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蕖被沈惊游牵着,怔怔地往前走。
沿着矮矮的院墙,穿过窄窄的甬道。
对方就这样牵着她,两人的衣袖交叠在一处,衣摆轻晃着。
沈惊游的手指微凉,紧紧地牵着她,忽然,少女停下步子。
“怎么了?”
周遭是矮墙,遮挡了些日光。沈蹊面上落了些影,半张脸笼在阴翳里。说也奇怪,方才他站在亮出,眼神却出奇的阴鸷冰冷,令人生畏。而现在他立在墙边阴影下,兰芙蕖却没有那么害怕了。
其实也算不上害怕。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蹊这般,冷冰冰的上位者姿态。
见她停下步子,对方也站在原地,侧过身,眼底似有迟疑:
“刚刚吓到你了么?”
“有些。”
诚然。
她裙尾处的血擦不干净。
沈蹊面色微乱,面上似有心疼之色,低下眉睫。
“是我的错,对不起,小芙蕖。”
她站在光影中,面色白皙,漂亮、干净,像玉一样纯洁无瑕。
沈蹊道:“以后不会让你看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说的不是这个。”
兰芙蕖睫羽也闪了闪,“你不必自责,是柳玄霜吓到了我,他突然窜出来,握住我的脚踝,我、我是被这个给吓住的。”
“他的身上、手上,全是血。沾得我裙角、鞋子上都是……”
说这话时,她的小拇指忍不住勾了勾。
她在说谎。
沈蹊垂下眼,打量了她片刻。兰芙蕖被他这般盯着,面色有几分不自然,转过头轻咳两声:
“我们走吧,我想去看姨娘。”
他点头,“好。”
姨娘被安置在另一处别院。
院子布置得很雅致,院门前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定静阁。
沈蹊声音平稳:“伯母身子不好,此地离医馆较近,寻个郎中取个药也都方便些。只是这院子有些小,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安姨娘住,另一间给你姐姐住,若是你再搬进来,实为拥挤了。”
闻言,兰芙蕖道:“挤一些没事的。我在南院便是与二姐共挤一张床。我从满香庭搬过来罢,别人照顾姨娘我不太放心。”
对方便笑,“这个你不必担心,我遣了医术最精湛的郎中,还有办事最得力的女使来照顾伯母。如若你想搬进来,定静阁一侧还有间小院子,那里也很清净,就是有些小,还需要再收拾一番。”
“不必麻烦了,我还是与二姐共住一屋罢。这么多年也挤习惯了,不用再腾出旁的院子来了。”
见她意已决,沈蹊沉吟一声:“也好。”
兰芙蕖怎么隐约觉得,沈蹊不太想让她与二姐住呢?
她再未往细处想,心中惦念着姨娘,忙不迭推开屋门。
安氏正安静地躺在软塌上,周遭围了几个女使,床边桌子上,还放了一碗刚喝完的汤粥。
屋内熏着暖炭,淡淡的香气从暖炉中传来。沈蹊似乎还叫人燃了安神香,兰芙蕖只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便安定下来。
屋里暖意融融,安姨娘面上,终于有了几分红润之色。
见状,少女眼眶一湿,红着眼睛走上前。
“姨娘。”
见到女儿,安氏慌忙坐直了身子。她伸手握住兰芙蕖的双手,于掌心轻轻摩挲着。
这么多年,姨娘原先白嫩的柔荑已变得粗糙不堪。兰芙蕖抚摸着这双手,心中一道接着一道疼。看见她红了眼,安氏也慌了神,赶忙过来摸她的脸颊。
“蕖儿不哭,蕖儿不哭。”
姨娘声音微颤,“我的蕖儿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跟姨娘说。”
“没有,”兰芙蕖坐在床边,掖了掖被角,红着眼睛摇头,“姨娘,女儿是高兴得哭了。”
她高兴,她怎能不高兴。
柳玄霜终于伏法,她们的日子,也终于有了新的盼头。
少女握着姨娘的手,贴在左颊侧,一声声轻哄着姨娘,跟她说往后的日子会有多好。
听得安氏潸然泪下,她看着眼前生得跟个玉人似的女儿,知晓她定受了百般磨难、有满腹委屈。但在她面前,女儿通常都是将委屈一个人往肚子里面咽,只报喜,不报忧。
甚至在受了那般厄难后,想的还是如何去哄她高兴。
安氏收回神思,朝女儿身后望去。
从她一进门,沈蹊便站在那里,身形颀长,遮挡住门外灼灼的烈日。他未披氅衣,只着了一袭干净落拓的紫衫,腰间别着宝剑,气质矜贵出尘。
母女相叙,沈蹊没有走进屋打扰她们,可当男子听到那声“高兴”时,眉头却轻微蹙了蹙。他抿着唇线,神色极淡,眸底却闪过几分心疼之色。
兰芙蕖正跟姨娘说着,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柳氏已倒,朝廷会派新的使者校尉前来驻守驻谷关。
也不知这位新上任的官员,脾性如何,会不会再刁难她们。
有女使端着热汤,欲朝这边走来。
沈蹊伸手拦住那人,将汤碗接过,“你下去罢。”
他提了提衣摆,迈过门槛,端碗走过来。
姨娘见状,要给他行礼。
沈蹊止住她,将汤碗递到兰芙蕖手上,站在床边,温声道:“伯母,三姑娘,我已经买下了你们连同二姑娘的身契,如若伯母不想留在驻谷关,我在清凤城置办了一处私宅,可供伯母居住。”
“清凤城离北疆极近,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不到半日我便可从北疆赶来。”
此话听得安姨娘一愣,兰芙蕖也怔了怔。
她没想到,短短一日,沈蹊便能将事情想得如此周全。
日影微斜,屋内的暖炭燃尽了,女使规矩地上前,又添了新炭。
见二人发着呆,沈蹊继续道:“如若……你们不喜欢清凤城,想要回江南也可以。只是原本兰府的宅子已被查封,我在江南也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宅子,还需要再筹备上些时日。”
兰芙蕖打断他:“不必麻烦你,听闻清凤城民风淳朴,小食众多,姨娘和姐姐会喜欢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一道温缓的风,却听得安氏蹙起眉头。
“蕖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与我们一起去清凤城?”
沈蹊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来。
二人的目光恰恰迎上。
他的眼神温缓,似乎带着几分探寻,又似乎带着几分期待。只是那眸底幽深瞑黑,兰芙蕖看不太懂其中的情绪。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松,又像是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云。
沈蹊看着她,慢条斯理,游刃有余。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沈惊游的心思,旁人是猜不得的。
对方盯得她有些坐不住,安姨娘的目光亦是灼热。兰芙蕖咬了咬下唇,轻声道:
“姨娘,我想随沈蹊去北疆。兄长在北疆下落不明,我想跟着沈蹊,一起去北疆找兄长。”
她的养兄,那性子如兰花般清雅的兰旭兰子初。
提起兰子初,安氏面上又多了几分恍惚之色。即便兰子初并非自己膝下所出,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安氏亲眼见着,兰旭是如何从一个单薄的少年,长成那般文采卓然、霁月清风的男子。
也罢。
女儿跟着沈蹊去北疆,她也是放心的。
安氏看了兰芙蕖一眼,又看了沈蹊一眼,心中有了些思量。她叮嘱了几句,兰清荷恰好从定静阁外走进来,方喊了句姨娘,就看见立在屋子里一袭紫衣的沈蹊。
她的话语顿住,小心走到床边。
“姨娘,这是刚从张大夫那里取的药,放在床头了,您记得喝。”
兰芙蕖:“又取的什么药?”
二姐偷偷看了看一侧的沈蹊,小声:“大夫说姨娘体虚,开了些温补的药,每日一剂,对姨娘的身子好。”
兰清荷走入屋内后,沈蹊也并未多看她一眼。对待兰二,他的态度倒是有几分冷漠。几人坐在床边围着桌子,始终说不到一块儿去,没一会儿,应槐不知在沈蹊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便起身离去了。
沈惊游离开时,兰芙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背影。
二姐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终于大了些:“三妹,别看了,人都走了。你呀,莫不真是被他给勾了魂儿。”
兰芙蕖低头,拢了拢耳边的发:“我没有。”
“没有就好,如今柳玄霜被捉了,我们在驻谷关也都平安无事了。既然这件事都过去了,那不若让他就此翻篇。三妹,你听姐姐一句劝,日后莫再跟沈蹊纠缠不清了,他那样的人,有多心狠手辣你也是见过的。如今他装得这般温柔体贴,那日后呢,他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日后待他原形毕露,你若是敢稍微忤逆他的意、将他惹恼了,他有多少种手段对付你。光是那些冷冰冰的刑具,还有他那条又长又吓人的鞭子……三妹,你身子弱,吃不消的。”
此话听得安氏频频蹙眉,忍不住道:“清菏,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里说,像沈蹊这般位高权重的男人,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折磨女子的手段也十分残忍,什么抽鞭子、手铐脚链绳索,还有……”
兰芙蕖想起来她手腕上的勒痕。
忍不住道:“二姐,你莫说了。”
走出阁楼,沈蹊正立在院子里。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身形。
“你怎么还在这里,”兰芙蕖迟疑道,“你在此处站了多久?”
有没有听见二姐的话?
沈蹊道:“不久。”
她放下心。
忽然,她眸光顿了顿,看见对方微微肿起的唇。他嘴唇微肿,似是曾被人狠狠咬过,方才他一直站在阴影里,让她看不真切。
如今,他立在阳光下,兰芙蕖千真万确,看清了他的嘴唇。
他是……和谁激.吻过吗。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失神。
沈蹊方一转过身,就看见少女盯着自己的嘴唇,发着愣。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嘴上有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忽然,脑海中闪过些零碎的片段。
还有那虽凶狠,却又细腻的触感。
陡然一道凉风,兰芙蕖自知失礼,尴尬地别开脸。
见她面色窘迫,沈蹊轻声笑了笑,并未说亲吻他的女子是谁。
反而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去庭院里看梅花。
玉梅如雪,暗香隐隐。梅树上的雪已化了,此时反而愈发清冷霜洁。男子就这般站在梅树下,一时间,竟衬得那玉梅都黯然失色。
见她又发着愣,沈蹊伸手,将她发上的花瓣拂去。
微风徐徐,撩起他的紫衫。
男子动作轻柔,眸光更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兰芙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想了大半个月,都没想明白。
这大半个月,沈蹊将军饷案查了个七七八八,人也抓了个九九十十。就在他准备复上时,一阵马蹄声骤然穿过。
只见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衣,手里捧着份皇诏,只一眼,便看见庭院里正在审讯犯人的沈蹊。
“圣旨到——”
叶朝媚轻勒了一下缰绳,微扬起光洁白皙的下巴。见沈蹊走出院子,这才翻身下马。
此行只有她一人,想必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看见她手里的皇诏,沈蹊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撩袍而跪。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神色亦是十分平静,似乎等待这一刻已多时。
男子微垂着睫羽,让人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思。他虽然跪着,却是傲骨灼灼,这让郡主叶朝媚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片刻,才缓缓打开诏书。
红衣女子声音高昂而道:
“圣旨到,沈蹊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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