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今岁腊月中旬连续降了好几场大雪, 山中不知年,西荒大妖们越是临近春节,便越是爱往州城里跑。
郊外的绿枝红梅映白雪看久了, 人多少还是想再去热闹的市井中瞧瞧的。
路边行人穿着簇新的棉衣在喧闹的市集里穿梭, 手里拎着不少东西大声砍价,一看就是在置办年货腊肉。
街畔酒楼彩灯高悬,商铺热热闹闹, 孩子们你追我跑,像游鱼一般在人潮中间灵活穿梭,偶尔撞到人,礼貌点的会腼腆道歉, 更多的是怪叫一声,嘻嘻哈哈钻人堆里眨眼就不见了。
热闹的人间烟火气啊,多少人家从年头忙到年尾, 就是为了能在腊月里歇一歇, 阖家团圆这么热闹一阵子。
而西荒里的大妖们, 却有不少都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
可这两年, 天南地北的同胞相聚一起, 在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便共同做出了这番事业,还结识了大批志同道合的好友。
所得皆是意外之喜, 感受到的年节喜庆氛围, 便也不比市井百姓所感知的差多少了。
更别提那些本就拖家带口来西境的大妖们, 一大半都在环琅州安了家。
他们不再畏惧身份败露,反倒因为大妖的身份得了些许便利, 揽下不少普通人完全干不了的活计。
至于他们的丈夫、妻子及儿女至亲, 也不再日日担惊受怕,很快便都在州城坊里间安顿了下来。
环琅州毕竟位于西境, 与内陆中土相比更临近西疆,靠近定魔关。
这里的百姓可不似内陆某些地方那般保守封闭。
西疆军镇里,报名投军的人中走投无路的饿汉、越狱潜逃的逃犯、大妖、被仇敌逼至末路的散修……什么样的人都有。
同样,狼鹫军中也什么样的人都有。
民间百姓对守定魔关的狼鹫有一种近乎于大义般推崇的向往与尊敬。
当然,狼鹫军士也值得这样的尊敬,但身处军中的人都知道,军功与人品从来都不是挂钩的。
所向披靡、服从军令浴血奋战且悍不畏死的猛士,换一个环境或许就是精力无从发泄,欺男霸女的暴徒。
每年归乡探亲的将士名额其实并不多,定魔关内,多的是被上官紧盯着,战功赫赫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放离了西境的老兵。
环琅州百姓离西疆近,见识广,当地人大多都是和善友好的性子。
孙婉当初为妖宗建址精挑细选挑中这里,当真是独具慧眼。
州城里,有些商家别出心裁,为了迎合——也可以说是想办法从大妖荷包里掏出宝贝来,专门针对他们办了好几场活动,可把这群自遍地是宝却难以开发的莽林深处出来的大妖老爷感动够呛。
整个寒冬腊月,许多人要不是得定期回宗国录名报到,几乎都住城里了。
开始时小不听还为此谨慎担心,和稻琼、孙婉等长老一起去州城瞧过几次,结果发现不过是商人耍的小手段,便也不再管了。
环琅州真是一处妙地,这里的人友善又精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当地商人逐利却也带着一股子热诚的实在劲儿。
难怪能哄得人心甘情愿掏腰包。
没什么大不了的,宗国里的情况跟城里差不多,这群被人捧着玩花了眼的大妖们跟普通人也是一样的。
没必要担心,姑且让他们去玩吧,等荷包被精明的商人掏空,过完年以后,心再野的人也得乖乖回来老实做事。
都是没成家的年轻人,稻琼开始时还和麾下那些玩野了心的大妖一样,经常带着秦洛惟、乐豫他们瞎混到处玩。
可没过几天她又蔫巴下来了,再出现时似换了个人一般,稳重得不得了。
少将军腊月里再不瞎跑,反倒是叫上几位长老开始研读国朝律令,从中精简剔除一部分用不上的,再借用玄门各大派的宗规,开始编纂妖宗之国自己的律例。
这做的当然是正经事,而且是一派宗国发展过程里必经且必要的大事。
只是在临近年节之际,这种时候由她提出来执行,怎么看怎么觉得违和奇怪。
乐豫私底下偷偷问了秦洛惟,后者站在州城最有名的杂耍班面前鼓掌叫好,丢了几枚铜钱出去,一脸平静见怪不怪道:“这有什么,大人只不过是性子散漫了些,心里其实对很多事情都门儿清。她是九卿长老之一,提出并总揽此事有问题么?”
“赵记盐水鹅,明天鸡鸣时我就去排队给你买——”
“成交,豫哥真是大气又仗义!”
随主君去西荒大泽捞到的那几只肉质鲜美的大鳖,就像是唤醒了秦洛惟的老饕之魂,自那以后,这姑娘便着了魔一般爱上美食。
用好吃的贿赂她准没错。
秦洛惟眉开眼笑。
冬日天气寒冷,早上起床真是太艰难了。
那赵记的盐水鹅和烤鸭是环琅州一绝,常常五更天就被人买光了,去晚了连个卤水都捞不着,她馋大半个月了。
“上月下旬云台将军不是给主子传讯说萧文侯想给萧三小姐张罗婚事么,主子就闹别扭,明明在意又不去问,我就替她给琥珀去了信,结果一直都没消息。”
他们俩是少将军身边最信任的亲随,这件事乐豫当然也知道。
“不是有小道消息说宗篱大人已经病逝了么?
如果是真的,只怕望京台如今正掀起妖风变革,萧三小姐处于风暴中心,肯定是顾不上这边的。”@无限好jsg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当然知道这个,还用得着你来提点啊?”
被她呛一下,乐豫也不恼,笑道:“是,我不打岔了,你说你说。”
这人最近怪得很,也不像以前一样老跟她斗嘴了,每天乐呵呵的,像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秦洛惟瞧乐豫一眼,哼了一声,“主子晓得时机不对,既得不到回信,又帮不上萧少卿的忙,我估摸着她心里难受憋闷,玩也玩不舒坦,便干脆给自己找了些正经事做转移注意力了。”
“制订宗规律例的确是件正经事。”乐豫点了点头,眼珠子一转,平平无奇的一张路人脸显出了一点局促来。
“那个,洛惟啊,哥哥我正巧也有件正经事想找你帮忙……
上回咱们去酒楼卖那大鳖,后厨出来验货的姑娘后来不是跟你熟起来了吗?”
秦洛惟回过味来了,学着少将军双臂抱肩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乐豫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就问问,那姑娘没定人家吧?”
“定了,你没机会,死心吧。”
乐豫急了,“你别骗我,我都打听过了!李姑娘是孤儿,她每日勤勉上工,昨天才刚休息,除了你们几个女子为伴,身边都没出现过男人……”
他话语陡然停下,脸一下子白了。
不……不会吧?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秦洛惟面带同情之色,拍拍乐豫的肩膀,“豫哥,换个人喜欢吧,这个没可能的。”
乐豫默默无言,她叹了一口气。
感情的事有时真没辙。
那位圆脸活泼,笑起来脸颊边一个小梨涡的李厨娘,跟她们聊起她喜欢的第一个姑娘告诉她自己只喜欢男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乐豫简直一模一样。
世间事大多如此,有人心碎,有人落寞,就一定也有人幸福美满。
正如秦洛惟所言,李厨娘早已经下定,腊月二十一便与心上人结契成亲了。
因不是官府落印的正式婚契,也没怎么大办,李厨娘与妻子只向几位亲近的好友下了团书。
秦洛惟去赴婚宴的时候,乐豫还请她帮忙随了一份礼作心意,一来二往也都成了朋友。
这边世俗百姓生活还算平静和乐,正准备辞旧迎新过春节,另一边,朝廷赶在年尾时向天下颁发了征调令。
这份征调令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投入水中,滋滋激起一阵沸腾的水汽。
函文通报天下,落款不仅盖了枢密院及各地官府大印,还落了西疆狼鹫军印,明明白白告知所有人,尤其是修行道上那些自诩超脱世俗、一直被朝廷放任逍遥在外的修者们:定魔关有难,苍生共济。
红尘世俗,万物生灵白白供养修行世界那么多年,百姓赋税徭役养活朝堂之上那群官老爷们,得了好处掌了权,现在天破了个窟窿,也阖该这些人先顶上去。
但狼鹫军求助也意味着,定魔关局势不容乐观。
与此同时,妖宗蒸蒸日上的态势也被迫中止。
玄门封山令暂解,玄门七派年后便能名正言顺下山行走,集结奔赴定魔关了。
诏书一下,国朝四处才逍遥不到两年的大妖们紧急回缩退守西荒,活动范围由整个天下缩小至一州之地。
妖王拒不奉诏,放言不与玄门为伍,只愿守宗地,兼顾环琅州。
玄门修派的根基在世俗,招不来人,没有传承者,三代便得没落而亡。
这份诏令,他们是必得接的,而且还要好好表现,在天下百姓面前抢着接,再如天人降世一般雷霆符箓斩邪魔。
大妖则不管你那么多,他们自诩从来都没对谁有过亏欠,百年来提心吊胆夹着尾巴活,玄门压迫,朝廷放任不管,现在撂挑子不干,谁也指责不了他们。
大义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你翻脸不认,谁也拿你没辙。
从玄门呈上那副卦象以后,不出一个月,朝廷暗地里掌控的东西就比玄门要多了。
再有定魔关外散出去的大批精英游侠斥候源源不断传回的消息,此次雾海酝酿的新一轮潮汐,已毋庸置疑会是国朝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危机了。
和前世一样,玄门从一开始就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在萧缇所历经的那一世里,定魔关破,苍生罹难。
就像传说里讲的那样,国朝龙脉之首在西,魔物肆虐而过践踏龙头,朝廷为了收拾残局弃了整个西境,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
玄门即便作为最大的赢家崛起了,面对的也是一个千疮百孔、魔物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的天下。
匆忙建起的新定魔关,怎么可能抵得过西境边陲屹立雾海前千年不倒、被狼鹫军经营了近百年的巍峨雄关?
那样一个魔物肆虐、鬼怪横行的残破世界,萧缇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便香消玉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现在,朝廷已经对此抱有足够的警惕与准备了。
这种时候可不兴讲什么攘外必先安内,就像这两年枢密院好脾气对玄门及大妖都重拿轻放一样,危机大难临头,两边都得先好好哄着。
玄门这边还好说,大妖却像是个一直被忽视、不哭也不闹的乖孩子,以前受到委屈太大,被逼狠绷断了弦骤然叛逆,更是得耐着性子来哄。
怎么都得过了面前这重危机再说。
不仅朝廷哄,其实玄门也挺不愿再触这霉头。
光脚不怕穿鞋,修派这两年的经历也叫他们看明白了,这群大妖现在疯得很,愣头青一样不怕死。
在心头怒气疯劲儿还没发泄掉的时候,再惹他们实属不智。
怎么也得过两年再说。
就这么着,越是到年底了,环琅州这个年节的气氛越古怪。
腊月二十七,州府响应京城号召,张贴抚民告示后,州牧便亲自去了西荒会见妖王。
听说妖王还是个刚过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年纪小,不知道抗旨的后果有多严重。
州牧大人今年五十八,作为长辈过来人,得去耐心关照关照……小孩子嘛,哄一哄,说说好听话就乖了。
腊月二十九,环琅州的大妖肉眼可见更多了,到处都是。
有些大妖长着蓬软一大把的狐狸尾巴,有些是阔挺的大毛耳朵,都气呼呼地在酒楼茶摊上骂人。
骂得狠了,说起以前在外头遇到的委屈事儿,长得可爱一点的娃娃脸大妖还啪嗒啪嗒掉眼泪。
周围一大圈叔伯婶娘们忙一窝蜂递来干净的巾帕也来哄。
瞧见这长相又娇又小的毛耳朵女娃娃应声道谢,大尾巴还一甩一甩的任人摸,一圈人都帮着她骂那些从没见过面、但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的捉妖道士,哄得小姑娘破涕为笑,亲亲热热地喊叔伯嫂子……
年三十,西荒妖宗度支大长老陪着妖王小不听来州牧伯伯家吃年夜饭了。
州牧夫人听孙婉聊天说话,说纪家往事,讲纪家兄弟和雪地妖狼祖上,又说到孙家妖脉玄机已断,世间再无灵蚕大妖……
最后说到纪家两个孤零零的孩儿时,年过半百的州牧夫人抱着哭得打嗝的小不听也红了眼眶,当场认了个干孙女。
饭桌上,孙婉抹着泪向州牧道谢,又说暂时还劝不动所有人,但能保证妖宗定与环琅州共存亡。
闻此言,州牧也只能叹一口气不再相迫。
何必咄咄逼人呢?
环琅州地处西境,妖宗不去定魔关,却阖宗愿与环琅州共存亡,那便是答应不袖手旁观,在狼鹫军后头铸就第二道防线了。
与宗址安安全全在内陆仙山福地,只派出队伍支援的玄门大派相比,还真分不出个优劣来。
除夕夜,妖宗一对孤儿寡母成功赢得州牧大人阖府上下三代的怜爱同情,其乐融融。
另一边,黄峥等人从漫天烟花里瞧见了军中讯号。
等寻到郊外驿站时,他们便见到一个风尘仆仆,被望京台总衙精锐护送在中间、浑身上下都藏在黑色罩袍里的玲珑美人。
我滴个乖乖!
秦洛惟瞠目结舌,结巴了:“萧三小姐——啊不是,正卿大人!您……您怎么赶过来了?”
尘埃落定,但枢密院公文年后才会下,严格意义上来讲,萧缇此时还是望京台少卿。
但她没有纠正这个称呼,将兜帽拉下,脸色略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劳驾,方便送我去见她么?”
第62章
西荒妖宗建址在苍苍莽林深处的河谷之间。
凡是俗世中人难以踏足深入的地方, 大多藏匿着绝美山水之景,因远离尘嚣而显得格外清jsg幽。
常年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越是年节亲友团聚、热热闹闹共庆佳节的时候, 人就越喜欢往气氛热烈的地方跑。
这种时候, 每个人都可以暂且忘却平日生活中的烦恼与忧愁,快快乐乐被周边的气氛所感染,不必多加思考, 汇聚入红尘灯火中,感受这一场欢庆的氛围就是了。
而每每这个时刻,离群的人便越能感知到一股上涌包裹全身的孤寂。
不就除夕过个年么,都这么大的人了, 大呼小叫喊着要赶年兽,乐乐呵呵捂耳朵放焰火,怀里还抱着从州城大老远买回来的爆竹鞭炮, 幼不幼稚?
奉常大长老自宗楼里出来, 脚步轻盈从瀑布溪泉边落足纵跃而下, 对几个腰间尾巴上挂了一圈红鞭炮的傻大个儿威严点头, 叮嘱他们注意别烧了房屋建筑, 其他的也没多管。
河谷湿气重,此时夜深, 天上飘着细小雪花, 四处屋舍都亮着灯火。
除夕守岁的大妖们不少, 不怕这些人玩过火。
年节每年也就这么几天,森严的皇城内廷都会放松些与民同乐, 西荒更不会像那些自诩化外仙山、实则不近人情的玄门修派一样, 搞一大堆束缚人的规矩出来。
话虽这么说,端方稳重的大长老却是没什么兴致加入狂欢的。
猫妖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沿着河谷往自己的长老殿走去,身后焰火在天空炸开,于面前碎石路上投下斑斓彩光。
稻琼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仰头看看墨蓝色的天空。
星点一丝也无,只有零星白色的雪点落下。
火光将影子在身前拉长,头顶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抖动着弹飞雪粒,猫妖迈步继续走,身后长尾巴慢悠悠摇晃,情绪突然就低落了起来。
长老殿里已燃起了炭炉,进门暖烘烘的,一看就知道秦洛惟他们回来了。
稻琼也懒得去过问几人的行踪,径直回了寝殿,把薄裘脱下随手往坐榻上一扔,就去浴房洗漱了。
她在宗楼忙了好几天,今天一个人翻了一整天的国律法经。
制订宗律的事情不是那么快就能完成的,正式修订得等到年后了,她只是提前熟悉了解。
开始的时候有几位长老还来陪着她,但临近年节,越到后来大家便也都惫懒了,今天宗楼议事堂里更是只有奉常长老一个人。
稻琼此时头昏眼花、乏累犯困,脑子放空什么都不想,也提不起精神来,只想进浴桶好好泡泡就上床睡觉。
泡完澡后精神一些了,猫妖便擦干身子穿上里衣,翘着半潮还带着湿意的尾巴去床边妆奁匣中挑了两瓶保养毛发的油膏。
她正准备抽开镜屉找银梳时,突然觉着寝殿内温暖的空气中夹杂的馥郁幽香似曾相识。
这不是殿内日常燃的任何一种熏香,这股香要更淡、更温和,又更不引人注意,像是绕指柔一般悄无声息就渗透进周边的空气里,好闻又叫人迷恋。
稻琼心猛一跳,循着香气便找到了床边。
掀开床帏,猫妖耳朵一下子便精神耸立了起来。只见枕榻之上,有美人正闭目酣眠侧卧。
萧缇应是已睡了好一会儿,少将军体热不畏寒,床上垫褥铺的柔软厚实,但被子却挺薄。
美人怕冷,察觉到凉意,身体侧卧着都蜷缩起来了。
许是睡不踏实,床帏拉开,亮光照射进来,她便醒了。
“阿琼?”她声音带有一丝低哑的磁柔,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初醒时嗓音自带的沙哑魅惑。
鼻子里莫名其妙涌上一股酸意,眼眶一热,少将军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她眨眨眼睛,把泪意强压下去,低声问:“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逆着光,萧缇看不清楚心上人的表情。
她笑着起身,薄被从身上滑下,原本被子锁住的一点岌岌可危的暖一下子便流失了。
察觉到凉意,她跪立起来,酣睡时不自觉扯散的襟口散开,露出胸口大片肌肤。
萧缇浑然不觉,起身偎入心上人温暖的怀里。
她环住稻琼的腰,脸枕在她心口,仰头轻笑:“今日除夕,我来陪你守岁啊,大长老不欢迎我么?”
没忍住,少将军还是伸手抱紧了她,怀中香软充盈,只觉灵魂都被注入了一股饱满温暖的力量。
可这猫妖随即把人横抱着放倒,掩饰般匆忙松手,将薄被拉起来盖她身上,去匣柜里找出来一件干净的皮裘大衣回来又盖了一层。
稻琼平曲一条腿坐在床边,“你还知道我是妖宗长老。
征调令一出,天机院在望京台的位置又拔高了一层,听说除魔司准备正式给那底院建制?
如果真的建制设了院卿,天机院从此就要和其他三院平起平坐了吗?”
萧缇微笑看她铺开裘衣盖自己身上,随即趴到她腿上枕着,长发披散于肩,侧头瞧她,“你从哪儿听的消息?”
“你管我从哪儿听的消息。
朝廷永远都是这样,说好的不偏不倚,也总是向着声势浩大的多数人。
望京台如今跟玄门好到穿一条裤子,你知道西荒大妖有多少叫嚣着要把除魔司赶出环琅州吗?”
萧缇伸手捏她的尾巴尖,“可我这个即将接任的正卿没有和玄门穿一条裤子啊,我现在不是躺在奉常大长老床上么?”
稻琼脊背如过电般跑过一阵酥麻,尾巴抖了抖被萧缇察觉到,美人轻轻笑了笑,少将军恼羞成怒炸了毛,“我在跟你正经议事!”
萧缇笑着亲亲她的尾巴尖,支起身子,柔弱无骨般偎入她怀里,抬手轻轻摸挠她的下巴。
“掌国者当步步为营。
朝廷既往忽视掉了玄门,叫那七大宗派多年经营膨胀至今,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若逼反了玄门,后果是谁也承担不了的。
你要相信大将军以及枢密院内诸国老。
大妖可以对朝廷说的话嗤之以鼻,可是阿琼,你站在少将军的立场上,以一个国朝百姓的身份扪心自问。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桩桩件件,你觉得朝廷还能容忍得下作为当今玄门魁首的七大派么?”
炸毛的猫妖被她安抚下来,抬手托抱住她。
“容不容忍得下不都在忍吗?
朝廷忍是朝廷的事情,反正我西荒是不愿再被人欺负,受这劳什子冤枉气了。”
萧缇瞧着面前线条分明的锁骨,坚韧紧实顺着领口延伸出一条浅壑的麦色肌肤,还有几缕深入没进衣领内贴着肌肤的长发,呼吸停滞了些许。
她眸色涌上水媚的情意,抬手将那几缕沐浴后微湿的乌发从少将军领口勾出,抬手顺着稻琼的脖颈上滑,继续挠摸猫妖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攥住了她腰间的衿带。
“小不忍则乱大谋,西荒若明面抗旨,岂不是让出主动权,将原本的有理也变作没理了?
再者说,大将军和稻家二十万狼鹫精锐皆在前线定魔关抗击雾海,你舍得不管他们?”
“哼,我就知道,你果然身上领了差务。
正卿大人新官上任,第一把火要向枢密院表态,先拿下我妖宗么?”
话语冷硬,她语气倒还挺柔和。
稻琼板直的身体软下来,微微往后靠,将怀中美人兜抱在怀里。
被顺毛摸舒服了,少将军眯起眼睛,偏偏还要露出尖牙抗拒吓她。
“妖宗之国现在可不欢迎跟玄门混迹在一块儿的人。少卿大人胆子大,敢这个时候来我宗国,就不怕把命丢了?”
这人,明明是担心她的安危,怕路上她再遇袭出了事,却总喜欢拐弯抹角放些狠话。
萧缇笑着凑上来亲亲她的下巴,“不怕,阿琼对我最好了,有你在,谁也伤不了我。”
“更何况……”
美人坐她腿上,圈住少将军的脖子,歪头道:“我若不亲自来,焉知长老不会再从旁的途径听些小道消息,又生我的气?”
猫妖嘴硬:“我生什么气了?”
“冯家表哥住进前院以后,是谁一连三封信里都只写着‘安,勿念’的?
又是谁叫人去信跟琥珀说,我的少将军吃不惯环琅州的醋,叫寄一罐过来?”
秦洛惟,不会说话你闭嘴行不行啊!
老底儿都被人掀了,稻琼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这出,手抠着褥子绷起脸不说话了。
萧缇却是一副开心的样子,伏在她怀里,凑上前绵绵的亲她,“阿琼,我真的好想你,你想不想我?”
再多的别扭也被她哄着亲没了,稻琼将这个吻加深,只吻得美人喘不过气才放jsg开。
她低声道:“怎么不想,我都想下令叫人把你从京城掳走带来了。”
“对,我就是生气,我还难受。你明明是我的,跟那姓冯的有什么关系?
你上辈子为那男人穿了嫁衣,现在萧、冯两家还撮合你们……”
这猫妖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萧缇心底一瞬柔软得不像话。
她起身从少将军怀里离开,亲亲她的唇角,“等我片刻。”
稻琼不明所以,耷拉着耳朵乖乖在床边等着,一刻钟后,萧缇回来了。
室内灯火似一瞬明丽了起来,少将军站起来,满目惊艳,目之所及尽是冶艳的红。
凤冠霞帔、嫁衣吉服。
萧缇一步步走近前来,殿内明亮的灯火映照下,火红外衫流动着金色的合欢云纹,隔着红纱盖头,依然能瞧见美人眉目如画。
稻琼呆呆看着,局促的将盖头拿了下来,萧缇此时浅浅涂抹了一层口脂,衬得容颜越发冶丽。
“心给了你,身子也给了你,如今再为你实打实穿一回嫁衣,这样够不够?”
她眉眼弯弯,吐气如兰,“阿琼,以我们如今的地位与身份,已是无法如当初预想的那般成亲在一起,但在我心里,萧缇早便是你的妻子了。”
唇息火热,少将军才吻了吻她雪玉般的脸颊就被抵开了,她手落到新娘柔滑的腰线上,琥珀色的眸光急切又无辜,“怎么了?”
萧缇抿唇,手轻轻一推,稻琼便顺从躺坐到床上,眨了眨眼睛。
嫁衣落地,床帏遮掩住一室春光,当滚烫发热的娇躯落入怀里的时候,少将军还没反应过来,两手虚抱着,亲亲美人的额发,急又不敢急的样子,“缇缇?”
这般勾人却不让碰,可不得着急?
等萧缇勾开衿带,抚摸着她紧实的腰腹,学着她以前对自己的样子,从唇边一点点往下,笨拙却又认真的忍羞落下吻的时候,少将军惊得身子都僵了。
萧缇是第一次这样做,她举止笨拙,不知道主动的这一方能从中获得什么趣味,但瞧着那一向恼人爱逗弄自己的家伙终于也被她掌控在手里,耐不住发出低促的喘息和那般动人的神情的时候,竟也从中体味出万般快慰来。
这种滋味无关于征服与被征服,只是源于发自心底的爱。
就像以前纵着对方肆意轻薄自己一样,只要面前这人想,萧缇便愿意把最极致的温柔都奉于她,因为知道她会珍惜,知道她值得。
萧缇被稻琼拉起来抱住黏黏糊糊亲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怎么样,像是个用功的学生一样仰头问:“阿琼,你高兴吗?”
“你啊,真的是……”稻琼眼神复杂又温柔,把她搂怀里揉亲了好一会儿,“没必要这么做,我来就好了。”
美人被她亲得迷迷糊糊,握着她的尾巴尖,声音软绵绵的,“为什么呀?我是你妻子,你不也是我妻子么。”
“还是说,你不愿意?”
萧缇睁开了眼睛,语气低落下来,忽而又有些生气,“我愿意给你,你却不愿意么?”
“不是,只是这件事吧……咱们跟寻常夫妻不太一样……算了。”
少将军翻身把生气要她把话说清楚的美人压在身下,认真问道:“缇缇,你想清楚,真就认定我了吗?”
看着她的眼神,萧缇莫名感到一丝畏惧,可她依旧大胆伸手,勾抱住了这猫妖的脖子,“身子都给了你,嫁衣也穿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稻琼笑了起来,脸埋在她颈侧轻嗅,笑得她心底涌上绵绵的酥麻之意。
“缇缇,有件事你可弄错了。连带你长姊也对我抱有好大的成见。
我虽不是端方君子,却也非浪荡之人,父亲怕我被军中那些莽汉带坏,押着我背过礼教规矩。有些规矩早被我打破,但有一条我是没犯的。”
“成亲之夜方才有洞房花烛,而你今日为我穿了嫁衣……”
她抵着萧缇的额头,四目相对,鼻尖摩挲交错,“缇缇,你想学,我亲自教你。”
今夜雪不大,但时间久了,苍苍莽林便也覆了一层浅浅的白雪。
淋漓汁液淌落,萧缇推她绷紧的臂膀,转而却又抱住埋她身前的脑袋,含咬着送到唇边的毛茸茸猫耳流泪低呼:“不要,我不学了……真的不学了……慢一些……你慢些……啊——”
稻琼简直爱惨了她这幅软媚的模样,听着美人唤自己的名字,哭着叫她“将军”,应声俯吻口脂已被吃下大半的红唇。
萧缇颤了颤睫,等脑海里炸开的连绵晕眩缓了缓,才吸了吸鼻子娇气道:“你就会欺负人。”
少将军忍不住笑,在她颊边嗅嗅亲亲,任她抬手捏住耳朵,尾巴搭她腰上捂着,“是,我不好。”
赶了路,先前补觉也没睡好,被她这么折腾了一场,萧缇此时困得厉害。
稻琼身上暖和,她在心上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依偎靠好,此时窗外骤然炸开炫丽的焰火,爆竹声也随之而起,倒是叫这西荒清幽地也多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她忍着困意,半睡半醒间还不忘提醒:“阿琼……征调令是国令,你们可以闹一闹,却不能当真抗旨的。”
“我知道,”稻琼低头吻了吻她水润的双眼,笑道:“放心睡吧,我们有分寸,都打算好了。”
朝堂之上哪一方势力先来,这份劝抚之功就是谁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开了一个好头,今年一定又是少将军心想事成的好运之年。
第63章
有宗篱的威望压制, 萧缇接过了师父的正卿之位。
但她毕竟太年轻,外有朝堂各方势力冷眼旁观,内又有天机院私下添堵, 枢密院有多般考量, 她这个正卿的位置没那么轻易能到手。
没瞧见杜琪兰以指挥使身份代掌天字院院卿以后就没下文了么?
有前车之鉴,老奸巨猾的国老们很有可能拖过了这个年再下函文。
到时候若只给了代职,只怕后续又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
所以萧缇才会在安排好师父的丧事奠仪之后, 为谋求破局连夜匆忙赶赴西荒。
一是心中挂念,真的很想那只拈酸吃醋的猫妖将军,二来为了拿下这劝抚之功,三则是怕妖宗之国仗着朝廷因外患在前的退避而骄狂过头惹来祸事。
天子与朝堂之上的诸位国老, 可是最擅长秋后算账了。
玄门与大妖之间的争执,朝廷心里都有一本账。
妖宗能在西荒占地立足,也是因为天高皇帝远。
朝廷如今全力应对雾海之祸分身乏术, 这才纵容大妖们崛起牵制玄门修派的活动。
再加上妖脉传承的苛刻与先天限制, 决定了大妖这一脉人族永远不可能繁衍壮大, 似玄门大派一般膨胀成令人瞩目的庞然大物……
种种条件加起来, 众妖之宗国这两年的发展才会顺风顺水。
但这已是极致了。大妖建宗的确抬高了地位, 但他们也不再是能被除魔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散修鬼怪妖精之流,而是成为需要被审慎对待、身后已有宗门荫庇的修派弟子。
除魔司下一任准正卿大人的到来给西荒送来了瞌睡时的枕头, 妖王小不听忙不迭就顺着梯子下来了。
西荒妖宗接旨, 麾下九卿长老之一的奉常长老亲自带队, 领一队人马赶赴定魔关支援。
刚认了干孙女的州牧大人连连点头,只觉不听是个知晓大义懂事的好孩子。
这位手掌一州权柄、忠心为国的封疆大吏摒弃了以往对修行世界宗派的偏见, 在暗地寄回京城的密信中把与妖王接触的过程详尽记录了下来, 对其称许有加。
于是在半个月之后,随着萧缇报回枢密院的奏折被批复, 望京台四院集合调动起大批精锐司卫赶赴定魔关的同时,除魔司新任正卿大人的身份便也落定了。
“你要不别去了,环琅州离定魔关不远,狼鹫脚程快,极速往返传讯也就一刻钟,你待在这儿指挥也是一样的。”
萧缇走过来,手环在她脖颈后,上滑捏住少将军两只毛茸茸的猫耳摩挲,“你不想我陪你一起么?”
猫耳耳翼只有薄薄的一层,上面布满了神经与毛细血管,最是敏感了。
轻轻摸一摸还好,要是像这样被拈住揉搓,满脑袋jsg都是被摩擦的沙沙声,猫妖尾巴舒展绷直,整个人都要软倒了。
可偏偏萧缇好像就是喜欢她的猫耳朵,喜欢摸也喜欢含着咬。
尤其是夜里,每次情.事过后,少将军的耳朵都湿漉漉凉飕飕的。
擦洗一顿忙活以后,大猫会跑去镜子面前翘着尾巴看看耳朵破皮了没有,然后回来就埋着头往萧缇怀里钻,一大只猫妖贴她胸口,非要美人抱哄着睡不可。
稻琼忍着想甩脑袋抖耳朵的冲动,仰头嗅吻她精致小巧的下颌,揽着腰将人搂紧。
“我想的,但我不愿你也跟着去赴险。
雾海诡谲,魔物残暴,能叫我爹亲自上表请援,促成朝廷颁布征调令号召天下修者齐聚定魔关共抗雾海,那关外局势就应当十分严峻了。
缇缇,不是我说话煞风景。
这一轮征调去定魔关的人,不管是接了命令,还是被胸中道义所驱使、愿为苍生赴难义无反顾,亦或只想借此晋身攀上青云之路……活下来的只怕十不存一。”
萧缇静静听着,松开了她的耳朵,转而抚上了心上人的侧脸。
这黏人的猫妖脸一歪就贴到她掌心任她摸,萧缇忍不住轻笑,转而坐到她怀里,捞起毛茸茸的大尾巴,用手指帮她梳毛,“那你呢?”
少将军歪着头,下巴搁她肩上,懒洋洋抱着她闲聊。
“我跟那些人可不一样,狼鹫主帅是我爹,定魔关内到处都是我旧日袍泽,妖宗若派人去,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当仁不让。”
“照你这么说,狼鹫守关,修行道各方势力压阵,我是望京台正卿,司衙领命前来督军,四院皆在边关,我又怎能躲在环琅州呢?”
“可是——”
“阿琼,我知道你疼我。”
她捧起少将军的脸,看着她剔透的琥珀色眼瞳柔声道:“但我必是要去的。”
“我有自知之明,资质受限,在内陆我还勉强有自保之力,若去了关外面对浩大的魔物就是累赘。
所以作为司衙主官,我不会乱跑的。
至于旁的打算,暂时还不方便与你讲。
我只能和你说,宗大人筹谋半生,就是想为朝廷和天下百姓除去那七宗蔑视苍生的毒瘤。
不管是因师父他老人家的遗愿,还是为了你、为了我这一身官袍,我都得跟过去。”
“再说……”她笑着圈住心上人的脖子,爱娇道:“我也想去西疆走一遭看看!”
那般苦寒的边陲之地有什么好看的?
四季天空大多数时候都是雾蒙蒙的,广阔的荒原之上黄沙蔽日,穿过扬沙浮尘的风卷,旷野四处零星坐落有几处军镇。
西疆是有人族聚集的大城的。
有高大的城墙及防风壁挡住沙暴,城中军民百姓大多时候也能安居乐业生活。
但临近雾海被魔气侵蚀过的房屋建筑往往都风化凋零极快,铁器物具也要时时换新,每年西疆各城单是耗在城墙等建筑日常维护方面的支出都十分巨大。
这也导致坐落在西疆的城池外貌大多残损破败,远不及内陆繁华。
“这和风光景色没有关系,而是我自己想去瞧一瞧。”
萧缇倾身抱住了她,枕在她肩头,柔声道:“阿琼,在你出现之前,我的世界只有一隅。”
“我知道天地广阔,也从书中领略了这片江山的秀美风光。
我晓得什么叫地大物博,什么是壮丽巍峨,但我统统都没有兴趣。
有人活着是为理想,为了所爱至亲,为衣食温饱或责任,甚至只单纯为了活而活。
可我不是,我那时什么都不在乎,既不是浑浑噩噩,也非通透自我。
我清醒着沉沦,无欲无求,无爱也无恨,随波逐流,活着好像就是为了等死一般……”
稻琼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萧缇笑道:“不必担心,阿琼,我已经渡过了那一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应该是病了。”
舞姬虽然爱自己的孩子,但思想被驯化而向往金丝雀生活的野鸟终究还是适应不了笼中生活。
舞姬日渐消沉偏激,最终所有的寄托都维系在了萧伯崇身上,被嫉妒啃噬了心智,自取灭亡。
这样的她着实称不上是一位合格的母亲。
至于萧伯崇这个父亲就更不必说了,有跟没有一样。
萧缇在那般环境下长大,与长姐幼弟相比,养成了一副凉薄厌世、冷情冷性的模样,也怨不得她自己。
但某只厚脸皮的猫妖闯入她的生活,死乞白赖将她拉回到红尘中来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亲眼看看曾在书中领略过的风光,就像你曾走过、又带我见到的风景一样。”
“我走过的地方都是险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稻琼知道自己左右都是说不过她的,良久只闷闷挤出一句:“你现在是正卿,是管我们这群人的官老爷里最大的那个,非要去,我还能阻你不成?”
这就是妥协了。
“什么官老爷啊,真难听。况且,你待过的地方怎么能说都是险地呢?”
美人臀在她腿上磨了磨靠近一些,抓起她的手背贴到自己脸上。
“从乱葬岗流浪再到京城稻家,然后去了西疆,现在是修行世界……
我的阿琼生自豪杰,一路逢凶化吉,见过的奇伟景象不计其数。
我见识里所有绮丽旖旎的风景都是你给予我的。
你带我领会了情与爱,带我进入玄奇危险却瑰美的修行世界,西疆是你少时成长的第二故乡,你就不想带你孤陋寡闻的妻子也去瞧一瞧么?”
甜言蜜语,没人比她更会撒娇哄人了。
猫妖哼了一声,尾巴却受用般轻轻摇摆起来。
她仰头堵住萧缇的唇,把人抱起来往内室走去。
缠绵拥吻中,只听得低促的娇媚软语:“阿琼,先去试一试我带来的新甲胄嘛,过两日你就要率众启程了,若是不合身还能抓紧改一改……唔——”
萧缇眸中涌上了水光,将在自己身上黏糊糊乱亲的脑袋搂紧,手顺着猫妖滑韧的背脊抚摸而下,一把握住了她摇摆的尾巴,嗔怪道:“你急什么,又不是不予你……”
“缇缇~”
“……嗯?”
自背后相拥,乌发交缠晃动间,稻琼在她耳边低声使坏:“你有没有想过,去了西疆,你就要见我爹了。”
萧缇慌忙睁开了眼,双臂抱攥着软枕,将拥揽在自己心口处的那只手挤压得更紧。
她攥枕头攥得太过于用力,以至于精致的手腕都泛了白。
等绷着身子短促娇鸣过后,美人嘤呜一声转头埋进了少将军肩窝要她抱,“我、我还从来没见过大将军,听说他老人家不苟言笑,举止威严……”
“你听外头人胡说呢!别怕,我爹就是个别扭唠叨的臭老头,不过——”
少将军亲亲怀中美人微潮的发顶,轻笑道:“跟祖母一样,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对了缇缇,你怎么知道我幼时在乱葬岗附近讨过生活?这件事自我进了稻家,就再没跟人提起过。”
从尸堆里讨食捡衣服穿的孩子,中土很多人家都忌讳。
所以太夫人曾将长着猫耳长尾,只有小小一团的瘦弱孙女儿抱腿上细细叮嘱,让她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段过去。
将军府大多数仆从也只知道自家女郎是因幼时救了大公子一命被稻建桓收养,更多情况却是不知的。
发现萧缇连这个也知道,还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少将军心底的满足又溢出了一点点。
但上辈子的她应该没可能连这种事都和萧缇说。
如果讲了,不怕心上人又找到一个理由疏远她么?
“缇缇……咦,你睡着了吗?”
猫儿一样轻轻碰了碰她的脸,稻琼便轻手轻脚从被子里退出来,披衣服起身,将油灯挑暗了一些去打水。
等她离开,萧缇睁开了眼,
美人脸色发白,眼底还残留着一丝对往事的恐惧与后怕。
她定了定心神,摸到枕边人刚离开的位置卧好,手抚到了枕头上。
阿琼躺过的地方都是暖的。
没关系,她的阿琼还活着,那些疯子便不会再出现了。
她身子骨隐隐泛疼,抱住手臂蜷缩了起来。
剔骨真疼啊……
第64章
在内陆百姓jsg眼里, 雄伟的定魔关是西境雾海最前沿屹立的第一道防线,也是国朝对抗暴虐魔物、狼鹫重骑驻扎镇守的最坚实的一座巍峨铁城。
但只有真正去过西疆的人才知道,定魔关只是象征狼鹫军魂不屈的一个标志, 真正的防线还在雾海边缘甚至是更深处。
魔物嗜血残虐, 喜好生灵血肉,单靠一座城怎么可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守住边境防线?
是狼鹫军定期组织人马冲锋征战进击雾海,靠十年如一日的巡狩杀伐与削弱清剿, 才练起了这样一支钢铁雄军,并在雾海每一回酝酿出的大规模暴涌下守住阵地。
定魔关本身是一座城,这座城要是被破了,后面的西境城池更是拦不住裹挟雾海死气蜂拥而出的无边魔物。
因此, 在西疆边军主帅稻建桓的眼里,定魔关不是最强的防线,而是狼鹫最后的主阵地。
占据地利兴建而成的天险要塞定魔关如果守不住, 叫魔物涌入关内, 再往后便是一马平川的辽阔平原和繁盛中土了。
“那是什么东西?!”
刚从官道上瞧见传说中的国朝龙脉朝向之地,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叹于边城后那百丈高、既能防沙又能用来阻隔死雾的奇伟雄关, 就被更远地平线上高空盘踞的大片如墨般厚重的乌云震慑住。
这一行人马数目可不少, 不止有妖宗一众大妖,还有在官道上撞见的修行道各派弟子及汇聚在一起赶赴西疆的散修等道义之士。
别的还好说, 妖宗与那玄门七大派自然是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
但既然打定主意接了旨来支援狼鹫边军, 少将军也不会不顾后果带着底下人胡来, 在这种时候闹事翻脸。
愚蠢莽撞可不是真性情。
再说了,旁边还有除魔司大批官差随行, 望京台新任正卿大人亲自出面调停, 无论是玄门大派掌教还是妖宗九卿长老,大家谁也得给正卿大人这个面子。
所以自定魔关出来接迎的将士才会瞧见如此古怪却和谐的一幕景象。
一队队列齐整, 穿着黑金色制式袍服的除魔司司卫将主官拱卫中央,而大妖和玄门弟子这势同水火的两拨人则泾渭分明分列两旁。
其余听调聚齐而来的散修精怪们则不站队,不远不近跟后面也不冒头。
接迎的狼鹫将士也不多过问旁事,向萧缇行礼后,跟随身畔带路,直入主题:“大人,城中已划出了一大片驻地供修士入住。
大将军的意思是,您到以后便不再等了。
奉诏而来的修者独组一军听令,为免日长梦多,明日先休整一日,后天便要出征雾海。
大人先暂歇一晚,进城后自有将士来迎大人去往将军幕府。”
萧缇点了点头。
远处雾海方向高空中盘踞的那个东西太过于不详,她问出了众人心声:“天上那团凝集的黑云是什么?”
那将士神色郑重,“军中也不知其来历。
这团雾云最早出现在年前腊月中旬,开始时只是地面上雾海死气汇聚结成的苞蕾黑瘤,小的有成人高,大的足可比拟一座山丘,到处都是……”
开始的时候边军将领派出游侠斥候前去试探,结果发现这些恶心的雾瘤里似乎包裹着一些未成形的狰狞魔怪,于是大将军传令三军警戒,集结精锐出动清剿了几次。
但没过几日,这些雾瘤仿佛察觉到了威胁,竟主动汇聚融合变幻了形态,一夜之间在地平线上膨胀成盘踞高空、关内外甚至汇同南北三军抬头皆可瞧见的黑色流云。
变成了这种诡异模样,那支被派去屠剿丘瘤的重甲铁骑便束手无策了。
主帅稻建桓没有贸然多派人马前往试探动手,而是与北线尹侯及南线罗将军相聚商讨。
随后三位西疆统领达成一致意见,联名上表朝廷奏请支援,于是才有了年前那道枢密院紧急下达传告天下的征调令。
随着与定魔关的距离一点点拉近,远方盘踞在高空中的怪瘤黑云逐渐被宏伟的城墙所遮挡,视线瞧不见那东西,笼罩在心头的可怕压迫感也终于消失了。
进城后,接迎的将士把人领到了各宗驻地,也没再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少将军,便向萧缇行礼离开了。
关内这些日子已迎来不少修者,奉诏而来,自然也要听令行事。
今日才到的这一拨人里,无论散修还是门派弟子,大多第一时间都寻去符琊山和坤岭宗等大派身边跟着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大树底下好乘凉。
甘愿舍生,义无反顾来西疆助阵是一回事,贪生怕死抱团、围簇在强者身边寻求荫庇则是另一回事,两不耽误。
没瞧见妖宗一到,周围不也有许多散修大妖下意识跟靠过来了么?
稻琼轻车熟路带着手下人去校场登记,路边还有好些熟面孔对她挤眉弄眼,眼睛直往她耳朵尾巴上打转。
少将军不理他们,只顾站在校场大旗下往另一头张望,尾巴尖儿在脑袋后面轻轻摇晃,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等远远瞧见萧缇和望京台下早到了几天的指挥使们寒暄后便直接迈步离开,她头顶上的猫耳朵一下子压下来伏贴着头皮,嘴唇抿了起来。
一名军中女将似不经意般走到少将军身边站定,举目望去,恰好瞧见那远道而来的除魔司主官在校场那头回眸寻了寻,随即对着旗杆这边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才离开。
猫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脸,眼睛却骤然一亮,头顶尖耳一下子弹耸而起。
女将不由轻啧了一声:“尹云台还真没说错,果然叫某人行了大运,白白捡了个美人……”
稻琼瞥了她一眼,心里有些得意,转身跟在王乔身后,去到一个娃娃脸的士卒面前登记名姓。
那小将明显认得她,激动得脸涨通红,写下了妖宗大长老的身份以后,名字那一栏却空着不知道咋写了。
他抬眼看过来,结结巴巴:“那个,您、您的名字……”
“你随便想一个填上就是了。”那边人已经走了,初回定魔关的高兴劲儿过了,少将军的情绪便有些低落下来,语气便不是很和顺。
这里不是西荒,萧缇现在的身份是要对玄门和妖宗一碗水端平的除魔司正卿。
真烦,她光想着带缇缇来见之前不看好她俩的臭老头了,却忘了自己现在既不方便见爹,连和心上人亲近待一块儿都不行了。
娃娃脸求助般看向一旁女将,“魏将军——”
魏芒挥手赶猫妖离开,从娃娃脸手中拿过笔,“行行行,快走快走,耗在你一个人身上的时间小白都能登记好几个了。”
她似自言自语般跟那小将说话:“这两年关内诸事没怎么大变,但军需库改到辕门内了,现在归刘参将管。
我记得年前咱们刚清点了一批旧的鱼鳞甲退回库房等回炉来着,是吧小白?”
白复抬眼偷偷看了少将军一眼,正巧对上她晶晶亮的琥珀色眼仁,他吓了一跳,匆忙低头移开了目光。
“是、是的将军,那批甲胄还是我帮忙去搬的,被放在了叁拾贰号棋格间,就只锈了一些,还是能用的……”
等他再抬头时,站面前的那只猫妖就已不见人影了。
——
或许是因为雾海高空那片瞧上去随时可能爆裂散开的黑色雾瘤阴云,人们心头沉甸甸的,觉着时间过飞快,眨眼就到了出征之日。
一大清早,数千名修者在司衙差官带领下满腔豪情义勇出关时,便瞧见定魔关外旌旗蔽日,无数铁甲雄兵早便整整齐齐列阵于前了。
铁甲玄衣冰冷,刀剑寒芒刺骨。
放眼望去,数不清的旗令官在拔营号角声里跨马穿梭,大队兵马闻令动身,向前方雾海深处开进。
踏步声声响如雷,轰隆隆震翻大地,溅起的尘土将呼啸的风卷都染成了黄沙之色。
而在远方朦朦胧胧的雾气里,最先闯入死雾的军阵上方,隐约能瞧见无数身披麟甲钢盔的巨人将军挺拔而起,手持巨斧重戟,撕开浓重的死气雾霾,随着大军跨步前行。
这些大军杀气汇聚而成的巨人将军有男有女,有妖有鬼,但无一例外都是各营主将的容貌。
这是朝廷举倾国之力供养出来的最强大的力量,也是人统江山抗衡雾海、威慑天下的底牌。
原本趾高气昂的修行者们登时气势便弱了起来,除魔司再下令集结列阵时也不啰嗦抱怨了,老老实实听令成队跟上。
包括萧缇及除魔司四院近千司使在内,这是许多人第一次踏jsg足雾海。
天空灰蒙蒙的,面前是一片铺满了赤红色碎石的沙地,一直延伸到雾海深处看不见尽头。
浓稠的死雾会驱逐生机,慢慢蚕食植被花草,再加上雾海里酝酿出来的杀生魔怪,定魔关外的地貌早已衍化成了这幅破败凋零的景象。
雾海内有没有生灵存活无人知晓,但定魔关外是设有一路延伸至大雾深处的数座军镇的。
但这些军镇早就被大雾吞噬掩盖,朝远方眺望,天色暗沉,除了雾中四处耸动的黑影外,再瞧不见任何建筑的痕迹。
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前方数十里外拱起的一片连绵山丘。
那不是真正的山丘,而是彼此相连、不停起伏似在呼吸的黑色雾瘤。
这些死气凝聚而成的恶心瘤体里似包裹着无数挣扎蠕动的魔怪。
此时靠近才发现,这些雾瘤并不是孕育魔怪,而是在吞噬它们。
也难怪近一个月来,定魔关前连一个落单的魔物都没瞧见,原是被满目的雾瘤山给吞掉了。
瘤体以一定频率扩张着,边缘触碰到一只游荡的魔物就将其黏住包裹进去。
等膨胀到一定程度,雾瘤表面都撑大直透明时,山体就会绽裂后迅速回缩,里头包裹的魔怪便从瘤体表面纵横交错的裂隙间挤成一滩脏血烂肉喷溅出去。
随后山体浮起一大片上升的灰色气雾团,携带着这些秽物汇入高空那一团遮天蔽日的巨大瘤体黑云之中。
盘踞在天空中的这玩意就是这么来的。
大军越逼越近,天空那一大团雾瘤黑云也越发清晰。
令行禁止,狼鹫军军纪严明、鸦雀无声,雾海里只有尹侯麾下代掌的这一支由修行者组成的队伍在窃窃私语。
只见苍穹之上,黑云中翻滚的死气雾团里,正酝酿着各种诡异形状的巨大凶兽。
青山派掌门梁宏生跟在几位玄门掌教身后,白着脸低声道:“不是说提前引爆只会接引潮汐到来,狼鹫顶过这一轮后,天下就将迎来数百年的海晏河清、绵延安定么?”
雷霄宗被妖宗灭派,南天门实存名亡,青山派则只剩下掌门和几位长老沦为朝廷通缉要犯,遮掩行踪躲藏在符琊山内。
梁宏生用阖宗基业换的未来,可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新世界。
他们的计划是用重创狼鹫来削弱朝廷手中掌握的强大力量、摧毁望京台,玄门便能趁机摆脱束缚崛起,却非是让朝廷也兜不住底,拖着整个天下一起玩儿完。
瞧着漫天乌云中闭目生长的雾海狂兽,不仅梁宏生,另外三宗掌教心底也发凉。
但他们好歹不像青山派一样只剩几个守着道统躲躲藏藏的光杆长老,身后还有整个宗门为后盾。
就算定魔关破了,门中弟子回缩躲回仙山福地,也能守着基业苟活到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坤岭宗宗主刘为霜止住了梁宏生的低语,“梁掌门稍安勿躁,符琊山占了盟主尊位,阖该当仁不让,定会像以往一般拿出应对之策的。
黄叶道兄,这般境况,你认为当如何?”
方鹤面上神情似春风拂面般和煦,不动声色观察了一眼周边景象,朗声笑道:“梁道友何出此言?”
“我等此次只是奉征调诏令而来,助狼鹫军迎击雾海、匡护万灵,扬我玄门大义。
此番应当竭尽全力听候差遣,不落人后才是!”
只可惜这番心意表给了瞎子看,除了簇拥在周围附和叫好的众修和循声望来的督军司卫们之外,那位狼鹫北军统帅尹武侯根本没往这边瞧上一眼。
至于妖宗众人和亲近他们的散修精怪则沾了少将军的光,跟着那猫妖长老挤进了北军侧翼队伍里。
前线狼鹫拉开一字型战阵排开,萧缇则由两名司使护卫着随几位狼鹫将军留在后军压阵。
她担忧望向前方,终于知道前世狼鹫二十万主力大军是如何在稻建桓死后没多久,便全军覆灭的原因了。
但这一次,阿琼救下了大将军,朝廷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三军集合列阵,还有望京台上下派来的近千精锐主力及修行世界各门派无数精英大能助阵……
可以说人统江山已拿出了最强实力来应对这场灾难,当是能安全渡过这一劫的吧?
翻卷的火红大旗在前方军阵上方飞扬舞动,于风中猎猎有声。
齐整的吼喝声里,各营变幻阵势,刀剑折射的寒芒似湖面粼粼闪动的波光般晃眼。
在萧缇的目光里,无数巨人将军周身腾涌而起一阵火焰般的气浪,杀气腾腾蓄势屈膝,握紧手中山岭一般的巨斧重戟,虎视眈眈看向高空。
随着一声令下,南军万箭齐发,乌泱泱一大片射向高空。
而北军战阵里则爆发出刺眼强光,无论是玄门弟子还是散修精怪,通通祭起自己掌握最强力的远程袭杀本领……
法宝、符箓、飞剑以及各式神通一并汇成一道炫丽的七彩洪流,与南军呼啸的箭雨一起,如天河倒悬般狠狠轰向盘踞在高空中涌动的黑色流云!
在两股巨力的夹击下,乌云里形状诡异变幻的黑瘤破裂了。
雷鸣声起,天际被数道闪电划破。
狂风大作间,蓝天从高空裂隙间短暂投下几道光柱,随后瞬间被变幻莫测的阴云气雾遮掩住,无数头雾海狂兽被迫从成长中唤醒,自高空坠落下来。
它们睁开了恐怖骇人的凶兽之瞳,似天边坠落的巨大流星雨一般咆哮着砸下。
而地面上,有无数巨人蓄势待发,纵跃而起挥刀迎了上去!
于此同时,数十名除魔司司卫在一队官兵的保护下策马赶了过来。
蛇女脸上遍布奇异幽诡的神秘鳞状花纹,到正卿大人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说完以后,她退至两步远,恭敬问道:“大人,下一步当如何?”
四院主力都在这儿,玄门五派掌教及部分高层长老也都来了,现在动手拿人虽然时机不对,可若等到战后,还不知道拿不拿得下这些人。
可是,就算将这些精修大能都拿下了,恶战在即,望京台哪儿还有精力人手去清缴余孽?
内陆玄门弟子加一块何止万人,除恶务尽,若是现在打草惊蛇,数万修派弟子刹那间就能遁入野岭为祸,不仅难以追踪,日后也只怕后患无穷……
罗绯直到今日方知为何宗篱大人当初殚精竭虑,也只敢从一派下手,一点点慢慢剪除玄门势力的原因了。
明明手里掌握了这些东西,她却觉得更加棘手,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萧缇目光落到罗绯身边跟着的那个尉官身上,对他点了点头,便重新将视线投回了昏黑的雾海沙场之上。
她眼中倒映着巨人与狂兽对撞出来的滔天雾浪,声音冷且轻柔。
“辛苦,后续用不着司衙兄弟们再动手了。
这场恶战那些人还有用,若还撑得住,你就率人也加入督军行列去帮忙,务必要这些助阵的修士尽心尽力。
等仗打完了,我再一并清算。”
第65章
天空乌云翻滚, 风雷躁动间,箭瀑天河与神通法术汇聚而成的两股洪流狠狠撞上了雾海高空的黑色流云,似灼烧天穹的焚天烈焰般将包裹孕育凶兽的雾瘤击溃。
墨黑色的死雾浓云被击散, 灰蒙蒙的天空下, 一头头海山般庞大的巨兽相继睁开眼睛,周身笼罩在溢散的死气里,如流星灭世一般咆哮而来。
生死存亡之际, 地面狼鹫军变阵呐喊,百余名巨人将军与凶兽狠狠对撞到一起。
先是刹那沉寂,随后无边气浪席卷沙尘爆开,无垠雾海里卷起狂啸……
若是在地表正面交锋, 即便面对雾海无边无际的躁动魔物,狼鹫军也毫无畏惧。
但裹挟风雷自天际轰鸣而来,这些凶兽加持了飞星一般的灭世天威, 莫说凡夫俗子之身, 就是铁壁山川都禁不住这样的轰砸。
数名巨人将军承托不住这灭顶的杀机, 怒吼一声身形溃散消失。
而下方地表也随之炸开数道血雾, 数座营阵遭到反噬, 主将惨死,其下将士也刹那死伤大半。
一营倒下, 二营重伤, 三营全军覆灭……还有更多都咬牙撑下来了!
巨人将军们足下黄沙地染上了殷红血色。
它们挥刀劈斩, 而下面的将士们虎口崩裂,无数营中主将牙关咬碎硬抗, 生生接下了天际一团团如飞星流火般砸来的凶兽。
雾海里四处回荡着声波气浪, 巨大的撞击声此起彼伏,震得人头疼欲裂。
数不清的狂兽被劈开消散, 更多的却是在砸中巨人身jsg体后滚落地面,打了几个滚便毫发无伤甩甩头颅站起来,眼冒凶光。
狼鹫军应对天上的危机便已经够呛,哪儿还有能力兼顾滚落地面的那些?
狂风大作,头顶轰隆声不绝于耳,沙尘之中,冒着死气的巨大怪物扑击而来,转瞬便将好几个营的将士砸成一滩血泥。
而上方几位挥刀的巨人将军也随之哀鸣一声身体爆碎开来。
冥冥之中一声灵猫怒啸,北军侧翼冲出几道亮光,合力将一头砸向军阵的狂兽狠狠撞开!
巨兽轰隆隆倒地翻滚了几圈,摇摇头要站起来时,便被凭空出现的巨大灵猫一爪抓破了喉咙。
狂兽脖颈间黑气溢散,抽搐几息后便爆成了一团气浪。
半透明的巨大灵猫蹲坐在少将军身后,冰冷的目光随猫妖视线一并投向北军侧翼。
没料到局势严重至此,南北中三军统帅早就和亲兵一起都顶上了。
此时三名巨灵神将正指挥巨人们应对高空裹挟风雷天威砸下的狂兽,根本顾不上这一支由助阵的修者组成的营阵。
奉常大长老下了命令,大妖集体出动,猛虎、毒蛇以及甲兽等妖魄的巨大虚影迅速穿梭奔赴沙场四处,替无暇顾及自身安危的巨人将军们挡下脚边袭来的危机。
还有一些散修及精怪们也加入其中,要么护着重伤的营将们撤离战场,要么从狂兽脚下抢回战败后落单的狼鹫将士……
可玄门大多数修派弟子却按兵不动。
即便有几个门派骚动了一阵,但看符琊山掌教黄叶真人无动于衷,便也都犹豫着停下了动作。
迎着稻琼愤怒的目光,方鹤将手中拂尘搭到肘弯,面露悲恸之色,闭目念了一声道号。
将令军行,在没有接到命令之前,他们按兵不动,谁也说不出错来。
但头顶巨人们应对天灾,那周身燃烧着炽热红炎的巨灵女将正指挥迎击天上砸落的飞星流火,尹侯哪儿还抽得出空来下令?
一道笼罩在巨蟒虚影里的火红长鞭狠狠甩了过来,却被凭空出现的数条黄符缠住。
方鹤回头望过来,罗绯抽回了鞭子,寒声叱喝:“正卿大人有令,众修出动匡护三军,裹足不前者视作逃兵逆匪,就地正法!”
接了令,雾海内瞬间便爆发出无数炫丽夺目的神通法术来。
飞剑绫罗四散而起,黄符如电疾射而出。
无数修派弟子在方鹤的指挥下画符驭器交织成链,又层层编织成网,死死护住巨人膝下腾挪移动的狼鹫军阵。
坤岭宗的体修体表覆盖了一层暗沉的土行之力,肌肉暴涨,一个个化作土行力士轰隆隆冲进沙卷风暴,留下一路深陷的足靴印迹。
他们力大无比,撞上狂兽便牢牢纠缠上去,似啃噬巨兽的虫蚁一般一点点阻滞着凶兽的脚步。
直至拖到某一刻巨兽举步维艰,自有同道修士驭飞剑法器斩下它们的头颅来……
有了这些玄门中人的加入,体型灵动的大妖们更是穿梭在沙场之上游刃有余,全力收割着这些还未长成完全体的狂兽性命。
罗绯率一众督军的除魔司官差虎视眈眈瞧着,确定这些人尽心竭力未留手,这才率余众也杀了过去加入战事。
天空被死雾遮掩住,也不知这一战持续了多久。
场上留存的巨人越来越少,仅存的一些也都行动缓慢,明显看得出只是在强撑。
而援助的修者和除魔司司卫们也死了不少,余者尽皆负伤。
就连方鹤及刘为霜等人也形容狼狈,再维持不住大派宗主仙风道骨的气魄。
但好在高空中的墨色云团已几乎看不见了,云中落下来的狂兽也越来越少。
可等最后几头巨兽被斩杀后,沉积在地面久久不散的黑色死雾却回流至高空,汇聚成一大团跃闪着雷光的流云漩涡。
漩涡中电闪雷鸣,明显酝酿着可怕的杀机。
一位玄门长老面白如纸,心神被天威所摄,喃喃自语恐惧道:“天罚……这是天罚!扶乩长老提醒过……他早就提醒过的!”
“我们不该那么做的……他是联盟中三易玄术造诣最高者,他说引爆——”
方鹤一巴掌挥过去,那长老捂着脸看来,见掌教目光毒辣,不由打了个寒颤闭嘴。
方鹤抬眼看向天空呼啸倾泻的雷暴,神色阴冷。
怕什么,扶乩临死前早就和他讲过引爆雾海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就算最后有这一重天罚,也只会针对罚劫范围下的最强者。
而此时此地的最强者,可不是他们。
等扛过这一劫,其后数百年雾海风平浪静,天下太平……
也不需要朝廷和狼鹫军了。
战场之上,拱卫在巨人中间最耀眼的金甲神将已被雷暴锁定。
稻建桓仰头,金甲巨灵将军也随之抬起头来,倾泻而下的天罚雷霆照亮了那张跟他样貌完全相同的巨灵脸庞。
不远处,尹侯与罗将军一同止步,南北两军共计近百名的巨人也停下了脚步。
稻建桓是中军主帅,那尊金甲巨灵与别的军阵巨人不同,它是由三军总计四十万狼鹫军魂共同汇聚而成的。
金甲巨灵若是被雷暴诛灭,二十万狼鹫中军主力必死,余下南北两军二十万将士也会遭重创死伤大半。
稻家军覆灭已成定局,他们俩人必须得活下来,替元帅收拢西疆残局。
罚雷落下,大难临头,须发斑白的老将面色不改,从容下令。
旗语传下,中军阵型随之而动,近五十名巨人围簇在金甲巨灵神将身周大喝一声仰头起势,目光坚毅,视死如归。
千万道紫弧跃闪着劈下,摧枯拉朽般击溃巨灵将军百丈高的身体,轻易瓦解了大军的所有防线。
电闪雷鸣间,无数紫色电光隐没入二十万稻家军将士的血肉中,唯独一道金色雷霆从消失的巨灵身体里劈向稻建桓。
金芒越发逼近,无数将士体表皮肤下跃闪的湮灭紫光也越来越亮……
“爹!”
残影疾驰飞奔而去,身后还跟着一头半透明的巨大灵猫虚影。
执掌北军一营兵力的魏芒当即下令变阵,飞芒营头顶的女巨人飞扑而去融汇进灵猫身体内。
尹侯与罗将军见状也当机立断,南北两军数十名巨灵将军紧随其后通通没入灵猫体内。
稻琼本就是西疆武将,军魂同心阵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少将军迅速调动体内灵息与汇聚而来的外力共鸣结合,灵猫刹那间速度又提了一层,她的身影已快到无人能看清。
但来不及了。
百米外,天罚降下的金色神雷如游龙般跨越空间触碰到稻建桓额心,二十万稻家军血肉瞬间枯萎崩散。
“不——”
少将军目眦欲裂,灵猫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天地,整片雾海的景象在她眼中刹那凝滞。
猫妖瞪圆了眼睛。
这是什么?
在少将军视线里,风静止,云静止,流动的雾气静止……
甚至那二十万身体枯败正在溃散的狼鹫将士,连同体表飘扬起的焦灰也静止了。
少将军不明所以,却察觉到体内灵息内力迅速消耗,这样的状态明显已维持不了多久了。
她连滚带爬跑到了父亲身边,想将稻建桓从那道半没入他额心的金色闪电下推开。
可她什么都做不到,不仅触碰不到闪电,连父亲的身体也推动不了分毫。
稻琼满头大汗折腾着,却发现这种状态下,除了脚下松软的砂砾,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灵息已经消耗见底,她身体脱力软倒在地,感受着时间的桎梏慢慢松动,猫妖用头撞着父亲的腿大哭。
“傻孩子,停止的时间里,生命是不可能变化的。”
“谁?”猫耳朵瞬间立起,泪眼朦胧的大猫虚弱张望,却寻不见声音的来处。
下一瞬,流风倒退,时间回转,扬洒在空中飘散的生机重归二十万将士体内,半没入稻建桓额心的金色闪电也退回到了十丈高的空中。
停止的时间继续奔流,大将军被闪现到身边的女儿扑倒,金色闪电贴着皮肤擦过,没入身旁沙地消失不见。
稻建桓汗毛倒竖,见危机已过,周围将士们体表闪跃的蓝色电弧湮灭消失,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他躺地上低头,女儿正抱着他的腿,猫尾巴吓得炸成了蓬松一大团。
老父亲心中熨帖发暖,少见的在外人面前柔和了语气,拍拍她的肩膀,“琼儿,松手,放为父起——”
话没说完,刚坐起来的大将军就又被女儿扑倒了。
这一回松了的头盔都被摔飞出去,老将军后脑勺重重磕沙地里,jsg好悬没晕过去。
猫妖头埋在他护心甲上嗷嗷大哭,“吓死我了,臭老头我以为你这回真要死了……二十万人的命,那可是二十万啊!”
在一圈赶来准备扶人的老部将们忍笑的眼神里,老父亲脸黑了。
——
数十里外的后军中,萧缇此刻面无血色,额前挂满了细密的汗珠。
作为亲卫的琥珀见状忙领着几名司衙卫使上前扶住了她。
感受到手掌下纤细腕骨的颤抖,琥珀担忧问:“大人,您怎么了?”
这里没人察觉到方才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她。
只有她看到,时间停滞时,一个有着黑色猫耳与猫尾的女人,悄然出现在了后军前方,站在静止的狼鹫军将士中间,远远看着稻琼的背影一动不动。
只有她看到,那个女人的容颜在时间逆转的瞬间从中年化为了苍苍暮年,尾巴上原本细密乌亮的毛发也眨眼褪去光泽,变稀疏了不少。
也只有她看见,那个逆转了片刻时间的可怕女人佝偻着腰,在时间重新奔流向前时又悄无声息消失不见——
萧缇想到了曾经。
她汗如雨下,疼痛仿佛随记忆一并携带而来,骤然降临到了这副身躯之中。
利爪曾剖开她的血肉,刀刃在骨骼上刮擦而过……
萧缇身子软倒下来,琥珀吓了一跳,连忙抱扶住她。
其余亲卫立刻抽刀戒备,目光警惕而凶厉地梭巡四方,意图找出谋害主官的歹人来。
萧缇努力压抑着身体的颤抖,克制住自内心深处涌起的后怕与恐惧,颤声道:“送我去见她……好疼……阿琼……我要见她……”
第66章
的确如玄门背地里谋划的那般, 这一轮潮汐暴动,提前透支了雾海诡力,其后数百年, 只怕这块无垠的死域之地再没有能力孕育出成规模的魔物与瘴雾了。
天灾大难已渡, 笼罩一大片赤红碎石沙场的灰黑色大雾缓缓散去。
乌云如瓷器般崩裂,裂隙里显出金黄色的光芒。
这一战打了整整两天一夜,此刻已是第二日黄昏之时了。
千万道耀眼的金红柔光从云层上方倾泻而下, 光柱斜斜洒落沙地,随后融汇相连。
不过须臾,连成片的柔暖日光就将沙场上残留的死瘴黑雾驱逐殆尽。
而远处,雾海也在迅速回缩退散, 似一头被击败的巨兽一般随着潮落返程,将涨潮时沿路侵吞的数十座破败军镇一点点全部吐了出来……
煦风和暖,放眼晴空远眺, 东方碧蓝如洗, 西边则有一轮红日高悬, 晚霞虹彩漫天。
就算此处砂石满目、了无生机, 既不闻鸟兽和鸣, 又不见一丝青葱翠意,这也是定魔关外数百年间, 从未有人见过的绝美之景。
魏芒一手撑枪, 另一只手臂搭在娃娃脸小将白复肩膀上, 被他扶着慢慢走了过来。
西疆伏魔大军以狼鹫为名,坐骑狼鹫就是伏魔军的标志。
但在方才的大战里, 先是扛过一轮飞星狂兽轰砸, 再是一轮天罚雷霆,狼鹫的伤亡比大军更惨烈。
尤其是为了助少将军从金色雷霆的锁定中抢下二十万袍泽的性命, 多位巨人将军携南北数十营将士的力量飞扑而去融汇进灵猫体内,现在这一批将士和狼鹫都脱力倒下,爬起来走两步都难。
魏营将舍不得再让心爱的狼鹫折腾辛苦,便只能抓一个壮丁帮忙,拖着残躯自己慢吞吞挪过来了。
这一场仗打下来,伤亡虽惨重,但好在没有伤到狼鹫伏魔大军的根基,与以往战事相比,算得上是战果辉煌的大胜了!
南北中三军统帅此时都聚在了一起,猫妖耷拉着耳朵,一张脸垮下来挨训,心里把臭老头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
好在尹侯和罗将军都笑着来劝,看似黑脸、实则明贬暗褒,满面骄傲的严厉老将这才借坡下驴,放过了冒失莽撞的女儿。
稻琼跟尹芳熙是打出来的交情,少时也去北军待过一阵子,以前她私底下叫尹侯都是跟着尹芳熙喊姑母的。
至于南线上将军罗明忠,那也是她叔伯辈的人物。
此处没有外人,大家也不用掩耳盗铃做戏了,猫妖被一群军中老将围在中间,又夸又拍又欣慰的赞了好一通才脱身。
这也使得少将军见到魏芒就跟看见救命稻草一样,呲溜一下就钻出来,猫尾巴上的毛被□□得七零八落,牢牢巴着她胳膊不松手,差点把魏芒给拽摔倒。
没办法,稻琼是晚辈,小时候算是在这一批军中老将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她对谁都能龇牙翻脸,遇上这些叔伯婶娘们就只能躲。
哪家都有这样的儿孙小辈,虽然不爱跟他们这些老家伙待一起,但都是好孩子。
见她溜走,这群军中高层将领也未多说什么,各自下令打扫战场收兵。
几位老将俱都身经百战,看这朗朗晴空,以及远处退回地平线几乎已看不清边缘的一条细长黑线,凭借对死域雾海的了解和丰富的经验,他们就能推断出,这场大胜不说一劳永逸,但也至少能换来西疆百余年的太平。
稻琼此时外衫破了,露出里头的鱼鳞甲。
那是她前天偷偷去找军需库刘参将,和他商量后把人打晕从库房里偷出来的。
她拉着魏芒正要离开的时候,被一名副将叫住,那位将军笑道:“琼儿,把甲脱了再走,越是出风头就越要低调,别叫人从细小处着手,明明立了功却被揪小辫子不放,白白泼了脏水。”
猫妖听话,乖乖把甲解了交出来,再回来时,看见魏芒望着天空,眼里倒映晚霞的虹彩,里头有晶莹的波光。
少将军先是惊讶:“你咋了?”
随后嘴角一撇,猫妖耳朵压伏下来乜斜着她,“嘿,我回头得给方方写封信,某些人啊,打了快十年的仗,还能把自己打哭……”
“你知道个屁!”
魏芒被她气笑了,随后吸了吸鼻子,年轻的营将抬起袖子擦擦眼,把白复一把推开。
“我和小白是定魔关本地人,别说我们,祖上三代都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吗?”
魏芒扭头对尹侯喊道:“上将军,您还会一直留在北关吗?”
有灵息武艺在身者,耳聪目明。
更别说这么近的距离,尹侯肯定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飒爽的女武侯笑着看过来,并未给出直接答复。
“这要看朝廷日后的安排,众将只要做好分内之事就够了。”
“不过……”她和几位高层将领相视而笑,神色轻松,“至少能确定,此役后论功行赏,狼鹫当按甲休兵,西疆百姓能安稳过上至少百年的太平日子了。”
“听到了吧?”
猫妖闻言莫名其妙,“听到什——嗷——你们干嘛!”
少将军被人抛上天空又掉下来接住,尾巴绷得笔直满脸惊吓,而周围不知何时已围满了欢笑的将士。
魏芒放声笑道:“兄弟们!上将军说,此役后按甲休兵,战事结束啦!”
欢声雷动,晴天暖阳下,稻琼后知后觉放松下来,被无数将士簇拥欢呼着抛上高空。
身体起伏着,毛绒绒的尾巴和耳朵也软弹弹上下晃悠,一大只猫妖在日光下笑得格外灿烂。
等后方接应的大军遣将士及官差们簇拥着正卿大人抵达战场时,萧缇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叫人瞧上去心中温暖的画面了。
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和隐隐的痛楚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美人唇角上扬,笑盈盈止步,静静观赏着这一幕景象。
另一边,冷眼旁边的玄门中人老老实实站在边缘,避开了狼鹫将领所在的大军中心。
此时见除魔司正卿到来,几位大宗掌教长老们便率门下众前来复命告辞。
玄门此番接诏而来的修者足有三千多人,如今剩下的少说也还有两千,俱是修为精深的大能修士。
除魔司总揽天下修行道魑魅魍魉鬼怪之事,望京台能抽调至西疆督军支援的人手远没有那么多。
再加上又在这场大战里折损了不少,如今清点归来拱卫在萧缇身边的卫使,也就只剩百余人了。
少将军毕竟曾领过军,身上还有个杂牌将军的封号。
几十万大军整齐列队、鸣金收兵的间隙里,北军侧翼数千人的异常动向,猫妖居高临下一眼就瞧见了。
稻琼神色冷了下来,于高空中翻身轻巧落地,叫上几营兵马就围了过去。
三位统帅目光轻飘飘往那边扫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大军令行禁止,旌旗招展,滚滚沙尘里,重甲雄兵在红日下凯旋而归。
轰隆隆的蹄声中,方鹤不看跟着妖宗长老一起站到萧缇身后的一众大妖,只对年轻的正卿笑道:“大人,您该不会想此时动手jsg留下我们吧?”
先不说师出无名,刚历经过这一场惨烈艰难的战事,面前这几营疲累虚弱的人马不一定能拦住藏拙的他们。
何况放眼内陆天下,单只七大派门中精英弟子就不止万人。
拿不拿得下他们是一回事,万一这卸磨杀驴的举动逼反了玄门,叫修行世界里无数修行者反感厌恶,背弃朝廷,萧缇这个正卿可担不起责任。
再则,少将军虽然能叫这么一大批人马过来撑腰,但狼鹫军出面只是壮声势。
萧缇若遇险他们也会出手援救,可这些兵马却不可能真的听从她二人的命令与玄门对上。
更别提众修此次是奉诏前来助阵支援西疆战事的。
玄门有功无过,方鹤自然也有恃无恐。
萧缇伸手圈握住身旁人的手腕,猫妖顿觉受宠若惊。
缇缇向来十分注意分寸,除非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情绪失控,否则极少会在人前不自觉流露出对自己的亲近。
尤其是她任正卿以后,在外人面前更是会格外注意,连一点肢体接触都避讳。
萧缇不知道心上人已察觉到她的异样,只平静笑道:“黄叶真人多虑了,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玄门此番大义驰援也是于国于民有功的,除魔司依律行事,论功行赏,自不会不辨是非。”
“既如此,战事结束,那贫道等人便就此告辞——”
“不忙,”萧缇话语停顿了一下,见蛇女有些紧张的率众拦住了玄门去路,轻声笑道:“罗绯,把路让开吧。不必如此剑拔弩张。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向几位宗主求教,诸位若不愿听,尽可来去自如。”
说完,也不等这些人作何反应,萧缇眼眸低垂,自顾自说了下去。
“修行世界七大宗门,符琊山、药王谷、南天门、坤岭宗、青山派、琉璃若水阁,还有雷霄宗,彼此向来交好,同气连枝共进退,百年来屹立不倒,一直都是玄门中的魁首巨擘。
其中,青山派真传弟子方佑,是符琊山掌教黄叶真人方鹤的俗世子侄;
药王谷谷主夫人与坤岭宗宗主刘为霜为莫逆之交;
琉璃若水阁太上长老齐钟裘曾从毒沼大泽秘境救了南天门七位护法长老……”
摸不清她的意图,方鹤使了个眼色,附属于符琊山的一小宗掌门便先跳了出来,率门下弟子请辞试探:“本应聆听完正卿大人教诲,但无奈实在有要事在身,贫道这便先行告辞了,还望大人勿怪。”
察言观色,他正待转身离开,萧缇便低笑一声:“滁山剑派啊,我记得在卷宗里瞧见过,十年前太府山遗址秘境开放,得了太府剑域十八柄江山连环剑的,是不是贵派八位太上?”
“后来那八位太上在闭关炼化江山剑时离奇惨死,十五柄神剑失踪,滁山剑派自此沦入二流宗门……
胡掌门,你要不要带上剩余的三柄江山剑去雷霄宗遗址里走一遭,看看有没有感应?”
自青山派覆灭后,梁宏生日夜煎熬难眠,万事敏感想得多,此时脑子也转的飞快反应过来。
他灵息一乱,那容颜姣好的美人正卿就看了来,红唇微启,吐出叫人心底发凉的秘事。
“道长,你说符琊山方掌教是用什么说服整个青山派白白牺牲送死的。
瓜分未来新世界的优先选择权么?”
“南天门门主一人扛下所有罪责自戕而死,门派解散,弟子投入其余六派,你们又是如何劝服他的?”
“还有琉璃若水阁,谁给你们的胆子,两个月前竟然敢在定魔关外设伏布阵,刺杀我朝狼鹫伏魔大将军?”
罗绯脊背发凉,额头渗出细汗,握紧了手里的蟒麟鞭。
大人她怎么——
就这么撕破脸把事情摊开来讲,不怕逼反了这群无法无天的狂徒吗?
还是说,她想借狼鹫军之手除了这些人?
不对不对,这也不稳妥啊!
狼鹫军刚历一场大战,此时疲累交加来不及列阵,匆忙应对哪能是这群修为精深的大修敌手?
还有内陆上万的玄门精英弟子……这不是直接捅了马蜂窝吗?
“萧大人,没有证据的事情,可不要血口喷人!”
萧缇脸上笑容淡了下来。
有证据又如何,宗篱难道没有将他们逮到过?
追踪、查案,就算摆出证据来,玄门也能断尾求生,然后便是妥协、退让,新一轮的利益交换与拉扯……
规则束缚的永远都是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当一股势力已经膨胀到成为掌棋者的时候,他们就能玩弄规则。
宗篱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替朝廷除掉玄门,可铁证呈递上去的时候,后果是什么?
师父藏得很好,整个望京台,包括三位院卿都没有发现那个老头儿的失望。
十年的谋划,那么多人的牺牲,明明都成功了,等来的结果却是枢密院一纸轻飘飘的罚令。
宗篱表面上乐呵呵的毫不泄气,但萧缇去到师父身边以后,才发现这一切对那个老头儿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宗篱越是理解国老们从大局着想而定下的决策,便越是觉得无力。
他看得明白,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从开始的长生丹到如今的天机院,玄门在一步步侵蚀凡俗染指朝堂。
两年前立秋的望京台审判没能将玄门钉死,日后等他们的手伸进朝堂,争斗转为政斗,内外夹击,望京台迟早会落入玄门的手里。
宗篱失败了,他没能将这七头修行世界供养出来、趴在万灵头上吸血的怪物一举击溃,但萧缇觉得,或许可以换个思路……
“除魔司今日不想轻动干戈,也不用摆什么证据。
两个月前,九名散修打扮的杀手隔了五里地施法刺杀我朝伏魔将军,修行世界拥有此类神通法术的宗门不止三家,若水阁的确能以此狡辩推脱。
但事败后杀手被擒,却化为一滩血水无法追查来路。
能隐去体内血液携带的特有灵息,叫人查不到施展过的功法线索,放眼天下,只有至宝轻水令能做到。”
轻水令五十年前随琉璃若水阁前太上齐钟裘一并失踪了……
“齐阁主,您不若去请教请教两月前自告奋勇出力替贵派清扫收尾的宗门,那群刺杀失败的若水阁弟子是被什么东西灭口的?”
顶着大祸临头的危机出人出力,事败还要为劳烦同道帮忙扫尾而内疚惭愧,但谁曾料到出手帮忙灭了自家弟子活口的,竟是夺宗门至宝的杀父敌仇!
琉璃若水阁阁主目光怨毒投向一旁,药王谷长老神色惊惶愤恨,稻琼忙踏前一步,紧张抬手将萧缇半护在身后。
正卿大人笑着扶她胳膊上,目光柔柔投向心上人侧颜,不再卖关子,也不看对面,径直往下说。
“去岁坤岭宗一整代五百青壮弟子在平梅岭外遇害,我继任后调阅了望京台内这两年宗篱大人签发的所有有关天机院的函令。
刘宗主,您是从哪儿得知天机院要选人,于是火急火燎派门下五百精英弟子出山送死的?”
……
瞧见对面气氛已凝重到能结出寒霜来,似酝酿着一触即发的可怕风暴,罗绯目瞪口呆,干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跑断了腿,也只查到去岁刺杀狼鹫主帅失败后被灭口的那伙散修是琉璃若水阁弟子。
至于其他——
大人说一切交由她来清算总账,原来说的是兵不血刃,一人便要毁了当今整个玄门世界吗?
挑拨离间,引发敌人内讧,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智计,但用好却也不容易。
寻一个契机将当今玄门大部分高层及精修大能汇聚到一起,先利用一波榨取价值,再才图穷匕见。
夺宝之仇,杀父之恨,妒忌陷害之怨……一桩桩一件件交织成网,把七大派牢牢囊括其中,将其陷进解不开的切骨死仇里。
可对面所有人明知她图谋不轨,意图挑起玄门内斗大乱,却也得老老实实站在这儿听着。
玄门有头有脸的门派都有人来,这件事想压下来也行,把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
可能吗?
寒风里,正卿大人身后,听着萧缇柔缓温柔的声音,魏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家伙,少将军这福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消受得了的,这么个智计无双的美人,要是换别人,经这一遭,晚上睡一起只怕得做噩梦。
“还有玄门联盟之主,方鹤方真人……”
萧缇看向梁宏生,“可是灵翡道长梁宏生当面?”
不等对方否认,她便笑了笑,毫不在意的样子。
但她的笑容在对面看来,无疑已经等同于罗刹。
“青山派掌教一脉真传弟子罪囚方佑,如今还在京师大牢里待着,没人好奇黄叶真人为何没花jsg费精力代价去救自己这唯一的俗世血亲么?
诸位药王谷长老回去以后,可以替我向贵宗黄谷主传个消息,叫他问问妻子,他孩儿的父亲到底是谁?
毕竟谷主夫人与坤岭宗宗主刘为霜是至交,而方真人恰巧也与后者交好。
刘宗主,您当初是怎么同时得到这两大派的帮助挤掉同门师姐上位的?
超凡出世的仙宗大派之主,也会干些拉皮条的下三滥勾当么?”
身后竖起耳朵听得起劲儿的几营将士顿时爆出一阵哄笑,没有什么比道貌岸然的前辈高人被当众撕下仙气飘飘的脸皮暴露丑恶之态,更叫人鄙夷嘲讽了。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秘事的……”
萧缇手腕上绽出湖蓝色光芒,八道天门锁阵环环嵌套旋转,跟在各宗身边极力降低存在感的南天门长老弟子霎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如坠冰窟。
门主当年为了保全道统以待来日,用命换得联盟立誓承诺照拂,南天门本不过是实存名亡,但这女人现在一句话,南天门全完了……
耸人听闻令人心惊的轶事以绯闻收尾,这一箩糟污烂事毋庸置疑定会快速传播出去。
而人心惶惶之下草木皆兵,以往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传言只怕也会被狐疑的各门派拿出来翻旧账,怀疑是这七大宗门所为。
毫无疑问,今日之后,修行世界定会迎来大乱。
但这一切都与俗世无关,正卿大人早已安排下去,别看随她来西疆的卫使只有这么点人,其实总衙三院院卿早已清点了所有指挥使率队奔赴八方镇守天下。
玄门大乱朝廷不插手,若有门派犯蠢牵累到俗世城池……
望京台是收拾不了扭成一股绳往一处使劲的玄门联盟,难道还拿一两个宗门没有办法?
七大派完了,天机院也完了。
没人阻拦,无数修士火速飞驰离开,像一团爆开即将引燃天下的火星般自定魔关四散奔赴内陆。
玄门弟子来时拉帮结派,走时彼此提防如避蛇蝎。自身难保,无人再理会方鹤这个联盟之主。
方鹤铁青着脸骂了一句:“毒妇!”随后便领着门下飞遁离开。
他必须得尽快赶回去激活护山大阵,是他为了维持住符琊山七宗之首的地位而令门下放出的假消息,使计陷了坤岭宗一整代精英弟子。
不提别的,单只接下来药王谷和坤岭宗的疯狂报复,符琊山都不知道撑不撑得过去!
还有他那被药王谷奉为少主尊崇的亲生孩儿……
恶妇,毒妇!
他当初就该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她!
历史中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往往都起源于某个平平淡淡的场景。
就比如当今七大宗门即将迎来的腥风血雨,就只因为这绝美夕阳晚霞之下,身边这个温温柔柔的弱女子。
少将军看过来,萧缇用眼神回应她,“怎么啦?”
猫妖耳朵弹甩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眼神飘忽望向她身后,魏芒和其他几名营将与她目光对上,一群狐朋狗友立马心领神会,挤眉弄眼点头。
猫妖突然动手,把人抱起来就跑,萧缇和几百名除魔司卫使都吓了一跳,一群狼鹫兵忙冲上前来呜哩哇啦笑闹着把罗绯等人拦住。
琥珀挤在一堆人中间急得大叫:“大人!哎呀你们干嘛呀!小姐,小姐!”
魏芒哈哈大笑,笑一半岔了气猛烈咳嗽,刚打仗受了伤,咳起来脏腑都疼。
旁边另一个红脸的营将替她说话:“兄弟们,把人都给我拦住!少将军带媳妇去幕府见大帅,可不能叫这群人搅合咯!”
蛇女气得拿刀鞘梆梆敲这群将士的甲胄,大骂道:“那是我们正卿大人!哪有这样子会亲抢人的?不会好好说话吗,你们狼鹫军有病啊……”
是挺有病的,刚打完仗,还得发疯闹腾好一阵,习惯就好了。
第67章
捷报传的飞快, 修行世界暗流涌动酝酿着大风暴的同时,国朝江山却是一片鼎沸欢腾。
先不说人族自此时起再往后数,至少三代能过上太平日子, 单单放眼定魔关外, 雾海便吐出了至少上万亩的田地。
别看关外以往沙尘漫天,生机断绝,但死雾散去, 没有魔怪侵袭,有阳光雨露的地方就有生灵扎根存活。
且等着吧,植被蔓延,花草树木落地生根, 再有鸟兽鱼虫栖息繁衍……
不出十年,定魔关外蓝天之下,便会出现一片生机勃勃的崭新世界。
这是国朝开天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捷, 天子闻讯在金銮殿上大笑开怀, 枢密院已经开始考虑怎样规划关外那一大片新的土地了。
一望无际几可媲美中土腹地的万里平原, 放置不管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更何况, 二十万狼鹫还得有一个归落安置之处, 无论是传承军魂以待后世大用,还是屯田改制解甲归乡, 都需拿出一个章程来。
但这些都是将朝堂之上天子与诸国老头发都熬白的大事情, 底下人大可不必思虑操心。
捷报在几天时间内就传遍了天下。
此时自中土越往西走, 见到的城镇里喜悦欢庆的气氛便越浓。
年才刚过俩月,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街上熙熙攘攘到处是人, 城中夜市灯火彻夜不眠,军民狂欢, 端的是热闹非凡。
即便是狼鹫军辖下的诸座军镇城池内,几位统帅也放任底下人养伤休整热闹了三天。
三天后军正率队出动,那些喝醉后东倒西歪的,鬼吼乱叫下馆子的,高高兴兴打群架的,还有赌钱逛窑子,仗着立了功欺男霸女调戏良家、骚扰市井百姓甚至伤了人的……
一个个无论发没发完疯,俱被逮了回来清算。
军中纪律严明,放松玩闹是一回事,若触犯律条军规,该打打,该罚罚,一个都跑不掉。
但明显触律的还好说,有些将士做出来的事情却是叫人啼笑皆非。
打了胜仗,有些头脑发热的将官一冲动,竟聚一起闹着涌去市井找了媒人。
不过短短三天时间,还真叫他们不少人找着了好姻缘。
被上官逮回军营的时候,这些家伙已莫名其妙成了家,好些还是上门女婿……
见女婿媳妇被军正抓了回去,倒是唬得好多新鲜出炉的丈人婆母们担心害怕,跑来军营外询问。
这种情况连经验丰富的军正都不晓得怎么处理才好,报上去还是尹侯出面,令人查问确定是正经婚配而非玩闹败坏民俗,她老人家哈哈大笑一番后就放过去了。
只用三天时间就订婚成家,的确太不合常理叫人担忧,但此次狼鹫军立了大功,军中将士赐爵封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西疆即将迎来百年太平,军中这一批未婚豪杰自然在民间就抢手起来。
那些跑来军营找女婿和儿媳妇的老人们可精明得很,不趁这时候给自家闺女儿子寻摸扒拉个英姿飒爽的姑爷媳妇回去,回头等朝廷封赏下来了,那时狼鹫军的豪杰可都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哪儿轮的上他们来挑挑拣拣?
“魏芒她娘找借口把她哄回去了好几次,每次都有好几个媒人在家等着,弄得她现在都不敢回家,天天搁军营里待着……”
一望无际的原野高坡,猫妖踩在洒满了金灿日光的碎石沙土地上,伸手将一个披着黑金色斗篷的美人从马背扶了下来。
许是天道为这曾经的死域之地降下了补偿,常年笼罩关外的死气魂雾退散后,定魔关外这半个月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
夜里有春雨浇灌,白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这几百年,无数狼鹫将士的热血沉积在这片土地上,此刻死亡终于换来了新生。
春日和煦的微风中,荒凉的原野大地零零星星冒出浅绿的嫩芽,地面已有了虫豸的痕迹。
而高空,外来的燕雀正被鹰隼驱赶着自碧空下逃窜飞过……
天下再寻不到第二处似此时的定魔关外这般,正自死生之间过渡交替的辽阔好风光了。
定魔关长长的城墙暂时还被狼鹫军封锁着,寻常人不得出关,但少将军心血来潮带着心尖上的美人出来跑马散心,却是无碍的。
稻琼这半月来和昔日袍泽四处溜达,一直记得萧缇曾和她说想见困在深宅后院见不到的风景。
今日可算叫她逮着机会把人带出来了。
她抬手拍拍马的侧颈,马儿打了一个响鼻,便迈开蹄子跑下山坡去撒欢。
半月没见,猫妖叭叭叭嘴巴都不带停jsg的,把这些天见到经历的所有事情一股脑都倒出来说给心上人听。
“……瞧见同衔位的魏芒这么抢手,城中家里有未婚男儿的人家一窝蜂寻媒人上门提亲,钱獒也眼红。
他自个儿东挑西捡选中了城西吴员外家的独女,直接就找媒人去提亲,媒人劝他也不听,当自己选妃呐?”
稻琼耸立头顶的耳朵在风中晃了晃,哼一声往崖边走,“他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性,还想打吴家小姐的主意,摆明了是想吃绝户。”
听她的语气,这个叫钱獒的营将应该跟少将军及魏芒这波人不对付。
“吴员外在我少时就开始与狼鹫合作,帮忙采购供给军需品,是我爹都知道名字的实诚义商。
我和尹方方小时候还带吴家小姐一起玩过,那姑娘胆子极小,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不是个能自己立起来的人。
若是招了个不妥当的夫婿,只怕能被人连皮扒骨一起囫囵吞了。
吴员外现今家财万贯,生意也盘出去不做了,只想给女儿招个老实诚恳的上门女婿,钱獒倒是想得美……”
“那这位吴员外是怎么推脱的?”
稻琼回头瞧了萧缇一眼,叫她先在坡上等着,自己跳到崖边风化的天然石台上,“老吴直接说想找一个本地籍贯的女婿,就把他们都堵回去了。”
狼鹫军兵源良莠不齐,大多数都是自别处来投军或应征而来的人。
军规律法能调.教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军,却不能调.教人品。
这些人中有些曾经是罪囚逃犯,有些是修行道上树敌众多混不下去的散修庸众,其中不乏品行低劣之辈。
框定了籍贯,至少能保证家底清白,也不怕上门女婿占了便宜就跑。
二十万狼鹫,加上南北两军一共四十万人,日后肯定会遣散一部分还乡,这里头不知道多少是只想占良家便宜的。
吴员外这话一放出去,倒是叫不少关内百姓冷静了下来。
追捧的热潮过去,也让那些动了歪心思妄图投机的军士少了许多钻空子的机会。
正卿大人这半个月来一直在布局指挥望京台辖下三院在修行世界里的行动,边城中的热闹她有耳闻却无甚了解。
但逐利是人之本性所在,通过少将军寥寥几句话,萧缇便猜出事情的起末经过了。
她问道:“魏芒将军家就在关内吗?”
稻琼在崖前风化延伸出去的石台上踩了两下,尾巴在身后翘着悠闲摇摆,确定足够承重后回头招呼:“缇缇,来这儿,这里风光极好!”
等萧缇来她身边站定,稻琼才回答前言:“对,魏芒家世代定居在此,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她娘以前可愁她的婚事了。
老人家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我和方方的身份,看我们几个与魏芒关系好,就隔三差五把我们叫去吃饭,旁敲侧击问些家中情况……”
少将军伸手将美人横揽到身前,猫一样低头在她发顶亲亲嗅嗅。
“狼鹫军将士虽受人敬仰,但雾海危险,朝不保夕的,西疆百姓婚配其实大多都不愿意考虑咱们这种人……”
所以两年前回京城后的那个上元节夜里,萧缇说是她未婚妻,二哥稻泽派人来找她救场子的时候,尹芳熙他们才会那么大反应的起哄凑热闹。
其实也是因为大家都当个玩笑趣事看,实则都不怎么信。
边境黄沙地里摸爬滚打十多年一起长大的袍泽兄弟,互相都不把对方当男人女人看。
乍回京师繁华之地,突然说谁得了哪家娇小姐贵公子的青睐,一看就知道有猫腻。
生活又不是那些酸文人意淫出来的话本,天上哪儿有掉馅饼的美事?谁信谁是傻子。
但她没想到,馅饼还真砸下来了,一只漂亮的小狐狸主动钻进她怀里,就此卧下了。
少将军心头百感交集,柔情万千,小狐狸却在她怀里转过了身子面对面,抓住她的尾巴捏捏,视线低垂也不瞧她,“你原来和魏营将关系那么好啊……”
“嗯,魏家在边镇算是地头蛇,魏大娘厨艺又好,人也爽利亲切,以前她老人家还开玩笑说要认我做干女儿,后来知道我姓稻以后就再不提这事,叫我失落了好久。”
“常言道女婿半个儿,想做魏大娘的干女儿,又不是只有一种途径。”
这话怪得很,猫妖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萧缇松手,眸色浅淡瞧她一眼,走到崖边去吹冷风。
稻琼琢磨了一会儿回过味来,“噗”一声笑又忍住,走上前从背后搂她,萧缇挣扎了一下,“别碰我,我不冷。”
少将军才不管那么多,把人连着斗篷抱了个满怀,下巴搁她肩膀上,歪头:“缇缇?”
萧缇不说话,她尾巴也绕到美人腰间,“我和魏老虎可没什么,你别往歪处想。”
“老人家旁敲侧击问你家中情况,若是门当户对,说不准就是一桩良缘了……”
稻琼终于乐出声来,脸埋在她肩上笑得身子发颤,尾巴都一抖一抖的晃。
萧缇被她笑得脸红,一把将蹭在自己腰前的猫尾巴拍开。
少将军知道美人有些恼了,忙把她两只手捉住笑道:“你想哪儿去了?魏大娘问我们家中情况,当然问的是有没有尚未婚配的兄弟,又不是问我的情况。
这世间大抵总还是男女相爱嫁娶的居多,哪儿有那么多开明的父母?”
就像稻琼自己,父亲开始也是不看好她和萧缇的。
但年前那场遇刺以后,稻建桓有意无意主动与除魔司借公事开始接触。
在少将军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老父亲和心上人出于对她的关心,私底下已悄然取得了联络。
而战前,萧缇便以正卿的身份去幕府见了大将军。
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稻建桓实则已考察认可了她。
老父亲只不过还有些担心惋惜罢了。
惋惜自己那散漫莽撞的傻闺女不是男儿。
若琼儿是男子,有这般品貌的聪慧妻子,妻贤夫祸少,三个孩子里最小最叫他操心的这个立马就拔了尖。
可琼儿也是个姑娘家,老父亲就总担心傻闺女日后被人拿捏骗了。
别看女儿瞧上去精明,许是幼年流浪的经历,她对亲缘情义看得极重,实则就是个心性纯良、任人摸肚皮不设防的大猫,迟早会在亲近的人手里吃大亏。
战后少将军拉着心上人去见父亲,萧缇再没了前几日见大将军的从容,只红着脸垂头跟少将军身边,揪着她袖子结结巴巴唤伯父,衬得翘尾巴得意晃悠的女儿跟个油嘴滑舌拐骗了良家女子的愣头青一样,稻建桓这才放心下来,反倒对人家萧文侯生出了些许歉意。
拐了人家那么乖巧一好姑娘,怪不好意思的。
在开明的父母膝下长大的孩子,大抵总是要更快乐一些的。
快乐的猫妖满脸笑意,把萧缇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
“我今日方才知道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除了我祖母父兄,也就在你眼中我什么都好。
其实不是这样的。
缇缇,稻琼就是个普通人,普普通通却幸运的猫妖,幸运遇到了你们。”
萧缇眼眶有些红。不,是稻家和她幸运才对。
她吸了吸鼻子,倾身抱住这只大猫,撒娇道:“你非要拉着我出来散心,现在风景看了,我也该回去了。
昨夜地字院刚递了密信来,青山派掌教梁宏生死了,坤岭宗分裂内斗,刘为霜被同门师姐夺位逐出宗门,新任宗主暗中把刘为霜和坤岭宗两年前被望京台审判定过罪的所有长老头颅都送到了吴焱手里,还有被各派排挤清剿的前南天门弟子……
我预备将玄门里的水搅得更混,阿琼,等过了这一阵,我再出来陪你游玩好不好?”
怕这懒散自在的大猫不高兴,她一手勾住少将军的脖子,另一只手摸她的下巴爱娇道:“或者你陪我一起批阅文函?顺带也能帮我参谋参谋出主意。”
稻琼没接话,低声问:“那你这些日子,还有不舒服吗?”
萧缇闻言怔了怔。
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倒映着她的面容,她看见面前人认真道:“我问过琥珀了,我带你去见我爹的那天,你在后方不舒服说疼,说想见我,但过后却没跟我提这些。”
稻琼搂着她的手又紧了一些,额头相抵,腰腹相贴,二人亲密无间。
“缇缇,发生什么了?”
第68章
若你关心一个人, 便总会不jsg自觉留心关注她的一切。
稻琼其实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体贴之人,相反,猫妖甚至还有些大大咧咧的, 凡事都看得开不往心里去。
但狼鹫大捷后, 修行世界被一桩桩一件件秘事搅得大乱,七大派被牵扯进无数解不开的仇怨中无暇他顾。
玄门内讧,死仇越结越深, 与之相对应,除魔司严阵以待在天下各州设防布控,以免修行道上的战火烧到世俗中来……
这些事情跟众妖之国可没什么关系。
修行世界就算乱成一团打生打死,也不关西荒什么事。
妖宗创立才不到三载, 名气大多来源于把玄门七大派之一的雷霄宗给干趴、以及抽冷子灭了人坤岭宗五百精英的辉煌事迹。
至于修行道上其他大大小小无数修行门派,妖宗还没那个时间去招惹搭理。
现在除魔司这位正卿大人新官上任,一把火把整个修行世界点了, 妖王小不听一边摇头晃脑感叹萧缇姐姐真是心狠手辣, 一边庆幸纪家没得罪过她, 随后高高兴兴下了令, 叫全体妖宗门徒都收敛气焰, 老实回西荒窝着。
闷声才能发大财,这时候缩起来, 幸灾乐祸偷着乐就行了。
至于带了一批修为强横的大妖们来定魔关支援西疆伏魔军的奉常大长老——
猫妖背景豪横, 既有个狼鹫主帅的爹, 又有除魔司正卿护着,还有妖宗九卿长老之首的身份, 三方通吃, 地位超然,哪儿都混得开。
她没必要这时候回去, 索性就带着手底下一批大妖留在边镇和旧日袍泽们厮混。
稻琼自小在边陲关城长大,边城百姓大多都认得她。
如今见少将军回来,百姓对她的猫妖身份不仅没有偏见,反倒都接受良好。
甚至还有不少人因为好奇喜爱对她更觉亲近了几分,惯得她成日里溜猫逗狗到处溜达,悠闲自在得很。
日子闲缓下来过得快活了,她心思就全放到了萧缇身上。
萧缇有她陪着,不似以往那般心里总是挂念担忧,全身心调配着除魔司的所有资源,指挥辖下三院监控着修行道上的事情。
枢密院瞧见了除魔司这位新上任主官的能力,朝廷自然也乐得配合。
这半个月来,修行世界内的一切事项发展都照着正卿大人的预料发展。
就算事态偶有背离失控的倾向,也会被迅速纠正过来。
虽然玄门恶斗,也不免有波及到凡俗的时候,但大多数情况下除魔司都能及时介入控制,以雷霆之势诛杀镇压越界者。
做那鹬蚌相争的渔翁,可比以往抗衡齐心协力铁板一块的玄门要轻松得多。
经手的事务繁冗忙碌,但一切都还在掌控中,心上人又开开心心待在自己附近,即便忙到不能经常见她,萧缇也觉每一日都过得美满充实。
可少将军却在养伤瞎晃悠无所事事的这半月里琢磨出了一点东西。
关外恶战那天被她定住的金色天罚雷霆,静止的时间,还有她无能为力到近乎崩溃时听到的陌生女人声音,以及逆转的片刻时间……
还有萧缇到她身边时,在外人面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依赖亲近。
那天只是特例。
在那之后,正卿大人又回复了往日的矜持。
私下里还是照样捏她耳朵尾巴,有时候还会主动搂猫妖的脖子亲她,但在外人面前,萧缇甚至连手都不让她牵。
正卿大人容颜姣好,年纪又太轻,在成为言重九鼎令人敬服的主官之前,她需要的是慑服下属的威望,而不是平易近人的亲切。
所以萧缇正试着用一些冷淡沉稳、拒人于外的气场与技巧来弱化自身样貌所带来的文弱之感。
而她现在有了现成的模仿者,那就是不怒自威、功高望重的伏魔威武大将军。
说句题外话,猫妖以前板着脸扮冷酷,也是学的她爹来着。
萧缇因着诸般思虑,近来总在外人面前避嫌,不愿和稻琼表现得太过亲近。
少将军对此不乐意却也理解,又不免回想到那天她的反常……
“缇缇,那日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和我一样,都知道时间倒转了片刻对不对?
是不是这件事影响到了你?你告诉我,我或许有解决办法……”
不是每一种大妖都拥有妖脉神通的,至少稻琼认得的大妖里,能觉醒妖脉天赋的就不足五指之数。
而这些神通大部分也不适合用来斗战,反而多是像孙舅婆孕养双生灵蚕做人脸面具一样,只是多了一项异于常人的天赋。
能把妖脉天赋直接拿来斗战的,稻琼只见过一个,那就是妖山院院卿陈竺。
那老头儿能就近唤出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小蜘蛛帮忙索敌,勉强也算是一种本领了。
不过,稍大一点的蜘蛛陈竺就使唤不动,他的这项神通大部分情况下都挺鸡肋的。
可少将军没想到,自己觉醒的神通天赋竟能凝滞时间。
虽然在静止的时间里,她无法改变任何生灵的状态,发动起来的消耗也极大,但这无疑是一样闻所未闻、说出去便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可怕神通。
稻琼目前还不能自由施展这道神通。
她定住的不是一方地域,而是凝滞了整条时间长河,这样大的力量消耗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当日她也是借了数万将士的修为以及关外雾海战场无尽的煞气血力才成功施放。
从只定住一小会儿她便迅速脱力就能看出,这项神通的施展极难复刻。
不过萧缇若是因避过法则而受到影响,作为掌握了神通的施术者,少将军大概率是有办法解决的。
萧缇低垂了睫羽,脸埋到她肩上,“你既问了琥珀,就应当知道,我这半个多月来身体一直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
“阿琼,我还一直没空和你聊起这个呢。
那日先是周边一切事物都止住不动,然后便是大军步履倒转、雷霆飞沙回退,你觉醒的妖脉天赋竟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话题被她引走,猫妖眺望远方,想了想回答道:“按理应该行,但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只是叫时间定住,我就借三军之力抽干了关外千百年积攒的血孽煞气,若是让时间长河再倒流一息,我都想象不到需要多么庞大的灵息与修为才能支撑……
出言帮我的人,只怕已成地仙了吧。”
萧缇手攥住她的衣襟,将脸贴在她胸口聆听心上人勃然有力的心跳,“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的身份?”
少将军沉默了一瞬,抬手抱住她,低声道:“我是十五岁那年凝成的妖丹,这也就意味着,至少七年前,我在这世上是有血缘至亲的大妖长辈活着的。”
她以前一直隐瞒着身份,那位长辈就算不知她在哪儿,但这两年也总该知道西荒妖宗有一位猫妖长老。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血亲了。
这次她帮了我,却不愿露面……也好,本就不熟,如今知道对方存在,也不必强行相认牵挂,彼此心安就够了。”
少将军生性豁达开朗,挺看得开的。
她掌着怀中美人纤细的腰肢,摩挲着低头问道:“缇缇,你这么问,是见到那个人了吗?”
这只猫儿敏锐得很,总是本能一般揪住一些关键线索,然后顺藤摸瓜直达问题本质。
萧缇适时抬手曲肘抚摸上臂膀,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似是觉得冷。
果然,少将军疼爱妻子,注意力被引走,也不追问她是否认识那个同族长辈。
稻琼屈指抵唇边吹了一个呼哨,唤来坡下撒欢的奔马就要返程回去,“日头西沉,风沙一会儿就更大了。
看来还是得等春深或仲夏,那时候植被多,再长些花草林木,关外许就不会这般荒凉冷清……”
猫妖从身后环抱着她,提起缰绳,温热的身体烘着她的腰背,暖意一路延伸至心底。
“缇缇,到时我们再来关外,我带你往深处走,往西行百里,就是我当年和袍泽共斩狂兽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可没有一营人马,也结不成同心封箓点军阵唤出巨灵神将来,若不是最后关头凝出妖丹,我怕是就见不着你了。
宰了那头晦气玩意儿后,我和余下的将士扛到了援兵来。
现在雾散了,我想选一天深入埋骨地,看看能不能把兄弟们的坟冢迁回关内……”
“好,等朝廷第一批开关的函令下来,我便陪你一块去。”
清明前,朝廷的函文便到了定魔关。
关外大片沃土的开垦不是一日之计,但为日后百年功筑基打底,框架是要先定下的。
枢密院批复了西疆奏上的折子,预备将定魔关往西推进八百里,再铸一座新关城将关外广袤的原野纳入治下版图。
这也就意味着边jsg陲之地开放,狼鹫军迎来改制延续的新机会。
无数访幽探秘的散修及寻宝人闻声而来。
他们与狼鹫大军联手,作为第一批开拓者深入曾经的死域之地,在危险中寻访机遇,于险情里觅得内陆从未出现过的宝藏,也辨明地貌,为后来者及朝廷的拓荒移民计划留下了可供参考的宝贵经验……
在天下人的瞩目中,西疆从未有过这番热闹。
谷雨前后,玄门内部的争斗厮杀就已趋近白热化了。
雷霄宗两年前就被妖宗灭了门,青山派作为如今联盟里实力最弱的一方,随着掌教灵翡道人梁宏生的死也道统断绝。
坤岭宗内斗分裂,前任宗主刘为霜和门派大半长老离山后不知所踪……
天□□修向往的魁首天宗如今只堪堪落入三流门派之列,一蹶不振。
而符琊山、药王谷和琉璃若水阁,三派互有夺宝之恨,杀父之仇及门宗掌教占妻易子之辱,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关乎脸面的奇耻大辱。
一宗太上被视为兄弟宗门的两派高层联合暗杀夺走镇派重器,一宗少主被发现竟是旁人与谷主之妻苟合诞下的孽子……
高门大派最重脸面,这种事情若还能忍,不仅落得个怕事的软弱之名,叫自诩天宗的这几大派再也没脸在道上抬起头来。
就是宗内高涨的耻辱愤怒情绪他们也没法压下去,日后还如何广纳人才,延续香火道统?
三大派势同水火,彼此爆发了好几场恶仗。
仇上结仇,又有被打压后于玄门寻不见出路、便干脆投向望京台的南天门弟子暗中在各派内煽风点火,三大派的战火不仅没熄缓下来,反倒是越烧越旺,逐渐燎原烧向玄门二三流的小宗门去了。
如今修行世界各派人仰马翻,打得七零八落,眼看要拼成鱼死网破之势。
而西疆定魔关内,狼鹫军已从关外无数埋骨地请回了英灵墓冢,朝廷为其举办了盛大的祭奠之礼,天下百姓无不自发告慰先辈英烈亡魂……
夏至之时,蝉鸣声从中土传入边陲。
京师派往西疆边镇的钦差一批接着一批过来,前后都换了近三波人了。
一日清早,躲懒的猫妖正在内室赖床呼呼大睡,听见有人进门开了窗,她把软枕往头上一盖就往薄毯底下钻。
来人轻笑一声,走到床边坐下,把毛绒绒的大尾巴捞到怀里用四指为她梳理顺毛,轻声唤道:“阿琼,是我。”
毯子掀开一条缝,猫妖警醒瞧了瞧,这才从毯子底下慢吞吞钻了出来。
她搂住美人纤柔的腰肢,脑袋蹭到萧缇腿上舒舒服服枕着,懒洋洋问:“尹方方她们走了?”
“嗯。”萧缇笑着揉捏她耳朵,“洛惟去城外送别云台将军和二哥他们了,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我陪他们逛的这一个月,几乎顶得上一年的精力消耗了。
这三伙人各有各的麻烦。
尹方方就不提,拉着我跑遍了关外战场,美其名曰是伤怀感逝、纪念过往牺牲的袍泽兄弟……
当我不知道呢,她就是在京城被管着憋坏了,跑过来撒野遛弯的,只抓我当壮丁陪她疯。
二哥则是替祖母和大哥来看我。
他当了爹,我那侄儿还小,嫂子差务繁忙,一直是他照顾,二哥只怕也是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出来……”
猫妖嘀嘀咕咕抱怨个不休,“现在可算走了,我才不去送呢。”
这两伙人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一个赛一个的亢奋,天天精力跟用不完似的到处都想去。
稻泽又是个会玩的,跟尹芳熙他们一群西疆旧将凑一堆,个个都玩得高兴,就是挺费猫……
还有萧蕴,怀着孩子还领了差使大老远跑来,跟个看女婿不顺眼的挑剔老丈人一样,见天儿冷着脸在她翻白眼面前晃。
没办法,都是娘家来的人,正卿大人太忙顾不上,只能少将军顶上。
稻琼这个月可是被这群人折腾够呛。
萧缇抿唇笑,摸摸她的脸,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辛苦阿琼啦!不过我大姐姐可非你说的那般,她昨日临走前还特地与我夸了你,说这一个月看下来,对你印象大为改观,十分认可我挑人的眼光呢!”
猫妖可好哄了,稻琼一下子从她腿上爬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立耳高耸,尾巴轻晃,高兴道:“真的吗?”
美人垂首替她理了理睡皱的里衣前襟,双手顺势伸到她脖颈后交握勾着,抬眸轻笑道:“当然啦!”
姐姐勉强算是认可阿琼了,她的话也不算假。
萧缇凑上来亲她,“阿琼,我还有件事情需和你说。”
冷落旷了她这些日子,如今一大早就来扰人清梦勾人,少将军可不会客气,反客为主便将她抵到了床边。
衣物窸窣落地,一声低呼后,美人衣物尽褪,被她架了起来坐于腿上。
萧缇抱着她的脑袋,语气柔绵温婉,“望京台诸般事项都安排好了,今后我就不会忙得连陪你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她眸中涌上水意,乌发在肩后轻荡,揪着少将军衣角的手腕节都泛了白。
再耐不住煎熬,萧缇捧起心上人的脸吻上去,咬着她的唇,声音断断续续,娇软黏腻。
“……但南扬州妖山院那边出了点事情,药王谷那个嗯……那个所谓的‘少主’偏执入魔,为了向父表陈心意,竟手刃其母,又使计砍了方鹤一条手臂,最终却两头不讨好,众叛亲离,不得已潜逃求到了陈竺那里……
局势瞬息万变,我得过去瞧瞧情况……”
贪吃的猫妖充耳不闻,动作依旧不缓不急,温柔、享受且珍重的掌控她的反应。
萧缇此时心中却有些忐忑了,将她的脑袋拉下来讨好般献上吻,“阿琼,你没什么……唔……想和我说的吗?”
少将军闻言轻笑,“说什么,你觉得我会生气?”
她问完动作略重了些,将人翻过身来又覆了上去,萧缇登时绷紧了身子,再捱不住,脸压在枕头上塌腰颤声呜咽……
良久方歇,少将军低头一点点安抚吻她,萧缇身体软得提不起劲儿来,只勾着她手指蹭入怀里,撒娇要她抱。
“我说过以后再不要与你分开的,如今违约,你不生我气吗?”
猫妖脸贴贴她发顶,拿薄毯将二人裹住,顺着她柔滑的青丝长发抚摸而下,“你想去便去,这有什么大不了。”
美人闻言反倒不乐意了,仰头瞧着她,水润的眸中竟涌上丁点困惑与委屈。
少将军笑了起来,手里变戏法一般出现了一枚被擦得锃亮的指挥使腰牌。
萧缇怔了一瞬,就见眼前人笑道:“我虽然在朝中被除了名,但宗篱大人将吴指挥使的这枚腰牌赠予了我。
他早便给我留了后路,说相信我不会乱用。”
“我陪着你去。”稻琼亲亲她染霞的脸,又吻一吻她饱满红艳的唇,低声道:“缇缇,我说过,不会再离开你了。”
眷天灵猫,佑世大吉。
既渡难关,世道当享太平。
第69章
层层乌云翻卷, 如天倾盖般的墨色下,满目硝烟的废墟火光中站满了人。
天机阁与除魔司联合封堵了来去的道路,将整间坊市都包围了起来。
穿黑金色袍服的司使们被排挤到了边缘, 占据主导地位的明显是那群披了紫色天师袍的另一批朝廷官差。
玄门中人意气风发, 喊话叫负隅顽抗的猫妖束手就擒。
而他们身边,正站着一个面目方正、心急如焚的俊朗男子。
那男子身着绯红吉服,与定衍侯府及冯家人站在一起, 正急切地指着这边和为首抓捕凶犯的官差说话。
新娘子已被凶恶的歹徒挟持做人质,天机阁即便压过除魔司在修行世界里如日中天、说一不二,可面对朝中实权阁臣及勋贵侯爵施压,也还是要卖几分面子的。
萧缇此时脖颈被人扣住, 被迫仰起螓首,面容为帘纱所掩,却仍遮掩不住姣好的容颜。
腰被身后人锁着, 细嫩的脖颈也掌在了猫妖手中, 她动弹不得却并不觉得难受。
少将军待她自来珍重, 即便是此时胁迫的姿势, 外人瞧着她指尖利爪凶厉, 其实猫妖也克制着没有伤到她。
萧缇知道,自己只要想, 随时都能挣脱开来。
但她不敢挣扎, 生怕被对面察觉到异样。
“将军, 官差现在顾忌的无非就是我父亲和表哥的身份,等天机阁请来国相手令, 届时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缇缇, 你是在担心我吗?”
力竭虚弱的喘息声打在jsg耳边,萧缇咬紧牙关, 冷声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既往萧缇不得已攀附将军,任尔轻薄也就罢了,如今毁了我婚典,还想拖着我一起死么?”
耳畔声音瞬间便消失,萧缇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但二人相处自来便是如此,从来都是她冷脸过后拉不下脸服软,少将军自己排解消遣后又若无其事挤过来贴着。
美人心下已然懊悔却又不愿意松口,只别扭着一点点退让,任这黏人的猫妖厚脸皮来占些便宜权当补偿赔罪……
此时情急又口无遮拦,萧缇按捺住心中忐忑,只强做镇定再劝。
稻琼却是沉默着,将她的话连同对面喊话的官差一并忽略了。
萧缇心里越发不安,声音软和下来:“阿琼,趁着这个机会,你逃吧,不要留在京城了。
定魔关破,魔物蜂拥出关祸乱天下,朝廷需要一个替罪羔羊接下这笔血债,稻家翻不了案了,你——”
“那是你要嫁的夫婿?”
萧缇犹豫了一瞬,“是。”
耳边传来一声自嘲的轻笑,笑得萧缇心底发酸泛苦,眼眶涌上泪意。
猫妖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既不恼也不恨,低哑而温柔,“眼光不错,冯侍郎才德出众,只是运气不佳,前未婚妻因病过世,又在北澍洲蹉跎了几年……”
言毕,稻琼又顿了顿,“他的确比我好。”
不是的。萧缇张嘴,声音却似堵住了一般发不出来。
“你说得对,现在的将军府稻家就是一方泥潭,陷在里头的人谁也摘不清,尤其是我这头祸害妖孽。
妖国霸占边城废墟与魔物为伍,妖王纪牧驱魔入关,杀人如麻……我是狼鹫稻家人,自与妖国势不两立,可我也是妖。
‘天机卜易,众妖祸国’,稻家没了,朝廷也容不下我,我还能去哪儿?”
听着她哽咽空茫的声音,萧缇心如刀绞。
猫妖收整好情绪,长出了一口气,把挟持的新娘子放开了,“缇缇,别怕,我永远不会伤你。”
她手捏住美人头上覆的红纱盖头,一点点攥紧扯了下来。
“我想救祖母他们出来,已经联系了尹侯。你那么聪明,到时候一定知道怎么配合三法司调查。
放心,帮我这一次,定衍侯府和……和你夫家,就能从我这滩烂泥里摘出去。”
泪珠滚落,萧缇心里慌得厉害,“你要做什么?阿琼,你——”
猫妖眼化竖瞳,背后一只灵猫幻影从空中浮现,她一掌击到新娘腰腹上,萧缇瞬间便被击退,撞到街道旁几步远的民居墙上。
少将军面无表情,看向她的眼神却很温柔,“缇缇,你穿嫁衣真好看。”
蜂拥而来的冯、萧两府家仆挡住了视线,萧缇拼命拨动着面前怎么推都推不开的人墙,看见那猫妖面对着皇城方向跪下,被官差狠狠按倒在地用灵枷锁了起来……
“小姐,小姐……”
“三妹!”
萧缇惶然睁开眼,面前拥堵的人墙一瞬幻化成萧蕴的脸,她一阵恍惚,喃喃道:“大姐姐?”
琥珀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萧缇披着长衫坐在床边喘气,喝了杯热茶方缓了过来。
萧蕴看着她几乎瘦脱了形的样子,皱眉道:“怎么把自己养成了这幅样子?”
“不劳姐姐费心。”
被她语气浅淡顶了回来,萧蕴终于忍不住了。
“未亡人未亡人……稻家根本不认你,你为一个声名狼藉的大妖守什么寡,还嫌外头不够乱吗?
如今世道妖魔为伍,鬼魅丛生,天下早已乱成一锅粥,你手里莫名其妙攥了这一大笔钱,我也不追究了。
若是为自己置业,像现在这样请一批得力的供奉护院,家里也不会说什么,可你每月白白撒钱出去,人家也不领情,你到底图什么?”
今天也是,琥珀送到稻家的东西又被拒了。萧蕴看不过眼,这才跟了过来。
定衍侯那传言心智有缺的三小姐,在大婚日被那猫妖将军挟持了一回后就死心塌地,不仅以妻自居,还在稻家众人出狱以后搬离侯府孀居,每月送米面粮油及绫罗绸缎上门却回回吃闭门羹……这件事已经传成京城的奇闻笑谈了。
萧蕴在刑部当差,自是知道如今各地情况。
自去年起天机阁便查办了多起玄奇大案,但治安状况却也不见一丝好转,京城都是如此,别处更是不需多说。
世道大乱,妖鬼横行。
俗世与修行道的界限被进一步打破,当修行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被这些魔物鬼怪引带扩散到人间来时,任谁都知道会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
城镇已经不安全了,天机阁的地位在朝堂中一步步攀升,玄门崛起之势势不可挡,朝廷能做的只有努力维持既有的秩序。
萧缇先前拿了一笔钱出来奉给狼鹫为稻家奔走周旋,外人不清楚具体数目,定衍侯府可是知道的。
那一笔巨富之资,足以叫任何人眼红。
“是姐夫说服你来的么?”
萧蕴知道瞒不过她,“你姐夫是需银钱周转,三妹妹,毕竟是一家人,我只答应他与你顺带提——”
“一家人……
我跪到姐姐面前求你带我去见她,求你让我去收敛她遗骨的时候,姐姐那时怎么不说我们是一家人?
她离开我的时候还好好的,再到我手上就是一瓮骨灰,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是,你与那姓李的成婚,他就是你至亲的家人!阿琼就是可以舍弃不管不顾的外人是吗?!
她是伏魔平海将军,她是稻家的少帅,你们明明知道那些罪名与她无关,为什么还要那样对她!”
见妹妹状似疯魔的模样,萧蕴心底也不好受。
她见过稻琼最后的模样。
天机阁为了寻到猫妖体内怎么也找不到的妖丹,明明定了罪还动用多般刑罚,那位铁骨铮铮的少将军死前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她怎么敢答应妹妹带她去见那样的心上人?
至于旁的,她也的确被丈夫劝住,袖手旁观置之不理,等回头再看的时候,才恍然发现妹妹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萧蕴把清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妹妹抱住。
萧缇哭喊过一阵后便喘不上气,伏在姐姐肩头缓缓沉寂下来。
她眼底藏着怨毒的恨意,总算理解了稻家太夫人收下骨灰坛时说的话。
[若你无动于衷,过往都是琼儿一厢情愿求不得也就罢了,是她死心眼活该。
可你现在说心里有她,琼儿过去有多爱你,老妇就有多恨你……]
家人,她从来都没指望过家人什么。
但既然在她求去的时候抛了她,如今无论是放不下还是有求于人找回来,就都是害了她挚爱的仇敌!
“大姐姐,姐夫为什么不敢自己来找我,要你替他出面?”
“不管他,你如果真铁了心不愿再嫁人,手里的银钱就是底气,谁来要也不必给。
掌家不易,你雇的这些护院我查过根底,都还算可信,回头我再看看能不能让附近司衙——”
“你知道姐夫赌钱输了,借你身份请京郊鬼王屠了债主满门么?”
萧缇打断她的话直起身子,面无表情,除去一双眸子,看上去简直像一具了无生气的空壳皮囊。
“你最近不是在查城南的八起灭门凶案吗?
天机阁模棱两可推脱,查也查不出线索,是因为玄门以为那鬼王背后的人是你,在示好帮你遮掩呢。”
“你,你说什么?”萧蕴闻言背脊发凉,额前渗出冷汗。
“姐姐,尚书大人有没有把你从这桩案子里调走?如果有,那你便要赶紧回去了……”
等人走以后,琥珀犹豫道:“小姐,管事上月将京郊丢货死了人的事情呈报上来,您就知道跟大姑爷有关了吗?”
“我不是神仙,查案也需要时间。那是我长姐,怎会故意瞒着叫她陷入麻烦中?”
萧缇语气清淡,眸光冷漠,“再者说,就算被问罪处置,害她落入此般境地的也是她夫婿,与我何干?”
小姐现在这样子,明显已是偏激入魔了。
可冰冻三尺,谁都知道症结在哪儿,这都两年了,萧缇自己走不出来,谁也帮不了她。
琥珀面露忧色,叹口气听令离开。
门刚掩上,萧缇眼前一花便倒下没了知觉,再睁眼,便是被刺鼻的血腥气所唤醒的。
这是一处空旷的地下山洞,明亮刺眼的阳光从穹顶巨大的缺口处投射下来,将萧缇牢牢罩在中间。
她双手被绑缚在身后的石柱上,视线穿透自头顶洒jsg落的光柱看向四周黑漆漆的暗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具尸体。
一团黑影咯吱咯吱从面前黑暗中驶入白亮的日光下,稻煦手一停,轮椅便停在了明暗交界处。
这位曾经风度翩翩的将军府大公子如今瘦骨嶙峋,自眼角斜斜往下,有一道丑陋的疮疤横贯了大半张脸。
稻煦此时面容阴戾森然,全然不见以往少将军嘴里所说的那般俊美儒雅。
稻煦只看了她一眼,视线便投向一旁,“前辈,就是她了。”
萧缇这才发现,自己左前方,一只通体墨色的玄猫正蹲坐在光柱边缘的黑暗里瞧着她。
稻煦话音落下,玄猫便起身伸个长长的懒腰走入日光底下。
它步伐优雅轻慢,黑色毛发纤毫可见、乌亮如绸,在日光下闪着柔滑若水的红色流光。
等它走到萧缇面前时,已化为一个穿绛红色罗裙的高挑女人。
女人头顶一双耸立的黑色猫耳,背后同样拖着一条长尾,面上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冷淡表情,却有着一对叫萧缇刻骨铭心的琥珀瞳色。
萧缇面上神情似哭似笑,眼里再度涌上泪光,那高挑女人点点头:“对,你送去稻家的,是我孩儿的骨灰。”
她抬起右手,五指悄然探出尖利的爪尖,黑暗中便窸窸窣窣有老鼠吱吱声响起。
几头足有牛犊大小的鼠类精怪战战兢兢出现,用牙齿叼着几十具破破烂烂的人类尸体汇聚到日光下,围着萧缇被绑的石柱摆了一圈。
摆好后,它们便连爬带滚逃掉了。
紧随其后,又有许多野犬大小、甚至体型只有成人半指长的小鼠也拖着各种虫兽的尸体从四通八达的地道里跑出来了。
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一副吓破胆的惊恐模样,东西一放下就窜没影了。
这些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飞禽走兽、游鱼精怪等等,所能想到的每一种生灵门类,这里几乎都有,密密麻麻堆了一地。
女人踏着尸体走到萧缇面前站定,用利爪勾起她的下巴,一阵轻微的刺痛,血刹那间便顺着萧缇瘦脱相的颌骨流淌而下,染红了她的前襟。
猫女语气淡淡道:“我孩儿其实也不完全算是我女儿,她叫我姐姐也行,叫我娘也可……眷天灵猫,听说过么?”
她也不需要人回答,利爪一挑,便划开了萧缇的腰带。
“我们这一脉大妖是不需要结合绵延子嗣的。山川秀美、锦绣人间,万物生灵气,便会由万法自然孕育出眷天灵猫来。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灵猫一族自得天眷,无妖脉断绝之危。”
人间每一脉妖统只要子嗣中没有新生大妖及时承继上来,妖脉玄机便会断绝,所以大妖的种属数目一直是呈现递减之势的。
而最早,所有的大妖都是由自然感召天生地养,算是真正的天地之子,也是玄门追捧的得道真仙中最原始的取材形象。
只不过随着人族壮大,大妖与人类通婚繁衍,妖脉玄机偏移,最后也只剩下灵猫一脉降生于天地之间。
“稻琼。”她撇了撇嘴,显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
“我是大地主脉所生,而我那孩儿,则是从一小条支脉上孕育出来的。
当我感知到地脉召唤从地下将她挖上来的时候,她已经缺氧断了气。”
于是猫女就近寻了一处村庄,趁着白天农人夫妇下田劳作,将那个浑身冰凉僵硬的孩子放进了一户人家卧房的被窝中。
说到这里,猫女眼中突然涌上了一点鲜活狡黠的神色,“你猜到我这么做的原因了吗?”
萧缇心跳如鼓,苍白如纸的脸颊涌上病态的血色,期盼道:“她……她活过来了?她是不是还能活过来?”
猫女看她一眼,神色突然又冷淡下来,卖起了关子。
“灵猫蒙天地造化而生,自是能得一方天地荫庇的,不说逢凶化吉,却能简单昭示地脉盛衰。
打个比方,我自大地主脉中诞生,地脉若好好的,我就能得大地之母眷顾,我意外死了,大地许会有一波小震荡。
但若地脉出了事,我必死无疑,懂了吗?”
她也不在乎听的人懂不懂,自顾自道:“我那孩儿也是一样,她是这人朝龙脉的伴生灵猫。
长着猫耳猫尾的小不点女婴,扔人堆里沾了人气儿,只要没死透,大概率就能活过来。”
所以幼年的少将军才能在乱葬岗里活下来,阴差阳错捡到只剩半条命的稻煦。
甭管尸气阴气,都对她没影响。
“龙脉之首在西疆大地之下,魔物入关,人统皇廷舍了旧域西关,相当于自斩龙头。
龙脉斩首,伴生灵猫必死,而伴生灵猫死了,虚弱的龙脉连苟延残喘之势也维持不了多久……”
她手突然停下,回头道:“你,转过去。”
稻煦知道会发生什么,早早便低下了头,压根就没看这边。
此时闻言,更是不发一言,艰难用手滚动着车轱辘转身。
猫女这才满意,回头时神情舒缓,脸上带了笑,“皮相什么的我其实不在乎,但谁叫我那孩儿喜欢你呢。我说到哪儿了?哦,龙脉将死,你们这朝廷要完……”
说到朝廷要完,她还挺期待的样子,可随即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但现在改朝换代的时机不对啊。
当初人统开天,才有了这万万里江山天下,才有了我。
现在魔物携死气卷土重来,这时你们的朝廷若是覆灭,抵抗雾海的主力一下子就垮了,等新朝政统建立,那时如果还有自地脉孕育而生的眷天灵猫,肯定换人了,不会还是我。”
这玄猫说着说着突然又振奋精神,歪头笑道:“我没活够不想死,所以你们的朝廷现在也不能完……”
她食指爪尖按到萧缇心口处,轻划,一道细细的血线就淌了下来。
面前这喜怒无常的猫妖有着和她心上人一样的瞳色,但玄猫无论哪种情绪变幻,眸中神色从未变过。
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冷静审视面前的一切,所有事物都不能让她动容。
玄门渴求的得道成仙,或许最终求的就是这样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自在无羁。
这是最极端的自由与自我,恍若神庙上高卧的神祇。
“我有办法给人朝龙脉续命,但首先便要让龙脉翻身,从西边抽离出来……”
自大地主脉中孕育出来的冷漠神祇笑道:“这就需要一个与龙脉伴生灵猫有纠葛的活人来生祭,才能引动死气沉沉的虚弱龙脉,令其动弹翻身。
我找上了稻家,他们向我推荐了你。”
稻煦背对着这边一动不动,萧缇听到这些既不恐惧,也不愤怒。
少将军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一切,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稻家的下场凉了忠臣良将的心,没人知道自己若是步稻家后路时,家中能不能也有一个子侄跳出来去顶那莫须有的骂名与罪过。
而稻家活下来的人也垮掉了。
阖府老弱妇孺,用至亲的命换来的活路,每一天都咬着牙不好过。
唯有把恨移嫁到旁人身上,自己身上的苦才能好受一些。
萧缇未尝不知这个,但她近乎自虐一般每月往稻家送去孝敬,也不过是想叫稻家有一个泄愤的出口。
牢狱生活加默许孙女的死换回余众生机,这些加一起已经叫太夫人熬至油尽灯枯了,能咬着牙恨她,至少还有个支撑老太太活下去的念头。
淌下的血洇湿了脚下的碎石地,皮肉被划开剥离,爪尖在骨头上刮擦而过……
萧缇痛得浑身颤抖,大汗淋漓,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
湿发贴在颊侧,她哑声问:“阿琼真的,再回不来了吗?”
玄猫聚精会神,头顶耳朵一弹一抖,眼神一丝波动也无,“都烧成灰了,怎么回来?”
说完,她又抬眸好奇道:“你不怕?我想过你会哭,会求饶,也会痛得说不出话,没想到你竟不怕。”
萧缇唇角咬出血来抖若筛糠,熬过这一阵痛楚后,淋漓染霞的病容上竟然带了释然的笑。
她颤声道:“我听说,阿琼死之前,也曾受过这般苦楚……我若能陪她共历这一遭,也算与所爱同赴黄泉了吧?”
猫女眼神怪异地看着她,“你还真是病得不轻,跟稻家那些奇怪的人一样。”
她摇摇头,四指如刀剖开丹田,正欲转向心脏时,冥冥中一声灵猫嘶吼,一团金光从萧缇腰腹间窜了出来将她撞开。
猫女只退了一步,金光落地却滚了老远,在萧缇朦胧jsg的泪眼中,金光化作一只漂亮的三花玳瑁玉面狸,张牙舞爪跳到她面前,炸毛弓背对着高挑的猫女愤怒嘶吼。
玄猫轻笑一声,“我说怎么活剐了那群道士都找不到,原来你把妖丹藏她身上了。
行,东西既然齐活,我就不必劳心费神去搅和那条死泥鳅一样的龙脉。”
脚下地面滚烫起来,天空炸响一声惊雷,萧缇面前的景象一瞬停滞,随即如水面倒影破碎般散开。
空间破裂后重组倒退,光影斑驳呼啸。
萧缇似坠入深渊湖底般窒息到不能呼吸,她拼命挣扎着,玄猫巨大的头颅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背影,“她不肯让我动你,那你代我去,将事情拨回到我要的正轨上来……”
溺水惊醒,萧缇捂着胸口,坐起来大口呼吸,一个面生的婢子听到动静忙跑进来,见状回头惊喜道:“快!三小姐醒啦,快去叫大夫!”
风华正茂的美人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闺中卧房,神色恍惚,“你……我睡了多久?”
武婢瞧上去有点憨,此时才后知后觉去开窗通风。
窗外的梅花香飘散进来,她喜气洋洋道:“您这次着了风寒,睡了整整两晚!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大将军和狼鹫第一轮换防的将士都回来了!”
“哪个大将军?普天之下,除了咱们狼鹫伏魔军统帅稻将军之外,哪儿还有第二个敢称大将军的呀!”
“少将军?这婢子倒是不知道……
这一轮潮汐平定,西疆将士轮番还乡访亲,少将军应该也会回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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