿……都行啊……嘿嘿嘿……”卢瑛笑得颇为狗腿,掩饰曾经那些对陈洛清私底下男的女的都来的胡想。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她说书。不知道她们都在做什么……”
啪!
啪啪啪啪!
竹制的精骨长扇拍在简易的折叠竹凳上。这就是覃半云撂摊的家伙事。别的说书人要想在街头赚钱,都要带张场面桌,用块醒木拍桌子开场。她只用一把师父传给她的硬竹扇子,一把折叠竹凳围了个包裹布当桌围,就算是立台了。
这种“离经叛道”看似敷衍的做法,不但没有使听众反感,反而在偏僻处开这种晚场书都围满了三层竖着耳朵。
当年说书名角“半云先生”的名气栖身三公主府消磨了几年,在这次出山后又迅速凝聚,颇有再度翻红的强劲势头。
谁让她长得好,声音好,讲得好,还老是能有新段子呢。老天爷赏饭吃,想吃不好都难。
“……只见那女飞贼踩檐上屋一路飞奔。看她一袭黑衣,轻巧如燕,在屋檐上轻跳奔跃竟似无一点阻碍。追赶的官兵渐渐落下脚来,只剩老将军和小将军一个跳上屋檐一个屋下紧追,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追不到跟前。又跑得几里,女飞贼垫步凌腰一个翻身跳下屋檐,像开弓的箭一样唰地一声就往夜市里扎去。老将军担忧周围无辜百姓受到牵连,但她所偷之物乃军机绝密,是拼死要追回的。当下他心中焦急,血气翻涌,喝令儿子脚下发力,一定要把她截在夜市头里,不能让她往人多处再去。不知是否女飞贼跑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还是老将军父子拼下死力。小将军腾腾腾在屋檐上搏命飞踏,大吼一声后脚下瓦破檐碎,凌空翻身,跃下屋顶,直向女飞贼肩头抓去!那女贼为躲锋芒,侧身急闪,踉跄向后退去,再抬头时,身前是杀气腾腾的小将军,身后是断绝退路的老将军。真是把她截在了此处。有道是飞贼夜盗军机卷,将军英勇两代卢。逼入绝境无处逃,忽飞漫天桃花瓣!卢老将军和卢小将军正要出手擒贼,忽然一阵妖风不知从何而来,漫天飞舞起殷红的桃花瓣……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啪啪!”
扇骨醒拍两下,今晚的故事到此为止。覃半云收拾好桌围前聚财匾里的打赏,这是她今晚的收获。有铜钱有银角,分量不少,也是辛苦所得光明正大,却还有人看不过眼咽不下气。
周围有脚步骤起,覃半云耳朵微动,心有准备,继续不慌不忙地把铜钱包好放进怀里再收拾竹凳围布。果然,那纷乱的脚步到身后而止,唇枪舌剑就向她背脊上投去。
“覃半云,你这个背叛师门的孽徒,消失了几年还敢露面!”
覃半云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来挑起眉掠过一眼这些前师叔师伯,淡然开口:“别的说书人来偷新段子,都是老实听完默默走人,讲究的还给我打赏几文。像你们这样偷听完了还要骂人的真是不多见啊。”这座城镇离京城不远,是她师门立派开园子的起家之地。覃半云在这里撂摊,只去拜了夜市的码头,没去师门拜礼,与礼大不合,难怪前师叔师伯如此兴师动众。其实从衣着看,覃半云和这些人也不像同门。来者个个翻袖口窄衣领,整齐长袍,立定紧臂缩身。独覃半云宽衣大袖,举止飘然。
“放肆!”几人中看似辈分最大的老头激愤不已,连下巴上花白弯曲的胡须都抖了起来:“在场的都是你的师叔伯,你怎敢口出狂言。师门规矩,书不说当朝。你有违门规,该当何罚?!”说书也好,滑稽戏也好,街头艺人们有很大一部分确实不演当朝戏,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罚你爹。”真是江湖儿女,粗俗不堪。
“你你你……”
“你你个头啊!”覃半云已无耐心,眼角眉梢都是不屑:“当年你们嫉恨我师傅,下套害她,把她赶出师门。如今还来跟我谈什么师门规矩?谁跟你们一门?卢岳骁将军父子当年为了追捕隋间谍保护百姓当街血战身受重伤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害怕我可不怕。”她把凳子收好包在围布里系在肩上,昂头不看人,仿佛这些拦路的老朽不值一顾:“我们师门关系早已断绝。你们要是害怕,那就挖个坑自己入土去。你们如果实在闲得慌没屁搁楞嗓子,不如去把村口大粪挑了。”
“覃半云,你简直……和你师父一样大逆不道!”哪个流派都难免会出忤逆的徒孙,但像覃半云这样半点情面也不给“前辈”留的实数少见。有人气得龇牙咧嘴,趁所站位置是她看不见之处,摸出揣在腰间的醒木偷偷向她狠掷过去。
覃半云背身正要走,确实看不见身后醒木。但她耳尖微动,猛然抽扇展袖一甩向身后挥去,就像背后长了眼睛般用扇面把破风而来的醒木挡下。她也不多废话,揪下背上竹凳,旋身就向那人砸去。一时间惊叫声、怒吼声、看热闹叫好声、打在一起噼里啪啦声交织在一起,热火朝天!
覃半云拳挡脚踢中还不忘四方高声给自己招揽人气:“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他们害我师父,还要害我,早就没有资格做我的师叔伯。明晚我还继续在这里开讲。他们不让我讲的我偏要讲,他们有种的,就搬桌子来跟我打擂台啊!请各位看官见证!”
“好!给半云先生助威!”
周围叫好的人看热闹不嫌天大,把场面搞得更乱。不远处人声背向的角落,有两人不去凑这个热闹,轻蔑地瞥向和同门打成一团的覃半云。
“大人,还用跟着她吗?”
“哼……张嘴卖艺的就是无情无义啊。三公主下落不明,门客就鸟兽四散。不用跟了,回京吧。陆大人需要我们干的事还多呢,不必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两人转身离去,不再多看覃半云一眼。他们不知,相反方向,也有一人悄然离开,去回复春涧宫的使命。
这两股脚步声渐远,顶起竹凳躲四面八方拳头的覃半云凝神静气尽收耳中。冷笑悄然爬上她嘴角。
总算是走了。
覃半云这里且醒木乱飞拳如雨下。两百多里外的秦月楼风清月明。高楼垂珠帘,金檐红漆绿。
秦月楼是方圆百里文人雅客商贾富豪入夜赏美的首选。既是酒楼又绝不仅是酒楼。胡姬忘忧舞,琼浆琵琶弦。冷暖交杯,一掷千金的事秦月楼里夜夜上演,哪怕今年收成不好,眼看着有人就要饿着肚子。饥饿困苦都与秦月楼无关,只有星起月圆,灯笼满檐,门阁大开,广迎八方来客。
外掌柜柳蔓音身着金丝红袍,妆容艳丽地在楼下迎客。她举手投足老练而周到,不卑不亢地引来送往,从容自如。正当她看时辰将近,宾客到得差不多,该敲鼓开舞时。一声熟悉的轻唤吸引了她的目光,往那灯火照不到的偏僻处看去。
“蔓音,是我。”
柳蔓音皱眉凝神,努力打量站在阴影处的那人,猛然间眉跳眼亮,惊喜得难以置信:“流一?!”
第五十八章
柳蔓音赶紧打发了身边客人, 吩咐伙计敲鼓开宴,自己四顾见无人注意,快步去到归流一身边。
“流一,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她与归流一执手泪眼, 才开口眼眶就红透。
“蔓音,数年未见,你还好吗?我在京城打听到你到秦月楼了。”
“好呢好呢……”柳蔓音连连点头, 捏手帕擦泪, 又借月光仔细端详归流一面容, 淡妆清爽只在发髻上插饰了一根稍粗的发簪。她破涕为笑:“当年那个混蛋那么一闹, 你不见了, 我们也心有余悸, 等你又等不到, 终究是离开京城。我辗转来了秦月楼,还算安定。流一, 你一直在京城?当年是去哪了?!”
“三公主府。”
当年京城有一武官嚣张霸道, 沉迷于归流一美色舞姿, 用各种恶心手段逼迫她给自己做妾。机缘巧合之下, 归流一得陈洛清及时庇护幸而逃过一劫。不久武官远调边疆,此事才算了了。归流一心灰意冷, 便在公主府里避世,没想到还是连累了姐妹们。
“是我牵累了你们……”
柳蔓音摇头, 宽慰道:“你不必歉意。京城凶险场,不待也罢, 哪里没一碗饭吃呢。都是那个混蛋的罪孽, 如果不是他,我们还一直在一起。听说他赴任途中又祸害了当地的舞姬。老天没眼, 这种人怎么没有报应呢?”
“世道如此……”归流一幽幽长叹,可惜被害的姑娘遇不到她的三公主。她收拾心情对柳蔓音说起自己的打算:“蔓音,我想在秦月楼现舞,暂跳几场。”
“真的吗?!你愿意来秦月楼?!还走吗流一?”听归流一打算复出,柳蔓音更是惊喜交加,不舍和她再分开。
“我……可能还是要走的。先在这跳些日子。会给你添麻烦吗?”
“怎么能是麻烦呢?!你愿意来秦月楼,酒钱立马翻三倍。不,五倍!我马上给你安排住处,连夜做招幌,写上你归流一的大名,明日秦月楼大台上的压轴就给你了!”
重逢之喜,仰头说于明月听。明月拉住流云助兴,而清风更有要务,转眼千里。天下之大,瞬间百态。有觥筹交错欢歌笑语秦月楼,就有安静的小城客栈。
窗开清风进,窗外虫鸣鸣,窗下有铜镜,铜镜看不清……晋阳坐在镜前嫌弃地盯着这块年久失磨的铜镜,心想出门在外是不容易,处处不如家里方便。
她此刻想念的家,自然是三公主府,而不是那个死气沉沉的贵族晋家。无论是在京城还是现在出门远游,她心中的家,永远都只是三公主府。那个有三公主和姐妹们的地方。如今陈洛清失踪,她心里空空落落。虽说她了解陈洛清的本事,相信殿下能逢凶化吉,但忧心不可避免,特别是夜晚独处时更甚。
晋阳凭感觉走了这些日子,没有发现任何陈洛清的迹象,倒是在京城没有见识过的景象沿途经历不少。老家遭了灾拉着破板车捎家带口逃难的、家里粮食吃完,半腰高的孩子就要在街上奔命去找一天吃食的、穷病交加晕倒在医馆门口的……这才离京城不到两百里就完全不是一副太平景象了。晋阳见不得这些,总是忍不住掏钱救命,随身带的一包半盘缠已经散出去了很多。剩下的钱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她找到陈洛清。
哎,到哪找去呢……
她一时烦闷,不想入睡,随手拽来了放在镜桌上一个又方又长的木盒。铜扣打开,盒内机簧触动,分盘两边,一边六行六列。小格里竟是各色黛粉、胭脂、口脂……足有七十二份,其中只有少数是胭脂店购买现成,大部分是由晋阳自己研磨调制。
矿粉、石粉、烧过的草木粉、花粉、还有用来接近不同肤色的各种稻粟粉末……这就是她的手艺。
阎蓉所料没错。才出京城不远,晋阳就用化妆的高超技艺,利用澡堂少女进老妇出,甩开了盯梢。她的化妆术不是易容,本意在于把人从自身长相的基础上变得更美。只有必要时才用于装扮。就如陈洛清师从于她,扮农妇从陆惜眼皮子底下脱险。要把人扮得不像自己,乍一看认不出来还是比较容易。如果要把一个人化成另一个人而不被身边熟悉的人看穿,这就很难了。除非脸型相似,骨相相似,身高相似,肤色也不能差得太多。
目前来说,晋阳倾尽全力,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只有化成那个人。
她端坐于铜镜前,拿出布与棉花做的粉饼和细毫做的眉笔,开始蘸水化开粉黛往脸上涂抹。铜镜模糊也没有关系,她对于怎么化成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已经非常熟练,没有镜子对照也所碍不大。
良久,她放下手中所有,晋阳的脸庞已经消失在镜中。模模糊糊地照出来的,已经是那个人的样子。她站起身整理衣服,清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咳咳,从基本理智而言……我的公主府里,就属晋阳长得最乖。哈哈哈哈……哎……”她伸手抚摸镜中脸庞,苦恼到撇嘴:“你到底在哪呢?”
连声音都有几分相似。
那人在别人心里,在祝福里,在牵挂里,在阴谋里,就是没人想到她在田里。这些日子陈洛清意兴盎然地在地里化身农具把熊师父脑子里的农学知识付诸实践。她搬了家里最好的一把椅子放在田埂上,请熊花糕上坐指导。熊花糕极其难得有这种别人帮她下田实践的机会,非常珍惜,毫无保留地教陈洛清种地。两人一拍即合,只要有空就泡在田里。
镰刀锄头按熊花糕的要求买来,这些玩意握在手里和毛笔画笔天差地别。陈洛清第一次下田割草除草,用起来笨手笨脚。
好在她有耐心和定力,领悟了熊花糕指点的诀窍后,慢慢就上手了。熊花糕划了小小一块地,作为两人试行种植的基础。这么小的面积,陈洛清不去吹唢呐的时候努努力不借助外力能种得下来,不用买牛租牛,反正两家都穷得叮当响,不做这方面奢侈的打算。
割下的杂草叶子,锄出来的根,要被做成草木灰施在田里。这对陈洛清来说是崭新的领域,于是一丝不苟地按照熊花糕的要求来做。镰刀要小心挥舞,否则容易割伤小腿。杂草的老根要一颗颗深锄,否则春风一度,卷土重来。
看着陈洛清弯腰撅臀好不容易锄完一垄累到头重脚轻一屁股砸在田埂时,熊花糕抱着茶碗笑道:“没干过田里的活,第一次下田是累。”
“这也太累了!”陈洛清已顾不得泥土沾身,双手趴地汗如雨下。她裤脚高卷,两腿泥巴,额头和下颌也蹭上土尘。“熊师父,我低估了……种地的难度!”
熊花糕用力拎起从家带来的茶壶,把另一个茶碗倒满茶水递给陈洛清。茶水很单薄,只在碗底沉了一根茶梗。陈洛清此时喝这个却格外受用,咕嘟嘟翻碗就见底了。
“这不白锄。除了杂草还翻松了土地。都是播种前必须要做的。”熊花糕从怀里摸出一个杂粮饼,撕了一半给陈洛清。“流的每一滴汗水,挥的每一下锄头,都不会白费,全部是最后收获的基石。”
陈洛清接过杂粮饼子咬了一口:“我相信你,我会坚……唔……”陈洛清怕熊花糕误会自己畏难放弃,急于表明自己的意志,于是来不及把饼咽下就边嚼边说。等嚼了两口,她才发现这饼不好下咽。杂粮做的饼子,不仅口感粗糙,还味道泛苦。她抬眼瞧见熊花糕一口饼子一口淡茶,吃得十分香甜,丝毫看不出难咽的样子。她这才体会到卢瑛说她们吃饭奢侈的深刻含义。
民生多艰。
不管杂粮饼多么难吃。陈洛清还是把掉在手心的饼渣都吸进嘴里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她起身又要再干,却被熊花糕阻止。
“今天到此为止吧。”熊花糕脸色尚可,看似没有到支持不下去的时候,在此时让陈洛清休息,应该是另有打算。
“我觉得还能干诶。”陈洛清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对新尝试的有趣事务总是干劲十足。她虽然累够呛但觉手脚里还有力气,没能领会到熊花糕拟定的节奏。
“越是艰难且长期的事情越不能一蹴而就。我们慢慢来,一步步走踏实了。”
“那也行。”陈洛清从善如流,不再扑向那片泥土。她收拾镰刀锄头还有那些割下来的杂草叶杆,需要把它们拿回去做成草木灰扮成肥料。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熊花糕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朵小白干花,手指相捏转在陈洛清眼前。
“这是?”花朵是那样小,又晒成了干。陈洛清没有认出来。
“车轮花。长在大树成荫的地方,喜欢马粪,所以林间马道旁最多,风一吹会有发出车轮滚动般的微弱声响,所以叫车轮花。”她启唇轻吹花芯。成干的花朵已经发不出声响。她把车轮花递给陈洛清道:“有空的话,去林子里的车道边采一些吧。做草木灰的时候,一半放它,一半不放。”
既然熊花糕如此说,那必有目的。陈洛清有外行的自觉,也不多问,只待看最后结果如何。收拾好东西,各回各家。卢瑛惊叹于眼前人的肮脏程度,尽量克制地抒发感慨:“泥猴?!”
“嗯?请你对辛勤劳动一晌午的人有一点必要的尊重。”
“我只是用词表意,描述眼前看到的事物,不带感情不带偏见,更谈不上不尊重。”卢瑛也是睡昏了头,居然和陈洛清拽文玩起弯弯绕了。
“好啊。”泥猴笑意盎然,在满脸泥土中也能看见笑弯的眼角眉梢。“那我们以后都这样不带感情不带偏见,抛去酝酿和修饰,简单又直接地描述对方,如何?”
“嘶……”卢瑛双眼微眯,警觉起来。陈洛清笑容满面,不像是憋了好屁,在这方面自己又怎是她的对手呢……
“如何啊,瘸子?”
“哎呀,行行行!”卢瑛心想果然差点上当。什么抛去酝酿和修饰,明明是抛弃道德与礼貌。自己还是赶紧礼貌起来,否则就要被人家不礼貌了。“哟,这不是我家勤劳朴实能干又能吃的既能下地又能拉网还能吹唢呐送人走的大画家大书法家知情回来了吗?”
“嗯……”
“怎么样,够尊重了吧。”
“你说这么长一串累不累,叫句干妈不就完了吗。”
“我呸哟!”卢瑛气急,心想这女人果然睚眦必报,如今不做公主了,放在村里吵架也是一把好手。
磕牙拌嘴的事卢瑛默默认了输,不动声色地翻了篇,催促陈洛清洗脸洗手吃饭。
陈洛清倒是想一鼓作气干完,干完了去洗澡。“我要去烧草木灰,烧完了洗澡再吃吧。”
“草木灰?”
“熊师父教我把杂草烧成草木灰,放在田里施肥用。今天她在那边选了一块田,我们准备先种菜,再种稻,菜稻一起大丰收!”
“噗……”见陈洛清这么干劲十足,卢瑛也高兴:“还熊师父呢。看来你们真是要用心种了啊。别累着哦。特别花糕那个身体,你别兴奋过头,让她吃不消啊。”
“那不能……你不说我还不记得。她坐的椅子我忘了搬回来了。我现在去搬。”说着她扭头就要走。
“不忙!我们这地,放在那一年都不会有人拿的。还是先吃饭吧。草木灰也不是一下子能搞得完的。你不饿吗?”陈洛清向来干完活到饭点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像今天这样不急着吃饭还是第一次。卢瑛很是奇怪。
“是啊,我为什么不太饿呢?哦对了,我吃了花糕半块饼子。糟了……我不会是把人家的午饭吃了吧!”
“咦,人家教你种地,你还蹭人家饭。花糕也是没碰到好人啊。”卢瑛嘴上打趣陈洛清,但一看到她脸上真有不安神色,又马上软下心来,想办法安慰道:“要不,你端碗饭菜过去?”
“太刻意了……我们家还有白面吗?”
“还够做一顿饼子。”
“那下次下田,帮我做饼子。我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吃。”熊花糕身体差,陈洛清卢瑛总是不自觉地心疼。杂粮饼换白面饼,不知不觉让熊花糕吃点细粮。
于是这点心事放下,陈洛清吃饱喝足,很想接着洗澡。可是她琢磨从基本理智而言烧灰积肥这件事怎么也不该排在洗澡后面。还是应该先烧灰再……
烧灰,烧水,洗澡……
“卢瑛。”陈洛清灵光一现,需要征求一下身边人意见。“我能用烧灰的火烧洗澡水吗?”
“烧灰的火烧水……”卢瑛还很认真地思索,转念就觉得白白浪费了脑筋:“当然能啊!那不就是草料吗!”
“那行!一举两得了。”把事情理顺,陈洛清开心得很。卢瑛却还有耿耿于怀之事。
“你也要站着洗吗?”
“用泡桶洗。”
“你搞出来的站着洗,你自己不洗?!”
“我也知道站着洗更方便更省水洗得更干净。”陈洛清是一点没听出卢瑛发问的语气,诚心对自己现在不能享受“淋浴竹樽”充满遗憾。“这不是你腿断不方便续水吗?等你腿好了我就站着洗。对了,你今天想洗澡不,要不要我多烧一点水?”
“不想,不要,谢谢!”
就这样有了熊花糕的指导,陈洛清活干得是有板有眼。时间揉着劳动,长出初步的成果。这些日子里,陈洛清一方面有白活就接,没活的时候就踏踏实实为第一次收获努力。草木灰分堆烧好拌好晒好,土地一锄头一锄头仔细翻好,种子也从水油菜上成熟脱离。
万事俱备。
第五十九章
熊花糕一声令下, 又让陈洛清把这一小块土地用加深的沟壑分成等分的九块。她每一个要求,陈洛清都要实打实地出力流汗,所以自然要多问一句。
“这是为何呢?”
熊花糕见陈洛清发问, 心中有些忐忑, 怕人家嫌自己事多,但还是如实相告:“我总想种子相同,土相同, 施肥不同, 浇水不同, 难说孰优孰劣, 需要试验择优……这九宫地, 就是试验田。”她的择优说, 当年放在官学里就被老师敲打过要按祖辈传下来的经验种地不要有奇技淫巧的心思。可她总是不甘心拘泥于古老经验的次次重复, 认为应该年年岁岁试验改良,可惜没有足够的身体支撑, 不能付诸于实践。
她怕陈洛清不能理解会不满她折腾。岂料陈洛清听完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熊师父你可以哟!试验择优……应当如此, 应当如此!”陈洛清惊喜于熊花糕与这世间常有的循规蹈矩不同, 干劲满满地抓紧手中的锄头。“我这就干!”熊花糕的天马行空, 她居然瞬间就达成共识。
土,热火朝天地锄。肚子, 咕咕作响地饿下来。陈洛清及时分享出卢瑛拿家里最后白面特意做的油盐花卷,自己吃得狼吞虎咽。看她吃得这么香甜, 熊花糕忍不住揣度她的开心事。
“你这几天心情很好啊?”
陈洛清咽下嘴里花卷,点着头还忍不住笑:“是呢, 卢瑛的腿恢复得不错。”在陈洛清的督促逼迫和淋浴竹樽的全力辅助下, 卢瑛的伤腿在吊够十几天后终于疼痛减轻,感觉良好, 渐渐可以拄着拐下地多走几步了,不需要再在床上从早躺到晚。陈洛清因此轻松愉快,饭都能多吃一碗,地都能多锄两垄。
不过被熊花糕这么问,陈洛清以己度人,不由得观察起熊师父来。在她印象里,熊花糕是虚弱、多病、但能吃。可今天熊花糕拿着白面花卷都不怎么往嘴里送,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地里发呆,显得心事重重。
“花糕,你怎么了?”
“哦……没有……”熊花糕回过神来,捏紧花卷扶着椅子坐正身体。她对陈洛清没有任何偏见,在吃人家一顿饭后甚觉卢陈二人都是见识广博直率洒脱的江湖儿女,是发自内心以朋友相待。此时既然心事藏不住,便如实相告。“最近长安总是很晚回来,身上还有很重的酒气……”
“酒气?”陈洛清也是永安城里正儿八经打工人了,心想正常范围内的白工夜工都不该身上带有酒气。她隐约觉得不妥,理解熊花糕的不安。
“嗯……回来总是倒头就睡。我问她是不是喝酒了,她只叫我不要担心。还说下次有琴大夫来永安时,她一定能凑齐看病的钱。哎……我不知道要拖累她到什么时候。有时我想也许有琴大夫说我的病不用再治治也没用时,对她才真是解脱……”
陈洛清闻言,心中惊跳。熊花糕自责下迸发的消颓,让她猛然想起那年雨夜的张爱野。
皆是死意。
“这么想不失为一个方向,但大概不是文长安想要的……”陈洛清脱口而出,倒不是劝解,只是把心事如实相告。“我家也有伤员。虽然卢瑛的断腿不像你的病那么艰难,我也不如文长安辛苦,但是心意是相通的。让自己珍视的人养好腿治好病,是目的。工作干活赚钱养伤治病是为达目的的必要付出。我们不是为了感动自己或是感动你们,我们只是想达到目的而已。所以一切付出都是心甘情愿,谈不上拖累。你以为一死了之对文长安是解脱,殊不知那也许才是她最惧怕的事情。实不必把精神耗在无谓的自责中。你看卢瑛,踏踏实实地养膘,才不乱想。”
熊花糕苦笑,终于把花卷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卢瑛姐的腿总有一天会养好的。而我的病……要是长安辛苦这么多年都达不到目的,最后我还是不治,那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嗯,这个花卷好香!”
卢瑛的手艺比陈洛清的话还管用,重新点燃了熊花糕眼中亮光,驱散了颓然。陈洛清见她开始认真吃花卷,放心下来。
“如果事事都能达到目标,只要付出都能如愿,那这世间就要容易许多了。失败才是常态。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患得患失举棋不定才是痛苦的根源。知道自己要什么,为之尽力了,失败也不遗憾。失败不可怕,后悔才可怕。”
“那这么说,我死了不可怕……”
“不,你死了对文长安来说最可怕。”
“噗!那你刚刚说的那些好像有点矛盾……”
“说起来,你到底是什么病?不好说便罢。我无意刺探私隐,你可以当我多嘴。”
“倒也没有什么不好说。”既然说开了心里话,熊花糕自觉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告诉陈洛清自己体弱的缘由。“我其实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啊?!”
啪!
扇骨一拍,书接上回。前师叔伯跳脚叫得响,倒没来打擂台。经上次与前同门当街斗殴那么一闹,覃半云的名声更是响亮,来听说书的人多了两大圈。
“上回书说到卢岳骁将军父子正要疏散周围百姓,缉拿隋阳间谍,忽见漫天桃花飞舞。照理说,风起花飞,不奇怪。问题是,好好地几条街,方圆十里内都没有一棵桃树。这岂不怪哉!再说这夜市,卢老将军熟悉的很,自然明白不该有桃花出现。桃花随风而动,忽地滞住,又忽地卷起,遮天盖月!卢老将军突觉五感模糊,如坠梦境,眼前像隔了大雾一样,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敌人。他心中大叫不好,断定那隋阳女贼使出什么妖法,再云雾迷蒙地看见对面的儿子,见他也是眼神飘忽,执刀的手慢慢垂下。就在此危急关头,卢老将军想起传说中隋阳有种幻术,能让人五感迟钝,如幻如梦,这莫不是就是招这道了!他当机立断,对儿子大喊道:此乃幻术,莫被她蛊惑,疼痛可破!话音刚落,父子两立即抽刀,只听唰地一声清啸,鲜血溅空,两人左手掌心已然被划破了。疼痛才从伤口泛开,空中飞舞的桃花瓣登时消失,隋阳女贼又出现在眼前。可惜为时已晚……剧毒的暗器像天漏暴雨射向周围摊贩百姓……只听嗖!嗖!嗖……”
嗖!
新鲜的清灵草洗净花瓣,被甩到陈洛清面前的石桌上,点滴水珠跳到她额角眉间,把她出神的思绪唤了回来。
“你这个手啊,跟着你也是遭罪。”卢瑛坐到陈洛清身旁,细细把清灵草捣碎,一边心疼地唠叨:“你种地太卖力了吧,看把手磨的,通红!疼吗……”
“没事……既然要种,就要努力。”虽然失败是常态,但陈洛清但凡迈出第一步,向来是奔着成功去的。既然要种地,为了丰收这个目的,手磨红便是必要的代价,在所不惜。她走神不是因为手掌的疼痛,而是熊花糕分享的隐私,让她想起一件事。
熊花糕说自己身体糟糕如此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襁褓时中了毒。那时候她太小还不记事,长大后父母也不愿和她多说当年惨痛,只知大概是官府追捕盗贼,当街械斗,抱在怀里的熊花糕被误伤,中了厉害的毒。为了救她,父母几乎遍寻名医倾尽家财,才把她保命至今。原本殷实的家道败落下来,直到父母含恨而终,她身体里的毒也没有彻底解掉。
追捕盗贼,当街械斗……
陈洛清知道熊花糕的描述多半是和当年事实有出入的,盗贼一般是不会有能够涂抹兵器的厉害毒药。她倒是知道一件类似的事情。当年前线军机在将洲城被隋阳间谍庞桃盗取。将洲城防将军卢岳骁和儿子一路追捕,最后在城里巷战。庞桃为了脱身,用暗器袭击过路百姓。卢将军父子虽竭力保护百姓,还是死伤十数无辜者。卢老将军自己也身负重伤,不久后就引咎辞官。父子一同携家眷离开将洲城,从此再无音讯。
会不会,熊花糕就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
陈洛清轻轻摇了摇头,不想把两件事贸然联系起来。别说很可能没有关联,就算确定熊花糕真的是在将洲城中的毒也于事无益。庞桃在卢将军父子保护百姓时逃之夭夭。她是隋阳顶尖间谍之一。远川对她明面上的了解仅限于她是个女人,和庞桃这个很可能是化名的代号。而且她忽然消失掉踪迹,到现在已十数年了。找到庞桃拿到解药比海市蜃楼还虚幻。
熊花糕日渐虚弱,只能寄希望于“妖医”有琴独能找到解毒的办法。
所以文长安才会拼命赚钱吧……陈洛清想起熊花糕的担忧来:满身酒气,她是去干了什么呢……
“嘶……”手心火烫的疼痛再一次打断她的思维。清灵草已经被卢瑛捣好,扯过了她的手,敷在红肿处。
“疼吧。哼……我咋觉得这一幕这么眼熟呢?”卢瑛下手轻柔地给她涂抹草汁,实在心疼陈洛清不呵护自己。
“当然眼熟了,那是我去拉渔网伤了手,我们第一次吵架……”
“什么叫第一次吵架,我们可没吵第二次。”
“嘿嘿,是的。”陈洛清放下脑海里别人家的事情,专注起自家眼前人。她右掌在卢瑛手里,左手等待涂药,便把左臂枕桌,低头枕臂,盯着卢瑛,心中涌起暖意,扯出了嘴角笑容。
“傻笑啥?手都成这样了。”
“我是觉得庆幸。能养好的断腿,相比较而言,是多么幸运的。和人家相比,我真是充满希望……”
卢瑛知道陈洛清在比隔壁邻居。她默默用草叶包好陈洛清的掌心,又要来了左掌。
充满希望吗……好像有一片黑云般的绝望乌压压地藏在希望背后。她不敢想。
不管人心多么繁复,心事多么曲折。土地不会说谎,付出就有回报。熊花糕见陈洛清没有怨言一丝不苟地去实现自己的想法,也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所以于是抛开所有顾忌和客气,和陈洛清一起努力构造这小块试验田。
一田分九格。每一格都有和其他不同之处。同样的土壤,同样的种子。有的格里水要浇灌得多些,有的格里施的草木灰加了车轮草。有的格里用的是河水不是井水……如此精心区别、仔细记录,十几天后整片田望去都是绿油油的,然后其中两三格要格外欣欣向荣一些。
陈洛清即将迎来第一次种植的收获,兴奋得无以轮比。她浇完一遍水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不厌似地盯着这片小小江山里一颗颗鲜嫩欲滴的水油菜,一转头又在椅子上坐立不稳的熊师父脸上看到了相同的兴奋。
“很有成就感是不是?我听说钓到鱼的快乐与这个相同。我没钓过鱼,看到这片菜实实在在要长成了……这种快乐,我终于知道了。”熊花糕的眼睛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嘴笑得合不起来。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官学后的整片收获,虽然还是没有亲自下地。
有陈洛清这样的强力援手作她的手作她的腿实现她的点子贯彻她的计划,熊花糕隐约有种感觉,
也许理想真的可能实现。
“知情,你仔细看这九块地,长势还是有点不同。浇水多的,菜长得要好过于浇水少的。拌了车轮草的草木灰要好过于不拌的。嗯……这块没有加车轮草,长得也不错。这块地我们种得有什么特别吗?”
“特别……”陈洛清摸下颌,努力思索特别之处。播种时她们对每块小格田做了仔细记录,此时能够分辨清楚。“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这块地用的草木灰是我在灶膛里烧的。其他的灰我是在院外空地烧的。”
“灶膛……那里面应该有你们之前烧火的其他灰烬。柴火吗?”
“就是附近捡来的枯枝和干草。”
“嗯……好……”熊花糕的兴奋很快从满眼绿色中收回,想着要捡些枯枝和干草再好好看看。
“花糕,我们还有多久能够收获?”陈洛清迫不及待地想收割自己的第一桶菜,在心里已经想好了菜的分配。
“两天吧。那时候刚刚成熟,是最鲜嫩的。”
“好!我们两家一家一半。”
这是早就说好的,熊花糕却推辞。
“你多拿吧!出力都是你出,我就出张嘴……”
“你出的不是嘴。”陈洛清以手点额笑道:“你出的是脑子。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按理说,你都该多拿些。”
熊花糕稍愣。陈洛清这句话让她想起读书人常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听起来好像和陈洛清所说其义相似,但绝不相同。财富、力量,这两个她觉得和自己相隔甚远的词现在被陈洛清赋予过来,似乎真的从迷茫中看到了它们的轮廓。
穿过它们,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稻穗,金黄饱满地生长在远川的大地上……
熊花糕闭上眼睛打了个战栗,收回自己飘远的思绪。一步步来,现在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好像孱弱的身体真的有了些力量……
“我们把长得好的种法保留,下一茬再分批试验,继续挑选。最后挑出最好的,我们就暂且可以按那个方法种。种了几茬菜后,把田养肥了。开春我们来种稻子。”
熊花糕布置完短期计划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陈洛清满怀企望的脸。
“说到稻子……花糕,你知道玉皇米吗?”
第六十章
像是猝不及防突然被人触碰到说都不敢说的梦想, 熊花糕不由坐直身子,无比惊奇地盯着陈洛清道:“你怎么会知道玉皇米?!你应该……没有进官学学过农学吧?!”
“我是……偶然见过玉皇米稻穗。”
“你见过?!”熊花糕眼睛瞪得溜圆,更加惊佩。“那是燕秦的极品稻种。只能在燕秦王城东郊一带很小范围内种植, 是禁止贩卖的。我们官学那时仅有一株干穗。我要是也能见见新鲜的就好了……你当时看到的是成熟的稻穗吗?”
陈洛清点头, 如实描述记忆中林云芷送给自己的玉皇米稻穗:“它最大的特点是一株穗上谷粒极多,粒大又饱满,和我们远川的稻谷完全不一样。”
“岂止是和我们的稻谷不一样。玉皇米应该算是天下最好的稻谷了!可惜, 只能生长在王城东郊的那片黑土里。挪到其他地方种, 无一例外都会沦为普通稻谷。”
陈洛清继续点头, 心想熊花糕果然学副其实。燕秦水利发达, 幅员辽阔, 适合耕种的土地很多。若是玉皇米能开遍燕秦大地, 怕是天下都要是燕秦的了。她曾把自己拿到的玉皇米稻谷托人去种, 全部失败。别说长成普通稻谷,几乎就没有养活的。
为什么燕秦的种子, 在远川的土地上就长不好呢?
后来每次陈洛清从林云芷手里接过玉皇米稻穗时脑子里都是这个念头, 倒是从没怎么注意束穗的金线。
“你真的是博学博识!江湖上连玉皇米都能见识到吗?我还以为除了各地官学有点干穗, 只有国君才会有呢。”
陈洛清浅笑, 轻描淡写:“不过是机缘巧合偶然看见一次。见过也就是见过而已……玉皇米在远川种不了的。”
“那也未必。”
“啊?!”
“古书云,岐山之西有黑土, 灌以西王河,杂草不生, 沃……”
沃野数百里。
陈洛清默默在心里相和。远山国的古籍,她比熊花糕看得多。漫长而无人问津的少年时代, 她是在三公主府密室大书房四墙书架下度过的。
岐山之西, 道路艰难崎岖,如果不数以年计地修路, 几乎难以通车马。再往西走又是西戎的地盘。历代远川国君为了岐山这道天然屏障,从未想过去开荒岐山之西。那里到现在还是传说之地。陈洛清读到这句时也奇怪。杂草都不长,又怎么是沃野呢?
“不长杂草不一定不能长稻谷。古河的常年浇灌,黑色的丰润土壤,听起来和燕秦王城东郊的那片土地很像……可惜我不能去燕秦看一看,去岐山之西看一看……”熊花糕仰起头,看向头顶万里白云。
纵有凌云志,终究是囿于身体和境遇。是不是平凡人不平凡的梦想终其一生也难以实现?
那也未必。
陈洛清也仰头,同看一片蓝天白云,把熊花糕的梦想写进心里。
梦要敢做,一步步向它走就是了。
带着即将丰收的快乐和对岐山之西的憧憬。陈洛清今晚在床上瞪着眼睛睡不着。卢瑛久听不到呼声,心知肚明,扭臂摸上陈洛清脸颊,轻柔抚摸。
“还在想那畦水油菜呢?”
陈洛清回家后,克制地表达了即将收获的喜悦,并邀请卢瑛在收割前去田边看看。她最近腿养得好了许多,是可以稍微走动了。
“你怎么知道?”陈洛清被卢瑛说中心事,索性不再自抑,翻身趴在卢瑛肩膀边,轻声说道:“我想好了。我们和花糕一家一半的。我们那一半里,留下长得稍差一点的我们自己吃。挑出长得最好的分成两份,一份给房东嬢嬢一份给大姐头。”王南十自不必说,瘦嬢嬢在知道陈洛清去白活吹唢呐后,也没介意会给她的房子带来晦气,虽不是江湖人,颇有江湖道义。陈洛清愿意和她们分享第一批水油菜。
“哈哈,好,都是你的劳动成果,你做主。”卢瑛手掌随她走,又摸上脸颊。床头的蜡烛头快燃完了。昏暗的烛光中,陈洛清的双眸更显明亮。
“花糕真不是一般的农学士女!”
“咋不一般了?”夜已深浓,卢瑛想和陈洛清抱抱亲亲轻声细语说些意义不明的悄悄话,不太想在这个时候谈论别的女人。但她听陈洛清兴致高涨,还是接嘴捧哏。
“她农学知识扎实广博,虽然没对我这个外行过多解释,但我能感觉她的想法和做法已经在胸中千锤百炼。如今下田实现,只是小小施展,符合实际又新颖,绝不墨守成规。她身体如此虚弱,无法远行,却志向高远,真真人才难得……”
才种几天菜,就能看出这么多?
卢瑛暂且放下小心思,好奇起来:“你们不是才种了一畦水油菜吗?这也能看出志向高远?”
“我问她知不知道燕秦稻。她不仅知道,还知道我们远川曾引进过燕秦稻来试种。”
“燕秦稻?”
“我们的稻谷一年一熟对吧。燕秦稻半年一熟,能种两季!所以燕秦的粮食总是相对丰沛。当年的农学士子分开在几个洲郡试种燕秦稻全面失败,后面也就不再尝试。熊花糕却说邻国稻种来到新的土地培育,各方面都不同,失败是很正常的。应该锲而不舍地择优试验,必能找出适合远川的稻种!”
陈洛清说得两眼放光,卢瑛却冷静地提醒她此时已不是三公主。
“所以……这些和你有啥关系?”
唔……
陈洛清上头的热血瞬间冷却,不禁清醒到微微耳鸣。
是啊……自己都挣扎于温饱,受气于一个连最小官都不是的税吏。还要可惜他人命运,可惜国家失去人才,可惜有才有梦之人壮志难酬……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陈洛清松劲,倒回床铺,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
“你说自己搞个白事班子吗?”卢瑛装傻,安慰陈洛清的心却是真的:“你随心而动就好,你不是向来都是量力而行的吗?江湖儿女嘛,悲也好喜也好,不悔此生就好。”
“噗……”陈洛清顿时释然,重又笑道:“那我真的要拉她们跟着我干哦。小火卢子一起来吗?”
“不了!谢谢。”
这害怕是真没法。
过了两日,陈洛清和熊花糕如期收获。别看这块地不大,又是开荒第一次种。有了熊花糕的指导,菜收的不算少。顶着初升的朝阳,陈洛清把收割下来还沾着露水的水油菜分成两份。一份帮熊花糕提进了她家,一份带回自己家与卢瑛分享喜悦。
在发自内心地大大地夸奖了一翻陈洛清的劳动成果后,新鲜欲滴的水油菜叶被切成了段下进了滚水面条里。猪油汤底手擀面鲜菜叶,这种从地里拔下直接吃的鲜美让陈洛清一气吃了两碗。反正今天有活干,吃饱点也应该。陈洛清挑了大的好的菜头放进筐里,把唢呐插进腰里,正准备出门,被卢瑛塞来把雨伞。
“把伞带着。”
“看着不像是要下雨哟。”
卢瑛单手撑住拐杖,坚定地把手伸着。她的断腿吊了这么些日子大有好转,拐杖撑着站和走都非常稳当。毕竟卢大女侠武艺高强,习惯了断腿和拐杖后,在家里走这几步还是渐渐从容起来。
“天有不测风云,带着。”
卢瑛的要求不容分说,陈洛清也欣然接受,拉开伞上细绳被背在背上。
“不用等我吃饭,大姐头应该还有书信要写,大概会留我吃饭。”
卢瑛点杖凑近她,伸手搂住她的脖子,贴脸上去摩挲鼻尖,抒心中缱绻:“早点回来,路上小心。”
“嗯……”陈洛清闭目轻哼,吻在卢瑛嘴角,抚摸她的脸颊叮嘱道:“腿好点别飘,能躺还是多躺。晚上我准备厚着脸皮又吃又拿,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噗……行。那我不做晚饭,等着你的折箩。”
“折箩是什么?”
卢瑛正想解释剩菜剩饭的民间叫法,眨眼一看怀中陈洛清眼神清亮好奇,忍不住心神荡漾,嘴上就胡说八道:“就是你特意想着我,给我带好吃的,包含了诚心的食物,就叫折箩。”
“哦!”陈洛清利落点头,依依不舍离开卢瑛的怀抱:“多睡觉,少用腿,等着我给你带折箩。”
夹上雨伞,带上唢呐,提起那筐水油菜,陈洛清先去了房东瘦嬢嬢的果铺。瘦嬢嬢欣然收下半筐水油菜后果然还是备有一顿的唠叨。唠叨出自于热心良善的禀性,瘦嬢嬢不能眼看着年轻人任性却不加劝阻。虽然告诫陈洛清干白活的不易和这世间的偏见,入了这行传出去怕是以后谈婚论嫁都不好找婆家。但她也清楚陈洛清现在急需钱,好像也不在乎困难和偏见,劝阻便适可而止。反正是外乡人,以后离开永安回家去嫁人谁知道她一杆唢呐送人走过。
瘦嬢嬢不知道谈婚论嫁乃陈洛清最不关心之事,但钱她是真需要。把剩下半筐水油菜和雨伞暂存于果铺,陈洛清先去干活。今天不是温家班的白活,而是去其他班子应急。这些天陈洛清沉迷种地之余,正业也没放下。在给温家班出活的时候,她多方打听,广泛了解,已经和七八个班头有了沟通,以后的活应该会越来越多。
毕竟入冬了,天冷,白活多了起来。
唢呐一响,诸事顺利。陈洛清深得屈婉真传,这声唢呐是吹得真不错。再加上她那长相和气度,顿时在丧葬界鹤立鸡群。这倒不是有意踩一捧一,只是她在一众白活从业者中综合素质确实出挑,短短时间就在业内小有名气。今天她也是不出意外地得到了这家班头的大加赞赏,顺利拿到工钱,脱掉白衣麻巾,准备赴下一场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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