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在偌大的军帐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兰芙蕖目不转睛,看着趴在地上的男人。
听见她这一句,对方浑身明显一震。他的头发披散着,遮盖住了半边瘦削的脸颊。可即便如此,兰芙蕖仍能在茫茫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她的兄长。
那位文质彬彬的、清风霁月的、如兰花一般清雅的兰家大公子,兰旭兰子初。
兰府里,他多喜素衣,尤嗜青白之色。
喜字画,善诗文,风度翩翩,儒雅俊俏。
他的眉目是温柔的,声音亦是温和轻缓。他常年喜欢站在水榭边,捧着一本书卷,腰间佩一块莹白温润的玉,让人放眼望去,只道公子如玉,俊雅无双。
每逢她过来吵闹,兄长便会将书卷一阖,唇边挂着无奈又宠溺的笑,用书卷一端轻轻敲打她的小脑袋。
“母亲在休憩,小妹不可喧哗吵闹。”
兄长是极宠她的。
兰旭会手把手地教她诗文、教她抚琴,会记得她爱吃的每一样点心,甚至在兰芙蕖不小心犯错后,也会主动替她在父亲面前担责。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小妹还小,不懂事,长大些便好了。
兰芙蕖是庶女,虽然兰夫人不怎么苛待她,但兰府里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下人。相较于二姐,兄长也更心疼这个庶妹、更偏心她。
男子靠在水榭边,手里握着本书,安静地闭目小憩。他广袖木屐,身侧是朦朦胧胧的水雾。穿堂风微扬,拂过他青白色的、宽大的袖袍,桃花簌簌落下,坠落于他的衣摆。
听见脚步声,兰旭徐徐抬眸。
他的嗓音慵懒,光影映衬着他面上有了几分病态。兰子初面容泛白,双瞳却比一般人要瞑黑上许多。
水雾将他衣上的花瓣沾得微湿,男子伸手将那一抹绯色拂去,唇角带着薄薄的笑:
“小妹,过来。”
……
兰芙蕖总觉得,兄长这般好的男子,是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他就像是天上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际,温柔而明亮。
青衣巷里,旁人一提到“君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而如今——
兰芙蕖拨开人群,朝他冲去。
兰旭受了极严重的伤。
他两手撑着地,背上被打的都是血,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慌忙将他扶起来。
“兄长。”
他的身子很硬。
当兰芙蕖的手落在对方手臂上时,她能明显感受出来,男人的手臂僵了僵。他身上有很浓郁的药味,还有很刺鼻的血腥味儿。兰芙蕖搀住他,让他靠着自己站稳身体。
兰旭回过神,别开脸,没有看她。
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的气息很虚弱。
站稳了,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兰芙蕖微怔。
这力道不足以将她推开,却能让她感觉到,兄长在抗拒与她相认。
他头发披散着,单薄的衣衫背后渗出许多道可怖的血痕。帐内燃着灯盏,昏黄的灯火落在兰旭面上,他原本孱弱的身形如今更显病态。
兄长自幼体弱。
又是一个文人。
想也不用想,这四年,他在北疆定是受尽了欺负。
见他要走,兰芙蕖忙不迭追上前。
“兄长,你受伤了,我扶着你慢些走。”
她攥着先前那医者开的药,跟着兰旭往帐外走去。
对方虽然步子迈得急,但总归是带伤之人,没几步便被兰芙蕖追上来。
兰旭不理她。
“兄长——”
她知晓,兄长是不愿这般难堪地与她重逢。
皎皎清月坠落淤泥,还是如今狼狈的场面,换做谁,都不愿意再见到故人。
但兰芙蕖也知道。
如若此时不跟着兄长、不帮他处理伤口,他会死。
北疆的风比驻谷关还要烈,也愈发寒冷。夜风中裹挟着北疆的沙土,兰芙蕖被呛到,忍不住弯腰咳嗽了几声。
听见咳嗽声,兰旭步子微顿。
少女弯下身,这一声声牵动着肺腑,咳得她面红耳赤,满嘴都是沙子。
终于,身前一道黑影,兰旭缓缓走到她身前。
他浑身摸索着,想要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
可身上却处处是脏污,带着血,带着泥。
兰旭十分局促,有些慌地低下头。只见兰芙蕖终于平缓了呼吸,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这一回,死死不肯放手。
身前男子的眸光颤了颤。
即便在这般狼狈不堪的情形下,兰旭的眸光仍是清润温柔。他的瞳仁比一般人要黑一些,这反而衬得他眼神干净清澈。便是这般明澈的眼眸,与他这一身污秽格格不入,也愈发让她心疼。
她忍不住伸出手,将男人的发往耳后别。
夜光里,月色下。
露出这样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的三庭五眼长得标致而正气,英眉入鬓,双唇饱满。相较而言,沈蹊的凤眸狭长,唇也生得有些薄,这使得他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散漫与轻佻。
正在出神,兰旭将头扭开。
声音很轻:“莫看了,脏。”
“不脏。”
她赶忙道,“兄长,你如今宿在何处,我扶着你过去我带你去上药,再带你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不必了。”
兰旭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憔悴,“我住的地方……不干净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别去了。”
诚然。
他这四年,在北疆混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体弱,在战场上立不了功勋,甚至连提兵器都有些费劲。久而久之,便受到其他士卒的排挤与欺凌。
他骂不过、也打不过那些粗人。
言罢,他便欲往回走。
兰芙蕖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看着兰旭身上的伤,她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
“兄长,我很想你,姨娘和姐姐也很想你,我带你回军帐看二姐好不好。你身上这么多伤,一定要上药的,等到伤口发炎、溃烂就不好了。”
她的眼眶红红的,“我这里有金疮药,还有些温补的补品,兄长,你不要不认我,我是你的小妹,是你最疼爱的三妹。你是我的兄长,我不可能不管你的,我带你去疗伤,好不好?”
正说着,冷风一吹,兰芙蕖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哭起来时,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极低的呜咽,像猫一样。少女的脸颊被冷风吹得红红的,眼尾亦是红了一大片,看得人好生心疼。
兰旭终于伸出手,想给她擦眼泪。
可一看见脏污的手指,又将胳膊缩了回来。
片刻,一声叹息:“我不想……让二妹也看见我这般,如今我在灶间做庖厨,灶间后院有一处小屋子,那儿也有炭火,算得上干净暖和,待我将这一身脏污处理干净,再去找你和二妹,可以吗?”
茫茫人海,兰芙蕖唯恐会再次与兄长失散。
便道:“我跟着兄长你一起去,我这里有些药,其中有温补之材,你一道煎着喝了。”
兰旭拗不过她。
只好无奈应是。
这一路,他忍住许多次想要抚摸她发顶的冲动,亦是很想问,她是如何来到北疆的。今夜烧火时他曾听说,沈蹊带了一个女人来北疆,还对其百般珍重,想来,应当是小妹了。
心想到这里,兰旭的眸光闪了闪,隐隐有情绪翻涌上来。
身侧的小妹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目光单纯干净。
到了灶间,兰旭将外头的门闭上,在屋内生起了灶火,以此抵御严寒。
回想起方才在医馆看到的一幕幕,兰芙蕖还是忍不住道:“兄长,你可是生了什么病,需要用药?”
他怔了怔。
“不是大病,还是些陈年旧疾,需要些药材温补。平日里我就在灶间多烧些火,赚些铜钱,攒起来,一个月去一次医馆。”
再往下,他忽然沉默不语。
即便兄长不说,兰芙蕖也能大致猜到后面的事。
兄长如此修养,是做不出偷盗之事的,定是那群混混看他体弱、好欺负,想要霸.占他买药的钱财。
兰芙蕖将买的药分了类别,取出些他能喝的药材,倒入罐中煎好。
见状,兰旭想要拦:“这些都是你的药……”
“这不是我的,是沈蹊的药,他犯了胃疾,我想着来医馆给他找些药材补补。”说罢,她又记起些什么,从身上掏出一个小药瓶,“这也是他给我的金疮药,兄长,你拿去疗伤。此药效果很好,我原先磕伤的地方已看不出什么印痕了。”
兰旭沉吟:
“沈惊游……”
这些年,他亦是在北疆听闻沈蹊的事。
对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一路往上爬,只用了不到四年,就站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其实这些年,兰旭可以去找沈蹊。
但回想起当年在青衣巷的事——那时候的他,是天之骄子、所有人赞颂,而沈蹊,却是人人喊打的“不成器的东西”。
兰子初是有些傲气的。
他不愿去求沈蹊,不愿跪倒在对方脚底下。
煎药时,兰旭一直沉默不语。
兰芙蕖以为他累着了,便也没主动去找话头。看着他将药乖乖喝下,她这才放心。
而后,她背过身,隔着一道厚厚的帘子,兰旭在里面上药。
一道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而后便是水流之声。
待他从帘后走出来时,已是格外清爽。
兰旭逆着月色,让兰芙蕖面上又几分恍惚——好像这么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
屋外头突然下了很大的雪。
雪声呼啸,冰粒子砰砰砸落在窗户上,见状,兰旭便道:
“我这里没有伞,如今风雪甚大,隔间有一处供庖子休息的厢房,你先歇下罢,就是可能要委屈你……”
兰芙蕖笑:“不委屈,兄长。找到了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见她这样说,兰旭也笑了。
他揉了揉少女的头,“睡吧,我守着你。”
“那你呢?”
“我不困,睡不着,”兰旭道,“我看着,这雪什么时候停了,再喊你。”
兰芙蕖轻轻“嗯”了一声。
她眯着眼,感觉灶子里的火又温暖了些。兄长去柴房又添了几根柴火进去,一瞬间,满屋子被烤得暖意融融的。
她身上十分舒服。
兰旭睡不着,她也睡不着,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妹,你是如何来北疆的?”
“是沈蹊带我来的,我跟姨娘说了,要和二姐一起,来北疆寻你。”
“那你先前的罪籍……”
“沈蹊帮我洗了罪籍,兄长,如今我、二姐,还有姨娘,都是自由身了。”
“沈蹊,”他无声苦笑了下,“如今倒要沾他的光了。”
窗外风沙席卷。
听着雪粒子的敲打声,兰芙蕖不知不觉,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只是在睡梦里,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在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梦里,那人站在花丛里,一袭雪白的衣,朝她伸出手。
“小妹,我带你去摘花。”
他的声音很温柔,眉眼里也尽是宠溺之色。
她欢喜地迎上去,甜甜唤了声兄长,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原本明媚的天竟变得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夹杂着雷声,从天际闪过。
紧接着,兰芙蕖看见了从马背上走下来的沈蹊。
他一袭玄衣,撑着一把伞。
雨水淅淅沥沥,从冰冷的伞骨上流下,沈蹊衣摆上沾了些水珠,那寒气亦凝结在男子眉眼里。
他神色阴冷,看着站在兰子初身侧的少女。
一向温和的眉眼里,陡然闪过一丝令人惊悸的戾气。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将男人的面上照得一片透白。他的眉眼在阴雨里寒得刺骨,竟让兰芙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沈蹊站在一袭雨帘之中。
雨水落下,将他的声音亦打得透亮。
他冷着声,以不容回绝的口气命令道:
“小芙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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