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这句闭嘴之后, 归流一真的没再说什么。倒不是她不想再纠缠关于三公主的问题,而是左臂的伤虽处理了,身体的高热没退, 之前的急怒加上现在的剧痛寒冷让她晕晕乎乎, 只得任由陆惜摆布。
陆惜剥开她的血衣,耐心地给每一处私刑造成的伤口擦拭血污,细致地清理上药。车厢到底不宽敞, 处理背上伤口时, 陆惜甚至需要把归流一抱在怀里, 让几近晕厥的她靠在自己肩上。陆惜倒是不以为忤, 帮同袍包扎伤口对她来说是每次大战后的常事。只不过这次不是同袍而是亡命钦犯。
没关系, 只要忠勇伯陆大人愿意, 又有什么不可以。
啪嗒, 啪嗒……
陆惜系好最后一个纱布的结,掀起车帘一角, 看见外面漫天的雨雾。车顶也噼里啪啦地大响起来。雨气随风钻进, 冻得归流一在昏睡中缩紧了身体。陆惜连忙盖好车帘, 用披风把归流一裹紧, 扶她在座位上躺平好睡得舒服一点。镣铐自是不再需要,有她亲自看守, 给归流一车厢范围内的自由也无妨。
陆惜把沾血的布巾全部收拾进布袋,然后在铜盆里使劲搓洗双手。作为战场厮杀的一军大将, 她竟讨厌血沾在皮肤上的感觉,只要有条件便会尽力把身体清洗干净。年少刚从军时, 她因为爱干净没少被笑话, 不过很快就用军功让这些人闭嘴了。即便如此,她还是让满身血污的归流一忍痛不住就抱住她。看来忠勇伯和一般贵族做派是不一样。反正只要是她看得起的人, 又有什么不可以?
可惜萍水相逢,似敌非友。
下大雨路就难走,再加上给归流一处理伤口耽误了时间。不想在野外冒雨宿营,队伍开始加紧赶路,紧赶慢赶在城门关闭前赶到了驿站。这是座小城,天黑后街上都没什么路人了。驿站条件简陋,也就能供应个热饭,有张睡的床。陆惜他们不计较,对伙食也没有额外要求,赶紧轮班吃饭休息。
归流一被关进单独的房间,一样有床有饭菜,并没有身为钦犯就被恶劣对待。陆惜在确认她的高热退掉大半后,从怀里掏出药瓶,又倒出一颗药丸放在餐盘上。
“吃完饭把药吃了。它对退烧也是有好处的。今晚烧退了就没有大碍。”说完陆惜转身要走,被身后悲切声唤住。
“陆惜!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没有否认……”没有否认,也算是一种回答。归流一悲不自禁,恨又不知哪起。
陆惜沉默片刻,转身对上那双泪水盈盈的眼睛,眉头微蹙,为难又勉强::“流言不可信……你既把我看作是仇敌,那么更要好好吃饭,吃药。饭和药是我的,你多吃一口,我就少一口,此消彼长。你才不亏。你心中有恨,就别把自己当死人。”
归流一用力抽泣止住泪水,抬手擦干眼睛,不理她的歪理,抓起筷子吃饭。陆惜也不再多说,默默把披风留下,走出房门。驿站被子看着就薄,她的披风有绒衬,可以当被子盖。
房门外守卫的军官锁好门,请示陆惜:“大人,等她吃完,是否上镣铐。”
“不必了,她的伤重。”
“是。大人晚上要与她同床监视吗?”这是押送钦命要犯时,押送官可能选择的谨慎方式,所以青戎八箭循例问问。谁知陆惜忽地脸颊微红,断然拒绝。
“不要!你们在门外轮值守卫就是。”
“是。大人早些休息。”
虽然这里条件简陋,不方便洗澡,陆惜并没有立马去休息。她找来驿站侍吏,掏钱让她去药铺买药补充药品,再去想办法买些女子穿的厚衣服,好换下归流一单薄的血衣。做完这些她才回房,简单吃饭洗漱后,她脱掉外袍然后合衣而睡。
一时还睡不着。
折腾一天的疲惫和不能洗澡的忍耐让她困乏又不适。克服清洁欲望倒没什么,这些年她不知道克服了多少次,只是心中有事,让她不能踏实。
她伸手进衣袍,抚摸在左腹的“山”,心思跨上了千里驹,恨不得眨眼回京。
洛川……
陈洛川的重压与日俱增,她感同身受,不想在外面多耽搁。可陈洛川认为此案蹊跷,让她不要着急,静观其变,或许就会有事发生。
“有事发生吗……谁敢袭击钦差?难道三殿下能从天而降来救她……要是三殿下真活着就好了。她也高兴,我也高兴……”
一夜过去,大家都高兴的好事没能发生。第二天清晨仍是乌云压顶,他们趁着雨还没下赶紧上路,走到一半又是大雨倾盆。道路泥泞,又有一长段山路甚是不好走,在经过落石段时,陆惜甚至下车亲自护卫在车旁,以免落石砸车。一天下来除了坐车上的钦犯,所有人身上又是雨又是泥,疲乏不堪。
不过对忠勇伯和青戎八箭来说,雨水泥路不算什么,疲乏也不叫事。日落雨歇之后,他们按计划赶到了苍林城。苍林挑着周围村镇的商贸,是个大城镇,而且苍林太守是陈洛川的亲信。
几乎到了自己地盘,陆惜松了口气。驿站是个老驿站,位置较偏,离繁华街市有段距离,但按规格的招待还是应有尽有。饭菜丰盛不说,热水也不成问题。太守听闻是陆惜亲自押解途经苍林,派心腹等在驿站,好酒好菜还有贵重的见面礼,只盼忠勇伯赏脸,去太守府赴宴。陆惜谢绝了礼物,推掉了宴席,好酒给了青戎八箭让他们解乏,好菜给了归流一让她多吃些肉补身体。帮归流一左臂伤口换了药后,她自己无心吃喝,只催着驿站侍从烧水备浴,她要洗澡。
炭火烧旺,大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翻腾。复杂烧水的驿站侍女往澡桶里兑好热水,退到屏风外等候。只听得屏风里大人脱衣入水,满意的长叹后得到暂且能休息的好消息。
“我这边没事了,你退下吧。”
“是。”侍女乖乖应是,乖乖退下,乖乖在关门时悄然给门上把锁。趁着关门声锁扣扣紧,她乖顺的神色立变,立即脚下用劲奔进柴房,边跑边解开发辫脱掉外衣,然后端起准备好的水盆,把自己长发浇湿。她三下五除二擦干脸庞,猫腰从干草堆后摸出藏好的化妆盒,对着盒中镜就把妆料往脸上抹。
陆惜埋头进水,咕噜噜地吐一串泡再冒头出来,闭目纳气吸吐,让自己从头到脚都被热水浸透,解乏解压,安慰心事。可惜这样的休憩时光没能太久,外面就响起一阵异声。
她睁开眼睛,轻微的笑意在水纹里不慌不忙地蔓延。
看来真的有事发生了。
守卫归流一的军官也听见异响。他不去张望,握紧刀柄,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岗哨,转眼听有脚步声将近,扭头一看竟是陆惜。
她裹着浴袍,湿发披肩着跑来。
“大人?!”
“深夜异动,必是有人袭击驿站,你和他们去探查究竟,这里我亲自看守!”
“是!”
守卫提刀奔去。陆惜见他跑远,赶紧闪身进屋,对着诧异的归流一扒开遮脸的湿发低声唤道:“流一,是我!”
突发急情,心情紧张,又有湿发披散做掩饰,就连青戎八箭乍一眼都觉得就是陆惜。至于声音,更是提前练好。讲几句还是没问题。
陆惜的声音开口不见,换来的是归流一的惊喜至极。
“晋……”
“嘘,我来救你,快跟我走!”
第一百零二章
没时间多解释, 晋阳拉起归流一的右手就跑,跑了两步,又赶紧站住脚步, 扭身从床上扯起陆惜的披风盖在归流一肩上。
“披上这个, 快走!我弄出的动静拖不了多久!”
情况紧急,不能将就伤员。晋阳扯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归流一悄然从后厨小门溜出。无人盯防的时机转瞬即逝,必须能溜多快溜快。马就藏在门外不远。晋阳从系在马上的包袱里抓出件衣服胡乱换下身上的浴袍, 然后扯过马缰翻身跃上, 伸手把归流一拉上马背。
“你来驾马!”晋阳一甩湿发, 把马缰塞进归流一手里, 顺手给了马屁股出发的巴掌。
“我驾?我这手!”真不把伤员当人啊, 归流一在晋阳马上的待遇还不如在陆大人的囚车里。
“凑合驾吧, 我忙着呢。”晋阳双腿盘起, 以屁股为轴转了半圈,以腿夹住归流一的腰。
“嘶啊……”
晋阳不管人家痛呼, 从怀里掏出湿布巾和便携小妆盒, 伸手把归流一的长发挽在耳后。“在马上颠着化, 我还是第一次……好颠啊……谁把你打成这样!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陆惜那个王八蛋吗?!”
再说陆惜那个王八蛋听见异响, 再怎么不慌不忙这澡也是泡不下去了。她从水里起身,穿上浴袍, 裹住腰腹上那片云山,径直走到门前, 也不伸手推门,提脚就踹。啪啦大响之后, 连门带锁踹碎一地。
青戎八箭听到这声大响, 又分两人跑来查看。其中一人看见陆惜,惊圆了双眼。
“大人, 您怎么在这?!您不是在看守犯人吗……啊!糟了!”他大叫不好,转身就奔向关押归流一的房间。陆惜见他反应,知道他必然要扑空了。
“看来是晋阳来了。她现在的化妆术居然连你们都能骗过了……”
另一人也明白过来,当即请命:“我们这就去追!”
晋阳顾不得有没有人追,反正追不追也就拼命往前跑了。归流一强忍疼痛,单手驾马,任由晋阳在她脸上鼓捣,就是忍不住开口。
“殿下真的活着吗?!”
“活着呢活得好好的呢!不是她谁能想出这么折腾人的法子啊。我跟你说,还有后招呢,咱就等着被她折腾吧……啧,别哭啊!刚给你遮住又被你哭花了!”晋阳急急擦掉归流一的泪水,重新补妆。她倒挂在归流一身上化妆,这奇怪姿势必须在跑到人群熙囔的繁华街道前结束,否则也太吸引眼球了。好在归流一是舞者她习武,腰马之力皆强,否则在马上颠着还真挂不住。
“我……我尽量忍着……呜……殿下……”归流一听闻陈洛清没死,心中重负和悲戚瞬间释放,实难忍住泪水。巨大的轻松感让她一时恍惚,思绪渗进背上温暖的披风里。
所以流言还真是流言?错怪她了吗?
“好……了!别再哭了哦!这个妆禁不起泪水的。”应声妆成,归流一脸上青紫皆不见,看起来已经像另外一个长相普通的女人了。晋阳松开腿旋身坐正,接过了缰绳:“我来驾吧,你抱着我坐好了。”
“我们现在去哪?”
“哼哼……”晋阳嘴角上扬,振缰催蹄:“去找半云!”
还好苍林城商贩多,这个时候入夜不久,城门虽关但路上还是车马不息送货送酒为明日的生意做准备,策马飞奔也不会太引人注目。归流一浑身疼痛,右手搂着晋阳靠在她背上,被癫得晕晕乎乎,只觉得不多时来到了一大圈人群处。有人高声讲喝,又有叫好声齐响。雨停了,听故事的人又聚起里三层外三层。毕竟舞姬杀太守这种事,一辈子也不见得遇得到一回。
半云吗……
归流一直觉是覃半云在说书,刚想抬头看看就被晋阳扭身抱住,一齐翻身下马。
“啊……”她看着身上披风被晋阳拽掉,翻滚在半空,然后被另一人接住。还未等她看清那人是谁,手臂就被晋阳前拽,转眼淹没进人群中。
那人接过披风披在自己肩上,然后马不停蹄,与另一人扯缰上马,继续飞奔。直绕着街巷跑了几大圈,街上已没什么行人,两人收缰勒马,一人倾耳听去。
“连追的人都没有,果然这么粗糙的手段,是难不到那位钦差的。”陈洛清披散长发,身披陆惜的披风。卢瑛则穿着和晋阳同样的衣服,利用覃半云的人气在夜色中偷梁换柱,可惜无人来追。陈洛清却没有惊诧或失落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到。
“说明人家有后手。”卢瑛搂着陈洛清策马慢行,嗅着怀里熟悉的发香,心里没有亡命的紧张,反而心情随着雨雾散开,明亮如初晴后的月色。“这不正如你所愿?”
怀里抱着陈洛清,即使在干劫钦犯这种事,好像也不慌。
陈洛清扭头,用脸颊轻轻撞了下卢瑛的鼻尖:“卢瑛,这件事上,你真的不想问我什么吗?”
卢瑛摇头道:“不问。你想说的,我听。你不想说的我不问。”
“那你后面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奇。”
卢瑛不在此时打趣,只是微笑着点头:“好。”
说话间来到一家客栈门口。陈洛清跳下马,仰头对卢瑛笑道:“按计划来,自己小心。”
卢瑛贪恋地盯着妻子,叮嘱道:“你才是,小心一点!”想到要和陈洛清分开几天她就不舍到心疼,已经完全不能想象长久没有陈洛清的日子了。
再不舍,也不能在此多逗留。卢瑛调转方向催马消失在夜色中,去做那枚无外人知晓的影棋子。陈洛清则进了客栈,翩然上楼,找到早就订好的房间。
她刚跨进房间掩好门,就有人噗通挡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哭泣。
“殿下!”
烛灯点亮,归流一已经擦去妆容,跪着哭弯了腰。
“快起来!你身上还有伤呢!”陈洛清解开披风丢在地上,曲腿把归流一抱起,扶她就床坐下,悲喜交加:“你受苦了。陆惜那个活阎罗没有难为你吧?”
陆惜这个活阎罗王八蛋已经换上了军服,正站在驿站门外抬手把湿发束起。
“大人,找到被打晕绑在柴房的侍女。还找到一件丢弃的浴袍。要不要带侍女过来问话?”
“不必了。去知会苍林太守,明日起封城,关闭城门不出不进。”
“是。大人,真的不用去追吗?”出现第二个陆惜是意料之外,但青戎八箭的错愕是短暂的,兵强马壮下及时追击至少能追到痕迹,岂料陆惜按兵不动。
“三公主的亲随来劫囚,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不要急。”陆惜领悟到陈洛川说静观其变的意思,看向之前肩站骜鹰的军官:“放鹰问信。”
听到这四个字。其他人皆依令行事散了开来,只留下那名军官候命。她从腰上方包里掏出卷绸和短笔,把笔尖含入嘴里,化墨待写。
“第一封问京,确认三公主府的屈婉是否还在京中。”
“是。”年轻的女军官立即下笔,把陆惜说的每一个字化成外人看不懂的密符。
“第二封密信问主公。如遇三公主,是护送回京还是……杀?”
两段字卷被封进不同颜色的小管,将系在骜鹰的脚上,飞投京城。陈洛川的骜鹰如她的飞箭般破天中的。只要训会了它们路线,它们能几天内少吃少休,速飞到收信地。骜鹰机敏迅捷,极难射杀,而且一般两只伴飞,就算射中一只,另一只受惊就更难抓住了。在远川骜鹰皆为军鹰,百姓若是攻击骜鹰,罪同袭击国君之军。所以陆惜选择骜鹰问信,是现在最为快捷安全的方式。
虽然她对第二个问题心里已有答案,依然要请示一下陈洛川的意思。
她还需确认,三公主是否真的还活着。
要是活着就好了……陆惜仰头望天,趁着没人对月微笑,偷偷想着不能告诉他们的心事:她要是活着,有的人也许就不用死了……
“您活着就好!嘶哈……”归流一左臂的纱布被陈洛清解开,看着还是血糊一片。
“活着呢哈哈,别哭了哦流一。你这伤得够重啊,是我二姐的人干的吧。”陈洛清亲自下手擦去伤口边的血水,捏起一个药瓶往伤口里倒药。
“嘶……这是?”
“这是清灵草粉,能够助伤口收敛,不易化脓。清灵草可是个好东西,对外伤大有益处。”陈洛清从有琴独那里学来的生活小窍门,这次出发备上了清灵草粉,正好对症下药。
“殿下,您这几个月到底是……”
“说来话长。”纱布一圈圈绕臂重新包扎,陈洛清轻描淡写地瞎说:“在长陵山遇到了山洪,被水冲走。幸得山里猎人家救命,修养了几个月。伤好以后想着机会难得,到处玩玩再回去,结果碰巧遇到晋阳,然后你就出事了。”
“您又救了我……是山洪不是有人刺杀吗?!京里传言,是说大公主要杀您。”
“我大姐怎么可能杀我?山洪爆发之前倒是遇到了山贼,大概是想劫财吧。好在有那场山洪,反而救了我的命。”
“耶……”在两人身边举烛台的晋阳此时转移话题,故意阴阳怪气问道:“陆惜还给你上药包扎了吗?”
“嗯。”归流一擦去泪水,点头道:“陆惜……她没有为难我。”亲眼见到陈洛清活生生地在这,她欢喜不已,如释重负,对陆惜的成见也随着陈洛清洪水山贼的说法烟消云散。
“耶,她人还怪好的嘞。”晋阳正话反说,冷笑不已:“我家和陆家多少有些姻亲,按辈分大小算起来,她算是我远房表姐。偶尔遇红白大事,两个家族聚餐摆宴。家族聚会嘛,既看辈分,也看你混得怎么样。我这种人当然是坐在边角。她总是坐首席。忠勇伯嘛……坐首席也应当。他们无论怎么捧,怎么奉承她,无论是长辈还是小辈跟她搭讪,我就没见她笑过!如果说大殿下是冰山,她就是冰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临光殿是个冰窖吗……也有可能啊,她脸已经冻僵,压根不会笑,一笑会抽筋。”
“噗……”陈洛清掩口轻笑。归流一却笑不出来。
“我觉得……她不是这种人。”
“嗯?她怎么不是,你别被她迷惑了,她……”晋阳是知道实情的,对陆惜怎可能有好感。
“好了好了。”陈洛清打断了这个对话,在椅子上坐下柔声道:“流一需要休息,早点去睡。明天必会封城,别多想了,养精蓄锐吧。”
晋阳听话不再说下去,去床脚掏出个小包袱递给归流一:“我和家里联系上了,这是婉儿给你的。还有这包,是江边捡的。”
归流一打开包袱,原来是新的杈桠发簪和皮手环,发簪下压了小小的一块保佑平安的木牌。还有一包白圆的石子。永安江边的长月石,轻重硬度都适合做弹子,陈洛清让晋阳挑了圆的捡。
“殿下,我们告退,您早休息。”
陈洛清目送她们出门,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她叫她们别多想,自己却忍不住稍微想了一想。她决定不在此时说实话,是因为归流一身为舞者情感外放,又为人刚烈爱恨分明,不像晋阳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陈洛清知晓实情这事,绝不能被陆惜知道。陈洛清想到归流一浑身伤口皆好好上药包扎,连脚踝被镣铐磨破的伤口都被处理,不禁学晋阳的口吻轻声感慨。
“她人还怪好的嘞……我们流一确实招人喜欢,连不会笑的忠勇伯也不能幸免吗……”
丢在地上陆惜的披风,随着归流一出门已然不见了。
陈洛清扑去床上躺下,滚来滚去,思念起分别已久的妻子:“好想小火卢子啊……糟糕,今晚没有小火卢子抱着睡了!明晚也没有,明晚的明晚也没有,明晚的明晚的明晚也……”
陈洛清一时怨念,倒是正巧说中了封城的天数。封城令一下,全城哗然。百姓要生活,要流动,要做小生意,都经不住城门一关好几天。苍林太守见陆惜等人既不搜查也不盘问只在驿站待着,到了第三天实在熬不住,亲自去驿站拜访陆惜,求问是否能尽早开放城门。
“陆大人,城门封闭是大事。我们找的借口老百姓已经不信了,您看还您这边还需多久……”
“有劳大人了,明天就可以正常开放城门。”临光殿的回信刚到,陆惜正要通知他开城呢。
这下太守大喜,百姓们也高兴。来日虽然又降大雨,大伙还是排着长队出城,急着去做这三天耽误的事。陆惜没派青戎八箭守在城门,倒是那几只军犬鸡腿排骨加了一餐,龇牙待发。
大雨下了一天,傍晚时分没有停,反而还下大了。郊外断路处有一间狭小的荒祠,香火断绝年久失修,屋顶这破一个洞那裂一条缝只能勉强躲雨。晋阳、归流一和覃半云,还有一个陌生女人,四个人挤在荒祠里等雨势变小。四人闭目养神,忽地覃半云瞪开双目,轻声喝道:“来了!”
大家皆惊,很快祠外雨声里夹着马蹄声和狗叫。还未等她们动作,破门就被大力推开,一个身披蓑衣全副武装的军官闯了进来。
他环视一圈,一言不发就突然拔刀,向坐在正中的女人头上砍去!
晋阳、归流一、覃半云同时拍地扑去!短剑、发簪,竹扇死死格住下劈的刀锋。竭力之下,归流一身上伤口大多迸裂渗血,只能咬牙强顶,不敢丝毫退却。
那女人竟还是端坐,不惊不惧,看也不看悬在头顶的大刀,只似笑非笑地凝视门外。
“住手!不得无礼!”
大刀立即收力抬起。晋阳三人顿时脱力,摔趴在地。
话音既落,陆惜已跨步进屋。她摘下斗篷,解下蓑衣,径直走到那位没有见过的第四人面前,拱手深躬行礼。
“卑职陆惜,参见三殿下!”
第一百零三章
轰隆轰隆。
响雷从头顶滚过, 压得乌云几乎伸手可触。屋檐之下光线更暗了,压抑得看不清每个人脸上叵测的表情。
“晋阳。”
被陆惜唤作三殿下的女人没有动,也没有因为前刀后躬的黑脸白脸而生怒。她只是平静叫过亲随, 让忠勇伯在边上等一等。
晋阳赶忙爬起, 顾不得喘匀气就连跨几步跪在女人面前。她从怀里掏出一面布巾,用随身皮囊里的水打湿,细致地擦在女人脸上。
陆惜没有得到免礼的指令, 腰便一直弯着。周围鸦雀无声, 青戎八箭里有将军扯住蠢蠢欲动的军犬, 悄悄把手上带血的纱布藏进怀里。
这些纱布沾染归流一的血迹, 带着独属于她的浓烈气味, 是陆惜不追不急的底气。苍林城里人多味杂, 军犬们不好循味找人, 待目标出城,气味便清晰得多。
陆惜为归流一包扎伤口之心是真, 那些收进布袋的染血纱布也是为这一刻做准备。没想到瓮中捉鳖, 还真有意外大喜。死而复生的三公主对于现在临光殿的重要性, 岂是放瓮中做饵的归流一可比。
晋阳此时把那张脸擦净, 果然陌生女人的脸已不见,布巾之下洗出来陈洛清美丽又尊贵的脸庞。
“参见三殿下!”青戎八箭一齐躬身, 随着陆惜向陈洛清抱拳行礼。陈洛清既现身,晋阳她们也纷纷低头, 擦去脸上的伪装。
“免礼。”陈洛清终于让陆惜他们起身,开口淡然, 让人听不出情绪。“忠勇伯为何到此?”
“卑职奉朝廷之命, 押解钦犯归流一回京。”陆惜看了眼归流一,对她的逃走也很平静。“钦犯出逃, 卑职搜寻至此,没想到她竟和殿下同处一室……敢问三殿下,您失联于长陵山,皇上和大殿下都焦急万分,为何突然……在这里?”
陈洛清站起,不慌不忙拍整身上的布衣,走到归流一身边,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把,把她推给陆惜:“流一,你能从陆大人手下逃走还是挺厉害的嘛。陆大人,她既是钦犯,我也护她不得,你自便吧。”
陆惜眉头微皱盯着陈洛清,在昏暗的气氛中目光炯炯。陈洛清这么轻易地把归流一交出来让她颇感意外。“殿下不是和她一起的吗?”
“哎呀,大表姐!”晋阳在此时突然凑过来,满脸堆笑对陆惜编起陈洛清那套说辞:“殿下在长陵山先遇山匪后遇山洪,九死一生。幸而被山上猎户所救,承蒙皇上吉星,大公主惦念,才侥幸生还。殿下想着趁此机会不如考察一番民间,也算不负皇命,然后碰巧遇到我,碰巧遇到覃半云,再碰巧遇到归流一……碰巧,都是碰巧,嘿嘿嘿。”
大表姐……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陆惜陡生厌恶。她斜眼瞥向嬉皮笑脸的晋阳,从讨好谄媚中看到内心‘就是碰巧,你能怎样你又没有证据’的得意。这位晋家的远房姻亲表妹游手好闲沉迷涂脂擦粉,她向来不放在眼里,连话都没说过两回。此时一声大表姐攀得实在勉强,她也没必要认。
“碰巧……”
“是,这世上总是无巧不成书。不知哪路江湖豪强神通广大,听了归流一的故事脑袋一热就出手了,把归流一从大表姐你眼皮底下抢了出来,又丢在这里。殿下游历民间,正要去苍林城,在破庙里躲雨,正好遇到了归流一,这不说碰巧吗?”
“无论如何,三殿下您平安就好。”陆惜没有纠缠晋阳的胡诌,算是认下碰巧的定性,转头对八箭下令:“拿下钦犯。”青戎八箭控制住归流一,侧身挪位,把门让出来。
“殿下既然要去苍林城,卑职这就送您去。”马上要入夜,大雨滂沱,就近赶回苍林城过夜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陈洛清背手身后,昂首挺胸看向屋外的马车,侧首向陆惜笑道:“囚车吗?”
“卑职不敢!这马车专门改造过,虽是押解钦犯用的,坐起来倒也舒服,架骨坚固非常安全。条件简陋,望殿下包含……”
“无妨。”陈洛清摆手,没有在这点上难为陆惜。“我与流一同乘,算我送她一程。”
“是。”
陈洛清钻进马车,陆惜押着归流一再进,不大的马车顿时就坐满了,留在屋檐下的晋阳眼见没有叫她进车的意思,心急起来。
“大表姐?我们怎么办?让我们也进去呗?大表姐……大表……”
砰!
车门当着她面关上,把声声呼唤截断。覃半云一展扇子,帮晋阳遮在头顶,无奈笑道:“咋办呢?”
“还能咋办,淋吧!”晋阳挡开扇子,正要冲进大雨又被覃半云拉住。她从身后拎出斗笠和蓑衣,披在晋阳身上。“那位陆大人丢地上的,我捡来了。”
“我们一人一半,我戴斗笠,你就披蓑衣……”
“那样两个人都会淋湿。一个人不湿总比两个人都湿好。”覃半云帮晋阳系好蓑衣,轻声提醒:“你可不能病。”
晋阳点点头,不再争了,迈步跨进漫天雨雾中。
回到苍林城,陆惜没有惊动太守,只是选了一家豪华客栈,出重金强行请走了其他客人,包下了整家客栈供陈洛清休息。她本想着就住一晚,这也是三公主该有的待遇,岂知陈洛清忽然不肯走了。
“您说什么?”烛火昏暗,热气缭绕,把陆惜本挺拔的影子拉得弯弯扭扭。
陈洛清脱下了粗糙的布衣,穿着陆惜备好的轻软舒适睡衣端坐于高椅,浑身散发出沐浴之后的清淡香气。晋阳站在她身后,正用铜笼烘干湿发。
“陆大人没有听清吗?归流一左臂伤势严重。我要你明日给她找大夫看伤。待她身体好转,我们再出发。”
陆惜挺直肩背,没有应是。她远远看着陈洛清,素冷之气渐渐爬上眼角。尊三公主一声三殿下,不过是给她个面子。一个爵位都没有的空头公主,还真在这里发号施令了。
可笑。
可是陆惜没有笑,屋内气氛瞬间压过热气迅速冷却,紧张得晋阳都双手微抖,烫弯了陈洛清几根长发。
“忠勇伯,陆大人。”陈洛清没有顾及晋阳的失误,起身离椅,走向陆惜。“你奉朝廷之命,押解钦犯,自然要负责钦犯安全。现在天气恶劣,一路上道路难行,若归流一伤情恶化,你交一个半死不活甚至死了的犯人上去,难道不是失职?不过几天而已,我不希望归流一死在路上。她对你来说是死囚,对我而言却不是。”
“这一趟不光是押解钦犯,卑职还要护送您回京,不好耽搁,所以……”
“即是护送我回京。”陈洛清毫不客气地打断陆惜的解释,站定她身前:“就不要违背我的意愿……大姐一定盼着我安全回京,不想节外生枝,你说对吗陆大人?”
陆惜微微扭头,在昏黄烛影中看见的是三公主居高临下的冷峻眼神。
也不知道没有她高的陈洛清是怎么整出居高临下之感的。
“你的主子,是我的亲姐姐。我和她身体里流着同样高贵的血。谁为尊者,这是国家礼法规定的。临光殿为众臣之表率,不可能违背朝廷法度国家礼仪。”陈洛清倾身,凑近陆惜,微笑着提醒她:“忠勇伯功勋卓著伯爵在身。纵然如此,在我面前,也须俯首。”
晋阳抓着铜笼柄垂手站着,吓得说不出话。陆惜抿唇咬牙,几乎能听到沉默中牙关的咯咯愤怒。但她终是长呼一口气,后退半步,真的俯首:“我,奉殿下命就是。”
第一百零四章
俯首就俯首, 低头就低头。给她妹妹低头,不算什么屈辱。就算她无爵无官的妹妹态度骄矜,颐指气使, 终究是她妹妹, 是当朝三公主,按规矩来说就是比为国建功的忠勇伯尊贵。
就在这段回京之路上,暂且和三公主讲讲规矩。
陆惜压住怒火, 行礼告退。她走出这间三公主就寝的豪华客房, 掩好房门, 但没有走远, 就站在门口隔着严实的木门盯着门那边可能自以为压她一头而得意洋洋的主仆出神。
表面看似压抑的怒气之下其实是深层的冷静。陆惜此时最迫切要确定的事, 不是陈洛清拖延时日想耍什么把戏, 而是三公主是否知道长陵山遇袭是临光殿出的手。
看那傲慢的蠢样子, 看来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就好,大家还可能都好好活着。
陆惜稳定心神, 对身后两位手下叮嘱:“护卫好三殿下。”
“是!”手下自然明白此时“护卫”的真正含义。她们收拾好陈洛清换下的破旧衣服交给陆惜身边的军官, 然后严密守在门前两旁目送陆惜回房。可送着送着, 却把她送到了关押归流一的客房旁, 隐约听到她下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心。
“把我的被褥和衣服拿来,我今晚同床监视钦犯。”
“是。”跟在陆惜身边候命的军官, 恰是那天问她要不要同床监视的那位。他没有对陆惜改变主意表示诧异,跑着去安排了。现在监守归流一的军官多了一位, 原来那位上晋阳当的还在,此时听陆惜发令, 怀疑的阴霾笼罩心头, 探过头盯着陆惜目不转睛。
“看出真假了吗?”
“啊……大人。嘿嘿……”心里有了防备,又是近距离辨别, 还是看得出熟悉人是否是伪装。
“开门。”
临时牢门被推开,转眼又关紧。不大的单人牢房顿时成了两人独处。
忠勇伯一对一看守,确实万无一失。
归流一没有对陆惜的进屋有所表示。她左臂最严重的伤口虽然被陆惜和陈洛清用药物轮番处理,但浑身伤口太多,这几天雨水冷风地颠簸,入夜后便又晕晕乎乎。此时她躺在床上气息混乱,看似暂时不能清醒过来。
陆惜坐到床弦上,看着归流一跌进昏睡迷糊地微张嘴喘息,不禁眉头微蹙。她决定来亲自看守归流一本意是想从归流一那里再确认陈洛清是否真的对那场刺杀懵然不知,不对临光殿产生威胁。但当她看到归流一痛苦的脸庞,又忍不住真的有些担心。
虽然她想赶快把三公主送回京城,她能回到陈洛川身边一起面对从上从旁而来的重压越早越好。可是归流一伤重也是事实,陈洛清提出休养几日不是无理取闹。单纯让归流一养伤度过危险这件事她是愿意的。所以陈洛清这个要求考虑起来让她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这时手下进来送被褥睡衣和镣铐。陆惜让她离开之前倒来温水,然后又摸出怀里的药瓶,倒出药丸。
这次这颗药该怎么吃呢?
陆惜想起归流一对自己的排斥和敌对,放弃把她再抱入怀里。她伸进手臂,把归流一肩背稍微抬起,把自己要睡的枕头塞进脑袋下。归流一轻哼了一声,还是没能醒过来。陆惜倒好一杯温水,把药丸塞进她嘴里,用水灌下。
“唔……咳!咳!”
陆惜还是心急了一点,没有掌握好水的流速,让归流一呛咳起来。陆惜赶紧想摸手帕帮她擦水,又想起好像手帕放得衣服里太深一时勾不出来,便捏起袖口应急。
“呼……陆惜……”归流一挣扎着睁开眼睛,眸中暂时一片模糊,只能看见陆惜伸手的轮廓。“我吐血了吗……”
“不是,是……我喂你吃药,呛水了。”
“三殿下呢……”
“你家殿下好好的,洗完澡准备睡了。”说到陈洛清,陆惜便没好气。但她没有厌恶形于色,只是扶归流一躺下。“她要我给你找大夫。哼……对你这种外伤,苍林城的大夫未必有我懂。”
“哈……”归流一还是第一次听陆惜有如此自夸骄傲的语气,当即笑容冲破痛苦,扯在嘴角。“让陆大人费心……”她虽然身体煎熬,心情却轻松。陈洛清活着,陆惜也不是凶手,现在是可以有谢说谢,想笑就笑了。
这声陆大人没有任何阴阳怪气,归流一放下心防是那样明显,陆惜已然有了答案。应该是不用担心,就算三公主能装,归流一也未必装得出来。她安心了,那么眼前只考虑归流一的伤。
“我明日会让人开药来。我来给你换药。”再怎么给予归流一照顾,也不可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让外人接触钦犯。“我们会在苍林休整几日,你好好养伤。不必谢我。这是三殿下要求的。”
归流一用力眨了眨眼,感觉晕眩又在脑海里飞转,朦胧中听到陆惜好像叫她往床里睡去一点。她不知自己是在云里还是雾里,反正全身无法动弹。待她晕完这一圈,再一次睁开眼睛时,陆惜已经换好睡衣,坐在她身侧的床铺上。
“你要干什……”
“监视你,今晚我睡在这。”
“为什么要监视我睡觉……这不是变态吗……”
“唔……”陆惜气到无语,哭笑不得:“这是够糊涂的。都忘了你是我的钦犯了吧。”她伸手贴在归流一的额头,轻叹道:“还好不发热。”
既然不发热,那就别胡说八道,好好睡觉。陆惜利落躺倒,拉起被子裹紧自己。
她大概是忘了放在床头的镣铐。
客栈外风雨交加,冷风吹不进内窗,寒意依旧丝丝绕绕。屋角的蜡烛是经烧的好蜡烛。夜虽深,烛光不熄,虽不明亮,也足以让陆惜看清这间客房里可能突发的异常。
监视陈洛清的两位军官是得力强干的,陆惜对她们放心,不会让三公主跑掉。京中的消息她已经得到,确认屈婉没有离开京城。陈洛清无武艺高手可用。她今晚实在不愿亲自守在三公主的房门前。她宁愿睡在归流一身边。
但好像这里也未能安宁。
归流一于迷糊中低声呻_吟,好像痛苦已经冲破意志。她缩在被子里,蜷紧身体。陆惜感知到她的不适,翻身侧起轻声问道:“冷吗?”
归流一没有回应,也不必回应,身体内外夹击的寒意让她开始微微发抖。陆惜坐起,揪过床脚叠整齐的一方巾被,展开一看原来是她自己的那件披风。陆惜把披风加盖在归流一的被子上。她知道服药之后,几个时辰内不适感会加重。现在归流一必是很难熬。
“暖和一点吗?”
归流一还是没有回应。陆惜就当她暖和了,睡回自己的被子。她还没有呼吸匀自己的气息,再次改变心意。她掀开了归流一的被子,把颤抖的钦犯拉入自己怀里。
多年军旅生活,让陆惜熟知寒不同于冷,一时间不是多加被子和衣服能够压住。足够衣被下再加另一个人源源不断的体温,才是最好的御寒手段。大战之前的行军夜宿中,陆惜已记不清多少次和同袍相互依偎取暖,熬过冰冻的寒夜。此时生活经验教她抱住归流一,好驱走重伤后冬夜的寒意。
但是归流一没有这种生活经验。
“陆惜……”
“别乱动,很快能暖合起来。快睡。睡醒就没这么难熬了。”
“嗯……”归流一无力挣扎,也不必挣扎,任自己被陆惜抱紧,贴在她胸口坠入混沌的睡梦。
直到一觉醒来,陆惜诚不欺她,真的清醒了很多。窗外还是黑的,看来不到太阳初升的时辰。蜡烛仍在燃烧,笼出间或摇晃的光圈。光线昏暗,但是归流一发现自己和陆惜挨得是那样近,近到仅凭微光就能看清她长翘的睫毛,听得见她平稳的呼吸。
为什么……会睡着陆惜怀里?!
归流一目瞪口呆,竭力从断片的记忆中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在她还是找到了,没有做实变态之名。
确实是暖和了……
归流一只觉得和陆惜挨在一起,周身暖洋洋的,连伤口的疼痛都减轻几分。她见人家还在熟睡,不敢乱动,目光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一阵飘忽后,落在了陆惜睡袍领口。
那里,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归流一不知是好奇还是紧张,竟小心翼翼拔出手,向陆惜胸前的奇怪之处伸去。
啪!
“啊!”归流一吃痛轻叫,手腕已被三指死死钳住。
“我看你是不冷了。还能乱动了。”
第一百零五章
冷冰冰的语气, 把怀里的温暖瞬间降温。归流一手腕上擦伤的红痕在陆惜虎口的钳制下生生作痛。看见归流一吃痛,陆惜松开手,目光却没有放开, 锐利地盯着归流一。
沙场淬炼出来的忠勇伯如此近距离地逼视, 没几个人能不心怯退却。可归流一居然没有缩回被抓过一次的手,而是继续向陆惜胸口伸去。陆惜微眯双眼,警惕中疑惑渐浓, 似乎是好奇起来归流一到底意欲何为, 竟不再阻拦, 任由她的手落在自己睡衣的领口。
身为钦犯的归流一破罐破摔地胆大妄为。她坚定地注视那奇怪之处, 极其胆大又有分寸地将陆惜的领口拉开一角。
“这?!”
那块奇怪的东西露出本来面目, 是胸口上一道斜长又狰狞的疤痕。梨园乐坊的姑娘, 从小见过的、自己挨过的打数不胜数。连挨打挨成了天下名角的归流一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伤疤。
“这是剑伤的疤。”
归流一还沉浸在伤疤带来的刺激中, 被突如其来的解释吓了一跳,猛然抬头迎上陆惜归于平静的眼神。
“剑伤……”
陆惜稍扯衣领, 把疤痕重新遮住, 淡然诉说曾经的伤痛:“当年和隋阳大战。我是先锋。那仗敌多我少的遭遇战, 不拼命只能全军覆没。我的箭射穿了隋阳先锋的喉咙。我也被他的副将当胸一剑, 斜扎进来刺破了甲衣,差一点点就扎到心脏。”
归流一蹙起眉头, 眼中满是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军医竭尽全力救我, 大殿下不眠不休地照顾,我早就死在那了。”
“真厉害……”归流一惊佩地凝望陆惜, 不由地感叹。
“什么厉害, 是被人在心口扎了个窟窿厉害,还是躺在床上十几天不能动弹厉害?”
“为国负伤真厉害!你们是英雄!”
“是吗?”归流一发自肺腑, 陆惜却冷眼相看:“如果朝廷把我们当英雄,那么厉焕锋就不会得势,你也不会成为钦犯,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以前就觉得为国而战是英雄,现在亲眼看见你的伤更是这么想。”
陆惜看着归流一,忽地心生遗憾:“你这个人有血性,敢下手,其实蛮适合做个军人,可惜当了舞姬。”
归流一微低头,不禁苦笑,转眼又扬首,目光明亮:“我喜欢跳舞,但我不喜欢以舞取悦那些鬼一样的男人。来生,我愿做军人。握着刀,背着弓,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陆惜默然片刻,然后点头:“好。”
今生须臾将逝,来生望你如愿。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说。”
“陆惜,你长得这么漂亮……说句冒犯的话,比大乐坊里当家舞姬歌姬都毫不逊色,上了战场,能让人害怕吗?”
“噗……”陆惜猝不及防被被夸了长得好,掩口失笑,即刻又板起脸,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不冷了吧?不冷了就回去睡。”说完就要把她往被子外推。
“诶!冷……冷呢!”归流一忍痛挡住陆惜的手抵身回去,张臂松松地抱住她的腰背:“边疆,是什么样的……”
陆惜伸手轻蒙她的眼睛,悄声道:“快睡,说不定梦里能见到。”
烛光微摇,于时光中消耗,终于是熄于一滩烛泪。归流一有没有梦到边疆景色不得而知,陆惜的梦反正是被敲门声吵醒。
“什么事?”不需说话,敲门的快慢轻重含有的讯息就能让陆惜未问先知大概是什么程度的事情。声音并不急促,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大人,三殿下请您过去。”
陆惜厌恶地皱眉,果然不是大事,是烦人事。她把睡得暖烘烘的被褥留给归流一,自己起床更衣洗漱,去见那讨厌的三公主。
“陆惜……”归流一清晨又虚弱晕眩,迷迷糊糊拜托:“我们家殿下,托你照顾了……”
陆惜穿好衣袍,正梳起发辫,顺势坐在床边,叮嘱她:“多睡觉,你的身体才不会太痛苦。”
“嗯……”
陆惜衣发周整了,出门先去洗漱。正走过楼梯角落边的晋阳看见陆惜一大清早从关押归流一的房间里出来,惊奇得眼睛忽闪。
“大表姐真是个猛女诶,各种意义上的……”
猛女陆惜虽猛,也不好当着三公主的面把厌恶表露在脸上。陈洛清也的确没想给她省心,吵着闹着要出去玩,看看苍林城。陆惜没有理由拒绝。就像三公主说的,归流一是钦犯她又不是。至于安全,有忠勇伯护卫,怎么可能不安全。
于是陆惜只能带着四个人亲自陪陈洛清逛街!三公主真不客气,又吃又喝又买,宁选贵的不选对的,反正也不是她花钱。陈洛清特意挑了间大的甜点铺子,把平时舍不得买的糖果点心要了个遍。掌柜的笑呵呵地用油纸包了一大捆,换走了陆惜好大一块银子。气人的是陈洛清穷人乍富还不珍惜,时不时捏了几块精致的甜点随意看看,似乎又不满意,转手赏给了身边的晋阳。这逛一路她吃得不算多,倒是晋阳吃了个满嘴甜。
苍林城是布偶之乡。集市上有大大小小的摊贩都在卖布偶。布或线做的外衬内里絮的棉花,个个圆鼓鼓的结实灵动。陈洛清嫌摊子上的布偶造型简单不够精巧,一定要去城里最大的布偶工坊修珍斋去买。陆惜决心忍她最后一个店,买完布偶后说什么也要带她回客栈了。
不过陈洛清做派虽惹陆惜烦,对她的眼光倒是认可的。修珍斋的玩偶和街面上摊子卖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小的玩偶只有巴掌大。小小的尺寸包含丰富。小猪偶憨态可掬,老虎偶威武霸气,甚至还有鸟雀偶,一只只胖得滚圆却不失灵巧。人偶也是百态造型,写实又脱俗。
陆惜看了都不免心动。
陈洛清被各色精致的大玩偶吸引,身边有四人护卫。陆惜偷得一刻清闲,便暂时专注于眼前柜台上的小玩偶,想挑可心的带回去送给陈洛川。细细选了一圈后,她挑了两只小白猪。一只捧瓜大吃,一只背着小背篓翘脚爬凳。倒不是说陈洛川特别喜欢猪,只是陆惜看见这两只小猪就有奇妙的安宁轻松感。
她有自信陈洛川肯定会喜欢。
选好了玩偶陆惜正要付钱,伙计提醒她:“这种玩偶买三个划算。买三个只比两个多二十文。”
“不需要,我就……”陆惜才不计较几十文的划算,但她转眼看到了柜台最远边的一个人偶,改变了主意:“我就再拿那个吧。”
陆惜揣着三个小玩偶,心情舒畅了许多。陈洛清选了一条大鱼玩偶,大概是吃饱喝足了,居然自觉地提出回客栈休息了。陆惜把她和晋阳送进那间豪华隐蔽的客房,好歹是完成了今天的煎熬。
那么就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新的伤药开来了,她信守承诺,亲自给归流一换药。伤口在见好,归流一的晕眩今天也有些好转。但钦犯在意的事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
“陆惜……”
“嗯?”
最后一个纱布的结打好,陆惜放下归流一的手腕,在铜盆里清洗沾了血污的双手。
“你今晚……还来监视我吗?”
“不用了。”
“啊……为什么啊!”
陆惜洗净双手,在手帕上擦干,抬眼看她:“今天吃的药不是昨天那种,不会那么作冷了。我再叫她们给你加床被子。”
“不用……”
失望溢于言表,溢到陆惜都奇怪:“怎么……你还想被监视?嗯……她替我监视吧。”说着她从怀里掏出第三个人偶,放在归流一面前。
五色线织出少女的结实身体、黑长辫子、红润脸颊、利落的军服盔帽和腰间的长剑。
“这送给我吗?”
“下辈子,你……如愿以偿就好。”
归流一把少女军士捧入手心,抬头望住陆惜,眼神郑重:“如果下辈子,我真的成了军人,能不能……做你麾下的士兵吗?”
陆惜表情不动,心中深为惊讶:“我以为即使来生,你还要跟随三殿下。”
“三殿下希望我们能找到自己的路。此生,我死与不死,这条命都是决意要许她的。下辈子能找到另外一条想走的路,换个活法,她会比我还高兴。所以……行不行?”
既如此,陆惜点头:“好!那时,你来找我。”
忠勇伯应该一诺千金。归流一看着人走门关,握紧玩偶贴在胸口,心渐安宁。
下辈子有所期待,死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一道房门,两位守卫,把陆惜隔在有归流一的方寸外。陆惜没有方寸大乱,只是觉得心中波澜一时不平。波澜未平,又忽然被陈洛清召唤。
“殿下,您还未就寝?”
晋阳已不在三公主房中。陈洛清身穿睡袍,背手而立,不知道在这深夜又有什么让忠勇伯烦心的要求。“陆大人,我想问你个问题。”
陆惜心想今晚的问题很多啊,头依旧微低道:“请您示下。”
既然她说要俯首,那就俯首呗,正好也不想多看她。
“你觉得归流一该死吗?”
“这个问题,您不觉得问我毫无意义吗?”
“呵……”陈洛清笑得暧昧,像是揣测到了什么私隐。笑过之后,她直抒胸臆道:“陆大人,我不想回京。”
“您说什么?”
“我想救的人,都要救到,包括我自己。我向你保证,我做得到。”
“是吗?”陆惜还是抬起头,深望陈洛清:“您可以试试。看这一局,是您能赢,还是我。”
第一百零六章
大张旗鼓, 虚张声势。是两军相遇时实力弱的那一方惯用伎俩。陆惜岂能不知。所以陈洛清的宣战,她并不感到威慑。只会写字画画办宫廷宴席利用亲随化妆术的小伎俩想瞒天过海的三公主上了战场也就开战前讲几句大话罢了。
只是,真的是这么简单吗?
陆惜睁开眼睛, 抱着被子在床上坐起。久经沙场的忠勇伯也知道, 兵不厌诈,骄兵必败。虽然屈婉在京城,但是三公主宫外真的无人可用吗?她能在长陵山逃生, 又毫无音讯地混迹民间几个月, 似乎又有点本事, 无论是哪方面的本事。
不可轻敌。
陆惜深深吸气, 提醒自己在黑暗的寒冷中捋清思绪。
如果她真心想救归流一, 那应该偷偷摸摸筹谋, 找准时机出击。这样把心事囔出来虚张声势, 更像是……
要救她自己!
陆惜抱紧怀里的被子,心思逐渐清晰耐心起来:故意让我警觉, 精力放在归流一身上, 她好找机会逃跑……
陆惜也不喜欢待在京城待在宫里。所以陈洛清一个无宠无爵的公主说不想回去她相信。只是现在的情势她必须把三公主带回去, 容不得陈洛清愿意不愿意。
陆惜想通了, 倒回床躺平,陈洛清那个问题蹦着跳着钻进脑海。
归流一该死吗?
“不该死的人就能不死吗……”陆惜睁大眼睛瞪着榻顶, 自言自语:“三殿下,让我见识一下……”
陈洛清倒是沉得住气。对陆惜宣战之后她停了闹腾, 只在客栈里休息没有出门。就是她嫌弃客栈的客饭不合口味,让晋阳出去一趟趟买街边小吃回来给她吃。陆惜冷眼旁观, 并未干涉。她还是按部就班地给归流一换药, 督促她吃药休息。这么休养了几日,归流一的伤势已经大好, 该是启程的时候。
陆惜向陈洛清报告归流一已可以赶路,明日该离开苍林,重新向京城开拔。陈洛清这次爽快同意,没给陆惜再出难题。青戎八箭忙忙碌碌地喂马喂狗,擦枪擦刀整理马车,为明天出发做准备。入夜不久,陆惜正在归流一的临时牢房里与她一起吃晚饭,忽然属下未敲门就急报,进屋后凑在她耳朵边说了什么。
“你确定是‘她’吗?”
“是‘她’,我确定。”
陆惜放下筷子,起身就走,被归流一喊住。
“陆惜,怎么了?!”
陆惜转头看她,微微笑道:“你家殿下,真的能救你吗?”
“什么……”
陆惜没再多说,和属下跨步出门。她正要离开,忽地又改变主意,叫上门口一名守卫一起走,只留一人看守归流一。
希望她能。
话说晋阳今晚照例出门,去给陈洛清买晚饭。那天逛街陈洛清看见有摊子卖卤煮,但那时吃得太饱便没有买。离开苍林之前还是嘴馋想吃一顿,于是正好做今夜晚餐。晋阳找到那家卤煮摊。摊子老板是个利索的女人,头发用发巾包起,口鼻用围领遮了御寒,干净又熟练地烫着卤煮,招待客人。晋阳先给自己要了一碗尝尝,一口下去皱起了眉。
“老板你这什么味啊?”
老板听出她的不满,手上不停瞥了她一眼:“就这个味,吃不惯别吃。”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态度啊!这么难吃还想赚钱!”
老板抓起上勺猛力往桌子上一敲,围巾上的眉眼怒气跳动:“想找茬是吧?!”
晋阳的怒火腾就蹿上头顶,找茬就找茬谁怕谁。她低头呸呸往自己那碗里啐了好几口,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碗扣进咕嘟嘟的大锅里,转身就跑!
老板眼睁睁见自己一大锅菜色都被毁了,气得耳朵都冒烟了,岂能罢休,操起长勺就追了去,破口大骂道:“你个鳖崽子!你等到我,看我不搭死你!”
周围路人这个时辰刚好吃饱,正愁没地方消食,看到有热闹都围了上来,一时间推搡叫骂大笑混成一团。老板哪追得上晋阳,眨眼就看她消失于夜色,自己气喘嘘嘘站着不一会儿就被人群淹没。
晋阳埋头大跑,跑出人群跑出集市,跑到安静的偏僻处,背贴围墙,探头回望。她的真正目的本就不是跟一个小摊老板争执。这下看身后无人追赶,她松了口气回过身来。可这口气还没喘匀就僵在她脸上。
陆惜就站在不远处,背靠围墙好像已等候多时。青戎军官们牵着军犬堵住这条小路两端,把晋阳包围起来。
“大表姐,你怎么来了呢?”
陆惜双手搭在胸前,冷冷看着晋阳,反问道:“你呢?”
“我是给三殿下买卤煮。那摊主不讲理,我小小教训她一下,又不想当街和她厮打,这不跑这来了……诶!诶?你们……”晋阳话没说完,被两名军官上前抓住了胳臂。晋阳大怒,骂道:“你们大胆,放肆!”
“那就请您容卑职放肆!”陆惜断然大喝,笃定下令:“洗!”
一位青戎军官拿出面巾和水囊,用清水把面巾打湿,擦在晋阳脸上,几下擦抹之后,居然擦出了陈洛清的脸!
“放开三殿下!”陆惜有令,军官们立即松手,放开对陈洛清的钳制,但就杵在她身边,让她再无逃跑可能。
“忠勇伯,你真的毫无顾忌吗?!”
“是您先不要尊贵体面扮作别人。您都不顾忌,卑职有什么好顾忌的?”陆惜说完抱拳行礼,俯首,却傲然:“参见三殿下。”
“哼……”陈洛清抬袖擦去脸上水渍,不甘心道:“怎么让你看出来的?”
陆惜直起身,眼色的蔑视不再掩饰:“您以为化妆术这种小伎俩的假扮,真的可以次次奏效吗?”她挥挥手,牵军犬的军官上前,手上拿着的居然是陈洛清最初脱下来的粗布衣服。“今晚,晋阳把您化成她,把她化成您,让您以她的身份逃走。可是,相貌可以伪装,气味却不行。您跑不掉的,除非脱胎换骨。”一招鲜,吃遍天。军犬是真好使。
“哎……”陈洛清仰天叹气,眨眼又无谓失败接受事实:“逃不掉就不逃了,走吧陆大人。”
既然把戏被人拆穿,陈洛清就不撒泼打滚,乖乖地被陆惜带回客栈。可是客栈这,好像要比抓陈洛清激烈得多……
“这……大人!”
留守的青戎军官昏倒在地,关押钦犯的房门洞开。归流一、覃半云、扮作陈洛清的晋阳,都无影无踪了。
陆惜上前,抱起昏倒的军官查看,见她只是被人打晕,并无致命危险,放下心来,扭头对陈洛清道:“是我小瞧您,您还是有人可用的。”
陈洛清在周围军官们严密监视下幸灾乐祸地看着,耸肩笑道:“我可不知道。别把丢失钦犯的责任赖给我。陆大人该怎么找人呢,怕是明天又走不了了吧。”
陆惜把伤员交给手下,起身对三公主道:“殿下不必费心,我不找了。只要把您带回去,我能说得通。殿下与门客感情甚笃,私下放她逃走。我以殿下安全为重,只能先送殿下回京。这是不是很能说得通?”
“你……”
“所以说……”归流一逃了,陈洛清还在。不该死的不死,该抓住的抓住了。陆惜想着现在这个结局,满意得无与伦比,满意得忍不住笑意盈盈:“这一局是我赢了。”陈洛清在宫外果然还是有高手可用。但她没让那高手助自己逃跑,而是派来救归流一,阴差阳错共筑完美结果。
陈洛清看着陆惜脸上绽开的笑容,震惊得瞪大双眸:原来她会笑!
既然这局结果让陆惜如此满意,便不等到天明。陈洛清被请进了那辆安全又舒适的囚车,连夜启程,向京城赶去。陆惜自然不能对三公主上镣铐,但是她就与陈洛清对面而坐,寸步不离,严密监视。陈洛清则懒得看她,一路上用围领遮住脸,除了吃干粮喝水下车解手,就是抱着大鱼玩偶靠着车厢睡觉,不与陆惜有任何交流。
赶路一昼夜,转天又入夜,一行人正在林深处。这里林深叶厚,连月光都洒不进来。会选择在林中干夜路的人极少。方圆之内就只有陆惜她们。夜长梦多,进城人多眼杂,陆惜决定不再进城住店,只一路轮班短暂休息,过完这昼夜不好走的路,就全速赶往京城。陈洛清睡醒一觉,听见窗外风声吹动着林中马路旁车轮花发出的车轮般滚滚微响,伸手掀开车窗,看到青戎八箭马上的火把。她定睛看了一会儿,头也不转地对陆惜道:“我坐累了,我要下车休息。”
“请殿下忍耐。”
“我忍不了了,我要如厕!”
陆惜轻叹口气,推门探身出去查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块平整的空地,便喊停车队,下令今晚就在那块空地休息。
陈洛清抱着玩偶下了车晃动手脚,舒展开筋骨,然后挑了棵大树靠树坐下并不去如厕。青戎八箭摆好位置警戒,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警惕地喝水,安排先打盹的人。陆惜则把水囊递给陈洛清,站到离她不远处就着火把光亮仔细观察周围树木地形。
她正看着,身后陈洛清突然说话。
“陆大人,你说化妆术是小伎俩对吗?”
陆惜转身看向陈洛清,看见她在暗与火的光芒交汇处神情叵测。
“我教你一个化妆术的小知识吧。妆容,无论是什么样的,哪一种,都是不能在脸上留得住太久的。如果不补妆,几天之内妆粉妆料会慢慢脱落。”
陆惜不知道陈洛清这个时候说这个意欲何为。她不由自主地走近两步,疑惑地盯着三公主。
“有的妆用清水洗不掉的,需要特殊的草植粉溶水才能卸掉。比如说这个……”陈洛清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面手帕,上面沾裹了枣色草汁。她倾倒水囊,把手帕打湿擦在脸上。
陆惜紧紧盯着陈洛清,疑惑中忽涌起不好的预感。
“你说人的气味伪装不了,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从最开始,就是我。”面巾滑下,半亮半暗之间闪闪一排白牙,晋阳的笑脸突如其来地炸开在陆惜眼中,再开口已经不是陈洛清的声音:“大表姐,你说你把我送回京城做什么?”
寒意从心底刺出,瞬间蹿向陆惜的全身。她一把抢过身边青戎八箭的火把,一步跨前,难以置信地盯住眼前于黑暗中变幻的鬼影。
“我刚刚说了,妆容时间久了会掉,那是因为妆料是附在皮肤和毛孔上的。你好好看看我,脸上可有妆料?真的是我。”
陆惜双眸震动,止不住地晃起,像她此刻动摇的内心。眼前的人是晋阳,那么……那位口口声声大表姐满脸谄笑的晋阳……才是真正的三公主陈洛清!从最初抓住她们的破祠堂那里起,她们就已经互换了身份!不对……不对啊!明明看着陈洛清洗了脸,卸掉了妆容,是三公主的摸样……清水洗不掉……啊!难道说是妆上妆?!在破祠堂是,昨晚也是,都是妆上妆。晋阳化妆成陈洛清,再化成她自己……那么所谓的在三公主面前俯首,是要让我少盯着她看,免得有可能看出有妆容的痕迹……这真的是那位三公主想得出来的吗?!
“我主心胸,岂是你们能知晓的。大表姐,这局你可输了!”晋阳看透陆惜眼中的剧烈震动,还要往她心口扎刀。陆惜瞳孔缩紧,突然周围树影骤晃,有破风掠于她头顶。可杀气又是那么不明显,直到近在咫尺,精神恍惚的陆惜才勉强摆首,还是不能完全幸免。
啪!
额头上血肉撞破的声音炸响在每个人耳膜上。陆惜在失去意识之前,看见眼前染红弹起的白石。
归流一……
第一百零七章
世上事要成功没有不难的。致胜一击之前不知要做多少努力。
这里出了密林, 山壁下就是江面。陈洛清独自在远离战场的地方,于月下赏一番水中影。她不担心远处的埋伏能否成功。她对自己的家人爱人有信心。战鼓其实早就敲响,她们必将凯旋。夜袭这种事她不擅长, 就不去拖后腿。
那处停下休息的平地、她现在站着的这里, 还有她们几个埋伏的大树,都是事先反复踩点,用心挑选出来的。这是回京的必经之路。陆惜在苍林城丢了钦犯, 一定是立即上京把三公主送回, 好洗清陈洛川杀妹的嫌疑。她有丰富的野外过夜经验, 必不会再进城住店节外生枝。即使时辰上万一有大偏差, “陈洛清”也会想办法调整, 让车队穿林时是夜行。
想赢下对弈局需要细致的准备耐心的铺垫。所有大张旗鼓的表象都只是想让人看见的。陈洛清这个计划真正的核心, 在于置换。既然对手是忠勇伯陆惜, 靠卢瑛武力强抢就行不通。只有当陆惜的目标不再是归流一时,才有营救的可能。所以她想救归流一, 必须自己先入瓮。第一层置换三公主和归流一, 第二层置换晋阳和陈洛清。
第一次的营救成功不了是意料之中的, 陆惜必有办法追捕。第一次的行动只是为了让陈洛清入瓮。当着陆惜的面洗掉妆容, 让她深信不疑看到的陈洛清就是三公主。再以“三公主”闹事逃跑吸引她的兵力,让“气愤”的卤煮摊主卢瑛能趁此机会救出归流一。只是出乎陈洛清意料的是, 陆惜居然对归流一动心,以至于防守放水, 让卢瑛的营救难度大为降低。皆大欢喜之后,陆惜手上就只有真正的晋阳了。
想救的人都要救到, 这是向忠勇伯保证过的。陈洛清从来不做没把握的承诺, 哪怕是披着她外皮的晋阳说出口的,她也是认的。要把晋阳救出来, 就需要直面陆惜。陈洛清之前通过死虾请教屈婉。敌多我少敌强我弱的仗要怎么打,得到五个字的建议。
擒贼先擒王。
王,不是她三公主,而是忠勇伯。勇武如陆惜这样的顶级高手,只有让晋阳给她最强烈的刺激,然后在她心神动摇的刹那给她猛然一击,才能出奇制胜。时机稍瞬即逝。归流一必须把握住唯一的机会。
陈洛清把手中石子丢进水面,打乱了一轮明月。
“流一,你好像还有顾虑?”
“我……我明白。伏击陆惜,救出晋阳。”
“只有你有狙击她的能力。一定要一击击中。”
“殿下……我……我想问,需要打她的要害吗?”
“当然不啊!陆惜是国家良将,我们又不是要杀她。而且就算你想打她要害,她应该也是能躲掉的。打晕就好。”
“哦!好!我明白了!”
陈洛清望着月影重归圆盘,仿佛又看见归流一那副如释重负的轻快模样。
缘份真奇妙,可惜这一劫忠勇伯躲不掉……
长月石做的弹子带着愧疚的决意,在陆惜额头擦出一片血雾。这一击吹响了夜袭的号角。晋阳见陆惜倒下,立即把大鱼玩偶举起挡住头部。刹那间,弹子嗖嗖飞来,有打得准的,有打得不准的。打得准的直扑青戎八箭和军犬,打不准的就打马屁股。一时间马跳狗窜,落叶乱飞。
“快!把火把熄了!保护陆大人!”青戎八箭熄灭火把,抹黑围成圈把陆惜护在圈里,一人抱起陆惜,摸索着探她的伤势。
“怎样?!”
“额头有血,应该是晕了!脉象……不危急!”
青戎八箭皆暗松一口气。丢了钦犯有三公主顶罪,丢了三公主有陆大人背责,这要是丢了陆大人,他们八人非得被陈洛川活撕了不可!只听噹噹几下,他们挥刀挡开了飞来的又几颗石子,决心已下。
“不要妄动,保护陆大人为先!”黑暗中他们看不见,想听声辨位又受马嘶狗吠搅扰。最大的危机是陆惜已伤。敌人情况不明但杀气不重。此时实在不宜主动出击,还是护卫好陆惜最重要。
他们不动,骚乱也渐渐平息。叶声风声重归宁静,只留车轮花辚辚声响。
在这一片黑暗中,覃半云听车轮花声辩路,带着归流一驾马飞驰在林中道上。卢瑛和晋阳跟在后面踏步飞奔。一马四人不知跑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看见了等候已久的影子。在月光之下,水波之旁,衣袍随风猎猎,仿佛差一点就要乘风登天。
“一、二、三、四……一个也没少。”陈洛清笑意嫣然:“看来这一局,是我们赢了。”
覃半云抱着归流一翻下马背,正要喊殿下被晋阳悄悄拦住。卢瑛见她们眼中晶亮欲言又止,便自觉退远,让她们话别。
“我去那边警戒,你们说话。”
见卢瑛走远,三人一齐单膝跪地,向陈洛清行礼。
“殿下!”
“快起,不要再叫我殿下,我还是喜欢你们叫我姐。”
覃半云挑眉道:“我和流一比您大,您这不是占我们便宜吗?”
“那随你们叫吧……别让卢瑛听见就是。”
“殿下……”归流一深深弯腰,泣道:“殿下救命之恩,我……”
“不说这些。你们快走。我们就此分开,待朝局明朗,事情平息,我们在开洲相见。晋阳。”陈洛清问晋阳道:“我写的信,你留下了吗?”
“我丢陆惜身上了。他们一定能看见的。”
“嗯,有我的亲笔信。陆惜也算能回去交差了。反正只要能证明我活着,大姐就达到目的了。她和二姐马上各自聚力做最后角斗。陆惜要回京城,不会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你们好好蛰伏,自己保重就是。”
“殿下也保重!”
“姐……”晋阳没说告别的话,忽然眼神闪烁,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借一步说话,请您过来。”
陈洛清随她走到月下阴影处,催她快走:“夜长梦多,早走为好。”
“我长话短说!”
“又怎么了?”
晋阳瞥了一眼远处的卢瑛,确定她听不见这边的悄悄话:“还是有关姐夫……你先别拦我!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猜的告诉您,您自己判断就是。我现在要和您分开,这些话不说我心里不踏实。”
陈洛清点头:“说吧。”
“我先说我的猜想。我没有任何证据,都是猜想。我猜,卢瑛和大公主、二公主都有牵扯。”
陈洛清微皱眉,安静听下去。
“先说大公主。之前我练习假扮陆惜的妆容,被回家的姐夫撞见。她脸色大变,出手就打。按理说看到个陌生人不该这么激动。还有,我模仿陆惜的声音总是不像,掌握不好发音。姐夫看我练得心急,在一边陪我,也试着变音说话。就那么巧,她哼哼哈哈几下就撞到了陆惜的音色。然后我让她教我怎么发出这个音色,才算过这一关。说是巧,真的是巧吗?所以,我的猜想是,她至少认识陆惜。”
陈洛清沉默不语,继续听着。
“再说二公主。您掰断的那根发簪我记得是二殿下雕的。我看见姐夫偷偷把断簪收起,好像是试着粘起修复似的。这倒没什么……我以她教我发音感谢她为由,送了她件礼物。”
“什么礼物?”陈洛清终于开口,语气平静。
“二殿下赏我的贴身手帕。上面绣有春涧宫的徽记向荼花。”陈洛瑜最喜欢向荼花,在宫里种了许多,贴身用品有的也会绣饰向荼花。久而久之,向荼花就成了春涧宫的标志。那手帕还是晋阳找她哭求寻找三公主的时候她赏给晋阳的。晋阳觉得算个稀罕物一直带着,没想到会用在卢瑛身上。“姐夫盯着向荼花,眼神很……那个……我形容不来。就感觉跟要哭出来似的。谁看着块手帕会哭啊,手帕再珍贵也不会吧……所以,我的猜想是,她认识二殿下。讲完了。”
“嗯,我知道了。”陈洛清听完两个猜想,舒开眉头点点头,伸手接过大鱼玩偶,又揉揉晋阳的头顶,笑道:“小晋阳真是长大了,自己保重,安全第一。流一有伤,你们多照顾。”
“是!姐,你也保重。那我们走了!”这三个人各有本事还有一匹马,陈洛清是不担心她们逃亡的。目送她们远去,陈洛清向卢瑛走去。
“知情。”卢瑛听到身后脚步,转身迎向陈洛清:“有事吗?”
陈洛清望着卢瑛,看见爱人眸中倒映的月光,清澈,温柔。她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
“她们走了吗?”
“走了。”
“她们去哪啊?”卢瑛之前没有多嘴,到这时还是有点好奇。
“开洲。”陈洛清走到她身旁,要把心事又袒露一道:“那里有我一处产业,唯一的产业。”
“你还有产业……啥啊?”
“开洲,糖工斋。”
“糖工斋是你的?!”卢瑛惊得瞪走了眼里的月亮:“糖工斋点心可贵了!你说糖工斋是你的你何至于穷到我们这个熊样……”
“哈哈哈……”陈洛清忍不住小声笑起:“那是我最后的避难之地。现在给她们用了。”
“那我们也走?”卢瑛借月望妻,神采奕奕。
“好!”陈洛清随她一同笑起,把手伸给她。卢瑛握紧陈洛清的手,拉着她转身逆风而跑,跑向远边一处高坡。
高坡是悬崖,悬崖边有树,树下江水东流。陈洛清右手抓着大鱼玩偶,左手被卢瑛拉着奔跑,风声在耳边簌簌,月亮在头顶不远不近。脚下越来越轻,她不觉得累。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跑向清风、跑向月亮、跑向穹天。朦胧间她想起了天涂山顶的云游之景。
过去问道,是有卢瑛的生活。今夜问天,又是卢瑛陪在身边。那就这样吧,成仙成魔,反正都是她了。
过去就是过去了,说不纠结就不纠结。
“媳妇!要跳了咯!”卢瑛一路全速奔跑,此时忽然拽紧陈洛清的手臂,把妻子甩到怀里抱紧。她长啸一声,踏树飞跃,向江面上一艘大船跳去。
东十星号已经等她们许久。
咚!
两人砸在甲板,卢瑛让自己先着地,抱着陈洛清从一团滚成两团。有人把大鱼玩偶从陈洛清脸上挪开。陈洛清睁开眼,苍穹下是辰星好奇关切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哈!”
想救的救了,想逃的逃了,这才叫乘青风登上青天呢!接下来一个月,随东十星号去打远江鱼,什么三公主,到哪找去啊!
第一百零八章
鸟上青天, 鱼入江海,是渔民陈知情的自由日子。在京城权力斗争里沉浮的大人们则没有这么清闲。每天绞尽脑汁拼了命地要爬上岸,再把政敌踹下水。在这样的漩涡里, 想独善其身清者自清是奢望。
这日已经入夜, 霍澄霍大人的马车正快马加鞭赶往大佛寺。夜晚启程,她急着要在清晨赶到,为她的公主学生面君。年关将至, 国君入大佛寺祝祷斋戒, 为来年相王大典做准备。陈洛川和陈洛瑜随驾一齐入驻大佛寺, 共同担当起国君的护卫职责。随君伴驾, 这是最为微妙的时刻。偏偏有人在此时进言, 告边疆士兵近日突然回京, 聚集京城, 居心叵测。这当然是诬告,为了把握士兵离关回关的路线和日期, 边关士兵轮休向来都是按年限批次同城回乡。只是今年恰好轮到京城士兵回家休假。不巧的是此时微妙的时机和这些士兵都属陈洛川麾下。
这个时候告这一状, 险恶用心不言而喻。陈洛川当然受不了这样的诬告, 当即就想辩驳, 但是她父皇以祝祷在即为名不见她面。她不仅没有解释的机会,还得到和陈洛瑜驻线互换的命令。如今陈洛瑜在内她在外, 如同她和二妹同为女儿在国君心中亲疏不同的体现。
这几年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陈洛川心灰意冷,不愿再辩。而霍澄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她不能坐视陈洛川受此委屈, 决定立即赶往大佛寺面君为大公主
陈情。以她公主老师的身份,还有与国君几十年的交情, 不至于不得一见。陈洛川不愿老师牵扯进大佛寺凶险之地, 但霍澄怎肯听。陈洛川阻拦不了,只得多派护卫保护老师。
天黑了, 城外官道上没有什么行人。马车飞驰,霍澄还嫌不快,不住地催促驭手加鞭。她刚探头出车门,驭手忽然勒马,刹停了马车。霍澄猝不及防,险些被后力掀翻,好在被驭手旁的侍卫扶住。
“霍大人当心!”奉命护卫的侍卫队长立即扯缰拍马,守在马车旁。
“怎么回事?”
驭手回禀:“大人,前面有断木挡路。可能是前两天下雨从山上冲下来的。”
“那就搬开,继续赶路。”
“是!”侍卫队长正要命手下去搬开路障,忽然眼前飘过一片桃花。
桃花?这里哪里的桃花呢?
他伸手去抓眼面前的桃花瓣,却抓了个空。他疑惑抬头,却在夜幕中看到漫天嫣然桃花瓣。
灼灼似妖。
“糟了!”他终于反应过来,抽刀大喊:“有刺客,保护霍大人!”
厉声大喊响彻在郊外夜道的上空,传不到几十里外的大佛寺,也传不到安宁幽静的时离山。林云芷入鸿才院修习已经有些日子了。之前的伤痛早已没了痕迹。她所居山中楼台的窗外风景壮美秀丽,风清鸟鸣,最适宜养伤。何况她本来就武艺高强身体强健,擂台上点到为止的伤还不需要她养太久。此时她伏案于窗阁前,就着烛灯笔耕不辍。她说要在远川习练书法不是说谎,是真的想趁此机会把字练好。可是书法这事好像也不是努力就能成的。林云芷两手捏起宣纸两角,把刚写成的一幅字拎起来细看,皱眉苦恼:“怎么还是这么难看呢?”
话音刚落,宣纸随风轻飘,那些歪扭的字迹上遽然出现一抹桃红。
嗯?桃花瓣?
不对!
林云芷脸色骤变,丢下宣纸毫不耽搁地抽出佩剑,然后左手握剑抽锋,在手心划破一道口子。还未待血珠凝出伤口,疼痛就从猩红处传开,林云芷趁痛振剑击空,格住飞向自己面门的花瓣!
嘶嘶啦啦……
花瓣于剑锋之间格出的居然是金属相磨的火花!
林云芷英眉稍紧阖上眼睛,大力抵开半空的花瓣,眨眼翻手挽剑,将它斩于案下。此时左手疼痛已经剧烈起来,唤得她意识格外清明。再睁眼时,桃花瓣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案后正向她扑来的黑衣人。林云芷身不离座正要出剑,忽地耳边生风,烛火摇曳,一阵兵刃声乱响后,殿内的黑影已经悉数倒下。
“参见殿下!殿下无恙否?”
“我没事。”林云芷细看跪在她面前的援兵,惊道:“怎么是你们?你们不该在二姐身边吗?!”
“曲王殿下不放心您的安全,要卑职等暗中保护您。”
“这……胡闹!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刺客?我还不放心她呢!你们不在她身边,我更不放心了!”
“曲王殿下特意叮嘱,让您放心。有尚大人护卫,她万无一失。”
“哎……我的好二姐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好吧,你和晓雨互相照顾吧……”林云芷收剑扶额,表情比刚才直面刺客时苦恼多了。
“殿下,您手掌在流血!卑职先为您包扎!”
“没事,是我自己划的。”林云芷瞥了眼地上黑衣人的尸体,拾起被她斩落的桃花瓣。此时花瓣已是半把断掉的刀尖。她盯着刀锋折出的寒光冷笑道:“隋阳的幻术。他们还是这么喜欢用下毒的下作手段。趁远川储位之争袭击我,隋阳唯恐我们两国不乱,只是阴谋诡计岂能得逞?”
“是否查下去?”
“不能查。”林云芷接过上了药的纱布,自己缠在手心伤口上。贴身大夫已被她派去和离队的两人汇合,这种小事她便亲自动手。:“他们敢在时离山刺杀我,潜伏进远川不是一两日了。今晚的事不可声张。把尸体丢下山崖。就当没这回事。明日我照旧练字。耐心等待二姐消息就是。说不定,我二姐已经快找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宁,两处刀光,生死之间。彼处生,此处死。天才蒙蒙亮,陈洛川不顾护卫国君的职责在身,一路飞驰从大佛寺赶到了霍府,看到了榻上已经冰冷的老师。
“啊……啊!”
凄厉的哭喊划破了京城阴霾的晨雾。昨晚那支赶去大佛寺为了她去求见国君的队伍遭到不明身份刺客的袭击,全体覆没,包括她的老师。
陈洛川把霍澄抱进怀里,用手捂住她脖子上那道已经干涸的深口,泣不可仰。悔恨、悲戚、杀意,随着泪水奔涌,笼住她正在结冰的胸膛。
“殿下!”心腹们跪在她身旁,皆哭喊:“他们已经敢刺杀霍大人了!我们再不动,就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
陈洛川抬头,双眼血红:“杀师之仇,我与陈洛瑜不共戴天!”
“殿下!”
陈洛川把霍澄放稳躺好,擦去她脸上沾染的泪水,挽好耳边乱起的鬓发,跪在榻前深深叩首,然后站起转身眼含血泪终下决心:“朝上有佞臣,君旁有奸人。我要除奸清君侧,你等可愿与我同行?!”
“臣等誓死效忠殿下!”
“立即召集京中回乡士兵。说我做了。我便就做了!”
“殿下,是否急召陆大人回来?”
陈洛川眼神忽地闪烁,微微点头:“我自有安排。”
众人肩担变天大事,皆领命而去,惟有驯养骜鹰的军官留下,等待陈洛川下令。
“发信给陆惜,让她不急着回京,找到洛清再回来。”
“殿下?!是让陆大人不用着急回来吗?”军官怕自己听错,重复了一遍这个意想不到的命令。
“是,让她找到三公主再回来。”
我即将踏入地狱,你就不要与我同行了。
刀光剑影间的时光飞逝,京城的巨变爆发在即,一时倒传不到千里之外。这天是陈洛清和卢瑛结束第一次出江捕鱼的日子。一个月已过,该下船回家了。吃过暂别的散伙饭,挥手了王南十和东十星号的大家,夜已深沉。今晚月光皎洁,两人不用点灯笼,轻装上路。
“哎呀,回家了回家了。”陈洛清站着伸了个悠长的懒腰,又加紧几步跨到卢瑛身前,学着晋阳那样反着走,脚下轻巧,心情轻松。一个月的捕鱼生活,她略晒黑了一点,身体又结实了一些,看着添了浑然健康之美。
卢瑛肩扛木剑,剑上挑着一卷绳索,对她来说轻若无物。这次捕远江鱼,东十星号满载而归,这两人却没带一条鱼回家。
“多亏你在,要不然下船时大姐头塞给我的鱼还真推脱不掉。大姐头侠义,算是救我们于无形。我都说了我们不要工钱,她硬是要给。收了工钱哪好意思再收鱼啊。”
卢瑛笑起,毫不留情地拆穿陈洛清:“拉倒吧,明明是你吃了一个月鱼,吃腻了!”
“哈哈哈!”陈洛清不好意思地抬手揉揉鼻尖,笑道:“你知道我不是挑食的人。但是再好吃的东西连吃一个月实在是……”
哼哼,你终于知道我吃三个月骨头汤的感觉了吧。
卢瑛没把心里话说出口,只是附和:“是,我也吃腻了。”
“是吧。不过你要绳子做什么呢?”
“船上的绳子可是好东西。又结实又有韧劲。”
“哦。”陈洛清笑得一脸鬼祟,抬肘顶顶卢瑛,故作小声道:“你是了解这些,你好这口呢!”
“啊?谁好这……”卢瑛猛不丁地还没反应过来,转眼明白了陈洛清所指何事,认栽道:“我好我好,我好这口行了吧。”她伸手捏捏陈洛清的脸蛋,提醒她:“过不了多久长安和花糕也要回来了。你想好怎么跟人家解释了吗?”
“唔……我还没想。就最大范围内实话实说吧,主打一个真诚她们也就消气了。反正就……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嘛。说起来三叔都要被我们搞无奈了。一会这个事,一会那个事,每次班子要起步就会有大事发生,哈哈!可要努力干活。地也得接着种。”
“这也是没办法的嘛……希望她们三个安全到了。”
“一定会的。”陈洛清仰头,望着天上圆月微笑道:“大家都好好活着就最好了。只要活着,就有重逢的时候。”
好好活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待走到家门口时,陈洛清先一步站到柴扉前振臂欢呼:“终于到家咯!”
卢瑛笑着把木剑和绳索递给她:“你先进去吧,我打桶水。”
陈洛清扛着木剑跨进阔别已久的院子,看看随风摇晃的淋浴竹樽,看看墙角怒放的梅花,心情怡然至极。当时离开家时她并没锁门,此时看起来一切如旧。她安心地推开房门,摸索到墙边的烛台,掏出火折吹旺点燃。
却映出一屋子怪影。
陈洛清端着烛台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倒吸进满腔寒气。
这怎么可能呢?!
窗边有人站着,床前有人坐着,耳畔传来忠勇伯平静的声音。
“三殿下,这一局,还没完。”
第一百零九章
既然不速之客到访, 房门就不需要关了。风从身后吹起发梢,摇晃陈洛清手上的烛火。猛然惊吓的寒意迅速褪却。被这些人闯进自己的家,陈洛清此刻满腔厌恶。
陆惜从床前椅上站起, 直面惊愕的三公主。窗子透进来的月光洒在她侧脸上, 明暗之间映得鼻梁唇角格外俊秀,就连额头上新添的那道浅淡伤痕也无法破坏这张脸的美貌。
“您不需惊慌,也不必再妄图逃跑。化妆术我已经领教过, 不用再试。”
陈洛清当然知道此时此刻化妆术之类真是成了伎俩。忠勇伯这样的人物上过一次大当, 这辈子也不会再搞错她和晋阳了。她握紧手中木剑轻轻冷笑, 由衷感慨:“陆大人, 我真的不明白。”
“这种白石, 叫长月石。”陆惜抬起右手, 指尖捏着的是导致额头伤痕的那颗罪魁祸首。石头上面的血迹已经不见, 回归它原本的白润。“长月石只出自永安。”陆惜不带一丝炫耀地平淡地解答陈洛清的问题。胜败乃兵家常事。败阵之后不急躁操切不过于自懊,迅速冷静找到敌人蛛丝马迹, 细致搜寻, 确定目标, 围困对手……这才是忠勇伯本色。
可是, 陈洛清想不明白的不是这个。陆惜答非所问了。长月石只有永安有,这个知识点对陈洛清来说是意外。天下知识她不可能尽数掌握。她不知道的地质知识行军打仗的忠勇伯碰巧知道, 这又不意外了。
既然能瞄准永安,在永安生活了几个月的痕迹是经不起深挖的。找到她家守株待兔是本事, 陆惜有这个本事陈洛清不感到惊讶。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陆惜不回去, 为什么陈洛川不召这位心腹大将回去。
从基本理智而言, 难道她值得陈洛川浪费陆惜这枚可以攻城略地的大棋在她身上?
不可能!
到底是哪里,她没有算到?
“三殿下, 请您跟我走。”陆惜见陈洛清面有迷惑地低头,默然沉思,显得既不懊丧也不好奇,便不多向三公主解释自己找到她藏身之所的过程,只是直截了当提出了请求:“立即回京。”
说一声请,不过是给三公主最后的体面。骗都骗了,打都打了,其实早就撕破了脸。事到如今,容不得三公主拒绝。请求即是要求,要求即是命令。既然是命令,就有人听命。屋中两人立即向陈洛清走去。陈洛清听得她们动作,猛然抬头,登时提腿向后退去。两位军官见她要逃,跨步扑前,往她两臂抓去!
就在这时,只听啪啪两声钝响夹着破风声刮过陆惜面庞,眼前月光像截断了一刹那般闪过黑影。两名军官皆抱臂格挡,埋头从房门冲出撞进院里,既堵住门护住陆惜,也以身挡住那道黑影的去路。
陆惜毫不迟疑,不躲不避,跟着风尾跨进院子,与前冲紧跟的四位军官一齐,把三公主连同三公主身旁的那道黑影围在院子中央。
“归流一,就是你救走的吧?”陆惜看向黑影,心中已知大概。王南十送的御寒素布披风和在船上遮阳的箬笠在此时月光映照下像极了独行的游侠。陆惜没有接到另外青戎四箭的示警,料定三公主除此影子,再无其他帮手。
箬笠慢慢昂起,光影从箬叶宽边流淌到额头、眉眼、脸颊、最后汇于沉默的决心,给陆惜勾勒出在此时最意想不到的鬼影!
她……她还没死?!
陆惜一时惊慌到抬手捂眼,使劲揉搓,急切再看,果然就是卢瑛!
这怎么可能呢?!侯大人的毒药应该早就发作,断不可能活到现在!又是化妆术?!不,不是!
陆惜疯狂自问又飞快否定,心神再一次动摇!
这气息,这身手,就是卢瑛,不会有错,这不是化妆术能伪装得了的。不可能的事就这样活生生地发生在她眼前。奉命刺杀三公主的卢瑛没有死,还站在三公主身边。
为什么有关三公主的事都这么荒诞呢?三公主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你……为什么没死?”
陆惜的问题虽像喃喃自语,在这此刻寂静月夜又是那么清晰。字字刻进陈洛清耳里。陈洛清看向卢瑛,看见的是身边爱人坚定望向陆惜的深沉眼神和默然双唇。
原来如此。
陈洛清找到了一个答案,是曾经卢瑛不愿回答的问题。
“原来是你。”陈洛清盯住陆惜,无悲无苦不惊不惧,只有压制的愤怒藏在三公主静如秋水的双眸后:“下的毒。”
陆惜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她其实没有搭理陈洛清,而是向属下伸手,握住了递来手心的兵器。
鞘随着清啸被拉开,拉出一眼寒月。无锋锏,精铁打造,破甲断刀剑,这就是陆惜的随身兵刃。虽然平常不怎么随身,只为杀敌用。
“诸位听令。”锏在手,陆惜心神已定,再无迟疑:“格杀勿论。”
她不需纠结卢瑛为什么活着。既然做鬼戏,那么都去见鬼好了。
青戎军官得令,立即后跨调整方位,从身上揪下短弓,个个搭箭拉弦,对准两人。青戎八箭之所以叫八箭,虽各有侧重职务,看家本领还是弓箭。他们用的弓比普通弓要小一圈,箭也要短一节,又快又凶,杀人利器。
卢瑛听得陆惜下令,又看他们这阵势,心中猛然一沉。看来他们要杀的人,除了她这个“叛徒”,还有三公主。尽管这是她能预想得到的结果。毕竟她们三这照面一打,就算她比陆惜还害怕真相大白于陈洛清,陆惜也必然要杀人灭口,把陈洛川杀妹的事实永远埋葬。但她亲眼看见凝着寒光的箭尖对着她媳妇,她还是心口沉痛。这种闷痛眨眼就砸到心底,溅出一腔怒火。
堂堂三公主,岂能任你们杀一次又杀一次!
弦音震心,箭轨勾光!卢瑛顿足旋身抱住陈洛清,展开披风运力抓箭。好在青戎八箭只有四人在场。如此近距离的四箭在披风的助力下,卢瑛还能在箭尖触及陈洛清之前全数抓住。可惜,敌人不止这四人,还有陆惜。
破风的嗡响随箭同至,直扑陈洛清而去。卢瑛才挡下箭,脚不及站稳,扭身就朝陆惜撞去。
“小心她的锏!别碰!”卢瑛的嘶吼炸响在陈洛清耳边,她听得明白。可是她眼见着卢瑛情急之下抬肘去格挡那如山倾压般的乌黑锏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卢瑛再断手。于是她手中的木剑不由自主地就挡了上去。
轰!
锏与木剑相格,陈洛清只觉一股大力扯着五脏六腑揪到了心口。与此同时卢瑛的手掌及时按到了她胸膛上,把她推得向后折腰,躲开锏身凶狠的杀意。余力如暴雨过山岗,木剑瞬间断成数截。卢瑛来不及踌躇,拍地凌空翻身踢开陆惜,以自己做盾抱紧陈洛清,被掀飞撞破院子土墙,摔出家门。
“知情!”
院外月光比院内明亮,像往常那样如水般洒在黄草上。只是今晚尘起声嚣,草木不得安睡,皆随风侧身,注目这一场厮杀。卢瑛滚身爬起,于须臾间查看陈洛清伤势。
“像被用力撞了……”陈洛清仰面躺在地上,感到那股大力还在五脏六腑里冲撞,咬牙说句话,额头上又有暖流横流入鬓。“这什么……血吗……”
卢瑛救人够快了,但这招陆惜也是用了全力,又怎能全身而退。像是复仇般凑巧,躲避的瞬间锏尖擦在了陈洛清的额角。
“头晕吗?想不想吐?!”
“不……”
卢瑛双手颤抖,急切拨开陈洛清的发根查看伤口。还好额头这里只是破口的外伤。严重的是内伤。刚才那一锏裹了陆惜十分内力劈下,武功微薄的陈洛清怎能承受得住。卢瑛知道陈洛清现在必是肺腑煎熬,不应该挪动。但是情况危急没有办法,她把因木剑断裂散落在地的绳索抓起,让陈洛清趴在自己背上用绳索系好,背起来就飞奔,向远离家的方向冲去。
夜风随狂奔的步伐又起,黄草弯腰,似乎在对再难回还的人道别。明明是久违的回家之夜,为什么现在要在月下奔逃?卢瑛无瑕多想,所有的专注力都集聚在后颈处温热急促的呼吸上。
追兵就在身后紧跟。今晚虽有月光,毕竟是深夜。陆惜们对道路不熟,总差那么一点追不上背着伤员的卢瑛。待跑到那片竹林,卢瑛正要收腿,忽听得耳边轻柔一声。
“卢瑛……”
“嗯?”
“就在这里吧……再往前要进街市了……别祸害别人……就在这里,我们和他们拼了……”
卢瑛欣慰笑起,心想果然是心有灵犀:“好。”
林中竹影摇晃,月光骤稀,隐约可以看到魑魅魍魉。青戎八箭,留下埋伏包围的人也该现身了。卢瑛转身,扭头往竹林深处跑去。既然都选中这片竹林,那就在这里做个了断。
这片竹林长久无人问津,竹子肆意生长,密密丛丛。竹叶交错遮天,腹地几乎照不进多少月光。身体进入幽暗,虚浮的意识就随之模糊,陈洛清搞不清被卢瑛背着走进林多深,等她终于被卢瑛从背上放下时,腿下是厚软的枯叶泥土,背靠粗壮的竹杆,眼前是透过叶隙的微弱亮光,洒在爱人脸上。
“媳妇,感觉咋样?”
“还……唔!”陈洛清想说还好,可刚一开口鲜血就从嘴角涌出,揭穿了她的强撑,只好扯出微笑,安慰两眼含泪的卢瑛:“能忍,没事……就是不怎么能动……”
“那就不要动。”卢瑛解下已经被划破的披风,裹住陈洛清,又摘下箬笠戴在她脑袋上。“坐在这歇会儿,我去解决他们。”
“嗯……”陈洛清手边摸到了粗糙的绳索,很像卢瑛身上背着的那条。“大姐头的绳子……不止一条吗?这里……就是你说的……”
“这里就是我说的退路。”卢瑛凝望陈洛清,眼里痛苦和柔情交加,融成不再逃避的勇气:“媳妇……”她伸手擦拭陈洛清额头的血液,笑上眼角,泪流满面:“我为你守关。不会让他们动你一丝一毫。”
好……
陈洛清竭力抬起双臂,十指摸在卢瑛湿润的脸颊。
好,你说的我就信。小火卢子,如果能不死就好了。万一死了也没关系。有你在怎么都好……我的小火卢子,哭也这么好看。可惜看不太清了……
内伤一时肆虐,陈洛清眼眸充血,视野模糊,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卢瑛。她闭上酸痛的眼睛,遮住眸上血丝,捧着卢瑛的下巴委委屈屈。
“小火卢子,他们打坏了我的淋浴竹樽。”
“噗……”卢瑛破涕而笑,笃定道:“我让陆惜赔。”
陆惜的名字,已经不用顾忌说出口了。从立即回京到格杀勿论,只是因为陆惜看到了卢瑛的脸,其中奥秘不言而喻。只不过已什么都不必说。从长陵山的出生入死开始,命运早就过分纠葛,于是此刻什么都不必再说。前尘,明朝,皆缀于今夜生死,一往无前。卢瑛抬袖擦去泪水,暂别妻子,转身而去。
千言万语,才述说片刻真心,追兵已至。这里竹子最密,大风下竹叶遮天蔽月。给攻守之间笼住沉重的阴影。不过看不清才好。
我看不清,他们也就看不清。
卢瑛昂首,迎风把发辫扎紧,独面坡下此起彼伏的汹涌杀意。
“卢瑛,改换门庭了啊。”
嘲讽叛徒的声音幽幽响起。卢瑛扬眉冷笑,并不理会陆惜。她解背上绳索在手,运力抛去系住身边一棵竹树。她轻喝一声,拉扯间竹子轰然倒地。
哗啦!哗啦!
陆惜在微光中只见坡上有竹树应声接二连三倒下。烟尘息声后,在她眼前赫然出现的已不是杂乱的竹林。
关阵?!
陆惜身为将领,虽然一时看不出细节,也直觉一个以竹树为阵的关卡眨眼间拔地而起。早有准备吗?军阵之术守关之术,绝不是一个游侠能做到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卢瑛抬指,把指尖血迹抹在唇上,连起和媳妇的红线。厮杀在即,血腥味将重。陈洛清的血味,要记在离气息最近的地方。看不见没关系,只要有陈洛清坐在那里,卢瑛就能辨明方位。那里是关阵的中心,陈洛清才是守阵的关键。
怀里的匕首,终于又握在手上。这次不再对着三公主,而是激荡出决绝的杀气。
“休碰我主!”
第一百一十章
狭路相逢, 你死我活。这些年来陆惜没少遭遇这样的局面。远川军力较隋阳孱弱,对峙游牧的西戎也没有绝对优势,以少打多的仗陆惜打了不少, 以强压弱倒是新鲜。
青戎八箭就抱有这般乐观的心态。以九敌一, 如此轻松的战役刺激他们对胜利的渴望。他们都是跟着陆惜冲锋陷阵的勇武战士,鞘中刀剑面对敌人的负隅顽抗开始兴奋得渴血。他们的心思已经扎在暂且消失于竹关后的三公主身上。指望着拿这条尊贵的性命去弥补他们之前任务失败的过错。
这把要是打不赢,就别回去见主公了。
青戎八箭不约而同把弓背回身上, 悄声拔刀剑在手。卢瑛对他们来说, 不过是挡在目标前微不足道的障碍, 一拥而上斩杀即可。
除了陆惜。
手下杀红眼, 敌人哭红眼, 她没有气红眼。尽管她对三公主的杀意同样急切, 对“叛徒”卢瑛还多了一份强烈厌恶和鄙夷。但她就是能在此时冷静。心神动摇后益发坚韧, 陆惜并不迷失在寒风擦叶的杀气中。
虽然敌寡我多,但这个敌人到底是什么人?
陆惜定气凝神放眼暗处, 试图看清随风飘摇的竹树后卢瑛的真面目。一个被临光殿招募的江湖游侠, 一把用完即折的刀, 为什么在生死关头能摆出了一个像军阵的关卡。是虚张声势还是深藏不露?
想是想不出来, 看是看不清楚,陆惜不愿再此时踌躇。她握紧无锋锏, 准备上前叩关探敌,被属下拦下。
“大人, 我先去。”对于青戎八箭来说,确保陆惜安全是他们八人共识的首要任务。探敌这种事, 不能主帅前往。他远远拦住陆惜, 把衣摆扎进腰带,踏步向竹关飞奔。陆惜知他是八箭中眼神最好的, 必能看清密林有树没树光影的微弱区别,能找到突破的缺口。
“卢瑛!”陆惜高声发问,掩饰属下的突击。“你在哪学的摆阵设关?你的江湖师父教你剑法还能教你这个?”
话音刚落,幽幽竹林里就传来回应。
“爹教的剑法,娘教的阵!”这话陆惜还没听完,就见一根长竹杆从林中飞了出来!一整根竹树做枪飞掷,动静是那么大,以至于眼前只有微光都可以看清。看来陆惜的掩护没有奏效,竹树顶着先锋攻城的方向扎了过去!
陆惜听耳边破风声,知卢瑛这一掷包裹了强劲内力,当即大喊:“小心!”
那属下脚下还未来得及站住,猛觉竹梢已快扑面。幸而增援的锏已经被陆惜旋掷,击在竹杆上打偏了方向。他才能以刀相格,扭身躲过这一击。
陆惜这才松口气。一口气还没从胸膛吐出唇齿,躲避的人脚步刚站稳,打偏的竹树才哗啦落地,另一根竹树飞枪从远离刚才一击的缺口以更加猛烈的攻势向相同的目标扎去!
若是第一根竹枪还能预料到,那第二根的攻击就是众人皆惊。间隔就是眨眼的瞬间,她怎么能在杂乱的黑暗密林中如入无人之境?!
陆惜的锏已不在手边,这一枪再不能救下。竹叶撕风的声音盖住血肉裂开的惨叫,转瞬归为一刹那的寂静,又被风声吞没。
剩下七箭见这么快就损了位同袍,之前兴奋皆转为惊骇。他们重拿回弓,搭箭向各自认为有声响的地方怒射。一时间响起无数箭镞扎树的钝响。陆惜在这小片箭雨中奔至刚才的袭击点,找到了自己的锏。她摸到竹树的断口,发现一半是切口一半扯断。看来卢瑛是事先选中竹树切断一半根节,剩下一半当着他们的面用绳索大力拉断。
竹子韧性强,能拉断一半也说明内力深厚,还能把一整根竹树当竹枪投……陆惜倾耳听去,苦辩卢瑛的方位:弓箭在这里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她是特意把我们往竹林引。这个竹阵也是早有准备。她能疾速转换阵门攻击便是习阵纯熟,能辩方位……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吗?
在这片竹林里,又是江湖高手,又是一军之将吗?
陆惜猛然醒悟,这里不是她熟悉的战场,而是卢瑛的主场。充满了江湖气的关隘,岂是青戎八箭这种正规军片刻间能玩得转的?
没有见过这个阵,不知道这阵法出至于哪个将门。但是再深的内力终有乏竭,再诡异的阵法总有破绽,再坚固的关卡也无法枯守,何况……
陆惜运力于腿与臂,怒气与杀意振眼扬眉:“不与她拖延,一起强攻!”
你的主场又如何,我专打逆风局!
七箭正好射完箭囊里最后一支箭,听得陆惜下令,立即弃弓,抓紧手中刀剑向竹关扑去。有了第一位牺牲者的探路,他们看明白一点。破关的关键可能在于距关的远近。竹树做枪虽骇人,也要远掷才有效果。只要离得近了,借微光就能看出阵门杀进阵中。他们七人散开各处,从不同方向攻关,就算卢瑛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一一招架。
七人心中坚定,便勇往直前,奔袭中警惕着前方可能夺面而来的竹树枪。可破风声没来,黑暗中忽地响起弓弦声。七箭心头突跳,觉得这声音和平常他们熟悉的弓弦声略有不同,而且弦响了箭在哪呢?!
就在他们惊疑之时,脚下忽然杂响大作,眨眼间枯叶漫天。就在慌忙躲避惊魂落定后,还站在地上的人发现,另外四位同袍已悬在头顶。
“渔……渔网!”看来,卢瑛是真没少从东十星号要东西。
顾不得谴责陷阱无耻,网中四人正要想法脱困,这下破风声响了。他们射出的箭现在调转方向,以手投掷,嗖嗖奔着它们的原主人来了,换得低沉尖锐数声惨叫。又是一根竹枪轰然而至,生生连人带网扎个对穿,这才收了声响。
血,粘稠又丰沛,滴答滴答砸在枯叶铺满的泥地上。躲过渔网的三人听得血滴声,剁足又向前冲。愤恨的嘶吼响彻竹林,冲撞卢瑛的耳膜。她以竹树做掩,倚着竹杆无声喘息。陆惜想的没错,内力爆发之后就是疲乏。掷竹树做枪这种大手笔是有限度的,杀到现在,卢瑛已经掷不动树了。她提力奔跃,从不同阵门将削尖的竹片掷向那三人。那三人为躲避已没那么犀利的攻势稍停脚步,卢瑛趁机故技重施从地上找到绳头,甩绳拉树将几棵竹树拉倒。粗细相间的竹子们交错倒下,挡住阵门,让光影在幽暗中混淆,迷惑攻城人的视线。
做完这些,卢瑛刚想喘口气,却发觉一直匿了声息的陆惜就在竹围外。忠勇伯躲开了所有攻击和陷阱,已经到了关下。
“卢瑛,躲躲藏藏多难看,要死也出来死吧!”
哼……卢瑛远远冷笑:“陆惜,我知道你手里的锏可以破甲断刀断剑,但这是竹子。又空又韧,不是那么好破的。”说完,她悄悄移动,变换阵门。
“是吗?”陆惜突然出臂,左手抓住树峰中刺出来的竹片,右手慢慢提锏:“卢瑛,你不是江湖游侠。你是将门子弟吧?你是春涧宫的人?”
“我是你妈!”卢瑛扯不回竹片,便握紧匕首,严阵以待,嘴里还要骂几句这个要杀自己媳妇的活阎王泄泄火。“老子是谁关你屁事!还忠勇伯呢!你怎么得来的啊?杀妹杀姐的,你好意思叫忠勇?我看你叫阴谋伯吧!”
陆惜没有因卢瑛怒骂而不安。她的气力持续凝聚在右臂上:“我怎么得来的这个爵位……我今天让你见识见识。”说完,锏裹风而扫,横击在她面前粗壮茂盛的竹树上!只听咔嚓脆响,竹树应声断裂,折倒在地。陆惜抓住断树,用力扯开滚到坡下,凝注树后卢瑛露出的半边脸庞道:“你的阵,我就这么破。”
简单粗暴。
绝对实力之下,简单粗暴也是良法。
“破了就破了,好了不起么?!”卢瑛手握匕首,提腿把陆惜踢开,然后跳出,以身挡住破开的阵门,于关外迎敌。
你简单粗暴,我就陪你简单粗暴。痛痛快快打一场,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不,你死,我也可以死,但我媳妇要活。
“你让我见识破竹,我也让你见识一下我卢家剑法。”风起月移,月光找到缝隙,投下一线亮光。卢瑛正好站在这道亮光中,长发披银月,以一对四。她在竹阵中以渔网绳缠满双臂,形同护甲,以应对陆惜的无锋锏。竹可破,浸透江风渔水的绳甲就真的未必能破了!
剑啸刀鸣,厮杀开场。
破了青戎八箭的包围,竹阵已尽力。关还在,还能守。
血腥近在咫尺,喷溅在身上染污衣袍,但仍盖不住那道抹在唇上的血味。仿佛已经沁进了心,刻在胆上,时刻提醒着卢瑛,陈洛清就坐在那里,搅动着她的肝胆,研磨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最后的青戎三箭在厮杀开始不久就倒在了地上。这场对决早就是她与陆惜之间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锏和匕首都丢落一旁。两人用拳头、手肘、腿和脚的砸踹打捶诉说各自的愤怒与决心。血溅上竹叶竹杆,斑驳如泪,再流下额头,蔓延齿间,顾不得擦一擦。
内力耗尽,只剩意志在肉搏间强撑。卢瑛心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激励她提起最后的力气摸到匕首,翻身压倒陆惜。
“陆惜……呼……你们打碎了我媳妇的淋浴竹樽,你要怎么赔?!”匕首高举,对准陆惜的咽喉。
“什么媳妇……什么猪嘴……”陆惜竭力,已不能从卢瑛身下逃开。
“猪嘴你个头啊!都说了是淋浴竹樽了!”卢瑛双手攥住刀柄就要刺下,忽听得身后嗖地一声清响,接着右肩背后就像被大力猛推了一把。卢瑛低头看向自己右胸,幽暗中看不清什么,只觉有热流从胸口涌出,身上的力气顿时被剧痛抽离,当即连匕首都抓不住了。
被第一支竹枪扎中的重伤员苏醒过来。弓还在身上,集所有余力折一支硬直的断竹枝做箭,穿透那匕首反光处的胸膛。
陆惜抓住属下用命拼来的最后机会,咬牙提力出拳砸在卢瑛耳后。骨肉闷响之后,卢瑛倒在陆惜身上,在晕倒之时不是缩手保护自己,却两手相抱箍紧陆惜双臂,让她难以动弹。
陆惜在卢瑛狭紧的怀里蹭挤蹬踹,把所剩无几的力气又耗掉一大半,终于从禁锢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摸到自己的锏。拄锏起身,她摔趴了两次才站直身体,喘了好一会才能把锏举起,对向卢瑛的脑袋。
这时,那个暂时被她搁到刀剑之外的竹阵深处,忽然传来人声,惊得她心猛跳。
虚弱、温霭、却又透着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
“陆惜,来!先杀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陆惜把锏插进地里, 吃力抬手把自己散乱的长发尽量系好。发丝上全是血渍,一抹全擦在掌心,把掌纹里沁深的血河拖出流星的尾巴。
她身为忠勇伯, 去面见三公主, 不能蓬头垢面。即是她的体面也是给三公主最后的体面。勉强整理了衣发,陆惜拔锏在手,准备向竹阵走去。生死大事, 陈洛清既然在此时有令, 她遵命便是。
卢瑛身受重伤是无法动弹的败军之将, 现在死还是晚点死是无所谓的事。护卫已倒, 的确应该先杀主君了。陆惜正要迈腿, 忽然觉得身体被拉住。她低头一看, 血污中趴地昏迷的人不知何时伸出右手扯住她衣角。
陆惜抓住衣袍想拉脱卢瑛的抓扯, 拉不动。卢瑛还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右手紧紧抓着。
人醒不过来, 手还能动?
“陆惜, 你来!”
那声音又催促了一遍, 这次明显急切。陆惜不拉扯了,索性脱下沾满血迹的外袍扔在卢瑛身上, 没有羁绊轻装面见三公主。
力气几乎被卢瑛耗尽,陆惜跌跌撞撞走进竹阵。之前挥锏断竹的气势荡然无存, 她现在只能慢慢扶竹顺着卢瑛踩出的阵中路走。踉跄得让人认不出这是忠勇伯。她进阵才发现了,里面还有第二层阵围、第三层……竹径蜿蜒得像个小迷宫。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解密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才来到竹阵最中央的陈洛清面前。
陈洛清靠竹而坐, 身裹披风,头戴箬笠。射缝而下的月光正挂在她腰间, 像柄不出鞘的长剑。可纵然如此披衣戴月,她仍不像一个游侠。箬叶帽边遮住她脸上的血,身上的披风满目疮痍。她随意坐着,竹树为侍,寒风俯首,不觉中傲然尽现。风静竹清中,陆惜沉重的呼吸像倒数着璀璨湮灭前的最后时光,眼前亮光黯淡仿佛看见即将谢幕时的真正本色。
君王谢幕,山河褪色。
“我……”陆惜再支撑不住,拄锏单膝跪在陈洛清面前:“卑职参见三殿下……我送您上路。”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不回京?”陈洛清抬起头,睁开眼睛望定陆惜。她额头上的血早就流进眼睛,淹过眸上血丝。厮杀就差终章一幕,她还是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陆惜听到陈洛清发问,觉得她声音还是那么平心静气,好像一点都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可是又有哪里与之前不同,听了无法对她的发问置之不理。陆惜用力闭上眼又睁开,撑锏站起,蹙紧眉头道:“您马上登仙极乐,不需要再纠结。”
“陆惜,你真傻。”陈洛清再昂起一点下巴,坦诚相告:“这个时候不在我大姐身边,你会后悔的。”
“您是在威胁我吗?”陆惜总算觉出一点好笑来。这个时候的威胁,还有什么用呢?
“不,我只是称述一个事实。从基本理智而言的事实。”
五指在锏柄上握紧,陆惜慢慢走近陈洛清,心中忐忑随着竹叶起伏:“什么意思?”不回京的命令是陈洛川下给她的。她自然奉命行事。但是此时确是与春涧宫拼斗之时,被陈洛清这么一说,陆惜有点心慌。
陈洛清阖目,微笑道:“看来你比我纠结啊。”远处的马蹄声闭上眼睛听愈发清晰了,看来是在向这里飞驰。陈洛清居阵守关,没有动弹的力气,集聚那一点点气力凝神听音,听见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这个时辰这个方向,不会是无关之人。就不知来者是忠勇伯的援兵还是不让这里谢幕的骑士。
“事已至此,您不妨有话直说。”
“要变天了,忠勇伯。在这种关键时刻。你却远离京城和我不死不休。呵呵呵……多么傻啊。难道……是大姐不相信你?我觉得不会。但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您想不通,那是因为您也傻。”陆惜冷笑,心中不安转为轻蔑:“您知道您身边的卢瑛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啊。”陈洛清再次望向陆惜,坚定又安然:“她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已是她,她亦是我。就算我和她今天死在这里。竹深幽静,不失为安眠的好地方。倒是你,陆惜。大姐若胜,与你无关。若败,你就是缺的那一环。”陈洛清随口三言两语拖延,等着那未知的马蹄声临近。
陆惜却不想再迟疑,高高举起锏,决心已定:“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陆惜,你听好。我会让你为给卢瑛下毒付出代价。”陈洛清难得愤怒。卢瑛以一敌九,生死未卜,实在是旧恨新仇。
“呵……”陆惜嘴角轻哼,双手聚力:“怕是三殿下您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可不一定。”陈洛清望定陆惜,竭力抬起酸麻的右手,摘下箬笠抱在胸前:“我倒要看看,天命是在陈洛川,还是在我。”
马蹄声停在坡下,锏劈风而下!
“着!”
阵外一声大喊,应声有寒意骤起,耳边摧枯拉朽般爆响。陈洛清仰头望去,看见眼前模糊一道寒锋击碎竹树重重横空出世,转着圈打在锏上,搅飞陆惜的杀气,削偏她头顶一片竹尖。没有竹叶遮挡,月光顿时倾洒,柔和地清洗陈洛清半脸干涸的鲜血。
圆月的光影留在慢慢阖上的眼前,周围突起的嘈杂听不清是在喊什么,陈洛清终是失去所有感知,搂着卢瑛的箬笠倒在地上。
无梦的昏睡不知延绵了多久,陈洛清于混沌中抓住飘乎的意识,不想再睡,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才看清眼前光亮,就有惊喜声音响在耳边。
“她醒了!”
眨眼间,一个神色和声音同样惊喜的清秀面庞出现在她视野里。
“姑娘,你终于醒了!”
姑娘?
重回人间,陈洛清想起晕倒前的那道寒光。看来是它挡住了陆惜的锏。
还真有人救?啊,卢瑛呢?!
陈洛清胸膛里心鼓猛捶,挣扎着就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被一团温暖紧紧握着。她扭头看去,身边就是卢瑛缠了纱布的脑袋。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卢瑛呼吸平稳,睡得正沉。
“她比你先醒一会,非要睡在你身边,我们只好把你们搁一张床了。”陈洛清转头,看见床边清秀姑娘扭身,露出正坐桌边喝茶的白衣女子。
“在下夏天晴,是燕秦商人。”
燕秦?商人?
既然卢瑛没事,陈洛清安下心,扶床想坐起。
“啊……”身体还是疼痛,但是看东西已经不模糊,五脏六腑也没有大力冲撞的感觉。
“小心!慢点……”清秀姑娘一身素雅的青色简袍,和白衣的夏天晴一样是远川人打扮。她声音细腻,动作温柔,小心地把陈洛清扶起,塞来立枕让伤员靠着说话。
“你们救了我们?”
夏天晴放下茶杯,转腰面向陈洛清笑道:“我们路过,见有人行凶,岂有不救之理?”她面容圆润,白肤中透着健康的水色。眼睛大而闪亮,腰间佩着一柄古朴的短剑。“她叫叶璟,是我家的大夫。你别看她年轻,医术可是一等一的哟。”
“哎呀,大小姐别这样说……当着人家多不好……”叶璟飞红了脸颊,转去叮嘱陈洛清:“姑娘,你额头上的伤没事,我给你上药了,不需要包扎。内伤多调理也没大碍,就是要多休息。”
“那她……”
“你说卢姑娘?”看来卢瑛短暂苏醒后自报了姓名,叶璟知她姓卢:“她身上伤口多,特别右胸有一处贯穿伤,比你严重些。不过也不用担心。这里药品齐全,我好好用药,也不是那么凶险,你放心。”
陈洛清点点头,收拾好心神从卢瑛掌心中抽出左手,在榻上对两人行礼:“在下陈知情,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家家训,路见不平,拔剑一击。”
“这里是?”
“这是我家在永安的别院。你安心养伤,不会有人打扰的。”
陈洛清抬右手扶额,脑袋还觉混乱。她压住心中奇怪,低头又看卢瑛。卢瑛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衣领里能看见暗红印迹的纱布。
疑惑的事不少,但才醒来就句句逼问救命恩人,不礼貌。既然活过来了,暂且顺流而下吧……
“你还是先躺下……”夏天晴话没说完,忽然有第三人敲门而进,手里抓着一张字条。夏天晴见这人进来,一时想起身,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坐回凳子,伸手接过了字条。
“什么……”夏天晴看着字条上的内容,神色震惊:“京城政变,大公主兵败……被擒?!”
第一百一十二章
混乱, 晕眩。
陈洛清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她捋清楚蜂拥而至的现实。她便贯彻有琴独养身体要多睡觉的理念,把自己交予睡梦。可惜梦里也摆脱不了这些烦人的纷扰。竹林、陆惜、刀剑、鲜血、宫殿、兵变……这几日看到听到亲身经历到的事情搅在一起,彼此丝丝相连, 互相构造没有结果的乱梦。她被这些乱梦勾连的网拎到空中, 在阴云里飘飘忽忽地被推来推去。直到在辗转反侧中摸到了卢瑛的手,她才呼地落下踩到踏实的地。于是翻身抱进卢瑛怀里,逃开所有噩梦。
待她再睁开眼时, 已不知进入哪一日的夜晚。房里点的蜡烛和她们平日里点的那种普通白蜡完全不同。明亮又不起烟。点点滴滴都体现主人家的富贵。床边人正接过仆人递来的药盅, 见陈洛清醒了, 赶忙打发了仆人, 放下药盅伸手扶陈洛清坐起。
“慢点。”
她扶得有些生疏, 不像叶璟大夫那样知道伤员哪疼哪软, 陈洛清借她手臂的力坐起, 背部感受到了硬健的肌肉,看来和夏天晴一样也是习武之人。烛光映在她脸上, 被高挺的鼻梁挡下, 又是一张清秀至极的俊俏脸庞。明目, 红唇, 眉眼蓬勃的英气哪怕浓厚夜色和她身上的朴素衣袍都无法遮挡。
“陈姑娘,感觉怎么样?药刚刚煎好, 凉一点喝。”
“还好……恩人,怎么称呼?”陈洛清认出她来, 正是那日进来报信的第三位姑娘。
“在下木双,是我家大小姐的管事。”木双朗声中带了几分温和, 恰如她英气俊秀的相貌中又掺了一丝柔美。
“木双……”陈洛清轻声喃喃, 然后微笑:“好名字。”
“陈姑娘谬赞。叶璟说你身体底子好,应该好得快。现在看来果然气色不错, 我们也就放心了。”
“叶大夫有没有说卢瑛……”
“卢姑娘的药,她现在还在煎,一会要来给卢姑娘换药。听说伤势稳定,你别担心。”
陈洛清转眼看向沉睡中的卢瑛,点头嗯啊。木双偏过腰背,指向桌上一包收拾整齐的包裹道:“事急从权。我们给你们换了衣服,清理了伤口。这是你们随身的物品,我们收拾好了放在一起。过后你点点。”
陈洛清听她这么说,连忙弯腰致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多问一句。除了我两,其他人呢?”
木双眨眨眼睛,面带浅笑道:“我们是外乡人。再怎么说也不敢牵扯太深。把你救下之后,我们得赶紧跑。至于卢姑娘,是我们救你走时,她喊了句媳妇。”她笑出好奇又不冒犯的神色,向呼哈大睡的卢瑛点头:“所以我们把她也救来了。”
“这……见笑。”陈洛清难为情地捂脸,又忍不住偷偷伸手摸到卢瑛脑袋上,捏捏暂时喊不出疼的脸蛋。
“所以其他人,我们不知道死活。只能确定,拿锏杀你的那位,在我们离开时是没死的。陈姑娘,你年纪轻轻,仇人够厉害的啊。”木双想起那晚看见的惨烈场面,不禁暗自感慨,嘴上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
木双颔首,起身准备离开:“遇到这种事,难免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安心养伤,不用着急。我们家大小姐是侠义心肠,最喜欢救人。好在我们的院子就在南山上,离那片竹林不远。药也备得齐,否则还麻烦了。”
南山,就是家后面的大山,那是不远……陈洛清心头一动,问道:“木姑娘,我能出屋子看看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身体撑得住。”她昂首示意叠在床尾的崭新披风,提醒陈洛清:“穿暖和点。把药喝了。”
木双飘然而去。陈洛清听话把药喝了,然后趴在床头,在卢瑛脸上深深一吻。卢瑛被她亲得迷糊,呢呢喃喃唤她。
“媳妇……”
“在呢。”陈洛清笑着,抚摸开她的刘海,把手心贴在她额头上。“真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呢。”
“陆惜……更惨……”卢瑛在半梦半醒之间还不服气,可转眼又焦急,猛然抬手要抱陈洛清,扯到伤口不禁痛呼:“嘶……”
“哎呀!躺好!不能乱动。你好好睡,我不吵你……”陈洛清怕她又碰到伤口,连忙把她哄进梦乡,自己下床披衣出门。
房门一开,寒风便扑面灌衣,要把人吹透似的。果然是在山上,风这么大。陈洛清关好房门,用披风裹紧自己,上前几步,凭栏而望。
今晚山风过岗,树海摇曳,月亮被云薄薄遮挡,需要灯笼增辉。陈洛清举目眺望。看得见远处山涧,听得到潺潺泉流。夏天晴和木双说这是院子真是谦虚了。这分明是楼台,她正站在阁前台廊,楼下才是前后宽阔的庭院。周围还能见到别家阁楼的檐角。看来这是南山上富贵人家雅居的豪宅院落群。能在这里买套大院楼台,这位夏大小姐家还不是一般的富。陈洛清想起就在这南山的另一脚,那小小的瓦房土院、门前黄草,院外新田,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只得赶紧抚额抓住思绪,来想想这奇怪的燕秦三人。
可是,思绪如烟尘,不是那么容易能抓入掌中。陈洛清无论怎么思考,都忍不住绕进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木双不知从哪带来的消息。
京城政变,大公主……大姐……大姐怎么会败呢?
大公主怎么会败呢?
你怎么会败呢?
不止陈洛清不明白,不知有多少人含着愤懑的血泪或是肆意的嘲笑想问这个问题。但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揭晓答案。风过叶落,临光殿院子里掉落的枫叶,无人再打扫,渐渐铺起或红或黄的落叶地毯。歪倒墙角的箭靶上久没有箭镞到来,只能孤独靠于冬风。平日繁忙来往的临光殿如今是这样空荡,显得大殿中央跪坐的那人看上去是那样小的一点。小到看不出曾经的辉煌与荣光。
褪去冠冕,身穿素服,即便如此陈洛川也是发辫整齐,闭目背对殿门正襟危坐。败便败了,没有不败的常胜将军。即使有的胜无人问津,有的败却是终结。陈洛川就算败了,也要好好坐着,等待可以预见的命运。
殿门咿呀而开,破了一条缝,放进一个人,又立马关严。陈洛川听得脚步,眉间突跳,痛苦溢出闭着的双眼,颤抖在睫毛尖。来人的脚步不像往常那么轻盈,甚至微有点蹒跚。陈洛川强忍着回头的冲动,生生等到那人跪坐到自己背后。
“你怎么回来了?”
从那晚尘埃落定后,她就被软禁临光殿。殿外监守的是国君披甲带刀的亲卫。任何人不得再进入临光殿。
可是,陆惜却来了。
“我怎么不能回来呢?”虽然脚步因伤轻盈不起来,说话却轻巧,依旧是那副明知故问的欢快。陆惜倾身趴在陈洛川背上,侧脸贴在猛然间串出几根白丝的垂发上,长叹一声,疲倦倾泻而出:“参见殿下……任务失败。彻底失败。”
“既然失败……为什么要回来?!”陈洛川不肯回头看她,才说得第二句冷酷就快破碎。
陆惜默然,伸手抱住陈洛川的腰,渐渐搂紧。抱了良久,她才笑道:“当然是来陪我失败的主公一起死啦。”
“陆惜!”陈洛川猛然扭身,抓住了陆惜的双手。她不让陆惜回来和她一起兵变,就是为了万一失败能给陆惜留一条活路。毕竟远离京城没有参与,有情可辩,以陆家的势力应该能保下她一条命。
陈洛清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可是,是陈洛川一厢情愿。陆惜在遍体鳞伤之后还是踏进了已成死路的临光殿。
“啊!”陆惜轻声痛呼,缩起了手腕。陈洛川见她神情痛苦,赶紧松开手,抱住她的双臂,这才看清她嘴角的红痕和额头的伤疤。“你……受伤了……”陈洛川慌乱地抬手,抚摸陆惜的额头嘴角,脸上绷起的冷酷瞬间被陆惜眼含的泪水融化。“疼吗?”
“不疼……”陆惜摇头,没有倒向陈洛川的肩膀,却一把把她抱入怀里,哽咽问道:“殿下,你疼吗?”
“我……”陈洛川陷进陆惜怀里,双唇颤抖,泪忽如被风吹落,突然断线:“陆惜……我好后悔。那天……我应该自己护送老师的!他们杀了老师,我却……我却没能为她报仇……陆惜,我真的好后悔,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去接她!”
“川……川……”陆惜的心快疼死了,抽搐着泵出的血化不成句,只能一遍遍抚摸陈洛川的脸颊肩背,抱紧哭到颤抖的爱人。
事已至此,哭出来也好。把恨与憾凝进泪里向彼此的倚靠宣泄。宣泄完再轻装上阵。
门又开了。陆惜抬袖遮住陈洛川,自己抹掉泪水望向门口亮光。这次进来的是国君的内侍。
一队内侍低头快步走近,领头的端着一个漆盘,盘里是一个酒壶一个酒爵。
“小臣参见大殿下、忠勇伯。”
袖摆放下,陈洛川脸上已无泪痕。面对外人,她还是那位灿如寒星的大公主。
“何事?”
“小臣奉陛下之命,给大殿下赐酒。”
陆惜脸色大变,身体都不由微颤,死死盯着那壶酒,喃喃道:“这么快……陛下他……”
此时赐酒,不言而喻。
“陛下念大殿下有战伤在身,特赐大补药酒。请殿下速饮,小臣好回去复命。”
陆惜站起,张开双臂挡在陈洛川身前。
“拿来,我与大殿下同饮!”
陈洛川望着陆惜绝望的背影,听见内侍阴冷的声音。
“陛下并没让小臣备忠勇伯的杯子。”
“大殿下是他女儿!陛下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
“陆惜!别闹了。”陈洛川喝阻陆惜再说,仰首长叹:“该来的早点来于我不是坏事。我对父皇而言,唯一的意义就是这最后的体面。”说完她站起身,走上前跪行大礼:“儿臣陈洛川,谢父皇赐酒。”她正伸手拿酒爵,又被陆惜抢走酒壶。
“陆惜……”陈洛川疲惫又眷恋地看向陆惜,无奈地苦笑:“给我。”
“忠勇伯,您是想违抗……啊!”内侍狠厉的喝令转瞬变为惊诧,眼睁睁地看着陆惜仰头倾壶,倒酒液入口。
“陆惜!不要……”
“喝都喝了,说晚了。”陆惜用手背抹抹嘴角,对陈洛川咧嘴而笑,展臂把酒壶递给她:“有点苦,殿下尝尝吧。”
“陆惜……”
“喝完了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回京,不让我陪在你身边?”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东君破晓, 如今临光殿最先苏醒的是枫林里不畏寒冷的冬鸟,在枫树上叽叽喳喳开启今天的生命。晨曦拂面,伴随鸟叫声入耳, 催得决心赴死之人留恋世间。
陈洛川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四角海风铃,正随晨风微微摆动,发出无声的叮当。
还活着啊……
陈洛川只觉得精神清爽, 身体舒畅, 低头看睡在怀里正好也转醒的陆惜, 看到眼神里同样的顿悟。昨晚饮下御赐毒酒后相拥赴死, 结果只是睡着了, 还睡得挺好!那只能是因为酒不是毒酒。
难道还真是大补药酒?
陆惜坐起, 摸索自己胸口肚腹, 确认安然无恙后,似轻松似叹息地道:“看来陛下还不想赐死。”
是吗, 如果是这样, 那壶酒又是想试探暗示什么?
陈洛川倦厌地闭上眼睛, 闭上前尘纷扰的千千万万, 再睁眼时,眸中是今朝的一生一世:“随便他……我的命, 他想要便拿去。生也好,死也好, 都没关系……”
患失,揣度, 谋夺, 都随枫树上枯叶一起,与风尽落地。
“当然有关系。”陆惜正坐郑重反对:“川, 不管外面怎样,我们好好活着……”死里逃生的事情陆惜经历得多了。这些日子更是游走在生死之间。竹林恶战,共饮赐酒,每次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偏偏都没有死成。既然还没到死的时候,生的欲望就和爱意一同分明,格外强烈。
陈洛川故作冷漠,徒劳地尽着最后的努力:“陆大人,我没死,放心了吧。可以离开临光殿了吗……唔!”话没说完,她就被陆惜翻身坐住腰腹,想要抬手,又被抓住手腕压在头顶。
“陆惜……你也要欺负我吗……啊……”
唇上传来坚硬的刺痛,陈洛川却不敢喊疼。陆惜的委屈铺天盖地,难哄的那种。
“不许……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她伸手抹下陈洛川颊上柔软的发丝,亲吻唇上新鲜的咬印。“陈洛川,我不能被你赶走两次。”
“好……”陈洛川认命苦笑,回吻陆惜:“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今天只说生,不说死。”陆惜握住陈洛川的手尖,用力想把她拉起来。“起床,院子里的叶子都多久没扫了?今天从小事做起。”
“我也要扫吗?”
“当然,殿下不要想逃避劳动。”
“好吧……”
“扫完院子,我来给你讲讲我这一路的故事。那个钦犯是个奇女子……我给你买了小猪玩偶,可惜掉在永安没有带回来……”
“怎么还有奇女子……那要慢慢说了。”小猪玩偶掉了不要紧,奇女子可就有点让人介意了。
“嗯!但是扫院子不能慢,慢的人没早饭!”
“陆大人,你是把我当新兵训吗!”
“不满意?人家奇女子可想做我的新兵了!”
“到底哪个奇女子你给我说清楚!”
故事,慢慢说。酒,也要慢慢喝。澈妃一大早就美酒一壶,自斟自饮,不知道有什么开心事。一杯琼浆刚端起,未离就快步跑进内堂,一脸大事明了的神色:“小姐,我打听清楚了!你猜对了,送去临光殿的酒真的不是毒酒!”
澈妃听完未离打听到的新鲜消息,毫无惊讶,举杯抿了一口,对未离道:“老大动刀子,老家伙可是好多天都没到我这来了。他是关起门真伤了心。你知道伤心说明什么吗?”
“您是说,陛下生气?”
澈妃微撇嘴,一副怎么这么笨的表情,耐着性子教她:“伤心和生气是不一样的。伤心就说明,心里有情。”
“陛下对大殿下有父女之情?可是三殿下死了,陛下跟没事人一样……”
“女儿和女儿可是不一样的。父母之爱,偏心常有,一碗水端平的少。不爱老三不代表不爱老大。”她仰头把杯中酒饮尽,指间把玩着精致的酒杯冷笑道:“爱老大,却要把她逼到父女兵戎相见。都这个时候了,明明不舍得杀女儿,还要拿酒假装赐死去吓她。老鬼真是变态到极点。”她说完不禁轻叹。真心,是最扛不住试探的东西。
“爱大殿下?!”未离难以置信:“陛下偏爱二殿下,是人尽皆知的啊!”
“这就是老东西的可恶之处了。”
“小姐,您能不能……对陛下的称呼尽量不要这么多变和放肆?”未离实在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提醒澈妃克制。
澈妃放下酒杯,单手撑颊,眼神轻巧,随意间尽显美姿:“人尽皆知……呵,看到的不过是他想让你们看到的。他那点真情,爱一个女儿都不太够用……不信等着瞧。我有预感,这事没这么简单。”
“可是……三殿下死了。大殿下被抓,掰着指头算也只有二殿下能承继大位了。”
“未必。小心机关算尽一场空。我就一旁看戏好了。他家窝里斗越凶越好。”澈妃仰面卧榻,翻手看向自己左手腕。她总穿着窄袖衣,袖口包紧白皙如玉的手腕。
越乱才越有机会,离要做的事能更进一步。
这场父女悲剧中,澈妃成为唯一的受益者。她随君伴驾于大佛寺,不能于佛前失礼,便与国君分开居于两处。在兵变的那个晚上,响彻大佛寺的喧哗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在片刻恍惚之后,她果断抓起房里能勉强充当武器的东西,穿着睡袍就冲向国君所在的殿所,要以柔弱之身于尖刀强箭前为国君护驾。让国君在惊愕伤心后,想到爱妃对自己的真情终于是还有一丝欣慰。有此欣慰,澈妃封号中加个贵字怕是指日可待。
澈妃是唯一受益,那就说明除她外无人受益,包括挫败兵变的大功臣陈洛瑜。当春涧宫意识到这一点后,失望和怒火把桌案上的书笔墨砚一扫而空。
“呼……”陈洛瑜伏在案上,粗粗喘气。她极少这样怒形于色,大概实在是心里太憋屈。
“殿下,请稍安勿躁。”薄竹珺坐于案前为二公主烹茶,安慰她躁郁的内心。
“起兵大佛寺,深夜兵围御驾前……这和造反有什么区别?!居然只是在临光殿闭门思过!仅仅处置了几个领头将领,其余亲信流放了几个,而她连爵位都没废,甚至还放陆惜进去陪她?!”陈洛瑜说着这荒谬的结果,怒极反笑:“就这?!”冒着巨大风险,耗费多少心血,本以为能一击致胜。结果竟是这样软绵绵的“胜果”,让陈洛瑜怎能不生巨大落差感。国君给陈洛川下的罪名居然只是兵谏失当,被擒后免去所有职务软禁临光殿。公爵爵位没有废除。亲信将领的处置也并不严厉,连陆惜的忠勇伯都还在。有人问起,便是陆惜不在京城不知情也没参与,不应被罚。这和陈洛瑜预想的快刀斩乱麻相差甚远,而她盼望的储君之位,更是没有声息。“荒谬可笑!居然在此时心慈手软,不知父皇在害怕什么!”
“毕竟是亲生女儿,又是长女。陛下一时不忍也是情有可原。大公主的势力遍布朝野,如果处置过于操切严苛,朝政必然动荡。陛下年事渐高,想图个稳吧。”薄竹珺倒好一杯清茶递于陈洛瑜,难得人家不伸手来接。她不急不躁地把茶放于桌案,不担心会有再一次的桌面清扫。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过四个字你死我活。”陈洛瑜素日文静秀雅的眼神今日竟丝丝狠厉,迫切地要让薄竹珺明白自己的意思。“不是谁心平气和下慢慢来就行。有的人活着,让人不安。”
薄竹珺微微点头:“现在就差致命一根稻草,压倒陛下心头摇摇欲坠的舐犊之情。起兵逼君还不够死罪。那么再加一条杀妹呢?”在公逼君,在私杀妹。于公不遵臣道,于私冷酷无情。今日能杀妹,明日就能杀父。国君如若这样想来,陈洛川断无生路。
“你明知故问!”陈洛瑜不耐烦地撑手扶额,心烦意乱:“卢瑛已死。说再多也……”
“我刚得到消息。一个能令殿下惊喜交加的消息。”
“什么?”陈洛瑜忽有预感,不由得放下手臂坐直身子。
“卢瑛没死,就在永安。”
“死也是你说,活也是你说,到底怎么回事?!”泪也流了,纸钱也洒了,现在又说没死,让陈洛瑜如何肯信。
“说死,是本该如此。说活,是现在的事实。陆惜和卢瑛在永安交了手,绝不会再错。”卢瑛还活着这件事,薄竹珺也是万分惊诧和好奇。她极想知道,卢瑛是怎么从毒药下逃出生天的。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稍微搁置,卢瑛现在有着更重要的作用。
“她……在永安什么地方?”
“您想都想不到……她在您妹妹身边。”
“洛清?!”陈洛瑜脱口惊呼,拍案而起:“她也没死?!”
“殿下,您坐,先坐下。”薄竹珺挥手,劝陈洛瑜淡定。
陈洛瑜坐下,怔怔自语:“这怎么回事……”
“之前怎么回事已不甚重要。现在是天赐良机。早就该死的三殿下,现在才去死,更让殿下您高枕无忧。”重启卢瑛那条线,继续之前未完成的设计,让陈洛川永无翻身可能。
“卢瑛……洛清……”陈洛瑜表情纠结而痛苦,像是内心受到极大煎熬。良久,她才抬头,眼眶晶亮:“我……”
“殿下。”薄竹珺笑起,捏袖翻手提醒她面前的清茶:“茶要凉了。”
陈洛瑜抓起还有温热的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眼神已不再闪烁。“沐焱!进来,有事要你去做。”
京城暗流汹涌。南山风起云涌。今日天晴,阳光投进窗阁洒在枕头上,烘出金色的香味。卢瑛睡过这些天迷迷糊糊的长觉,终于醒来,感受到重回人间的舒爽和生机。
“媳妇……”
伸手摸摸身边,媳妇不在身边。卢瑛摸了个空,立马腾腰坐起。
“嘶啊……”身上伤口还没痊愈,哪经得起她这样折腾,立马痛起来抗议。卢瑛皱起眉扯开领口往胸前望去。伤口上抱扎的纱布新鲜整齐,一看就是叶璟细心在调理。卢瑛顾不得细看,扶床下榻,要去找媳妇。睡多了脚软,身体又虚,她蹒跚走过方桌,看见自己的匕首压在桌上叠好的行李衣服中。她想了想把匕首拿来藏进怀里,推门出去。
屋外太阳正好。蓝天白云之下,微风轻摇林海。廊亭开阔,正对山景,围栏凸台处有一把躺椅,有人躺在上面用箬笠盖着脸,一副悠然自得的身影。
卢瑛忍着痛快步走去,靠着栏杆,伸手把那人脸上的箬笠揭开,不放心地唠叨:“在这吹风,小心着凉。”
陈洛清抱住要滑下的箬笠,搂在腰上,睁眼笑道:“我是经过叶大夫许可的。在通风处适当坐坐,有利于恢复。衣服穿得暖和,不会冷。倒是你,床上有披风不穿。”
“我刚起,不觉得冷。倒是有点饿。”
“你睡了这么久,只吃点流食,现在肯定会饿。廊角拐弯那里是饭堂,你随时去都有热饭菜吃。洗漱好去吃吧。”
卢瑛转头看去,廊角那有两三个仆人远远地来回忙碌,还有炊烟升起,果然是饭堂。但她此时舍不得离开陈洛清,忍着肚饿,垂手捏向陈洛清脸的脸。
“真是老夫老妻感情转眼成冰是吧?你都不问我伤口疼不疼,心情好不好了。”
陈洛清抬手握住卢瑛的手,把手背贴在脸颊,问道:“小火卢子伤口疼不疼?心情好不好?”卢瑛的情况她已从叶璟那里了解清楚,而且都说是老夫老妻了,看状态就知道疼不疼好不好。
“哼……”卢瑛哼唧,蹲下身,不顾胸口伤痛伸臂抱住陈洛清,在她怀里摩挲着深深叹息;“媳妇……唉……”
“怎么叹气了?”
“到最后,还是让人家救了……”劫后余生,卢瑛不敢多想若是无人路过出手相救结局会是啥样。只要多想一想,自责和懊恼就会把她拖进噩梦。“你还疼不疼?我看看额头留疤没?”
“没有。”陈洛清待卢瑛仔细确认过额头的伤痕已经浅淡到几乎不见,轻柔地从她脸庞抚摸到脖颈:“我家小火卢子以一敌九,把悬殊局面硬是拖到了转机出现,还有什么不满的?何况那是陆惜。”
“……”卢瑛的拥抱突然僵硬,立马极不自然地松开陈洛清站起身。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安全的状态下听到陈洛清与她说起陆惜这两个字。过去的这些天,事情急转得太快,情形过于凶险。虽然陈洛清没有多问她哪怕一句,她还是不知如何坦然面对过往的真相。
既然不多问,那就不多说吧。心照不宣,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她又想说些什么废话,来抚平心中的不安。
“知情,我……”
“卢瑛。”
“啊?”
“我要和你说件事。”
“哦……你说!”
陈洛清从椅子上坐起,泰然笑道:“你要站好了听哦。”
“我站好了,靠着栏杆呢。啥事啊,这么郑重……”
“大公主,政变失败,已经被囚禁待罪了。”
卢瑛眼神随着陈洛清话音落地,由困惑化为惊诧。这种朝廷大事,似乎不该跟她一个穷老百姓说,可是陈洛清说了,说到她心坎上了。
“天啊……你咋知道?是真的吗?!”
“救我们的恩人可不是一般人。她们得到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她们即有这个本事,也不屑于骗我。”燕秦三人的来历,陈洛清已经猜得大概,只是现在还不是戳破的时候。
卢瑛双唇微张,一时震惊得不知此时该说什么。恰巧眨眼间,周遭阳光收敛,瞬间黯淡。抬头一看,晴天不见,乌云袭来。
陈洛清也昂首望天,轻声说道:“变天了……快去吃饭吧,一会下雨了。”
“好……”卢瑛略有恍惚地走向饭堂,迈了两步忽然急急转身,对陈洛清问道:“大公主造反了,我们远川的储君是不是该二公主做?!”
陈洛清点头道:“很有可能。”
“哈……”卢瑛长呼一口气,咧嘴笑起,脚下都轻快多了:“我去吃饭!哎呀,住人家的还要吃人家的,真是不好……哈哈……”
看着卢瑛欢快到溢出身体的背影,陈洛清的眼神渐渐沉定,转头望向乌云笼罩的山峰。风猛然大了,吹得她衣摆发梢呼呼作响。她把箬笠戴上,也许能挡一挡转眼而来的风雨。
老夫老妻吗?
陈洛清想起卢瑛的撒娇玩笑话,暗暗叹息。
老夫老妻心有灵犀,生死都共同进退,却不知不觉有第一次根本分歧了。
山间乌云越来越浓,大雨前的水汽蒸腾把山涧抹上一层迷雾。陈洛清眼前朦胧,心声却清晰无比。多年铺垫,挑选人生路,命格转动时她可赌可拼可死,唯独不可自欺欺人。
陈洛瑜做国君,她不接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努力保住秋色的枝头熬不住冷冽的冬雨冬风, 一夜尽落花。
卢瑛趴在楼台栏杆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院子里的花舞。一剑万花起,花落不沾身。休养到今日,她身上的伤除了胸口还会隐隐作痛其他已大好。又伴着这几天心情轻松舒畅, 整个人轻飘飘地开始关注起身边让她感兴趣的事情。比如夏天晴那足以把陈洛清从陆惜锏下救出的剑术。今日亲眼一瞧, 她感叹夏天晴以落花练剑使得这套剑法真的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她曾在江湖上见过燕秦的剑客,无论是水平还是流派都与夏天晴相差甚远。
也是家传武功吗?像她这样能把剑练到这种境界的富家子弟真不多见啊……
卢瑛正琢磨夏天晴刚刚的招式,花瓣下的剑客又变招了。剑锋所过寒意绕身, 花瓣片片成半。
“哇!”卢瑛惊叹, 擦擦眼睛想要细看, 赶紧回头望了望陈洛清。见她依旧躺在台中椅子上, 身边还有木双作陪, 没有一点危险的气息。卢瑛放心下来, 转过身专心致志研究夏天晴切花。
切花砍树乃至于劈开一块大石……
“我去, 不光招式好看,而且剑气强劲, 难怪可以一招爆起削穿竹林了……要能和她切磋就好了!”
卢瑛且在感慨钦佩。陈洛清躺椅旁架起了小火炉, 火炉上的药罐刚刚烧开, 喷出浓重药味的水汽。
“叶璟叮嘱, 这药要煮沸三次才有良效。”木双用钳子提开罐盖,用铜勺舀了一勺山泉水加进罐里, 耐心地烧起第二道。
陈洛清在躺椅也不起身,转头看她:“木姑娘今天很悠闲啊。还有空亲自为我煎药。”
木双把手轻轻放在大腿上, 微笑道:“浮生半日闲,要偶尔偷来。我不过是大小姐的管事, 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给你煎药有何不可?吃了这几副药感觉怎样?”
“有劳你们照顾,好多了。就是还没有什么力气。”
“不要心急。叶璟说你这种内伤, 要想完全痊愈至少要一个月。你们安心养伤。”
“不敢叨唠你们那么久。等到卢瑛伤口愈合不需要再换药。我们就走。”
听她说要走,木双眼眸深处不令人察觉地闪动,打听道:“你有什么打算吗?”这个问题在见陈洛清第一面时就问过,死里逃生了这么久,应该想好了吧。
“离开永安。或东去大咸海,或西去岐山。”
“哈哈,纵横西东,陈姑娘唇齿一碰就横跨三千里。”木双大笑,转眼眼神深邃,远眺山涧落花:“只是世道艰难,一路跋山涉水,怕是难以到达。陈姑娘愿不愿意去燕秦?我家大小姐有足够能力,能保证你和卢姑娘的安全。”
这话问得突兀。陈洛清的脸上却没有意外之色,只是淡笑着谢绝夏家的好意:“我们远川有句俗语,孤燕不离故土。感谢夏大小姐,我不会离开远川。”
“难离故土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也听过一句老话。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陈洛清眨眼,看向木双视线却偏过她,落在趴在栏杆上看落英缤纷看激动了的卢瑛背上。“我……再试一试。”要走的路,不一定能走得下去了,但是不撞南墙就回头怎能甘心。
“也好。”木双点头,提勺要加第三道的水,被陈洛清问住。
“木管事,我有一事打听,一事请教。”
“请说。”
“有没有听闻,二公主,要被立为储君?”
木双再次微笑,笑意深远:“是问燕秦二公主,还是远川的?”
“哈……”陈洛清笑出声:“当然是我远川二公主。”
“没有。只听说大公主被软禁在自己宫里,暂时还没有严厉的处罚。”
陈洛清颔首,眼神微垂。木双把水倒进罐里,等着陈洛清的第二个问题。
“你有亲姐妹吗?”
“嗯?”木双没料到陈洛清要问这个,不由得放下铜勺,认真听去。“我是家里的姐姐。我只有妹妹。”
“妹妹对你来说,意味什么?”
“独木不成林。”谈及妹妹们,木双眼神顿时柔和很多:“身处乱世,妹妹的支撑是立住不倒的力量。”
“原来手足之情应该是这样的啊……”陈洛清转首躺平,闭上眼睛:“感谢指教。”
待她再睁眼时,身后是卢瑛柔软的怀抱。
“哎呀……挪个屁股。”卢瑛挤进躺椅,把椅背拉起一点,靠坐着将陈洛清陷进自己怀里。“在这睡是真不冷吗?”卢瑛收紧手臂,急于让陈洛清用体温暖和起来。“药也没喝。”
陈洛清耳侧贴着卢瑛的脸颊,放任自己刚睡醒的迷蒙。看来三遍火早就烧滚,药碗放在躺椅旁的矮台上已经没有热气。
“睡着了……”
“没关系,一会儿我把药热热。”卢瑛搂紧陈洛清,亲在她额头。“媳妇诶,今天好些吗?”
“嗯……每天都更好一点。”
“那就好。我今天也没那么疼了。”卢瑛抚摸妻子头顶,捋顺她睡乱的长发,声音欢快。“我看夏姑娘练剑了。她很厉害。剑术非常精妙!”
“你偷学会了吗?”
“啥叫偷学啊!人家大家风范,既然敢练就不怕我看。当然咱就是说……看了我也没学会。这种家传武功摸不清套路,不是看看就能学会的。如果让夏姑娘看我家剑法,也是看不会的!”
“对哦。学剑很难的,我练剑练了十几年也没学会。”
“嘿嘿……她那把剑很少见。发寒发冷,不是一般的兵器。”卢瑛对夏天晴的兵器好奇极了,可惜没有机会一赏。“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我也不好得寸进尺叫人家给我看看剑。”
“她那把剑是古寒铁所铸,所以有寒气。”剑术高手卢瑛没认出来的兵刃,陈洛清却认识。卢瑛也奇了,惊道:“你咋知道呢?!”
“我瞎蒙的。”
“讨厌,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卢瑛气得想咬陈洛清一口,张开嘴又舍不得,只得化咬为吻亲在脸蛋上:“媳妇,我要跟你商量个事。”
“嗯,什么?”
“咱不是把人家院子打破了嘛。这些天一直待在这里。还没去找房东嬢嬢说这事呢。我想把我们身上的钱赔给人家。我也是想去看看她,最好我们的事没牵扯到她。”租人家的房子不辞而别,还毁坏了人家的院子,卢瑛心里过意不去。她们身上还有王南十给的一个月捕鱼的工钱,勉强能弥补房东瘦嬢嬢的损失。
“嗯,好。”陈洛清没什么犹豫就和卢瑛达成共识。该来的总会来,不如做自己该做的事。
“那行!我明天就去。”卢瑛抱着媳妇,仰头看天上的繁星:“明天是晴天呢。媳妇,永安是待不下去了。等我们离开永安,就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不是想去看西岐山大咸海吗?我们就去。无论多远,我们都能一步一步走着,总有一天能到那!”星星掉在卢瑛眼里,亮晶晶得概括了千言万语。天上银河,地下长河,都在此时像被陈洛清画笔一抹,抹进卢瑛心中最深的沟壑,画出终能实现的梦。
和媳妇一起遍历山川河流天下奇景,想想当然可以实现啦!
“好呢……”
和小火卢子一起,果然最想走的还是这条路。
陈洛清抓紧卢瑛的右手,贴在自己心口,将自己心声尽付掌心中。
人不能逆势而行,但对命运也低不下头。所以他们要来便来,我们走我们的。
和媳妇观念合一选择相同真是一件无比愉悦的事。卢瑛就这么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和夏天晴说明情况,揣上所有的铜板银角下了南山。她走在熟悉的永安街道,没人跟着她,无人多看她,好像她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永安百姓。想着在竹林里那一番恶战后自己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在永安城里,卢瑛觉得有些虚幻的漂浮感,好像脚下的青石板都变软了。不过这种不踏实感很快就被心底的欢乐淹没。她都不曾敢想事情会如此完美。
大公主失败,二公主做国君,三公主自由。还有啥结果比这完美?她也可以不再愧疚地陪伴三公主身边。想到这里,卢瑛忍不住脚下轻盈似跳,振臂对着蓝天白云挥手。
前尘往事,是真的要别过了。
所以先别过房东瘦嬢嬢。卢瑛向她道歉,解释是惹到了坏人,被人跟到家里发生争执,不小心打破了墙。为了平安,打算离开永安。
瘦嬢嬢和她的店铺一切安好,只是非常惊讶,看来并没有受到牵连。她在确认这两个姑娘都没大碍后坚持只收卢瑛手里一半的钱,让她们留一半路上做盘缠。卢瑛拗她不过,只得照办,再三道谢瘦嬢嬢对她们的照顾,感激拜别。
既然瘦嬢嬢没事,卢瑛心里更加轻松。既然手里还剩几个钱。她就去买了一坛永安当地酒和一些特产点心。即使她把钱花光了买下得这些小吃在夏天晴眼里就是穷人乐,但是礼轻情意重。卢瑛想谢燕秦三人的侠义,总是要尽力回请一次。
不能在外乡人面前失了江湖本色,给远川丢脸。
买好吃喝,卢瑛抱起酒坛回南山。路过家的方向,她又心生牵挂。
“不知道长安和花糕回来没有……”算着日子是要回来了,她们看到隔壁残墙破门又没人在家,该多着急啊。卢瑛实在放心不下,当即下了决心,回去看看。
她走进竹林,风是往日的风,叶是平时的叶,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又好像添了什么淡淡的奇怪味道。
有人烧秸秆飘到这边来了吗?
卢瑛没有多想,吸吸鼻子不由自主地往厮杀的战场走去,想借白日之光查探有没有危险的后续。当她走到那个高坡下,四处张望后大吃一惊。这里早已无人迹,尸体不见,刀箭不见,渔网不见,连血迹都消失不见。要不是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断竹树,和被斩碎一地的破竹叶,让人不禁怀疑,那晚的一切是不是场梦。
卢瑛抬头,想看看夏天晴飞剑削竹的痕迹,然后看见竹林里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桃花瓣。
桃花瓣在竹林里,悠悠飘下,漫天遍野。
“啊!”卢瑛神色惊骇,立即转身,却迈不开两腿。
哐当!
酒坛从失去力气的臂间滑下,摔在竹叶铺垫的泥土上。盖口破裂,酒液在地上如蛇蜿蜒,爬到从竹树深处平白冒出的靴子前。冷汗从发根渗出砸进颈窝,卢瑛站立不住,单膝摔跪在地,艰难地看向慢慢走近自己的人影,难以置信地体感受毒素在体内沿着气脉乱冲。
“你怎么会在这……为什么……给我下毒,沐焱?!”
第一百一十五章
市集到南山的路, 来时候如踩云朵般轻松。不知为何,回去时变得如此曲折和险恶。卢瑛深一脚浅一脚挪腿,身体沉重到踉跄, 魂却像被抽离身体, 虚无缥缈。
失魂落魄是什么感觉,卢瑛算是知道了。
心里坚守的东西丝丝破裂,卢瑛走不动了, 停下脚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闭目望天。苍白的阳光照在更加惨白的脸庞上, 提醒她刚刚竹林里发生的一切, 并不是噩梦……
桃花似妖不是真。
这是爷爷临终前还念叨的事情。是他刻进卢瑛骨子里的执念和叮嘱。眼前所见漫天红艳不是真的桃花瓣, 而是中毒后的幻相, 卢瑛岂能不知。她曾无数次地想像会在什么情况下迎战让爷爷抱憾终身的敌人。但在此刻之前, 她怎么也想不到, 在妖红遍野后走出来的竟是沐焱!
陈洛瑜的贴身侍卫,沐焱。
为什么二公主的贴身侍卫, 会用隋阳大间谍庞桃的毒药?!
不知道, 想不通, 怕看错。
下毒之人越走越近, 毒素在身体里肆虐,卢瑛顾不得冷汗浃背, 把危险全抛一边!她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死命眨眼竭尽全力要看清那人长相。
她怕是自己看错了。
可是没有错。陈洛瑜带她和沐焱比试过武功, 绝不会看错。卢瑛低下头垂下手,看似已无力气反抗。沐焱谨慎地慢慢靠近, 见卢瑛一动不动, 沐焱突然提掌劈下,要一击将她彻底制服!
啪!
拍肉击骨的钝响引得掌骨剧痛, 沐焱惊愕地发现卢瑛横右臂于额头前,格住了她下劈的掌锋。
“咦!”她低声痛呼,急急向后退去,看着卢瑛站起,对着她展开左掌。从地里抓起的酒坛碎陶片扎破掌心,裹着血落回泥土,带给沐焱第二次惊诧。
“你居然知道破解之法。”沐焱咧嘴笑起,在幽幽竹林里显得冷意森森。“不愧是久混江湖的武林高手。”
卢瑛绷着脸盯死她,丝毫没有所谓故人重逢之情。左掌猩红一片,她也不去管,任由毒血滴答砸下。
“这毒,你哪来的?”
“解都解了,还问啥呢?”
“我问你这毒哪来的!”痛和怒搅着心慌使卢瑛再忍耐不住,厉声喝问。
“薄师傅的小玩意,用来清理门户正好!”话音未落,沐焱足下运力,抽剑向卢瑛扑去。卢瑛翻手从怀里掏出匕首,切在劈面而来的剑刃上。
刺耳的清啸声中,沐焱凌空腾斩,挺剑向卢瑛头顶刺去。卢瑛提肘上顶,偏项躲过剑气,脚下移步飞身,以肩背撞在沐焱胸口,振臂递刀,直向咽喉。
就在刀尖毫厘之间要刺中喉头时,卢瑛微一犹豫,发力不尽。沐焱抓住时机抓臂翻身缩腿相踢,踢开卢瑛锋芒。她就地打滚,逃开十数步,闪身躲进竹树后。
“薄竹珺……”卢瑛也不立追,只怔怔站在原地,一脸惶然,像是不敢去揭开已经有所预感的真相。“殿下……知道吗?”她明知故问。她知道薄竹珺是陈洛瑜信赖倚重的人,毒药出至薄竹珺之手,由沐焱用出,陈洛瑜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千里迢迢来永安,难道是我自己看不惯你?”
“是殿下让你来的……”卢瑛恍惚间忽听得破风身从背后传来。她急顿足,踉跄转身。三枚粗针擦着耳朵飞过,深深扎进离她不远处的竹杆上!
“殿下要我问你。”卢瑛已转身,看得应该躲在她身后竹林的沐焱竟出现在正面高坡,远远地从树影中走出。“你为什么要背叛她?”
“我没有!我没有……”卢瑛心神颤动,但仍抱一线希望。“殿下所托,是在大公主要杀三公主的前提下!如今大公主已不可能对三公主下杀手,任务自然就……啊!”她垂下头又仓惶回头,眼睁睁地看见沐焱又站在自己身后,冷笑如鬼。
“卢瑛,你真是太天真了。三殿下不死,大殿下就不死。她们不死,殿下心不安。”
这咋可能呢?!到底……
卢瑛和沐焱交过手,知她武艺并不在自己之上,现在怎么使得出这样出神入化的轻功?!难道说是毒还没有解尽,仍是幻觉?!
不……
卢瑛疲倦至极地看向沐焱,自我否定。毒,应该是解尽了。这也不是幻觉。什么手法什么武功,也不重要了……
“殿下是要我死,还是要三公主死……”
沐焱见她已无战心和杀气,放下心来,微眯双眼说道:“我杀了你,再去杀三公主。南山那处院子,凭那两三个燕秦商人是守不住的。大公主完了,现在举国之力皆为殿下所用。殿下现在想做的事必能做到。殿下不想看见的人,她就活不了。”
呵……
卢瑛闭目苦笑,笑沐焱说的话她信。她和陈洛清藏在南山,在陈洛瑜如今的力量下不是秘密。南山别院里的那些仆人,隔壁院子里的人,甚至山上来往的行人……都有可能是春涧宫的眼线。
可是……卢瑛想哭,想笑。笑一声自己愚蠢,哭一声过去的理想与腔中热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她说过想要执掌权力是为了振兴国家,吊民伐罪!她说过大公主只手遮天她救不下三妹,只能扳倒大公主为三妹报仇!她说过大公主不动手三公主就不用死!她说过比起皇位还是妹妹活着让她开心!她还说过……
你和洛清,都是我的妹妹。
卢瑛睁开眼,眼中惶恐已经随着掌中血滴凝固:原来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让你妹妹活着。
那就如你所愿。
“我没有背叛殿下。我可以继续执行这个任务。”
“当真?”
“士为知己者死……我可以为殿下死……为殿下大业出力是我的光荣与梦想……”
“不用死。如果你能杀了三公主,再按原计划做,你就不用死。殿下说了,这事待到了王城大殿上就好办了,她定能保下你的性命……”
呜!
卢瑛想到这里,风刮过额头,引得胃里一阵强烈反胃。她噗通跪倒在地,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来往路人奇怪地看着她,陌生的诧异眼光与阳光一起炙烧她惝恍的眼睛,疼得她爬起来撒腿就跑。
太恶心了,现在再听这话太恶心了!
待她埋头奔跑冲进别院夕阳里时,正好撞上叶璟。
“啊哟!你这是怎么了卢姑娘,脸色这么难看!”叶璟见她满头冷汗脸色苍白,不由分说把她拽进房内。
衣服扒了,纱布解下,两手摊开。
“你出去干啥了?!手还破了!打架了吗?糟了,伤口里有小石粒和碎陶,需要一一夹出。等我一下哦,我去我房间拿火炉和酒。”叶璟忙着跑去了。她才走不久,陈洛清就推门进来,见卢瑛赤_裸着上半身坐在床边,赶紧关上门道:“换药吗?叶大夫呢?”
“她去拿换药的东西了……”卢瑛蜷起左掌,遮掩血红的伤口。
“你怎么了?见到房东嬢嬢了吗?”陈洛清觉她神色不对,关切地想上前。
“知情,我……”妻子忽然出现在身边,卢瑛只觉破碎一地的心又开始跳动。她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几位仆人从房门口走过,身影映在房门窗纸,扭曲又诡异。“我给你买糖了……路上弄丢了……见到房东嬢嬢,她没事……我想去看长安和花糕,但是……”
听卢瑛语无伦次,陈洛清更不放心,张臂上前要抱她。
“别过来!”卢瑛突然厉声大喊,把陈洛清喝止住。
“卢瑛……”
卢瑛缓缓抬头,含泪望向陈洛清,哀求道:“知情,现在离我远点!”
像是猜到了什么,陈洛清眼神中的惊诧很快释然,一刹那间卢瑛甚至从那双深沉眼眸中看到了一丝悲天悯人。她不敢再看,扭过头垂下,听得耳边柔声一句。
“好,我在廊前风台上等你。”
陈洛清离开了。叶璟又进来了,端来炉火和烈酒。她一面用火与酒处理要伸进卢瑛伤口的夹钩,一面念叨:“不处理好这个,你的伤口就会烂,有脓和烂肉就麻烦了。你今天到底是做啥了把胸口的伤都弄裂开了!反复撕裂是最不好的,我都怕这个伤口会烂……”
卢瑛盯着叶璟忙碌又熟练的手法,眼中泪水褪去,极轻地喃喃道:“我好像找到解决这一切的办法了……”
“嗯?”
“叶大夫……”卢瑛伸右手从桌上叠好的衣服里摸出一个小瓶,正是那瓶清灵草粉:“有个神医说清灵草粉对外伤特别有用,可以不让伤口出脓变烂。”
“清灵草?清灵草汁倒是可以化肿化淤,用在外伤嘛……”
“要用清灵草磨成粉,长成前半大不大的那种。我左胸的这道伤,就是用了清灵草粉才能愈合。”
“清灵幼草去毒驱邪……也是哦!我怎么没想过呢!下次我试一试,清灵草粉本就温和,总没坏处的!”
“这瓶草粉送给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叶璟惊喜地接过小瓶,痛快答应:“你说。”
卢瑛掏出匕首,递给她:“按你刚才那套,帮我处理这把刀……”
这区区小事,难不倒叶璟。换好药,包扎好伤口,天色已黑。卢瑛披好衣服,揣上匕首,去赴逃不掉也不打算再逃的宿命之约。
屋外月凉如水,洒满整条廊台。陈洛清独自一人躺在躺椅上。自从从房里出来,她就到这风台躺着,哪也没去,什么也没做。此时听得卢瑛脚步走近,陈洛清坐起身,对卢瑛笑道:“来,给你留了个屁股。”
卢瑛坐下,从背后抱着陈洛清入怀,一起靠坐在寒凉的椅背上。
“小火卢子啊……最后,再陪我一会吧。”
卢瑛抬手搂紧怀里妻子,贴掌在心口,感受她跳动的胸膛。从秋到冬,她们相识的日子用手指头掰都能算算清,但这心跳好像已经听过无数回,熟悉得能画出心的轮廓。
第一次咚咚声钻入耳朵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晚?
怎么能想到呢……
卢瑛把鼻尖埋进陈洛清颈边长发里,贪恋颊边淡淡的发香。是不是梦做得太快了?以至于西岐山大咸海和有陈洛清的日日夜夜都淹没在妄念里,让离别这样提前。今晚的夜是那么黑,连月光都照不透。周围鬼影重重,不知有多少眼睛窥探在这把躺椅上。
“小火卢子,怎么不说话?”
卢瑛开不了口。她怕一开口,泪就会出卖决心,斩断不了这辈子最深的眷恋和不舍。
“那我问你吧。今晚可不能骗我哟。”
“嗯。”
“我写的字好看吗?”
“好看。”
“我种的菜好吃吗?”
“好吃。”
“我吹的唢呐,好听吗?”
“……好听。”
“哎……”陈洛清轻快地叹息,不拆穿她的言不由衷,决定帮她拔刀出鞘。“小火卢子,我就这么难杀吗?”她怀里的匕首,第一次硌得后背生疼。
“知情!”卢瑛早就泪流满面。这句话才在耳边炸响,她就瞥见叶璟正端着陈洛清要喝的药朝她们走来。嘴巴早在发丝里藏好,此时猛然凑在耳畔,与妻子话诀别。
“小心你二姐!”
卢瑛抱紧陈洛清明显微颤后的挣扎,从怀里拔刀在手。
“对不起,这回我做主了。回去,和他们拼了,洛清!”
呲!
寒光晃耀在叶璟眼前。她捧着药呆在原地,眼见着刀尖深深扎进陈洛清胸口,接着拔出一道血柱!
“啊!杀人啦!”
在惊惧的嘶吼中,卢瑛抓着滴血的匕首,翻身踏栏飞身跃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滂沱雨, 无底涧。
在暴雨深夜的窗前,只有这两样东西尽收眼底。叶璟端着新熬的药,一盏灯笼引夏天晴和木双穿过昏暗的长廊, 来到一扇隐蔽的房门前。叶璟推开门, 寒冷的穿堂风立即吹起三人的发梢。
“我记得我是关上窗户的啊,被风吹开了吗?”叶璟拽起灯笼挡住药碗里随风而起的涟漪,着急地上前就要关窗。
“不用关……”
屋内蜡烛早被灌进窗格的寒风刮灭, 昏暗中一声轻唤拦住了叶璟, 虚弱、清晰。
“陈姑娘, 还是带暖和点好哟。”叶璟虽如此说, 还是依着重伤员的意思没有阖上窗门。她把灯笼插在灯台, 给屋内洒出一圈吹不灭的光亮。
“怕是难得再有这样悠闲地赏雨……”
悠闲赏雨?
夏天晴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注视着窗前烛光中这把躺椅, 不由得微微皱眉。被唤自己为媳妇的人当胸一刀, 刀刃擦着心脏边缘扎下,差一点别说叶璟怕是神仙都难救, 死里逃生后她在这悠闲赏雨?
难怪芷儿说她不一般。
夏天晴没有把绕转的心情表露出来, 只是关心问道:“陈姑娘, 现在感觉怎么样?”
陈洛清陷在躺椅中盖着厚厚的毯子, 无力起身,吃力地稍微扭头看着夏天晴:“失血, 头晕。所以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好啊?尚大小姐。”
夏天晴听她忽然颠倒“上下”,把惊诧藏于心里, 脸上平稳依旧:“陈姑娘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 是因为你身后的人还没允许你听懂……呼……您说是不是?”陈洛清抬眼望去, 望向的是夏天晴身后站在黑暗中的木双:“燕秦,曲王殿下。”
窗外雷鸣阵阵, 却盖不住虚弱的话音。闪电落涧,一刹那照亮木双并不惊讶的微笑和陈洛清满面泪痕。
“晓雨、叶璟,你们先出去。”
管事发号施令,夏天晴和叶璟毕恭毕敬地对木双躬身,领命退下。出门之前,叶璟把药碗放在陈洛清身边的小台柜上,低声叮嘱:“陈姑……呃,殿下,您记得喝药。”
待两人出去,木双走近陈洛清,拱手行礼:“燕秦林云萱,幸会洛清君。”这才算是坦诚相见。举手投足间,她眉眼上的神色已和木双不同。
陈洛清躺在椅子上无法互礼,便尽量欠身致意:“无法起身,云萱君莫怪……”
林云萱赶紧弯腰,伸手把她身上的毯子盖好,关切道:“别动。小心碰到伤口。”她扶陈洛清躺好。远川三公主脸上的泪水映着窗外闪电刺入她眼眸。
被挚爱背叛,确实摧心裂肺吧。
林云萱心生同情,从怀里掏出一帕新手巾,递于陈洛清:“希望洛清君不要过于伤心。”
“我不是伤心……”陈洛清没有接也无力接,扭头躺平,任由泪水在脸庞纵横:“太他妈疼了……说实在的曲王殿下,这一刀,你挨你也哭……”
“是。胸口被扎这么深一刀,哪能不疼?”林云萱忍住笑意放下手巾,心里倒是轻松几分,看来陈洛清只是头晕,没有伤心到糊涂。她从叶璟那得知,卢瑛下刀前特意清洁过匕首,提醒了清灵草粉,看来是想做出杀人的表象,并不想陈洛清真的丧命。这其中缘由,不知道当事人是否明白,她作为局外人是没有看懂,只是在后怕中庆幸陈洛清还活着。
似乎,雨夜的悠闲到此为止了。
林云萱在躺椅旁坐下,先开口问道:“洛清君如何得知我们身份?”
“曲王殿下……”
“远川燕秦姻亲不断,我们两国皇室有亲缘友睦的渊源。你我同辈,不必生分,叫我云萱即可。”
陈洛清隐约记得一代代算起来自己应该比林云萱高一辈。但此时她确实头晕,也不愿在这种小事上计较,便默认了林云萱同辈的说法。
“那夜竹林……我住在竹林那边更远的地方,最清楚不过……平常不会有人往那边去的。你们就是赶来救我,并不是路过。”
“外乡人不熟悉街市,走到偏远处也很正常啊。”
“我听到你们马蹄声是疾驰而来,如果是路过不会那样急切……然后是剑。救下我的那把剑寒气逼人,不是寻常兵器。燕秦尚家传家宝剑‘尘仞’古寒铁所铸,剑身寒气逼人,为天下名剑。连我这个练不好剑的人都知道。现在这把剑应该是传到了尚家长孙女尚晓雨的手里。而且……夏天晴、尚晓雨,木双为林,你们也没想特意隐藏。顺着这些再往下想,就会发现……”陈洛清看向林云萱,真的眼含热泪又不显悲伤:“你和云芷,长得有些像。”
“哈……”林云萱双手扶膝,前后摇晃一回,收住笑意,眼睛却还弯起,仿佛寒冷雨夜里听到别人提起三妹,心都暖了几分:“云芷很像我吗?”尚家是燕秦除皇室外第一大贵族,与皇室关系极为密切。尚家的剑法名震天下,尘仞剑名扬列国,稍微有见识的贵族都知道,所以陈洛清能想到尘仞她不意外,也确如陈洛清所说,她们就没有特意隐藏。
“神似……”
“云芷应该比我好看。咳……”林云萱忍不住夸妹,又及时扯回正事,咳掉笑容正色道:“你果然聪慧过人。你说得对。那晚我们按陆惜的行踪得到消息,赶去救你。”
“我真是没想到……列国瞩目的燕秦二皇女,曲王林云萱,居然会关注我……关注我这个无爵无宠,姐姐们连番追杀的棋子公主……”
“洛清……”林云萱极疼爱妹妹,怎能不感慨陈洛清的命运:“洛川和洛瑜能对自己妹妹下杀手,不配为君。”
“那谁配?”陈洛清冷笑,长叹道:“我吗?!”
“得到你长陵山失踪的消息,我和尚晓雨扮作云芷的下属,随着出使队伍到了京城,然后离队去找你……”
“所以……我是你们选中的人?”寒雨被陈洛清望见,化成泪钻进她眼中,又涌下脸颊,流不尽。
“云芷向我推荐你。她说你和你大姐二姐不一样,你会是个好国君。”
“那是她看走眼了!啊……”陈洛清怒喝,牵动伤口,疼得额头满是冷汗:“呼……呼……我只想走我的路……”
“你想做天涯游子,偏偏有人不放心呢。”林云萱站起身,走到窗前,深望窗外大雨山峦:“可怜远川满目疮痍,她的天选之子,却想弃她而去。”
“道德绑架对我没用,我没有道德!”陈洛清强忍剧痛坐起,扬起嘴角盯着林云萱,又是两行泪冲刷着绝不动摇的本色:“陈洛清可死,不可做他国傀儡!”
“傀儡?”林云萱侧过身,电光和暗夜在她半面脸颊上交错。陈洛清带着哭腔述说自己的决心,让她再一次认可三妹的眼光。这位三公主确实不一般。陈洛清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道德,却在以孑然之身,捍卫作为国君最重要的道德。
看来岐山久违的凤鸣,终于将响彻远川。
“以燕秦的力量,以你曲王殿下的本事,想要隐藏我的行踪,本不难吧……你放任事态发展……你怕的不是我二姐对我下手,你怕的是我不回去争储!这所别院里的仆人,谁是春涧宫的眼线,你应该早就清楚了吧!”
“那是。”林云萱微微笑起,成竹在胸:“他们看到的是三公主被卢瑛杀死。你已死的消息应该已经到了陈洛瑜那里。”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一个稳定繁荣的远川。一个坚定与燕秦结盟的远川。”林云萱收敛笑容,转过身郑重对陈洛清道:“天下大争之势,隋阳对我两国虎视眈眈。燕秦绝不能在此时接受一个隋阳扶植起来的远川国君,那才叫傀儡呢。”
“你说我二姐,她和隋阳……”
“陈洛瑜背后有深厚的隋阳势力。你一定能感觉得到一二,不需我向你证实。而你大姐……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所以你选中我……来成全燕秦与隋阳的争霸之势……”
“太阳鸦,火凤鸟。我们两国都是神鸟的后代。燕秦、远川,本就是风俗相近的兄弟姐妹之邦。洛清,以你之眼光。应该知道和燕秦结盟是远川唯一的路。否则,被隋阳吞并只在旦夕,不用三代。小国想要崛起,机遇稍纵即逝。以你之才,以你之风骨,必不会成为燕秦的傀儡。燕秦也绝无此意。一个繁荣稳定的远川,一个能遏制隋阳的盟友,对燕秦来说,比多几十座荒凉的城池要有益得多。从今日起,燕秦只会助你,不会干涉你。”还未出使别国的林云萱这次亲自隐姓埋名潜入远川,救陈洛清于危难,除了确认三公主的能力和气度,也表示燕秦的诚意。此番劝言,确是出之肺腑。“难道一个百姓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的远川,不是你的愿望吗?”
“哈……哈哈哈!”陈洛清哈哈大笑,笑得胸口染血白衣的红晕迅速扩大,笑得窗外风雨凄凄,笑得决心已定。从基本理智而言,她承认林云萱说得对。这也是那刀之后今夜之前她预想得到的结果。她曾走过一段她想要走的路。这条路现在断了,林云萱画出的路是远川唯一的路,是她唯一的路。
不过,就算路只有一条,也有走法的不同。
“呼……呼哈……曲王殿下,据我所知,你还没有被立为储君……你言必谈燕秦……将来的燕秦,一定能贯彻你的意志吗?”
“哈哈哈哈!”听闻此言,轮到林云萱笑了。她伸臂立肘递向陈洛清:“不如我们打个赌?”
两肘相撞,先于国之前立下两人的契约。
“谁没如愿,谁是王八蛋!”
“噗……”这种粗鄙之语,林云萱平时甚少听到,只觉得以画家书法家立身的陈洛清说得出这样的赌注大概是雅俗共赏,顿感新鲜,不禁笑出声。“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在永安有两个邻居,文长安和熊花糕……呼……恐被我连累。请曲王殿下立即派人保护她们,带她们去燕秦。就说是我安排的。”
“是否告诉她们你的真实身份?”
“可以……熊花糕是农学士女……呼……让她在燕秦学习你们的种植技术和水利。请给她必要的帮助……”
“好。”林云萱痛快答应下来:“你自己呢?”
“我……”陈洛清扶椅站起,端起已经凉了的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挪步窗边,撑手在窗台,远眺山雨:“我回去,和他们拼了。我们家,她做主。”
心意已决,擦去泪水再无彷徨。只是这雨为何还不停……带伤走雨路的人,该多难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滑下的泪, 擦了就没了。流出的血,却不是一时可以补回的。人还是虚弱,头还是晕, 事情却耽搁不得, 必须一件件做起。
既然已和林云萱打赌,陈洛清不必扭捏,可用该用的力量就要拿来用。在赏完一夜寒雨之后, 陈洛清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发信去开洲糖工斋, 让晋阳和覃半云悄然回京。归流一是在逃钦犯, 露面不得, 便继续留在糖工斋。第二件事便是要林云萱着手安排, 做好把她秘密送回京的准备。
在京城找个避人耳目的院子安顿陈洛清对于林云萱来说不难, 难的是陈洛清内伤上加外伤的身体还要经受舟车劳顿。毕竟当胸一刀的伤口不是喝几碗药躺几天就能恢复的。可陈洛清一天也不能多等,忍痛奔赴回京的归途。
毕竟, 从基本理智而言……
言个屁!
此时陈洛清做出决断不需要理智。凭着胸膛里新鲜的痛感和强烈的悸动, 催着她赶往京城。
以她现在的心情, 恨不得锤爆谁的狗头!
月沉日升, 车马辚辚。林云萱果然安排得很妥当,在尽量不让陈洛清颠簸的前提下, 把她顺利安全保密地送回了京城。在确保周遭无眼线和探子的小院里,门一关, 帘一拉,床前席地而坐的只有三公主府的诸位。
“殿下, 让我看看嘛!”阎蓉一改往日端庄稳重的摸样, 手背枕下巴趴在床边,眼巴巴地盯着陈洛清血色不足的脸庞, 疼惜溢于言表。几月不见,自家殿下竖着去躺着回,怎能不叫人担忧心疼。
但好歹,人还是活着的。
“没事蓉姐……已经愈合一些,没那么痛了。燕秦的叶大夫今天才看过,说恢复良好。”陈洛清知她们稍得消息担心自己,尽力安慰,并不扯开衣领。她见到家人,心情轻松不少,疼痛缓解也不是假话。
“那就好……这是啥啊?您给我吧。”阎蓉从陈洛清怀里硬把那顶草帽一样的玩意拿下:“箬笠?您抱着它干嘛?路上挡雨的?我帮您扔了……”
“别!嘶……”陈洛清稍微一急就扯到心口,赶紧缓和语气叮嘱:“帮我收好。”
“咦,还怪宝贝的。行,我收好。”
“殿下!”晋阳表情心疼至极又激愤。比起其他人,她可是猜得到到凶手是谁。“姐夫居然真的下得了手伤你?!”
“姐夫?!”屈婉惊呼,立即进入误区:“你二姐夫干的?!不对不对,他是个老实人干不出这事。你三姐夫啊?”
“什么啊!我家的姐夫谁也干不出这事!是……”晋阳见陈洛清默认,再也按捺不住,索性把真相和盘托出:“这几个月殿下给自己找了个驸马,还是个女的!就是那个卢瑛!”
“啊?!”这下满座皆惊。还是覃半云这个见多识广的江湖艺人最先反应过来,悄悄抬手把惊开的下巴顶起合上。
“这……只要殿下愿意……好像……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对吧?”阎蓉且惊且找补,找补台阶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她深知陈洛清性子,在这种私事上,是不需要她们多嘴的。
“啊!哦!对对对对……”
“男的也好,女的也罢,只要殿下喜欢,也就无所谓男女,对吧?”
“对对对对……”
“所以男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卢瑛……您太年轻,一时看走眼也是正常,对吧?”
“对……不对!不是殿下看走眼的问题!卢瑛居然敢伤您!此仇……”
“晋阳……”一直沉默任她们胡诌的陈洛清终于轻声打断晋阳:“这伤,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我们就算想报仇,也插不上手了。”阎蓉探身帮陈洛清掖好被子。陈洛清之前通过林云萱的渠道致信京城里的阎蓉和屈婉,让她们关注卢瑛很可能出现在京城的踪迹。但阎蓉万没想到里面竟是这层关系。“今天来之前燕秦云芷殿下要我告诉您,明日卢瑛就要上殿受审。原来竟是她刺杀您的缘故……”
“这么快?!”陈洛清就算有所预料仍觉太快,只庆幸自己赶回来还算及时。
屈婉亦点头:“我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春涧宫迫不及待。上大殿面君,御审,厉害吧。也是,毕竟是刺杀公主。”
“婉儿,你说过她是入城时被抓。具体是怎样被抓?”
“至从大殿下起兵风波后,京城外这一圈城池的戒防都严了不少。来往通行都需要户牒。她应该是有块假户牒,一路畅通无阻,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入京时漏出了破绽,守城兵觉得可疑,这样被抓的。看来……春涧宫是审出来了刺杀公主的事,要把天捅个窟窿。”
“假户牒……哼哈……”陈洛清轻笑:“那是我给她做的……卢樱……户牒没有破绽。她是自投罗网,故意被抓。”初见时开玩笑为她做的户牒,没想到她真的会用。
晋阳紧皱眉头,一时看不懂缠缠绕绕中的真相:“故意被抓,春涧宫押她殿审……她到底是大殿下的人还是二殿下的人?”晋阳虽提醒过陈洛清,卢瑛大概与临光殿春涧宫都有关系。但她只是表象推测,不可能猜得到其中具体细节。而卢瑛在这个节点突然对陈洛清动杀手,只怕阴谋就要浮出水面。
“她是……”陈洛清开了个头却没说完结论,只是疲倦地阖眼,片刻后又睁开,对阎蓉下令道:“蓉姐,马上去请钦天院刘大人来这里。”
“刘……刘大人?”阎蓉没想到钦天院和眼前的事能联系起来,怕是自己听错了。
“对。一定秘密请来。不来可以硬请!晋阳一起去,必要的话可以化妆,绝不能让外人发现。”
“是!我们明天还有什么要做?”晋阳有了任务,立即认真起来,眼神中的迷茫烟消云散。
“我明天随林云芷上殿,你陪我一起。”
“上殿?您上殿做什么?要暴露您还没死吗?难道您真想当场手刃卢瑛?!”
“上殿,去发疯……”陈洛清咧嘴笑起,神色中说疯就有点疯了:“只要我够疯,就没人能疯过我!”
阴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只有上殿才能知道了。听卢瑛亲口说,说说为什么要捅这一刀,陈洛清是非去不可。
大殿发疯,这可不是随便能看见的事。美丽公主大殿发疯,这就更少见了。可惜明日才能疯,今晚还要做好要做的事。小屋的烛光亮了通宵。清晨时分,与三公主密谈一夜的钦天院刘大人从院里出来连家都来不及回,直接去皇宫上朝。
大朝将启,有大事,钦天院一定要到场。
上殿御审的钦犯虽然没有发疯的公主那么稀少,也是很久不见了。不光是钦天院来了。连深居后宫的澈妃都按捺不住好奇,仗着国君的宠爱,稍微僭越规矩,偷偷在殿角的帘后掀开了一条缝。不光她好奇,大殿上排列两边的文武大臣也是,皆谨慎又热切地注视着在亲兵押解下艰难挪步的钦犯,很难把眼前这位长发披散的秀气女子和刺杀公主的弥天大罪联系在一起。
“长得真漂亮啊……”澈妃轻声自语,暗自感慨。真是人不可貌相,现在这世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卢瑛身穿单薄的素衣,赤脚散发在大殿光滑冰冷的殿石上踉跄挪行。长发一时遮住她脸上的伤痕,但遮不住衣袍上的血迹。钦犯身上刑讯的痕迹并没有让亲兵们放松警惕。毕竟是面君,不能出岔子。卢瑛手腕脚踝和脖颈都被铁铐锁住,拉出不长的铁链,锁在五位亲兵手上沉重的立金锤上。
咚!
五支比人还高的立金锤重重砸地,像五根锁魂的柱子。卢瑛被按跪在御前,并没兴趣一睹远川最高贵之人的真颜。
他作为父亲对她那么无情,不想看他。
死期将至,身前高高在上之人翻手间就能决定自己的死法,但卢瑛心里没有生死,而是无可抑制地想起媳妇。他不是国君,是媳妇的父亲。这不是朝堂大殿,是媳妇曾经来过的地方……卢瑛张开血痕斑斑的双手,悄悄抚摸光洁的殿石。
不知道她是不是曾站在这上面……
“禀陛下,钦犯带到!”亲兵们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震得大臣们挺直了身子,也扯回了卢瑛的思绪。
“殿下何人?”慵懒幽远的声音从高椅上传来。
“父皇!”陈洛瑜上前答话。她今日公爵朝服崭新整齐,眉目有神,成竹在胸。“儿臣抓住刺杀三妹的凶手,审出些端倪。兹事体大,儿臣不敢再问,特押钦犯于御前,由父皇亲审!”
“端倪?”那声音平静中带有一丝犹豫,并不急切。
陈洛瑜立即拍手,有人呈上漆盘,上面是假户牒,匕首等物。“父皇,凶手卢瑛,已经供认受人指使杀死三妹,这把匕首就是她用的凶器。”
“受人指使……”高椅上的声音转向卢瑛:“你可知罪?”
“草民知罪。”卢瑛有问就答,说着自己的台词,期盼着心里渴望的结果终能如愿。
“你犯何罪?”
“草民于永安杀死三公主。”
“为何要刺杀三公主?”
“因为草民……”卢瑛忽然抬头,大声说道:“奉大殿下之令,杀死三公主,让她去不了孟城!”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响起。有敏感的人已经猜得到陈洛瑜带钦犯上殿御审的目的以及今天这事最后的结局。
一直以来杀妹的传言要是坐实了,临光殿怕是再翻不了身了。有人兴奋,有人惶恐,有人担忧,有人期待……一时各种各样的目光和晨光一起烫在卢瑛只穿单薄衣服的脊背上,灼热得令人厌恶。
陈洛瑜紧张的心情亦达到顶峰,激动得在袖口里握住了双拳,难以克制地瞟向皇座上的父亲。
高椅上却良久没有回应。等到那声音再要开口时,忽有内侍小跑进殿,直到皇座,小声密报。陈洛瑜发亮的双眸顿时蒙上薄雾,不知突来什么插曲,打搅她这出好戏。
“传。”这下答应倒是痛快。
内侍得令,立即向殿外高声传令:“传燕秦三皇女林云芷!”
陈洛瑜随之转身,看见满眼朝阳的金光中林云芷踏着晨曦走来。她的身后,似乎还跟着什么人,一时看不清。
林云芷大步走到御前,远远深躬行礼,然后侧身,让出她身后之人。
那是两人抬着的襻舆,有一女子躺在上面,一袭宽松的暖白色衣袍,长发遮面。待舆在林云芷身旁放下,白衣女子挣扎着爬起,趴在垫厚的锦褥上昂头望君,长发滑下苍白的脸颊,在所有目光下泪流满面。
“参见父皇!儿臣,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洛清?!
事不关己, 最为清醒。澈妃居然是泪水涟涟的当事人最先反应过来的“家人”。
她没死?!
澈妃举手擦亮眼睛再看,确认没有看错。虽然这是第一次看见三公主这样长发未束梨花带雨和平时文静周整反差太大,但的确是陈洛清, 活生生的陈洛清。
哈哈哈哈!洛清了不起, 还能活着回来!
澈妃不能出声,在心里笑开了花。她今早来大殿之前可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乐子看。就连她都认为,如果陈洛瑜能当着满朝大臣坐实老大下令暗杀老三这件事, 老混蛋就算想保老大都很难再拖延处置。可如今被暗杀的老三活了, 来到大殿当众死而复生, 这下说不准了!
也许老二真的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事情果然没这么简单, 这三姐妹之间的弯弯绕更加难解了。
哈, 绕吧, 掐吧, 打吧,打得越乱越好。父防女, 女反父, 姐杀妹, 妹害姐……不血掐都对不起这家风!不过……今天大殿上有一生就会有一死……
澈妃同情地望向卢瑛, 悲观地预想她的既定结局:无论结果是什么,这把刀都要折断了。好好一条命, 被她们当做刀,然后毫不犹豫地牺牲掉。美女, 你死以后做鬼也别放过他们哦……
卢瑛不知道大殿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还有人对她死后做鬼有这么高的期待。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请澈妃停止遐想怪吓人的。她的全部精气神几乎都凝聚在陈洛清身上。不光是她,殿上所有人都盯着陈洛清, 以至于看守她的亲卫也分了神, 任由她转头。陈洛清虚弱悲戚楚楚可怜地在那一趴,她看了真是……
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媳妇活着, 还哭得出喊得了,至少性命无忧了。卢瑛紧绷的心猛然松弛,晃得她模模糊糊都有些晕眩。不愧是她媳妇,只要那一刀能挺过来,就有办法回得来,避开所有窥探在这大殿上从天而降。从这一刻开始,三公主陈洛清就要和她们拼了。
她倒是没想一想,她媳妇打算要拼的人里面有没有可能还算上了她。
她真的没想,而是扯回目光,肆无忌惮地转向了大殿上此刻最惊惶的人。
满脸铁青目瞪口呆的陈洛瑜。
老实说在没看到陈洛清之前,卢瑛谁也不想看,只想在爆发前封闭自己,多眷恋脑海中的媳妇一会儿。现在会哭会闹的陈洛清来到她视野之内,就像是给她注进灵魂一样,让她顿时鲜活起来,能有别的思绪。
“清儿?!你还活着?!”
看到女儿死而复生,高椅上的声音终于有了几分人气,听得出惊喜。
“洛清……三妹!”陈洛瑜喃喃几声,骤然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登时想跨上前去关心妹妹,又不巧被林云芷隔挡在中间,一时不好挪步。
“父皇……”陈洛清不待陈洛瑜上前,勉强撑起膝盖,在舆上趴跪,连连叩首,边磕边哭:“承蒙父皇庇佑,女儿九死一生才得以回来见您一面!”她抬起头,苍白脸庞盈泪眸中,配上散而不乱的发丝,伤而不怨的表情……别说她媳妇和父亲了,就是满殿文武、垂帘后的澈妃、身边的林云芷,都忍不住我见犹怜。
清秀隽永文雅集书画于一身的三公主这么一哭,端的是别样美丽,楚楚动人。
她可真行……
林云芷深吸一口气收拾心神,不佩服都不行。她可是亲眼看见,这个柔弱动人的女子在上殿之前做了什么……
“英山侯殿下,您稍后,陛下正在上大朝。”大殿外偏厅值守的内侍拦住着急的林云芷,劝她稍安勿躁。
“事情紧急,需要立即禀告陛下!”二姐的指示已到,林云芷于私于公都会为陈洛清尽力。
“是,小臣知道,这就去禀报陛下。”内侍也知道情况紧急,小跑着去了。林云芷转身看向身后襻舆上的陈洛清,正想对马上要上大殿面对一切的三公主安慰鼓劲几句,就见人家已经扶地坐起,扯开了外衣。
“洛清,身体能撑住吗?嗯?你怎么……”林云芷话音没落就住了嘴。陈洛清已经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咚!
拳头提到心口处,突然捏紧了隔着纱布捶在伤口上!血肉绽开的闷响疼得陈洛清轻哼,呼吸顿时急促沉重起来。
“洛清!你这是干什么?!”
陈洛清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林云芷焦急瞪向跪守在襻舆旁的晋阳,得到的依然是沉默和一张绷得紧紧的脸。
咚!
咚!
叶璟诚不欺人,伤口的确恢复良好。就是太良好了,到了今早皮肤表面已经流不出血了。硬生生把愈合的伤口打裂,痛彻心胸。好在陈洛清下手够重,三拳之后,血终于在纱布上晕散,陈洛清撑右肘趴在舆架的木缘,咬牙喘息,颤声唤道:“晋阳!”
晋阳立即扑过来,掏出怀里的小化妆盒,为陈洛清完善剩下的细节。额头的冷汗擦去,惨白的脸颊补上些微血色,染红的内袍用宽松的外衣遮住。
真实的伤情加上精心的妆容,一切都恰到好处。
林云芷此刻看到陈洛清动人心魄的哭喊样子,突然明白了甘愿付出痛苦代价的缘由。
必是有画龙点睛之妙。
她正期待这出大戏接下来的发展,忽被点名,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九死一生?!英山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禀陛下。”林云芷拱手说道:“以前向您禀过,我的使团外出选购贵国特产。有两位随使水土不服患了急症,就留在当地养病。巧合之下,遇见流落民间的三公主。三公主此番经历曲折,坎坷万分。不过请陛下放心,我的随行大夫已经为三公主处理了伤口,暂时……”
“在我远川境内,远川的公主九死一生?!到底谁要杀我女儿?!”
“父皇……”陈洛清忍住哽咽,忍住泪水:“儿臣奉父皇命,前去孟城查案。在长陵山遇见山匪……”
“才不是山匪!”
陈洛清才说第一死呢,还没说完就被人大声打断。她仓皇循声望去,看见卢瑛昂头扯着脖子上的锁链跟她说话,满脸的讥笑嘲讽:“那是追杀你的杀手。”
“你……”陈洛清双唇颤抖,眼神迷茫,像是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认识这位几个月来最熟悉的人。
“清儿,你认得出她?”
“我……她……”
“三公主当然认得我!”卢瑛继续冷笑,扯得龟裂的嘴角渗出鲜红的血纹。“这几个月都是我陪在公主身边。心口那刀还没能让您明白?除了那场山洪,其他都是计划好的。您真的以为我跳进洪水里是要救您吗?殿下,您还叫我恩人呢记得吗……哈哈哈!那刀居然捅偏了……三殿下,是不是该说你傻人有傻福啊?哈哈哈……”
“呜!”在卢瑛高声的嘲笑中,陈洛清轻声呜咽。手掌撑不住了,她只得用肘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捂住心口嘭嘭大跳的痛感。
“三公主殿下,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见她精神体力皆不支,卢瑛收起嘴角,用真相残忍地刺向陈洛清:“是你亲姐姐呢!”
“你胡说!呜……咳!”陈洛清悲愤交加,想上前站起,终是虚弱,滚落襻舆摔倒在地,还好被晋阳扶住,不至于瘫倒在冰凉的殿石上。“我的姐姐……怎么会想杀我?!”
“陛下!”听到三公主自己都不信同室操戈,即使看出二公主有备而来,终于还是有大臣下场,质疑卢瑛的供述:“刺杀手足,骇人听闻,不能任听不明之人一面之词。既然她说她受大殿下指使,为何现在毫不掩饰,反而和盘托出?此事疑点颇多,请陛下明鉴。”
“不明之人?”卢瑛瞥了眼他,挺直腰背,在囹圄中也一副傲然神色:“卢瑛不懂嘴上的圣人道理,但知道行走江湖,要言必行,行必果。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所以我终是要下手杀了三公主的。然世上事有胜有败,胜要敢接,败要敢认。我回到京城才知道大殿下被抓了。大殿下既然败了,我便敢做敢认。即使是行恶事,我也行得光明磊落。受命就是受命,杀了就是杀了,这有什么好造谣污蔑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陆惜。”忠勇伯的名字被卢瑛随口就说出来,笃定又轻蔑:“刺杀三公主,陆惜也随行。她怕三公主不死,还守在长陵山下几天,去那查了便知!”
“父皇。”到了这个时候,陈洛瑜已经冷静下来。不仅冷静下来,她还从惶恐中重新欣喜。之前惶恐是因为本该死的陈洛清并没有死。不光是该死没死这么简单。没死却以为死了,这里面的情报有多少环节出了问题?那几个燕秦商人是林云芷的人?怎么会那么巧?包括卢瑛都值得怀疑,毕竟她想要失手也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些陈洛瑜不免临阵迟疑。可如今卢瑛一套说辞,既能把她身为游侠那套行事留名的理念契合清楚,又坚定地要坐实陈洛川下令杀妹,似乎仍值得信赖。
是啊,卢瑛怎么会背叛她呢,那可是妹妹!何况,本来也没有退路。
陈洛瑜下定决心,趁热打铁:“儿臣已经初审过她,她交代的一些细节确实和大姐身边的人能对上。特别是有关陆惜的……她一个江湖游侠,若不是真的牵扯其中,怕是近不得忠勇伯身边。儿臣斗胆请命,细审此人,请忠勇伯来对峙,真假曲直定能大白于天下。可怜洛清无辜,受这些罪……”
“该死……”话说到这份上,皇座上恨然一声长叹,牵动在场所有人紧张的心绪。谁该死不言而喻,起兵逼父,狠心杀妹,于情于理都该死了。
咚!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声钝响又把目光吸引回去。被大家暂时遗忘的苦主三公主这次没有捶自己的胸口,而是把悲极无言捏成拳,砸在襻舆的木边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喷出一口鲜血!陈洛清眼含热泪嘴挂猩红,挣扎着抬头盯住卢瑛,看来是被残酷的事实伤透了心。
“哈……”卢瑛失笑,幸灾乐祸道:“三殿下,你现在就吐血了,等会可怎么办哟?”她转首向刚刚提出质疑的大臣笑道:“大人,你不该问我为什么和盘托出,你该问我长陵山山洪到现在几个月了,我为什么才下手。你就不好奇吗三殿下……我在你身边蛰伏,陪你生活了几个月,如果只是为了杀你为什么不早动手?”她虽唤着三殿下,炯炯目光看向的却是陈洛瑜。
“那是因为……我是说你姐姐要杀你。而你,可不止一个姐姐!”
第一百一十九章
哈?!
卢瑛话音刚落, 殿上就有敏锐者如澈妃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转折……在这之前澈妃恨不得让人上壶酒,端盘爱吃的点心边喝边吃边看,看到此时旁观的心态转为震惊。她最爱看江楚戏。江楚戏素以曲折离奇的故事见长。但是什么戏文能有今天这幕殿审精彩?!她开始佩服今天作为主角的美女杀手。她之前低估了人家在那三姐妹中的作用。人家可不是用完就折的刀。人家是混进油里的水, 煮热的时机一到就噼里啪啦爆开!你们一家尊贵无比是吗?那又怎样!人家一介布衣游侠凭一己之力就把高高在上的你们搅得天翻地覆!
澈妃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跳起身扒住垂帘,热切注视着卢瑛,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以蜉蝣之身震动天下!这是可行的!
卢瑛不可能知道自己给别人正在做个什么榜样, 震动天下什么的确实不是她的心愿。虽然那句话一出, 大殿里确实鸦雀无声。此刻她只想为她媳妇, 也为她自己, 把正映在眼眸中间这个人的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掏出来。
她是如此愿望来着。眼中的人也如预料般震悚, 怔怔地盯着她。卢瑛突然觉得昔日温润秀美的脸今天咋这么令人讨厌。她挪开了视线, 也没有接着说下去。她自觉马上要说的话对于她, 对于她所爱的人,甚至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都非常重要。她要给出一时半霎, 让大殿上这些聪明人想明白她刚刚说的话。
正好, 她能看看她媳妇。
卢瑛看向陈洛清, 对视上那双藏在泪水后的眼眸。目光逃出伪装的片刻瞬间纠缠, 拉扯着卢瑛的真心,痛得她马上拽断了视线, 垂下脑袋。她怕再多看一眼就要暴露她不敢示人的赤诚。
不敢看,但忍不住想。思绪越压越涌, 半生死决,半生渴念。
洛清, 我好想你。洛清, 我好爱你。
想你,却不能在和你永别的这一天表露痕迹。爱你, 却要用最残酷的话伤你的心。
荒唐如此,都是我不好。从开始到现在,对不起你的太多。以至于要你心口挨一刀,跪在你根本不想回头的金殿上。
都是我不好,不能陪你走你想走的路,还要逼你回来和她们斗,要你看着我死……
卢瑛缓缓深吸一口气闭紧眼睛,试图压制眼睛里越来越控制不住的酸痛,泪水就快逼不回去了。
这可怎么好……
媳妇还在坚持,自己不能演不下去啊!
可是……真的好想抱着媳妇,亲亲脸,揉揉头,问她还疼不疼。死之前这唯一渴望也不能如愿,身边全是狰狞人影……
原来人比鬼可怕。
“卢瑛,这是大殿面君,不得胡言乱语!”
终于,那人反应过来了,也打断了卢瑛的痛苦煎熬,惹得扭头怒视。陈洛瑜被卢瑛猛然怒瞪,心中骇然,想喝止她的话戛然而止。
感觉哪里不对……难道她真的要说什么不该说的?!
“二殿下,是您自己说的,兹事体大,不敢细问。那我自然要在这里当堂招供。”
“你还要说什么……”
“当然是事情的真相。难道只有大公主要杀三公主吗?”
“卢瑛!”
“瑜儿!”皇座上一声断喝,吓住了陈洛瑜:“让她说!”
“父皇……”
“你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清楚!”高坐之人一改之前的犹豫,催促着卢瑛揭露所有真相。
“是,陛下。”卢瑛痛快答应。笑看陈洛瑜:“我之所以不早动手。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我奉命被临光殿招募,本意潜伏,却很快接到了第一个任务,刺杀三公主。二公主知大公主要暗杀三公主。便给我制定计划。命我杀掉三公主后,马上回京然后形迹可疑故意暴露被抓,被抓后供认出大公主暗杀妹妹的罪行。但是我在山洪中腿骨骨折,就算我杀了三公主,也无法赶回京城,所以我只有等腿养好了再动手。”
果然如此。
陈洛清隐在泪水筑成的堤坝后面,拼上了今朝大殿求索的最后一块拼图,剩下只有尽情尽力。
回去和他们拼了,洛清!
那天诀别应犹在耳。你早知道我是陈洛清……却从陈知情唤到了媳妇。
陈知情……我会记住的。
陈……知情,小心点!
陈知情,你这个天下第一大笨蛋!
知情,我好……
爱你?你那晚是想说这两个字吗……从那晚后就变成了媳妇呢……
是我媳妇吗?
吃饭……是我媳妇做的吗……
疼得动不了……要我媳妇喂……
媳妇别着急,大不了,就劫狱嘛。
哎……太多了……多到言语间的刹那不足以回忆完……
是我不好,在玲珑赌庄拉你上赌桌,还赌赢了。让你在如今人生路不好走时选择豪赌。一生一命,你就这么相信我吗……所以承蒙重托,怎能拂去一切让生死与共成空话?
自名知情,求问情为何物,幸而得之。如今还能借你胆魄,是战还是躲不必再说,撑过这口气,发完这场疯。
“你奉命……你奉谁的命?!”
卢瑛盯住脸色眼见煞白的陈洛瑜,收笑容进愤怒,正色道:“二公主,陈洛瑜!”
“岂有此理!”陈洛瑜还没有说话,有大臣出列,怒声大喝。“禀陛下,女贼自知罪孽深重死罪难逃,就在这里胡乱攀咬!请陛下切勿相信!”
“这位大人!”说她乱咬,卢瑛还真就破罐破摔,耍起无赖来:“我说假的我死,我要是说的是真的你敢死吗?”
“你!?”
“卢瑛……”陈洛瑜面色虽苍白,竟无多少惊慌,强压内心波澜注视卢瑛,难以置信道:“你为何……污蔑我?!”
“我有没有污蔑,二殿下心里最清楚。你不如问我为何指证你……”卢瑛咧嘴一笑,轻声道:“姐,我想拉你和我一起下地狱呢!”
姐……
和卢瑛私下的亲昵在此刻是这样地可怕,刺痛陈洛瑜的耳膜,不过没有传到皇座,没有传到旁人耳旁。姐,妹。仍像是两人的秘密,却不合时宜地可笑。
姐要送妹入地狱,妹要拉姐下地狱。为何不约而同选地狱为对方的归宿。这就是自己都分不清真情假意的报应吗?
陈洛瑜恍惚,险些听不清皇座上的问话。
“你说二公主指使你,可有证据?”
“我本被春涧宫最先招募。受命之前,我见过二公主的幕僚薄竹珺,还和她的侍卫沐焱比试过武艺。有时二公主不方便,是她的亲随余柯传命令给我。”
卢瑛话音刚落,又有大臣为陈洛瑜说话:“可笑,这也能做证据?”
不过不用卢瑛反驳,自有他人站队。“如果认识忠勇伯就能定大殿下的罪,那她说出春涧宫这么多二殿下亲近随员,岂不是同个道理?”拿陈洛瑜的话来打陈洛瑜的脸,不愿陈洛川被定罪的官员们看到了希望。
“你是强词夺理!”
“你是双重标判!”
“我有证据!”卢瑛打断大臣们的争吵和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陛下,您可以让人拧开我匕首的刀柄,里面是空的,有东西。”有亲卫上前,拿起作为证物的匕首,拧开刀柄,从里面抽出了一条手帕。
“禀陛下,是一条手帕,上面绣了……向荼花!”
呃!
听到向荼花,满座皆惊。而陈洛瑜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卢瑛,你怎么会有……”她特意没有送给卢瑛任何有关自己身份之物,却不记得这条赏给晋阳的手帕。
“是啊,行至恶之事,会隐藏所有明显的痕迹。但我若不是二殿下亲近之人,又怎么会有二殿下贴身之物!”由晋阳转赠的手帕,卢瑛本想收藏为至宝陪伴自己终身,没想到竟成了这个用处。“哪位大人还不信,可以细查这条手帕,看是不是春涧宫的做工。”
“陛下!一介混迹江湖的草野之民不足为信。请您切勿被刁民蒙蔽!”
“哼……”卢瑛冷笑,吃力地抬起镣铐束缚的双手,把颊边散乱的头发别于耳后,然后朗声道:“我爷爷是原将洲将军卢岳骁!我以我爷爷的名义起誓,我没有说谎!”
过分了,真的过分了!
澈妃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上的一波三折,心情随着这紧张刺激的情节大起大伏,更别说那些当事人了。已经不知道这是满堂第几回惊了,就连陈洛清都恍然有所思。
卢瑛不管他们有几惊。她的誓言发得坦然。她说的话控的诉绝就绝在除去主观情感,还真是没说什么谎。既然说她是草野所以所说不可信,那她只有把爷爷搬出来佐证了。而且……在赴死之前,总要让媳妇知道她到底是谁吧。
卢瑛想看陈洛清又不敢,偷偷地朝媳妇那边瞥了一眼,只看得满眼模糊。
啊,泪啥时候挤满眼眶了!
“你是卢岳骁将军的孙女?!”卢岳骁颇有军功为了正直耿忠,当年就连国君都敬之三分。如果真是他的孙女,确实不能当草莽看待。
“是,陛下……我读书不行,学武不精,行事叛逆,早就被父母赶出家门。所以浪迹江湖多年……我的所作所为,皆与父母无关。”
“陛下!”有当年卢老将军的同袍出列,要证其真伪。“请准臣问她几句话。”
“准。”
“是。卢瑛,你自称是卢将军的孙女,应该知道他举家离开将洲城后,去了哪里?”
“闻城。”
“好,你既然在闻城长大,那应该会说闻城话?”
卢瑛没有回话,暂时沉默。满朝达官贵人陪着她一同沉默,耐着性子等她自证或是自寻死路。殿围四周烘暖殿堂的炉炭一明一暗,各怀心事的人影眼睛一眨一闭,沉重的安静终是让陈洛瑜无法忍耐,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辩驳,耳边忽传来似曾熟悉的歌声。
山在水边。
水在山前。
满眼风波多闪烁。
看似青山走来迎。
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船行千里人归尽,风簇浪微微。
散作,散作满河星……
闻城小调,在金殿上哼唱,和以前任何一次相同,清悠悦耳,却唱陈洛清与陈洛瑜同时闭目,各下泪两行。
“禀陛下,卢岳骁将军当年离开将洲臣时和老臣说过,要去闻城。卢瑛所唱确是闻城歌谣。她与卢将军看上去有几分神似,老臣相信她就是卢岳骁的孙女。她没有说谎。”
咚!咚!咚!
三公主以拳捶木的声音又响起,咚咚三下,一下下捶在在场人的心堑里。这种行为搁在平时绝对是御前失礼,但却没有一个人会在此时觉得是三公主的不是。
因为实在太惨了……
手足相残,别说是皇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都是人人唾弃的大罪大恶。三公主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被人用性命相证不仅大姐要杀她,二姐也要杀她。而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仅仅是因为身为公主,是两位姐姐的亲妹妹,就要成为夺嫡斗争中的牺牲品。实在是太可怜,不怪她一腔悲愤说不出口,只能捶地。
已经算是隐忍至极了。
虽然没有铁证,但卢瑛不仅以命相搏,几乎是豁出去一切控诉真相,让人心悄然起了变化。这其中必定也包括高高在上那人。就像卢瑛所说,大恶之事千里奔袭,难以留下铁证。当事者围观者都不难猜到,卢瑛所做一切大概已是她能做的极限。重要的不是铁证,而是那位能主宰生死的人,他怎么想。
“卢瑛,你知道你犯的是死罪吗?”
大殿之上,犯死罪的人多了,不问女儿,先问卢瑛。
“我知道。就算三公主没死,我也是罪该万死。”
“你既然是将门之后,又自称江湖中人,士为知己者死。如你所说是真,你为何要背叛你的主君?”
“回陛下……士为知己者死……那也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知己。我曾以为和她君臣不负。直到我看见真的君臣不负,才知道我相信她是多么可笑……”
“父皇!”陈洛瑜抬袖遮面,两眼血红:“卢瑛不知受何人指使,污蔑儿臣。既无切实证据,儿臣想辩也不知从何辩起!但儿臣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望父皇明鉴!”
“受人指使……”卢瑛怒极反笑,突然足下发力向陈洛瑜冲去!力气之大扯得立金锤都在地上顿挪几寸,发出震心动魄的巨响:“指使我的人从头到尾不就是你吗,二殿下?!”
“啊?!”眼前人如发怒的凶兽向自己扑来,陈洛瑜仿佛看见了能食肉吞魂的血盆大口,惊惧得本能向后逃开,却一个踉跄摔坐在地。
“是你忘了吗?!”手执立金锤的亲卫们被卢瑛猛然的大力拽得金锤险些脱手,终于醒过神来,死死抓住锤杆砸紧在地,控制住卢瑛不让她在上前分毫。铁链扯得哗啦啦大响,四肢脖子上的铁铐磨得血肉丝丝殷红。卢瑛不顾疼痛,只顾向着陈洛瑜嘶吼,质问她亲手画下的骗局:“你说过的话,发过的誓,流过的泪,你都忘了!你是不是还忘了,当日你说过今朝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为了振兴远川,你可以不计个人得失,为了国家的未来,你可以牺牲你自己!可是……你牺牲的都是别人,包括你的亲妹妹你的亲姐姐!你使的阴谋,你做的局,为的都是你冠冕堂皇说辞下的野心!你要的从来都不是我们远川,你要的只是皇位!你为了成为储君,甚至用了隋阳的间谍!”
隋阳间谍?!
又来了!又升级了!性质又变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已经震惊不起来了,不知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就连陈洛瑜的亲近官员,此时都个个噤声,不敢轻易站队。
陈洛瑜麻木地坐在地上,冷汗淋漓,盯着卢瑛口中恍惚喃喃:“卢瑛……妹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卢瑛被赶上前的亲卫们压住手脚,死命按下头颅控制在地。泪顺着眼角鼻梁滴在冰凉的殿石上,卢瑛挣扎大喊:“姐!姐!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告诉我!你的春涧宫,你的贴身侍卫,为什么会用隋阳间谍庞桃的毒药?!”
“父皇!”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喊,盖住了卢瑛的嘶喊,把殿上所有不知道该看哪的目光又吸引过来。陈洛清左胸重伤,左手只能垂下使不上劲,靠着晋阳扶持摇晃着站起,走上前几步,噗通又跪下,忍痛抬起右手,指着被压在地上的卢瑛,要结束这场大戏:“这个人说的话,我不会再信一个字!”
第一百二十章
我不信。
我不信这个坎过不去。
“她说的话, 我一个字都不信。求父皇也别信!”
“清儿……”
“我不相信大姐二姐会对我下杀手……这个人必是别国的死间,来挑拨我们姐妹关系!”
大殿上的人皆以为今天惊不动了。三公主这话一出,还是出人意料。本以为大苦主柔柔弱弱的三公主踉跄跪上前去, 是要哭求父亲为自己这一连串的悲惨做主。没想到竟是为姐姐们开脱。
真是好女儿。真是好妹妹。真是好……
好大一个台阶。
澈妃收起所有一波三折的看戏心态, 隔着薄帘凝望哭泣哀求的陈洛清。她真没想到三公主能这么沉得住气。卢瑛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不信才有鬼呢!以卢老将军的名义发誓,以命相告,虽无铁证, 所有过程和细节都能说得通, 也不怕查, 再加上陈洛瑜丢魂落魄的失态。谁听了不信?反正澈妃信了。
这场戏演到现在, 卢瑛要么是出于对陈洛瑜失望之极激愤告发, 要么……就是你陈洛清一举除去两位姐姐的死间!
那你为什么不信?
无论卢瑛是什么目的。她以命做赌, 上殿御审打成竹在胸的陈洛瑜个措手不及, 一下告了两位公主残害手足,算是离成功只差一步!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三公主你为何不要?
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 你也是有可能摸到皇位的人。
澈妃不解, 还需再看三公主有什么戏码没有演完。此时给她父亲这个大台阶下, 必有所图。
比扳倒两位姐姐还重要的所图。
至于孝顺和睦,澈妃会觉得陈家人能有?包括陈洛清。
在澈妃眼里, 陈洛清不过是相比之下,略像人而已。
不过当局者迷, 旁观者也未必清。像澈妃这样想得如此深刻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在场官员眼见三公主在如此悲苦的心境下还能为姐姐们开脱,真是至善至孝。
连皇座上的声音都柔和多了。
“清儿, 你的伤……”今天太乱, 这时候才想起问女儿心口重伤。
“我没事父皇……我只是伤心……”陈洛清举起的右臂撑不住了,垂手身侧与泪一起落下。“这几个月, 我把她当恩人,当亲人……当家人……而她到了今时今日,还在骗我……所以她说的话我不会再信了。什么暗杀,隋阳间谍,都是她一面之词……要是因为她几句挑拨,让我们远川君臣姐妹之间出现嫌隙,那才是中了计……”
“洛清,你能这么想,孤甚欣慰……你有什么要求,跟父皇说。”
“我……”陈洛清哭累了双眼,疲倦至极下像呢喃自语:“我要杀了她……”
“清儿?”
“我要杀了她!”陈洛清忽地大声悲切,再次奋力振臂颤抖着指着卢瑛哭道:“她骗我,欺我,杀我,辱我……我要杀了她!”她大哭俯身,砰地一声磕在殿石上:“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父皇杀了她!父皇……”
卢瑛听见陈洛清撕心裂肺的哭喊,立即停止了挣扎,任由亲卫把自己扭押,任最后一滴泪滑下脸颊。
“卢瑛,你本身为将门之后,却行阴诡之事,刺杀三公主,妖言惑众有敌间之嫌,即使是卢老将军的孙女,也是罪无可赦。”这次可丝毫不犹豫。就算不为陈洛清出气,为了遮掩这场殿上大戏后的皇室丑闻,为了不让两位被指控的公主毫无转圜转眼撕裂朝堂,卢瑛是非死不可。陈洛清只不过是贴心地递来刀子,维护了所有体面。
卢瑛垂目低头,无声无息。陈洛清仍趴跪在地,呜呜哭泣。
“来人听令,把她拉出殿去,于宫前广场斩……”
“陛下不可!”杀令还没说完,就有人跨出臣列,大声劝阻:“臣有一言,请陛下谏纳!”
陈洛清撑起身艰难回望,在水光婆娑中看见的是钦天院刘大人。她收住哭泣,默默泪流,听钦天院观天观星有何高见。
刘大人偷偷瞥一眼三公主,把早已想好的词朗声抛出:“臣近日夜观天象,见五星积于东方,吉于王之大事,当下则应避不祥。将星不可陨落。此女是将门之后,在此时对应将宿弱星,杀之不祥!望陛下三思!”
这下糟了。王之大事,应是来年国君与岐山相王。这确实是大事,要万无一失,不能蒙险。那这样一来……
“唰!”
众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聚在哭到颤抖的三公主身上,耳边就先传来长剑出鞘的清啸。接着就是惊骇的尖叫炸响在耳膜上。
“三殿下住手!”
“三殿下不可!”
“殿下!”
今天的不可思议终于在眨这下眼后达到了顶峰!大臣们没有看过陈洛清在内廷练剑,此时看到文弱柔善拿笔拿画卷的三公主不顾伤痛双手举剑不顾一切地要向卢瑛劈去,简直是……
恍恍惚惚,目瞪口呆。谁能想到三公主要当场手劈仇人?!
亲卫被三公主突然抽了腰间佩剑,立即反应,斜横立金锤两两相格,挡在卢瑛身前,阻住陈洛清乱挥的剑锋。
“三殿下,放下剑!”国君的贴身侍卫眨眼间就闪身护在御阶前,按剑严阵以待。
大臣们总算反应过来,嗡嗡乱喊,劝陈洛清冷静,现护君着急之心。晋阳一把抱扯住陈洛清的腰,急到哭嚎:“殿下,不可!杀了卢瑛,是大凶啊!皇上马上要与岐山相王,这就是王之大事!为了王之大事,不能杀她啊殿下!”
听到会妨碍父皇的相王大事,陈洛清终于松开手。剑哐当落地,她也随之泄力,瘫在晋阳身上,绝望地哭出大仇不能报的痛苦。
“啊!呜……父皇……”刚刚这一折腾,上殿前捶裂的伤口鲜血涌出,在前襟上迅速晕散,在所有人眼前染红白色外袍。“父皇……”唤着父亲,她再也坚持不住,含恨噙泪晕倒在晋阳怀里。
血红伴着哭喊,搅乱居高临下的目光。再怎么说也是血亲骨肉,也曾抱过粉嫩嫩的小脚,亲过水汪汪的脸蛋。如今眼睁睁看着事事为自己着想的乖女儿心口一滩血晕倒大殿,大大刺激了久违的情感。
“清儿!”国君奔下皇座,撞开侍卫,从晋阳怀里抢过女儿,抱起就往殿外冲去:“御医!快传御医!救我女儿!”
垂帘悄然放下,殿上乱糟糟地落幕,帘后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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