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又一次见证到自己殿下走着去躺着回, 阎蓉的头皮都发麻了。
这种心惊肉跳让人担心的事,能不能不要这么频繁了!
“殿下,在大殿又受伤了吗?!晋阳, 怎么回事?没事吧?!”陈洛清被宫中内侍用皇宫马车飞奔送到三公主府门口, 用襻舆抬着送进门来。阎蓉紧跟在襻舆旁边,焦急又担心地观察陈洛清的神色。
脸色苍白,神情倦怠, 像又去了一回鬼门关。
“刚从御医院出来, 我一会跟你们说。哎, 就算我不说, 估计很快也要传遍京城。”晋阳目睹经历了今天殿上发生的一切, 疲惫至极还不能休息, 就硬撑在陈洛清身边。
陈洛清被送回家, 倒不是宫里御医不管了。国君亲自抱公主去御医院,御医们不敢怠慢。是陈洛清苏醒过来后自己哭着喊着要回家。回就回吧, 身心俱疲下想回家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三公主伤口已经上药包扎, 反正国君又没陪在女儿身边。
“蓉姐我没事……婉儿呢!”陈洛清被晋阳和阎蓉抱上床, 还没躺稳就急着叫屈婉。她口齿有些含糊,之前为了吐出那口血咬破舌头, 现在又痛又肿。
“婉儿!”阎蓉给陈洛清塞好靠坐的枕头,叫来屈婉进屋, 自己和晋阳出去打发宫人回去复命。
“殿下,事情顺利?”屈婉跪到陈洛清床前, 看见陈洛清还来不及换下的衣服上前襟绽开的血迹, 心疼中又带着谋划应该成功的兴奋。
“还算顺利。”陈洛清斜靠高枕。度过一劫卸下重压后的轻松与倦意让她微微颤抖,可刹那间想到某人, 整个人又紧绷起来,不顾疼痛探身握紧了屈婉的手:“婉儿,她在天牢里的安全,拜托了!”其实上殿之前该交代的都交代过屈婉,但生死大事她还是放心不下,再一次叮嘱。哭完喊完,回家了真心不必再藏。“不计代价!”
“您放心,天牢有人,已经打通关节。我绝不会让我们驸马吃亏。”多年苦心经营,耗尽糖工斋的收益,吃死虾精打细算,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了。所以当年陈洛清说屈婉是备选人生的保障。
“哎呀,讨厌了啦。”听着家里人大咧咧唤着驸马,陈洛清还是害羞。“驸什么马,等我好点了就去天牢跟她算总账!”
“嘿嘿……”屈婉听她嘴硬也不戳破,只是用力反握她手,低头将额头贴住陈洛清手背:“归流一的事,谢谢您……我会竭尽全力,让您高枕无忧。”其实除去刘大人帮忙和陈洛清自己发疯,保卢瑛不死的计划还有最后一手。当陈洛清万一无法在朝堂上把卢瑛救下时,就要指望国君亲卫中屈婉的“自己人”在行刑时孤注一掷了。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是亲卫里埋下自己的线太难了,力量也太小,此时能不动就不动。二是真要走到这一步,要把卢瑛从防卫森严的皇宫里救出去,也是千难万难。所以在大殿上的计划顺利最好,如今陈洛清可以慢慢打算。她在大殿上发狂失态,除了要把杀卢瑛和带来不详紧密联系起来抢先喊出杀不得,也是要顺便试试亲卫在突发状况下的动作。
果然还是反应及时,忠诚国君。
“那我睡了哦?”
“睡吧。我们守在外面呢。”
“睡醒了来给我说说,大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虽然多,伤口虽痛,但在三公主府里被家人守护,确实是高枕无忧。
极度疲倦后的睡眠反而不是那么深沉。难入眠,浅梦易醒。陈洛清感觉自己沉沉浮浮睡了好长一段,长到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轮转。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是阎蓉蹲在床前,轻声唤她:“殿下,宫里来人了。有陛下口谕。”
“端水来,洗漱,迎接。”
虽说睡得不沉,一个长觉过后,伤口感觉还是大有好转。即使身体好转,陈洛清并没有下床,简单洗漱完后,直接把宫人请进屋来。
宫人难得来三公主府。除了逢年过节例行送赏外,他们鲜少造访这座皇宫之外门可罗雀的宅院。今天来人一改往日漫不经心的傲慢,毕恭毕敬地捧上了公爵赤木金冠和绣有大鹏神鸟的褐红官服。
国君有令,三公主陈洛清微服民间体察民情,历经艰辛,为国有功,封为公爵,待伤好后进宫册封。
善解父意,为君消愁的报偿来了。爵位直接封到顶,住所马上翻修宫里旧宫殿,官职……自有空出的待填。
“殿下,陛下特别交代,问您还有什么愿望?”
陈洛清在宫人面前痛得下不来床,坚持跪在床上磕头,托他们向父皇谢恩。封公厚赏自有一套诚惶诚恐说辞推受。宫内住所嘛,国事维艰,需要钱的地方多的是,宫殿就不修了,请允她继续住在三公主府。至于愿望……
别无所求,只求能做卢瑛的主审,必能让父皇满意。
宫人记下,恭敬地拜别新公爵三殿下回宫复命。阎蓉提灯笼送他们出府,塞上包好的银钱,转身打发了府里仅剩的仆人去休息。她则回到公主卧房,看到刚刚门外跪一地的大家都已进房,或坐或站聚在陈洛清身边。
欢喜,带着对叵测未来的紧张兴奋,弥漫在不大的卧房里。
“殿下,真没想到直接封公了!我们还以为最多先封个侯……”
“哼……”陈洛清轻哼冷笑,并不多看漆盘上的公爵冠服。“父皇不会允许哪位公主一家独大。他需要女儿们互相制衡。如今大姐倒下,该轮到二姐了。我,就是制衡二姐的唯一人选。”
“看样子陛下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不会因此处罚二殿下。”晋阳忿忿不平,可惜姐夫白白拼死闹一场。“他就是宠爱二殿下。”
“按那日情况,父皇本就不可能给大姐二姐定下手足相残的大罪。如今这个结果,预料之中,该满意了。”
“不管怎么说,您也封公了。明面上可以和春涧宫平起平坐!”晋阳激动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崭新的公爵官服,半开玩笑道:“您为何推掉新修的宫殿?不想要枫林院和水榭亭台吗?”
冬夜深了,寒风吹在紧闭的窗阁上打转,没有找到缝隙不能钻进屋内拉扯烛火,晃动不了述说真心的坚定目光。
“我要的是临光殿的枫林庭院吗?我要的是春涧宫的水榭楼台吗?诸位,你们知道我要什么吗……”陈洛清在床榻上跪起双腿,正襟危坐,难得对此刻在床前的几位如此严肃。“我要的是远川的储君之位,我要的是执掌权柄的那把椅子……”
鸦雀无声,克制的沉重呼吸盖不住每一道嘴角扬起的笑意。
“我要的,是天下!”
“备选人生开始了……”阎蓉喃喃自语,眼里闪烁着亢奋的光芒,仿佛即将面对世间最大的赌局。
“诸位,陈洛清此生许国!你们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你欲何为?”阎蓉问道。
“让远川变强……”
“你欲何为?!”其他人异口同声,大声叩问君主的决心。
“让远川变强!让我远川的子民能吃饱饭穿暖衣!自尊自爱,识字知礼,勇于公战耻于私斗。有法公平,有法能依。贵族权贵不敢草菅人命,庶民百姓不用流离失所。远川的男人在战场上功有赏伤有养。远川的女人不用为娼为妓!礼崩乐坏,乱世烽火,我愿做快刀,为远川劈出一条能走的道!诸位,可愿再助我一臂之力?”
阎蓉甩开衣袍,单膝跪地,拱手昂头:“为图殿下之志,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屈婉晋阳覃半云皆跪拱手,掷地有声:“矢志不渝,绝无二心!”
“我不要犬马。”陈洛清摇头,伸出右臂张开右掌:“我要志同道合的姐妹!”
四只右手依次拍上握紧。屈婉又在最上面加左手:“这是归流一!”
陈洛清脸上绽开笑容,忍痛也拍上左手:“卢瑛。”
如今可以回答晋阳的那个问题了。卢瑛不是大公主的人,不是二公主的人。
卢瑛是我的人。
“殿下,现在要做什么,请您吩咐。”
“第一件事就是……蓉姐,我要吃糖!”伤痛劳心,又到了陈洛清不吃糖感觉撑不下去的地步了。
“噗……我这就去拿。”
“对了,问你们个问题,要说实话。我之前睡觉打呼噜了吗?”
“没有啊。”大家皆摇头。
陈洛清苦笑:“我就知道,她造谣……”
总账上再添一笔。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盏幽灯, 一杯苦酒。浇出沮丧的愁肠。
春涧宫素日里勤于公务的主人这几日破天荒地啥也没干,关起门来沉迷于酒与乐。夜已深沉,舞乐还未停。悠扬的丝竹青钟声中没有欢笑, 倒映出桌案后失意身影。
殿门突然大开, 寒风把薄竹珺推进来,闯入陈洛瑜朦胧醉眼中。
“都退下吧。”薄竹珺擅自发号施令,平静语气中似乎压抑着怒火。
舞女乐人们见二公主殿下默然, 便收了乐器, 躬身退下。陈洛瑜好像无所谓舞乐中断, 也不看薄竹珺, 伸手执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殿下喝了这么多天, 还没喝够吗?”
“薄师傅是来笑话我的吗?”陈洛瑜端起酒杯, 对薄竹珺笑道:“笑话我这个被最喜欢的妹妹当众捅了一刀的傻瓜。”
“殿下, 请您放下酒杯,振作起来!”
“我不喝做什么呢?朝廷有了新公爵。我不必为政事累死累活的了。我就当为洛清庆贺了。”说完, 她仰头喝尽, 却不小心呛到, 轻咳一声忍住不适。
薄竹珺岂能看不出她强颜欢笑, 叹口气道:“哎,殿下, 世事如棋局,局局常新。一局之胜负说明不了什么。何况殿审卢瑛没有任何实际证据, 您应对得很好,陛下也没有因此对您有不利处分, 谈不上败, 为何您如此沮丧?”
“谈不上败?”陈洛瑜抬眼,眸中悲恨交加:“还要怎么败?洛川依旧在临光殿安然无恙, 洛清在殿上哭了几回,就一步到位封了公!我们苦心经营一场,倒给别人做了嫁衣!”陈洛瑜难压怒火,奋袖把酒杯掷碎在薄竹珺脚边。她至从封公以来,遇事在父皇的默许下一直顺风顺水,难有这样的挫败。挫败若不常有,偶尔一碰往往让人惶恐。怒火之后,陈洛瑜的眼神闪烁,像是不愿回忆起当时场景,又不得不想。“洛清……洛清被父皇抱下殿时好像瞪了我一眼……冰冷……凶狠……我从来没见过她有这样的眼神……”叱咤沙场的大公主倒下了,远川一夜变了天。可暴雨之后,是默默无闻的陈洛清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头,转眼就要平步青云,这让陈洛瑜如何咽下这巨大失落。
薄竹珺蹙眉。她听说三公主是晕倒了才被国君抱去御医院,又怎么会瞪陈洛瑜。想来是陈洛瑜大受打击后的恍惚错觉。二公主的脆弱出乎她的意料,此刻也只能尽力安慰。
“殿下。卢瑛已经被关入天牢。即使现在顾忌天象不杀她,相王大典之后她也必死无疑。至于三公主,她毫无势力,封公不过是陛下给她的安抚,不足为虑……”
“不……不……”陈洛瑜伏在案上,用力摇头,眼里泛起泪光:“没有这么简单……卢瑛,我把她当做妹妹……她却在最重要的时候当堂背叛我……她一定是早就投靠了洛清!和洛清演一唱一和演这场苦肉计,除掉大姐,除掉我!洛清……”
“三公主……能有这谋略?”薄竹珺听陈洛瑜越说越离谱,不禁脱口打断。对于卢瑛的临阵倒戈,她有不同看法。卢瑛会如此决绝地转变,并不是因为三公主,而就是如卢瑛在殿上所说,因为春涧宫用了庞桃的毒。卢岳骁的孙女,自然不能容忍陈洛瑜与隋阳勾连。只是没想到卢瑛居然是卢家后人,春涧宫一点都没查出她的真实来历,藏得够深。
“要么就是她运气好!”陈洛瑜通红着双眼死盯着薄竹珺:“事实就是她封公了,还在父皇那里搏了大大的好感。而卢瑛,还活着……”
薄竹珺见陈洛瑜浑身愤恨,颓然已不见,放下心来:“就算如此。殿下要坐以待毙吗?把江山拱手让给三公主?”
“她妄想!”陈洛瑜捏紧右手,一拳砸在桌案上!“她从未受过父皇重视,朝中无人,只会画画写字,凭什么和我争?!公爵也是父皇看她可怜才给她的。我走到今日,早就没有退路……我拭目以待,我和她,谁才是天命所归!至于卢瑛……”她缓缓吸气,凝视薄竹珺,眼神倒真是冰冷凶狠:“我等不到相王大典结束。我要她马上就死!”
“您要她死在天牢?”
“背叛我的妹妹,我不再需要,不想再看见!她说她是将门之后,您也尽情展示您的本事。让我们见识一下薄师傅的隋阳手段。”撕去所有假笑的伪装,只有恨在咬牙间淋漓尽致。
“在下遵命。”薄竹珺藏手于袖,笑得仿佛人命已经拿捏在手:“一定让殿下如愿。”
她拱手鞠躬,身后寒风大作,卷起满殿桃花影,飞舞如魅如妖。
夜风,收于晨曦。东君升于远处山顶,驱走所有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阳光洒在京城街头巷尾,照得三公主府的牌匾依旧,还没换成公爵规制。毕竟虽有国君口谕,但还没行册封礼。在居家养伤到进宫受封这段时日,陈洛清这位无人问津多年的公主转眼间炙手可热起来。陈洛清养伤就有个养伤的样子,低调地几乎谢绝了一切拜访,婉拒了所有礼物。除了澈妃送来的大补良药。
到底明面上是父皇的爱妃,是她陈洛清的长辈,送的也只是药,却之不恭。
良药入口,陈洛清身体恢复迅速。册封的日子便很快定下,如期举行。封公是朝廷大事,是要举行一整天的典礼。陈洛清自己就精通宫廷礼仪,将繁复的典仪安排得隆重又无丝毫越制。恢弘悠扬的礼乐从清晨奏到了黄昏,响彻整个皇宫。就连天牢里的囚犯在深牢重锁后都能模糊擦动耳边。
卢瑛躺在厚厚干草铺成的床铺上晕晕沉沉地睡着。待处死的皇家重犯,她被关押的囚室自然是最深严的死囚牢。在屈婉全力打点下,天牢的管事和狱卒在能力范围内给与卢瑛最大限度的照拂。吃得不好,但能吃饱。睡得不好,但能盖暖。身上的伤口没人管,但不添新伤。一切都在可以忍熬得下的程度。尽管如此,在囚室里看不见阳光,吹不到新鲜的风,让卢瑛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想昏睡。梦里也不太舒服,担心陈洛清的心一直放不下,梦里不停地在崎岖道路上奔跑、与随来随去的黑影厮杀,睡不踏实。
倒是陈洛瑜的脸再也没有出现在梦中。
远处的朦胧乐响,不能让半梦半醒的卢瑛想到自己媳妇正在金殿上迎接人生的转折时刻。她翻了个身蒙住头继续睡。不知又睡过了多少个时辰。重锁和铁链被哗啦啦解下,牢门打开,卢瑛被狱卒从被窝里拽出,拷上镣铐拖过狭长幽暗的甬道,直拖进一间刑室,丢在堂上。
卢瑛本睡得迷糊,被这一路拖拽,又推又摔,再怎么精神不济也是清醒过来了。在昏暗烛火中隐约瞥见身前一圈高椅上全是官服大人,卢瑛也不细看他们,自顾自地地扶地坐起,揉搓眼睛。
“大胆!见了朝海公,还不跪下!”看来这些大人们簇拥中间的朝海公便是钦犯卢瑛的主审。陪审的官员见卢瑛身为钦犯还如此不恭,当即厉声喝道。
他就不想想,卢瑛以平民之身搅得当朝三位公主人仰马翻,又怎么会被一个听都没听过的朝海公吓到。卢瑛依旧坐着,从揉眼睛改为揉脸。
被人从睡梦中拽到冰冷的石地上,任谁都没有好气。
“咳……”还是侍立在朝海公身边的晋阳轻咳提醒:“朝廷新封朝海公,其实就是……三殿下。”
啊?!
卢瑛这下彻底揉清醒了,立马抬头,定睛一看,那位头戴赤木束发金冠,身穿褐红大鸟官服的人不就是自己媳妇吗!
那位官员为讨好陈洛清不称三殿下而称新的公爵封号,险些让卢瑛越揉越过分。
“罪民卢瑛,见过三殿下……”卢瑛克制住盯着陈洛清看的冲动,马上跪好。跪媳妇跪就跪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她不仅没感到羞辱,反而欢喜非常。
能看到陈洛清在眼前,就算是在刑室囚牢,依然让她欢喜。朝海公……听起来比陆惜的忠勇伯大多了。时光真是眨眼溜走,世事又难料。不久前那个帮雇主嗷嗷哭丧呜呜吹唢呐的白事班班主,居然成了高坐殿堂的公爵殿下。
她还没听到,那个要入画登仙的白班班主现在要的是天下。
“抬起头来。”陈洛清的声音熟悉又悠远,好像做了大官以后气势确实哪里不太一样。卢瑛不由自主地抬头,看见陈洛清威严站起,略张双臂,展示这身新朝服。
“好看吗?”
这算什么问题?!
不仅卢瑛愣住。陪审的官员们也面面相觑,不知三公主意欲何为。
“诸位大人,请于隔壁稍坐。在审问之前,我有一点私事要和她理清,绝不耽误公事,请大人们见谅。”
陈洛清凝望卢瑛看也不看其他人,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在场官员们都知道三殿下深恨这位钦犯,在御前杀她而不得,只怕是现在要在天牢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报仇报怨都无妨,就怕三公主一怒之下打死钦犯,那就无法交代……
“请大人们驾。三殿下亲自给你们题了扇面,请大人们去隔壁鉴赏。”晋阳看出他们犹豫,及时抛出难以拒绝的诱饵,半推半就引他们去了。
书法家三公主新封朝海公亲自写的扇面,实在是珍贵稀少,求都求不来的,不得不给三殿下这个面子。看她在殿上举止有度,想来一定不至于为了私恨打死钦犯吧……
大概不至于吧……
至不至于都这样吧!打死了有三殿下顶着!
卢瑛见无关人等都退出刑室,不大的密室里只剩她和陈洛清两人。她表情顿时轻松,对陈洛清咧嘴笑道:“好看!”
她想着回答陈洛清刚刚的问题,却发现人家根本没在等待自己的回答。陈洛清不理她,从怀里掏出一卷绳索似的东西,脱下了厚重的袍服。
啥玩意啊?
卢瑛微皱眉头,不小心看清了那卷绳子的真面目。
鞭子?!
这……这……搞不好要死了?!
“洛清……”卢瑛眼睁睁看着陈洛清把鞭子抓在手里,然后一步步逼近,不禁心生怯意,一屁股坐倒在地。
“哟,现在叫我洛清了?”
“不……不是……那啥……媳……媳妇……有话好好说嘛!”
陈洛清俯身,冷笑爬上秀眉,眯弯了眼角。鞭柄顶在卢瑛下巴,轻轻挑起。长发滑下脸颊,不给惊慌的眼神作遮掩。
“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卢大小姐?”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媳妇说怪话。
陈洛清吵架向来讲究个光明磊落,和卢瑛有分歧一般都是当面直来直去明吵。卢瑛急急地在脑海里把仅有的争吵回忆一遍,好像这么阴阳怪气还是第一次。
或者……也许……可能……还是说我过度解读了?
卢瑛尽量把事情往好处想, 迅速地分析了一遍……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句话是在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嗯……
卢大小姐。
这个称呼是说……她知道了我爷爷的名号,出于礼貌尊称我一声卢大小姐……嗯嗯!
如此盲目乐观下,卢瑛还能抽动嘴角, 扯出一个扁不扁圆不圆的微笑。
“媳妇……不是你说有私事要给我说的吗?”
“你说啊。”鞭柄从下巴开始, 顺着喉头滑下, 浅尝辄止地伸进领口, 抵在锁骨上。
“啊?”卢瑛不解, 到底是你说还是我说啊?她双手被拷, 捏成拳护在胸前, 但没护住啥,仍被陈洛清用鞭子抵到微微后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说就说吧!
隐约感到暴风雨之前宁静的丝丝寒意, 卢瑛想说点逗媳妇开心的。
“刚刚他们说啥朝海公, 要不是晋阳说是你, 我还以为是宫里哪位老公公呢哈哈……哈……嗝……”看着陈洛清的脸色没有在玩笑话下缓和,反而更绷紧了一分, 卢瑛及时闭了嘴。
哄不好的媳妇也很少见!
“我真的不是故意认不出你的!你戴了发冠,又穿了鸟服, 看起来不一样了……所以……唔,洛清……”说到这里, 卢瑛提醒了自己, 认真端详起陈洛清来。她靠得那样近,又没有别人妨碍, 总算能好好看看。“真好看……”卢瑛又回到陈洛清之前的问题,发自肺腑地回答。她不顾手铐的束缚和鞭子的威胁,伸手抚摸到陈洛清脸颊。当指尖触碰到温热光滑的脸颊,她猛然觉得自己手太凉太脏,又赶紧收回手,只嘿嘿笑:“嘿嘿……我媳妇穿什么都好看。”
新添的束发小冠,造型古朴,做工精致,把陈洛清在永安无心打理的长发整齐束起。散发不再随风吹在脸上,而是用金丝发绳编好细辫,规矩地垂在颊边,与精心妆饰过的五官一起,构成公爵三公主的尊容。
看上去美丽高贵,和陈知情确实不同,卢瑛看得新鲜,赞美都是发自肺腑。
傻笑的大脸映入陈洛清的眼帘。三公主倒是佩服这个阶下囚想得开拉得下脸,才发生的种种就仿佛过眼云烟了。陈洛清打断她的嘿嘿,提醒她面对现实。
“一口一个媳妇,谁是你媳妇?”
“我还能有别的媳妇吗,当然是……”
“天底下有人会在自己媳妇心口捅一刀就跑吗?”不是陈洛清小心眼,当胸一刀,不算算账这心是有多大……
“我……是我不好……”说到这个,卢瑛果然心虚,眼神顿时就痛起,牵出你我共一线的心疼,伸手就要拉陈洛清的衣领:“让我看看……”
陈洛清扯鞭啪地轻打在卢瑛手背,正色道:“卢大小姐,请你自重。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你……是我媳妇,给我做淋浴竹樽的妍福班班主陈知情。”
“你媳妇是妍福班班主陈知情。而我,是远川国当朝三公主陈洛清。你乱喊什么?”这算是至相遇以来最没有隐瞒的自我介绍,说的却是冷酷的话。
“哦?是吗?”听到陈洛清决绝地切断关系,卢瑛反而心安下来,折腰探手抓起陈洛清的左腕举起问道:“那为什么远川国当朝三公主陈洛清要戴着我送给我媳妇妍福班班主陈知情的戒指呢?”
一点都不值钱的石头戒指,从戴上手指的那刻起就再也没取下来过。陪着陈洛清度过生死重伤,扛过大殿御审,再到天牢算账,倒是把把柄塞给了卢瑛。
“我……我就戴,就戴,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戴啊!没不让你戴啊,我媳妇戴我送给我媳妇的戒指,天经地义好不好!”
“都说了谁是你媳妇啊,不许乱喊!”
向来从基本理智而言吵架利索的陈洛清跌进了不讲理的死胡同,落入了卢瑛的胡搅蛮缠。倒是卢瑛在此时抽身出诡辩,身体力行地破局。她举起双手,撑圆手臂,从头向下罩住陈洛清紧紧抱住。
“媳妇媳妇……是我不好……对不起……”
“你……”卢瑛腕上的镣铐反而成了陈洛清的枷锁,她挣不开逃不了只能在卢瑛怀抱里越陷越深。“卢瑛……唔……”
这下这笔账是彻底算不清了,旧账没消又添新账。卢瑛吻在陈洛清唇上,把媳妇的别扭委屈深深堵住,只纠缠牵肠挂肚的思念和这辈子难解难分的爱恋。
“我好想你媳妇……”喘口气,说句话,又吻在颊上,恨不得把怀里人揉进身体里:“我一直梦见你……飘飘忽忽的。现在抱到你我才踏实下来……”心里话一说,不知为何泪就忍不住,卢瑛抱着陈洛清无手擦泪,只能任由泪水在脸上蜿蜒连绵。
陈洛清绷起来的气势被她一吻一哭彻底戳破了。她捏袖擦拭卢瑛脸上的泪,却擦得自己泪流两行。想想一腔鲜血之恨就这样被化解了,她终是攀上卢瑛肩膀,歪头咬在耳垂上。
“讨厌了啦!还提淋浴竹樽呢!我的淋浴竹樽都没了,你赔我!”
“咦,那不是陆惜……嘶……好好,我赔,我赔!”卢瑛不敢喊疼,抽气忍着,随便陈洛清又咬又舔。牺牲一个耳朵,换得媳妇解气,还是值得的。
听她认下淋浴竹樽的冤枉账,陈洛清终于放过了耳朵,抱住卢瑛的脖子,两额相顶,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不觉得我是来抽死你的呢?”
“嘿嘿……”卢瑛知道她提得是在殿上演的那些话。“晋阳说过,你哭得越大声心里越不难过。你伤心的时候哭是不出声的……”她又住嘴了,现在陈洛清脸上的泪算什么?
“你答应了我的事,为什么不做到?自己一个人赴死很潇洒很侠气是吧?!”这才是陈洛清气愤的真正根源,并不是胸口那刀。
“我……我一个人死总比我们两个人死好……”
“你说说,一个人死到底哪里比两个人死好了?!万一我救不了你……”
“嘿嘿,我其实隐隐约约觉得你总会有办法救我。我媳妇是谁啊,那可是……哎,别……抽在我身累在你手……”卢瑛缩回双手,拿下陈洛清举起的鞭子及时丢到一边。“是我不好嘛。让我看看伤口……”卢瑛知道陈洛清能明白她所作所为的原因,正如她明白她媳妇在殿上发疯的目的。
虽然身伤神伤,但是两人互相配合间,狠狠地扇了陈洛瑜一耳光。很好,给陈洛清拼了大业垫定了良好的基础。
陈洛清扯开衣襟,给卢瑛看那道伤。
“咋还渗血呢?!”看到纱布上有片暗红,卢瑛心急起来。
“那不是血,是药。已经结了薄痂,大夫说再敷两天药就可以把包扎去了。”
“你都还没好,咋不在家多躺几天?”
“没办法,我很忙。”陈洛清苦笑:“我封公了。”
“我知道啊,朝海公嘛。做公了也要先把身体养好不是吗!”
什么做公了听起来这么别扭……陈洛清微皱眉没跟她计较:“你以为和他们拼了是件容易的事?我大姐多年深耕边疆,有人望有支持。我二姐背后有隋阳的势力,有财力,网罗了人心。我呢,啥也不是……所以我不敢须臾耽搁……”在家养伤的时日,陈洛清也没闲着。以前无职无爵能做的事有限,现在封了公开府建牙可就不一样了。只是为了超常之大成功,须付出超常之辛劳代价。
陈洛清平静淡定地诉说如今的情形。卢瑛想起了在永安时似曾相识的时光。陈洛清也如这般规划着家里的生计和做大白事生意的野心。不过是把吹唢呐哭灵换成了争权夺势和国家大事,一样做着计划走一步看三步然后踏实每一步,耐心地把计划变为实现。
卢瑛相信陈洛清的理想和能力。她就是心疼自己的媳妇。伤还没有好就要撑起口气奔忙。
“审我也这么急啊,看不出来我还挺重要的嘛。”
“不啊,一点也不急。你老实在天牢呆着已经于大局无碍了。”
“啊……那你为啥急着来……”
“想你了呗。”心软下去就再难假装,陈洛清可就有啥说啥了:“你不想早点看见我么?”
“当然想了!”卢瑛倾身,正要再吻,就看见陈洛清好大一个哈切。“困了?”
“嗯……感觉一直没睡好。”
“那在这打个盹?”
“行。”陈洛清揉揉眼睛,睡意说来就来了。
“你把你那件外衣拿过来,我们盖着睡。”
陈洛清起身拿衣服,转身又钻进卢瑛的臂弯,陷入小火卢子温暖的怀抱。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公爵官服就被她两随意当做铺盖裹在了身上。卢瑛搂着陈洛清挪到墙角。两人靠着墙壁转眼入睡。烛光晃在她们身后墙壁上蜿蜒的裂缝。像远山山尖雨后的天光乍破。
呼哈……呼哈……
香甜的异响传到了隔壁,正在端茶慢饮等待三公主撒气的官员们纷纷仰头张望,坐立不安。“晋大人,这是什么声音?!”
晋阳本坐在角落,正专心摆弄随身小化妆盒里的妆粉,此时也听到这在永安好像听过的鼾声。
“这……”晋阳停下手里忙乎,倾耳仔细听了听,笃定道:“应该是被打的惨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呼哈呼哈的惨叫连连, 可惜还有一圈人在隔壁等着,不能睡久了。陈洛清在卢瑛怀里眯着了一盹,睁开眼只觉得从内到外神清气爽。
还是在这个怀抱里睡得香, 虽然造谣她打呼。
陈洛清醒了卢瑛就醒了, 她低头亲吻睡眼惺忪的的眉心,收紧了双臂,再抱陈洛清一次。
“我要走了。”陈洛清捏捏眼窝凝神定气, 然后继续向上举手, 抚摸卢瑛的脸颊。
“要走了吗媳妇?”卢瑛坐在原地, 眼巴巴地看着陈洛清钻出自己怀抱站起身, 依依不舍。
“嗯, 不好让他们等太久。要做的事也多。”
“话说那几个跟你来的官放心你单独跟我一个屋?不怕我把你挟持了, 或者咔嚓咔嚓吗……”
“嘿……”陈洛清扬唇一笑, 边正发冠边道:“他们是谁的人都不好说,说不定正想看见你把我杀了呢。”
“唔……”卢瑛疼惜陈洛清面对严峻斗争的轻描淡写, 既急自己不能给媳妇帮忙, 又觉得现在形势先不添乱为好。一时千头万绪皆系于陈洛清一身。“你下回啥时候来审我呢?”
陈洛清蹲下身, 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 塞进卢瑛手里:“这个你藏好,需要时可以打开你的手铐脚镣。”
“好……不对啊, 你有钥匙你为啥不给我打开!”
“你不是好这口吗。”
“我……就算我好这口那也是绑你好不好!我也不能是好绑我自己……”真是奇妙,陈洛清天马行空的一两句话总是能让卢瑛沉闷的心情振作起来,
还没等卢瑛跳脚,陈洛清又塞一个小瓷瓶:“这是治外伤的药, 你自己处理伤口。”
“哦那倒不用, 伤口都快好了。”
陈洛清微笑:“拿着吧,我保证你用得上。”
“嗯?”卢瑛没能体会到陈洛清笑容里的深意, 叮嘱的话接着又来。
“我们家的屈婉,很厉害的。天牢有她的人,会关照你的安全。你以后吃饭注意查看筷子。如果筷子上没有刻向荼花就别吃。”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向荼花成为告知安全的记号,防止有人下毒下到天牢。
“为啥是向荼花,你故意膈应我么……”卢瑛不明白陈洛清为什么以向荼花为记号。她现在是一点也不愿想起陈洛瑜。
陈洛清握住卢瑛的肩膀,倾身凑在耳边道:“小心我二姐……我猜她要来杀你。”
“让她来。”卢瑛笑道:“我等着他们呢。”
“小心。”陈洛清轻捏卢瑛笑意涟涟的脸蛋,眼神牵挂又无比信赖。
“嗯,你也是。媳妇,不生气了吧?”
“哼……我要是打你你会反击吗?”
“嘿嘿,终究是我做得不对。只要你能消气,随便打,我躲都不躲!”
“嗯……”陈洛清拥抱卢瑛,温柔摩挲。被妻子抱着,卢瑛心里暖洋洋的,安定安宁。她当然知道陈洛清是嘴硬心软,不得真打她。
两唇轻碰,暂时告别。卢瑛弯下腰研究那把能打开镣铐的钥匙,忽地耳边传来破风声,紧接着听得啪一声大响,刺痛就在手臂上炸开!
“嗷!”卢瑛货真价实地惨叫一声,捂着左臂扭身一看,第二鞭正朝小腿甩去!
“啊!”又是一道红痕带着新鲜血印,绽放在小腿上。卢瑛难以置信地瞪向高举鞭子的陈洛清,低声吼道:“你干啥?!可疼了!破皮了都!”
“当然了,货真价实的鞭子!特意洗得干干净净!”
嗖啪!抬手打脚,缩脚打手。
“洗干净……我谢谢你哦!啊!疼!你还真抽啊!”
“那可不,你以为我带鞭子来是白带的吗?”陈洛清挥手抡圆了鞭子,越遮掩越瞄准。
“呜!”卢瑛遭遇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攻击,震惊陈洛清的眼神怎么能刹那间就从柔情似水变得这么猎奇!原来她不止嘴硬,心更狠!但自己刚夸下海口说躲都不躲,此时若是躲了,岂不是惹这个狠心的女人耻笑?!
江湖中人说不躲就不躲,抽就抽吧!抽坏了也是你自己心疼!
待到噼里啪啦之后,陈洛清看着她的小火卢子泪眼汪汪充满无言的谴责,终于收了鞭子。结结实实抽了一顿,人家眼中没抽出心疼,反而是重压释放后的痛快。
“呼……”累到满头是汗,陈洛清把鞭子往地上一丢,把外袍旋袖披身,大声唤道:“晋阳!”
久等了的大人们在晋阳的引领下又回来了,然后就看见缩在地上蜷成一团手臂双腿上纵横鞭痕可怜巴巴的钦犯,顿时就悟了。
看来之前的怪声确实是犯人被三公主用刑的惨叫。
“我已经审问过她,除了废话什么也没说。继续和她纠缠是浪费诸位的时间。让她在这自生自灭,我们走。”
大人们浪费了好一会儿时光,没干活,收了三公主亲自挥毫的扇子,也就不好说什么。反正三公主是主审,又和犯人有仇,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还少淌趟浑水。
三公主打了个好盹,还抽了个痛快。陪审官员们得了珍贵的扇子。大家都很满意,只有被家庭暴力摧残的钦犯要躺在草铺上含泪擦拭并不严重的鞭伤。
既然满意,大家都散了各忙各事。黄昏很深了,天色将晚。陈洛清和晋阳正准备出宫回公主府。这时有宫人快步走来,是澈流宫的大宫女未离。
“参见三殿下。”未离径直走到陈洛清身前,深躬行礼。
“免礼。”
“谢三殿下。澈妃娘娘请您去澈流宫赴晚宴。”
“今晚吗?”澈妃突然的邀请,让陈洛清略感意外。
“是的。澈流宫已经为殿下备好酒菜。娘娘挂念殿下重伤初愈,特意交代今晚小宴是家里人来吃个家常菜,不用兴师动众。”
“好。”陈洛清微笑,应了澈妃邀请:“我这就去,前方引路。”
“是。”未离恭敬行礼,转身率众宫女于前面先走。晋阳凑到陈洛清身旁,轻声说道:“姐,我陪你去。”陈洛清说过喜欢她以姐称呼,私下里她便不叫殿下。
“不用。”陈洛清抬右手拍拂晋阳的肩,眼神如最后一道告别红墙绿瓦的晚霞般柔和:“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现在是晋大人了,后宫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太陪我去做。”陈洛清封公,转眼便是朝中实权人物。士族出身的晋阳马上就任了官职,和提拔为朝海公随护军官的屈婉一起做起三公主的左膀右臂。
“澈妃和我们向来无交情。现在多事之秋,突然请您去……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我不放心。”
“小晋阳,你啊,年纪轻轻,总是担心。”陈洛清微笑,劝晋阳安心:“澈妃,不至于对我下什么黑手。回家吧,再跟屈婉唠叨一句。天牢那边别疏忽,以你姐夫安全为第一。”心口一刀都扛过来了,再没什么可怕的。
“嗯,我这就回去跟她说。姐,您小心。”
小心,小心。
这里是皇宫,说起来也算陈洛清的家。陈洛清今天在家里被叮嘱两个小心,也不知到底要小心什么。
好像什么都要小心。
但是皇宫之大,人来事往,真的能做到时时刻刻小心吗?
引路的两盏灯笼停在澈流宫宫门。未离接过了宫灯,继续领陈洛清入内。贵客临门,殿门开启。澈流宫正殿上今夜红烛摇曳,暖风阵阵,伴随着饭菜热气和香气,显得那么温暖温馨。
布置下这一切的澈流宫主人,盛装正坐,于堂前迎接赴宴的三公主。
陈洛清进殿,才走得没几步就甩开袍角屈膝跪下,远远地对澈妃行礼,朗声道:“儿臣陈洛清,参见母妃。”
第一百二十五章
母妃。
这个称呼出乎澈妃的意料。当朝在世的高位妃子很少。皇子公主唤妃位以上的妃子母妃于礼很合。但是毕竟不是生母, 成年公主不愿这么叫也是情有可原。大公主陈洛川就只肯以澈妃娘娘相称。年纪相仿却以女儿自居,而陈洛清这一声母妃听得没有一丝为难和别扭。
之所以出乎意料,是因为在澈妃印象里, 三公主并不是阿谀逢迎的性格。
虽然以前接触不算多, 以澈妃之敏锐,还是感到陈洛清这次死里逃生回来后哪里不一样了。
“洛清,快起来!”澈妃站起身, 动作间环佩叮当。她脸上的笑容自然又亲切, 仿佛热情是随心而发。“重伤初愈, 不要这么大礼。家里人吃个便饭随意一点就好。”
“谢母妃。”陈洛清弯腰拜谢, 起身入客座。她的侍从被挡在殿外, 有宫女奉澈妃之命安排用饭, 陈洛清自是默许。偌大殿堂, 只有主客两人与侍候晚饭的几位贴身宫女,的确是没有兴师动众。天气寒冷, 澈妃贴心地安排了炖锅。案上小铜锅里的肉汤被锅下火苗撩得咕噜翻腾, 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现在天凉, 我让厨房做了清炖月影鹿, 滋补驱寒,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澈妃挥手, 示意宫女为三公主盛肉。炖到恰到火候的肉块,佐以青葱末和香花尖碎调成的蘸料, 当真鲜美无比。
陈洛清举箸吃一口肉,细细咀嚼后咽下, 完全不似在永安干活后狼吞虎咽的痛快。“确实鲜美。谢母妃关怀。”
“来我这吃顿饭而已, 何必客气。”澈妃笑弯了眼睛,又向宫女挥手。
“不止今日赐宴。前几日您特意命人送来良药, 儿臣感激不尽。”
“洛清,我们是一家人。我关心你的伤势,这是理所当然的啊。”话音刚落,宫女已到陈洛清案前,弯腰捧起漆盘,托出一支大肚银酒壶。“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葚梅酒,温过后非常可口。多喝几杯。”
“母妃见谅,儿臣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大夫叮嘱不可饮酒。”
“我也问过大夫了,这是果酒,清冽无比。不但对你伤口无碍,还能活血。但喝无妨。”
“我……”陈洛清眼见着淡梅汁色的酒液倒满一樽,仍想推辞::“儿臣不善饮酒,还是不……”
澈妃以前和三公主一同出席过几次宴会,知道陈洛清确实喝得不多。
可是不善饮酒才该饮酒呢。
“天色已晚,你父皇这几日都是早早就寝,不会召你。你公事再忙也该稍微放放,让自己偶尔轻松一点,对养伤有好处。喝多了我送你回府,万无一失。”澈妃笑意涟涟中一步不让,让陈洛清再拒绝不得。
有母妃之尊,有送药之恩,有赐宴之情,陈洛清无法推辞,捧起酒樽敬过澈妃,一饮而尽。澈妃也饮尽杯中酒,甜甜一笑。
“怎样,是不是清冽可口?”
“好喝,只是……”
“好喝就好,边吃边喝,今晚不急。”
殿上暖风阵阵,香炉里的炭火烧透了就换新的,确实不急。诚如澈妃所说,美酒入喉,陈洛清整个人轻飘飘看似轻松很多。她于书画上算得上大师,对文人惯玩的行令和投壶自然不陌生。酒过三巡后,她就不再紧绷,在澈妃面前随意许多,热烈响应澈妃摆上的投壶游戏。
两人离了席,各执壶箭掷壶斗酒。陈洛清今天手感不好,十投七八不中,自然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后干脆拿了酒壶昂头直接往口里倒。
哐当!
美酒饮尽,酒壶空了却如千钧,在手里拿不住,滑落在地。陈洛清脚下虚浮,应声摇晃,跌进澈妃及时赶来的怀抱里。
“母妃……”陈洛清两颊通红,醉眼惺忪地缓缓眨眼,凝视澈妃近在咫尺的脸,咧嘴傻笑道:“头晕了……”
“你喝醉了。”澈妃抱着她腰背撑她勉强站住,温柔浅笑。
“我没有喝醉!我还能喝……再来两支壶箭……我一定能投进……”
“好好……”澈妃嘴上敷衍着她,撇眼色给未离。未离心领神会,挥手指挥殿上心腹宫女关殿门,熄宫灯,上前搀住三殿下,帮着澈妃把酒醉之人扶入内殿暖阁。
“呼……”醉酒的人身体瘫软总显得格外重。陈洛清的身体在劳动锻炼后其实非常结实,在宽大官服下远不是看起来的那么清弱。澈妃搀她一路进了自己的闺房密室,累到满头大汗,最后几乎脱力,直把她推入镜前的宽椅。
宫女退下,阁门关严,只剩陈洛清瘫在椅子上含糊轻唤。
“哎呀,头疼……”陈洛清在凉硬的椅凳上不舒服地挪蹭,脸颊红得发烫。“好热……唔……”
太阳穴有冰凉两指点住,轻柔揉搓。
“喝多了会有点头疼,没关系……”
“嗯,母妃……”陈洛清仰头,从低向上看住站在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脱掉外衣几乎把她抱住的澈妃,发红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月光下找不到家的小鹿。“我喝多了……”
“没事,在我这里。什么都不用担心。”指尖从额头分开,一路向上,一路滑下滚烫的脸颊,轻捏住下巴。发簪抽开,发冠取下,如瀑黑发立即散下,遮住陈洛清迷蒙的醉眼。指尖轻挑,捏开湿润的红唇贴上杯盏,缓缓喂入温热的茶水。“热茶醒酒,能缓解不适。”
“唔……咳……咳!”陈洛清不习惯被人喂水,没有喝好,咳嗽不止。澈妃忙放下茶盏,取下自己手腕上的多余饰物,抽出贴身的绢帕,为她擦拭唇边水渍。
“我自己喝……”
陈洛清挣扎坐起伸手想拿茶盏,却不知为何摸到的是澈妃柔软温热的手心。
“嗯?”陈洛清皱紧眉头,好似想不通眼前的情形,只能眼睁睁看见澈妃四指指腹从自己手背贴起,径直滑到肩膀,消失于视野,又忽地轻握住脖子,捧起下巴。陈洛清努力眨眼,在澈妃双手扶持下看见的是镜中的自己,和身后贴腰倾身的澈妃。
“洛清……”甜美的声音掠过耳畔,直钻脑海。“你们姐妹三个,你长得最美……”
陈洛清微微摇头,又被青葱十指捏回,逼她直视镜中自己。“从基本理智而言……我……我大姐最美吧……”
“不……只说今晚……看你的人心悦,便是最美……”
指间禁锢松开,轻轻点在陈洛清唇上,流连起来。以指化笔,描过她的唇线。
“哪有你美……”陈洛清凝视镜里绝世美人,却不是她自己。“能让父皇倾心如此。不是一般的绝色……”
“今晚不说你父皇。”掌心蒙住陈洛清的眼睛,触到睫毛,抖动如咚咚的心跳。
“好……”陈洛清笑起,醉意更浓。掌心撤下后,仍看不见镜中人。一条透光不透影的白丝巾代替手掌蒙住沉醉的双眸。“母妃……怎么……”
“来。”柔美的声音似近似远,拉扯着陈洛清的呼吸。她乖乖被澈妃抱住,起身之间厚重的外袍从身上滑下,落在椅上。被抱着后退,踉跄了两步,膝弯就碰上床榻的边缘。天旋地转后,陈洛清仰后摔倒,陷进软香的后褥中。
“呼……”她抬手想伸向蒙住眼睛的丝巾,却被握住双腕压在腰边。指尖又来,落在颊上。这次已经不再冰凉,像划过了温暖的炉火,调出了奇妙的光影,晕散在陈洛清眼前的白茫中。
“呼……呼……”
指尖抚摸过脸颊,轻轻刮过陈洛清起伏的喉咙。澈妃的肩腿紧紧贴住陈洛清半个身体,能感受到衣袍下的皮肤越来越烫。和陈洛清迷朦的喘息比起来,澈妃双眸深邃,毫无笑容,只有手下柔情似暖香。
细致地探索过颈窝锁骨,澈妃正要解开前襟领口准备俯身向下时。忽然听到耳边连声轻笑。
“洛清,笑什么?”
“哈哈哈……”陈洛清越笑越清脆,笑完答道:“我想起上一个蒙我眼睛的人……我现在才明白她那时不是为了亲近我,而是准备杀我。”
澈妃愣住,滞住双手。
“她虽是准备杀我,终是没有一丝一毫想害我。恰于此时此刻相反。”
澈妃脸色骤变,刚想抽身又被陈洛清一把抓住左腕。她抓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澈妃一时还挣脱不了。一直藏在袖中的腕上红绳和绳上岐山玉都被扯露在袖口。
“母妃……”陈洛清坐起身。丝巾在指间扯下,露出清明无比的双眸,毫无醉酒痕迹:“你不会是以为我们家家风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我都敢染指小妈了吗?”
第一百二十六章
“放开我!”满身假意褪去, 澈妃瞬间表情冰冷,怒喝一声后终于用力把手抽了回来。
陈洛清瞥见她获得自由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红绳玉饰塞回袖口,神色慌张甚至压过了被看穿手段的难堪和被抓住左手的愤怒。既然挣脱开了, 陈洛清便不去管她, 站起身整理好已经略有散乱的衣袍。
“伤口未愈,包扎还在,就不劳母妃继续看下去了。”口清目明, 虽然颊上红晕一时退不了, 但醉酒果然是今夜虚幻的假象。
片刻间澈妃已经扯好袖口, 脸庞惊慌不声不响归于平静。她转身坐到床舷, 面对整理好衣袍去梳妆台拿发冠的陈洛清, 笑意又盈上两颊。
“殿下怕是踏入澈流宫那刻起就在防备吧?不擅饮酒是特意说给我听的?”暧昧亲昵翻手即收, 洛清变成了殿下, 母妃倒是还在嘴边。
陈洛清举手束发,用发簪戴好发冠, 转过脸来居然是一脸的敦厚。
“儿臣确实不擅饮酒, 不敢在母妃面前失态。”不擅饮酒没有说谎, 只是对不擅的定义各有理解。陈洛清若放不下心来, 灌烈酒也不容易醉。既赴单刀宴,人家有心灌酒, 不入醉态不能了解人家的企图。只是她在眼睛被蒙之前也没有想到,澈妃居然能豁出去到这地步。
不得不摊牌了, 再继续下去怕是她真能做得出……
小火卢子不能一天之内挨了鞭子又赔媳妇!
澈妃见陈洛清转眼又是满嘴鬼话,终于确定她在大殿御审之后对三公主的最新认知:“殿下这么多年藏锋于拙, 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这样的试探陈洛清自然不会搭茬。她理好发冠, 抓起椅子上的外衣穿袖系带,一切周正后便要开门向外走。
“感谢母妃赐宴, 今夜天色已晚,儿臣告退。”
“折腾了这么半宿,你就这样走吗?”
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陈洛清岂能不知澈妃绝不是馋她的身子,一定别有所图。只是除卢瑛以外的亲密接触让她极度不适,不适后还有平静的愤怒,愤怒到她此时根本不想了解澈妃的诉求。
以这种方式下套,既恶劣,又无聊,她毫无兴趣。
“母妃的计划既然打断了,就没什么可聊的。儿臣当您只是请我吃了顿饭。”
澈妃提腿架于膝盖。薄裙贴身勾勒出完美曲线,却已没有引诱的任务。“既然吃了我的饭,那就听我说几句话。”
陈洛清手搭在门框上,没有推。
“没错。我是想拿捏你,拿捏你这位蛰伏多年终于尝到到权力滋味的公主殿下,即使用身体也未尝不可。毕竟对你来说,天牢里那位卢家小美女都行,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陈家人,真情肯定极有限。卢瑛一介江湖游侠,能在公主自认高贵的心里占多大分量?既然三公主能喜欢女人,澈妃认为自己还是很有把握拿下三公主轻薄母妃的把柄。没有成功算是意外。
陈洛清转首看她,目光肃冷。
“殿下,在大殿上御前,众目睽睽之下,一举打击两位有权得势的姐姐。这样的大手笔,非极亲近之人不可为。你用爱人做死间,够舍得的。”陈洛清连寿命都舍得分卢瑛一半,却被澈妃误会至此。不过从她所望之处看去,真相很可能就是这样。她不知道陈洛清可能舍得些什么,和绝不会舍得什么。
比如抽顿鞭子还是舍得。
“你在胡说什么?”
“哼……”澈妃扬起嘴角冷笑,大咧咧直视陈洛清眼睛:“我知道钦天院刘大人是你的人。你要让她帮我一个忙。”
“钦天院阅读天相,观国家凶吉,与上天沟通,只听命于国君,怎么可能听我的?!”
“殿下太谦虚了。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你能想到用钦天院借用天象的口舌来保卢瑛的命。对啊,相王大典之前,你父皇最怕灾祸发生,不敢不吉。”
“母妃……”陈洛清微皱眉头盯着越笑越松弛的澈妃,眼神难得地极为锐利。“你越说越离谱了。我为什么要救她?我胸口这刀就是她捅的。我差一点死在她手里。”
“我说了,她是你的爱人。”
“荒谬!”陈洛清沉声喝道。她虽嘴上不露声色,心里是真的吃惊。澈妃竟敏锐至此!尽管猜错了细节,但是看准了错综复杂假象下的本质。她拿不准澈妃是替她父皇来试探还只是想多一个要挟的筹码。
澈妃曲肘倚床,看似胸有成竹,耐心地揭露陈洛清藏在深处的心事:“殿审的时候,我在场远远地看着,倒看到了一些你父皇和大人们不会注意到的细枝末节。卢瑛演得不错,该怒则怒,该哭则哭,只是偶尔当你喊到她名字时,她猛然看向你的眼神流露出深切爱意。虽短暂,但也足够,足够暴露你们的真实关系。”
“可笑。”陈洛清面不改色。这不能说明什么。她说的这个破绽,陈洛清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未必是真的。虚张声势也极有可能。
“哼哈……或者你看看这个。”澈妃站起,拉开了镜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起的小帕,放到陈洛清手边的台上,又退步坐回床边。
陈洛清凝望澈妃,单手展开小帕,是块玉石碎片。
“殿下,你看这块碎片,是不是和你手上的戒指很像?”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洛清认出这块碎片,心里已有隐约预感。她等着澈妃图穷匕见。
“卢瑛刚上殿时,脖子上有个指环,后来被侍卫压碎了。这块碎片正好被踢到我的身边。它和你手上的戒指是一样的材质。”
陈洛清捏掌为拳,握紧了指间的戒指。和卢瑛在天牢亲过抱过,她知道卢瑛脖子上的戒指已经没有了。
“堂堂三公主戴这么廉价的石头戒指,旁人看来可能会觉得你故作简朴或真的就这么简朴。他们想不到,还有另一个可能。”澈妃下意识地隔着袖口捏住袖子里的红绳玉饰。“有的情侣会戴一样或者相似的首饰。”
“这枚戒指是我在永安民间生活时买的。卢瑛假意与我为友,陪我在永安生活了几个月。戒指确实是一起买的,不过是好姐妹一起买首饰的消遣,这在民间很常见。我现在戴着,不过是我不想忘记民间的历练。而且我就喜欢这种质朴的风格,我就喜欢这枚戒指。喜欢就戴着,和卢瑛没有一点关系。你不妨把它认为是一种巧合,就不会有这么多离谱的幻想。”
“是吗?”澈妃的笑意沁进了柳眉弯眸,侧项歪头枕着手背道:“那你从天牢出来后,锁骨下就多了道新鲜的吻痕,也是巧合咯?”
嘶!
这句话撞进耳膜,陈洛清呼吸骤然抽紧,吸进一口寒凉之气直冲心底。
卢瑛留了吻痕?!亲昵中的情不自禁让陈洛清没有发觉。锁骨下那个地方她看不到,但刚刚澈妃松开她领口抚摸揉捏一定看到了……
陈洛清克制立马捂住胸口痕迹的冲动,背有冷汗滑下。
“殿下,想要向上爬,有这样的软肋可不行哟。”
陈洛清跨步上前,几乎是飞扑向澈妃把那笑靥如花的女人推倒在床。她曲起右臂,顶住澈妃的下巴,一字一句开口:“爱野,不要玩火自焚!”
“哈哈……”澈妃仰头脆笑,笑容留在眼畔嘴角,顿生百魅:“我若是想玩火,你现在就不是在我这里了。”她抬手,抚摸陈洛清绷紧的脸颊,柔声道:“洛清,你这个姿势就不怕冒犯小妈了?不如各坐一边,好好谈谈。”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能说的秘密就像包扎下还没愈合的伤口, 被人血淋淋地撕开,还是痛的。
不过陈洛清心神动摇只在片刻。她的疼痛更多来自于实际的伤口,刚刚情急之下一扑一顶不可避免地扯动了伤口。现在剧痛在胸膛内外跳突, 不知是不是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表面又被撕裂了。她没有扯开衣领查看伤情的打算, 反正就算是渗血,纱布上的药味也会盖住血腥味,不如让它和那道吻痕一起, 藏在遮掩下。
她坐椅子, 澈妃坐床。两人真的一人一边。如此长夜连清茶都无需一杯。到了此时此刻, 伪装和虚情都凑近光亮付之一炬, 应该开诚布公了。
“还是生女儿好。”澈妃此番笑容是格外轻松。她披上件外衣, 靠坐在高枕边, 看上去比衣冠周整的陈洛清舒缓许多。“就算把公主留到深夜, 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也不会于礼不合。”
“你要刘大人帮你做什么?”陈洛清没有明着承认澈妃所猜测推论的恋人一说。话已至此, 承认与否已经不重要。即使她们不是情侣, 澈妃这套说辞如果往她父皇枕头边吹一吹也是对她大不利。何况她们真的是……
明人跟前不再说暗话。既然澈妃想谈条件, 那便有转圜的余地。
“你父皇有意要升我的位份, 但似乎想等到相王大典之后。夜长梦多,我不想等。”这几年澈妃几乎是专宠, 最近又因大佛寺奋不顾身护驾一事让君心大悦。按理说升为贵妃是水到渠成的事。看来她不想坐等水来,而是要自己挖渠。只是后宫之事钦天院如何左右。
陈洛清却像是看明白其中弯弯绕似的, 猜测澈妃找上自己的原因。“你想利用相王大典?”
“聪明人不装傻的时候,说话就是容易多了。你能利用相王大典救下你的卢家小美女, 我又有何不可?相王大典上国君之侧空缺, 并不圆满。刘大人用这点做文章应该不难。”
噗……卢家小美女……
陈洛清即使在精神紧张中,听到这个新鲜的称呼还是会心一笑。反正人家已经看穿, 不需要掩饰。这个称呼她喜欢。听到别人提到卢瑛,提到她们亲密关系,如果不用心防便是暖流涌动,想笑就笑了。笑过之后,心绪越发清醒。让钦天院影响事情的结果,绝不是院监出来说两句话这么简单。钦天院院监算不出陈洛清流落何方,但能在御前救下卢瑛。将星一说,虽是刘大人根据殿审情形随机应变提出的。在她开口前,脑子里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旧历论据和星象经典,引经论典出多少辅证来证明卢瑛不可杀。倘若有人提出质疑,她也有把握把反对声驳倒。这就是钦天院监必备的能力,博学强识,思维清晰。如果不幸论辩中输人一回,那钦天院便会如天子射肩一般权威扫地。所以钦天院掌握观星这种宫廷秘学,是直接受命于国君,如实对国君解读星象,不能有明显的政治立场,鲜少对朝堂具体事务置喙。
说多了,也就不好使了。
好在相王大典本就是凡间君王连通上天与神祇,是钦天院的职责。这种天地神人大事之前,星象有变,很正常嘛。澈妃受陈洛清救妻的启发,要钦天院助自己实现心愿。
只是,就算顺势而为,也不能贪心不足。
“皇后之位空缺。但国母之尊,非钦天院可以左右。”皇后尊位绝不是只凭国君个人喜好能决定。国与国之间的联姻,家族之间的平衡,本身娘家的势力……牵扯的前提太多。所以先皇后去世后,远川的皇后位一直空缺,不是无子宠妃能随意觊觎的。
“洛清,你是当我傻猫大开口吗?我当然不会奢望后位!除非……我能生下皇子!”澈妃面露讥笑,紧接着又收敛笑容,说回正事。“我只求贵妃。把贵妃弄上相王大典,刘大人一定能办到。”
“你就这么急吗?等不过一个相王大典。”
“哈哈,一国之君与岐山相王,千秋盛事,我也想去登高看看,人之常情吧。”澈妃这次笑容真诚,想让自己的愿望听起来合理又克制。“话说回来……殿审之后,你二姐没受到任何处罚。你大姐只是临光殿宫墙的缝隙被钉上木板彻底隔绝她于外界相通而已。这样的结局,你不急吗?”
“我不急,这也不是结局。”陈洛清搞明白澈妃想要什么,站起身不愿再多留。“还有,卢瑛不是我的软肋,她是我的盔甲。”
“哈……那你要留心。可别让你的盔甲被人撕了。毕竟有的人最喜欢对别人心最软的地方下手。不久后就是你父皇相王大典前最后一次去大佛寺礼佛斋戒。事端易生,勿重蹈霍大人的覆辙哟。”
“谢指教。”
“我不让你白忙活。再给你一个忠告。想要获得君心,就对你大姐好一点,至少表面上的。”
陈洛清回望澈妃,心中颇为惊讶,见她神情认真毫无戏谑之色,便点头提脚要走,又被她再问一句。
“洛清,我若是生下皇子你可怎么办呢?哈哈哈……”
陈洛清嘴角轻扬,毫不迟疑:“求之不得。”说完,推门走出今晚的长夜。
离开澈流宫,寒风拂面,眼前豁然开朗,心情却没能清爽起来。陈洛清仰头,让晚风吹散仅存的酒气。
好黑的天,好难走的路……
她向远处天牢方向看去,心里的冲动强烈。真想去钻进小火卢子怀里,什么也不想睡到天亮。但她还是转向了出宫的路,向自己公主府而去。
永安的那些日子,好像已经非常遥远了……
到了家,忧心忡忡的晋阳先迎出来,急切打量陈洛清,要确定她从澈流宫出来是否安然无恙。
“姐?!”
“没事。”陈洛清微笑着想安慰她,才抬手就觉得胸口刺痛,只能放弃拍肩,柔声说道:“就是吃了顿清炖鹿肉。”
“呼……那就好。您吃饱了吗?我让厨房给您留了饭。”
“这么一说好像是饿了……”心事不在吃饭上,鲜美的鹿肉都没吃好。
“我去拿。”晋阳转身要去厨房,被陈洛清叫住。
“不忙,我去给我娘说句话。”
“嗯!”晋阳点头,跟在陈洛清身旁。“我为您守着。”
稍微辗转,两人来到一扇隐蔽的房门前。晋大人转身,守在门口。陈洛清推门进屋,又关紧这块天地。
“老妈。”
这里白烛常亮,永远让不大的房间笼罩在温黄的光芒下。打过招呼,陈洛清先就蜡烛点燃三支清香,敬在屋首牌位前。这是她祭奠母亲的地方。吃了“母妃”的清炖鹿肉,她心里不痛快,要来跟自己真正的母妃说几句话。
“老妈,你看这个。”她从怀里掏出朝海公的小印,展在掌心,心虚地笑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带回来的是这个。你希望我走的路,我努力走了,没能走通。你也说过人生不能钻牛角尖。所以我回来换条路走。走不同的路要做不同的事,但我还是我,不会改变。老妈,我想给你看看一个不一样的远川。”
陈洛清双手拿起牌位不过伤口疼痛抱紧在怀里,跪坐在地,轻声说道:“没想到我还要跪在他面前乞怜……不过这不是结局,只是起点。你别难过,我要的东西越大,付出的代价便越多,想来公平合理……忍耐、耐心,等待开花结果的那天。”她把指上的玉石戒指褪下,再一次展在手心,喜笑颜开:“老妈,我……我给你找了个女婿,是卢岳骁将军的孙女,叫卢瑛。这是她送给我的。这个戒指看似不值钱……其实是真不值钱。但我很喜欢,你先帮我保管。等你女婿回来了,我带她来见你。”既然戒指不方便戴了,陈洛清只肯交于母亲暂时保管,当戴这枚戒指没任何障碍时,她再来取回。
牌位摆好,戒指藏于牌位之后。陈洛清深深叩首,然后拜别母亲。门开了,转入眼帘的又是晋阳的脸。
“小晋阳……”
“姐?”
“嗯……等到以后,你家和陆家吃饭,让你坐上首席好不好?”
晋阳抬眼想了想,咧嘴笑道:“好家伙……好像也不错。得比忠勇伯大?”
“那可不。”
“好嘞!”晋阳不跟陈洛清客气,双眸闪闪,不焦虑不畏难,坚定地站在陈洛清身边。“对了姐,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在被春涧宫鹰犬的鹰犬当街欺辱。”
“谁?”
“大殿下从外面找的医师,侯松。大殿下出事后,她的很多门客都被驱逐。侯松就在其中。她行动不便,看来还没能够出京。”
“你救下了她?”
“是。感觉她对二殿下很是愤恨。我想请示您,要不要把她留下?”陈洛清封了公,三公主府已不可同日而语。一定程度的招揽人才是公爵实权人物明面上都必须要做的事。
“侯松……大姐……也行。我们确实缺个厉害的大夫。”
“好。她现在不愿入府,我先找个外面的房子给她住。”
“嗯。”可惜阎蓉不在家里,否则可以让她去看一眼新人。陈洛清封公后有了封地,阎蓉去封地处理交接事务。现在公主府的管家由覃半云代任。“和半云说,找几床我们家最好的厚被褥和一抬最贵的炭。”
“您要这些做什么?”
陈洛清温柔和顺的脸庞上满是姐友妹恭。“明天我给大姐送去。别让她在偌大的临光殿冷着了。”
“啊?是。”
晋阳不解,也不多问,领命而去。到了这个时辰,陈洛清不想吃夜宵,便回了卧房。打发了侍从,她独自一人坐在妆镜前,拉松衣带,从外袍到内衣一件件解开。当贴身的小衣松宽了领口,胸膛便完全展现在镜中。
除了纱布包扎,光滑的皮肤白皙无瑕,哪有吻痕?
小火卢子再怎么说也是能在不和陈洛清通气的情况下,谋划出半场金殿御审的人,怎会在这个时候冒然留下吻痕。
这可真行……
陈洛清凝望镜中真相。感慨澈妃敏锐聪明和疯狂。无论是眼神,还是玉石碎片,只怕是澈妃在有恋人的猜测后想出来的附会,偏是句句说中陈洛清心事,还真被人家诈到了。在和澈妃开诚布公后一直持续的违和感在此时翻涌出脑海,让她无法从基本理智中找到合理的解释。
“爱野,你要的真的只是贵妃吗……”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夜漫漫。分离的夜晚格外漫长。
卢瑛躺在草铺上, 手心相叠枕着后脑勺,腿翘着膝盖抖起脚尖。手铐和脚镣早就用钥匙解开丢到一旁。媳妇的关爱要好好体会,反正夜深人静也不会有人来管她。药瓶也收好了, 她身上的鞭伤有一半连上药都不用, 毕竟是陈洛清抽出的鞭子,再严重也没多严重。早早就处理好伤口,她无事可做, 抖脚消磨时光。
高处的小气窗透出月光, 虽细细一注, 但清澈明亮, 看得出今夜晴朗。屈婉的努力渐渐显现出来, 卢瑛的囚室从狭小阴暗没有气窗的换到了明显通风还能看到一方天空的新牢房。晚饭的筷子上还真找到了向荼花的小标记, 卢瑛放心吃完缺滋少味的饭菜, 怎能不想念在永安家里做的晚饭?
那时候她腿断居家,做好热腾腾的骨头汤等着辛苦一天的陈洛清回家, 看她麦饭拌肉汤吃得狼吞虎咽。铁打的骨头汤流水的配菜, 那时吃到腻的饭菜现在已是遥不可及。
哎……
卢瑛长叹, 百无聊赖地仰面看头顶那道月光。
不知道媳妇在干啥呢, 做公了很辛苦吧,有没有按时吃饭, 伤口还痛吗……
“哎妈呀,我不能这样想这些有的没的!”想到陈洛清在外面艰苦斗争, 卢瑛后背刺挠直冒冷汗,一个打挺翻身起来。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再来, 春涧宫的杀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自己不能无所事事地躺着。腿断时尚且不愿躺着养膘,现在就更不应该了, 要保住性命,做好随时出天牢去帮自家亲媳妇的准备。
卢瑛深深吸气,盘腿坐正在草铺上。圣人、武学大家悟道,往往是处在困苦境地消颓心情里。她现在心情没有不好,只是受相思之苦,所在环境也确实困难静谧。正适合修磨她家传心法。
阖上眼睛,静气聚神,像自己妻子那样身处逆境也不折弯不虚度,寻找前进的光明。
夜阑人静,寒风拂鬓,卢瑛端坐于幽静黑暗中,放任思绪,感受身体。内力于血脉中缓缓腾涌。回头一望,生死沉浮、忠诚与背叛,彷徨与荣光,漫长如永恒,又仿佛只是刹那之间,经历过所有痛苦后,不想再见的人已经远去,仇和恨也谈不上,记在身边的好像只有陈洛清的嫣然笑容。她的笑容就像暗夜微光,照亮前进的路。
路就在这里,与爱人同行,只需奔跑,勇往无前。
黑暗并不无边,月光随着云来消散。忽一晶莹白花瓣飘如气窗,摇摇晃晃落稳在卢瑛纹丝不动的肩头,化进滚烫的内心。
京城今年第一场雪,就这样于深夜悄然而至。
雪下到人间就回不了头了,一连下了多日,洋洋洒洒,痛痛快快。京城宫殿楼阁披上雪衣,遮住了所有凋敝的秋色。春涧宫银装素裹,水榭楼台在大雪的装点下美不胜收。春涧宫的主人却没心思欣赏初雪美景,一点也不痛快。
陈洛瑜不明白为什么陈洛清回来之后,事情就如大雪泼城一样眨眼变了天,而且好像难以扭回去了。以前她和陈洛川争权斗势,身后各有阵营,想往前走自然会遇到阻力。虽然要抵着陈洛川一方的阻力,但国君大多数情况会用各种方式支持她,久而久之就恃宠无畏。可自从陈洛清登殿入朝以来,父皇的支持好像悄无声息地转到了三妹身上,而且似乎开始偏袒他一直防备厌嫌的大女儿。
这让她惶恐和迷惑。
最近的大事,处置跟随陈洛川兵谏的京城士兵。陈洛瑜主张强硬处置,以重罚治罪以儆效尤。陈洛清则力主士兵只是听命行事,无谋反之心,可以缴下兵器盔甲,迁至京城远郊,以数年之期化兵为农在管束下屯田也就代罚了。
陈洛瑜是想先重责士兵推动处理陈洛川。陈洛清的观点看上去是主谋尚未严惩不能先拿兵卒定罪。实际上士兵不重罚,陈洛川的事就容易轻拿轻放。争论的结果就是国君全面支持陈洛清的建议,决意把这批士兵迁去京城郊外开垦荒地,而且让陈洛清全权负责这件事的处置与安排,陈洛瑜无法染指。更出乎陈洛瑜意外的是,向来只是画画写字办点宫廷典仪的三妹,在第一次面对这种不容出大错又涉及多个衙门配合的繁琐复杂事务时,居然处置得非常妥当,在短时间内把千头万绪的条条理理安排得十分顺利。国君丝毫不用烦恼,兵勇就已经卸甲归田,没有听说人心不稳。
难道又是运气好?好事都落到她头上?事事都能猜中君心?
运气这种玄幻之说陈洛瑜不愿多想。此事落定后,她在处置陈洛川这件事上心灰意冷,放弃试图严惩她大姐的努力。毕竟钦天院说将星陨落与相王大典不吉,连卢瑛这种将军后裔都杀不得,何况国家皇室第一女将。
想通过父皇处死大姐的打算落空了,至少在相王大典前,陈洛川都会安然无恙。陈洛瑜惶然发现自己进入死局。她何尝体会不出父皇并不想急着严惩长女。只是事已至此,大仇已结,她为了自己和身后人,也不得不尽快斩草除根。在和陈洛川的对立上,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像陈洛清,众人眼中完美受害者。自己柔弱文静极有可能曾被姐姐暗杀,还不愿落井下石,甚至不计前嫌地明里暗里为大姐开脱。听说她私下里给已经完全封锁的临光殿送去过冬的被褥和炭火,国君知晓后当着澈妃的面称赞三女儿仁孝。
连陈洛瑜都不禁佩服陈洛清这几步棋走得真是好。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样的棋子只能是懦仁善良的三妹来下,若是她去对已结死仇的大姐摆这样的棋局,那就不是仁孝而是可笑了。
事情桩桩件件令人烦闷,陈洛瑜心情郁结,极想停下来歇口气。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道从哪天起,京城突然传起一则流言。
三公主与卢瑛之间的流言。
三公主在朝上发狂要刀劈刺杀她杀手的事,虽说国君明令不得声张,但那日亲历者众多,还有燕秦的林云芷,这等百姓喜闻乐见的宫廷奇闻仍然不可避免地在流传在京城百姓的茶余饭后。这次的流言便是那件事的解密版。
解密一向低调不冒尖的三公主为何会突然暴起,发起大殿劈人的疯来。那是因为啊,那个叫卢瑛的杀手,在三公主流落民间时,哄诱三公主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同为女子,竟骗得三公主对她情根深种!所以在三公主得知真相后,才会失态至极,恨不能活劈了她!
流言既然走了这个路数,那就如脱缰野马拉都拉不回来。茶馆里,拱桥下,街口,伶人的戏文里,说书人的故事里……百姓们津津有味地听着影射三公主和卢瑛爱恨情仇的各种版本的秘事,仿佛说的人唱的人就在当事人身边,仿佛亲眼所见。
不那么好听的、不成体统的、不堪入耳的……甚至还有细说肌肤之亲的!越传越离谱,越说越过分。而这些过分离谱的源头,隐隐约约指向春涧宫。
面对流言,陈洛清选择了隐忍。无论外面说得有多难听,三公主府就当没这回事,从陈洛清到晋阳屈婉,没有一个人回应这些流言,闷着头一丝不苟地处理自己分内的公务。三公主府能当没这回事,春涧宫不能。陈洛清能忍,陈洛瑜不能。流言还没平息,陈洛瑜的宴请就到了。
不同于面对澈妃邀请时的犹豫,陈洛清痛快答应,还要带着府里人一起去赴约。二姐相邀,陈洛清郑重对待,需特意梳妆一番,让一同去吃饭的三人在屋外稍等一会。
今夜陈洛瑜没有设宴在春涧宫。晚宴据说也是家常便饭,就安排在她宫外的别院里。即是便饭,屈婉和晋阳都脱下官袍换上便服,倒是覃半云把素来宽大松弛的衣袍换了正装,都以各自认为恰当的分寸,准备去吃陈洛瑜一顿。
“阳子,你不去帮殿下梳妆吗?”陈洛清没出来,三人闲等无事,忍着肚饿聊天消遣。
“不用。她说她自己弄。”晋阳双臂相抵抱在胸前,轻松自若。
屈婉道:“不知道春涧宫又要搞什么鬼,殿下可能还要想想应对之策。”
覃半云点头,深以为意:“宫里的事有话都不好好说,弯弯绕绕多着呢,不能看表面。”
“没错,我都想不到殿下会送东西给临光殿……殿下是真能忍下这口气啊……要是我恨不得……”
“嗯……所以说咱没有人家的心胸啊。晋阳跟我说要找被褥和炭火时,我还以为是要送给天牢的驸马。”覃半云细眉飞扬戏谑的笑意爬上说书人的眼角。“等驸马回来了,我们可以挑拨离间啊。”
听到挑拨离间,晋阳可来了劲,两眼晶亮地催问:“怎么呢?”
“驸马回来后,说起天牢又阴又冷……‘你们怎么不给我送过冬的东西呢,冻得我哟!这点事都做不好?你们和我媳妇是在好道上认识的吗?’‘驸马啊,不怪我们啊,家里的这点东西都让殿下送给你大姨子啦。’‘咋能都送出去呢,你们没摁住你们殿下我媳妇吗?’‘驸马啊,过年的猪,受惊的驴,生气的媳妇,上岸的鱼,这叫四大摁不住。第五大摁不住是啥知道不,没憋好屁的三皇女。那我们摁得住吗,摁不住啊……’”
“哈……哈哈哈!”晋阳被覃半云逗笑,笑弯了腰。屈婉也咧嘴嘿嘿。大家笑成一团。
砰!
这时一声轻响,房门洞开。三人同时回头,立即收敛笑容,严肃起神色。晋阳放臂垂手,挺直身子,一点也没有刚刚嘻嘻哈哈的样子。
“殿下。”
“走。”没憋好屁的三皇女走在最前,大步流星。她只以玉簪束发扎成尾辫,身穿深色素雅冬袍,脸上淡妆比起平时清秀倒显出几分英气。晋阳屈婉覃半云紧随其后,总觉得今日哪里不太一样。
即是便饭,不需要大张旗鼓。陈洛清有屈婉三人陪伴,连多余的侍卫都不带,轻装简从到了陈洛瑜的别院。
别院仆人毕恭毕敬把三殿下一行人迎进门。地上积雪被扫净,干爽一片。远远近近错落有致的矮树冬草搭配颇有讲究,一眼望去银装绿叶雅致非常,不愧二公主出众的审美和高雅的品味。
陈洛瑜一身淡黄锦服棉袍,雪狐毛领,在雪景中亭亭而立。好似已久等妹妹到来。
“二姐!”
“洛清……”
陈洛清拱手弯腰,规矩行礼:“见过二姐。”
陈洛瑜忙跨前一步,扶起陈洛清。姐妹执手,情深意切,仿佛刺杀欺骗通通都不存在。
“洛清……”陈洛瑜托紧三妹掌心,拍在她手臂,关切问道:“伤好了吗?”
陈洛清笑道:“劳二姐挂念,好了。”
“好好!汤正好滚了。快入席。”
晚宴是露天宴,厚暖的坐垫和矮案已经摆好在院子里,就摆在树影中。主客隔路相对而坐,陈洛清在前,屈婉三人并排在后。陈洛瑜身后则是薄竹珺沐焱和余柯,所有人入座,没有仆人近前伺候。今晚斟酒盛汤看来要亲力亲为了。
案上有小炉温着汤烫着酒,三盘冷荤。陈洛清案上还有一个大银盘,盘里摆满了糕点和糖。
“二姐宫里的蛋烘糕最好吃,今天怎么不见?”陈洛清随手拿起一块甜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望向陈洛瑜。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夜这院子里的烛光一点都不感到暖黄,反而有种奇怪的诡异感,照得陈洛瑜周遭黑影重重似的。
魑魅魍魉,再看不到多年前叮嘱妹妹吃了糖要多刷牙的二公主。
陈洛瑜笑道:“都封公了,还像孩子一样惦记着点心。不过在姐姐面前,妹妹可以永远是妹妹。抱歉今天忘了,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缺少蛋烘糕的遗憾在姐妹情谊中不算什么。开宴之后是轻松的寒暄,近日事不好说便说过去。在回忆小时候趣事的谈笑中,陈洛清舀了汤浇头在米饭上,捧起碗大口扒饭。
陈洛瑜见陈洛清如此吃相,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心疼。“洛清,在宫外的日子,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陈洛清放下饭碗喘口气,伸手又倒酒。和在澈流宫不同,她在亲姐面前毫无顾忌地饮酒。谈笑间以美酒相佐,现在已经见底了。她仰头饮下这壶酒最后半杯,微带酒意对陈洛瑜笑道:“二姐,没酒了。”
“哦……哦!沐焱,给三殿下上酒。”
沐焱领命,起身抱起案边没开封的酒坛,两步闪进幽暗的树影中。才眨眼功夫,她忽地像从天而降,竟从陈洛清身后树丛中走出,让三公主府的人狠吃了一惊!
沐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陈洛清身旁,屈婉立即顿起左腿,抓向腰间剑柄,又被身旁覃半云振袖按下。她见覃半云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缓缓放开武器,跪坐回垫。
“三殿下,卑职为您斟酒。”沐焱单腿跪在陈洛清身侧,倾身要倒酒。
“不用不用。”陈洛清已经有点酒后逞能的摸样,抢过酒坛自己费力提起就往酒杯里倒。“我自己来,你去吃你的。”
沐焱只好退下,消失在众人身后的树影,紧接着如法炮制地闪现回席。
“哼……”覃半云悄声冷笑:“变得好戏法。”
“哎呀!”陈洛清不慎倒酒失了手。酒液漫过杯口在案上肆意乱流。
覃半云忙上前,抽出手帕为陈洛清擦拭,手忙脚乱间凑在耳边,轻声揭秘戏法。
陈洛清听罢只微微一笑,饮尽杯中酒,然后拎起坐垫,走到陈洛瑜桌案前,抛垫坐下,以臂为枕,趴在陈洛瑜眼前。
“二姐……”侧脸贴手背,青丝零星遮颊,衬出水汪汪的眼睛,陈洛清以指贴桌面把指尖滑到陈洛瑜身旁,凑姐姐近一点。
“洛清……”陈洛瑜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这么贴近着看妹妹,不知从何时起,她和大姐,和三妹之间,好像有了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小时候的事,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陈洛瑜凝视三妹红扑扑的白皙脸蛋,看见她毫无防备的无辜眼神,心中突然难以抑制地酸痛,自己都不知酸痛为何而起。“记得那时侯我们才六七岁,大姐总要练武到很晚,师父还不许她多吃糖。我带着你找她玩,我帮她把师父骗走,你把你藏的糖偷给她吃。大姐就带着我们爬树,教我们骑马……后来父皇知道后大发雷霆,要责罚我们两个,说我们带坏大姐。是大姐护着我们两,自己领了责罚。后来长大……我们就再没有这样疯玩过……”陈洛瑜低下头,说话间都有了哽咽。“转眼流年,过去的事好像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我们姐妹三个……如今……生在皇室,事事无可奈何,种种情非得已……条条路都是这么难走。”
“二姐,路总是难走的。可到底是脚下的路难走,还是心里的路难走?”陈洛清柔柔坐起身,伸手去拿陈洛瑜案上的酒坛,被按住手腕。
“你的伤才好,少喝一点。”陈洛瑜眼中真心不再掩饰,轻声对陈洛清道:“洛清,京城里说你的谣言,与我无关!”
“我知道啊。当然与二姐无关。因为……”陈洛清看定陈洛瑜波光粼粼的双眸,微笑道:“因为散布流言的人,是我自己。”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什么?
一刹那间陈洛瑜以为陈洛清又在发疯, 胡诌一些莫名其妙的疯话。可她使劲眨眼眨掉自己眼中酒气看清三妹时,看见的是清明神态和满脸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疯话。
难道是自己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二姐如果为此事烦恼, 那大可不必。散布我与卢瑛流言的人, 就是我。”陈洛清收住笑容,但语气轻快,像在说件轻松小事。其实这事做起来可不轻松。流言的原始版本就是陈洛清亲自撰写。因为其内容不够劲爆用语不够露骨, 被覃半云打回去了好几次。
“为什么?!”
“因为我不要脸啊。”
“啊?!”
真的不是在说疯话吗?!
可惜, 真的不是。陈洛清的疯已经在大殿上发完了。此间字字句句都是清醒之下的发自肺腑。
“我常想大姐到底为什么会失败。我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全部答案。但我觉得有一点肯定是原因之一。那就是大姐太在意她作为当朝大公主的尊严, 太在意与生俱来的所谓高贵血统。她要脸面, 以至于做不出太不成体统的事情。而我不一样, 二姐, 我是不要脸的。”陈洛清没有笑, 可却有笑意在她唇角眉梢越沁越深。“现在外面连我怀了卢瑛孩子的话都有了,你说再有什么关于我和卢瑛的离谱谣言传到父皇耳朵里, 他还能信吗?”抢先自污, 自己控制流言的方向, 往离谱的发酵中推波助澜。以至于其他的揣测听起来都不再有什么可信度。否则若有人到国君面前告一状以爱人为棋子一局算二姐之类的话, 她有嘴也说不清。
卢瑛不是软肋,也不能让她们的关系被人看穿成为软肋。在陈洛清不要脸的破局下, 要挟,威胁, 都随着逐渐玄幻起来的“肌肤之亲”化为乌有。
何况散布流言这种招数,自有人会认为是春涧宫的手笔。
陈洛瑜愕然, 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死盯住陈洛清, 仿佛从此时此刻起才重新认识她的妹妹。因为太过于惊惶,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洛清撑手在案,向自己倾身逼近,咧出白森森的笑。
“二姐,其实不用装神弄鬼在这吓我。”陈洛清侧目,睥睨着她二姐身后的沐焱,在这片鬼影重重中毫无惧色。诡异的烛火,阴森的草木,包括陈洛瑜不叫亲随余柯倒酒而让沐焱展示她常人难以做到的挪身幻影奇功,用意不言而喻。“你知道我在永安是干什么谋生的吗?我是干白活的!哭丧,送殡,吹唢呐,人手不够的时候我还要抬棺!我的肩上扛的就是死人。就算你能使魂唤魄,我能怕这个?尸体,幡影,鬼谈……跟这些打交道,是我的日常工作好吧。不过你应该知道啊,春涧宫的眼线那么厉害。有什么能是你不知道的呢?”
“……不是……”在陈洛清的逼视下,陈洛瑜只能微张开口,颤抖着吐出两个字。她不明白本是向妹妹释放诚心善意的晚宴为什么会变出这样一个比沐焱更像鬼的影子。那个清秀隽永淡然如散仙的书画家三妹好像随着她们的姐妹情一起远去。她已分不清她眼里的陈洛清是仙是魔!“你到底……发什么疯?!”
她知道的是确实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也多着呢,比如她知道曾温柔默秀的三妹此刻不是在发疯,她不知道的是接下来还会听到什么鬼话。
陈洛清站起身,腰背笔直。她居高临下,高傲扫过陈洛瑜身后那三张阴沉的脸:“有人提醒我不要重蹈霍大人的覆辙。陈洛清在此郑重相告。诸位有什么绝技想施展,尽可冲我来。若是有人敢伤卢瑛一根毫发,我就屠光春涧宫。”
屠?
陈洛瑜恍惚。这个字是她妹妹能说得出口的吗?
晋阳她们默默听完自家主君的宣战,酒纹在酒杯里被捏紧得发颤。终于知道今天哪里不一样了……
这从未见过的腾腾杀气!以至于在场没人有觉得陈洛清掷出的战书狂妄可笑。
“姐……”陈洛清向来唤陈洛瑜二姐,此时悄然换了卢瑛对她的叫法,两口子重叠着映入陈洛瑜闪抖的眸中。“我保证。”
“洛清……你和卢瑛竟是真的……你是要为她与我结为仇敌吗?!”泪水在陈洛瑜眼中盈眶,只换来陈洛清轻蔑一笑。
“二姐,为人君者需问己,是不是那块料。否则野心不足,为祸天下!”说完,她抱过陈洛瑜喝的那坛酒,仰头吨吨吨灌下。和特意给重伤初愈的人准备的清冽果酒不同,陈洛瑜素来喝烈酒,这一小坛下肚,陈洛清脸颊蹿红,肚腹滚热。
哐当!
酒坛砸碎在地上,陈洛清对着神魂恍惚的陈洛瑜咧嘴醉笑:“谢二姐赏酒,妹妹告辞!”说完,她略有摇晃,勉强站稳便向外走去。屈婉晋阳覃半云皆饮尽自己杯中酒跟着起身,一齐压住嘴角笑意向陈洛瑜行礼告退。
“谢二殿下赏酒!”
陈洛瑜默然于座上不动。她不做声,手下人也不好擅自应对三公主的挑衅。薄竹珺离席,送三殿下出门,看见了已在院外等候的一队兵马。
朝海公的披甲带刀侍卫。
与远川贵族中孱弱之风不同,陈洛清即使醉酒也不需踩人上马。屈婉亲自牵来马缰,陈洛清扶鞍翻身上马,率众离去。盔甲齐整兵靴顿地,在雪地里铿锵出同一个声音,毫无喧哗。一柄柄锋刃向上的寒枪折月,慑进窥者惊诧的内心。
从何时起,三公主有了这样军容严整杀气逼人的人马?屈婉真是难得的将才……倒下大公主,来了三公主,二殿下的储君之位竟比之前还遥不可及,君心难测。
薄竹珺明白了,如今陈洛清手里,不再只有笔与纸。
她目送三公主府的人远去,转身回府。沐垚已经从客案后的树影中走出,换上腰间黑玉,与沐焱同案而坐,慢慢吃着彻底冷掉的肉菜。沐焱把壶里最后一杯温酒倒给她姐,自己捧坛中冷酒大喝。
一急一慢,不用施粉黛就完全相同的面容,这是和晋阳化妆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境界。
不为外人所知的双生子。
“是我痴心妄想……”沉默良久的陈洛瑜突然苦笑着开口,叹出彻骨的疲倦:“妄想到了现在洛清和我还能有点姐妹亲情……卢瑛……呵,我不是个称职的姐姐。我的两个妹妹居然比肩而站了……洛清,我真是没想到……”她倒是确定卢瑛是陈洛清的人了,可正如陈洛清所说,没人感兴趣了。
“殿下,当做决断。”
“哎呀呀。”沐垚放下箸,折出块手帕细细擦拭嘴角。“人家都要屠光春涧宫了。咋那么厉害呢”
沐焱抽刀在案,请示道:“能不能弄死?”
“不急……死也要死得合适,死得时机恰当……卢瑛先放一放。”陈洛瑜攥紧余柯抱来披在她肩上的大衣。客人离去,喧嚣散尽,树上雪天上月互照,映得她冷峻眼神瞬间成冰。“她不是说冲她来吗?那便如她所愿。”陈洛瑜妄想破灭,不光是因为陈洛清的决绝。朝中之势也由于陈洛清的异军突起而急速变化。陈洛清安置士兵卸甲屯田顺利,说明她已获得支持自己的力量。更要命的时,军中不知为何也有势力隐约在向她靠拢。
确实要早做决断。
寒月如牙,狰狞所向换了对象。清晨冬风随日出化雪而起,凉彻骨。在宫檐殿瓦下的冷风中,今晨的第一道消息送进了寝殿。
“启禀陛下,三殿下昨夜赴完二殿下的宴,回府吐血了。”
御榻上床幔微动,澈妃薄袍贴身坐到了榻边,等着榻上国君惊诧。
“怎么回事?!”
“据三殿下自己说,好像……是因为酒喝得太多。她再三说是自己伤好了放纵一时过了量,并不是二殿下劝酒。”最后那坛自己吨吨吨的烈酒,让陈洛清到家就趴了。
“这傻孩子!不知险恶……哎,老二呀,一而再再而三!去给三公主传孤口谕,以后少去她二姐那喝酒。”
“是,小臣这就去。”
“还有,传令下去,孤不日再去大佛寺礼佛斋戒,这次……三公主驻内,二公主驻外。”
“啊……是,是!”
不光内侍吃惊,就连澈妃都忍不住心里大笑。
洛清啊洛清,好一招不知险恶。喝了人家的酒还能给人家扣上嫌疑,而且让苦主有苦说不出!光明正大,君心不疑!连内外驻线都调换了,看来老东西现在越来越提防老二。真是风水轮流转……
离得越近,越看得清楚。越看得清楚,她就越是厌恶。女儿,不过是制衡权利的工具,亲情,只是控制还在意这个的人的手段。做人为什么能做到这个地步?还看不穿的究竟是谁?厌恶归厌恶,澈妃感慨这出戏越来越精彩,瞧热闹不嫌祸大。
陈洛瑜这个行阴谋的高手,阴了老大,却给自己找来一个玩阳谋的对手,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她正琢磨。忽然从床幔缝隙中垂下一支疲惫的手,捏住她的下巴。
“一个个让孤烦忧至极!唯有爱妃让孤宽慰。孤已决意,升你为贵妃。与孤一起立于岐山之巅!”
澈妃暗自冷笑,心想陈洛清还算言而有信,脸上却感激涕零诚惶诚恐。
“臣妾,谢陛下垂爱!唯有以此身报于陛下,永陪陛下左右!”
第一百三十章
澈妃所求之路走到如今, 所付出的代价怕是自己都不敢回头看,自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万事皆有代价。对这点陈洛清同样有深刻理解。就是这次代价大到有点始料未及。她至从那一坛烈酒喝吐血之后胃就没有恢复,一直火辣辣疼, 吃点东西还抽着拧。服药也不管事。说起来陈洛清敢于拼一拼生死远走江湖仗着就是自己有个好身体, 一般胃痛头疼之类睡一觉就能缓解,像这样久痛不好真比较难得。
苦药一碗碗吞下,胃痛依旧, 陈洛清吃不下睡不好, 还要强打起精神应对各方事务。公主府的大夫束手无良策, 陈洛清没有耐心再吃苦汁了。
“既然吃药不见好转, 不如让我吃糖?”见清晨又是由一碗黑漆麻乌的汤药开启, 陈洛清在榻上曲腿而卧, 按着肚腹跟晋阳们商量, 不肯喝药。
“大夫说了,喝药之前不能吃糖, 再忍一忍吧。”
“他开的药没用, 可能直接吃糖更管用, 至少能让我心情愉悦些。说不定心情愉悦了, 疼痛就减轻几分。”
“怎么就是不见好呢?”听着陈洛清的歪理,晋阳焦急地挠头, 看向同样皱紧眉头的屈婉和覃半云,不明白这次胃痛为何如此顽固。
“药是没啥问题的……殿下是不是最近太劳累了?伤才好, 病好得慢?”大夫是陈洛清封公后御医院按制派来专门侍奉公主府的得力御医,资历深, 经验丰富, 不存在医术生疏。所开的药覃半云也通过多种渠道证实是对症下药。大夫应该没有问题,开的药应该也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只能是陈洛清自身?
“嗯……有可能。这些天是累。嘿……”陈洛清趁大家不注意, 抢先把药碗旁边的糖球抢到手,塞进嘴里,刚笑着含了两口,又痛得抽紧了眉间。
“殿下!好家伙……吃糖都疼,这样不行啊!能不能找那个人看看?”
屈婉问道:“哪个人?”
“侯松。”
“哦,你上次救下的,大殿下的那个……”
“对,大殿下的贴身医师,应该有两把刷子。”
“但她是大殿下的人,可靠吗?”
“是大殿下要杀我们殿下,又不我们要杀大殿下。而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她恨死二殿下了。”
“哈哈……”陈洛清皱眉笑起:“晋阳说得没错。想图天下,就不能拘泥于她的人我的人。天下人才,要尽为我用才好。至于她能不能用,我去看看吧。”也是,捅自己一刀的人都能做妻子,大姐的人又有何不能为自己看病?
“殿下,还是把她召来家里吧,比较妥当。”公主府在屈婉的安排下安全如铁桶,陈洛清在家里确实是高枕无忧,出了家门,可就危机四伏了。
“她之前就说了不愿入府,我不欲勉强。在永安时有位神医救了卢瑛命,她就从来不上门,只有病患去找她。大概真有本事的大夫都是这脾气吧。”陈洛清深吸一口气,忍痛站起,看向从窗阁外透进的道道阳光。“今天天气这么好,正好出去透透气。”
“我陪您去吧。她们两有公务。”覃半云主动请缨,让两位大人能去忙。
“有什么公务比殿下的事重要?”晋阳不放心,也想负起保护陈洛清的责任:“侯松是我留下的,还是我陪您去。”
“都别争了,我去。”屈婉主意已定,不容她两争。陈洛清在陈洛瑜面前狠话已放,她是真担心春涧宫的黑手会从某个难以预料的方向扑向自己殿下,恨不得时刻守在陈洛清身旁。
“好,婉儿陪我去吧。晋阳,帮我拾掇拾掇。”既出这个门,就不能让人看出朝海公三公主力不从心。
因为是真的力不从心……胃绞痛到她自己都觉得不能再拖。
一顶小轿,两名侍从,屈婉随护,不引旁人注目地去拜访大夫。晋阳找的院子离公主府不远,按照侯松自己的意愿,位置偏僻安静。不多时小轿停于院外。院门没关,陈洛清便略踏入柴扉。她才刚迈步进去,就觉浓烈药味扑鼻而来。院子不大,到处都是药匾,趁着出阳光晒着铺开的药材。侯松佝偻着腰,在药匾里来回忙碌,听到有生人脚步便抬头望去,面露诧异。
屈婉上前,拱手施礼:“可是侯大夫?”
“正是……”侯松的嗓音比以前还要沙哑,好像主公的倒台又给她面具遮伤的苍老脸庞添了几分沧桑。“阁下是?”
屈婉侧身,翻手示意陈洛清:“这是三公主殿下。”
“啊……”看清陈洛清玉带金冠,侯松面具后的眼睛陡然瞪大,连忙把手上药材放下,在布衣摆上擦净手心,走前几步,佝驼的腰背更弯了:“见过三殿下。”
陈洛清点头举手互礼,请侯松起身:“无需多礼。侯大夫我来看看你。”她挺拔而站,面色明朗,声音清和,一点也看不出强熬胃痛的迹象。
侯松抬头,端详陈洛清,忽地咧起嘴角,脸上沟壑更深了:“三殿下只是来看看我吗?”
“这里住着可还习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殿下,是来看病的吧?”
“哦?”陈洛清不动声色,背手而站,丝毫没有病态。“我有何病?”
话音刚落,有两股风骤然平地起,都朝陈洛清猛冲去,在她面前撞在一起!
“放肆!”
屈婉的大喝振动垂发。侯松的手指停在距离陈洛清鼻尖一掌处。屈婉的虎口已经掐在她咽喉上。
“屈婉,放手。”面对侯松突然凑前伸手,陈洛清毫无惊慌,反而抬手让屈婉放松。
屈婉得令,只得松手,死死盯住侯松,确保有什么危险动作她能瞬间出手。侯松的双手在这短暂停滞后继续向前,小心地轻摸在陈洛清的鼻梁、额头、脸颊。
“我好奇。”陈洛清凝视侯松专注自己的眼睛,不躲不避让粗糙的指腹摸遍自己脸庞。“你也是这样摸在我大姐脸上吗?”
“呵……”侯松叹气一笑:“大殿下不会用粉黛遮住病容……殿下不愿以真实病情让大夫望闻问切,我只能靠摸了……殿下,胃痛得很吧?”
陈洛清的病痛瞒不住明眼人,也在冥冥中牵着爱人的心。今晨卢瑛醒得格外早,心神不宁的。心不安就特别牵挂陈洛清。可牵挂只能干想,她不能逃出森严天牢给媳妇添乱。内功修习也遇到了瓶颈。她虽然惦念陈洛清,但总体心绪平和安定,没有突破心法阻碍的契机。
“想再多也没啥用……”她抬头让墙上一孔阳光照在脸上,自言自语:“我媳妇啥时候来呢……”
没等来媳妇等来了早饭,稀饭咸菜窝头和一个煮鸡蛋。这几日伙食有了显著提高,晚饭看得见肉丝,早上还添了个蛋。比起饭食的丰盛,她觉得更奇怪的是送饭的牢头大姐,总是有意无意地偷瞄自己,好像欲言又止。
“我说您有话就说呗。”卢瑛戴着虚拷的镣铐剥鸡蛋壳,主动搭讪牢头大姐。这么多天的老面孔了,她也有心找个人说几句话。从早到晚一个人悄无声息,她快憋死了。
“诶……”听她开口,牢头大姐倒是一惊,犹豫片刻后四下张望,见没人过来终是忍不住,隔着牢门栅栏蹲下,对她堆笑道:“卢女侠,早上吃这些吃得饱吗?”
“还行。之前稀饭窝头就能吃饱,现在还有蛋呢。”
“一个蛋够不够,要不我明天再给您加一个?”
“啊,这鸡蛋是你给我加的?”卢瑛四指顶着鸡蛋,心想媳妇终于想到要给我加餐了吗。
“嘿嘿……我其实有事请教您。”
“哦……”卢瑛听明白这鸡蛋不是陈洛清的心意,顿时有点失落,不过还是打起精神倾听牢头大姐的问题。“你有啥事?”
“您看啊……我就一个儿,他是三代单传啊。我那个儿媳妇呢,啥都好,就是怀不上。你说他们两成亲这么些年了,一直就……”
“等等……”卢瑛被她说迷糊了。她儿媳妇怀不上和她有什么关系?!“怀不上?”
“就是怀不上啊!”
“她怀不上我能咋地?!”
“这不是为这个事来请教您嘛!外面都说,三殿下怀了您的娃,说您有妖法……不是,有仙法!您说您和三殿下都是女人,她都能怀上您的娃。我儿和儿媳妇那不就……都靠您指点一二嘛!”
光溜溜的鸡蛋,从指尖摔到地上,咕噜噜滚了一身灰,再送不进嘴里。不过卢瑛的嘴巴长得比鸡蛋还大,咽不下刚听到的晴天惊雷。
洛清……怀了我的……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嘿嘿……
卢瑛以手蒙眼, 兀自傻笑,心想自己怕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能听错成这么离谱的话。于是她放下手和蔼可亲稳住心神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我就想向您问个求子的法子, 生儿也好生女也好, 只要有个后!三殿下都能怀您的娃……”
“我呸!”
震愕之下卢瑛肝胆动毛发耸,吼出心中的地动山摇!这声猝不及防的怒吼吓了牢头大姐一大跳。声音过大,引得远处都有人声起伏, 好像要过来看看怎么回的事。牢头大姐惊慌, 连连摆手要卢瑛冷静。
“怎么了您这是, 我也没说啥啊……我先过去了, 您别生气!不和别人多说哈!”说完她慌不迭地溜了, 丢下卢瑛抡起镣铐哐当砸在牢栏上!
“你跟我说清楚, 她怀了谁的娃!”
没人回答她, 周围又瞬间安静下来。卢瑛猛觉胸口沉闷,一屁股坐到地上, 冷汗悄然而下。对陈洛清的牵肠挂肚被谣言搅动, 搅成熊熊燃烧的火石, 轰隆砸在她心里底。
惊, 疑,怒!
“呼呜……”
痛苦与焦躁溢出牙关, 内力被心中火点燃,猛烈撞击穴脉, 封锁了语言和回头的路,只能咬牙向前冲!之前她一直修磨心法, 在身体里破关渡劫, 然后瓶颈下突破不了的那股内力在激烈的情绪下开始横冲直撞。卢瑛颤抖地坐正,竭尽所能引导体内之力不要四溢散形, 否则真的会走火入魔。火龙在身体里盘旋游曳,把冷汗烤干,驱走周身寒意,把闭目之下燎成一片荒芜。
“哈呼……洛清……”
眼前一黑时想得都是她媳妇。可人家洛清不是怀娃而是胃痛,正柔弱地躺在侯松的小床上老老实实接受大夫的诊断。
侯松把着脉,一面点头道:“没有太严重的体象,就是虚。殿下好几天没好好吃饭吧?”
“一吃就痛,实在是吃不下。”陈洛清脸上不再是强撑的精气神,开口都是疲倦的虚弱。既然侯大夫一摸知症,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奇怪……按您所说,饮烈酒过多后吐血。应该就是伤胃之后的胃出血。殿下身体康健,偶尔胃伤出血本不算严重。休养几天就会好。为何缠绵多日还愈演愈烈呢?”
“就因为这样,才请您看看。侯大夫,殿下胃痛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屈婉依旧陪在陈洛清身旁,着急又期盼地盯着侯松。
“屈大人,殿下今日服药的药渣是否带来?”
“有带着。”
屈婉忙掏出特意收来的药渣,倒在床边小桌的油纸上。侯松佝下药贴着桌面细看,嘴里啧啧有声:“嘁……温星草、原果……没错……小登干草……金仙儿……咦?嗬!”侯松看仔细了,猛然抬头,欲言又止。
“不妨有话直说。”
“是……殿下,药有问题。”
“怎么可能?!”屈婉脱口惊喊,扭头对陈洛清道:“每一味药我们都确认过,煎药时全程看着,不可能加了别的东西!”
“药是对的,都是滋胃养身的良药。问题是顺序和时间。”侯松捏起一颗黑乎乎的草仁。“比如这颗金仙儿,看它现在的颜色和样子,是特意在小登干草化开后才放,再多熬半个时辰,这剂养胃药就马上伤胃无比。不是精通药理经验丰富的大夫是看不出来的。”
“所以喝了药才好不了……”屈婉握紧腰中剑柄,眉目顿立喃喃自语:“御医院的大夫,居然……”
陈洛清沉吟片刻,递个眼色提醒屈婉:“婉儿……”
“是!”屈婉明白陈洛清的用意,低喝道:“我马上查!”她喊来门口心腹侍从,贴耳细语下令。那人领命,飞奔而去。
“侯大夫,我的病还能治好吗?”
“当然能。”侯松脸上沟壑又深,笑道:“好在殿下服药还不算多。就用这服药,不用先搁后放,一起下水煎,一个时辰后服下,立竿见影。”
陈洛清站起,向侯松行礼致谢:“侯大夫医术高超,我该如何报偿?”
“您先回去试试我刚刚说的药方。若无用,我以命谢罪。若殿下觉得疼痛减轻,就再服三剂,彻底痊愈再与我说。”
陈洛清会心一笑:“我肯定会再来。侯大夫愿不愿意入我公主府?”毒手防不胜防,没有个厉害的大夫在身边还是不行。
“侯松不敢以士自居,但也不愿改节而侍二主。我主被奸人阴谋所害,若是殿下能为我主报仇,在下愿竭尽所能为殿下用。”
“怎么才算报仇?”
“春涧宫覆灭,二公主永不翻身!”
陈洛清听完,转身便走。
“先看疗效。”
回到三公主府,陈洛清即让覃半云按侯松所说如法炮制,然后热热一碗药汁喝下。真是神奇,药才下肚,一刻都不到,胃痛就明显减轻。身体好转,心情立马就轻松下来,她正从覃半云身后桌上的铜盘里偷个糖,还没放进嘴里,屈婉就进屋来。
“殿下,人控制住后还没有怎么审。他就咬破嘴里毒药……死了。”
覃半云以拳砸手,两袖晃荡,愤愤道:“御医院不可信,也有春涧宫的人!”
“死了就死了吧,不用查了。不过……”陈洛清苦笑道:“使个手段让我胃痛加重,感觉这么奇怪呢……从基本理智而言,我二姐想要的,难道只是要我吃不下饭?何必打草惊蛇……”
“也不奇怪。马上就要随陛下进驻大佛寺了。如果您身体垮下来去不了,说不定就是春涧宫的目的。”
“嗯,也许吧。”陈洛清不再想了,注意力转回到指尖的芝麻软糖上。“总觉得这个软糖没有永安的香呢。”
覃半云笑道:“那是您吃饱了撑得,所以不觉得香。”
“你说你这话说的,难怪老被同行打。我都多少天没好好吃饭了,怎么撑……”陈洛清再一次要把手上软糖丢嘴里,又看到屈婉的心腹兵士在房门口探头探脑。
“什么事,进来说。”
“殿下!”兵士进屋,单膝曲腿跪在陈洛清身前:“收到天牢消息,卢瑛昏迷了!”
软糖脱手落地,沾两面灰,再送不进嘴里。
夜幕降临,与芝麻软糖同命运的那枚煮鸡蛋早不知被踢来踢去滚到哪个角落,无人问津。卢瑛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被陈洛清焦急担忧的脸挤满。
“洛清……不是做梦吧……”晕倒前的消息太炸裂,导致卢瑛才转醒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呼……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媳妇!”不是梦,卢瑛再见陈洛清,又惊又喜,腰背一使劲就坐起来,一把搂住她媳妇。刚抱稳,还来不及体会妻子的怀抱,她看见这小小牢笼中除了陈洛清还有第三个人,佝偻着背缩在阴影处。卢瑛刚忙松手向后挪坐,与陈洛清隔开距离。
陈洛清赶紧解释,安抚她的慌张:“这是侯大夫,给你喂了药。跟着我进来的,没关系。”
“喂药……”卢瑛咂嘴,才觉得嘴里都是苦味,皱起眉头道:“为啥要给我喂药?”
“还不是因为你昏倒了!咳咳……”陈洛清拖着病痛疲惫的身体奔了侯松住处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赶来天牢。焦虑担忧随着卢瑛的苏醒决堤般释放,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连忙站直身子轻咳忍住。
侯松道:“殿下,卢姑娘是急火攻心才会晕倒,不打紧。我去借狱卒的炉子给卢姑娘再煎一剂药,喝了应该就没事了。”
“好,有劳了。”
侯松告退出去,这下方寸之间就只有可以贴心说话的两人。
“呼……你为什么会急火攻心?吓死我了……”
“还不是因为……”卢瑛握起陈洛清的手把她拉近身边,想掰扯怀娃一事。可她仰头地望住陈洛清消瘦的面容,急火攻心的事就抛之脑后。“媳妇,你瘦了……没啥事吧?!”
“哼……”
卢瑛忙爬起,张开双臂搂住陈洛清,歪头贴在耳畔柔声问:“咋的了?还好吗?”
“不好,胃痛。”陈洛清也不知为何陷进卢瑛怀里就好像有无限委屈想说,可委屈说多了又怕她担心,只好实话实说。“喝了药,现在好多了。”
“是太累了吗?别熬坏了身体!”卢瑛抚摸陈洛清的鬓角脸颊,心疼得只想逗逗她。“我们的娃咋样了?可别让她跟着你累着。”
“娃?嘶……”陈洛清醒悟过来,震惊不已:“你就为了这个急火攻心?!”
“啊?哎哟!”被一拳头砸在肩膀,卢瑛来不及躲,只得轻声喊疼。喊疼也阻止不了陈洛清的怒火。拳头啪啪啪地砸下,在卢瑛不肯松手的怀抱中打出全面开花。
“哎!疼……我发现你现在暴力了很多!”
“真是要被你蠢哭了!你听到什么就信什么吗!”离谱至极的谣言是陈洛清计划的一部分,万没想到卢瑛会信。“我倒是想怀啊,你有那功用吗!啊……”
双臂被忽地箍紧在怀抱里,陈洛清动不了拳头,只能被卢瑛嘟嘴过来吻在唇上。
“媳妇,痛快点了吗?”
“呼……”陈洛清喘匀这口气,心里竟轻松许多,真的痛快了。她用鼻尖轻顶卢瑛的鼻尖,嗔笑不已:“讨厌了啦……”
“我当然不信啦,我有那功用吗!我媳妇也不可能怀别人的娃……我就是生气,你被造谣怀了娃……”
“哈,有什么关系?反正说是你的。”
“我的也不行!我媳妇清清白白一女子,被人造污谣我就生气。何况今天能说是我的,明天就能说是其他的……气死了,要是让我找到第一个散布谣言的人,我……”
“你要怎样?”
“我非让他生不如死!让他后悔造你的谣!”
“咦,你为什么不把她绑在床上,让她上天入地,欲仙_欲死?”
“你啥意……啊?!”卢瑛双眸转眼睁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瞪住陈洛清:“你不要告诉我第一个散布谣言的人是你……”
“嘿嘿……”
“你嘿嘿啥啊!你为啥造自己的谣!怀孩子啥的……”
“怀孩子不是我说的哦。那是后来传来传去控制不了尺度的。哎,解释太麻烦了。以后我慢慢与你细说。卢瑛,再过些日子我就要进驻大佛寺,为父皇护卫。我不在这里,你要格外当心。杀手如影随形。”陈洛清给陈洛瑜撩狠话,是想让二姐心有顾忌,把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尽量挡住冲卢瑛去的毒手。对卢瑛叮嘱,是不能让深陷囹圄的妻子放松警惕。毕竟陈洛瑜会不会鱼死网破,她没把握。虽然她对二姐的了解要比对大姐多那么一点。
她没把握,卢瑛却在此时让她心安。
“放心媳妇。其实,我也没有白晕。”
“嗯?”
卢瑛松开怀抱,向后退了几步。陈洛清望向她,看她正好走进气孔透进微弱的月光中。下雪了。云层遮住月亮,洒下雪花。总有那有缘的,飘进气孔,点缀在卢瑛头顶身旁。
月光朦胧,风雪正好。
陈洛清暂且放下胸中重重心事,只于刹那痴望雪中卓然独立的妻子。
真是卢家小美女……
想到澈妃对卢瑛的称谓,陈洛清忍不住扬起嘴角,承认她描述得准确。就是美嘛,担得起小美女三个字。就是卢家小美女,卢家小将军,不知一个更贴切……
她正胡思乱想。卢瑛于这时抬手,向上展开手掌,柔声道:“洛清,你看!”话音刚落,她临空侧掌,削向一片雪花。陈洛清还未开清,那片雪花就朝她面门而来。卢瑛闪身跨步,如风一样旋至她身前,接住雪花,然后又翻掌向上。陈洛清只觉得耳边轻喝一声,有寒意从卢瑛掌心骤起,雪花便在她掌上悬住。陈洛清定睛一看,更是惊诧。那片雪花被推来接去微小的冰棱花瓣竟完好无损,仍然晶莹剔透。
“你……这是什么戏法?”
卢瑛吸气,又运力手心,寒退热涌,雪花化进掌纹里。以气聚寒对卢瑛陆惜这等高手来说并不难,但转眼退寒驱热就不容易了。而且卢瑛运气推风不伤雪花,非一般的精妙。
“这不是戏法,这是内力。”
“内力?”陈洛清只看过卢瑛的内力融进剑法里,不知还有这等功力。“在永安时,感觉还没有这么厉害?”
“我在这没事做,就修磨内力。今天晕这么一回倒,不晓得为啥就突破了瓶颈。我感觉更上一层楼了,嘿嘿。所以你放心,我能保护好我自己。”卢瑛咧嘴笑起,觉得陈洛清也在雪月中闪闪发光:“你现在肯定在外面混得不错。”
“怎么说?”
“上次你来审我,还带着这个大人那个大人。还要给人家写扇面才能换来我们独处。现在你就大摇大摆在这,让他们退下就退下。我媳妇厉害的。不过你也要当心哟。”
陈洛清也笑道:“婉儿就在外面守着,没事。下次再来,看我换衣服了。”
“换啥衣服?”
“储君袍。”别人遥不可及的目标被轻描淡写地述说,一点也不打扰此时这一线雪景。
“行……下次的事下次再说。看你脸色好累哦,一起睡会吧?”
陈洛清点头,脱下外衣挤上卢瑛的草铺,钻进耍完帅早就温暖的怀抱。反正侯大夫煎药还要一会儿。
鼾声转眼如期而至,在森严天牢里远远听着还是那么怪。侯松兢兢业业地煎药,不为所动。倒是那位贴鸡蛋给卢瑛吃的牢头大姐兴奋地跟一起值夜的姐妹窃窃私语,瞻仰这怪异的声响:“听见没有姐妹们,卢半仙在做法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法做完, 觉睡好。陈洛清心满意足,穿好衣服就要走,不留下一文钱。除了抱着媳妇睡半个时辰和一顿锤拳拳外啥也没捞着的卢瑛可怜巴巴, 不肯再喝第二碗黑汤, 搂着陈洛清的腰噘嘴摇晃只要媳妇亲亲。
内力更上一层楼的卢家小美女楚楚可怜到这程度三公主能怎么办?只能依着她吻别。至于药,不喝就不喝吧,是药三分毒, 看卢瑛神采奕奕的摸样也不像会再晕。只是叮嘱她等她们走了再偷偷倒掉, 不要寒了侯大夫的心。
侯大人的心暖着了, 陈洛清的心放下了。天牢的担忧告一段落, 陈洛清带着侯松回到了三公主府。本来陈洛清见天色太晚, 想着在府里给侯松安排一晚免得回去冷床冷炉还要折腾。可是侯松坚持回她偏僻小院, 不肯在公主府过夜。
真是有性情。
陈洛清不反感有本事又有性格的人。她手下五艺可以说个个有性格, 全都是奇人异士。整个三公主府算得上是座奇人居。这里自然也容得下就是不愿入府的侯松。陈洛清叫住想步行回家的侯松,正要安排马车送她, 才忙完的覃半云迈进大门来, 与侯松擦肩而过。
覃半云才跨到侯松身后, 眉目一顿登时就站住了, 转头望向出现在公主府里的生人。
“半云,来得正好, 派车送侯大夫回去。”
覃半云稍微滞了滞神色,然后拱手对陈洛清道:“殿下, 我去吧。深夜驱车,万一遇上巡夜卫兵, 我在好说些。”
“好, 你辛苦一趟。”
“侯大夫,请。”覃半云伸手展臂, 摆着宽袖把侯松请上马车,一扬鞭走了。陈洛清没有洗漱休息,而是在寝屋里静静坐着,像是想事,像是等人。
风起了几回,夜更深了。当蜡烛燃尽了一根泪,马蹄声终于再次出现在府门口。马车归院,覃半云把马鞭丢给打着哈切的车夫,自己像知道陈洛清没睡一样,径直进了寝屋。
“殿下。”
“半云,怎么了?”五艺与陈洛清默契已成,某些不同寻常的动作或是刻意的眼神都能传递一定程度的心声。所以陈洛清没去睡觉,而是坐在夜深人静中,等着覃半云的信息。
“为什么他们使诡计喜欢反复用一种套路?”
“因为擅长,因为习惯。习惯的力量可是很……”陈洛清忽地反应过来,眼神垂下,声音低沉:“你是说……侯松?!”
覃半云上前,俯在陈洛清耳边,向她解释自己去送侯松的原因。陈洛清听着,眼中逐渐震惊,看着覃半云直起身,感慨中后怕不已。
“这可真行!我说她为什么打草惊蛇。自尽的大夫不过是个饵,要我咬侯松这个钩。二姐这步棋下的深啊……要不是你有异于常人的耳力,我都想不到……毕竟她是大姐的人……”
面容可以修饰伪装,说话可以改变模仿,甚至脚步都能控制轻重,唯有呼吸声太轻,自己都未必听得见,往往不加注意不加掩饰,不料有覃半云这样的奇人,用心之下能听得到别人辩不出的声音。
所有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成虚。同一种套路的真相虚晃成影。有的时候一个人是两个人,有的时候两个人是一个人。
“她去看过驸马,有没有给驸马使花招?!”
“应该没事……”陈洛清稍一沉吟,心中有数:“她熬的药卢瑛嫌苦不肯吃,等我们走后就倒掉了。最开始吃的醒神的药是直接用草药揉成汁应急的。都是寻常草药当着我的面做,没什么猫腻。二姐费这么大劲,必有大用,不会现在就下毒暴露。她的目标,应该是我。”
“不知她哪副面孔才是真的,也许是江湖上的易容术,我完全看不出破绽,要不要让晋阳去瞧瞧?”
“不要。”陈洛清抬手否定,冷笑道:“哼……双胞胎,易容术,还不如我们小晋阳的化妆术高明呢……二姐打了草,我们就别惊蛇了。她既然挖坑给我我就跳。”
“您是说将计就计?”
“只是这事不好搞……咱们不精通医术。”事到如今,御医院的御医、京城的名医,陈洛清都不敢相信。
“对了。”覃半云从怀里摸出一封毫不起眼皱巴巴的信递于陈洛清:“您去天牢看驸马的时候收到的,蓉姐的信。”
陈洛清拆开信封展纸一看,眼中的困扰被笔墨点燃,映着烛火一起跳动。
“难道真是天命……我要找的人被蓉姐救下,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你要找人?”覃半云接过陈洛清递回的信纸,低头细看:“这谁啊,还惹官司了?”
“蓉姐启程时我就交代她,去找找那位在永安救了卢瑛的神医。我本来只是报一线希望想问问她,愿不愿意跟着我们干。这位神医有脾气的很,十有八九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人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强迫。没想到,她现在不愿意也得愿意了。”其实也不算完全没想到,在永安陈洛清就提醒过她,结果还是吃了大亏。
开胸救人不可能次次把将死之人拽出鬼门关。这次没有救回来,被家属告到官府,告她一个妖医杀人的罪名。幸得定罪前阎蓉赶到。背靠公爵三公主的力量,加上花了大钱安抚家属,阎蓉才把她捞出来,送往京城,让陈洛清庇护。
“说起来蓉姐可真行……”阎蓉整的这些活,陈洛清就没有不佩服的。她要做大事,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光是封公赏赐和糖工斋的利润捉襟见肘。虽说有了封地和食邑,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幸亏还有阎蓉。阎蓉去朝海公封地一遭可没少给陈洛清搞钱,解了她燃眉之急。就拿朝廷拨给新公爵建封地府邸的专款来说。阎蓉拿大帐布把划给朝海公建宅院的那块地围起,只雇两三个民夫,每天在帐布里面敲敲石挖挖土,缓慢地干着本该两三百人的工程,石料和木材先不急着采买,工钱自然也只需支付两人三人的。余下的钱全部输送给京城的三公主府,反正陈洛清几年之内都不会来封地住,钱先用着呗。陈洛清明白自己是林云芷送上大殿的,现在不光是春涧宫,自有很多人盯着她和三公主府,想从她这找出与燕秦的勾连,她不会授人以柄。何况她不做燕秦傀儡,不用燕秦金钱资助。好在阎蓉搞钱有道,而且合规合法,让陈洛清大为省心。如今还把她的那么大一个恩人送来,送得犹如及时雨。
“既然精通医术的要到了,这事就能搞!半云,习惯是强大的,二姐一个钩下完了大姐继续下我,眼花缭乱又不变其中。既如此,我也要让二姐第三次上我朴素的当!”
真相和伪装被彻夜冰瓣吞下,埋葬在皑皑霜雪之下。第二天清晨雪停云散日出。三公主府又忙碌起来,让人都快忘了这里曾长年累月的萧静摸样。与之相反的是临光殿,现如今是彻底静下来了。枫林院的早晨不再人声嘈杂,只有风声叶声。
雪后初晴,晨风中清爽又透骨寒,拉扯起陈洛川随心随意散开的长发。她没有披厚重的外衣,只穿短炮简衫,执弓仰头张望,看今天会不会有不惧寒冷的大鸟飞过。临光殿被封闭已经有些时日了。侍女仆从早就驱散出去,偌大殿堂只有陆惜还被允许留在陈洛川身旁。院墙的缝隙都用木板钉死,只留了一个送饭口,由看守的亲卫每天送一次饭。饮食不是按公主的标准,只有粗茶淡饭。看来君心震怒,就算没有把陈洛川处死下狱,也要让她承受与父皇对抗的代价。所以陈洛川的强弓硬箭现在得瞄向飞过临光殿上空的飞鸟,来偶尔换口肉吃。好在陈洛清的心意没被国君禁绝,送来的炭火和棉被还勉强够用,不至于挨冻。
陆惜起床,发现积雪已经被陈洛川扫净。她便收拾了枯枝残叶升起炉子。炭火珍贵,要省着点用,反正枫林院树枝取之不竭,烟大就大些吧。生好炉子打好水烧上水壶。陆惜架起竹架,把陈洛清送来的被褥架起晾晒。她爱干净,别人家的被子盖着不舒服。难得今天有太阳,要摊开来好好晒晒。
忽听得鸟翅划空声,陈洛川赶紧举弓张弦以待,耐心地等这只蓄好过冬膘的肥鸟旋进射程之内。
一点点逼近,一点点对准,一点点拉弦……正当要松手的千钧一发时,院前呼喊惊走了胖鸟。
“川,快来!”
陈洛川叹气,只得收起弓箭,响应陆惜的呼唤。
“来了。”
鸟飞就飞了,没有失望反而轻松。她轻盈迈步去前院,顺着陆惜所指看去。
“你看。”
被褥被一字排开拦住晨曦。其中四床旧薄被,被阳光射透内絮,照出写在被罩内里面的墨字来。盖字被是远川的风俗,有些读书的孩童少年会在被单内面写上字,盖在身上就能多吸收些字墨精华,看来三公主也信这个。
“这是三殿下小时侯写的吗?应该是,这笔好字除了她也没几个人写得出……”陆惜歪起头,辨认有正有倒的几个字。
“假……小……诏……心……嗯?”
“小心假诏。”
陆惜心里一跳,扭正脑袋看向陈洛川。她脸色深沉,凝望随风微摆的飘逸墨迹。
“虽然墨渍已经不再新鲜,但一定是洛清送被子来之前才写的。怕被亲卫发觉特意做旧的。”
“小心假诏……”如果诏出国君就不是假诏,既然是假诏那一定是……“陈洛瑜连假诏都敢造吗?!”
“我二妹,自己就是雕刻的高手。做个御印,对她来说应该不难。”
“那……洛清为什么要向我们示警?!她和我们难道不是死仇吗?!”陆惜的锏是擦在了陈洛清的额头染红了她半边脸的,真的是一步之遥就要了她的命。倘若送些炭火被褥是做出仁善亲情收买人心,那么用被子夹带预警就好像真的不想大姐遭了二姐的毒手。她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看陈洛川被陈洛瑜害死不好吗?
“把这四床被子收下来吧。”陈洛川笑意微起,抬头望向禁锢的那方天空:“看来洛瑜的毒刺也伸向了洛清。二妹心思算尽,难道能次次如愿?我们等她动手就是。”
被子收下。晴天,就像人心一样转瞬即逝。连日阴沉的天气,预示着大雨将至。阎蓉的车马终于赶在变天之前到了京城。裹着水气的寒风卷透京城,终于暴雨倾盆。移驾大佛寺的吉日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雨哗啦啦地下, 或倾盆或斜泼,砸遍陈洛清的全身。
三公主挺腰垂头跪在御前庭院里已有一个时辰了。深冬下雨的傍晚光亮逃得那样快,噼里啪啦转眼就浇黑了天。只有院中佛塔下浇不灭的油灯里摇晃着点点豆大的灯火, 陪着陈洛清一起淋雨。
礼佛斋戒的吉日定了就不会改变, 但天公没有因为国君驾临就作美。大雨下不停歇,寒气深重。国君在从皇宫到大佛寺的移驾途中不慎淋到些许冷雨,着了凉, 到达大佛寺后不久便开始发热, 必须卧床休息, 御医御前侍奉, 晚上既定的仪式全部取消。
国君于礼佛第一晚着凉生病, 驻线在内负有近侧护卫国君安全责任的三公主自发跪在御榻所在的殿外院中, 乞告上苍, 宁愿替父生病。
夜渐渐深了,陈洛清还是不动, 像雨幕中被浇固的塑像。风雨交加, 寒冷刺骨, 她闭目忍受着膝下跪久的肿痛和周身麻木的冷, 忽地想起在永安那次冒雨回家,被卢瑛哭着抱紧骂笨蛋。
哈……小火卢子那时候还想杀我吧。又要杀我, 又要心疼,不知道谁是笨蛋。
陈洛清像这样有空的时候偶尔回顾永安的生活, 想到和卢瑛生活的点点滴滴,真是常想常新。那次有小火卢子抱, 可以病。今晚却不能病……小火卢子在做什么?还在修炼内功吗?那么厉害的掌力不拍核桃可惜了……
陈洛清正放飞思维, 偏偏头顶上飘来一片遮雨的云打扰她胡思乱想。
“你父皇睡下了,不知道你跪在这里, 回去吧。”
陈洛清睁开眼,弯长睫毛上的雨珠弹抖落下。她不需要转头就知道来为她撑伞的人是谁。这妩媚的声音现在算得上是熟悉了。
“父皇移驾时着凉染恙,儿臣难辞其咎,母妃不必挂怀,请速回殿休息。”
“哎呀……我不过是来还某人的一伞之情。”雨声盖住周围一切细小的嘈杂,连两人不躲闪的说话都像是密语,在大雨的包裹下从你口出,至我耳入。澈妃借着手中防雨灯笼的微光看见陈洛清嘴唇冻得发白,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也是佩服她豁得出去。“你二姐三次派人来问你父皇的病情。”
“父皇病了,二姐担忧是正常的。母妃不也忧心得睡不着吗?”
“哈,母妃母妃……早知道我的乖女儿又不说人话我就不来了。一直侍奉你父皇的两位御医在来大佛寺前夕突然病倒了一位,你父皇离开皇宫第一晚就染起了风寒。你难道不是觉察出了危险,才赶紧来这里跪着吗?以孝感动上苍的样子撇清关系,最好淋场雨把自己弄出个头晕脑热,进可攻退可守。”此地,多事之地。此时,多事之秋。
“我在这里跪神佛,你为什么总以最阴暗的想法来揣度我?”
“跪神佛…… ”鬼会信。澈妃自然不信。“求神佛给你灵光一现,教你怎么父慈女孝替你父皇生病?”
“不。”陈洛清抬起头,透过雨幕望向国君所在的殿堂。“求问的是……我大姐为什么会败在这里。”日月轮转,这座庭院里四溅的血泪这早被时光与雨水冲刷干净,闻不到一丝血腥味。此时寝殿后巍峨大佛寺正堂敲起夜钟,悠远佛音压住雨水,撞在人心间。
陈洛川的失败一直是陈洛清不解之谜。她不明白手上有人有兵武艺超群的大姐既然下了兵变的决心,又为什么会以一种兵不血刃的方式败在决胜时刻,加上不召陆惜回去,种种疑点,定有她没看清的地方。事到如今关键时,她需要看清楚,才能尽量不迷失前进的路。
“原来是这个问题。你要问这个,不能问神佛,要问我。”
“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我看,我猜……那一夜,我听见到处都乱糟糟的什么声音都有,我看见满地断刀残剑和血污。我猜……你大姐一路杀到这里,是自己放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为什么?”
“因为她在这隔着窗阁看见的是她的父亲和妹妹,谈着她的小时候。”
“你说什么……”陈洛清终于扭头,抵着雨水睁大眼睛仰视澈妃。
“霍大人的死让洛川忍无可忍,无论是不是洛瑜干的,她都要把这深仇大恨撒到老二身上。当她杀开亲卫的重围到了这屋外,几乎是单枪匹马了,拿着弓,执着剑。”澈妃把自己听到的开到的猜到的打听到的揉成原景,重现给陈洛清看。“在她杀到眼最红的时候,她看到了她父亲和二妹的影子,坐在窗前,秉烛夜谈。你说巧不巧,那天晚上洛瑜离开了她的大本营,来觐见父皇。”
“她要找二姐报仇却没有冲进去……”
“因为啊,你父皇在跟你二姐述说你大姐生下之后的那五年。那是你和你二姐没有参与的五年,是你大姐作为他唯一女儿独享父爱的五年。”
“大姐怎么会为了这样的花言巧语就束手就擒?!”
“当然是因为那不是花言巧语啊。”
雨水流进眼睛,酸了双眸,陈洛清疲惫不堪,视线模糊地盯着澈妃冷魅的笑容。
“陈洛川听到的都是真的。别人骗不了她,她也骗不了自己。你父亲是真的爱你大姐。或者说他只爱你大姐!”
“怎么可能!”陈洛清有自知之明,早就明了父亲不爱自己,但要说父皇只爱大姐,又把二姐在父亲心中置于何地?那可是封爵封公受尽宠爱的二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难道父皇不是更爱你二姐吗?洛清,你真的了解你的父亲和姐姐吗?你父亲那点真情,还够分给两个女儿吗?你二姐不过是你父亲制约你大姐势力的工具。”
我不了解。
陈洛清闭目,让酸涩的雨水赶紧涌出。她就是不了解,才会看不懂。父皇作为国君,不以普通父亲去看待不难理解。先论君臣再论亲情,制衡儿女,天下几乎家家皇室如此。却说扶持二姐完全是为了权利平衡而没有一点感情因素,这让人怎么了解?
“你父亲虽爱你大姐,却更爱权利。你大姐长大了,各种意义上的长大,他又欣慰又害怕。欣慰女儿长成,害怕权利易手。所以他硬生生把你二姐扶起,给她虚妄的幻想,让她和你大姐斗,宠而不爱。”爱而惮,这种矛盾分裂的病态心理大概只有枕边人才能看得透彻。澈妃作为国君最亲近的枕边人,清醒地旁观这一家人扭曲的情感。
“够了,我不想听了……”陈洛清喃喃,妄图阻止澈妃说下去。向来从基本理智而言的她居然也有听不下去的时候。
澈妃可不管她听得下去听不下去,今夜话匣子打开是一定要说完的。她抬手拢拢自己已经被雨水打湿的发髻,继续说道:“你心里一定清楚我没有胡言乱语。如果你父皇真的只是忌惮防备你大姐。以你父皇的性子,她兵败后就算不死也要深牢囚禁,怎会让她住在临光殿,还让陆惜去陪她?至于你二姐,我反正没感觉出你父皇对她有一点爱,你爱信不信。”
“呵呵……”陈洛清笑出声,雨水还在持续流出眼眶。之前她得知大姐失败但二姐没被立储就很感意外,只能往制衡去想。现在她的朝海公做得风生水起除去她自身原因,和她父皇在背后推波助澜是分不开的。但制衡归制衡,要说二姐纯属工具……就算不爱,如果父亲对她们三姐妹都不爱,也不让人惊讶。可是爱一直打压的大女儿却不爱宠起来的二女儿,这实在是太……
“太可怜了……”
“嗯?”澈妃听到了陈洛清的喃喃,但不知她在说谁可怜。
“太可怜了。”陈洛清又重逢了一遍,眼睛通红,声音嘶哑:“所以我大姐不是个冰冷没有爱的人?她只是不爱我这个妹妹……她爱父皇……听到了父皇其实爱过她这个女儿,才会在最后关头甘愿放下弓剑,任凭父皇处置。”陈洛清对家庭亲情早就封心锁爱,所以她才想不通大姐失败的原因。现在告诉她家里还残存父女亲情,她一下子难以接受。
“不是爱过,是还爱着。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吧。”澈妃不知是否因为要封贵妃的报答,今晚好像想倾囊相授。“洛川现在只是被软禁,是亏得她没有攻进屋去。她看起来前路已无阻碍,其实那晚屋后面全都是埋伏的亲卫!她要是不顾心里的那点父女之情攻进去了,再谈什么都是白搭,她活不了。反过来说,为什么埋伏的亲兵没有在洛川闯进院子时就杀出去呢?这就是你父皇给他爱女机会。”说完澈妃自己都忍不住轻蔑一笑。爱女,有够讽刺的。
“那天晚上,父皇事先就知道大姐要兵变?!”
“应该说是陈洛瑜知道。要不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天晚上在这呢?她为什么会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
陈洛清心中了然,却沉闷如愁。
陈洛瑜的钩饵她才咬过,自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姐的兵变计划能被二姐窥得。她所料不错。陈洛川起兵之前,又向侯松要了振强气力的药丸服用。以药效发作时辰来推事变之机,其中牵扯,不言而喻。
陈洛清弯腰扶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转身挪动发麻的双腿,踱出澈妃的伞盖,重新走进漫天大雨之中。
该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早晓得这个家是可悲的,没想到还这么可怜。通通结束吧,不值得再耗下去了。
“洛清。”澈妃还在原地撑着伞,没有回头,所说心声反穿雨帘钻进陈洛清耳中。“当上储君吧,站到岐山顶,再成为国君。不要让这个世道更坏。”
陈洛清回首,满脸雨痕:“爱野,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澈妃微仰首,看向伞外雨珠争先恐后地奔向毁灭的自由大地,笑容魅惑又高傲:“我想要的,今生永不可得。只好退而求其次,要点别的。你放心,我对你已无所求。我只是不想看这些恶心的东西恶心的事洋洋得意。你用完卢家小美女没把人家抛弃,还算是个人。”
陈洛清看她,看雨,一如那年雨夜。满身珠翠下的澈贵妃居然与那晚跪地嚎哭的赤脚女子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依旧满身死意。
听明白的默默咽下,看不懂的先放一边。陈洛清回到驻所,昏昏沉沉地睡下,到了后半夜和她父皇一样发起了高烧。随行御医要照拂国君,分身乏术,陈洛清也不信赖他们,并没有声张。第二日清晨烧没有退,陈洛清用妆料掩饰发红的病容,强撑着精神履行三公主的公务。一面下令晋阳,把侯松她们偷偷召过来。
侯松既然答应暂且为三公主所用,便应召前来大佛寺。与她一同来的还有阎蓉带回来的民间大夫。看来三公主只敢用曾是临光殿大夫或是民间郎中,侯松明白陈洛清的顾忌,对同行的那位布衣素服沉默寡言精神不济的民间大夫不以为意。
到了陈洛清身边,两位大夫一同诊治,结论都是风寒。淋了雨着了凉,内虚外热都是典型症状。民间大夫开了中规中矩的养身药,配合卧床休息,三公主不甚满意。
“在父皇身边侍奉,怎能卧床休息?父皇看着我,二姐盯着我,我不能没有精神。请你们二位,开些既治风寒又振奋精神的药,让我看起来毫无病态。”
她先看向民间大夫,见她支支吾吾便没了耐心,转向侯松。侯松倒是好言相劝。逆转身体的猛药归根结底必伤身,犹如她劝阻陈洛川那样。
陈洛清和她大姐一样,听不进劝,只顾要侯松做药,而且不喝苦汁,只要药丸,毕竟药丸好咽。谁知侯松储备巨大,不需要现做,直接从随身药箱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药奉给陈洛清。陈洛清也不迟疑,登时就搁药进嘴,饮盏清水咽了。服过药,陈洛清便让晋阳带着侯松去安排好的住处。既然侯松喜欢清静,两位大夫就不住在一起。那位民间大夫在陈洛清的帐子里稍侯,给三殿下按捏头颈。药开不了出彩的,按按摩应该还是可以。待晋阳侯松走远,陈洛清从嘴里吐出药丸,托在手帕里,递给那位皱眉撇嘴的民间大夫,虚心求教:“请看看这颗药有什么玄机,有琴大夫。”
“你先跟我说说,为什么你含着药丸说话就像已经吞下去了似的一点都不含糊,它也有那么大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琴独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她想起眼前这个人出现在永安的记忆里, 已经遥远得是上一段人生。在永安她用非常法救了两个病人,赚了二百两,与这个人告别, 想着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结果又见了!
有琴独好想闭上眼睛拒绝面对这一切。可是事情发生了逃避也没有用。何况人家救了自己一命, 不能闭上眼睛装看不见恩人……哎呀,到底谁是谁恩人啊,真是烦死了!
她只能瞪着眼睛, 看着如今锦衣华服的陈洛清。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干白活的穷班主这些天不见会变成公主。就好像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病属会哭天抢地求她死马当活马医无论如何尽力试上一试, 然后在她依他们所愿尽力救治过后立马翻脸告她害命一样。
她还不明白为什么陈洛清口里藏着药丸能若无其事口齿清晰?!
“送你来京城的蓉姐, 早年江湖技艺还未炉火纯青时偶尔会耍点小技巧。口里藏个骰子算什么?”陈洛清抿唇鼓腮, 然后笑道:“跟着蓉姐学小窍门, 特别有用, 像清灵草一样有用。”
有琴独想起那个把自己从大牢里接出来的女人, 总是衣袍周整举止严谨,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她不禁对自己的处境产生恍惚感, 眼前这个人果然不像好人。
哪有公主学赌徒口藏骰子?
“你这里是贼窝?!”
“哈哈哈!咳……咳……”陈洛清哈哈大笑, 笑到头更晕, 笑到连声咳嗽。
有琴独嫌弃药丸上有唾液, 用手帕裹严药丸接过来,伸手搭上陈洛清的手腕, 坐到她身边:“先看你。”
“刚刚不是把过脉?”
“尽顾着背你教的唬人的词了,连脉都没把清。”有琴独这回把清了, 口气轻松:“没事,就是风寒。但是, 为什么能风寒呢?因为你现在虚。伤了过后没休息好。再结实的身体也经不起你这样遭。”她又扯开陈洛清的领口, 强行看了看伤疤,点点头表示刚刚自己说得对。“这一刀……啧, 做公主还是个危险的活。”
“那可不……比送葬出殡扛棺危险多了。”
“是吧,活人可比尸体危险多了!在永安我就说你不是一般人,你还不承认……”有琴独极想多问点细节满足自己的好奇。但她对这个“贼窝”还有点本能的胆怯,而且现在她更好奇的是那颗药,于是她吞下种种问题,打开自己早就被放来帐里的药箱,拿出药锤,把药丸捶碎。
“用药还多嘞。”有琴独聚精会神地用粗银针挑开每一块碎渣,仔细辨别来着哪种药物。“嗯……嗯……她还放了杞果籽啊,不错,是可以……挺好,这几味都是养气凝神,驱邪宁……咦?这个……”
“怎么了?”
有琴独拨出几个暗绿色的渣粒给陈洛清看:“这个就有意思了。看着像风舞草的草籽晒干后熏制再煮,提神很猛,但是吃多了伤身。”
“它很常见吗?”
“当然不常见。”这亏得有琴独是和各种毒药毒物打了两百年交道的有琴医家的传人,换了别的远川大夫就算风舞草摆眼前认都未必能认出。“这种逆身体强催功效的药草往往都不常见。入药的方法也不容易。风舞草只出自隋阳羊露山和抚安山,少见。”
“隋阳……”陈洛清略有所思,心想这便是对上了。
“不过人家加这个也没毛病啊。是你说要看起来精神焕发跟好人似的。人家也劝你别吃这种药。”
“耶,她人还怪的嘞。”陈洛清又学晋阳口吻,忽地阴阳怪气起来。
“所以说你还吃吗?”有琴独把碎碎渣渣都用手帕捧起,作势要还给陈洛清:“揉碎了一样吃,不影响药效。”
“吃什么吃!”陈洛清嫌恶地挡开帕子,怎肯再吃。“我吃你的药。”
“我的药可没有这种提神的玩意。就是普通治风寒的。”
“您说普通,可太谦虚了……”
有琴独立马警觉起来,想问她什么意思,转念又觉得自己既入贼窝警觉也无用,索性豁出去了,不耐烦道:“爱吃不吃,一颗一百两!”
“哈哈……我吃我吃,不兴漫天要价哦。”陈洛清接过药丸,又用清水服下。
有琴独有了前车之鉴,不放心地盯着陈洛清嘴巴左看右看:“真吃了吗?不会又故技重施吧?”
“吃了。”陈洛清啊地张开嘴巴,翘起舌头给有琴大夫检查,真是吃了。
“行吧。要藏能藏哪呢?你下次也教教我呗。”有琴独是看啥想学啥。
“忙完这段,如果你还有兴趣,我让蓉姐教你。”
“诶,阎蓉以前是做什么的?真是赌徒吗?”
“以后日子久了,你自己会知道。蓉姐说有句话忘了对你说了。有琴大夫,欢迎到家。”
“家……怎么,还赖上我了!”果真是贼窝!但是不同意又能怎么办,回头路都没了。
“嗯。”陈洛清微笑着点头。“抱歉,以后就是家人了。”
“你……这……哎……”有琴独泄气,放弃挣扎。想想不用再面对各种让她烦躁的病人,似乎又有其好处。只需要面对三公主……好像更烦躁了呢!
烦躁也没用,现下她别无选择。有琴独从药瓶里又倒出三颗一样的药丸:“两天吃一颗,好好休息,带暖和点,要吃完了就能好得差不多。但是精神振奋那一块怎么办?而且用风舞草振奋药力过后是更加的虚弱。”
“没关系,振奋我可以演得出来。至于虚弱,这不是有你吗?说不定三粒药还没吃完,侯大夫的药又要来了……”
陈洛清一语成谶。她的风寒在有琴独独家药丸和睡个暖和觉后大有好转,可她父皇情形就没这么乐观。高烧虽然退了,但一直不得清醒。未见神佛,国君缠绵病榻,大佛寺笼罩在沉默又焦虑的气氛中,渐渐产生些隐约的变化。
陈洛清的虚弱在有琴独的调理下和侯松的预料中如期而至。对于陈洛清急切的质问,有琴独的说法是风寒要好好休养,急不得。侯松还加了句不能再吃凶猛的药。在父皇昏迷卧床的关键时刻陈洛清岂可听这好言相劝,一定要侯松用药物驱走她的疲弱。
陈洛清的一意孤行可以理解。好容易得到父皇的信任,在御前侍奉,岂可在这个时候显得不堪大用。就算逆身体而行也要过了这关再说。
这种付出代价强行闯关的念头侯松不陌生。不愧是亲姐妹,想法一脉相承。侯松在陈洛清身上看到了陈洛川的影子,然后给三公主奉上了更猛烈的药丸。
猛烈致死。
“致死?”陈洛清听到有琴独下的如此定义,平静的脸色后还是有了凝重。
有琴独当着陈洛清的面展开自己连夜研究完的药碎,很有把握:“先是周身不适,兴奋,燥热,然后胃痛,吐血,脉象紊乱,衰弱,死。这就是个毒药!”
“这可真行……”屈婉已经探得消息。陈洛瑜能调动的有限人马在暗中准备,随时能集结。陈洛瑜很有可能已经在突然失去父皇信任的惶恐中无法忍耐,要趁国君离开京城又生病不能理事的天赐良机,学陈洛川发动兵变,控制国君,然后控制朝廷,自封为储。
看来这一次陈洛瑜面见父皇之前,是决心要先杀死妹妹了。
“二姐等不及了。也好。我也不想再等了……有琴大夫,你能不能马上做出能和这个毒药有相似药力的药?”
有琴独冷笑道:“和毒药类似药力,也是毒药。”
“你能解的毒药。我还不想死。”
有琴独一脸你这不是难为我你还不如医闹的痛苦,撇嘴道:“用我现有的药材,做到是能做,也会让你燥热,吐血,脉象紊乱。我还能解。但要用到一种毒蘑菇干。”
“所以坏处是?”
“幻相。你会看到幻相,逼真又荒谬的幻相。你很难克服的。而且如果到时候有事耽搁住,我没能及时给你解毒,对你的身体会有不可逆转的损伤,甚至也是死!”要想让侯松看见服用了她给的毒药的症状,就不能显出困于幻相的样子。从基本理智而言非常困难,需要强大的基本理智。
“你真是了不起,我还以为这么快做出相似的药是妄想呢!”陈洛清长叹,仰头笑道:“天意如此,可以一试!”
“你真是疯了!”
“干大事而惜身,实不可取。赌注足够丰厚,值得放手一搏。”
“能丰厚到哪去啊,值得用命搏!”
陈洛清笑望有琴独,对这位新家人如实以告:“储君之位。”她不死,陈洛瑜不一定会动。陈洛瑜不动,储君位也许要虚悬过相王大典。陈洛清也不想再等。她要平叛之功,她要得位极正。
“那那……那是有点丰厚。”话说到这份上,有琴独还能劝什么呢,只能如实相告:“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这颗毒药用药虽有不同,但毒理毒源和熊女和你姐中的毒又是一样的,你说神不神奇?”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神奇。
所以侯松还死不得, 要留一条命解释这件神奇的事。
“能确定吗?”
“倒也不能完全……除非在你毒发后让我取一针血仔细看看。我的药可以仿她的做,换了几味药,所以我能解。毒发后血相应该和中了她毒类似。但是……”
“取。”
“有这个必要吗?本来就很紧急!”
“这件事对卢瑛很重要, 一定要弄清楚。”
“你是真不怕死啊……”
“怕啊, 在不死的前提下,完成这些事。”
“你怎么这么多要求!又要这样又要那样还要不死!我真是……”
真是烦死了!要不是想学口藏骰子立马就走!
有琴独被迫背起这么大的责任,烦躁不堪, 气冲冲地收起药掼进药箱。
“哈哈……”陈洛清十指交错拢在叠起的膝盖上, 笑完不逗她了:“一切后果, 我承担。就算没有来得及解毒, 晋阳她们也不会难为你。”
“我不是说这个!”有琴独砰地一声盖上医箱盖, 转身瞪起陈洛清道:“我的药是用来救人的, 不是拿来下毒的!你要是死在我手上, 还谈什么家人……”
听有琴独这么说,陈洛清微有动容, 放下腿和手, 正色道:“你让我不用吃真正要我命的毒药, 就是在救我。就像卢瑛的毒血对于花糕, 是以毒攻毒的良药。”
“药分慢药和猛药。为什么以性命相赌去试猛药的药力?!弱冠之年,张嘴就是赌命, 何必呢?!”
“有琴大夫,说句心里话……我不知道我能活到什么年纪。”陈洛清笑得轻巧, 眼神却越说越深:“你给卢瑛开胸的时候,我燃香请神, 不知道还剩多少寿命。要做的事很多, 仔细想想不能不急了。”
既然卢瑛活下来了,燃命就要信。她不肯告诉卢瑛, 却对将要掌握她生死的主治大夫掏了心窝子。
有琴独怔怔看着陈洛清,转过头背起药箱,不再劝了:“我尽力。”
医归医,命归命,大夫医不了命,只能尽力。尽力的结果就是她第二天就拿出了药丸。头顶天空中的阴云越来越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是一阵暴雨。暗中涌动的各方信息汇集大佛寺,大变几乎是要浮出水面的事。所以明里暗里看来,陈洛清都不能在此时病倒。风卷马嘶,三公主的人马已经部署完毕,一切严阵以待。
待陈洛清吃下赌命的毒药。
药丸捏在指尖,陈洛清吃下药丸就该走出帐去,在将士们面前跨马扬鞭,率领本部去侍卫病中的国君。屈婉和晋阳陪在她身边,脸色沉凝,重压在肩。
屈婉一身戎装,披甲挎剑,征求主君在最坏情况下的命令:“万一不测,我们还能做什么?”
陈洛清稍微沉吟,正要开口,被晋阳厉声打断。
“没有万一!”她单膝跪到陈洛清身前,目光炯炯,掷地有声:“殿下天命所归,我等对此从无怀疑。今事在不疑,事在大吉!必一往无前,绝无旁骛!”
陈洛清望着眼睛晶亮的晋阳,又看看握剑挺立的屈婉,微微点头,送药入口,咽下。
“有琴大夫说她这药药效极快。我无旁骛,唯有一句话。若今日后我不在,你们帮我告诉卢瑛。”
“是。”
陈洛清抓住屈婉递来的佩剑,整正衣冠,大步向外走去。
小火卢子,替我去看看来不及到的大山长河吧。
帐门大开,陈洛清走出帐外,站众人目光汇聚之中。将士此时眼中的三公主,身穿轻装战袍,美丽又英姿勃发,在大风之下真是动人心魄。他们离得尚远,看不清陈洛清额头上强忍身体燥热不适而沁出的薄汗。
有琴独和侯松守在帐外两边。有琴独捧上温热的药汤,要陈洛清喝:“定气凝神的,这个不苦。”
既然不苦,陈洛清单手接碗,一饮而尽,还是苦闭了眼睛。闭眼之前,远处是牵缰执镫等她上马的屈婉。再睁开,看见的是笑容灿烂的卢瑛。
“洛清。”
卢瑛……
她就在眼前,凌风独立,笑意灿然。箬笠系在背上,长发被简单束起,发丝随风而动,每一根都清晰鲜活。
陈洛清想笑,想向她跑去,想扑进她怀里,想立刻被她抱着睡个无忧的长觉。可是耳边悠远模糊地传来屈婉请她上马的声音。所以不能笑不能跑不能扑不能睡。
她只能缓缓向前走,要走过卢瑛身后的万丈山涧,走到对面。
“哎哟!”卢瑛在悬崖边蹭了一步,踢下去了一颗不小的石头。石头咕噜噜滚下崖边,转眼无声无息,连落地的声音都没有。“好高啊!没关系……”她扭头对陈洛清笑道:“我带你走过去。”说完向陈洛清伸手。
陈洛清迈开步,慢慢向她走去,正要抬手去握她手心时。卢瑛突然收回手,阻止了她的脚步,改变了注意:“还是我先走,给你探探路。”
她转身面向悬崖,在崖边踱来踱去,想给陈洛清找个安全下脚的地方。找来找去好像下了决心,回头对陈洛清道:“媳妇,我觉得你一定能走过去。别怕,我先走。”
说完,她不再迟疑,提脚迈前,向坚实的土地外走去。
“媳妇你看,没事,我这就过来牵……啊!唉呀妈呀!”
陈洛清瞪眼,卢瑛已经不在视野中,只飘来越坠越深的呼喊。
“嗷……媳妇……我掉下去啦……”
噗……这也太离谱了!
陈洛清愣在原地,笑不能笑,哭不能哭。
确实离谱,一时间都说不清是这个离谱还是骄奢淫逸枕男盖女陈洛清更离谱。
哈哈哈……
陈洛清笑在心里,发冠被高山悬崖的大风吹落,吹掉了身体的燥热与痛苦。心里逐渐安宁,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
世上的路无论多难走,终是要自己一步步走过,谁也替不了。但你给我的也无与伦比。就算脚下是无底深渊,我也敢临空而行,不害怕不惊慌。大不了与你一起掉下去,同化成涧间溪水,山顶白云。
踏出凌空第一步,卢瑛的声音从涧中传来,温柔得熨帖住心里每一条沟壑。“媳妇,你大胆踩,我托住你。向前走别往下看。”
好,你说的我都信。
踩下,抬脚,踩下,抬脚。
陈洛清一步步踏实地走过山涧,还来不及回头找找卢瑛,胃开始痛了。屈婉见陈洛清走到了她的那匹高头战马前,赶紧迎上去把马缰塞进她手里,顺手扶起她的肘臂,让她碰到马鞍。
风呜呜响,无人乱语。大家都注目三公主,等她翻身上马。只有侯松看得陈洛清脸色由微红转白,似乎因为疼痛踏空了马镫,还是屈婉在身侧悄悄扶了一把,她才踩上马镫爬上马背。
“呼……呼……”疼痛剧烈,痛得幻境瞬间消失,陈洛清咬牙喘息,竭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殿下……”陈洛清久久没有发号施令,近旁的屈婉着急得小声提醒。她看见陈洛清痛苦的神情,紧张得四下张望,担忧非常:“殿下,您还好吗?”
“我没事……”陈洛清强行咽下喉头腥甜,忍痛抬臂举起佩剑,要命将士们出发。谁知她刚张开口就眼神猝然恍惚,喷出一口黑血!
“殿下!”
晋阳见陈洛清歪身坠马,登时跨步冲上前,与屈婉一齐扶住陈洛清,抱她落地。
“殿下!殿下!”
陈洛清倒在晋阳怀里,开口欲语又涌出一口黑血,手臂双腿开始微微抽搐,浑身失力。
“大夫!”
在晋阳的嘶吼声中,有琴独和侯松慌忙上前。周围人群亲眼看见陈洛清吐血坠马,嘈杂声顿起。屈婉站起身,按剑环顾四周大吼下令:“不许乱!不许胡说!全部后退二十步!”
所有人得令立即噤声,由外阵到内圈按部就班地退后二十步,让出一片空地。侯松顶上了屈婉退开的近位,抢先摸到了陈洛清的脉搏。虚弱,紊乱。再摸一指黑血,是真血。
有琴独则拨开了眼捡,细看脸色。两人摸完看完,异口同声地脱口惊呼:“中毒!”
“中毒?!”晋阳压低颤抖得声音,焦急得搂紧几近昏迷的陈洛清。“怎么会中毒!快,你们快给殿下解毒!”
“这……这什么毒都不知道怎么解!”有琴独惊惧得出了一脑门子汗,突然灵光一现,出手指向侯松喊道:“一定是她下的毒,殿下之前吃了她的药丸!”
侯松被这本事平平的民间郎中无端指责,登时也急了,反指有琴独嘶哑着反驳:“我还说是你呢,殿下才喝了你的汤药。”
“我的汤药明明是定气凝……啊!咳!”有琴独话还没说完就被屈婉一把掐住脖子。
“解药!”屈婉血红了眼睛,手背青筋跳出,咬牙切齿逼问有琴独。
“你……咳……放开我……不是我……”有琴独徒劳的拍打屈婉如铁坚硬的手臂,脸涨得通红。晋阳把陈洛清交给上前来的心腹士兵,让她们把殿下送进帐,然后抽出怀中短剑,切鞘挥剑压在侯松脖子上。“解药!”
“我没有下毒!”晋阳眼神如刀,手上用力,剑锋立破侯松皮肤,但侯松一步不退,面具后的眼神冷峻又强硬。“你让我去看看殿下,或许还有……”
她还没说完,那边有琴独实在是喘不过气,为了不被屈婉直接掐死死马当活马地抓稻草:“我……我去解……”
屈婉不松手,掐着她就往前冲,几乎是把她掼进帐里。
见有琴独被抓去解毒,侯松急晋阳她们所急:“我去看看殿下!”
“怎么知道不是你下的毒!”晋阳手中的剑还是死死抵住侯松的脖子,恨意夺眶而出:“大公主暗杀过我们殿下,我早就劝过殿下你不会和我们一条心!我看就是你!”
“你再说这些废话,害的是三殿下!”
“你……”
正此时,忽地帐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叫。听着是屈婉在哭,边哭边嘶吼着殿下,接着就是有琴独恐惧抖动的声音响起:“这毒太快了!我也没办……啊!”刀锋劈过血肉的声响伴随有琴独的惨叫落下,一切又归于死静。
晋阳骇然扭头,冷抽一口气后才回过神。叮当剑落地,她撒开腿没命般向帐里冲。侯松脱开桎梏,跟着她后面一瘸一拐地跑。待晋阳冲到帐门口,屈婉正从里面跨出来,一把抓住晋阳,泪流满面地低吼:“别哭!”
晋阳扭开肩膀,连滚带爬摔进帐中。侯松趁着她进去时帐帘撩起的那一缝,看见榻上了无生气满襟黑血的三公主和地上血泊里一动不动的有琴独,转眼绝望捂嘴的哭声就刺到耳边。侯松叹气,知是无力回天。
毕竟,那毒一旦发作,吐血之后就是急速衰竭,仙丹难救。
屈婉攥紧帐帘,抬袖狠狠擦掉脸上泪水。大声对远处惊疑不定的兵士们喊道:“殿下小有不适,今日需要卧床休息。尔等各自退回守营,无本将军令不得出!”说完,她斜眼撇向侯松,目光如最冰冷的寒锋:“把她拿下,好好看着!”
不管大佛寺这边怎么悲怆,临光殿宁静依旧。今天是陈洛川点炉子。她执树枝几下拨拉炉灰都不顺手,炉火就是不起。烧火的枯枝叶所剩不多了。陆惜进了枫林捡柴火,不能在此时帮陈洛川一把。忽然陈洛川停下手中拨拉,抬头惊诧地望向庭院的入口。
脚步声迅速逼近,打破了临光殿的尘封。四名重甲亲卫,两前两后快步而来,停在陈洛川身前。
“陛下有诏,大公主接诏。”
陈洛川抛下手中树枝,跪下听诏。
领头的亲卫展开手中御诏,冰冷宣读诏书内容:“陛下亲诏,令大殿下自裁。”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令自裁, 是委婉的赐死。但命都要没了委婉又有什么用呢?
陈洛川霍然听到要她去死的诏命,没有怒没有悲没有慌。她跪在地上,冷冷地打量这四个亲卫。他们重甲在身, 从军靴包裹到了头盔。连脸都被面甲遮住。如此武装严实, 都挡不住杀气腾腾。且打量,等到宣诏的亲卫失去耐心正要催促时陈洛川才开口。
“如今宣诏都只说大意了?要按诏书照读,一字不漏一字不错, 没有人教你们吗?拿来我看。”
诏书本来就是要给接诏人的。宣诏的亲卫微躬, 双手把诏书捧给陈洛川。陈洛川展开诏书的轴柄, 一字一句看过里面的字迹。写得没错, 墨没错, 每字每句都没错, 最后是玉玺的红印。看上去都没错, 和她以前被封公嘉奖军功的诏书一样。
只不过这次是要她死,还要陆惜死。
陈洛川垂下手, 御诏落在膝盖前。她脸色眼见着变白, 眼神失去光亮。“父皇还有什么话给我……”
“陛下说他与您无话可说了。”
“我要再见父皇一面!”陈洛川猛然抬头, 眼中血红泛泪。
“殿下!请您上路。卑职等也好回去复命。”
陈洛川终于明白此时万事皆休。她与父亲的父女情已经在这封冷冰冰的诏书下断绝干净。该是她把命还给父亲的时候了。
“父皇不仅要我自尽, 陆惜也不能……”
“敢问大殿下,忠勇伯呢?”
陈洛川麻木地跪坐在地, 双眸无神地落在亲卫的靴尖,没有答话。就在这时, 大概是枫林里的陆惜在大风擦叶声中听到院子里的异样,不放心地喊了一声。
“殿下, 怎么了?”
领头亲卫听到树林里陆惜的声音, 转头向身后使了眼色。在后的两名亲卫立即向林里冲去。他们提脚才跑,第三位亲卫适时捧出漆盘递给领头亲卫, 盘上是白绫。看来自裁的死法国君已经为大女儿定好了。
“请大殿下移驾殿内。”白绫嘛,得找根房梁。
陈洛川看上去全身失了力气,不站起来只是绝望地喃喃:“何必麻烦,不如你们就在这了结……”
“陛下的诏命是自裁,不是缢死。”领头亲卫终于失了耐心,示意身旁属下抽出绑缚有罪宗室的白绳。“我们不过奉命行事,请您行方便,不要为难卑职。”
事到如此地步,陈洛川除了生命,还有身为公主和远川第一女将最后的体面。她挺直腰杆放双手到背后。悲辛无尽终要解脱,她在残喘拖延和坦然赴死中选了后者。
见她完全没有挣扎的意思,那位亲卫抓着绳子上前,行走间盔甲吭咔作响。当绳索就要触到手腕的一瞬间。他突觉面前骤起劲风,穿过面罩,直扑他的喉头!
“呃!”猩红的血涌出喉头,一口尽喷在面罩内侧。全身上下唯一没有被甲衣护住的脖颈,被陈洛川扭身一掌,戳在了咽喉!眨眼间,她双手拽住这名亲卫的肩臂,扯得他踉跄转了半个圈。陈洛川不等他站稳,翻身以肘砸在他胸前。他应声飞出,直撞向霎时已做出防御姿势的领头亲卫!
砰地巨响,被陈洛川手肘击胸的亲卫在被挡开后,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仰面瘫倒,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粘稠的血溢出面罩的边角。领头亲卫在双臂的防护下没有受伤,只有面罩被撞飞,露出娇丽的面容,笑得张扬。
“您是要违抗诏命咯?”
陈洛川收势挺立,先前脸上绝望悲戚一扫而光,那双寒星般的眼眸,冷烈高傲与以前并无二致:“要我赴死,也要看这诏命是不是真的。阿猫阿狗都能做个假东西来传诏,把我临光殿当什么地方了。”
她话音才落,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树断叶散之声。一个黑影从枫林中摔进庭院!
“哎,我看你们还真是以为我的爵位是靠家里的荫庇才得到的……”陆惜从已失去知觉的黑影上屈身站起,踩着他的头盔昂首,束起长发的发带迎风飘扬:“陈洛瑜就派你们几块料来,也太小瞧我了吧。”
陈洛瑜未必小看她大姐和陆惜,实在也是尽所能做到极限了。临光殿里的人是要解决,但她今天的主要战场是在大佛寺。侯松从看守中逃脱。陈洛清中毒身亡她已确定。大事今日可定!
做好一切准备她佩上生疏的长剑,脱下文雅袍服穿上战衣,骑着战马,率领所有听命于她的兵士,向国君所在御殿围去。兵马前行顺利,并无阻挡。这次国君离开皇宫移驾大佛寺,为防囚禁中的陈洛川有异动,一部分亲卫留守皇宫与京城。随驾大佛寺的亲卫并不多。而本该负责亲卫外线防卫的三公主的人马果然不见踪影。陈洛瑜心中大畅,快马加鞭来到御殿外山门处。
侍卫山门的少许亲卫见二公主突然带着大队兵马来此,顿时警惕起来,横枪握刀相对。陈洛瑜坐于高头大马上,大声喝道:“三公主陈洛清意欲谋反,我已受陛下密令,近前护卫。尔等休得阻挡!”
亲卫们面面相觑,迷惑又震惊。他们眼见着二公主真的拿出了一封诏命,又不见三公主人马到岗防卫,还真的让出道来。
“请二殿下一个人进去。”
陈洛瑜哪里还会跟他们讨价还价。兵士一拥而上,控制住门口的亲卫。陈洛瑜再无迟疑,扬鞭催马冲进山门。到了御殿前,她勒马停下,看了一圈簇拥自己的兵士正要下令,忽见殿门咿呀开了条缝。从缝里走出一个人,脸色苍白,形神虚弱,大病初愈似的。
“二姐,你说谁意欲谋反来着?”
意欲谋反的到底是谁,陈洛川看着眼前杀手,已经了然于胸。
“老二家的沐什么来着,算了,无所谓。二妹连假诏都敢造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沐焱听出了陈洛川口气中的蔑视,不以为意:“在下春涧宫沐焱,见过大殿下。您何以见得是假诏?”
“临光殿的殿门被木板封死。你们如果传得真是御诏一定是从大门堂堂正正进来,否则于礼不合。但我没有听见拆板开门的声音。你们是为避人耳目偷翻进来的吧?死的这两个,是此时值守门口的亲卫。他们被洛瑜买通,带你们来杀我。”
沐焱轻哼嘴角,不置可否。
“就你们四个人来杀我。不是洛瑜不想多派人,而是她在亲卫中的力量就只能渗透这么多。”陈洛川撇一眼地上的尸体,眼神轻蔑:“这两人浑身重甲却没有带兵器。是怕我万一反抗,夺了兵器吧?”还有一事她没说。她父皇已经赐过一次酒打过一次样,若真想赐死她也会是赐毒酒,不会是白绫。她知道他们坚持要她去用白绫自尽,是想以后如果验尸也能推到她畏罪自杀上,以堵悠悠之口。
沐焱拔出腰中佩剑,剑锋泛着幽幽绿光,一看便知是淬了剧毒的。她挺剑在手,指向身无片甲手无兵刃的陈洛川。其他亲卫很快就会察觉异样,杀人的时间有限,没空再拖延。
“大殿下赤手空拳就可以打死重甲亲卫。若让您拿了兵器,我肯定不是您的对手。”临光殿的所有兵刃包括柴刀菜刀都被收缴,唯有那套国君赐予女儿成年礼的弓箭允许保留。现在的陈洛川确实一身素袍,两手空空。沐焱听薄师傅说,她身上有伤。
“你的意思是,我没拿武器你就是我的对手了?”
“我穿了重甲,又有兵刃。您和忠勇伯一起上吧,否则我就算胜了也胜之不武。”
陈洛川与陆惜对视一眼,哑然失笑。她很少对外人笑,实在是没忍住。“我们两,对你?这要让史官知道了,不知如何在史书里笑话我了。”她眨眼转神,眼中寒意沁人:“林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陆惜听罢,立即回身奔去,刹那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枫林后。
陈洛川没有甲衣,还嫌碍事把外袍再脱一件:“难得来临光殿一趟,就别走了。我和你,一对一。我若夺你兵刃,都不算赢。”
刀光剑影,生死跳动。无论是临光殿还是大佛寺,今日都是这般光景。佛前清风,吹不散陈洛瑜眼中的见了鬼般的惊惧。
“洛清……你没死?!”
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三妹可以一次又一次死而复生?!难道她这位亦仙亦魔的妹妹其实已经是鬼?!才会一次次肆意游走在生死之间。
“死?二姐,我为什么会死?依你说的,我不是还要意欲谋反吗?”陈洛清独自站在殿前,衣袍猎猎地抵着从山上神佛吹下来的风,苍白虚弱的脸庞上笑意清冷。
“好!”陈洛瑜忽然明白山门侍卫的迷惑,但她已不做退路想。孤注一掷下,她横眉瞪目大吼,毫无平日风雅:“你意欲谋反,挟持父皇。我今天就诛杀反贼,清理门户!”陈洛清的兵马不在这里。院里除了几个扫地和尚连亲卫都不见几个。陈洛瑜已无所谓深究陈洛清为何没死。
“大胆!”一声断喝,内侍各执殿门两边,用力推开。殿中阴影渐渐被风吹开,映进陈洛瑜不可抑制颤抖起来的惧极眼神中。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应该在梦里。梦是反的,所以该死的人活着,不该醒的人醒了。否则解释不了眼前荒唐的一切。
“你是以为逼了你大姐,再杀了你妹妹,你就是孤的唯一选择了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问得好, 问得真冠冕堂皇。
陈洛清站在父亲身边,面对佩剑带兵的陈洛瑜,能感受到他的激怒和失望都是由心而发的真切。可是越真切她就越愤怒。
你有什么资格激怒失望?
不是你和二姐苦苦相逼, 大姐何至于此?!
如今当着将士的面当众问罪二姐, 好像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摘干净。都是二姐的错?是二姐恶念凭空而起,觉得自己身为妹妹可以压过军功在身的大姐?
到底是谁的错?谁才是罪魁祸首?
陈洛清望着马上吓得就要哭出来的陈洛瑜,心里居然不是痛快。
“父皇……”陈洛瑜脸色煞白, 仿佛身上厚暖的衣服突然御不了寒了。她开始全身微颤, 双手紧紧抓住马鞍, 让自己强撑着不直接摔下马。“您苏醒了?儿臣欣喜至极!”
“是吗?瑜儿。看着孤站在这里, 你真的欣喜吗?”
陈洛瑜滚鞍下马, 扑跪在马前, 对她父皇磕头行礼。“父皇!儿臣从不敢有超越本分的妄念!父皇切勿被谗言挑唆!”
“不敢超越本分?你觊觎储君之位, 觊觎国君之位。要逼死你的姐姐,害死你的妹妹, 进而就是弑君杀父!”
“儿臣不敢!这种大逆不道灭绝人伦的事, 儿臣听都不敢听!”陈洛瑜长叩在地, 哭喊着辩驳, 嘶声力竭。
“你还有什么不敢?你对李太医下手,使他无法随侍, 再买通齐太医,命他给我吃的药里动手脚加迷药, 让我无法清醒。齐太医跟着我二十多年了……瑜儿,不得不说你真是有手段。”
陈洛瑜满脸冷汗, 抬头看着父皇发怔, 一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本站在国君身后的澈妃还要迈出两步火上浇油,笑盈盈地为陈洛瑜解释。
“我看陛下一个风寒却老是清醒不了。以我浅薄的对病理常识的理解来说不该这样。我想着是不是吃药吃多了, 反而适得其反。所以我擅自做主,把齐御医吩咐我喂陛下吃的药停了两剂,结果陛下还真醒了!洛瑜,你说这事巧不巧,哈哈!”
呵……
“真巧……”陈洛瑜讪笑,不知是不是在笑自己。她不再嘶喊,肩臂泄力垂手腰侧。“父皇,我本来想的是您睡一长觉起来,该做的都做完了。您就不用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深吸一口气,抬腿站起,握紧腰中佩剑,眼神低沉地扫过小妈父亲和死而复生的妹妹。
“二姐!”陈洛清忽然开口,无一丝讥讽或反激的神色。她想起了澈妃所说陈洛川束手就擒一事,对自己的亲姐姐尽妹妹最后的情义。“悬崖勒马!人生方长!”
毕竟,这也曾是叮嘱妹妹吃糖要多刷牙的姐姐,曾是见妹妹喜欢牛骨就亲手雕成发簪的姐姐。
可惜,悬崖勒马,马惊了跃不过深涧。人生方长,已经一眼能能看到头了。妹妹的肺腑之言,陈洛瑜是无法相信,听不进去的。何况,纵使她想退,她身后握刀立马的那些人也不会让她退。
“殿下!敌寡我众,您下令吧!”
陈洛瑜拔剑在手,看着风中衣袂飘飘一脸哀伤凝望她的妹妹。她已探得京城的亲卫没有赶来,陈洛清的人马也不在御殿内线。此时面对父亲和妹妹,她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不是父亲威言恐吓几句,妹妹假惺惺地劝几句可以拦下她的。多年宠溺和人生顺利,让她面对激变和危险的巨大压力时,错觉达到顶峰。
“众将士听令,三公主陈洛清谗言惑君,挟持君父,意欲谋反自立为储!尔等随我诛杀奸臣,建立大功!”
奸臣?
好像每个人嘴里都有套大道理。好像谁都可以是奸臣谁都可以是忠臣。最后谁是奸谁是忠,就看谁能站着走出搏命场。临光殿的生死也是如此。
陈洛川额头上淋漓一块殷红。新鲜的伤口还在涌出新鲜的血液,盖过那颗如星泪痣在这张冷冽极美的白肤画纸上蜿蜒出妖艳的红迹。沐焱手臂上坚硬的甲胄击中了陈洛川的额头,留下了看似狰狞的伤痕。
但也仅仅如此了。
陈洛川任由鲜血在脸上流淌,高举笔直的手臂,决绝发力,把手中之物越掐越紧。
那是沐焱血脉贲出疯狂跳动的咽喉。
头盔早被不知去向,长发散下,胡乱遮住她窒息通红的脸颊。毫无挣脱开钳制的可能,沐焱手中毒剑无力再挥,叮当落地。十几回合后,剑锋最终还是没能划破大公主哪怕一寸皮肤,反而被人家扣死命门。沐焱在生死之刻总算明白了。重甲,利器,在武力的绝对差异面前,都是笑谈。即使大公主有伤在身,她也完全不是对手。
难怪陈洛川要笑了,是笑她不自量力,还是笑她自寻死路?
陈洛川胜券在握,却没有再笑。她本来就高佻,此时掐着沐焱脖子把手臂越举越高,直至掌中虎口里垂死的俘虏靴尖离了地。
“那日刺杀霍大人……是不是有你?”陈洛川抬眼盯着徒劳攀住她手臂挣扎的沐焱,眸中恨到冷峻尽现,又汹腾无法挽回的悲怆。
沐焱没有答话。她艰难地扭动下颌,望向随风翻腾不祥之色的枫林,泪水不可抑制地滑下眼角。“姐……”她用喉头最后的力气沙哑嘶喊:“姐……快逃……快……呃呜!”
咔嚓!
清脆的了结声让她奢望沐垚能逃出生天戛然而止。断掉的颈骨再撑不住头颅,泪与散发一齐洒下。陈洛川振臂一甩,把尸体扔进新落地的枯叶里。
“川,没事吧?”陆惜拖着最后一具尸体走出枫林。尸体心口深插一支箭,穿透了厚重的甲衣看不见箭头。至从通过被子收到陈洛清的示警后,陆惜就把她们仅有的弓箭藏在林中以备万一,果然今天就派上用场。
“我没事。”陈洛川轻轻喘息强忍身上旧伤的疼痛。她转头看向陆惜,眼露悲戚。
“受伤了?!”陆惜丢下尸体就要跑来查看陈洛川脸上的鲜血,被她摆手安慰。
“没事,是皮外伤。擦破了个口子。沐焱叫她姐,看看她的脸。”
陆惜俯身揭开尸体的面甲,吃惊道:“和沐焱一模一样!双生子吗……春涧宫故意瞒着。”
“哼……同日生同日死,倒是成全了她们姐妹情。”
“沐焱能伤到你,比她姐姐武功高。”沐垚作为沐焱的影子,相对不擅于正面缠斗。所以沐焱才想以一敌二,让沐垚暗中找机会。不过在陈洛川和陆惜同在的战线面前无论那种战术都是枉然。
“你没受伤是吗?”
“嗯。”陆惜把沐垚拖到沐焱身旁,叹道:“总算是稍微报了霍大人的仇。”
“她们不过是刀。杀死老师的真凶是……”陈洛川正说着,忽然眼光闪动,侧耳稍听,与陆惜同时明了。“来人了。”
“嗯。”陆惜也听见门口大喝高喊拆木板的嘈杂声。她整理自己溅上血污的衣袍,面向院门站在陈洛川身前,挡住翻卷落叶的风挡住不知来意的不速之客。
嘈杂声突然顿开,院门被军靴踏地的闷声贯入。察觉异样的亲卫们终于冲进临光殿,然后看见地上四具尸体和脏兮兮的诏书。
来的是亲卫队长,他是驻守皇宫负责看守临光殿亲卫们的总队长,算是国君的亲近之臣。他余光扫过地上狼藉,径直走到陆惜身前,对她身后的陈洛川行礼:“卑职参见大殿下。”他亦是伯爵,不必对陆惜屈膝。“您受伤了?!大殿下,到底怎么回事?”
“四个亲卫摸样的人来给我传假诏要我自裁,其中两人是春涧宫的沐焱姐妹。”
“假诏?!春涧宫?”他侧首看了眼地上的诏书,惊疑不定。
“大人若不信。可以以抗诏杀亲卫的罪名把我押去御前。”陈洛川傲然挺立,无所谓这一场厮杀的后果。
“卑职……卑职信!”他想了想,示意手下捡起假诏。“陛下曾有口谕于我。若有诏命,会先传我,再由我传给您。今天之事,我丝毫不知,由此可见确是假诏!”他一一看过四具尸体,不免汗流浃背,拱手又对陈洛川深躬:“这两人的确是今日值守的亲卫,是卑职失职,让殿下受伤!卑职立即请御医来为殿下治伤。”
“御医?”陈洛川心生奇怪:“我被囚在临光殿,不可见任何外人啊。”
“是,但是陛下也吩咐过。若殿下受伤生病,就要立即传御医诊治。”
陈洛川眼波流转,吃惊在寒眸深处:“我……我没事。一点小伤口,临光殿还有药,忠勇伯处理即可。父……父皇安好?春涧宫的人潜进来杀我,必有其他动作。父皇应该已经在大佛寺斋戒礼佛,那边……”
“卑职没有收到陛下从大佛寺传来的诏命,也请殿下不要多问。”
“好……”陈洛川点头,转身背对众人。“你们去吧!”
“是,卑职告退。请殿下保重身体。”假诏被捡起,尸体被拖走,院门口响起叮叮当当重新钉门板的声响。
陈洛川长吁,卸尽气力,要坐倒在地,却陷进陆惜怀里。
“川……”陆惜抱着她坐下搂紧在胸口,抚摸开她沾了血的发根,柔声道:“去屋里吧,我给你擦血上药。”
“呵,呵呵呵……哈哈哈……”陈洛川侧脸贴在陆惜心上,从小声苦笑笑到哈哈大笑,笑到眼眶泛泪。
“什么这么好笑?”
“我笑陈洛瑜机关算计,却要为她人做嫁衣。”
“啊!难道是……洛清?陛下会立她为储?!”
陈洛清站在刀锋所向箭尖所指之中,背手而立,不退缩不动摇。君父不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于是她被二姐选中定为叛逆,又一次做了家里权力争斗的工具。她便要站在这,做好工具的本分。她知道,今日之后她就不再是工具,到了真正该她登场的时候。
她要的不是嫁衣,她要的东西必须从父亲姐姐们手里拿来。
天命所归,顺势而为。只是其中付出的代价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尚不知道的是,她要用她拿来的东西做到何种地步,才能散她心中意难平。
“二姐……姐……”她闭上眼睛,把姐姐的杀意关在黑暗中。
“将士们听令!放……”箭字没有说出口,箭矢也没有呼啸而来。取而代之的是掠过耳边的喊杀声。杀意换了方向,从屋后山上奔涌而来,冲向真正叛逆的人马。利刃在血肉里扭动的声音撞动耳膜,刀光剑影晃乱了眸前黑暗,陈洛清睁眼,背靠神佛,在装扮成僧弥的亲卫保护下目睹这幅用人命织成的血腥画卷。
真是杀伐密布,众生悲苦。
她吃下有琴独的毒药,让自己第三次假死又成功骗过了陈洛瑜。她的父亲亦不会吃第二次亏。在兵变的那个夜晚,秘密驰援的亲卫埋伏在殿后,因为陈洛川放弃攻杀并没有获得出场机会。第一次礼佛结束后,他们没有回防,而是奉国君密令,在大佛寺潜伏下来,或化成僧侣或装成义工,就地等待国君第二次大佛寺之行。所以陈洛瑜自然探不到亲卫调动的痕迹。
这是一场事先没有商量的貌合神离下的无形配合,父女两加上澈妃,让陈洛瑜今天梦断大佛寺。
砍杀嘶喊充斥陈洛瑜的噩梦。她又爬回了马上,无谓地挥舞佩剑,枉费工夫地指挥在亲卫攻势下节节后退的兵马。她的前路无望,后路也断。屈婉已经率三公主的人马堵在山门,只需国君一声领下,就可以杀进来,彻底碾压春涧宫的幻想。
这时一支利箭擦着陈洛清的身侧破风而出,随着一声惨叫,陈洛瑜中箭摔下马来。陈洛清惊骇回头,看见正在收弓的父亲。
她都快忘了父亲年轻时候也射得一手好弓箭。大姐的好箭术就是遗传了他!
“清儿,剩下的事情你来收拾。乱臣贼子一个都别放过。抓完了来见我。”弓被抛给内侍,开弓的父亲毫不犹豫地背向摔倒在地战栗哭泣的女儿,与澈妃又隐入殿内深重的阴影中,像是刚处理完微不足道的小风波。殿门关闭,留给陈洛清拾捡功劳的机会。
“是。”陈洛清对着殿门领命,毫不兴奋。主君落马,败北的结局已经尘埃落定。剩余的抵抗被疾速压制,陈洛瑜在亲卫的刀剑下双手捧着被父亲射下的公爵金冠,长发散乱,目光麻木,已不知自己泪流满面。
三公主的命令传出院外,屈婉全副武装地入内,向陈洛清禀报:“殿下,我们已经围住了春涧宫的残余人马。二殿下亲近的人都抓拿起来,但没看见侯松和薄竹珺。”
陈洛清听完,本就虚弱的脸色瞬间慌乱。“糟了!”边叫不好她就边往外面冲。
“殿下,是我疏忽!”
“不说这些,快牵马来,你跟我走!这里让他们收拾,传令下去,不许有人作践二公主!”
“万一陛下还要召您?”
“不管。就说我抓乱臣贼子去了!”
“是,我们去哪?”
“天牢!”
远离大佛寺,天牢在这个时候居然算一片安宁之地。卢瑛以小马扎为凳,小板凳为桌,正吃着晚饭。今晚的晚饭又是加了菜的,这次是炒鸡蛋,卢瑛一面往嘴里扒饭夹菜一面忍受金主大姐的絮叨。
“哎呀大姐……”终是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知道您儿子三代单传,我也知道您儿媳妇啥都好就是生不出。我还觉得生儿生女有个后才好。我希望您儿媳妇怀上!可我真的是没招啊!但凡我有法子指谁谁怀孕,绝对第一个去指您儿媳!”
“卢女侠,您就是藏着掖着,三公主……”舍了几十个鸡蛋进去的狱卒大姐怎肯善罢甘休。
“三公主那纯纯都是谣言!咋可能怀上嘛!但凡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啊,您与其在这逼我,不如去找找真正厉害的郎中。要不我给您推荐一个,她连中了毒濒死的人都能救回来,说不定对育婴也有良法……”
神医的名字还没推荐出来,就有焦急的脚步声飞跑而来。狱卒大姐揉着蹲麻的腿起身,看见三公主从深牢走廊奔跑而来。
“卢女侠,三殿下来了。”狱卒大姐轻声给卢瑛通风报信,一脸你看你还说你没办法你就是不舍得告诉我的隐晦。她打开牢门,悄悄退下,给卢女侠留出与三公主缠绵的独处时光。
又要做法了姐妹们。
卢瑛从饭碗上抬头,陈洛清焦虑的脸就冲进眼帘。
“洛清,咋的……啊!”筷子还来不及放下,卢瑛就被陈洛清撞进怀里。她赶忙站起,抱住媳妇左手抚背:“咋了咋了,出什么事了?看你喘的,跑累了吧!”
“呼……呼……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们要来对你下手……”
“到底咋的了?!”
“呼……二姐在大佛寺政变……一下说不清楚。现在外面乱的很……卢瑛,跟我走吧!”
“大佛寺?政变?你孤身到这,如此看来,你的主人败了哟。”
陈洛清疲倦温柔的眼神随着这句话急剧痛缩。她振臂一推,推开卢瑛,自己摔靠在牢栏上。一根筷子插在她胸下,没头之深。血珠从伤口深处,顺着筷身滴下,恰好染红那朵向荼花暗纹。
“你们就这么喜欢扮作我媳妇的样子?”卢瑛站在斜贯囚室的那缕月光中,笑中带怒:“快把你那易容的脸皮扯下来,看着真是气死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假陈洛清没有扯下伪装。她拔下刺进肋部的筷子, 探指进怀不知从哪抹了一指药,涂在伤口处,揉得不大的囚室满是血腥味。
“政变这么大的事都不忘要你来杀我, 陈洛瑜这么恨我吗?”
假陈洛清咧嘴笑起, 指尖放肆地点在颊上:“这张脸哪里有破绽?”
卢瑛激怒,手上另一支筷子登时甩出,被歪头躲过, 噹地扎进牢栏里:“说了把脸皮给我扯下来, 你不配顶着她的样子!”
假陈洛清伸手摸第二根筷子, 笑道:“以筷子的钝头都可以入木三分, 不愧你爷爷威名。”
卢瑛没想到她会提起自己爷爷, 微感意外:“你知道我爷爷?”
“卢老将军将洲城大战隋阳武士。我一直很敬重他。”
“武士?隋阳间谍吧。那个叫庞啥玩意……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对手, 还没能把她抓住, 我爷爷生前可是以那一战为耻。”
假陈洛清面色如常,但是眼神随着话音掺进几分寒意:“庞桃。”
“诶, 对。庞桃。这么多年过去了, 谁知道她死不死啊。絮叨完了吧?开打吧?”
“打之前我是真心求教, 哪里让你看出了破绽?我下次好改进。你告诉我, 我就告诉你陈洛瑜恨不恨你。”
“她恨不恨我关我啥事……”心伤过后,卢瑛是真不把陈洛瑜放心上了。她就当送假陈洛清一个免费忠告:“你们伪装得再像, 我也不会认不出我媳妇啊!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她就是她,啥伪装都是白搭。我小姨子的化妆术可比你这个易容术高明多了。至少人家不用戴脸皮, 表情很生动。你下次啊要注意……哦对了, 你没有下次了。”卢瑛微眯双眼,笑意渐深:“别再易容骗人了, 鬼鬼祟祟的,给行医的人抹黑。你说是不是,侯大夫?”知道她和陈洛清的亲密关系,熟悉她被关押的新囚室,除去陈洛清屈婉和坚信三公主怀了她孩子的狱卒大姐,最近就只有侯松了。所以她大胆一猜。
“嗯……”假陈洛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抬手从下巴处凭空抠出条缝,用力一撕,真的撕下一张假面脸皮来。
我天,还真是她!
蒙对了的卢瑛震惊之后就是佩服自己,但脸上强作镇定,好像猜对假陈洛清的身份对自己来说小菜一碟不值一提。
“小小卢,既然你无所谓陈洛瑜,那我就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医者,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沙哑的嗓音开口就换,再不似陈洛清音色。说完,侯松两手一拍。
啪!
清脆之响击在耳膜,正好是卢瑛眨眼之时。就在黑暗转至夜色一刹那,侯松闪影不见,化为粉色桃花瓣,随着月光飞舞。
“嘁……不好!”卢瑛立即咬唇,鲜血从牙尖处渗出,疼痛泛起。可是幻觉并没随着疼痛消失,桃花瓣越来越多,随风旋起,几乎遮满气窗。
“桃花似妖不是真……”侯松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袭来,卢瑛慌忙抬手护脸,耳畔听见嗖地风响,袖子立即就破开一道口子。“有人划开手心说疼痛能强行解毒,其实是误传。”一记重脚踢在卢瑛后背,把她踹得前扑。她踉跄才站好,声音又到了面门。“解毒的不是疼痛,而是中毒后毒血先蹿到手心,所以及时划开手心放出毒血是能解幻境,其他部位的疼痛则是无用功。你现在手上连根筷子都没有了,来不及划手心了,咬唇可不行哦。”
“哼!”卢瑛皱紧眉头,捏拳扬臂,终于格住桃花妖舞里的下一记攻击,可转眼脖子上就一片冰凉,锋利的刀刃还没压住咽喉,就已经杀气先至,杀招已在无形之中。“你啥时候下的毒……啊,刚刚的血腥味……”看来侯松特意用伤口做掩饰,盖住了毒药的轻微异味,让人中毒中得不知不觉。
“小小卢你还算聪明,可惜仍晚了一步……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让你痛快去见你爷爷。”
“咋这么多问题?!别问了,都说了我不能让人怀孕!”
“……你在永安那次毒发,为什么没死?”这个问题,才是侯松真正介意的不解之谜。
“原来是要问这个……”卢瑛垂下头拖长语调,半天不落地的声音中听不出直面死亡的恐惧。反而有豁然开朗感,因为她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侯大夫,你,就是薄竹珺。”
筹谋已久的阴谋,一人饰两角的易容。假面之下哪一个才是真相?
“哈……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有关系,对卢瑛来说大有关系。“我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遇到了比你还厉害的医者和比世上任何人都更爱我的女人。话说你这么多年咋没啥进步呢?一种毒药一直用?!”
“你说什……啊!”
卢瑛突然推掌,掌力吹散花瓣,牢牢捏住离喉头咫尺之遥的兵刃。“我爷爷在将洲被敌人逃走。他辞官隐居毕生精力都用于研究再与她对战时的解毒之法。”卢瑛抬起头,眼神如钳夹住已然出现在视野中满脸震惊的侯松。她额头大汗淋漓,在寒月中映出腾腾蒸汽。“不一定要出血,出汗也可以。我家内力心法,已可解当年将洲之毒。而我现在解了,就说明……你是侯松,是薄竹珺,也是庞桃!”
“你?!”侯松亦是薄竹珺亦是庞桃,被人看穿恼羞成怒,用力下压兵刃却在卢瑛看似轻松的钳制下纹丝不动。她只得抽出兵刃,向后跳开,怒喝道:“想为你爷爷雪耻,也没那么容易吧!”
“不容易……将洲百姓死伤惨重。我爷爷穷极一生不能手刃仇敌含恨而终。洛清和有琴大夫为了解毒熬心熬血……”卢瑛双手展开,透寒月聚气于掌心:“比你厉害的医者和我女人既然把我救回来。就该我杀你了。”
为将洲的死难百姓报仇,为爷爷雪耻,为媳妇扫除敌人,怎能让她再逃?!
掌风刀光,被牢笼和恨意封锁,晃乱了窗外月光。陈洛清一路飞马疾驰,跑进天牢时觉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狱卒大姐一脸你没出去怎么又进来了的难以置信让她连话都顾不上问一句,埋头冲到了卢瑛的囚室。
“卢瑛!”
卢瑛应声回头,看见是陈洛清,惊喜地笑出一排白牙,倒映囚衣半身血污。“洛……啊!”
又是撞进怀里,这回是真媳妇。
“洛清……我没事……跑累了吧,慢点,慢点!”卢瑛抱住陈洛清,抚摸她剧烈起伏的肩背,心疼得声音发颤。“我没事。她死了。”
“你没事……”陈洛清紧紧搂着卢瑛,上下乱摸确定她真的没事:“受伤没?衣服怎么这么湿?”
“出了点汗……没有受伤。身上是溅到她的血。”
陈洛清这才咽下心焦火燎的唾沫,倚着卢瑛的怀抱看向地上鲜血模糊的尸体。“她这么惨,你没受伤?”
“我内力真的激进了哟。”毒与幻被破,庞桃岂是卢瑛的对手。
“侯松……她是……”
“嗯……她是薄竹珺。”
“你知道?!她她还是……”
“嗯,我知道。她还是隋阳间谍庞桃!”
“你怎么知道!她……唔……呼……”
解释太难了,此时此刻和相思一样难。抚摸,深吻,把一日之间的血腥都摈弃在两人拥抱的方寸之地外,唇舌缠绵,吻出只有用身体才能表达的委屈与快慰。
百感交集,被爱人的温暖触感催动,化成热泪,无声地滑下脸颊。
终于,陈洛清吻开卢瑛红艳艳的唇,咂嘴道:“怎么血糊滋啦的感觉,你还说你没受伤?”
“我就是为了诱她近身咬破了点唇,不算受伤吧。你还好吗?”卢瑛想给媳妇擦泪,可是衣脏手杀人,一时真不知如何下手。
“我……”陈洛清体会妻子的局促,自己捏袖子抹了泪,还顺手帮卢瑛胡乱擦了脸。她想说她不太好,想说刚刚经历了家庭惨剧,想说很累,想说挂念,但她最终还是说了别的话。“我还好。事情都结束了。”
“你二姐真的政变了?”
“嗯。大佛寺……已经结束了。”
“她……死了吗?”
“没有,兵败被擒,等着父皇的处置。”
“呼……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陈洛清笑起,张开双臂给卢瑛看:“毫发无伤。”毫发无伤,只不过吃下可能会死的毒药,亲历同室操戈,然后心有点疼有点累,可能需要在小火卢子怀里睡一觉。
卢瑛赶忙把陈洛清又搂回怀里,不舍得放开她太久。“你怎么知道她是薄竹珺是庞桃?”
“我……说来话长……”那日与春涧宫众人宴饮,既然有沐焱沐垚的把戏在先,覃半云格外注意分辨其他的猫腻。薄竹珺送她们出府,覃半云与她擦肩时把呼吸声听得真切,所以见到侯松时,她便知道身为陈洛川贴身医师的侯松就是春涧宫的薄竹珺。也正因为此,临光殿所有展现在侯松面前的秘密,对于陈洛瑜来说就都是透明。后来有琴独在陈洛清毒发时取了血,证实了她提到的三次中毒都是同源毒的猜测。据此,陈洛清把所有联想串起来,侯松薄竹珺庞桃便重合在了一起。“卢瑛,这个不重要……我想告诉你的是!花糕,熊花糕,就是当年将洲城中了庞桃毒药的幸存者!”
“啥玩意……”卢瑛一下没反应过来,眼露迷茫:“花糕?庞桃?”
“卢瑛,你用你的血,救了当年你爷爷没能救下的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陈洛清就知道。
她就知道这件事对卢瑛来说很重要。卢家小美女听清楚了之后扑到她怀里哭到了现在。
“乖了乖了……”陈洛清脸颊贴着怀里妻子的额角, 一遍遍从头顶抚摸到脖颈,也不劝,只是柔声哄她, 让她哭痛快。
庞桃的尸体躺在地上, 陈洛清还没顾上叫人来拖走。那张脸皮掉落在尸体边,正好五官朝上,看得陈洛清心有余悸。现在想来, 那日侯松摸她脸, 原来不是为了望闻问切, 而是为了易容她的摸样。阴谋一套裹着一套, 防不胜防, 好在卢瑛没有上她的当, 还把她杀了。否则……
陈洛清不敢去想否则的后果。卢瑛是她人生的底线。如果失去卢瑛, 她都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是陈洛清。
“庞桃……从将洲逃走之后消失这么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为二姐效力。又化身侯松间于大姐。现在大势已去还想来害你。隋阳唯恐我们不乱啊……”
卢瑛终于哭得差不多了,在媳妇怀里蹭泪哽咽道:“坏人活千年。这么多年她咋不死呢?不知她哪副脸才是她的真面孔。”
“要不你去她脸上抠抠?看还能不能抠下一张脸皮?”
“讨厌!”卢瑛捏了拳头虚打在陈洛清肩上。“怪吓人的!我都想长安花糕了……媳妇, 你脸色看着比上一次还虚, 你真的要好好休息了。”
看来两口子的小动作真的会潜移默化地互相影响?
见卢瑛哭完, 又捏袖子给她擦了把脸, 陈洛清安慰了她的担心,然后喊了屈婉:“婉儿, 你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屈婉应声而来。她扫了眼地上的尸体,对陈洛清和卢瑛笑道:“驸马这身手。我是多余来的。”
“不多余。”风波告一段落, 陈洛清总算笑起:“还要麻烦屈大人,给驸马换一间囚室, 能洗澡, 睡得好。”
洗澡?
到屈婉进屋卢瑛便从陈洛清怀里把自己拔出。现在听到洗澡她坐在那皱起了眉。
咋听起来还要常住的感觉呢?
“洛清,我……不会出不去了吧?”
“当然不会!等我站稳了脚跟, 我就把你放出去。”
“那……您要多久才能站稳脚跟?”
“很快,最多三年。”
“三年?!”卢瑛再想着不给媳妇添乱听到三年也忍不住了:“你不想着快点站稳脚跟总想着澡堂子那点事?!”
“什么澡堂子,你这一身汗一身血的,能不洗吗?”
“就不是洗澡的事!三年也太……”
“唔……两年?”
“你……”
“一年!不能再少了!”陈洛清讨价还价不肯再退:“作为储君,有很多事要做。身处高位,该等就要等,该忍耐就必须忍耐。不要急。我会尽快。”
“我真的是……”卢瑛以手盖眼,几乎气得要晕第二次,忽然又意识到一点惊讶,弹直腰背问陈洛清道:“你是储君了?!”
“还不是。”陈洛清笑道,脸庞在那一线月色中生光。“就要是了。”
陈洛清诚不欺卢。风波收于刀兵。乱臣贼子尽数被擒。与对临光殿的轻缓处置不同。国君对二女儿的发落算是雷厉风行。抓人的士兵连夜就惊扰各处官邸,像是要按国君的意志把他容不下的势力一网打尽。亏得立了大功的三公主及时谏言,提醒国君相王大典之前不宜大开杀戒,国君才没有以处死为方式清理朝堂。而敢对国君拔剑相向的二公主差一点就要被父亲关进天牢。又是仁懦纯孝的三公主求情,国君才改变主意,命人随便清出间偏僻的冷宫,把陈洛瑜囚在里面。
大佛寺两场风波过后,国君深感身心俱疲。百官也不愿朝堂再起波澜。岐山相王的日子日益逼近。于国于大势,也该确立储君了。
那么于功于理于现实,储君之位,只有一个人选。
卢瑛在宽敞舒适程度明显完胜之前牢笼的新囚室里躺着,透过墙上的窗子,听到了恢弘悠远的礼乐声。第二天,陈洛清就穿着一身新袍服过来问她好看吗。
朝海公官服已经变成储君袍了。白灰内衬,正红外袍,端庄威严又不失朝气的国家明日之君服被陈洛清穿着哪能不好看。卢瑛在两次“好看吗”中见证媳妇一步步登高,克制自己所有想念和渴望,耐心等着一年之约。
陈洛清成为储君之后掌握的权利不可与之前同日而语,于是更忙了。身为储君,她必须要入住东宫。宫外的三公主府也没有空闲,成为她理政的第二府邸。只是相王大典在即两次政变才平,国君越发懒政,她手头事务堆积如山,常常连着多日连公主府都没空回。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隔几天就抽空去趟天牢,审一审望眼欲穿的钦犯,陪她吃顿饭。
一荤一素一个汤两碗米饭,七分稻三分麦。饭菜并没有因为储君殿下的到来而特别丰富,不过这样的简单正和陈洛清的意。屈婉真是干得了大事细得了心。
陈洛清舀了汤浇在饭上,端起碗大口扒饭。咽下嘴里食物空隙间,还想和卢瑛聊天,吃得忙忙乎乎。
“媳妇,你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但还是很疲惫啊。有琴大夫在给你调理吗?”卢瑛给她夹筷子肉丝,光着急使不上劲。
“累啊……有琴大夫说是药三分毒吃什么吃,我身体没问题,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但是事情真的很多。不知不觉睡得就少了。”
“妈呀,这储君也没啥好干的啊!感觉还不如做公呢?”
“那可不。”陈洛清放下碗喘口气,笑道:“还是做朝海公好是不,俸禄又多,事情又少。”
“要不不干了,还是去做公……”
“可是只做公就不能把小火卢子放出去了哦……”
卢瑛听罢,立即转换了嘴脸,给储君殿下夹菜舀汤满脸笑容:“辛苦了我媳妇!我媳妇咋就这么好呢……踏实肯干还能吃。”
“哈哈!”陈洛清又捧起碗,轻叹道:“其实忙也有我自己的原因。父皇现在全部注意都在相王大典上,这段时间他没工夫管我。所以我可以悄悄开始安排一些我想做的事,现在做阻力小。”
“啥事啊?”
“比如农,粮,边疆,还有准备科考。现在开始做,相王大典之后继续下去就会顺利很多。”陈洛清总是走一步就要想几步之外的事,能不累吗?
“相王大典你要去吗?”
“要。在岐山顶,站在父皇身后的会是我和澈贵妃。”说是岐山顶,其实不是岐山最高峰。岐山连绵千里,大山峦其实是在于西戎接壤的那片古老神秘之域。此次要相王的地方,是岐山山脉中的一个较高峰,离京城不远,是历代远川国君登岐山祈福与神沟通之所,所以习惯被称作岐山之巅。说起澈贵妃,陈洛清心里隐隐不安。看不透张爱野是一回事,她总觉得有什么介意的地方被忽略掉,都快成为心里的一个结了。按理说刚封了贵妃又要参加相王大典,正是最得意之时,为什么澈流宫反而比平日安静低调了。听说澈贵妃准了大宫女未离回乡探亲,在这个时刻也够奇怪的。
想到澈贵妃,陈洛清又想起玉石戒指,觉得可惜:“你送我的戒指,本来你一个我一个,你的却碎了。我还挺喜欢那对指环的……”
“我以后再买其他的,很多好看的东西都能凑一对,送你更好的。”
“哼。”
“哼啥啊?”卢瑛笑着哄她:“我现在坐大牢,也没处赚钱去,想买礼物都没法子。储君殿下不送我点啥吗?”
“我不是才送了你……呃……大鱼玩偶吗!”
“那是你送的吗?!那不是人家陆惜买的吗!”
“要不是我她能买吗?!她只是付钱,送是我送的……对了,大鱼玩偶呢?好像下大姐头的船时就没看见了。”
“我送给辰星了,我跟你说过啊。”
“是吗……我可能捕鱼捕得太兴奋没听进去……你在船上是和她玩得挺好的。哼哼,还把我送你的礼物转送给她。”
“嘿嘿,因为巧嘛。她姓鱼。大鱼小虾那个鱼。”
“啊,姓鱼?”
“是啊。她只记得她姓名。但是东十星号是渔船,他们干捕鱼行当有规矩,姓鱼的人都不称姓只叫名。可以理解嘛,捕鱼杀鱼,姓鱼的叫着不吉利。我也是和她玩熟了才知道她姓鱼。”
“挺有意思的,姓鱼……等等,姓鱼?!”
“干啥一惊一乍的!”
陈洛清饭碗筷子呆在手上,神情惊愕又空浮,一看就是心里有事。
“洛清,咋的了?”卢瑛挥手在陈洛清面前晃悠,晃不回她眼睛眨动。陈洛清心里的结突然被卢瑛抽开,连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
鱼……鱼儿……我的鱼儿……
她想起那年雨夜,那满身死意,那袖子里藏着的岐山玉……
“天啊,她要的难道是……”
“谁,要啥?!”
陈洛清终于回过神来,啪地拍下筷子,对卢瑛道:“我想起一件急事,必须现在就去做!”
“啊……去吧,去吧。别太急哦,再忙也要保重身体……”卢瑛起身盯着陈洛清转身跑去的身影,落寞地坐下看着已不冒热气的饭菜,没有心思再吃:哎,看来让她帮忙问问有琴大夫有没有怀孕良方的事得下次再说了……
不孕不育不急于一时,但是陈洛清很急。离开天牢后她立即召来随侍心腹,交代她回三公主府找阎蓉。
“让阎蓉马上派人去永安,暗中保护一个人。”
“是,您现在去哪?”
“澈流宫!”陈洛清紧锁眉头,咬牙轻声道:“看看我们谁更疯!”
第一百四十章
陈洛清直奔澈流宫。值守的宫人见储君殿下驾临, 纷纷行跪拜礼。陈洛清见进去通报的宫人举止稍显生疏,感觉跪在宫门的内侍宫女都不是澈贵妃身边的老面孔。少顷她被澈贵妃请进去,更觉澈流宫格外安静, 好像人少了许多, 隐约诡异。
进了主殿,陈洛清见澈贵妃远坐上位,先照例行礼。如今她已是储君, 澈贵妃亦需与她互礼。
“哪阵风把殿下吹来了?听说你现在忙得不得了, 请你都请不到。”澈贵妃行完礼便走下座位, 笑意盈盈地向陈洛清走去。
“儿臣有些女儿家的小事情想和您说, 请您屏退左右。”
“嗯?”陈洛清向来做出光明正大的姿态, 像今天这样主动要私下里沟通还是第一次。澈贵妃给她这个面子, 让宫人退远。
“你不是要来问我要谢礼的吧?”澈贵妃向陈洛清走去, 笑着调侃。不知是不是封了贵妃如愿以偿,她现在对陈洛清的态度平和了很多。“封贵妃的典礼办得很隆重, 我是要谢谢你。不知你想……啊?”澈贵妃惊讶地看着陈洛清忽然抓住了自己的右手腕。“你……啊!”
她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 陈洛清竟不由分说竟拽着她往后殿快步走去。
“你干什么洛清?!”
陈洛清没有回答没有回头, 她按记忆走过上次醉酒时被扶过的那条路, 然后找到那间密室,把澈贵妃扯进室中。这里看来澈贵妃晚上常来, 屋内蜡烛没有熄,仿佛是等着她们光临。
陈洛清把澈贵妃推到床上, 转身关门。
澈贵妃扶床坐起,惊怒反笑, 质问陈洛清:“殿下终于想染指小妈了?!”
陈洛清关好门, 二话不说就把澈贵妃扑倒在床,用半个身体压抓她, 攥紧了她的手臂。
“陈洛清!你疯了吗!”澈贵妃尖叫,奋力反抗。可是陈洛清武功差极是跟卢瑛屈婉陆惜相比,用全力的话压制一个不会武功的深宫嫔妃还是不成问题,澈贵妃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洛清的魔爪伸来。
谁知魔爪没有伸向领口,而是抓住了左腕,扒开了袖子。陈洛清扯出了藏在袖子里的红绳,凑近绳上的岐山玉细看。上次一瞥果然没有看错,这是片纵刨的小玉鱼,一面雕刻生动一面平滑,应该是还有另一半。
“滚开!”澈贵妃终于找到陈洛清看玉松劲的机会,尽力一推,让自己从压制住逃出。她华贵钗饰下的头发微有散乱。她顾不得整理发饰和衣服,急把红绳玉佩往袖口里塞,怒瞪陈洛清。
“爱野,这片鱼玉佩还有一半吧,在谁手上?”陈洛清站在床边,已经冷静下来,退去了刚才的疯狂摸样。
“关你什么事!”澈贵妃沉声低喝:“储君殿下除了国家大事,还关心我戴何种玉佩吗?!”
陈洛清双眼炯炯,望定澈贵妃:“你说过,有的情侣会带一样的首饰。这枚小鱼玉佩明显还有一半,应该是在你爱人的手上吧?”
“陈洛清,你在这发什么疯?!”
“我原以为,你的鱼儿是青梅竹马的情郎。没想到是情娘。”
澈贵妃紧握袖口,震愕又惊疑地盯着陈洛清。
“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陈洛清侧身,作势要走:“当年哭泣的女子已成贵妃,她的名字你是不是很久没听见了?”她回眸,看向神情与身体一齐微晃的澈贵妃,清清楚楚说道:“鱼辰星。”
“啊!不许叫她!”
陈洛清才转身,身后就有破风的利刃裹着悲愤的撕心裂肺向她扎来。她早有准备,扭肩躲过狂怒的刀尖,一把抓住行凶者的手腕,把这股愤怒推回床上。
“你果然想要的不是贵妃之位!”陈洛清神色又变,眸中已没有刚刚的逼迫之感。她奋袖出臂,指向这件密室角落里新添的人型靶子,惊叹澈贵妃的疯狂:“贵妃不过是你登上相王大典站在父皇身边的途径!你现在在衣服里藏兵器,在这里练习,把未离这些亲近宫人支走……你真正的目的,是要在相王大典上刺杀父皇!”
“哈哈哈哈哈!”澈贵妃以肘撑床,握紧刀柄大笑,笑得眼角晃烛光如血泪。“你为什么知道鱼儿的名字?你去我老家查我了吗……洛清,你总是能猜对,总是站在对的那边。难怪你能谋得储君了。你两个姐姐不是你的对手。”满身死意终是应验在这。却只有陈洛清感受得到她的死意。
“我宁愿我猜错了……你真是疯子……”
“我是疯子……”真心下的冷汗,洗去了贵妃的伪装,露出那年雨夜的张爱野,一点也没改变。“你的卢家小美女浪迹江湖都可以震动天下,我为什么不行?远川的国君,在岐山之巅的相王大典上被最宠爱的贵妃刺杀!想想多么地让人欲罢不能!”
“爱野,不要玩火自焚!”再次劝出这四个字,可才脱口陈洛清就觉得说太浅了。这种疯狂哪里是玩火自焚,简直是熊熊地狱火!
“他们杀了鱼儿。怎能没有报应呢?!”张爱野爬起,逼视陈洛清:“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你现在是储君了。我杀了你父皇是给你扫清障碍!”
“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你连亲近宫人都赶走不想让他们受牵连。你没想过你的家人?!”
“家人?!哈哈哈哈!”张爱野又是一阵疯狂大笑,恨意溢出嘴角眼眶:“我父兄为讨你父皇开心,以鱼儿的性命威胁我,逼我进宫,然后杀了她……我要的就是他们死!刺杀国君,我千刀万剐,他们也要陪葬!”
“哎……”陈洛清仰头长叹,震撼中陡生悲悯。
就在她分神之际,脖子上突然一片冰凉,锋利的薄刃颤抖地压在咽喉旁的血脉上。
“我早就死在得到死讯的那场大雨中。这几年的行尸走肉我也过够了。早该下去找我的鱼儿。你要阻止我我就杀了你。再去你父皇寝宫刺杀他。没有人敢搜贵妃的身。虽然不如在岐山之巅动手那样正告天地,一样举世皆惊,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了。洛清,你要是不管,我也不等相王大典了,我今晚就动手。明日太阳升起之后,远川的国君就是你了。”
“我不会让你疯下去的。”
“好!我先杀你!”
“我来阻止你,不是为了其他人,而是为了你自己。”陈洛清顶着刀锋倾身迫近张爱野,冷笑道:“杀了我,你就再也见不到鱼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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