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蹊,忤逆圣意,抗旨不遵,戴命擅离职守,懈怠职责,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然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免其死罪,赦其戴罪立功,彻查驻谷关军饷……”
日头灼灼。
腊梅开得正好,从庭院中飘来一阵幽香。沈蹊面色轻缓,垂眼跪得从容。
他神情淡淡,似是预料到了圣旨上的内容,平静地听着对方将皇诏宣完。光影斑驳,落在男子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末了,他行了一拜,上前将诏书接过。
“臣,接旨。”
见他这般,叶朝媚气不打一处来。
“沈惊游!”
烈日之下,少女一身灼衣,张扬贵气得不成样子。叶朝媚的母亲清凤城城主夫人,乃当朝太后的义女,有太后娘娘护着,她自然也娇气尊贵。
然,这“娇气”,只是她模样、身段看起来娇柔可人。
叶朝媚实在是个泼辣性子。
许是清风城城主是武官出身,叶朝媚耳濡目染,也跟着爹爹习武练剑。她的马术、剑术甚至都不输给男儿,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她扬着下巴,睨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子。
“圣上虽说免了你的罪,却未免你的罚。你身为朝廷命臣,罔顾圣上威严,如若不是我进宫,在太后、圣上面前替你求情,你如今怕是已身首异处了。沈惊游,你说这恩,你该如何报答本郡主?”
诚然,当初叶朝媚见沈蹊公然抗旨,便火急火燎地上马,直奔京都而去。
进了宫,面见太后,从而一步步在幼帝面前替沈蹊求情。
圣上年幼,心思容易被旁人拿捏,一不留神儿便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去。
经叶朝媚这么一说,幼帝恍然醒悟。
这才保下了沈蹊一命。
但毕竟,抗旨也不是小事,圣上只免去了他的死罪,并未免了他的罚。
沈蹊接过圣旨,将其小心卷好,方言一句“多谢郡主”,便见对方笑吟吟道:
“怎么谢?要不,你把我娶了吧。”
闻言,他身后的应槐没忍住,被冷风呛得咳嗽了几声。
叶朝媚不悦蹙眉,“本郡主救了你主子的命,怎的,连你也敢取笑本郡主。沈将军的命多值钱啊,难不成一句轻飘飘的,就这样谢过了?”
她明明长了张温婉可人的脸,声音却有几分尖锐,听得应槐不敢再吱声,尴尬地别开脸。
沈蹊并未搭理她的玩笑话,轻轻落眸:“在下欠郡主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直接唤我便是。”
叶朝媚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得娇俏,又有几分得意。片刻后,她让下人将马牵入厩,而后歪了歪脑袋,问他:
“究竟是什么事,竟让沈将军连皇命都不顾了。”
不光不顾皇命,甚至都不顾性命。
“圣上虽然免你一死,可昭刑间那十二道刑罚却也不是谁都能挺过去的。圣上宅心仁厚,准许你用三个月将这十二道酷刑走完。虽说给了你休养的时间,但你可知这每走一道刑罚,就如同脱了一层皮……”
话音未落,她话头突然顿住。
是啊,北疆昭刑间的酷刑何等残忍,身前这人又怎能不知?掌管昭刑间的人,还是他沈蹊沈惊游。
反是经了他的手、入了昭刑间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光是想着,安翎郡主便觉得一阵胆寒。
沈蹊却很平静。
这十二道刑罚,在北疆唤作“十二关”,乃昭刑间活受罪却不至死的酷刑。其中又分为地牢、水牢、火牢各四关。
一般很少有人能坚持到水牢。
至于能见识到火牢刑罚的,更是寥寥无几。
叶朝媚十分好奇。
依她对沈蹊的了解,对方绝对不可能做出抗旨之举。此人虽年纪轻轻,但行为处事却十分老成,除非是遇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或是什么不得了的人……
她眸光微凝。
紧接着,一双眼带着探寻,朝身前男子望去。
他今日居然穿了件紫色的衫。
沈蹊身形颀长,外披了件薄薄的氅,雪白的氅衣拢于紫衫之上,愈发衬得他骄矜贵气。
叶朝媚隐约觉得,他与先前有几分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沈惊游,你怎未佩青鞭?”
他腰间空空如也,不光没有佩青鞭,甚至没有佩剑,只挂了一块芙蕖玉坠子。
沈蹊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腰际。
目光落在那块芙蕖玉上时,面色柔和了几分。
他道:“戴着累,便取下了。”
累?
对方蹙了蹙眉。
正疑惑着,从甬道一侧穿来一道人影。只见一名浑身裹得毛茸茸的少女踩着雪,蹦蹦跳跳地走过来。
叶朝媚先是注意到她的身形。
即便是被氅衣包裹得这般严实,却难掩其衣衫下窈窕的身姿。她亦是一袭纯白的狐氅,里头一件水青色的立领,再往上些……
叶朝媚在皇宫里也见过许多模样好看的女子。
可看见兰芙蕖时,还是忍不住怔了一怔。
她原是两手捧着什么东西,踩过冰溜子时,小心翼翼地提了提裙摆。
有微风扬起她的衣角,和乌黑昳丽的发。
她像是冰天雪地里,盎然生长的芙蕖花。粉黛微抹,姿容便是清丽可人。明明是这般毫无攻击力的美.色,却有一种摄人心神的魅力。叶朝媚呼吸微滞,怔怔地看着她,竟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下一刻,兰芙蕖也看到了立在沈蹊身前的女子。
对方一袭红衣,生得高挑而美艳。她虽个子高挑,那双眉、那对眸,却如同被水淬过一般柔软。兰芙蕖忍不住捏了捏手里的东西,有些不太敢走过去。
她似乎……和沈蹊关系很亲近。
兰芙蕖端着手里的东西,有些迟疑。
听见脚步声,沈蹊回头看见了她。
男人手里攥着一道明黄色的帛书,见了来者,眸光亮了一亮。
“你怎么来了,院子里风大,你身子刚好不久,当心又着凉了。”
此话听得叶朝媚愕然。
沈蹊何曾用过……这般温柔的语气与人说话?
他拢了拢衣衫,低下头,离那少女极近。沈蹊身形高大,与那人说话时,他甚至会稍微弯下身。男子的发尾就这般随着温和的风,拂到兰芙蕖面颊上。
兰芙蕖感觉,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仿若想将她看出个窟窿。
她抿了抿唇,将手里头的东西递上去。
“小厨房做了甜汤,很香很好喝,我想着给你送一份过来。”
叶朝媚便眯着眼睛笑:“小妹妹,沈大人他不爱吃甜食,也不喜欢喝甜汤。”
话音刚落,沈蹊伸手取过汤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一饮而尽。
看得兰芙蕖一阵结巴:“不、不烫吗?”
来时,担心甜汤会冷掉,她走得极快。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
沈蹊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命人将空碗收了,轻笑了声:“不烫,好喝。”
不知不觉,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欠了安翎郡主那样大一个人情,沈蹊自然要好好招待她一番。
客堂内置办好了晚宴,沈蹊喜欢清静,便未叫太多人来。
安氏抱恙,除去周遭仆从,桌上就只有他、叶朝媚和兰氏姐妹二人。
叶朝媚走得急,未带女婢,入席时,突然犯了大小姐的脾气,指了指桌上的汤碗。
“本郡主要喝甜汤。”
见状,一侧女使规矩上前,欲替她盛一碗。
“不要你服侍,”叶朝媚道,“听闻驻谷关有一对兰氏姐妹,天生丽质,秀色可餐,看着那张脸,本郡主都能多吃几碗饭呢。”
闻声,沈蹊面不改色,瞟了兰清荷一眼。
兰清荷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硬着头皮走上前。
也许是心中还在害怕沈蹊,兰清荷方舀满一勺,手忽然一抖。“啪”地一声,溅起热烫的汤汁。
兰芙蕖和叶朝媚皆往后撤了撤。
“二姐,”前者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握住她的手指擦拭,“烫到了吗?”
叶朝媚蹙了蹙眉头。
“毛手毛脚的,若是烫伤了本郡主,可是你能赔得起的?你,来服侍本郡主用膳。”
她挑出手指,指了指一侧的兰芙蕖。
这一道锐利的目光,亦是朝兰芙蕖望去。
少女怔了怔,下意识走上前,手还未碰到汤勺,就被人起身夺了去。
沈蹊的手臂极长,轻而易举地捞过长勺,截去了郡主后半句话:
“她不是女使,不服侍旁人。”
叶朝媚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下一刻,沈蹊举起汤勺,问兰芙蕖:
“要喝甜汤么?”
“唔……”
她还未言,面前的碗已经满了。
叶朝媚咬着牙,戳碎了自己碗里的白米饭。
不过就是生得漂亮了些、说话软了些吗,她能跟着沈蹊去北疆吗,能在北疆吃的了苦吗。
哼,小花瓶罢了。
……
用完晚膳,兰芙蕖撑开伞走在甬道上。
驻谷关又下起了雪,她接了一片冰凉的雪花,覆在手指上。方才二姐那一勺,溅得她手上被烫伤。自幼她便肌肤娇嫩,大小伤口如若不及时处理,便会一直留着疤。
她要去一趟医馆。
自从柳玄霜倒台,驻谷关大小事宜暂时由沈蹊接手,他也给了兰芙蕖一块令牌,有这块令牌,她可以去医馆随便抓药。
取了瓶药膏,她回到定静阁,又取出先前沈蹊给她的金疮药,准备一并涂抹。
担心被姨娘和二姐发现、让她们担忧,兰芙蕖特意去了侧间屋子。
刚一推开门,庭院里响起脚步声。
沈蹊亦撑着一把伞,迎着月色、踏着满庭飞雪而来。
他氅衣雪白,衣肩上落了几片梅花花瓣,兰芙蕖见了,下意识想替他拂去。
还未伸出手,对方眸光忽然一闪。
看见了她手上的药瓶。
“怎么了?”
兰芙蕖摇摇头,“没事,就是将才不小心烫到手,涂些药便好了。”
她的手被人捉了去。
屋中昏暗不明,沈蹊一只手握着她,用另一只手点开灯。偌大的侧间,一下便敞亮了,也让面前男子的眉眼愈发真切。
对方接过她手里的药瓶,捏住她细白的小手,轻轻涂抹着——他先是挖出些药膏,将乳白色的膏体涂到少女虎口处,紧接着用指腹将那药膏揉搓开来。
起初,她有些刺疼,咬着牙轻轻“嘶”了一声。
察觉到她疼,沈蹊放缓了动作。
揉着揉着,她感觉虎口发烫,脸颊也微烫,便忍不住道:“我、我自己来。”
对方未松开手。
他的手指修长,像玉一样白皙好看。若不是亲眼所见,兰芙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漂亮的手指,主人竟是那习武之人。
与手指、手背不同,他的掌心有一层厚实的茧。
忽然,她的肩头耸了耸。
沈蹊专心给她上着药,余光瞥见她动,忍不住也勾唇,道:
“笑什么。”
“痒。”
他在她虎口处打磨,磨得她痒。
“沈蹊,还是我自己来吧,你这样弄得我好痒。”
他还是没松手,只是手指上的力度稍稍加重了些,将药膏揉得愈发薄。
揉着揉着,膏体渐渐消失,二人指腹、虎口吻合,她素白的柔荑上,多了道鲜红的印痕。
忽然,庭外传来脚步声。
是二姐。
兰清荷边疑惑着,边朝这边走:“这灯怎么还亮着,门也没关……”
反应过来,兰芙蕖面色变了一变,也不管那药瓶了,抓着沈蹊的手就往书柜后躲。
书柜之后,是窄窄的一片空隙,再往里些便是靠近主房的窗牖。她拉着沈蹊,匆匆躲入缝隙中,空隙不大不小,刚好容下两个人的身形。
男人微微偏过头,虽是很乖地被她拽着躲起来,可面上仍有疑色。
见状,她悄声解释:“我二姐,她要进来了。”
进来便进来了。
沈蹊唇角微翘,一双眸瞑黑,眼底幽深而晦涩。
他的眼神在这黑夜中,却是极有杀伤力。
兰芙蕖松开他的手,不自然地朝柜子靠了靠,试图和他拉开些距离。可这地方实在是太窄小了,二人身形几乎要贴在一块儿,看得她面色微窘,耳根也微烫。
她咬了一下舌头,悄声解释道:“我、我二姐,她……不喜欢你。”
准确地说,是不喜欢她和沈蹊在一起。
若是对方看见她与沈蹊共处一室,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阵唠叨。
听见这话,沈蹊眼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又歪了歪头,恰恰看见从院内朝这边走来的人形。兰清荷提着裙角,迈过台阶,就快要走入侧间。
他忍不住,短促地笑了笑。
“你二姐不喜欢我啊。”
沈蹊的声音很低。
二人又挨得极近,他的声音、他的气息,还有说这话时,他胸膛里闷闷的笑声,都如此清晰。
男人弯下头,“她不喜欢我,那你呢?”
她愣了一下。
庭中落着雪,月色昏黑,他身后是薄薄的轻纱,说这话时,对方朝这边倾了倾身子。
将她抵在身后的书柜上。
她被迫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眉眼在眼前缓缓放大。
这样精致到、几乎可以用美艳来形容的凤眸。
他垂下浓密纤长的睫羽。
温热的吐息,就这般落在她面颊上,他似乎是在笑着,端详着她的面上一寸寸发红。听着二姐的脚步声,愈发逼近……
他的声音也随着身子压下来,落在兰芙蕖耳边。
嘎吱一声,二姐推开了虚掩着的屋门,朝这边走来。
沈蹊垂着眸,慢条斯理地看着她。
“那你呢,小芙蕖。”
他的声音低缓,随着这瞑黑的夜色,落在她的耳畔。
“你喜欢我吗?”
他似乎在憋笑。
她的心怦怦直跳。
忽然——
“呼”地一声,兰清荷吹灭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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