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仲夏时节, 万物生长繁茂,花草林木幽深,正是燥热难耐之时。
好在南扬州背靠青山, 坐拥百里大泽得享水利, 城中四方水路通畅,正是避夏消暑的胜地。
这种酷热的天气,午间暑气极盛, 催得蝉鸣愈发显得聒噪扰人。
城郊路畔,路边蛇虫都被烈日烤得没精打采,等人靠近了才不情不愿似的往路旁草丛中一钻了事。
一队着黑金色袍服、头戴遮阳大帽的除魔司卫使就是这时候策马自远郊扬尘而来。
酷烈的日光将一行人身影投映到波光粼粼的湖面,岸边躲在水草下的鱼儿被惊动, 摇摆鱼尾顺着湖中暗涌分散开来。
有几尾得了灵性的大鱼离群失散了方向,随波逐流被卷入漩涡中。
它们挣扎着好不容易逃出来,在湖底不知游了多久, 又经过数条地底河道暗流, 终于得见天光。
大鱼从黑漆漆的山洞里欢快跃出, 在假山石堆砌成的小瀑布上方划出一条流畅的抛物线落入水中, 激起一阵波光粼粼的水花。
廊亭间穿行的官员差吏不由也略停了停脚步, 于忙碌的差务空隙间贪凉欣赏了这一番鱼跃之景。
人赏景,鱼儿也在园中湖泊浅表巡游了一圈, 好奇浮上来点了一下水面, 在扩散的涟漪中间, 小小窥探了一下不久前才在城外见过的这一波人。
这是紧邻南扬州州府重地的一处幽静官邸,不算大, 和本土大户人家常见的私宅样式一样, 都内置了一片小小的园林。
这处官邸前庭后院皆以交错贯通的廊桥相连,廊亭建在水上, 其下是从南扬大泽引来与地下水系贯通的清泉活水。
南扬州本就是一片坐落在万里水泽上的连岛之地,也是国朝江山最富庶的几处大州之一。
这样水土丰饶的福地,自然也孕育出了无数仙山洞府。
如今玄门七派仅剩的四派里,除去内斗分裂已沦入三流末等门派的坤岭宗,琉璃若水阁、药王谷以及符琊山,后两者山门基址都在南扬大泽之上。
罗绯领着妖山院众人刚从城外赶回,此时简单冲了个凉,洗去周身灰土汗渍方才觉得清爽松快了些。
她换了身衣服,随便点了两人沿水上长廊朝正堂走去。
送信的小吏还有别的活计要做,方才就已离开了。
罗绯站在长廊之上,将手里的信折好收起来,目光从水榭池塘泛起的涟漪上挪开,嘴角挂着少见的笑意,脖颈蔓延至脸颊的若隐若现蟒麟蛇纹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一旁犬妖司卫低声道:“大人,是好消息么?”
罗绯迈步前行,面上神情愉快。
“琉璃若水阁阁主闭关时不明不白死了,轻水令再度失踪。
门中至宝流落在外五十年,与盟友翻脸,好不容易同仇敌忾从外人手中夺回来,却不料门内反倒有人起了贪心……
正卿大人说的果然没错,贪婪与不知足是玄门膨胀至今最大的驱动力,也是他们的死穴。
狗咬狗,琉璃若水阁也完了。”
“可是,轻水令咱们就不管了吗?这东西能吞河化脉,炼化天下水系灵脉为己用,大人……”
蛇女神色轻慢,步态妖娆,手里红鳞蟒鞭尾梢在空中轻荡。
“没什么好担心的,大人早便考虑到了这个。
她已上奏枢密院,请得钦天监与水部辅佐,天下各州郡皆有水部曹郎派遣官员协同我除魔司监管。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宝物归属落定之时,琉璃若水阁也就完了。
到那时,持轻水令者但凡敢打水脉主意,还怕抓不到人么?”
水脉与别的灵脉不同,水流动无形,成规模的大江大河水系大多都四通八达,一旦有人捣鬼,很容易便能顺藤摸瓜追溯到源头。
至于那些小的水系……用就用吧,那么点水脉灵气,都不够填补歹人动用轻水令的消耗亏空。
世上不存在得到就能让人一步登天的法宝,被尊为水系功法至宝的轻水令哪儿那么好使的?
没有海量化汽的灵脉之水支撑,普通修士用一次只怕都能抽干气血。
宝贝是好宝贝,正卿大人暗中做推手把宝贝还给琉璃若水阁,却切断了任何人动用这项至宝的条件。
正堂里燃着素雅的淡香,窗棂大敞而开,冰鉴被放在了窗前木桌上,将窗外自水面吹来的热风都染上了凉爽宜人的清新之感。
午后虽炎阳高照,但直射不到窗户,只叫屋内通透明亮。
已无需繁复华美又奢丽的官袍加持身份,萧缇只着一身寻常黄衫罗裙,长发挽起,正坐在桌案前执笔批复公文。
容颜姣好的主官眉宇间神光自显、已有不怒自威之态。
而她身后画壁上,则悬着一幅自枢密院赐赠的天子墨宝,“代天巡狩,国镇诸魔。”
萧缇停笔抬眸,微笑道:“陈院卿派你回来,想必是又有好消息了?”
罗绯敛睫,身后两名司使行礼退至门边值守,她屈膝恭敬道:“妖山院巡检指挥使罗绯,代院卿向大人回话!符琊山掌教方鹤晨间寅时暴毙而亡,玄门至此分崩离析,宗大人遗愿,已于今日了了。”
方鹤的私生子黄阆在药王谷当了二十多年的少主,当然不可能认回亲父。
事发后,他为了向一夜之间变成“养父”的谷主表效忠心,手刃其母,又使计接近方鹤斩了他一条手臂。
玄门修道讲究一个断灭俗情,为凝练道心而杀亲证道者也不少见。
黄阆如此作为,倒也合乎他一派少主杀伐果决的身份。
“有我们借南天门及坤岭宗之名暗中援助扶持,黄阆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少谷主也不是白当的,他……”
罗绯话突然打了个磕巴,只见正卿大人旁边,一只毛茸茸的猫爪从下面伸了上来,肉垫张开,在桌面上摸来摸去。
萧缇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眼眸弯弯笑了起来。
猫爪摸半天没摸到东西,一个耳朵压趴的猫猫头便探了半个脑袋上来,扒桌边往上面瞧。
萧缇伸手将桌上果碟拖过来,摸摸猫儿的头,狸猫便顺势把脑袋拱她手心里蹭。
“睡醒了?”
小猫尾巴翘了起来,环她手腕上轻轻摩挲,算是回应。
它跳到萧缇腿上支起身子,两只前爪并拢按在桌案边缘,低头在果碟里嗅了嗅,随即便失去了兴趣。
它抬头看了罗绯一眼,脑袋歪了歪,喵一声和蛇女打声招呼,便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仰头舒展身子立起来,拿毛茸茸的脑袋去蹭萧缇的脖子。
蹭到以后就势一歪,小猫便躺倒在正卿大人怀里懒洋洋卧下了。
萧缇托抱住它,另一只手自它头顶顺着软乎乎的背脊摸到尾巴尖,就叫这刚午觉睡醒的猫儿又闭上了眼睛,喉咙里舒舒服服发出呼噜声。
罗绯嘴角不自觉一抽,实是对这胆大包天又懒惰散漫的猫妖无话可说。
她视若无睹,手捏住袖角继续回禀:“黄阆在药王谷经营了那么多年,如今方鹤一死,外患暂时压下,药王谷父子两派势同水火jsg,只怕不久后也会步上坤岭宗的后路。”
过去二十多年中,所有可能阻碍儿子顺利接管药王谷的长老都被谷主除掉了,如今他再想废了这个继任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亲手扶持起来羽翼丰满的幼狮,与根深蒂固大权在握的老狮子之间,可还有得斗呢!
但无论如何,曙光已现,可以告慰宗篱大人在天之灵了。
等罗绯离开后,小猫脑袋一下子抬了起来,它蹦到地上化作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窗边看了看,哼哼一声:“可算是走了,自来这南扬州,你就是连休沐都不得清闲。”
罗绯是知道她妖魄模样的,少将军不满心上人被一大批公文差务压着,休沐日都要被人扰了清净,故意跑出来搅气氛。
在外人面前,萧缇不至于跟一只小猫还避嫌。
但对于同为大妖、且知道这只猫儿就是少将军幻化的蛇女而言,看见她俩的互动,简直浑身都不自在。
稻琼坐回来把人纤腰搂着,另一只手把桌上的文函推开,尾巴晃悠着凑上前亲她脸,眼睛亮晶晶的。
“大夫不是说了吗,你身体底子并不差,先天没有不足之症。
以前老关在侯府那三分地里不动弹,难怪总生病,走,我们出城去大泽边逛逛!”
萧缇把她靠过来的身子抵住,“你也不瞧瞧外头是什么时候,午后暑气正盛,现在出去不热么?”
猫妖黏人,亲了脸还不够,脑袋一歪就擒住了她的唇,“那就晚一点,黄昏时候再去。”
唇间才勾来的一点凉滑一触即分,摄骨销魂,少将军呼吸乱了几分,美人就从她怀里挣脱开来,笑着推她,将还未批复完的公文又拿到了手里,“你身上好热,捂得我都要出汗了。”
稻琼不说话,萧缇便偏头瞧过来,将背贴她怀里,想了想仰头亲她的下巴,“阿琼?”
少将军心里又闷又柔,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把怀里重又盈满的香软身躯搂住,耷拉着猫耳朵恹恹道:“前几日你月事来了难受,还要我帮你捂腰腹,说我身上暖和,抱着你就能好受舒服很多,现在却嫌弃我身上热……”
萧缇拿她没办法,将手里的函文放下了,起身坐少将军腿上,将蔫巴巴的大猫下巴托抬起来,“这怎么是嫌弃,你冬日的时候难道会嫌我身上凉吗?”
别扭的猫妖不说话,只手上用力,将人按搂在了怀里。
萧缇舒展身子迎上去,在她耳边柔声劝哄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身体,想陪着我一起出去逛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方才不是听罗绯说了嘛,方鹤已死,玄门七大派如今四分五裂,只剩残阳一缕,不日便要凋亡。
可人心贪欲无穷无尽,今天没了七魁首,明日说不准又来五天宗,除非能从根上就遏制玄门诸派的发展,将他们圈定进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我已就此事向枢密院上奏,若有答复,不仅是玄门修派,日后便是大妖之宗国,也不怕再受人欺辱,或如玄门一般树大招风惹来祸患了。”
猫妖本来也就是自己闹闹别扭,要是秦洛惟在,肯定会劝萧缇不要惯她臭猫病,扭头她自己也能顺坡下来。
但萧缇总是舍不得叫她不开心的。反正顺毛摸或逆毛抚,她都有办法。
正卿大人眸光一闪,卧在她怀里幽幽发问:“阿琼,是不是陪在我身边,叫你觉着憋闷无趣了?”
“怎么会!”少将军忙将她的脸从颈畔捧起来,认真道:“我一点也不闷,我就是,就是……”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垂着脑袋嘟囔:“你现在是除魔司正卿,而我身上也没个正经差使,成天无所事事瞎晃悠,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也不操心,跟个废人似的。”
做个什么也不必操心被人圈养起来的小猫也没啥不好的,只不过吧——
“我定期会跟祖母写信报平安的。
二哥说,祖母最近老唉声叹气,说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放哪家都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良配……
她老人家最近还捡起了几十年前的老交情,重新跟赵国相家的老夫人走动起来了。
她说我脾气也不好,若以后一直叫你养着,万一闹矛盾惹你生气,也好有个能说和的。”
萧蕴和赵相家的小公子成了婚,老人家这关系攀得挺委婉。
少将军叹了一口气,尾巴又往她腰上绕。
“我想着,正好大夫说你身体底子弱,需要多去外头走走嘛,那我们就多出去逛逛,甭管游山玩水还是一起踏青野游,多多少少算是做了一些事。
不然回头给祖母写信,又是你忙碌没空,我则溜达乱晃或干脆又在你身边睡了一天……”总不能把情人晚间亲密说的私房话拿出来叫老人家安心吧?
萧缇唇角微扬,勾着她的脖子调侃笑道:“祖母担心我们半路而散,无法相守百年,阿琼你不担心吗?”
猫妖耳朵压趴下来,眼睛不可置信般瞪大、化作一双圆溜溜的竖瞳,把人搂胸前压低声音,凶巴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美人软声讨饶,笑着推她。
午后炎热,窗边放的冰鉴已经化了大半,猫妖热乎乎的身子正面贴覆过来摩擦揉弄,萧缇有些吃不消,背脊发软,颈间已出了一层薄汗。
推搡间,香气愈浓,萧缇握着她肩膀,似推似抱,唇齿间含着的话语湿热,甫一出口就被吮咬着吞了下去。
“这是白日呢,怎能又这般荒唐……”
她颤声吸气,将身前大口吞咽的脑袋抱住,挺身攀她的肩膀,含咬住面前耸立的尖尖猫耳,“阿琼,抱我去里间吧。”
这便是允了。
怎会不允?失而复得,每每能搂住这一副柔韧的身躯,都能叫她快活到几欲流泪。
窗外柔风阵阵,抚动水面涟漪不断。
地脉走势轻微的偏移引动了南扬大泽下的暗涌,时不时有几尾大鱼从园林假山石的活水口欢快跃进廊亭溪边,随着瀑布一并溅起清亮的水花。
一只毛发通体乌亮发亮、黑中隐隐透着赤红的玄猫正蹲坐在廊亭顶上晒太阳。
它长长的尾巴轻甩着,耸立的耳尖在风中晃了晃,哪怕捕捉到了几丝令人脸红耳热的呢喃声也丝毫不以为意。
年轻人嘛,就是火气旺,天天黏一起纠缠也不腻,真叫人难以理解……
它愉快地盯着下方池子里的大鱼,舔舔爪子洗脸,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龙脉抬头,欣欣向荣。跟着龙脉孕育出的伴生灵猫真不错啊,处处都有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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