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行人逃得飞快, 穿街走巷踏瓦而过,而身后原本大片都浸没在黑夜里的皇城也随着刑部大衙灯火的耀闪而亮了起来。
纪牧跟在少将军身后,抽冷子回头瞧了一眼, 总算明白稻琼先前说他们是从沉睡的巨兽口中逃脱是怎么一回事了。
机关神兽被惊动, 刑部大衙亮起来以后,皇城中央那片璀璨的皇宫建筑群便好似收到了信号一般向外传递火光,周围拱卫皇城的司衙也接连亮起灯光。
下一瞬, 一道人耳听不见的清冽啸声自皇城内传出。
于此同时,沉沉夜色之中,笼罩在细雨下的偌大京城,各坊间分衙的钟亭内窜出了许多毛绒绒的小兽。
这些小兽是除魔司历年公干时遇到的一些惹祸却罪不至死的启灵精怪, 杀了可惜,放了又怕再生事端。
启灵开了智的精怪聪明能听懂人话,这些小兽又大多都是狐、鼬之类, 长得也可爱, 不会叫寻常百姓见了心生抵触害怕, 于是望京台便干脆收编了它们, 禀明朝廷以后设了一个“司钟”之职, 叫这些经过训练的精怪们去到城中七十二分司衙门的钟亭处警戒当值。
这些司钟的精怪小兽在衙门的生活悠闲自在,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 天天等着路过的官员差吏投喂, 偶尔跟混进来的野猫们玩耍打一架, 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服。
若不是它们穿的那一身除魔司特制的黑金色袖珍官袍,还有安置在屋脊房梁或被人类同僚们爱惜地抱进屋舍内的小窝, 任谁也想不到这群小家伙是正经有职责在身的小吏。
此时自枢密院内传出的那道长啸贯彻苍穹, 人耳听不见,京城各分衙内值夜的官差毫无所觉, 可这些毛绒绒的小兽却机警抬起了头。
它们静悄悄爬了起来,窜到衙门内设的钟亭顶上,以特定的节奏在笨重的铜钟周围敲击出一阵古怪的旋律。
旋律悠扬传开,就像是苏醒过来的皇城巨兽懒洋洋下了一道令,满城便瞬间响应燃起灯火。
灯光映照下,朦胧细雨中,无数院落和建筑顶上眨眼就站满了幢幢人影。
一行大妖顿觉悚然。
那被孟衡误击脊柱受重创的蜥蜴大妖趴在她兄长背上,干咽了一口唾沫,声音艰涩道:“蚍蜉撼树,这……这还怎么逃?”
清亮锵鸣,少将军拔刀出鞘,凛冽刀气劈斩而下,面前地面石砖哗啦啦飞舞而起,铺天盖地砸向了对面十几个率先扑来欲缉拿逃犯,连甲胄都来不及穿上的尽职军士。
军士们面色发白,拼出了全部修为结伍成阵齐心,才堪堪挡住了倾泻砸下来的一大片砖雨。
可这还不够,碎石纷飞之后,紧接着便是那望京台叛臣斩来的刀气。
军伍法阵已被气浪绞散,这群军士挡了一记后便被击飞出去。
削弱过一层的刀气入体便不再致命了,可他们被这可怕的劲气冲击着经脉,一时之间体内灵息紊乱,气血逆冲。
军士们面颊涨得通红,倒地不起压制着体内沸腾奔涌的内息,已然失去了再战之力。
稻琼抬手将脖颈后头挂着的竹斗笠压了压,把从兜帽里探了半个头出来的小狼崽子又按了回去。
“獬豸之眼的探察范围有限,以皇城为中心,前后方圆只有五十里。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跑出二十五里地,这投来的光柱便会熄灭了。”
京城虽大,只要逃出光柱圈定的范围,他们毕竟是大妖,漆黑的雨夜里往墙角旮旯的狗洞和民宅小院一钻,可比一个大活人好藏好躲得多。
再说,朝廷是想拉拢玄门,却也不至于就此把天下大妖逼至绝路迫反。
一家独大只会催生出膨胀的野心,没有了大妖制衡,玄门定会成为心腹之患,今夜还不是必死之局……
离此数里外的尹侯府,四五名狼鹫军将身上已披覆了轻甲,正站在楼阁顶上眺望着远处。
尹芳熙与另外几名军将候立在尹侯身后,不解道:“姑母,我们不去支援么?”
西疆定魔关驻守的狼鹫军分了三线,中军主帅是稻建桓,尹侯为北线统领。
如今两位将帅都在京城,只有南线罗大将军留守西疆未回。
尹侯今年三十八,整好小稻元帅十岁。
不仅朝野上下及西疆军中都对这位女武侯颇有赞誉,就连伏魔大将军稻建桓自己都说过,若有朝一日狼鹫换帅,尹侯当是不二人选。
尹侯目光穿透绵密雨幕,看着几里外那群笼罩在獬豸眸光中的逃囚。
“这个时候从姚北门跑出来的刑部逃囚,熙儿,你说会是什么人?”
尹芳熙恍然大悟,“关在刑部大衙底下的那群大妖!”
云台将军啧啧叹道:“好大的胆子,我还以为他们顶多会在后日城外交接的时候,等刑部放人以后再动手,没想到竟然直接劫囚惹朝……”
她心里突然一激灵,忙用真元洗目望过去,瞧见光柱里没有稻琼才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眼瞥见下午少将军做东设宴时请的同僚司使赵城,尹芳熙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尹侯不知道侄女在提心吊胆想什么,缓声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玄门倚势欺人,朝中有亲近修派的,自然就有同情愿意帮大妖一把的。
只是没想到宗老头手底下竟然有这样血性的汉子。也不知这般挺身而出是为了亲友,还是为了胸中道义……”
另一头东山之巅,赵城大半夜被人从后山天字院监舍的被窝里叫到望京台前殿,瞠目结舌听着杜琪兰说起京城此时正发生的事情。
他大声叫屈:“大人,不是我!卑职天没黑就回来了,一直都没下山,定是歹人扮做了我的样子!”
宗篱不置可否,下巴抬起点了点,“腰牌呢,拿来我看。”
赵城忙低头解腰牌,可他手突然一滞,闷声颓然道:“大人,被掉包了。”
“卑职下午进城吃酒,去之前腰牌还是好好的。
但后来喝得有些醉了没注意,回来一觉睡到现在,现在才发现被掉包了。”
“谁做的?”
赵城咽了咽唾沫,语气有些干,“或许是,是指挥使稻大人。”
陈竺眉头一皱,“她掺和这件事做什么jsg?”
蛛妖老头望向杜琪兰,眼里满是审视与怀疑。
“赵城丢了腰牌还能说是失职被人构陷,可背后构陷下手的是自己人……
稻琼是天院的指挥使,她若真插手了此事,莫叫朝廷以为我望京台散漫无序、不奉诏令,对军机枢密院不满。”
陈竺不知道从他手里漏到天字院的这位不服管教的指挥使也是一名大妖,杜琪兰也不解释,询问般看向正卿,“大人?”
宗篱捻须,只问陈竺:“此事依你看当如何?”
“劫囚的歹人混进刑部用的是赵城的腰牌,此是我除魔司失职。
无论这件事是不是稻琼做的,现在都应将功折罪,去辅佐刑部缉拿——缉拿冒名顶替的贼人。”
陈竺将目光移开,落到面前青石地砖上,“天字院和我妖山院当避嫌,便劳地字院跑一趟吧。”
宗篱心思一转,敛去眸中精芒,“不,你挑人去。”
京城内,姚北门以南二十里,一处已成废墟的街市被从远处投来的白色光柱牢牢圈住。
光柱中央,是一个打成一团、血淋淋的混战战场。
一群大妖打出了凶性,扛着成队疾驰而来的官差与甲士的围攻,一路将战场推进到了这里。
朝廷态度暧昧,皇城那道号令也下得含糊,钟亭精怪们打出的音律节奏解读出来,只是枢密院昭告各处司衙,说刑部地牢有囚徒外逃,令各司衙拦阻。
什么程度的拦截也不说。
就像先前望京台审理玄门恶逆一案的结果一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表面上看似挺唬人,实则模棱两可,态度模糊不清。
将军府干脆就没露面,狼鹫军按捺不动,尹侯会意,稻建桓不出面,她干脆就代狼鹫军出来瞧瞧。
巡城司总衙里,大监司也只是轻飘飘下了一道追缉令,言说夜间奉命缉拿逃犯,但禁止扰民。
更别提还有皇城金吾卫,拖拖拉拉的才集结成军沉稳推进,从皇宫出来刚到姚北门。
而此时前赴后继赶来围堵抓人的,前半段大多是想立功晋升的散兵游勇、在附近巡逻的巡城司士兵,以及一些亲近修派想借此示好的文武官员。
这些人虽然络绎不绝,中间还有不少实力强劲不可小觑的高手,但修为精深的大批朝廷主力没有出动,还是叫逃囚们顶着压力逃到了这里。
而把纪牧等人脚步真正拖住的,是得知独子死讯后领府卫过来复仇的东阳公。
孟家毕竟曾是涉川长公主的夫家,跟皇族沾了边,孟家的实力不容小觑。
东阳公发了话,攀附孟家或与孟家交好的武将文官府上便都下令派人来了。
这处街市的废墟上已洒满了鲜血,二十余名大妖,如今加上少将军也只剩十四人了。
陈竺领着一队妖山院的司卫站在远处观战,罗绯看着战团,轻声道:“师父,我们拿下那个假赵城,其他逃囚呢?那些毕竟、毕竟也是我们的同胞……”
“什么同胞,我们是朝廷命官!”
厉声呵斥了弟子以后,陈竺回头看了看麾下众人,掩在绿袍袖子里的手搓了搓,敛目沉吟,似是自言自语:“刑部已布网缉拿越狱逃犯,而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则是捉拿盗取司使腰牌的贼人。
都是为了将功折罪,我等若越俎代庖贼人逃囚都抓了,许会和刑部起争执……”
他甩了甩袖子看向罗绯,“老夫这便回望京台再去请示大人,绯儿,这里便暂且交于你便宜行事。”
陈竺闪身不见了,几个妖山院司卫面面相觑,一人凑上来低声问:“绯姐,现在怎么办?”
假赵城肯定是要拿下跟枢密院交代的,可那群无辜遭此劫难的大妖呢?
以往办案是一回事,今天这群蒙冤负屈的同胞要是折自己手里,回头别说遭人唾弃谩骂抬不起头,他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罗绯犹豫了几息后拿定主意,“盗取腰牌的贼人定是要拿的,我们先等等。”
至于等到什么时候……
“如果他们能逃出獬豸之眼的追捕,我们那时便出手抓人,先拿下‘赵城’。
其余逃囚便看你们自己吧,问心无愧就行。”
“绯姐,那你呢?日后若有人揪着这件事问罪——”
“怕什么,我们此行是为拿下盗走腰牌的贼人,该办的事情都办了,这么多人都没抓住逃囚,最后放跑了难道赖我们头上?”
罗绯跳下屋脊,站在阁楼屋檐下靠着檐柱避雨。
蛇女玲珑有致的身段尽显,目光紧紧盯着远处战团,正要继续说话,却突然站直了身子。
只见獬豸之眼投来的光柱之内,一声几欲撼摇地动的巨响声起,混战在一起的两拨人分开了!
有一个头顶耸立银白狼耳的魁梧男人护着,“赵城”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只重重摔飞了出去。
可“他”在空中便变幻好了姿态轻盈落地,踉跄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到墙上才站稳。
其他还活着的大妖也已经现了原型。
三条蛇妖皮肤上原本布满富有光泽的蛇麟,但麟片挡了好几次刀剑被崩碎了不少,伤口流出的鲜血沿着细麟的缝隙渗进去看不大清楚,此时远远望去,这三人就像是得了什么斑秃的皮肤病一般,这秃一片那儿秃一块。
王乔撞碎了一面砖墙,可他从废墟里爬起来的时候却好似没什么大碍,只是披头散发,上衣被撕碎尽显狼狈。
他站起身,身后垂下一条扁平覆甲、自宽渐窄的长尾。
王乔的妖魄是一只穿山甲兽。
由于妖魄天赋,他本体肉身坚韧,甚至能控制尾巴上的肌肉让麟片活动起来,像刀片切割一般御敌。
这一群大妖里,除了纪牧,他的修为最高,受的伤也最轻。
至于伤重的……
有着一条卷翘松鼠尾巴的男人侧躺在地上,胸口被一柄钢刀钉住,颤抖几息后咽了气。
双目血红的兔妖原本丰满的胸口塌陷下去,她左臂骨折软趴趴垂在身侧,右手则自小臂以下被打断扯掉,露出布满血丝的森森白骨。
但她还活着,此时艰难站了起来,旁边断尾的蜥蜴大妖便走了过来,沉默地将她负到了背上。
他妹妹在姚北门的时候被孟衡误伤,脊柱受了重创被他背着跑了一路,却死在方才的激斗里了。
远远观战的人依旧沉默,但东阳公目眦欲裂,气得发抖。
闻听到孟衡惨死的消息以后,他第一时间就点起府卫和族中供奉,下令召集交好的世家一起来缉拿逃囚。
既是为给独子报仇,也是为了向玄门示好。
涉川长公主是巡城司曾经的大监司,也曾抚育过当今天子,在皇族中颇得体面。
东阳公失了祖母欢心,外人觉得他是皇亲国戚,但他自己知道,没了祖母的青眼,孟家什么也不是。
以前他还能带着孟家狐假虎威,但年初时候儿子风流不小心撞人手里,稻家刚回来的少将军竟然敢登门去找长公主告状。
涉川长公主是颐养天年不理事了,但她在宫宴上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断了亲孙儿的青云路!
东阳公恼恨祖母无情却也无可奈何,没了皇亲国戚的身份,他孟东阳说的话,六部十三司里能有大半人不搭理他。
孟衡进巡城司以后被丢去各个城门值守,一则是在正常轮值,二来也是因为孟衡失了曾祖母最后一丝眷顾,涉川长公主发了话,大监司便不再给孟家面子。
长公主青年丧夫,晚年丧子,儿媳被人哄骗怂恿,觉着婆婆性格刚硬克夫克子,虽碍于婆母身份不敢明说,却把儿子死死看在身边溺爱不叫长公主亲近。
孟东阳生来高高在上,被孟家和母亲捧出一副跋扈自傲的性子,自然也不亲近严厉的祖母。
如今他丢了皇族的眷顾,空有个虚衔和高贵出身,叫他再低头跟寒门草芥一般考举谋职,简直是要扒了东阳公的脸面往地上踩,傲慢如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但今天不同,机会来了。
玄门卦象若为真,以后朝廷或许还有求到修派的那天。
朝廷现在是不待见人家,但未来中间总需要有个人从中磨合周旋。
今日助刑部缉拿逃囚立了功,还向玄门示了好,爱子又牺牲殉职,他孟东阳日后便可以不靠那刻薄寡恩的祖母,凭自己的能力得到朝廷青睐了!
可一切都泡了汤……
二十多名大妖死了一大半,活着的不足十人,但他孟家的门徒供奉死更多,几乎全折了进来!
有了惊动獬豸的前车之鉴,开始的时候这群大妖还会注意留手,尽量不伤人命。
孟家甲士也是听自家公爷的交代,想活捉他们交到玄门手里。jsg
但打出火气以后,谁还顾得了这些?
东阳公低估了这群大妖的实力,他的打算从一开始就失控了。
死去的大妖们妖魄消散,已经失去了妖的特征,混在一地尸身里毫不起眼。
身后皇宫金吾卫联合散发的强大灵威已慢慢逼近——这是这群大妖冒犯朝廷威严后,皇廷迟缓却不容忤逆的冰冷慈悲。
最后通牒。朝廷傲慢地给了他们和玄门一样的机会。
看着东阳公脸上恶毒酷虐的笑,还有更多贪婪者围上来的目光,纪牧从尾巴已经消失不见的松鼠大妖尸身胸口处拔出了那柄钢刀。
血珠从刀刃上滚落,纪牧身后重新出现了一头庞大的雪狼虚影。
他头顶耸立的耳朵晃了晃,身后银白色长尾拖坠到地面,一刀狠狠反插进丹田。
远远的,躲在暗处冷眼观看的陈竺倒吸了一口冷气。
纪牧抽出刀,妖丹破碎的金光从伤口处溢散出来,他疼得身体筛糠一般颤抖,但嘴角却大大咧开笑着,一口白牙森寒无比。
“我来开路,你们先走。”
“纪兄!”
小狼崽子缩在少将军兜帽里哀哀低鸣流泪。
纪牧的魂魄和气血一并燃烧殆尽,妖魄吸收养分后迅速壮大,身后的雪狼虚影也逐渐凝实……
他凝气聚力,一字一句响彻天地,掷地有声。
“寒地妖狼,世代居于极北寒沼湖畔。
五百年前,有修派摸到我祖地,杀我先祖,挖丹剔骨,提取精血炼体,踩尸骨求长生仙道……
那时我祖上忍下了,乡野危险,一旦被玄门寻摸到位置,迎来的便是灭顶之灾,于是纪家入世,隐姓埋名藏于世俗人间。
五百年了,寒地妖狼一族只剩我最后一个大妖,我死后,玄机瞬息湮灭,自此世间再少一脉妖统。”
纪牧字字泣血,眼白遍布血丝,身后庞大的雪狼四爪踏实踩在街市的废墟里,恶狠狠逼视着远近所有正窥视着这里的人。
临近坊里察知到动静的百姓闭锁门窗,躲在家中一边念佛,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人统开天时分明立下誓言,说会在无垠雾海之下开辟蓝天,匡扶万灵,我先祖信了这些鬼话,换来的结果是我纪牧今天燃魂烧魄,一族妖脉断绝!
都是爹生娘养,许多人和妖甚至共先祖,可玄门修派将大妖驱逐出人类行伍,抽筋扒骨喝我同胞精血,朝廷何时管过?!”
纪牧侧头看向稻琼,小狼崽子感受到妖脉玄机的流逝,窝在少将军怀里哀呜凄嚎落泪。
兽与人生理结构不同,妖以妖魄外形显世的时候,和乡野精怪小兽们一样,都是无法说话的。
纪牧低声问:“妹子,你为什么淌这滩浑水?”
“我心里不痛快,咽不下这口恶气。”
纪牧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咳了起来,嘴里喷出的尽是肺腑烧做的飞灰。
他呼吸粗重,身后雪狼一声长嗥,纪牧声音如鸣雷般震彻夜空,“这人间王朝,但凡为妖,但凡是异类,无论族群大小,谁又没受过恶气!”
绵绵秋雨陡然停歇,那一头小山高的雪狼身形暴涨幻化作数万道银光,似飞梭般绕了无数道弧线划破天际,沿他们逃出的原路回返,狠狠砸碎了刑部大衙顶上蹲坐的两头机关神兽。
“神羊獬豸辨忠奸,你若真能分辨出善恶黑白,这些时日狱中关押的就不该是我们!”
皇宫金吾卫出现在街巷尽头的那一刻,天黑了。
不是真的天黑,此时深夜,天本来就是黑的。
而是獬豸被击碎,那远远投射而来圈住逃囚的刺眼光柱突然熄灭,所有注视着此处的人眼前瞬间暗下,失去了焦点。
纪牧趁机催动碎裂的妖丹,七匹介于虚实之间的雪狼悄无声息自他丹田冲出,叼住剩下七人的后脖领朝城外飞掠而去,留下一路残影。
等众人回过神时,借着夜幕下金吾卫逼近的火光,他们瞧见纪牧形容枯槁摔坐到地上。
雄伟健壮的汉子已耗干修为精血,佝偻着腰,头上狼耳朝两侧压分开,双目浑浊。
七里之外,狼魂消散前,稻琼抱着小狼崽子低声道:“纪兄放心,不听有我。”
纪牧仰天躺倒,嘴角扬起笑意,狼尾慢慢消散不见。
可狼耳消失之前他却睁眼,五指如钩刺向黑夜天穹,如狼王暴怒般咆哮大喝道:“畜牲尔敢!”
言罢,头顶狼耳消失,精血烧空的汉子双目狰狞圆瞪,死不瞑目。
与此同时,纪牧怒视的方向,一道雷光划破夜空,紫电蜿蜒在乌云里穿梭,妖娆如蛇,下一瞬追缉至七里外,在已逃出朝廷包围圈的七人头顶轰然劈落!
奔雷正法,这是如今玄门仅剩的五大派之一,精研雷法的雷霄宗独门法咒!
今晚这么大的动静,果然早就惊动玄门。
他们早早埋伏在暗处看着这群大妖反抗,只等朝廷出头先逼出他们最可怕的妖丹神通,再于最后堵死他们逃跑的路。
当初把这些人交到刑部手里,玄门未尝没有想叫朝廷帮忙筛审过滤一波的意思。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稻琼勃然大怒,将怀里狼崽子随手塞一旁蛇妖手里,“你们先走,出城!”
其余人二话不说,闪身便走,王乔却犹豫了一瞬,“你——”
“滚!”
王乔呼吸一滞,从猫妖竖瞳里瞧见了独属于狩猎者被冒犯的森然怒意。
这名甲兽大妖面上不显,心却狂跳如鼓,深深看了少将军一眼,扭头便走。
黑夜高空云层强光交织,一道道闪电在乌云中酝酿,瞧见六人飞掠离开,乌云里电光闪烁,云层朝外分散探出雷网欲追捕而去。
可雷网一动,冥冥中传来一声灵猫嘶吼,地面上“赵城”的身影也动了。
矫健身影迅疾如风,竟在雷法劈下的那刻追上闪电,于八方雷网中来回穿梭,挥爪猛击,尝试着牵引截断法术流通的节点脉络。
渐渐的,追赶奔雷的身影从开始的吃力变得从容起来。
再到后来,每每追上神雷,这道身影在雷降下后却变为残影消散。
她竟是短短时间就摸清了雷法的规律,已能于奔雷降临前提前到达!
六名离开的大妖听着头顶噼里啪啦的雷鸣电闪,只觉汗毛倒竖,硬着头皮往城外逃。
对雷霆的惧怕是刻在所有生灵骨子里的,别说能不能接下雷霄宗的奔雷法,单是想想他们都头皮发麻。
城内朝廷追捕人马合围追缉而来,瞧见那道残影在雷网下穿梭犹似嬉闹旋舞的身影,不由心惊忌惮。
“我*!”尹芳熙见状忙捂住了嘴巴,堵住险些出口的惊呼脏话。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就说那个赵城不像是能被忽悠做出去劫刑部大牢这种事情的人,这只猫妖胆子也太大了!
天空狂舞交错的万条紫蛇慢慢平息下来,雷光逐渐失去活力,在云层里滋滋散去。
雷霄宗的几名长老终于从暗处出现,他们和身后逼近的朝廷缉妖队伍一起,一前一后将少将军夹在了最后一段出城的路上。
穿紫袍的老道眯起眼睛,“却是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指挥使大人……”
方才一番奔跑纵跃,又被雷法击中数回,灵蚕蜕制成的□□已经焦糊一片。
赵城比稻琼高大半个头,此时少将军的本来相貌和赵城的脸重合在一起交错变幻,叫她视线也跟着忽高忽低晃得眼花。
反正已经暴露,她便干脆将破破烂烂的□□从脸上撕了下来。
追缉而来的众人惊疑不定,停住了脚步。
尹侯见状回头,云台将军忙移开目光,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在众人停住脚步低语议论的声音里,老道笑容玩味,“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劫狱,又伙同逆党杀了这么多人,指挥使大人,你是不是要给孟先生一个交代?”
稻琼轻笑一声,筋骨肌肉被方才雷法劈得酸软发麻。
她生平头一次大大方方以猫妖本体的形态,在众目睽睽的街道上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
雨后空气清新,饱含着泥土的芬芳。
稻琼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长尾巴愉悦的翘了起来,两只耸立头顶的猫耳朵在空中弹了弹。
“什么指挥使?交代什么?”
“我儿惨死,稻家不该给孟家一个交代吗?”
猫妖尾巴晃了晃,无辜的眨眨圆溜溜的眼睛,“稻家要给你交代,找我做什么?”
第52章
“你劫囚害死我儿, 本官要禀明天子,上奏枢密院弹劾稻家!
将军府教出这般目无王法的狂徒凶犯,你难道以为稻家还能保住你?”
东阳公杀气腾腾往前迈了两步, 猫妖看着他, 耳朵在风中抖动了一下,语jsg气轻飘飘道:“哦,原来是想找我算账, 那你又扯将军府做什么?”
老道面上笑容淡了下来,“指挥使大人,罔顾法度,如此装疯卖傻, 也未免太有失风度了吧。”
话音未落,劲弩弦惊,一点寒芒破空, 铁翎长箭快如流星, 雷霄宗掌教忙闪身险险擦肩避开, 身后一名玄门长老避之不及, 被弩箭洞穿了心口。
他身后地面土壤泼洒下一长条浓稠血线, 陡然倒地气绝。
而雷霄宗挡住去路的那条街道上,数位玄门长老居高临下占据的几处屋顶突然炸开, 碎石瓦屑里窜出一道精瘦迅捷的身影, 转眼就在雨后的夜空下抹了几人的脖子。
黄峥切断了玄门封锁线清出一块空地, 等他双手交叉持握染血的短匕,已然蹲立占据屋脊的同时, 乐豫从屋顶大洞处爬出, 按下肩臂机括后手臂猛甩,一条机关飞爪便铮然射出。
稻琼纵身, 下一秒地面残影散去,猫妖便顺着飞爪出现在屋脊之上,摇晃着尾巴站到了两人身边。
没有了人皮蚕蜕的束缚,这只完全显露出全貌的猫妖举止行动轻灵优雅又迅捷,武力不敢说绝顶,但若是论起身手的灵动敏捷来,雷霄宗用雷法请降的神雷都不及她。
事实上,如果不是藏于市井的大妖们收敛了妖息隐藏妖形,通过转轮老怪暗中查知其身份的玄门休想如此轻易就拿捏住他们。
墙角,和黄峥、乐豫一样腰间缠了白布的秦诸砸毁了床弩,从阴影暗处现身,背负着重盾走到了人前。
秦诸身形魁梧雄壮,盾卫的特征太明显,京城狼鹫军中认得他的人不少。
长着猫耳长尾,已暴露身份的主君立于深夜漆黑空荡的酒肆屋顶之上,秦诸则背着笨重的盾牌站在地面。
看着一大批官差同僚和面熟的大人们追来,他挠了挠脑袋,硬着头皮结结巴巴背稿。
“那、那个,我、我家主君贵为稻家狼鹫少帅,就任除魔司指挥使尽瘁事国,一片赤胆忠心,却无辜卷入修行道之玄门大妖之争,两个时辰之前,她路遇修家与大妖死斗,英勇出手……那个,已然是殉、殉国了……”
在逃囚已死大半,纪牧又拼命把同伴们送出姚北门二十五里外以后,金吾卫意思一下追了几里地就回皇城进宫复命去了。
此时雨早已停下,四周除了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别的声音。
满场鸦雀无声,可怜秦诸一个九尺大汉,脸熬成猪肝色,瞎话更是背的坑坑巴巴,好在有好心人接茬,也不知是朝廷哪位官员接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
后头房梁上的猫妖理直气壮得很,“然后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主人死了,我跟她长得像,干脆来跟着我也是一样的。”
老道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稻琼瞪过去,“哼什么哼,谋杀朝廷命官,这个罪名你以为比劫囚要轻到哪儿去吗?”
有玄门长老听不下去了,叱责道:“胡搅蛮缠,什么谋杀,明明是你——”
猫妖抢白打断了他的话,“稻指挥使真是个好人,看见你们欺负人,还帮我挡了那个符琊山掌教方鹤一击,只可惜好人不长命……”
最乱七八糟睁着眼说瞎话的部分被主君接了过去,秦诸松了一口气,加快速度把稿子背完:“良禽择木,忠犬择主,我等将主人尸身送回了望京台,左右军籍已销,玄门欺人太甚,我们兄弟四人从今以后便追随新主,不奉军令,与稻家再无瓜葛。”
消息迅速传往四面八方,尹侯身后,一个军将低声跟云台将军说悄悄话:“编这种瞎话也行的通?”
尹芳熙捂住脸,自己都替少将军臊得慌,只觉这种泼皮耍无赖的昏招行径真不愧是猫想出来的,颇有一种掩耳盗铃的荒诞。
可这世道难道不正是如此么?
玄门呈上的那幅卦象,恶逆大罪得到的五十年封山“重罚”,还有望京台天机院……
再往远了说,所谓的大义与公道,有多少不是妥协与制衡所酿就的合理又荒唐的笑话?
人也就那么回事儿。
军中德才兼备的豪杰有,可更多的还是为时势所迫被逼去西疆的普通人。
时局是朝廷影响下的时局。
那些为出身所累瞧不到出路却又不甘心的天赋武者,那些走投无路的大妖,犯了烧杀掳掠大罪却神奇“逃脱”了抓捕的凶狠狂徒,还有弱肉强食的修行世界里得罪玄门亦或只是被淘汰而无望精进的底层修士……
俗世的规则层层封锁引导着,让这些人一一都流向了西疆。
朝廷高层做下的所有决定都不能以对错来衡量,朝堂诸老考虑的永远都是怎样才有益于大局。
这种情况下哪怕有所谓的人性化举措,往往出发点也都是政治上的审度。
先前放玄门一马是如此,现在睁只眼闭只眼叫这群关刑部地牢里的大妖们逃出来也是如此。
尹芳熙开始时还不太懂,现在也慢慢明白了。
稻琼如果只是一个寻常的将门子弟,她或许和自己一样,安安稳稳的什么都不必做。
但少将军是大妖,是大势洪流里处于弱势随时可能被放弃的那一丛人,那她就必须去争、去抢,为自己所在的族群说话谋利。
因为玄门的根基是最最广大的普通人,他们人多势众,天然就占据了话语权。
就连朝廷以往所谓的两不相帮与漠视,在这种庞大的实力对比压迫下,也是玄门的帮凶。
尹芳熙垂下眼皮,也隐约理解好友回京以后时常表现出的颓丧与烦闷了。
云台将军压低声音道:“行不行的通,就看有没有人较真了。再怎么讲,少将军和玄门对上,你说咱帮谁?”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将军府收养的幼女是猫妖又如何,这只猫背后站的可是镇国威武伏魔大将军稻建桓。
将军府及朝廷如何处置是以后的事情,至少现在,除了孟家,还没几个人旗帜鲜明敢跳出来的。
东阳公脸色黑沉沉的,雷霄宗的老道们也阴着脸,可城东方向却突然响起了今晚第一道人耳能听见的高亢锣鼓声。
乌云已经散去,此时繁星点缀的夜空下,无数人家家中亮起灯火。
不仅是皇城,整座京师都被唤醒了。
原本从容不迫,暴露了身份也吊儿郎当的猫妖脸色大变,手脚并用拔腿就从缺口处跳到临近的房梁上跑了,身后三名军卫也连忙跟了上去。
尹芳熙顿时提心吊胆,尹侯神色复杂,钦佩且赞叹,转身下令集结追击,一直观望围而不攻的朝廷人马也真正动起来追了上去。
玄门众人不明所以,东阳公心情舒畅,脸上褶子都舒展开了,解释道:“诸位仙师有所不知,那是狼鹫讨逆的军号,看来稻建桓事先是不知女儿忤逆行径的。
能毅然大义灭亲,不愧是我朝国柱将军!”
一行四人穿街走巷狂奔,某一处街角,秦洛惟探出半边身子招手:“大人,这里!”
稻琼一头钻进去,边跑边抱怨:“我爹他怎么回事?!”
她知道稻建桓的脾气,她固执,老头子更倔。
为人父母的,谁也不会同意儿女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稻建桓要是知道她的打算,说不准会亲自出面把她逮回去关起来胖揍一顿。
于是她打定了主意,先斩后奏,叫秦洛惟等刑部事发后再回家跟老头子说,没想到父亲的反应会是调军来拿她。
连朝廷都只是模棱两可追缉,但大将军现在明确下了令,别说其他人,狼鹫都不会放过她。
秦洛惟神情苦涩,“卑职也不知道,大将军听我说完什么也没吩咐就叫我下去了,还是大公子被叫来以后提醒我快跑的。
结果我才刚离府不过两条街,军号就响了。”
趁着黑夜一路匿息潜行,满城灯火如昼,几人逃得快被发现得也快。
离京师城门只剩四五里地的时候,一行五人终于被截住了。
罗绯领着一队妖山院司卫站在巷尾,一双蛇瞳直勾勾盯着急刹住脚步警惕望来的猫妖。
这是个分岔的路口,另一条小路瞧上去看似空荡荡的十分安全,但猫耳敏锐,已隐隐听见其内远远有整齐划一的沉稳脚步声靠近。
蛇女占的那条稍宽的大路才是真正安全的。
罗绯轻笑一声,表情十分古怪,不仅灵蛇竖瞳,她竟将蛇信也吐了出来。
稻琼明明听人说过,赤麟红蟒罗绯,是从jsg不在人前显露自己大妖特征的。
分叉的蛇信在空气中探察了一息收回,罗绯不言不语,歪靠到墙上,蛇妖的身段婀娜,曲线慵懒又迷人。
在她身后,一列妖山院司卫静悄悄分开,让出了路。
而巷子深处,更夫已被打晕拖到了墙角。
秦诸领头,黄峥断后,五人从妖山院司卫中间迅速穿过,罗绯却突然懒洋洋叫住了猫妖,“赵城的腰牌呢?”
稻琼止住脚步,回头正要交出来,罗绯却身体一震靠近前,从她手里将腰牌捞走,随后倾身抱住了她。
她的祝福挺有意思的,“别死路上了,你还欠着我四十七笔大仇。”
蛇女记仇,屁大点事都能记心上耿耿于怀好久,但少将军怎么都想不出来四十七是怎么算出来的。
她笑了起来,一只耳朵压伏下来,拍拍对方的肩膀,“先记账,打你一拳能叫你记一辈子,四十七,我得还到猴年马月。”
“放心。”少将军转身,尾巴弯曲翘起,前方璀璨灯火将她背影拉长,投到一众同胞身上,“大妖之未来始于今日,且看日后吧。”
五人身影远去,面对身后玄门弟子凌乱逼近的脚步和询问声,一众大妖司卫不耐烦,骂骂咧咧喝令其滚远。
罗绯头也不回,眼底笑意收敛,握紧了手中腰牌,脸色重新冷了下来,“这城里到处都是玄门修派的味道,真是腐臭难闻……走,回东山。”
又跑过了两条街,城门在望,五人刚上大道,迎面便撞上了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巡城将士。
这可不是先前遇上的散兵游勇,而是训练有素的正经军列。
看着面前虎视眈眈的雪亮刀枪剑林,稻琼手里刚捏了把汗,祸不单行,一旁转角处又拐出一队骑兵来。
这队将士也没想到这么巧,叫他们撞见这位自己说自己死了的稻家猫妖少帅,领头的旗官正觉棘手,看见有上官出现,喜出望外行礼道:“见过都尉大人!”
坐在马上的矮胖子一本正经点点头,严肃道:“众将听令,那汉手里拿的重盾是西疆军中财产,盗取国财私逃是大罪,务必要将他拿下!”
看着都尉肃穆的神情,猫尾巴试探性的朝着秦诸指了指,见宋乘雍眼睛眯了眯,稻琼对秦洛惟使了个眼色,这姑娘一把就将逃跑拖后腿的大高个儿亲兄长给推了出去。
果然下一刻,宋乘雍手一挥,大批如狼似虎的将士就冲了上去哇啦啦把秦诸扑抱住,而其他四人贴着墙角往巷子里一钻,轻松就逃掉了,只剩秦诸留下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明明人都被绑好了,后面的将士还满脸肃然往前冲,跟玩闹似的直往他身上压,压得堂堂九尺大汉“啊啊”大喊:“别抓胡子!手绑好了,已经绑好了!绑腿,接下来绑腿!我*,别挤!那不是老子的腿,是屁股啊……”
城门已经被狼鹫和城防军接手了,大批人马举着火把守着,还有不少玄门五派的长老也等在那儿。
稻琼领着三人跑到事先踩点说好的城墙接应处,却没有瞧见第一批从牢里逃出来的鹿妖卢钦和后来分开的王乔等人。
但现在也来不及多想,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
近十丈高的城墙巍峨高耸,黄峥他们要借助钩镰飞爪才能爬上去,猫妖却是不用的。
见人迟迟不到,数十列举着明亮火把的长队自远处逼近,稻琼咬咬牙不再等,五指探出尖利猫爪,攀着墙砖噌噌就窜了上去。
可才翻身上墙她就被一列剽悍的军士扑倒,少将军目露凶光正要掀翻他们,却一眼瞧见旁边站着的两人。
她眨眨眼睛,安静下来了。
两个人她都认识,一个是萧蕴,一个是大哥稻煦的军中好友。
虽然稻煦残废以后就不常在外人面前露面了,但这人是大哥为数不多逢年过年还有来往的。
据说这位将军是大哥残废弃武从文之前的生死莫逆之交。
至于萧蕴……嗯,大姨子。
萧蕴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这猫妖将军眨巴着一对琥珀色的无辜猫儿眼歉意地看着她,晓得她在为先前打晕自己的行径道歉,心下冷哼移开了目光。
“赵将军,这就是我刑部要的人了。”
赵将军点头,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将这不苟言笑的刑部女官支开。
萧蕴则垂下眸子,淡淡道:“但在姚北门的时候,嫌犯戴着□□,我还需近距离确认一番,不知将军方不方便?”
“萧经承请便。”
稻琼感觉自己全程都在被人推着走,手抓到萧蕴脖子上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
萧蕴脖子被她锁扣住,还能中气十足道:“将军莫要管我,快拿下凶犯!”
对面赵将军大义凛然,“萧经承放心,区区逃犯,定逃不过朝廷追捕,还是您性命要紧!大胆,快放开萧大人!”
这两人戏演得都挺真,稻琼咽了咽喉咙,在赵将军使的眼色提醒下,干巴巴把先前被擒下的三人也要了回来。
最后平安翻下城墙离开的时候,跑了老远一回头,两人竟还在有来有往互相安慰,最后一致决定隐去此事不表,无功无过。
等走在京郊的野岭小道上,秦洛惟还有些恍惚,“大人,咱们这就出来了?”
少将军此时也有些发愣,“是……是吧。”
“虽然挺诧异你们真能逃出来,但不得不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环。”
黄峥抽匕横在身前,乐豫与秦洛惟则拔刀侧立于主君身后,稻琼瞧着道路前方悄无声息出现的老者,心底一凉。
“我何德何能,竟然能劳动院卿大人亲自出面。”
她手按到身旁两名亲卫肩上,“放下刀,吴院卿要是动手,只怕我们再来十个人都敌不过。”
这是巡游天下,前不久刚从外面回来的地字院院卿吴焱。
吴焱五十来岁,样貌冷峻酷凛,虎头燕颔,异常威武,瞧上去就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稻琼先前曾在望京台前殿与其见过一面,听杜琪兰说,吴焱是除魔司公认个体实力和内功修为最高者,就连妖山院院卿陈竺都自认不敌。
若是陈竺来,有先前罗绯等人的经历,少将军还能仗着身份打打感情牌,可宗篱叫这样一个人来抓她,那就是真不愿放她走了。
吴焱面无表情。
无论是她的束手就擒,还是少将军身边三名护卫绷紧身体的戒备,对这名望京台第一强者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他走上前来,语气浅淡道:“你的指挥使腰牌呢?”
猫妖手心朝上摊开,耳朵没精打采耷拉着,“早知道您要,我就叫罗绯帮忙带回去了,这也值得劳动您亲自出马么?”
吴焱袖子一摆,收回手时,少将军手里的指挥使腰牌就换了一枚旧的。
——这是当初陈竺给她,宗篱又从她手里拿走的那枚。
稻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吴焱垂下眼皮,看着她手里的旧令牌。
“你既然‘死’了,腰牌自然也就作废,事情闹这么大,不出七天,函文就会传遍天下,你的令牌马上便用不了。
这一枚旧的则不同,人死后腰牌收回会被销毁,报废的函文自然也就没必要下发。
大人叫你拿着,说日后许有机会用得上。他相信你不会乱用。”
吴焱废话不多,事情说完了便要走。
临走前,他抬头瞧了瞧已由墨色转灰即将天明的夜空,“如果要去南边的话最好绕路,走西南。”
——
“大人,咱们还真从西南方向走啊?”
西南方向都是人迹罕至没有路的野岭,只有山林草坡和野兽精怪,极其难走。
山坡上,猫妖一跃跳上一块高高的山石,单腿站立着刮甩靴子上的泥巴。
迎着初生的朝阳,她心情还不错,仰起鼻子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清新空气。
“我相信吴院卿不会害我。”
秦洛惟不理解主君对那铁面老头突如其来的信任,“您不是说以往只见过他几面吗?”
“是啊。”
稻琼从山石上蹦了下来,把手里的腰牌上下抛了抛,“这枚牌子以前的主人是地字院的指挥使,从我手里收回以后,都过半年了还没销毁,反倒落在吴院卿手中,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
“那位已逝的指挥使有个名号,叫‘天水一点’吴源淼,而吴院卿叫吴焱。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吴指挥使应当是院卿大人的血亲,很可能是兄弟。
玄门害死了吴大人的胞弟,而我帮他报了仇。”
“是jsg么?那贫道怎么觉得,这位吴大人比起我们来要更恨你……”
稻琼回过头,只见雷霄宗掌教和十几个护法长老出现在四人身后。
老道脸上挂着轻蔑的神情,言语下流轻慢,“就算与其他同道相比,敝宗运气差了些,只抓到你一个,但一个雌性妖,可比十个雄性都要有价值的多。”
可这猫妖却似笑非笑,毫不畏惧的样子,下巴一抬,“你要不要先看看你身后再说话?”
不远处,不仅有第一批扮做刑部官员和卒卫逃出来的鹿妖卢钦等十几人,还有后来与少将军分散的王乔等大妖。
除此以外,更有乌泱泱一大批陌生人。
他们或老或少,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皮肤、耳朵、眼睛都外露着大妖的特征。
孙婉抱着儿子,小不听则昏迷着,被一个面容和蔼的胖妇人抱在怀里。
大妖藏于人间,原本都是一个个隐瞒身份的孤岛。即便偶尔结识了同胞相伴,也不过是一座更大的孤岛罢了。
玄门此时动手,便是将这一座座孤岛拆分挖走了一大块带到京城,这些无辜受难者的亲友暗地里早都寻了来,只不过无从下手,只能干着急罢了。
可关在刑部的逃囚们一旦自由,便通过族人亲友留下的气味或痕迹,迅速聚合在了一起。
少将军在城墙边没有等到人,是因为他们人太多,不好在城中聚集罢了。
他们只在集合点那里留了眼线。
眼线是一只雀鹰,那抱着不听的胖妇人养的。
妇人和蔼笑了起来,眼睛化为漆黑无光的深墨色,身后出现了一只庞大恐怖的毒蝎虚影。
“这位道长,你运气可不差,其他宗门颗粒无收,贵派可是五谷丰登呢!”
——
另一头,萧蕴一回府就去了妹妹的院子,直待到天光大亮才离开。
离开前,看着失魂落魄的妹妹,萧蕴有些犹豫,嘴唇张开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心底暗自叹了一口气。
先前的想法果然没错,把那瘟神平平安安送走了最好。
她自来从容聪慧温柔亲和的妹妹,何曾有过这样黯然无措的样子?
萧蕴摇头离开了。现在还不是劝的时候。
像妹妹这般性格的人,情一旦生了便难灭。
反正人也没死,好端端离开了,等过些日子她心冷了再来劝,或许就能放下了。
长姐走后,萧缇长发披散,坐在软榻上魂不守舍。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不,她什么都没有想,但就是打从心底里涌上一阵难过。
哪怕在前世,她也早早就有预料,阿琼那般自由散漫的性子,压抑着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心灰意冷的绝望以后,心上人会用死来放她自由,去换回亲人的命。
那时稻家被稻泽牵连入狱,再加上定魔关失守,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将军府首当其冲遭受万民指责唾骂。
没有人想知道定魔关为什么出事,所有人只想推出一个靶子来承受苍生的愤怒。
稻琼作为稻家少帅,一个隐藏身份混在人间的大妖,稍加运作,便能轻易将这一切接过去。
她主动找上了尹侯,不明不白扛下了狼鹫二十万大军的血债,顺带也把稻泽犯下的错都接了过去。
不用调查也没人怀疑,天机阁、枢密院、狼鹫军……甚至整个天下都愿意相信并坐实这件事。
稻家也不例外。
一个惨死的孙女,换回一家人的性命,太夫人咬着牙默许了。
老太太出狱以后形销骨立,恨毒了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孙女求生之念的萧缇,老太太也恨自己、恨朝廷、恨这是非黑白不明的世道,恨孙女拿命换回来的所有东西。
上辈子阿琼一死,不仅她的心死了,那个将军府稻家也死了……
可现在呢,阿琼不是说,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了吗?
那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和自己说?
所以前天那般的快乐与陪伴,只是残忍道别前心上人给予自己的一场美梦么?
又或者说,是因为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变了,她对那只向往自由的猫妖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不那么重要也不那么喜欢的累赘?
萧缇既委屈又难过,将头埋进胳膊里,哭得梨花带雨,身体颤抖发烫。
窗户却于此时被轻轻敲响了,萧缇抬起头来,朦胧泪眼注视下,一只黄鼬鬼头鬼脑冒了个头,叼着什么东西窜上窗户跑进来了。
显然是没料到房间的女主人在哭,这只黄鼠狼有些心虚。
这封信应该是昨晚送到的,但京郊濠渠村孙屠夫家的一双儿女说祖母晚上炖鸡,会给它留个鸡腿。
鸡汤炖了一整夜,简直太香了,它守着炉灶一直没舍得走,直到早上吃饱了才来。
黄鼬把信叼到萧缇手里,讨好地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这才一溜烟儿跑掉了。
萧缇用手帕拭去泪,凝视那封信好一会儿才拆开。
一封几百字的信她看了好久,看完的时候情绪便缓和下来了。
美人发了一会儿呆,将信又拿起来看了一遍,这回她脸红了,突然好似有些恼,把信字面朝下扔到了桌案上,“混蛋,总是欺我心软,讨厌死你了!”
第53章
国朝今岁下半载发生了许多大事。
先是立秋时玄门五派入京受审, 百姓不明就里,只知道那些木高于顶的天师道长们被朝廷一招即来,好像问罪后罚得还挺重, 扣押了一大批人留在望京台戴罪立功服苦役。
而后不出七日, 一批关押在皇城脚下的凶犯便从刑部成功出逃。
他们不仅逃出来了,据说还杀了东阳公之子,官差更是在京郊野地寻到了雷霄宗掌教及一众长老弟子被撕成烂肉的尸身。
虽然说起来挺吓人, 但修行道和凡俗大多数时候都处于不同世界,有朝廷保护,民间对此倒也不怎么怕,反而津津乐道于秋后各地疯涨的诸多流言。
譬如镇国威武大将军、西疆伏魔军主帅稻建桓之女殉国身亡。
京城不少人都见过这位望京台的天院指挥使, 在得知噩耗以后,无不惋惜感慨,叹那位狼鹫少帅天妒将才, 英年早逝……
再譬如中土以西, 环琅州之外的苍苍莽林里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一座高耸入云的仙亭楼阁。
明明没有大张旗鼓宣扬, 但那座高楼就摆在那儿, 天底下四处都在疯传, 说大妖在西荒莽林里建立了所谓的妖宗之国。
人朝疆域辽阔,何止万万里, 治下生灵中人的数量远远超过妖鬼精怪。
人族群聚而居的大城及散居村镇就如夜晚繁星, 数不胜数, 灿烂耀眼。
但天底下更多的,还是那似广袤夜空般从未被人涉足过的野岭幽境。
这样的地方太多了。
仙山宝地, 修家洞府, 只要没有必须掌控在国朝手里的机要矿地,即便那些地方被修行者或小门小派占了, 只要守规矩,朝廷大多时候也懒得管。
就跟修行世界一样,门派林立、强者如云又如何?
朝廷只需要牢牢占据最强者的地位,有人越界冒头就斩首,这样就足以震慑天下了。
所谓的妖宗之国建址太偏,虽临近西疆,但却老老实实靠南边选了个远离定魔关的地方。
环琅州州牧有尝试着派斥候去探听过情况,但每次都被人捉了以后悄悄送回。
可若是叫大军出巡又太过于兴师动众,莽林开道不易,贸然出动得不偿失。
再加上朝廷并未明确表态、态度暧昧,州牧接到京城密令,将城中原本的除魔司驻点扩建出一整所分司官衙,其后大批司卫被调派过来入驻监视,听说年后望京台也会派人来,他也就放下心不管了。
只要不为祸俗世、干扰市井百姓的生活动摇人统根基,这所谓的妖宗与玄门修派本质上也没太大不同。
至于那妖王之名——
自古以来乡野随便什么妖鬼魍魉都能自称为王,尤其是妖王之名,在望京台的监视名录里,天底下的妖王没个一万也有八千。
就好比京郊濠渠村那只黄鼬精怪,村民在知晓这只懂人性又贪吃的黄大仙的存在以后,都自发宠溺投喂,还把它唤做妖大王……
托这些乱七八糟的“妖王们”的福,所谓妖宗之国内的统领妖王,这称呼的威风程度可远比不上什么掌教宗主。
“新增人口一百四十五,精怪小兽二十六,小妖及家眷七jsg十三,未成年妖童十一,武者修士等十九,大妖仅十六——”
男人阖上了册子,叹一口气抬头道:“只依据环琅州此月报上来进出西莽大山的人口数据,中间差数就不止三百,更别提那些修为精深偷投妖宗的大妖了……
朝廷网开一面,你们也不能把堂上的大人们当憨子耍吧?”
秦洛惟忙倒了一杯茶给他,乐豫嘿嘿笑道:“二公子说笑了,西莽大山道路不通,朝廷总不能把进出开辟商路做买卖的人都看做是投入妖宗的门徒吧?
更何况放眼修行世界,哪一派像咱们一样亲近朝廷,官……长老护法们都老老实实造册登记上报的?”
稻泽白了他们一眼,“别扯犊子,都搭起一个草台班子了,还跟我这儿演呢?顶头一个妖王,底下分什么三省六衙,你们是开宗立派,还是裂土封疆?”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这二者有区别么?”
“谁都知道,玄门各宗跟朝廷治下一个个阳奉阴违的小诸侯也没什么不同。
如今我妖宗立世,不叛不闹,只寻一隅安居,与那些宗派相比,至少还敢守在雾海前沿的门户后头。
朝廷想维持一个太平盛世,应对接下来数年内或许会降临的危机,我妖宗样样都配合,连门中每月新增人员名录都登记造册报上了,难道非得将人逼到绝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不成?”
要不是知道这个道理,朝廷会暂且睁只眼闭只眼,放过这茫茫野岭之中聚集起来与玄门撕破脸对立的众妖之国么?
稻泽扭头看去,窗户上不知何时蹲了一名琥珀瞳色的猫妖,她歪着头,长长的猫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笑着唤了一声“二哥”,便从窗口跳了进来。
小半年未见,少将军如今神采飞扬,眉宇间郁气一扫而空。
稻泽还是头一回见到妹妹本来模样,瞧见她生龙活虎精神头儿极好,连身上惯常带着的那股懒洋洋的慵劲儿也没了,他心情既复杂,又带了些重逢的高兴。
稻泽绕着妹妹转了一圈,伸手去抓她的尾巴。
可猫尾灵动,蓬软的毛发从他掌心扫过,叫他一下抓了个空。
稻琼跳到椅子上蹲下,耳朵甩了甩,抗拒道:“大哥都没摸过我尾巴。”
“但大哥一开始便知道你身份,整个家里就都瞒着我,拿我当外人!”稻泽语气酸酸的,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了。
孙舅婆的手艺当真没的说,那具假尸的样貌完全能以假换真,跟少将军本人简直一模一样。
在刑部勘验过后,望京台就把“稻琼”的尸身送回了将军府。
稻泽见到尸体的那刻人都恍惚了,要不是怀了孕的妻子就在身边拦着,他清醒过来以后暴跳如雷拔刀,险些便要冲去望京台找天机院的玄门弟子拼命。
“又不是我做主瞒着你的,祖母和爹都说了,你老跟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瞎闹,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叫我别告诉你。
而且小时候有一回我去大哥院子里玩,二哥你正好也在,被爹罚着写大字。
我明明瞧见你看清楚了我的尾巴,结果过后你却没吱声,我跟大哥讲了以后,爹年底再走的时候就把我给带去西疆了。”
那时候的少将军性子野,不服管教,最烦别人对她管东管西。
在稻家待久了以后,知道祖母父亲和哥哥们都是真心对她好,她便收敛了一点坏脾气。
但许是自小没爹娘,不知道怎么跟亲人相处,她便依照着孩童的本能上蹿下跳作妖,喜欢从旁人的管教和气急败坏里窥探出对方的真实心意。
那时候的叛逆小妖童,日日闯祸,最喜惹事气得她爹拿棍子在府里撵她。
每次被打,她就满府乱窜瞎跑,尤其会跑到两个哥哥身后绕圈,听下人们大呼小叫给她指路逃走。
等闹够以后,她就跑去祖母那儿钻太夫人怀里躲着,被老太太一边用干暖的手拍背抱住“乖囡囡”哄着,一边骂老儿子太凶,不晓得女儿要娇养的道理。
乡野流浪,乱葬岗垃圾堆里讨食的小小猫妖,乍然掉进一个富贵窝里被人锦衣玉食娇惯养起来,她既害怕又惶恐。
知道有些事情许会要了她的小命,但她仍然忍不住去试探。
稻家收养了她,她就把自己最坏最讨厌最与人不同的地方统统暴露出来。
当被爹带着第一次去见祖母时,小小猫妖就板着脸,冷不丁把耳朵尾巴都放出来了,唬得老太太一把将她脑袋搂怀里,勒令身边跟着的贴身丫鬟封口闭嘴。
这也是碧蔻她们为什么一开始就知道少将军身份的原因。
猫妖被祖母搂着想哭,稻家对她越好她就越觉得不真实,越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博得更多的关心与疼爱。
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忍不住。
严加管教,她年纪太小,又不是唯唯诺诺的软弱性子,打骂轻了没效果,重了道建桓怕适得其反把孩子打坏。
可若惯着,她便越发变本加厉。
那时候的小猫妖,一边怕稻家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假的,一边调皮捣蛋等着有一天稻家人讨厌她,然后便能理直气壮跟自己说:瞧吧,果然,你就活该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儿。
被她从乱葬岗拖回来,浑身缠满绷带、新鲜出炉的大哥坐轮椅上,叮嘱她以后不要随便相信别人,哪怕在府里也要注意,不能轻易暴露身份。
她乖乖听话,当着祖母的面好好答应了大哥,回头就拿这种能丢掉小命的事情去试探二哥。
稻煦终于察觉到这孩子自小流浪带来的偏执固执与心理缺陷,扭头去告诉了父亲。
父子俩商量以后,稻建桓考察了养女的性情,果断下决心把她带去了边疆。
“什么尾巴,我怎么没印象?”
“哦……”
稻泽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把事情扒拉出来。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爹罚我在大哥那儿抄书,你中途来院子里玩,我隐约记得你好像是有一条尾巴……”
但他那时抄书困得厉害,抄着抄着便睡着了,醒来以后发现纸上自以为认真写的东西跟鸡爪子刨的一样,便以为睡前看到的那些也是在做梦……
随后妹妹被父亲带去了西疆,稻泽也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那就不怪我了,我又没瞒你,是你自己忽视掉了。”
猫尾巴轻飘飘搭到了哥哥手臂上,在他抬手的时候又立马缩回来。
“二哥,这次怎么是你来,你不在府里陪嫂子么?”
稻泽斜睨着她,瞧着妹妹头顶的一对立耳时不时折甩一下,只觉怪新鲜的。
“大夫说了,你二嫂胎怀得稳,她又是那么个要强性子,每日照常上下衙,也不需要人陪……”
反倒是宋傅瑶瞧着他天天待府里无所事事神经兮兮围着自己打转看不惯,逼他出来做事。
恰逢有这个机会,稻泽便领了差使过来了。
稻泽将乐豫呈交给朝廷的册子收了起来。
“你们这些时日都低调些,雷霄宗毕竟也是玄门一大巨擘,杀了人家掌教还不罢休,竟然敢派人去围剿被吸纳进其他门派的雷霄弟子。
玄门七大宗,青山派是除了跟几个长老一起藏符琊山的掌教以外,几乎被朝廷全灭了,可南天门的主力还在,都分散到各大修派中去。
要是惹恼了那些人,七大派里现今虽已有三派名存实亡,可还是能凑出原本五六宗的实力来与你们抗衡。
玄门如果真出手,你这草创的落魄妖国,扛得住几回清剿?”
这一听就是老头子或大哥借稻泽之口说给她听的。
猫妖尾巴甩甩,“你说给我听有什么用,玄门以往欺人太甚,大妖们现在各自集结报仇,我又管不住他们。”
“少来,你们那妖王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能顶什么用?”
稻泽再不学无术,用屁股想也知道妹妹在这众妖之国里的地位不低。
不提别的,稻建桓那晚下令狼鹫拿人后,枢密院便认下少将军假死一事,把那横空出世的猫妖身份与稻家在明面上切割开来。
定魔关外已经报回少许异动情报。
若放在以往,这些许异样根本不值一提,但有卦象在先,雾海所有的异动就都得重视起来。
等不到年底,尹侯上个月就率先领了狼鹫前军回西疆,朝廷也把此前发生的所有事都搁置放下。
现在允稻家派人来与这躲进莽林荒地里蒸蒸日上的妖国接触,便可见一斑了。
天灾在即,还是那熟悉的连横牵制平衡之道,一点新意都没有。
稻琼jsg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反驳道:“小姑娘怎么了?
妖王不听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便能凝出妖丹,一举迈入上流武者行列,我们心服口服的。
对那雷霄宗,我们现在还只是报私仇。
宗国内有些激进的,针对以往玄门捉妖,想以死谏逼迫妖王下诛玄号召令,不听她都扛着压力顶住了……
大妖在重压下生活了这么多年,不找个口子舒缓一下发泄,你以为这群人管得住么?
我给宗大人的信也是这么写的,朝廷想继续做和事佬,这件事你们就别管了。
甭管玄门怎么闹,跟他们说,要么弃了雷霄宗让大妖们出了心口这股积压多年的恶气,要么鱼死网破。
光脚不怕穿鞋,他们这几百年不是一直致力于把大妖从人族中推出去吗?
现在如他们的愿,我们也不做人了,妖国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群心里堆着邪火不怕死的狂躁妖怪。”
稻琼话说的重,语气却是轻描淡写。
“还有妖王……哥,这话我只私底下跟咱家说,至于重不重视、要不要告诉朝廷,就看你们自己斟酌了。”
“你们没有见过不听,只知道她年纪小,在其父死之前妖脉玄机牵引有所察觉,急怒怨愤之下临阵突破,险险续上了寒地雪狼这一大妖魂脉。
但你们不知道,这么小的年纪能死扯硬熬过这道关口,这狼崽子的意志是何其可怕……
就算是当年十六岁的我,在袍泽战损惨死,生死之际突破关窍凝出妖丹斩灭狂兽,也是大妖里万中无一的天纵奇才了。
但我比起她来,还远远不及。
不听如今未满十二,便能在父仇血恨面前克制住自己的理智,发令压下那些头脑发昏一个劲儿挑乱的莽汉,你以为我们这么多桀骜不驯的凶恶大妖,真会因为分不出个高下就让一小姑娘压头上对其称臣么?”
稻泽怔愣了一瞬,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京城最初也对妖宗创立后叫一个初生大妖上位为宗主之事不解。
但朝廷自来傲慢,这件事也挺好查证,枢密院诸老很容易就下了定论。
大妖性子大多又独又傲,谁也不愿伏低做小屈居人后。
这样一群人聚起来开宗立派,可不容易选出一个众人心服口服的领袖来。
在朝廷看来,妖王不听就是这种情况下被推上首座的傀儡。
纪家豪富,丧失血脉至亲、却有一个积玉堆金的伯母支持的势弱孤女,推其上位倒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桐城纪家财大气粗,不说富可敌国,却也是巨富之家。
以往纪老爷和夫人孙婉都低调,但朝廷只要顺藤摸瓜细查,就能发现纪家坐拥的已不止是一州之富了。
萧缇不知道的是,在她历经的那一世里,纪家为谢她救下小狼崽子而赠予的庞大财产只是冰山一角。
那一世,纪家家破人亡以后,孙婉将她和丈夫一辈子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供纪牧撑起一个残虐暴戾的妖国。
那时的孙婉也同样凭借这大笔财物在乱世里浇下一盆火油,作为推手把世道搅得更乱,叫天下无数生灵为她丈夫儿子和侄女陪葬。
人拥有且珍视的一切如果瞬息被人摧毁殆尽,而仇敌却高高在上遥不可及,那他们要么变成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要么成为厌世的疯子。
孙婉是后者。
好在现在,丈夫和大伯虽然没了,两个孩子都还在。
孙婉发挥商道上的天赋与经验,将纪家积攒的大笔财富倾泻而出,替这新立的妖宗全力夯实根基。
在商路的开辟和财富交换之间,妖国短短数月就在西荒莽林深处扎下根来,引得无数大妖相投。
前后两世,明面上的妖王是纪牧父女俩人,但真正的功臣是隐在暗处的孙婉。
当然,提醒家人不要轻视妖王不听是一回事,孙婉则是另一回事了。
稻琼可不会把妖宗这个背地里偷偷供起来的财神娘娘的存在泄漏给朝廷。
和兄长就公事交流过后,少将军又问了问自己离京数月家里的情况。
稻泽拿着鸡毛当令箭,倚仗兄长的身份替祖母父亲和长兄臭骂了她一顿,骂得这半年来心野了、尾巴养的油光水滑的猫妖由容光焕发变成满脸萎靡菜色。
她耷拉着猫耳朵没精打采挨兄长教训,心里却是不觉得后悔有错。
可毕竟叫家人担心牵挂了一场,如今局面,只怕日后也回不得家,她便也伤感难过,态度良好老实认错。
等黄峥扛着一个大箱子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有些晚了。
箱子里都是她备给家人和心上人的礼物,全都整整齐齐分装好了。
这一番是借公事相聚,稻泽也不便久留,连夜便要赶回京城去复命。
黄峥他们把箱子塞狼鹫军里面放好,见妹妹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边,稻泽心里也不舍。
但好在今天亲眼见了这一面,发觉她过得还好,竟是比以往待在京城的时候精神头更足,眼睛也明亮极了,浑身朝气,做哥哥的便也放下了心来。
此处非官衙,只是设在环琅州州城郊外,靠近野岭莽林的一间普通驿站。
人统皇廷霸道威严,不容冒犯,朝廷与玄门及妖国的私下接触和各自安抚当然不能摆到明面上。
玄门修派有专人联络,妖宗愿意向朝廷低头投来亲善的信号,枢密院那边自然也会有人来对接。
官道旁,背缰拉车、体型高大的狼鹫正趴在地上等着。
这只狼鹫许是以往就与少将军相熟的,看见她送人出来,四足匍匐前进,一颗毛绒绒的大脑袋蹭过来,把稻琼硬生生拱得往后退了一步。
猫妖一手摸着狼鹫的脖子使劲儿推这个热情的大家伙,另一只手抬在头顶压住猫耳朵,抵挡住狼鹫舔刮过来的大舌头。
这玩意儿灵智也不低,知道现在的少将军今非昔比,妖身远比收敛特征体貌的柔弱人身坚韧,此时放开了性子,撒着欢直往她身上蹭。
“行行行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稻琼两手交替刨沙一样替伸着脖子让她摸的狼鹫顺毛,把这家伙伺候舒服了,一拍它背上麟甲,狼鹫发出一声欢快低吼便站了起来。
车驾内,手痒第一时间打开箱子翻礼物的稻泽掀开了帘子。
外头有甲卫跟着,他挤眉弄眼了几下,这才一本正经道:“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与长老说,环琅州除魔司分衙建立后,便是离定魔关最近的一处官衙驻点了。
不出意外的话,年底望京台就会再派人前来驻守。
朝廷自有法度,还望长老回去与妖王讲,西荒莽林也在国朝治下,妖宗归于修行世界,也当遵守规矩。”
环琅州本来就有指挥使坐镇,只不过那处分衙在州府东边,靠近中土,离西荒莽林太远,所以朝廷才在州城内建了一座新的除魔司官衙。
官衙建好了,基层人手能从当地调,但万不可能荒废原本东边的州衙。
牵一发而动全身,州衙的指挥使是不可能过来的。
望京台加派人手过来,一来是因为此处靠近关外雾海,多一个据点肯定更好,二则就是因为这妖宗之国了。
官衙刚建的时候稻琼就有心理准备,朝廷肯定会明里暗里派人来盯着,但她没想到宗大人竟会如此重视他们。
也是,一边拉拢示好,一边忌惮防备,老狐狸们不都两手抓玩得溜么?
狐狸,小狐狸……
少将军心头猛一跳,像是突然被人一把拉入幽冷的甜香里,只觉骨酥魂醉,胸口那枚珍藏的香囊都散发出一阵热意来。
应该不会吧,她体质和修为那般差,只是正卿大人身边一个小吏——
不对不对,都说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缇缇那么聪明,这都快半年了,一定不会还是一个哪儿都去不了的记室文吏。
稻琼喉咙滚咽了一下,期待道:“二……大人,敢问这次外派来环琅州的,都有哪些人?”
“想知道?”
“昂!”
稻泽脸上的笑唰一下消失,板着脸道:“函文未下,本官又如何知晓?”
瞧着妹妹愕然的表情,二公子看向车内虚掩着的大箱子,哼了一声。
他一挥手,车门便被甲士拉上,狼鹫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第54章
自稻泽来过一次后, 许是避嫌,也或者只是忙碌,朝廷再派来联络的官差就再没有稻家的人了。
不仅如此, 少将军与家中乃至整个京城的联系也少了许多。
妖宗在西荒莽林深处立国, 初期势头猛劲,来势汹汹。
但过了头三个月,底下或许还未察觉jsg, 但稻琼作为妖宗领了防务一职兼管执事的奉常大长老,却已和高层都感受到了来自人统皇廷和玄门的压迫。
妖宗为此还特意召集了初创的班底于宗楼议事。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对于朝廷来讲,虽然蒙了一层开宗立派容身的幕布,但谁都知道, 这所谓的妖宗名为宗,实为一方诸侯妖国。
在修行世界里,大妖与玄门还不一样。
玄门修派再如何超脱世俗, 高高在上蔑视红尘, 但他们的根基在俗世。
任何门派若惹恼了朝廷, 只要颁旨禁绝, 没有世俗新鲜血液的注入, 管你什么高门大派,都逃不过一代而亡的衰落命运。
但大妖不同, 他们是特殊的一群人, 天生就与世俗隔了一层。
玄门数代的围剿压迫和历史遗留因素, 叫这群人一旦被聚集起来,就会因极强的身份认同感与仇恨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团结与力量。
只要竖立起一杆大旗, 这数量稀缺的一小丛人, 便能迅速成长为一方不容忽视的大势力。
这所谓的妖宗之国踩在了朝廷的红线上,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京城里少将军的旧日好友乃至将军府,稻琼这个名字都慢慢变成了禁忌。
几个月前,一众狼鹫将领私下相聚时还能说笑提一提少将军,但如今,西荒妖宗的存在便从望京台同步拓印副本呈递入枢密院阁堂前。
明眼人都知道,那位自刑部大牢救走一干逃囚的猫妖将军,已从一位朝廷治下年轻有为却仍算是泯然于众多青年才俊里的精锐,走上了枢密院诸国老及天子案前。
半年前,纪牧临死传音震彻云霄的那一番话,吹响了天下大妖反攻的号角。
稻建桓听到后果断下令狼鹫集军追缉,既是逼女儿在朝廷反应过来拉紧口袋前赶紧逃走,也是将稻家与她明面上完全切割开来。
那场声势壮大的逃亡,作为亲历者的局中人在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带来的影响与意义。
稻琼和纪家从京城带走的,除了那一群对玄门恨之入骨、共患难结交拧成一股绳的生死兄弟,还有一些被纪牧临死前那番怒斥而打动的市井妖精。
除此以外,他们还引来了全天下无数个被世道逼迫自囚自困成孤岛的大妖们的目光。
纪牧死前愤怒的悲怆怒吼是号角,西荒莽林里那座高耸入云的楼阁就是旗帜。
少有人能拒绝归属之地,尤其是心被迫漂泊无所依的浪子。
被一腔赤忱的道义之心所驱使,少将军被好运眷顾着,误打误撞闯出了一番新天地,而这初创的众妖之国也好风借力,一路扶摇直上。
稻泽回去复命以后,玄门尝到了纪牧等人当初尝到的滋味。
雷霄宗也成了朝廷拿来安抚妖宗做交换的弃子。
他们的下场比被铁骑大军踏平的青山派还要凄惨。
面对愤怒发狂,一波波前赴后继集结起来疯狂报复的妖国门徒,玄门无人敢接纳收容这一派弟子。
官府下文,各地除魔司出动震慑,保护各方城镇百姓,冷眼逼视各地林野官道及城郊之外爆发的数起激斗……
不过月余,雷霄宗山基便被摧毁,道统覆灭,连宗门牌匾都不再存于世。
自此玄门大宗警惕戒备,小派惊悚自危。
而这一番腥风血雨过后,妖宗也信守承诺。
妖王不听下令,掌刑大长老蝎妖谢葵亲自出面,拎回了一干杀红眼要跟玄门嗷嗷拼命的大妖们,修行世界总算恢复了些许平静。
这西荒妖国是立威站稳了根脚,稻家女郎的名字如今却成了京城里不能提起的禁忌。
随着不听妖王雪狼纪乔的名号传开,还有其麾下九大长老声名鹊起,所有知情人都晓得,“稻琼”这个身份已经死了。
而那立于九卿长老之首的灵猫大妖,已上了枢密院及玄门忌惮欲诛的讨逆名单。
即便再疼爱这个女儿,稻建桓是国柱将军,精忠为国,将军府也不能再与她接触。
军驿官驿都不能用,稻琼跟京城的联络便这么断了。
好在还有源源不断投向西荒莽林的精怪妖类与散修武者,他们也能带来不少外面的消息。
再加上商路不绝,商道上的消息永远是最及时且最灵通的,少将军从妖国的财神娘娘——度支大长老孙婉那里获得了京城的许多资讯,总算能一抚心中牵挂思念。
譬如望京台出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少卿,她官职不高,但在总衙内的地位貌似不低。
据传那位少卿是正卿宗篱大人的正经传人弟子,还是个武学造诣不高却以才智谋略折服了除魔司三院的美貌女子。
至于为何只有三院,新成立的天机院目前还被天字、地字和妖山院排斥。
虽然天机院在外自称人字院,但其他三院是不认且不搭理的。
还听说京城定衍萧文侯逢人就炫耀说那位少卿是自家女儿,为此他还被一群没甚权柄但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打嘴仗论一论文武高低的迂腐文人们抱团挤兑……
除了这些消息外,还有将军府太夫人前些日子过寿。
给祖母的寿礼稻琼早就备好了,月前托二哥给带了回去,是个漂亮的防风狐皮帽。
帽子是奉常大长老拜托麾下一个爱好做针线手艺活儿的灵狐大妖做的。
后者还挺有心,居然亲自去西荒野林里精挑细选,专门照着自己妖魄的样式,猎了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胖狐狸。
当稻琼问的时候,他说觉得自己妖魄的模样最漂亮,长老的祖母一定喜欢。
奉常长老心里不同意,觉得自己的灵猫玉面狸才最好看。
但她没反驳,生怕这家伙误解,再照着大长老妖魄的毛发花色去猎一头大猫回来。
京城里,听说太夫人寿宴当日神采奕奕,精神头极佳,还戴了一顶极漂亮的狐皮帽。
只不过老人家年纪大了,寿宴多吃了几口不好克化的便积食,夜间请了大夫,并无大碍,喝一点汤药便好了。
据说大将军侍母疾之时,被老太太压着也叫医者瞧了瞧,结果还真看出了一点宿疾毛病。
大夫说有些旧疾恶症藏于体内,初期诊不出来,往往有症状的时候已拖到晚期。
不过好在大将军今岁回京后注意膳食调理,无形中抵去了部分病魔的残害,如今诊出来也不严重,开方子抓药治半个月就能好。
天子闻言也叫大将军再在家中歇个把月。
反正已快到年尾,西疆有尹侯和罗将军两员大将坐镇,稻建桓便还是按照朝廷先前的打算,留下过了年再走。
对,时光飞逝,已到年底了……
自二哥离开以后,稻琼便盼星星盼月亮的守着。
说是一个月后望京台便会来人驻守环琅州,稻琼每晚入睡前都要抱着毛绒绒的猫尾巴,悄悄掀开床褥,拿爪子在床沿上划一道印记,然后数一数划痕算日子才能睡着。
这样守着盼着,思念便越发疯长,到了后来,大长老几乎每晚都要做梦,瞧见美人入梦,巧笑倩兮倚进怀里倾诉情意。
偶尔也会有噩梦,她梦见自己不在的时候,有人趁虚而入,将萧缇的目光夺了去,叫那香香软软的美人变了心。
再见时,萧缇靠在他人身边,轻描淡写地重复自己曾说过的话。
[未来一说虚无缥缈,萧缇为少将军之妻不过是万千因果导向中的一种可能,今世我与长老结识不过半载,如何能做终身之谈?]
然后这猫妖便大半夜里惊醒了,下死劲儿回想梦里抢了自个娘子的那个王八蛋是男是女,样貌如何,恨不得立马去挠花了那人的脸活撕了对方。
晚上再睡不着,第二天她便顶着青乌的眼圈出门。
明明没睡好,但猫妖目光灼灼,猫耳耸立微弹,一脸暴躁好斗的样子,议事时把那些满脑子只知道激进报仇,不知为长远未来做打算的一根筋大妖们也都唬住了。
奉常大长老周身气压低沉,臭着脸坐妖王下首。
小不听今日议事格外顺利,往常总有请战嚷嚷着要找玄门报仇的声音今天也绝迹了。
等人都走了,小妖王悄悄叫来弟弟耳语几句,纪珣便傻乎乎撒丫子跑去问,然后被猫妖抓住搓圆捏扁,拿小狼崽子的妖魄外形作假想敌,狠狠□□一番才出了心口莫名其妙的窝囊气。
但一个月的时间都过了,望京台分了三拨来人,大长老命人盯着,自己也进城了好几遍确认,最后才死心认清了一个现实——萧缇没来。
如果没有先前二哥那一番话激起心头的盼念,她或许还不会这么失望。
可这一个月下来,少将军日盼夜也盼,如今期待落空,当真是好大一场打击jsg。
前二十年的时光里,猫妖从未体会过如此挂念一个人的滋味。
她性格散漫又洒脱。
袍泽挚友、战场之上生死莫逆诀别,看不开的人在狼鹫军呆不久。
更何况站在稻琼的角度,她和萧缇相识至今不过一载。
美人投怀送抱,少将军触手可得,情生情动,水到渠成便在一起了。
她毋庸置疑是喜欢萧缇的,但若说这喜欢有多深,爱意有多浓,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这半年时间的流逝,西荒妖宗一点点壮大强盛起来,紧随其后的便是对亲友和挚爱的绵长思念。
开始时还好,奉常大长老事务繁多,白日忙碌,夜里往往累得倒头便睡。
后来班子搭起来了,宗门各部事项逐渐步上正轨,闲暇的时光便多了起来。
闲下来了,上个月见了二哥那一面后,莽林里红枫叶落……波光粼粼的黄昏沼池边……还有幽静的晨雾里,鹿蹄慢悠悠踏过堆积的落叶堆发出的簌簌声响,都能叫她想到萧缇。
缇缇在京城宅院里长大,可曾见过这般自然美景?
清早,寒冷的白霜浓雾笼罩四季如春的苍绿山林,晚间,色彩绚丽缤纷的羽雀沐浴晚霞的柔光结伴飞过天际……
稻琼等到初雪都融了,临近年末,终于灰了心。
不是京城侯府规矩重,而是任朝廷哪个衙门,也不会不近人情到都临近团圆春节了,还把人外派出去公干。
萧缇不会来了。
认清这个事实以后,一大只猫妖深夜多愁善感,藏被子里抱着条大尾巴,将那枚从萧缇那儿赖过来的香囊捞到怀里,莫名其妙咬尾巴抽抽噎噎哭了几回。
少将军这辈子哭的时候还真不多。
她脾气犟,小时候爹打她不哭,反而是老夫人心疼,把她抱怀里“乖乖囡囡”的哄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初入军中时被老兵欺负,历经一场场血战后收敛袍泽伤残的尸骨,她也难受哭过。
后来年纪越长,眼界胸怀开阔以后,少将军便没怎么掉过泪。
她都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天因为想一个人想到伤心难过,克制不住将脸埋枕头里哗哗流泪。
真没出息!
可夜里伤感哭过骂完自己以后,等天明了,该做的事情还是得照做。
奉常大长老这一阵子脾气阴晴不定,时好时坏。
尤其最近几天,总挎着脸,猫耳朵软趴趴外斜耷拉在头顶,一瞧就知道心情不好。
宗国内诸般事项都已步上正轨,也没什么事总要九位大长老亲力亲为,众人便克制着不去触她霉头。
这日黄昏,一只毛发如绸缎般光亮顺滑的干净玉面狸正卧在树梢上眯着眼晒太阳。
虽然已经到了腊月,但这几日天气晴朗得很,太阳未落山,林间就还不是很冷。
最冷的时候是清早,下午这个时候倒还好。
远远有人寻了过来,等靠近时,灵猫已经换回了人形,正靠坐在大树的枝丫上打哈欠。
主君惯常一个人待的这破地方又偏又远,野林子里还没路,做下属的一路找过来可真够呛。
见秦洛惟扶着树干喘气,少将军轻巧跃下来,伸了个懒腰,“不是说了么,有急事找我就发信号,我会回去的。”
“没什么要紧事,峥叔和乐豫今天不是进城和几位解甲归乡的环琅州本土狼鹫老军士相聚嘛!
他们刚刚回来了,说城中官衙瞧着又到了一批人。看来望京台对咱们越发重视,只怕妖宗如今在朝廷诸老心目中的位置,已经相当于修行道上一派大宗门了。”
秦洛惟站直了身子,笑着卖关子:“大人,您猜乐豫他们在那批人中间看见了谁?”
风过,秦洛惟眨了眨眼睛,心里一惊,扭头大喊:“大人,我跑了这几里山路过来报信,不求给赏赐,天快黑了,您好歹带我回去啊!”
远处一颗大树顶上摇晃的树枝停了,猫妖迅速回转来带上她,在茫茫苍林树枝间跳跃,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落日西沉,冬日的林间笼上一层阴影,远远只听闻几声鸟叫,很快便又归于寂静。
环琅州州城新建的除魔司分衙就坐落在州府旁边,算是在街市和民居坊里之间,地段还算清幽。
今日这批京城来的除魔司司卫到的有些晚,已过了下衙时间。
少卿便决定先好好安置一晚,让人去官邸向州牧大人递函,明日再入衙正式与本地州官相见。
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客栈里,萧缇用过膳,又沐浴更衣,与分衙前来拜见的同僚浅聊了几句以后,便回房歇息了。
进了上房,她侧头跟琥珀吩咐了两句,武婢应声出门,帮小姐寻司使传话去了。
可门才掩上,萧缇刚进内室,眼前一暗就被人托臀抱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忙搂住少将军的脖子,张口正欲说话,火热的唇息就凑上前封堵檀口,舌尖一瞬便被擒住了。
萧缇呼吸一窒,攀住来人的肩膀,破碎的言语从贴紧碾磨的唇齿间溢出,美人被吻得愈加深入,声音绵柔婉转,含糊不清,“唔——阿琼,等……等等……你……”
稻琼简直被迷昏了头,阔别已久的温香软玉重新占据了空荡荡的怀抱。
指尖脸颊与肌肤所触无一处不是香、暖、柔……明明唇齿间除了滑润之外别无滋味,却叫她从中品尝出一股令人脊背发酥的清甜来。
萧缇身子也软了,腿勾着她的腰被托起来,一手抱着她的脖子承吻,另一只手却欲拒还迎抵在少将军心口绵绵推拒,推得人愈发意乱情迷,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琥珀传完话回来了。
萧缇这次推她认真使了力,少将军却仍将她抵在墙上不动。
美人扭过头去不让她亲,这人便吻她莹白的脸,吻她精致的颊侧,再吸吮她柔滑的颈,还得寸进尺拉开了她的衣服……
萧缇有些恼,勾在稻琼脖子后的玉指在空中轻点,空气里便泛出湖蓝色的涟漪,有光线交织着从她指尖发散,环绕缠上了猫妖的身体。
等琥珀敲门得到应允,进来复命的时候,便瞧见自家小姐端正坐在桌边。
萧缇从容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柔声道:“我知道了,一路辛苦,你也早些歇下吧,”
看到琥珀的目光,她把领口拉紧了些,“怎么了?”
琥珀本是萧缇的贴身武婢,先前已求得宗篱特许,通过考校后以亲卫身份入望京台跟在她身边,算是也得了一层官差身份。
她见自家小姐长发披散如瀑,明眸水润,红唇饱满娇艳,脸颊及脖颈露出来的肌肤微微透粉,只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但小姐刚刚才沐浴过,这幅出浴后的玉熔之美好似也正常……
琥珀摇头,“没有,小姐——哦不是,大人,您夜里有事便叫我,我就在隔壁。”
说完,武婢又瞧了自家小姐一眼,美滋滋饱了眼福便出去了。
人走了,萧缇将杯中茶水饮尽,慢条斯理起身绕到屏风后头。
在那里,猫妖手脚皆被一圈湖蓝色的环形符阵锁住绑在墙上,嘴则被一张浸湿的宣纸贴住了。
稻琼此时倒乖得很,也不挣扎,直勾勾看着她,见人靠近,尾巴轻轻一绕便勾缠住美人纤细的腰肢。
萧缇把她唇上那张自己羞恼时随手贴上去的宣纸揭下,少将军眉眼弯弯,琥珀色的瞳仁像是蜜一般往外溢着甜,“缇缇。”
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瞧着,萧缇脸有些红,垂眸应了一声:“嗯。”
第55章
萧缇是知道她缠起人来有多腻歪黏人的。
就像一只毛茸茸暖乎乎的大猫呼噜噜打着滚过来, 然后人立而起压你身上扑倒乱蹭,推也推不开,非得叫你陷进日光下暖洋洋的蓬软毛发里, 浑身上下都蹭满它的气味不可。
曾经的萧缇经历过, 她从冷眼默许到守着心摇摆不定再到享受,最后是失去。
可如今的失而复得里又夹杂了一些别的叫她羞怯又为之战栗的东西。
意中人看她的目光赤.裸裸,里头有直白不加遮掩的欲望。
再联想起前世阿琼待她的小心翼翼, 开始时便是试探的亲密都一触即退,生怕她厌恶反感。
萧缇抬手抚摸她的脸,心里既觉酸楚,又从中回味出一丝被珍视的甘甜来。
顺滑蓬软的大尾巴勾住婀娜的腰肢拉近, 少将军手腕脚腕被绑着动不了,歪着头将脸贴到萧缇掌心,眼中噙着欢喜的笑意, 只目不转睛瞧着她。
晶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满满都是她的倒影, 瞧得美人心底发软, 唇瓣的jsg弧线也随少将军的笑柔缓了起来。
见她终于展颜笑了, 猫妖缠她腰后面的尾巴尖儿晃了晃, 脸凑上前来又想亲她,却被抬手拦住。
掌心被亲了一下, 萧缇忙收回手, 按住她肩膀嗔怪道:“你到底是猫还是犬啊?”
要是旁人敢这么跟奉常大长老说话, 她立马就要翻脸了。
托玄门的福,大妖最讨厌别人拿妖魄说事, 把他们打入飞禽走兽一流。
有些玩笑只有自己自嘲时能开, 别人任谁也不行。
头顶猫耳朵折甩弹了一下,少将军认真看着她更正道:“我不是猫, 是人。”
美人眼底含笑,自她怀里离开,掀起眼皮瞧她,从善如流:“嗯,是人,是偷潜进女子卧房的贼人,方才我就该唤琥珀他们进来拿了你。
西荒妖宗的奉常大长老呢……
长老,你这算不算袭击朝廷命官?”
少将军被她笑得心痒,尾巴搭她腰背上滑弄轻蹭,想把她再捞近一点。
“是我不好,我晓得不该这样唐突,可实在太想你了。
二哥上月来的时候和我说望京台总衙会派人来环琅州驻守,我便以为他说的是你,但等来了三拨人都没有……
缇缇,你收到我送的礼物了没有?我叫二哥随祖母的寿礼帮我一起带回去的。”
萧缇不答,垂下眼睫,睫羽蝉翼一般轻扇,语气浅淡里藏了一丝幽怨。
“你不声不响便做了这样一件大事离开,其后又若无其事送礼回来。
少将军是天之骄子,被太夫人和父兄宠着,肆无忌惮。
二公子假借将军府太夫人名义送来的东西,我又怎敢不收?”
这话可不对劲,稻琼眨了眨眼睛,“缇缇,你生我气了?”
萧缇回身到屏风前的椅子上坐下,也不看她,“这么大的事情,你连家里人都瞒着,我又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生你气。”
看来是真生气了。
“那……我留下的信你收到了吗?”
美人眸光飘忽,“什么信?”
被绑缚在墙上的猫妖挣扎了一下,萧缇本就不是真想困住她,掐了一个诀,套住猫妖四肢的湖蓝色符环便碎了。
稻琼靠近前,按着她的膝盖蹲下,长尾在背后摇晃,挠了挠耳朵,“我叫濠渠村那只黄鼬帮忙,当晚送去侯府交给你的信。”
“没有。”也不算撒谎,那晚萧缇的确没收到。
猫耳朵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趴了一样外斜伏低,少将军呆了呆。
难怪萧缇生她的气了。
没有那封信,在对方的角度看来,就是她前一日还带人好好出去玩,第二天便悄无声息去劫囚犯事,抛下一切不声不响离开,连个丁点交代也没有……
“少将军为人洒脱,侠肝义胆,只凭一腔赤忱便敢抛头颅、洒热血,把自个儿的身家前程乃至性命都置之度外。
旁人总说,西疆狼鹫铁血军魂,个个如狼似虎不贪生。
平海将军更是军中精锐,谁又能拖少将军的后腿,拦豪杰大义呢。”
稻琼听出话意不对,直起身来去搂她的腰,“我不是不惜死,但纪兄他们明明无辜却身陷囹圄,就算不为道义,我自己心里这关都过不去。”
她压低声音哄道:“缇缇,我信里都写了。
这事怪那只黄鼬,早知道我换一种方式寄信的,信如果送到,也不会叫你胡思乱想生气……”
萧缇涨红了脸,把她不怎么老实的手拂开。
“我能生什么气?
总归不过是个一开始便投怀送抱不自爱的累赘,少将军记起来的时候便来哄一哄疼一疼,有所谓正经事要做的时候便瞒着我自个儿做打算……
难怪大姐姐先前责我,说我不该那般纵着你,叫你以为能将我吃得死死的……
可我也不知道今世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把什么都给了你,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你便不珍惜了是吗?”
稻琼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懵,可瞧见美人红透了的眼圈、那双噙泪的明润水眸,她骤然又心疼起来。
猫妖慌忙捧住萧缇的脸,在她眼、鼻、唇上来回一股脑乱亲,连声解释,语无伦次,“不、不是的,哎呀你怎么这样说自己……
我一直都是受宠若惊珍惜的!你这般好,我怎么敢不珍惜?”
萧缇原本半真半假只有三分的娇气也被她哄着放大出八分来,她从绵密的亲吻中间寻到空隙,揪着稻琼的衣角柔声问:“那你亲口与我说,你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少将军身子陡然僵住了,美人随即环住她的脖颈,眼眸轻阖了一下又挑起,眼眶微微泛红。
“你觉得凭一封信就能打发我,可当夜我什么都不知晓,被纪牧传音震彻云霄的呼声惊醒,担惊受怕了一整晚。
第二日晨间姐姐回来和我说,我才知道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稻琼张了张嘴,复述自己那封信,说实话挺羞耻的。
可是……少将军犹豫了一下,将人托抱了起来。
这是州府大城上等客栈里最好的厢房,处处干净整洁,瞧上去跟大户人家的内室也差不了多少。
怀中娇躯温软,少将军总算理解少时在军中,有些军汉及铁娘子们节衣缩食把粮饷和赐下的绫罗绸缎大批大批寄回家去,却仍担心家中伴侣子嗣受寒受冻的心情了。
她摸了摸床榻上垫的厚厚的软褥,又怕打扫得不太干净,把出来前刚换的新裘脱下来垫上去,里侧柔软的绒面朝上,这才把美人放了上去。
稻琼脸有些红,俯身吻了吻萧缇的眼角,手扶在她温热的腰线上,低声问:“你当真没瞧见那封信?”
美人摇头,用手腕圈着她的脖子,明眸善睐,顾盼动人,“你写什么了?”
“也……也没什么,就是把劫囚放走纪兄他们的事情告知于你,但又怕你担心阻拦我,所以便换了书信的形式。”
在稻琼原本的打算中,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救出纪牧等人后她便打道回府,既不暴露身份,也不牵扯进后续玄门与大妖的纠葛当中去,依旧做她的天字院指挥使、西疆狼鹫的少将军。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身份一暴露,就什么都打乱了。
不,应该说,在姚北门撞见萧蕴的时候,她最初的打算就泡汤了。
后面阴差阳错建立起的一切,都是风云际会下,被大势裹挟,与志同道合者聚集在一起蒙眼过河摸索出来的。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我有这个能力,便做不到袖手旁观。今日坐视同胞落难,他日谁又能为我主持公道?
立场不同,大妖的处境,永远也没法指望那些普通人能感同身受仗义执言。
玄门势力强盛,朝廷更是裹挟大势规矩森严。
损人利己是人之常态,站在各自立场上,任何一方势力都觉得自己没有错
但公理不是这么论的,没人能有资格仗着大势大局或强大的力量来欺负人。
我看不下去,我所处的立场与地位也不能放任自己漠视这些不公平的事情发生……”
稻琼俯身搂紧了她,下巴搁在萧缇肩上,侧头,嗅着美人发丝间的暖香,有些不好意思将落笔的情思口述出来。
“在我得知朝廷向玄门妥协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
哪怕我爹拿鞭子抽我,最后的结果是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我也要去做。
因为我知道,若非被稻家收养且隐瞒了身份,如今的我跟王乔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可如果是你来拦我——
缇缇,你知道吗,你便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叫我抱着,根本用不着出言相劝,我的意志便会土崩瓦解,再舍不得离开。”
“阿琼”
少将军牵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顺着精致的腕节一路嗅吻往上,最后从颊边吻到嘴角,叼住她软滑的唇舌轻咬,再伸手解开腰带时,萧缇攀着她的肩膀,已然不再抗拒。
“信里其实也没写什么……”
十指紧扣被压陷在床褥上,酥意入骨入髓,萧缇呜咽摇头,喘息着把她的脑袋拉了上来紧紧抱住,随即一口咬住了面前灵动摇弹的猫耳,面颊滚烫,用颤抖的声音低泣道:“不可以,不要亲那里……”
少将军从善如流,将她抱了起来。
萧缇身子发软使不上劲儿,只能攀住她的脖子倚靠坐她怀里,脸埋在心上人颊侧,哈出的热气打到肩头。
她低jsg头吻了吻萧缇眼角挂的泪,琥珀色的眼眸似是两汪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春江水,异样的温柔,“我在信中说了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若当真两世为人,那我觉得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在遇见稻家和你身上了。
一边是我至亲,一边是我挚爱。
缇缇,有些事情我瞒着你,不是因为你对我不重要,而是因为你太重要了。
所有的猫兽都是捕猎者,它们看似胆大任性,实则胆小谨慎又残忍。
我知道自己的性格里受妖魄影响存留的一些秉性,而我所有的自由散漫都建立在能好好活着的基础之上……”
“可是缇缇,你的喜欢是我任性的底气,叫我想走出安全的舒适区域,去探索规划未来,不惧追求更美好的东西。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子,而我也希望能以堂堂正正的本我面貌站在你的面前,叫你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一个遮遮掩掩麻痹压抑自我的困兽,而是一名了不起的大妖。”
萧缇眼神迷离,白皙的脸颊染上淡粉的红,瞧上去竟有几分弱柳扶风般的病弱之美。
屋内的烛火早就熄灭了。在心上人直白晶亮的目光下,她羞得厉害,蜷缩着身体,语调绵绵的,像淅淅沥沥的春雨,间歇的软和里又带了一点柔,像是埋怨,又像是在撒娇:“别看啦,我冷。”
“好。”稻琼倾身搂紧了她,亲了亲她饱满润泽的粉唇,“你不是问我信里都写了什么吗?”
长长的猫尾自身后绕过去,将两人缠住,冬日的寒夜里,久违的温暖重又包裹了她。
萧缇闭上眼睛,吻便落到了眉心,“缇缇,我喜欢你。”
——
一只餍足喂饱了的大猫是最温顺的。
就算上一世,萧缇也没见过少将军这般乖顺的模样。
猫妖也不闹她了,只搭着腰将人懒洋洋搂怀里,尾巴任人抚摸。
哪怕逆毛摸不舒服了也不在意,脸贴到美人腮边蹭蹭嗅嗅便安静下来,别提多乖巧了。
萧缇侧头瞧着她,眉眼温柔,手抬起来,少将军就把下巴搁了上去,摸一摸,猫兽喉咙里呼噜噜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萧缇忍不住笑了起来,“还说自己不是猫呢!”
“本来就不是。”
少将军睁开眼将人抱紧,两人身形嵌合,肌肤贴蹭在一起,触感柔滑如缎。
“但这不是你喜欢嘛?喏,尾巴、耳朵,还有被摸的时候呼噜噜……”
她低头给心上人看自己头顶的猫耳,嘟囔道:“幸好我不是真的猫,不然耳朵都要被你咬秃了。”
萧缇红着脸抬手揉捏她毛茸茸还有点湿的薄薄耳翼,耸立的猫耳便慢慢在她指尖软伏了下来。
稻琼又闭上了眼,趴枕头上往她那儿凑了凑贴近,“缇缇,你哪日有空?我接你进西荒逛一逛好不好?”
“我可是朝廷的人,是望京台派来监视妖宗的官员,奉常大长老就这么放心带我进去么?”
说笑完,萧缇摸上了她的脸,“阿琼,我此番来环琅州有公务在身,是替师父他老人家来的。
等见过不听妖王,就得启程回去了。”
第56章
自妖宗立派于西荒以后, 天下便很难寻见一处与环琅州一般,无论大小妖还是精怪都大摇大摆以本貌示人的地方了。
以往俗世里,虽也三不五时有些妖脉玄机断了的小妖拖着尾巴在市井里行走。
可在环琅州, 这小半年下来, 满大街呼朋引伴在酒肆茶楼大大方方出入的大妖,当地人都不知见了多少。
这些人不再是只能从事底层最不入流买卖或出苦力的下等小妖了,与之相反, 出现在环琅州市井中的大多都是昂首挺胸一掷千金的大妖老爷们。
西荒莽林野兽精怪成群,茫茫大山危机四伏,却也遍地都是宝藏。
寻常采药人或猎户都只敢在外围浅浅搜寻一番便退走。
玄门修者的确有这个本事去危险处探幽寻秘,但谁也不指望那群高高在上的仙师们在寻宝之余还屈尊降贵抽空漏点宝贝出来和民间做买卖。
偶尔修行道上各门派驻扎在城镇的据点能流通一点珍贵东西出来, 那也是远超市场价格,直把民间商户当傻子宰……
修行道凌驾俗世之上,又依托凡俗存在。
当地州牧曾公开表示过对玄门乃至整个修行世界的厌恶。
此处临近西疆, 靠近狼鹫军的地盘, 加上这一州主官的反感, 所以很少有修派愿意徒耗人力财力在这种偏僻又得不到收益的地方设立据点。
也正因如此, 环琅州背靠青山, 坐拥一大片西荒宝地,在国朝治下却也算不上富庶之地。
但妖宗成立以后, 环琅州只在短短小半年时间内就大不一样了。
西荒通过妖宗的存在与外界有了联系, 无数外界稀缺的草药灵木, 以及莽林大山深处泛滥成灾的珍禽异兽,都经大妖之手源源不断流向市井当中。
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师朝堂对妖宗的观感如何不知道, 但至少本地官府对妖宗崛起的态度是十分暧昧的。
尤其是环琅州州牧, 从开始的警惕戒备转变为放松欢迎,中间也不过是经历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如今的环琅州州城, 经常会接待从西荒深处出来的妖宗门徒。
有能力在野岭开辟一方天地建宗立派,不代表大妖们就愿意降低生活条件,跟那些问仙求道的苦行者们一样去所谓的仙山宝地过苦日子。
野岭大山深处的风光再美,当所有成套的建筑以及生活配件置办齐全之前,人还是愿意住在繁华地带的。
不说别的,除了充当门面的那座仙阁高台,妖宗驻地里目前大部分建筑都还只是雏形。
妖王都暂且住在木头搭的“宫殿”里,旁人能有什么好住处不成?
没瞧见九位大长老都爱时不时跑去环琅州城中潇洒么?
妖宗众人爱市井繁华,城中百姓商户喜西荒出来的老爷们出手阔绰豪迈,一来二去,两方相处倒也和睦,竟生出点山水相依、各取所需的情谊来。
现在是冬日,环琅州冬季少雨,在季风还没来临之前,此地夜间寒冷,白天晴朗的时候天气还算暖和。
州府大门前百米外的街角,猫妖和一个穿黑金色罗裙的女人正坐在茶摊上闲聊,旁边还站着两名腰间跨刀的司卫。
稻琼面前的汤碗里面已经吃空了,正捏着一块冻成砖的冰糕咯吱咯吱地嚼。
“放心,送来的那七个妖童半月前就到了,妖王已下悬赏令,我们正追踪他们亲长的下落。
如今只有一个孩子的妖脉玄机断了,这辈子在武学修为上再难有造诣。
孙长老跟那孩子聊过,会在环琅州为他寻户好人家收养,以后远离修行世界,娶妻生子做个普通人。
至于其他妖童的长辈下落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有两个是被些小门派捉了,我们的人还在营救中。
不过这件事归王长老管,在落定之前,我不准备过问。”
罗绯打量着她头顶时不时弹抖一下的猫耳朵,对她的话倒是一副兴致缺缺不怎么在乎的样子。
“这些孩子不过是我们顺手送来的,至于怎么处置,都随便你们,也不需要跟我交代。
院卿大人叫我跟你说,妖山院隶属于望京台,忠于朝廷,旁的你也别多做指望。”
“行行行,避嫌呗,我懂。如今世道,大妖想光明正大的活着,也就你妖山院和我西荒妖宗一官一野两种选择了。”
稻琼把最后一口冰糕塞嘴里,蛇女板着一张脸装样,这都是她以前玩剩下的。
“你回去的时候和蛛师说,我都知道。
现在泾渭分明、划清界限,对彼此都好。
以后不管是妖宗垮了,还是你妖山院倒台,咱们只在暗地里为彼此互留一条退路……”
和煦的冬日暖阳下,银白毛色夹杂了几丝浅棕色调的毛茸茸猫耳从乌黑浓密的发间耸立而起,纤细滑顺的绒毛在日光下纤毫可见。
耳尖的簇毛被微风吹拂过,偶有光点一样的小灰尘想要在上面停留,猫耳便一弹一甩灵敏避开。
少将军笑容放松,身后长长的尾巴轻轻摇晃,“往后妖院的兄弟们若是有难,大可以都投我西荒来。”
大言不惭,罗绯轻笑,正欲说什么,旁边一个推着架了火炉的木轮车过来的老妇在茶摊边停下了。
老人家慈爱出声,亲切招呼道:“大人,今天要尝尝我家新制的烤鱼么?”
罗绯怔了怔,狐jsg疑瞧过去,少将军哼笑一声:“不用疑神疑鬼,是找我的。”
她双臂交叉,手肘支在桌子上,脑袋一歪,懒洋洋的,“阿婆,这次就算了,我不吃鱼,这玩意儿刺多麻烦,囫囵吃起来又卡喉咙……”
可她说着说着腰杆又挺直了,眼睛看向一个方向,尾巴翘老高,在身体后面愉快的轻晃,“等等,给我拿两条!”
冬日的野林其实是要比夏秋季节安静的。
但西荒太大,越是进到莽林深处,便越会从清幽中体会出一丝热闹来。
此时丑时刚过,光斑从树梢缝隙间洒下,投射到松软的腐殖土壤上,林子里鸟禽珍兽听到动静便簌簌钻进茂密林叶之中,只叫人远远瞧见一点点动静,听到些许声响。
几头约莫有成人高的虎豹精怪在无路的林间纵跃穿行。
它们身姿迅捷如电,绕过荆棘丛,避开枝杈藤蔓纠缠的沼泽,复行数十里穿越密林,眼前便豁然开朗。
万里风轻,天高云淡,其下是一座四季如春的开阔河谷。
远处,一栋巍峨高耸的仙阁矗立在高崖边上,崖前是一汪飞泉,瀑布流水奔涌而下砸入谷底,水汽随四溅的水花蒸腾而起,共聚成一汪清澈沁凉的巨大湖泊。
湖泊边是冬日里依旧葱绿的嫩草,放眼望去繁花似锦,入目蝶舞蜂飞,美不胜收。
虎豹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沿着湖岸踱步往前走。
此时才能看清楚,这几头已修成精怪的猛兽背上坐了几个人。
到了地方,虎豹们分散开来,奉常大长老用下巴亲昵贴了贴倚她怀里的美人发顶,低声道:“那就是宗楼所在地,我和不听她们说过了,此时几位长老与妖王都在,要我陪你一起么?”
萧缇此次是代表正卿宗篱过来与妖王不听密谈见面,可更多旁的事情,她也不愿再跟少将军说。
稻琼不知道她这次过来是朝廷的意思,还是只除魔司私底下的打算。
但于公于私,纪乔都愿意给面子再见这位姐姐一面。
从虎兽背上下来,萧缇抬手按在少将军心口,被猫妖握住手揉揉捏捏。
她笑着推她,“你不要跟着我,我自己去见妖王就好了。”
“你现在是朝廷和妖宗中间的联系纽带,两边都要供起来的宝贝疙瘩。
记住,不要卷到俗世与修行道的交锋纠葛中来,只涉玄门与大妖之争,专心做你的大长老就好。”
这话跟大哥偷偷寄来关心叮嘱她的信差不多,都是叫她不要管朝廷和这妖宗之国间的弯弯绕绕,遇事装傻避过就行。
她的身份天然超脱特殊,西荒妖国高层对她信任亲近,京师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人对她抱有期望。
人朝密切监视修行道各宗派,这新立的妖宗之国也不例外。
相较于被压迫忍耐了几百年、一朝发起疯来向玄门开战索命不管不顾的大妖们,这位稻家教养出来根正苗红的将门子弟,见过她知道她事迹的国老们很多,对她观感也不差。
年轻人么,哪有不气盛的?半年前退一步把稻家摘出来,还尽力克制着不伤士卒,那就说明她对朝廷、对将军府都还有眷顾。
枢密院向来求稳。
少将军只要保持住自己如今的位置,不越雷池一步,她愿做一番事业,对抗玄门为天下大妖谋一个公理和立身之处,只要别明晃晃撞到朝廷手里,睁只眼闭只眼愿给面子放过她的人很多。
可前提是她只待在修行道上,不能卷到人统皇廷与妖国中间来,到时候里外不是人就麻烦了。
妖宗立国其实踩在朝廷的红线上,谁都知道玄门那些修派像是听诏不听宣的诸侯国,但众妖之宗才是真正更容易独立出去的一国。
自古以来冷眼放任纵容玄门压制大妖的是他们,如今物极必反,审慎忌惮再来安抚的也是他们。
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少将军不懂,也不想那么多,她做事向来是凭心情的,心气顺了就什么都好说。
稻琼眼睛亮晶晶的,凑上前低声问:“我是两边供起来的什么?”
美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抬眼斜睨着她不说话。
少将军被她笑得心痒,牵着她的手轻轻捏握,“说嘛说嘛!”
旁边已经有人迎出来了,准备引路带这位少卿大人进宗楼见妖王。
她似笑非笑,“你确定要我在这儿说?”
猫妖脸皮可厚,死乞白赖的,大庭广众之下仍拉着她的手不放。
最后还是萧缇耐不住羞,紧咬着下唇硬是抽回手,脸颊透粉跟着人离开了。
这场洽谈没花太长的时间,奉常大长老原路送人出苍苍莽林的时候天还没黑。
野岭危机四伏,为了防止被外人察知进出妖宗的安全道路,罗绯她们都等在城外官驿,只让萧缇孤身进来了。
回宗的时候是好几个大妖顺路一起回,现在天色暗下来,长老心怀叵测,也不要人跟着,只孤身送少卿大人出去。
胯.下虎兽通人性,回去的时候顺从猫妖的心意,也不求快,只图稳。
天色向晚,昏暗的密林里寒气渐起,摸到萧缇手背上的凉意,少将军呼吸略沉,噙着美人的唇不放,却一边收回手开始解自己的裘衣。
萧缇显然是误解了她的意思,红着脸避开她纠缠的吻,忙寻了个话题转移这食髓知味的猫妖的注意力。
“阿琼,不听现在瞧上去当真稳重了不少。可她才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身上背这么重的担子不会有事么?”
“没关系,不听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不一样,和你也不同。她不爱说话,心思重。
孙婉和我聊过这个,几年前纪牧误闯掉进洞天,她流落市井被人欺辱,从此便极度痛恨自己的无能。
这个孩子生就一股野狼般的韧劲,越逼越强,反而若是没有目标,不叫她做事,她自己都会把自己逼垮的。”
稻琼把外衫解下盖到她身上裹紧抱住,亲亲她莹润透粉的耳朵,“你说前世的妖王纪牧性情暴虐疯狂又残忍,不惜以苍生血祭亡女,但我瞧着,不听的性格却不是这样子。
纪兄看似豪爽,实则性格极端爱走偏锋,可不听不一样。
她还有亲人,也还有我们陪着看护,不会有事的。”
萧缇暗中唾弃了自己一回,阿琼的确黏人,但也不是那般重欲到不分场合胡乱发情的浪荡子。
她心里生出稍许愧疚,回首摸摸这猫妖的脸,在她低头望过来的时候,仰头亲了她一下。
稻琼被她亲的一呆,眼睛一亮,可随即便听到野林外马匹狼鹫嘶鸣的声音。
虎兽甩着尾巴停步趴下,虎背上,两人谁都没动,少将军耷拉着耳朵,脸垮了下来,搂紧她闷闷不乐道:“你能不能晚几天再走?”
第57章
昨晚萧缇就说了, 她此行是为公务,见过妖王,拿到了回函口讯便要返程交差。
“今夕已不似往年, 我有了你, 不再浑浑噩噩,心中也有了抱负与理想来到西荒……但自此却有家回不得。
还有不到半月便是新春佳节,要是以前在军中, 再不济我也能去我爹的军帐一起吃顿年夜饭的。
可现在,你一走,这年过起来更没意思了。”
说得好像她以前就很期盼过年一样。
萧缇分明记得,她曾说过最讨厌年节时一大群溜须拍马到将军府送礼攀附的人家, 作为稻家少将军,她躲都躲不过去。
前世二人相识相知以后,稻琼不知道借着这个躲清闲的理由多少次偷溜到侯府内宅里找她。
被萧缇毫不留情戳破后, 少将军此时还振振有词:“我是不期盼, 对节日也没什么兴趣, 但就是想和你一起过啊!”
萧缇忍不住笑, 但终究还是有些心软, 抬手摸了摸她的猫耳朵。
“环琅州离京城太远,除魔司向来都是放任偏远地区的指挥使便宜行事的。
可如今西荒已入了朝堂诸国老之眼, 望京台便需要亲自出面接洽管理, 而此时首先要做的, 便是及时摸清环琅州的情况。
我是替正卿大人过来的,年前便得将妖王的回讯和此地分衙既往案宗文函过目汇总信息带回去, 才好叫大人据此理清思绪, 安排来年风向……”
别说时间这么紧,就算真能留下来, 也再分不出精力儿女情长。
昨晚休整歇息的时候要不是被这猫妖逮住了机会,又因为久别重逢缠绵情浓,萧缇也着实jsg想她,只怕没这么简单能叫少将军得手尝到甜头。
可过后温存的时候,萧缇也实在耐不住长途跋涉的疲累和她贪婪的索取,没说几句话便沉沉睡去了。
今晚可就不行了,时间太紧,少卿大人要赶在年前回京复命,夜里要待州衙里头整理查看卷宗,明天一忙完便由罗绯她们护着离开,补觉都只能在官道上疾驰的狼鹫车里歇息。
萧缇接了这桩辛苦的差事,一来是能力卓著叫宗篱信任看重。此等规整信息的工作,她一人便能替一队人,效率极高。
二来也是因着私心,想借此过来见一见心上人。
稻琼知道轻重,率先从虎背上跳了下来,晃晃尾巴,回身再接搂着她的腰抱她下来。
被宗篱赏识,有了望京台庞大的底蕴做支撑,八重天门锁阵萧缇已掌握了大半。
少将军可不知道这个,还把她当作羸弱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
萧缇察觉却不点破,享受着心上人小心翼翼的呵护。
脚踏在实地上,稻琼还不松开她,闷声道:“那我今晚就不回去了,在城里住一晚,明早送你。”
萧缇抬手环住她劲瘦的腰,把自己送入她怀中,轻笑道:“阿琼,如你愿意的话,就别住客栈了,今晚去州衙里陪我好不好?”
天机院的成立虽不受欢迎,但也在无形中影响到了很多事情,望京台安排差使的时候要考虑的东西更多了。
譬如妖山院在应对很多突发案子的时候,需不需要避嫌。
修行世界玄门与大妖对立,望京台里有天机院在旁边盯着,许多时候本来许会落到妖山院头上的案子,上头拐一个弯儿就交给天地二院去了。
一旦开了这个口,后面的事情就更麻烦。
野郊疑似大妖出没害人性命,妖山院避嫌不能去;市井修派弟子斗殴引发动乱,妖山院因出身的原因,有借题发挥针对之嫌也不能去……
到头来,望京台那群妖师们能接的案子,就只剩下精怪小鬼作乱的小打小闹了。
案子少了影响考绩是一回事,天下各处大妖和玄门修者针锋相对打生打死,除魔司上下绷紧了心神布置人手盯着,不叫战火牵连到国朝城池内外的百姓,这本就占去了不少人手。
现在妖山院被迫缺位,有时候人手实在不够,为了不被枢密院问罪,望京台也会捏着鼻子启用天机院。
这或许就是玄门的打算。
甭管待遇如何,先挤进望京台占一块地盘,其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便都是顺水推舟,不为人力所偏移。
这种手段不新鲜,就是怪恶心的。
天机院慢慢活动起来,在除魔司内也有了存在感。
无论何时何地,共患难所生出的情谊都能打动最铁石心肠的人。
当身份立场变化不再对立的时候,天机院不可避免地慢慢融入望京台,成为了除魔司的一份子。
只有妖山院自始至终在排斥这一切,从同仇敌忾到孤军作战,妖山院自上而下都察觉到了似浓墨夜色般铺天盖地侵袭而来的恶意。
所以陈竺才会私底下开始与西荒妖宗试探性接触。
这几个月来被各地妖院司使们顺手救下送到环琅州的妖童们才只是第一步。
无利不起早。
毒蛛陈竺对朝廷自然是忠心耿耿。
半年前妖山院放走了稻琼,罗绯和那群大妖司卫们或许是出于物伤其类的同胞真心,这蛛妖老头儿却不一定。
若真要剖析,他更多考虑的应该还是少将军背后站着的将军府稻家以及更遥远的——自己或许能从中获利的未来。
现在果然叫陈竺的直觉赌中了,他和手底下在望京台供职讨生活的兄弟们已经察觉到暗中席卷而来的恶意,朝廷不再是完美的避风港。
师父要为妖山院做两头打算了。
罗绯捏紧手里的马鞭,回头看看身边跟着的下属们。
妖山院这一趟出行的差使只有两样,首先是要与那妖宗的奉常大长老接触,其次便是要保护好萧缇。
第一步已经做好了。
稻琼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前尘往事都已揭过,现在于少将军而言,罗绯她们都还算朋友。
至于保护萧缇,在蛛师看来为其次。
但蛇女瞧得明白,只怕后者在这位妖宗大长老心中的重要程度更高。
人从林子里出来了,琥珀最先跑了上去,便看见小姐怀里抱着一只有些眼熟的猫儿。
灵猫扭着腰四肢朝上,在美人怀里懒洋洋打了一个滚。
萧缇肩上披着一件薄裘,眼中满是温柔,笑着摸摸它色泽顺滑发亮的背毛。
这猫儿享受眯起眼睛,拿脑袋直蹭她的手,喉咙里发出慵懒的呼噜声。
琥珀又不傻,跟在小姐身边这么久,早猜到这只见过两面、瞳色跟自己名字一样的猫儿是谁。
她瞧见那只猫舒展身体一窜,两只前爪就搭到了小姐肩膀上。
再头一歪,猫脑袋靠贴上美人白皙滑嫩的侧颈,整个身子更是霸占了她柔软的胸脯,随即尾巴轻甩,这猫儿便舒舒服服在萧缇怀抱里卧下了。
琥珀看着自家小姐一手托着那只漂亮三花猫儿,另一只手还覆在灵猫背后抱着,眼里的喜爱藏都藏不住,还侧头亲了亲猫儿的脑袋,把耳朵都亲趴下了。
她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羡慕这只公然在小姐怀里撒娇占便宜的灵猫,还是抱着猫儿被其亲近嗅吻脸颊的美人了。
罗绯听着琥珀结结巴巴现编出来的鬼话,瞧向那只被少卿抱怀里警惕看来的弱小猫儿似笑非笑。
“知道了,少卿大人便请上车吧,我等这就护送大人归衙。”
虽然蛇女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但见她远远站着不动,灵猫还是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萧缇摸摸它的脑袋登上精铁铸就的马车,罗绯这才率领一众司卫靠近,护着马车进城。
深夜,环琅州新建的除魔司分衙里,从堂前大院朝内看去,一间厅房里亮着微弱的烛光。
室内其实并不昏暗,桌案上点了明亮的灯火,只是将周围的灯都挑暗了。
灯光下,萧缇查阅着竹简和文簿,提笔书写,右侧堆叠了厚厚两摞翻阅过的文简,左手边剩下待看的已不足半掌高。
身后一个柔软的身体又靠了过来抱住她,少将军下巴搁她肩膀上,唇在她腮边嗅嗅亲亲,闭着眼睛打哈欠。
萧缇右手笔耕不辍,用左手摸了摸缠她腰间的大尾巴,轻笑道:“睡醒了?再等一会儿,我马上便看完了……”
“嗯。”猫妖乖乖趴她肩上不动也不闹,就这么安静陪着。
此时已快四更天,更深夜寒,再没几个时辰天就亮了。
稻琼呆了一会儿开始无聊犯困,但尾巴察觉到凉意,她又立马清醒了过来,环住萧缇的腰肢将她左手握紧取暖。
萧缇的笔终于停了,她拿起一卷新的文册,屈膝回转身子窝进猫妖暖烘烘的怀抱里。
稻琼本就身材高挑,此时将人抱住往后靠,一手扶搂在她腰背后面托着,让她在自己锁骨肩窝处舒服枕靠着,另一只手则握住了美人纤细微凉的脚踝。
静谧的深夜,普普通通的陪伴,少将军也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能这么耐住性子简简单单陪一个人。
手上的文简又换了几册,萧缇枕在她柔软的心口,一只手上移摸着少将军的下巴,仰头让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
“这么陪着我是不是很无聊没趣?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没有,不用,”稻琼摇头,亲亲美人的眼睛,迫使她闭目歇了歇,“夜深了,暖盆再添炭呛人,还容易干眼难受,我喜欢陪着你,不困的。”
她的确不困,前半夜睡了一觉,现在完全清醒过来,就是有些呆不住。
猫妖不想闹萧缇,怕影响她的效率,便干脆自己找事儿打发时间,尾巴绕到软榻边的桌子上,将一碟子的瓜果打翻捞了过来。
萧缇侧头瞧了瞧,用溺人的柔和眸光嗔了她一眼,便靠着她继续翻看文简。
少将军头顶心虚压趴的耳朵立起来抖了抖,尾巴尖儿也绕成圈儿轻飘飘的晃,开开心心把一个莓果扒拉过来,拿袖子里衬擦干净后喂到萧缇嘴边。
萧缇咬了一口尖尖,她就把剩下的吃掉,再捞一个过来喂她。
连续喂了好几个,萧缇终于笑着推开她,趿拉上鞋子,从她怀里离开坐好提笔,拈着册子往回翻,一边写一边和她说话:“你自己吃,别管我啦。你这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掉呀,我尝过的东西就格jsg外好吃么?”
白日里也是,从人家阿婆那儿买来了烤鱼,少将军又嫌刺太多不吃都给她。
结果萧缇才刚咬了两口她又偏要来尝,果不其然卡了喉咙疯狂灌茶水,逼得脸皮薄的少卿大人坐人家茶摊里,当着罗绯和一众司衙同僚的面忍羞埋头帮她剔鱼肉里的刺。
她倒好,一大只猫妖捧着腮在一旁美滋滋瞧着……
少将军失去了投喂的机会,自个儿也不想吃了,凑过来和她并排坐着,尾巴探下去环住萧缇裸露在外一会儿就冰冰凉的脚踝捂住,趴桌子上侧头盯着她,“缇缇,上辈子的我也是这样的吗?”
萧缇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笔,拿起了左手边一卷孤零零的竹简,解开系绳拂开,“对啊,不然呢……”
“那你更喜欢哪一个,你记忆里前世的我,还是现在的?”
她手一顿,再次看了过来,结果这人还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萧缇扑哧笑了起来,捏捏她的耳朵,嗔怪道:“哪有人这样跟自己较劲的?那我问你,你是喜欢昨天的我,还是今天的我?”
她摇摇头,继续看面前的竹简。
猫妖则扁扁嘴,把灯芯再度挑亮了一些,挨靠着她也不说话了。
良久,左手边的文简终于空了,少卿大人轻舒一口气,心中雀跃,这才意识到身旁人已经安静了许久。
再瞧过去,猫妖轻飘飘看她一眼,把一颗莓果扔嘴里嚼巴嚼巴咽下去。
“阿琼?”
稻琼耳朵动了动,不理她。
萧缇觉得好笑,扯了扯她的袖角,“怎么啦?”
“你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总不能真较劲,要自己在前世的她和现在的她之间分出个高下吧?
稻琼垂下眸子,瞧见玉指勾拉着自己袖角,翻手将她握住,“我想知道你以前经历过的事情。”
萧缇眼睛轻轻眨了眨。
她前世是深闺女子,冷情冷心,不爱出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在稻家出事之前,她一直被少将军护在羽翼下,外界发生的许多大事都是通过稻琼及长姐幼弟的交谈中得知的。
真正亲历刻在心底的记忆,大部分都是稻家出事,心上人惨死后那漫长寒冷的孤寂长夜。
萧缇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有参考意义的事件及转折点我都与你说过了呀。”
“雾海真正的大规模暴动在一年后的正月二十一,那以后大将军就出了事,朝廷与西疆的联系断了一个月。
再后来,便听说二十万狼鹫大军全军覆没……”
萧缇声音越来越小,知道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都讲过了的事情。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你不是说,很多没有发生的事情,又与时局无关紧要的,就没必要知道了么?”
“以前是无关紧要,可是缇缇,现在不一样了。”
稻琼将她的掌心展开贴覆在脸上,诚恳道:“我喜欢你,就总忍不住猜想我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事情。
那些事情在你心里留下了痕迹,有些是好的,有些可能是叫你难过的,但我对此一无所知。
你可以不说,我也不勉强。
但如果你说出来心里会好受,或者想找一个人倾诉却又无人能说……
缇缇,你可以跟我讲的。”
——
五更天将明,美人枕在少将军大腿上,紧紧攥着她的衣襟,已然熟睡过去。
萧缇闭着眼睛,眼圈还红着,睫羽已湿,泪痕半干,但面上神情却是释然放松的。
亲耳听见心上人说不怨她,说自己的死与她无关、不是她害的,这对萧缇而言意义重大。
稻琼把裘衣往上拉扯了一些,盖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萧缇方才哭得梨花带雨,哭着说她赴死以后稻家在尹侯的帮助下脱罪出狱,再往后就不愿意讲了。
不愿意说自己死后,她又是怎么回来的。
既然能重生一回,那不就说明,萧缇在她死后不久也遇害了么?
时间是能给人的举止和行为留下痕迹的。
萧缇今生不过十六七,少将军能确定,她前世死的时候,一定也才不过二十出头。
但萧缇不愿讲,稻琼也不准备多问了。
毕竟那般混乱黑暗的世道,自己不在,对方一个无法自保的弱女子,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她用手指理着腿上熟睡佳人的如瀑鸦发,萧缇头下意识往她怀里又埋了埋。
将所有歉疚都抛下,心结也都解开,这只主动钻入她怀里的小狐狸才算是心甘情愿安家了。
少将军眼底含笑,心里总算踏实了。
第58章
即便再不舍, 烛火摇曳将熄,天亮以后终究要分别。
这一回猫妖不再装模作样扮做猫儿了,她正大光明从州衙里和萧缇一起出来, 倒把环琅州分衙不明就里的司卫们吓了一跳。
少将军候在城外驿站官道旁, 看着萧缇登上车,狼鹫嘶鸣绝尘而去,连远目送别的时间都没留给她多少, 一大只猫妖拖着尾巴萎靡不振,不由心怀感伤。
那头妖宗奉常大长老依依不舍,在莽林边可怜巴巴站成了望妻石。
这边厢少卿大人却是在返程回京的路上遇袭了。
官道一路平坦通畅,披麟覆甲的狼鹫脚程快奔马数倍, 在这样的疾速下,任何借官道出行飞驰的修者都会注意避让狼鹫及其余朝廷人马。
也正因如此,在狼鹫车驶离环琅州, 于草木茂盛、丛林幽深的广袤西荒野原上穿行, 最后将将进入中土地界, 一众司卫遥遥望见人烟袅袅的村镇和更远处巍峨耸立的城池时, 也不免放松了警惕。
罗绯等人是骑在兽身上, 环簇着精铁铸就的狼鹫车前行的。
谁也没预料到,在车辆疾驰又一次超越路边减速退避的散修野怪时, 竟会被人冷不丁偷袭。
好在来袭者低估了这位声名鹊起的少卿大人在宗篱心中的地位, 也低估了这个据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半点修为都无的弱女子。
精铁车厢被熊熊燃烧的炽焰焚化后, 为萧缇拉车的狼鹫纵身一跃投入火中,竟是融成了一滩晶冻一般的粘稠液体。
这滩液体在滚烫的铁水落地后替代了车厢的存在, 化为一道光幕将少卿大人罩在了里面。
萧缇没受什么伤, 与之相反,她还有余力施展腾挪阵, 将因离她太近而被集火攻击一瞬便遭重创的琥珀拉进了防护罩中。
“天门阵法?”
散修野道装扮的修士们惊疑不定,用狐疑的眼神瞧向一旁几个驭罗盘阵旗的同伴。
萧缇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浅笑道:“几位师兄,我们联手杀了这些人,回头你们继续去各宗潜伏卧底,有我在望京台帮忙张罗,不必担心大家的身份暴露……”
那几名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投了符琊山的南天门长老厉声呵斥道:“莫听这妖女搬弄是非,胡言惑众!
诸位道友,我等齐心协力,一起杀了这背族通妖的朝廷狗官!
至于其余孽障的妖丹,便做战利品,谁拿到就是谁的!”
罗绯眼化蛇瞳,怒气上涌,甩出长鞭,地面霎时便出现一道深沟,一群大妖司卫的神情也虐戾凶狠了起来。
萧缇眼尾上挑,笑的从容且妩媚。芊芊玉指掐诀,细白的腕间顿时出现一圈湖蓝色的阵图。
阵图共计八道,首尾衔接,小巧且精致,每一道都不同,密布着繁复的图纹。
“长老不必为我遮掩了,还请替我回报恩师,弟子不负掌教遗命,投入望京台得正卿大人青睐重用,九重天门阵已凝结八道。
宗大人说了,待日后里应外合铲除了当今四大派,就允我南天门洗脱罪责,一宗独掌——”
“尔敢胡言!”
长老气急败坏出手,再不遮掩,使出最强的本命法术。
他掌心霍然绽开一道光圈,四下兵器嗡鸣振动,随即大喝一声,周边法器纷纷响应出列诛敌,却不料下一瞬,近半数的兵器偏离路线,自身后狠狠扎透了他的丹田!
施术者遭重创,余下的攻击来势汹汹,临到头时却都软绵绵散了力,被罗绯等人轻飘飘接了去,叫旁人看来,更像是这长老假惺惺伪装做的一场戏。
萧缇目光悲戚,看着倒地气绝死不瞑目的老者,轻声道:“师伯糊涂了,九重天门只传嫡系,即便门中各长老的亲传弟子都没几个能习得完整功法,我手里却掌握了八重阵图,他们怎么会信您的话呢?”
她抬眼,瞧着悚然心惊退聚到一起的南天门弟子,翩然抿唇,笑靥温柔甜美。
可这笑容在那群被同伴们孤立的袭击者看来,却是罗刹女妖不怀好意的jsg刀锋,“罗司使,余者皆诛、不留活口,只对我同门师兄网开一面即可。”
原本的玄门七大宗如今明面上只剩其四,实质上还有五派。
青山派被朝廷下明旨剿灭,只余掌门和几个光杆长老藏头露尾不敢出来。
雷霄宗被大妖们疯狂报复,道统断的比青山派还干净。
而南天门遣散以后,门中长老弟子分散投入各派,还保留着有生力量。
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自然要为了容身之地,事事争先,抢着递投名状。
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如此。
不管什么行动,也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各修派里南天门出身的弟子总是出力干着最辛苦的活计。
这次袭击也是,近乎送死一般的行动,一半都是南天门的人。
越推崇强者鄙夷漠视弱者的地方,法则越残酷无情。
俗世百姓对修行者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事实是,脱离了朝廷及家国的掌控,修行世界崇尚的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血淋淋的食物链法则,那里的阶级才最叫人绝望且无法跨越。
在修行门派内部,等级森严无人可违逆。
各派压箱底的功法,向来都只传嫡系,别说门内普通弟子,就算真传长老也不一定能习得大半。
萧缇手腕上那八道外显的阵法亮出来,不提那些先下手为强杀了南天门长老的别派弟子,连那些南天门弟子都忍不住怀疑,掌教真人当初被逼扛下所有罪责自戕之前,是不是道心动摇生恨,与门内长老设定计划,暗中投靠了朝廷。
三方混战,南天门弟子畏畏缩缩袖手,其余袭击者则失了锐气,一边与罗绯等人激斗一边提防着自己人,倒叫被偷袭实力落于下风的一众大妖司卫以命博得生机,撑到了城中官差的到来。
大势已去,这群扮做散修野道的狂徒闪身便逃。
萧缇站在一群司卫用命划出的保护圈内,瞧见战势逆转,手指拨动腕间光环,八道阵图同步幻化成一个模样后消失,下一瞬显形出现在逃遁的修者脚下。
她修为不够,这天门锁阵又是认主却无灵智的外物,并不能似祭炼出这套阵图的主人一般如臂使指驱策阵法的全部实力。
但勉强拖住一息也就够了。
一行大妖司卫死伤惨重,来袭者也不遑多让。
罗绯喘着气,额前有鲜血顺着颌线滑落,握着长鞭的手心已经擦破皮,火辣辣的疼……
但她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只猫妖。
蛇女自懂事以来,就从来没在人前显露过本貌蛇妖的特征。
不是觉得难看,也不是害怕瞧见旁人异样排斥的目光,而是觉得这样做不对。
大妖跟普通人不同,如果显露本体在路上行走,该有多吓人怪异啊?
可那只猫妖为什么不怕?
还没有进除魔司之前,少将军就曾以妖魄之形躲萧缇怀里,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过一回。
这次在环琅州,更是大大方方顶着一对猫耳长尾招摇过市。
罗绯惊讶于稻琼的自在从容,也诧异于市井里人们对这些大妖善意的好奇与亲近。
原来除了排异,不看那些虚伪自私如蛀虫一般攀附于俗世之上吸大妖之血的玄门修派,普通人也愿意接受异类的么?
一个摆摊卖零嘴的市井老妇,都敢主动出声,像招呼邻家贪嘴的女郎一般招揽猫妖买她的烤鱼……
不先接受自己,不大大方方将本我展示出来给人看,藏头露尾不为自己发声,凭什么叫那些被舆论裹挟的乌合之众看见你?
在京城,除了妖山院的兄弟姐妹,罗绯几乎没有什么纯粹的人类朋友。
她曾不止一次听见别院的同僚在背后议论赤麟蛇女的本貌。
但这些人往往越说越离谱,以至于有人初次见她时目光惊艳,欣赏里甚至夹杂着迷恋爱慕,可知道她的名号以后,眼神便迅速躲闪变幻成抗拒与惋惜。
而那只猫妖当着整个京城撕下了伪装,将长尾和猫耳显露出来以后,这大半年来,历经了那晚的人们私底下的议论里却没多少刺耳的声音……
马蹄声震地而来,闻讯驰援的官兵远远瞧见血淋淋的官道上,作势欲逃的一群修士突然诡异凝滞在了半空中。
短短一息后他们便恢复了自由,可一条巨大的红蟒虚影紧接着就一口吞了过去。
虚幻的蟒身过处,这群修士身上的宝簪玉佩及飞剑法器便统统好似风化般黯淡了下来。
红蟒消失以后,罗绯扭头跟少卿请示,得到准允后,她胸口微微起伏,拖着步子慢慢往前走。
黑金色的罗裙下摆被浸透,湿哒哒往地上滴着血。
她走到最前面,一脚将一个匍匐往前爬的男人踹倒,随后揪住他的后脖领,往边上的密林拖去。
她的举动就像是某种信号,身后几个身体凝滞不动的散修通通倒地,面上泛起诡异的青乌色,顷刻间便毒发身亡。
到场的官兵见状咽了口唾沫,先将噤若寒蝉的南天门弟子包围起来,领头的尉官才察言观色到萧缇面前见礼。
刚互通了身份,一旁林子里便传来歇斯底里的惨叫。
长声凄厉,叫得人心底发寒,头皮发麻。
没过一会儿,罗绯便阴着脸从林子里出来了。
她双手沾满了污血,眼中蛇瞳未褪,脸上还隐隐有波纹一般的赤色麟片出现,在日光下,仿佛湖面上闪着粼粼波光的水纹。
可这场景瞧上去不仅不骇人,反倒像是纹在她脸上的花绣,颇具神秘的异域之美。
“大人,这些修士挺谨慎,身上没带能牵扯到玄门的东西,但我问出了口供,此人是符琊山的道士。
我把他丹田活剖观脉,见其灵穴通二指,应该没说谎。”
那尉官面露异彩,似想向蛇女搭讪说什么,却被身旁副官拉了一把。
他反应过来,告罪后便领人去林中善后了。
萧缇走到一旁,绕着七八个被官兵绑起来的南天门弟子踱步打量。
蛇女阴冷的蛇瞳也冷冰冰瞧着他们,几人额前冒出细汗。
萧缇止步垂眸思索,尉官已经带人从林子里抬了一个血麻袋出来了。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出声寻了个话茬跟蛇女搭讪:“那个……罗司使,你不是说就剖了人丹田么?”
那一团烂肉,说是那人被活剐了他也信。看来此次遇袭真是惹恼了这名蛇妖司使……
也是,遇袭死了那么多麾下兄弟,换他他也恨。
罗绯不耐烦,乜斜看他,“你没长眼睛?我又没说只剖了丹田。”
这尉官不知真是人傻还是性格就这样,突然就乐了起来,对她拱拱手,笑得忒憨,叫底下人把尸袋拖走了。
可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官差们推着的板车上,草草摞起的尸堆里一个毒死的修士被颠着滚了下来,青乌色的死人脸正好对上了这几个负伤的南天门弟子。
而那个血麻袋也突然破了个口,一滩浓稠的血浆混着泥淌了出来……
罗绯皱了皱眉,她动手的时候可没整得这么埋汰。
不等她多想,那几个被绑着的南天门弟子面色一瞬惨白,有的躬身到一旁反呕起来,还有机灵的已经颤抖着挣扎开口了。
“大人……不,那个,师姐!
师姐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将本门正法发扬光大,弟子愚钝,不知掌教真人另有教导,如今师姐当面,我愿弃暗投明,听效差遣!”
萧缇笑了起来,看了那站到罗绯身边帮忙收敛牺牲司卫骸骨的尉官一眼,示意官差松绑。
罗绯见状,弃了那傻乎乎的尉官,和琥珀一起跟了过来,一左一右站在少卿大人身边。
被松绑的几人面面相觑,“大——呃,师姐?”
萧缇用食指点了点两个先出声的,侧头对罗绯道:“他俩留下。”
两个南天门弟子背心发寒,战战兢兢立于血泊中,脚边又躺了几具新鲜骸骨。
只见那笑意不达眼底的俏丽女子柔声道:“人多嘴杂,活着回去的人太多,对你们也不利。
既然从我这里借回了命,总要抵押一些东西出来。”
“二位师兄放心,你们现在这点本事,我也瞧不上。
我给你们半年时间,不论是留在玄门收拢南天门弟子,还是挤进天机阁占据一席之地,你们多少也该有点用处了吧?
师兄,要上进啊。”
第59章
这次袭击既是意料之外, 又在情理之中。
除魔司忠于朝廷,司衙下辖三院——现在是四院了,这四院可以互有喜爱偏好, 但正卿宗篱jsg作为主官, 向来是追随枢密院下达的旨意,秉持中正态度、不偏不倚的。
这么多年执掌权柄把持望京台,老狐狸即便有私心, 无论朝野上下还是修行世界,不管玄门与大妖的争执事态往何方向发展,至少大部分人都相信,正卿大人不会因私人立场而偏向任何一方。
可临到暮年了, 宗篱身边却多了一个弟子。
这弟子还不像是收来仅仅用于传承衣钵奉老的,而是授予了少卿之称,似是要往继任者方向培养的接班人。
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改变了, 但有些东西依旧仿若跗骨之疽般甩都甩不掉。
譬如那天机院, 还有玄门修派每一回谋划落空以后都能似野火般卷土重来的从容应对。
如果说整个修行世界的资源与力量分成了十份, 那朝廷独占四, 原本的玄门七大派加一起占三,剩下的三分才分给散修小派、孤魂野鬼、开灵启智的精怪以及被压制而落魄的大妖。
在萧缇看来, 如今名存实亡的玄门七派就似那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 杀不死, 剿不灭,总是在以微弱却不可阻挡的架势, 将发生的一切都缓缓推至前世的轨迹上来。
稻琼还未叛出京城的前夕, 萧缇就曾伏于她怀中低泣,沉浸在惊惶惧怕的情绪里不可自拔。
后来还是被那不讲理的猫妖扒去了衣衫轻薄, 才叫美人被迫转移了消沉颓丧的情绪。
自那以后,每次情绪再低落自疚惶惧的时候,萧缇都会不自主联想到那晚少将军对她做的那些情人间的亲密之事,便只觉羞臊难言,什么消沉郁抑的情绪都没有了。
其实抛开这些无意义内耗的消极情绪,冷静思索,玄门侵染朝廷的脚步相较萧缇前世而言,已经被拖垮了大半。
天机阁与天机院只有一字之差,中间横亘的却是天堑。
天机院已不可能成为力压除魔司的庞然大物了。
不仅如此,通过近半年的伏低做小,他们发现艰难融入成为除魔司的一份子已是艰难,想借此慢慢渗透整个望京台,除非某一天正卿宗篱连带着他一手提拔建起的整座司衙化为乌有,不然天机院主导除魔司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但如果真到那一天,三院尽灭,徒留天机院一家独大的除魔司,朝廷也不会留了。
天机院进退两难,使不了阴私手段,他们想再进一步,只能寻大路来走。
宗篱年纪大了,任谁都知道,这位在除魔司说一不二的顶梁柱,撑不了两年了。
除魔司与其余六部十二衙不同,按照望京台的规矩,下一任正卿的继任者一般都是由现任主官直接指定的。
只要司衙辖内作为各院之首的几位院卿不持反对意见,枢密院大多时候都不会插手驳回正卿指定的人选。
当然,以往的候选者,多数时候都自三位院卿中诞生,司衙内其他人也争不过他们。
但这一回,宗篱大张旗鼓收了一个弟子,并向枢密院报备后设少卿一职将其带在身边作为亲信培养。
这般另眼相待的超然地位,自然会叫人心生揣测。
萧缇虽然聪慧,但一来她与稻家那位猫妖将军过往的亲密接触不难查证,二则她毕竟年纪轻,与老奸巨猾的宗篱不同,城府没有那么深,有心人很容易便能察觉到她亲善大妖厌恶玄门的态度。
宗篱在除魔司说一不二。
天机院内的玄门弟子知晓,下一任正卿不出意外便会从陈竺、吴焱、杜琪兰和萧缇四人中诞生。
陈竺首先就被淘汰了。除魔司从来没有大妖任正卿的先例。
妖师可以成为天字院主官,甚至成为地字人院的领袖,却唯独不可能被提拔为整座除魔司的正卿。
即便司衙设立以来,从始至终都没有明文规定限制过这个。
至于吴焱和杜琪兰,谁上位玄门都不惧。
吴焱与死在青山派手里的指挥使吴源淼是同胞兄弟,这一点虽然鲜为人知,但天机院已经摸清楚了。
杜琪兰更是与吴源淼共事近七载,关系非同一般。
而吴源淼死在了玄门手里。
私仇可以拿来作为政治攻讦的突破口,宗篱死后,他俩任意一人接掌望京台,玄门都有办法将人拉下来。
人都有私心,朝堂诸位国老也不例外,天机院送去了梯子,他们不信会没人接。
到那个时候,天机院才能真正迎来接管除魔司的机会。
可玄门没能想到,半道竟然杀出来一个少卿。
别看萧缇现在在朝堂诸老眼中的地位远不及几位院卿,真要比,可能也就和罗绯等人差不多。
但在望京台,少卿的地位超然。
少卿就好似一宗掌教的亲传弟子,身份高,职级却算不上多尊贵。
在玄门修派里,掌教弟子的身份虽说平日里自带光环,但真论起实权来,任何一位长老或真传弟子手中握得的权柄都更高。
至于以后,若是旁人接任掌教继位,这个前宗主弟子最高也不过是个长老,除了身份特殊外也没多了不起。
在这点上,望京台和玄门修派是一样的。
但如果萧缇成功接下了宗篱的位置,那便是加持了师徒名义的嫡脉接班人。
就好似家国血脉传承里根深蒂固的嫡长继任一般,萧缇若以少卿身份登上望京台主官位置,天生便占据了大义上的正统地位。
到那时,就算她是个阴差阳错被推上位的废物,事成定局以后,除非萧缇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逆之罪,不然别说是天机院,即便其他三院联合起来抵制排斥,都不一定能将她从正卿的位置上拉下来。
枢密院,包括皇城内高卧的天子,为了维护所谓的正统,是宁愿大费周章拉起另一套班底,把昏聩无能的正统主官架空后供起来,也不愿打破传统的。
太子与嫡长子,是能轻易被废的么?
任何司衙内部都有私底下众人心照不宣的不成文规矩,而在除魔司,能成功由少卿之位登上正卿之席的,就是拿到丹书铁券的所谓“太子”。
玄门没有机会压制除魔司,那便只能意图染指侵吞下这一部司衙。
萧缇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卿,就是拦在他们前路上一块巨大的绊脚石。
更何况这位少卿大人明摆着更倾向于善待大妖,对天机院近些日子的示好一直是笑脸相迎却无甚表示,直叫人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软不溜丢的无从下手。
偏偏也不知是宗篱老头儿的手段高明还是威望太高,望京台辖下三院对这位横空出世的少卿大人似乎也接受良好。
天字院院卿杜琪兰就不提了,她是以指挥使之身替忙不过来的宗篱暂代院卿之职,萧缇又是她慧眼识珠领进来的,算是自己人。
因此杜琪兰不抢不争说得过去。
另外两个院卿就奇怪了,陈竺和吴焱就乐意叫一个孙辈的小丫头压自己头上么?
但不论玄门各派背地里怎么揣测,天机院将消息传回去以后,他们也都坐不住了。
趁着年底少卿大人代师出使,符琊山掌教方鹤果断派人潜伏在官道上下了杀手。
成功与否先不说,方鹤事先肯定是已扫除后患把自己摘出去了的。
别的不说,袭击者里前南天门弟子占多数,就是为了方便后期撇清关系。
萧缇知道这件事就算闹大,也不过是隔靴搔痒,对玄门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影响。
她便干脆轻飘飘放过,并未借题发挥大肆宣扬。
但自此以后,宗篱也谨慎了许多,只把晚年才遇上的这么个合心意的宝贝徒弟看紧紧的。
每次萧缇请命,老头儿嘴里都絮絮念叨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能不让她离京就不放她出去。
这可叫远在西荒望穿秋水的猫妖盼得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都丧失了光泽。
朝廷有朝廷的矜持,没有证据,望京台只能暗地里吃下这个哑巴亏,想办法从天机院和玄门身上寻别的突破口再找回场子来。
可不管怎么说,少卿回京途中遇袭,随行的妖院司卫损失惨重都是不争的事实。
除魔司息事宁人,萧缇也没再提起,这件事看似就这么轻飘飘放过去了。
但少将军咽不下这口气。
稻琼从来就不是个能安分下来忍耐受气的性子,谁给她气受了,不叫她甩脸子狠狠挠一爪撒气,谁也别想安生。
以前是有顾忌被朝廷被稻家约束管着,还时不时要人顺毛摸,现在被她捂心窝里的人受了委屈,她可不就要炸毛。
以前稻琼jsg没这个本事跟人翻脸干仗,现在的她能豪情万丈给心尖尖上的美人写信,放狠话说帮她报这个仇。
于是在新的一年,西疆雾海里的魔物异动冲关愈加频繁,内陆也不安生了。
天下各州到处都有流言说如今的修行世界战火四起,捉妖的道士和大妖们打生打死,一见面就拼命。
这还真不是什么假话。
也不知道是物极必反被逼出来,还是聚一起有伴儿了胆子大,西荒妖宗崛起后,大妖们简直跟一触即炸的炮仗一般,捉对儿在天下四处溜达,逮着一队落单的修士就打。
他们是真不要命,打不过就跑,跑了以后集结起一群大妖再追上来打。
要说不讲理吧,他们还挺有原则。
只要不是穿着七大派服制样式的修者,态度客气点被骂一顿也就放过去了,可一旦被他们发现出自玄门那几派门下或者既往有仇怨的修士,保管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疯缠厮杀,想逃都逃不掉。
毕竟大妖都有天赋在身,总有几个修为不高,却能驱使精怪的。
这本领以前是用来独自逃命躲藏,现在则是被拿来帮同胞追踪报复玄门修派弟子,一逮一个准,几乎没有错判的。
修行世界被搅得不得安生,原本走形式一般的封山令倒被逼得真了许多。
在城池之间来回往返的商人或旅者总能时不时在绿林山间瞧见草木倒悬、一片狼藉的战场,偶尔还能觑见疯狗一样追得那些市井里仙风道骨的天师们抱头鼠窜的大妖。
这些大妖里有一大部分以前都是孤儿,藏在市井里被街邻拉扯长大的,要么曾被好心人收养,要么自小吃百家饭生活。
能活到今天,谁命里没遇到过几个好心的贵人?命苦的遇上歹人都死掉了。
因此活下来的大妖们厌恶玄门修士,对普通人倒没多少恶感。
在野岭见到寻常百姓或落单的凡俗武者,性子恶劣的大妖会顶着头上毛茸茸的兽耳龇牙咧嘴瞪一眼,吓唬几声就跑掉。
性子好的还会打个招呼给人指路,溜达过来瞧瞧人家卖的什么好东西,像市井里贪便宜的小民一样讨价还价。
遇到这种情景的人们回到人群聚集的大城或村镇上以后,便会兴致勃勃传扬开自己的见闻。
一来二去,西荒妖宗的名号倒是响了不少。
但和妖山院原本担心预想的不同,这群到处惹是生非的大妖同胞们相比起那些被世俗神秘化敬畏景仰的仙师们受欢迎多了。
在民间津津乐道的闲谈里,那些大妖就跟他们身边不晓事、脾气大但心眼儿不坏的邻家子侄似的,形象活灵活现。
野岭山道上,翘着长尾的大妖蹲在商人面前聚精会神查看商品,遇见要价高或者不喜欢的东西,他们的耳朵会抖一抖趴下来。
遇见喜欢或合心意的,兽耳则精神抖擞高高立起来。
偶有一些妖魄是甲兽的大妖,还会撸起袖子叫胆大的商人摸一摸自己手背上亮晶晶反光的漂亮麟甲,问有没有专门用来擦护保养甲胄麟片的油膏,叫人既觉得新奇有趣又不免好奇向往。
这样鲜活的大妖,可比市井里高高在上的仙师要有意思多了。
衣袂飘飘似仙,拿鼻孔看人在城中行走,此类鹤骨松姿的玄门道人看一两眼惊为天人羡慕崇拜,看三四眼敬佩畏惧,看五六眼习惯成自然,再看多就烦了。
摆什么架子,玄门大义凛然诛妖,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
妖宗吹响复仇的号角,玄门有朝廷先前明文下达的封山令在前,只能吃瘪退让。
不到半年的时候,偷偷派往天下各地的人手就折损了大半。
好在夏末的时候叫玄门逮到机会,大妖王乔率人屠了五百坤岭宗体修,几乎把此派精锐青壮杀尽。
这五百人是坤岭宗专门选拔出来送去望京台供天机院挑选的精英弟子,不管最终能留下多少,这些人都是坤岭宗未来的希望。
王乔这一手,等同于葬送了此门整整一代弟子。
遇上这么件事,天机院闹起来,正卿大人便把徒弟叫过来了。
“修行世界里打生打死,甭管哪一边把狗脑子都打出来我也不管。
说实话,去年底咱们吃了那桩哑巴亏,如今玄门吃瘪老夫心里也痛快。
但那猫妖做的太过火,把埋伏圈设在城外,同样是偷袭杀人,谁像她一样抽冷子端了人家一窝,官道都被炸断毁稀烂的?
别说玄门支使天机院闹,就算他们不做声,毁了官道枢纽也是大罪。
先前这家伙不收敛胡来,朝廷也就是看在没激起民怨的份上才没怎么管。
现在官道一断,平梅岭的官员今年考绩便是下下等。断人前程,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回头枢密院一追究起来,西荒好不容易有机会发展到今天,登时就能叫朝廷削掉一半。
这件事交给你,跟你家那猫儿好好说说,我在朝廷能替她周旋半个月,半月后妖宗要拿出个老实态度来认罪。”
说着,宗篱摇头,一本正经开玩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恨分明,见心上人受了委屈,天也要捅个窟窿出来。
所以还得你去劝她,当家不易,再大的风头托起来的家底,也禁不住她这样挥霍啊!”
萧缇红着脸应下了,回头就以望京台的名义发函给了妖王。
不用半个月,七天后妖王不听一封言辞恳切的亲笔告罪书就呈到京城来了。
除此之外,度支大长老孙婉亲自出面,一边押着王乔等人去平梅岭官府投案自首认罪,一边还调拨了一大笔堆积成山的财富送到平梅岭修路。
稻琼虽然是妖宗九卿大长老之一,但她也不是一手遮天。
这么大的决定当然是九位长老一致商议通过后又有妖王准许的。
玄门的德性大家都知道,年轻的妖宗却没多少人打过交道。
外人不知道,不听在定议派出王乔前,那封告罪书就由几位大长老商量着润笔写好了。
平梅岭上下官员看着那浑身冒金光的财神娘娘在城中撒钱,没两日就招揽了近千名摩拳擦掌喜滋滋的修路工匠。
又见她拍胸脯保证,说入冬前一定把损毁的官路修复好,顺带将这一截道路养护修缮的费用也都掏了,谁也再说不出苛责的话来。
官道每年的维护跟官员考绩挂钩,向来都是各地官衙财务上的沉重负担。
孙婉把纪家在平梅岭的家底都变卖了,不仅允诺修好这一段路,甚至把当地官府负责的地段全包重整一遍,这是帮他们省下今年乃至未来数年的一大笔钱。
别说只是先前选中平梅岭官道做战场把路毁掉,王乔哪怕现在在牢里暴起嚷嚷着要出去砍玄门弟子,县令都愿意劈开他手上的灵枷递刀。
只要这财神娘娘愿意在平梅岭多待一些日子……
平梅岭事件平息,王乔在牢里屁股没坐热就出来了。
至于坤岭宗……
大妖们怎么知道你是应天机院号召送去的人才?
再说了,其他三院从来都不会插手这种事情惹一身骚,你天机还是底院,多大脸在这无理取闹?
西荒妖宗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玄门的正面交锋以大获全胜告终。
玄门修派自此全面龟缩,似是真正封山不出。
没人应战,大妖们再挑事也是自找没趣,但也不至于跟那些修行门派一样窝在西荒就不动弹,便干脆自此大摇大摆在天下行走。
见惯不怪,市井慢慢也习惯了这类有着妖魄特征之人的存在。
因着大妖四处乱窜,如今的修行世界跟凡俗倒也交汇了不少。
对百姓而言,那明明很近却感觉遥远冰冷的另一个世界被拉近了许多,也多了些许鲜活的烟火气。
那些眼高于顶的修者也不再因神秘而叫人畏惧甚至奉为神人。
同食五谷入茅房,都是人,装哪门子的神仙?
庙堂上的天子与官老爷们被供起来好歹是真在做实事,修个道有什么好趾高气昂瞧不起人的?
中土内陆的这场乱就像是一汪平静的池水里被人投进几尾活力满满的游鱼,湖面涟漪散开,久久不停歇,生机勃勃。
但西疆定魔关外,随着时间的流逝,局势却越发严峻了。
夏至以后,仿若无垠雾海里冥冥中下达了某种指令,冲关的魔物停歇了。
可它们并未退散,只是安静了下来,一点点汇聚,一步步逼近,最后停在定魔关外jsg虎视眈眈!
立冬刚下过一场小雪,稻建桓站在城墙上,关外与天一色的灰蒙蒙浓雾中,目之所及全是幢幢魔物幽影,他心底泛起寒意。
天地间一片死寂,主帅花白的头发藏于头盔之下。
他抬手按着湿冷的城墙,出声问:“尹侯那边可另有回话?”
“无。大帅,卑职再遣人去问?”
稻建桓摇头,“不必了,等吧。”
关外,浑浊的迷雾里魔物耸动,偶尔带起一阵海浪般的潮声,而大军沉默等候在城墙后头,纹丝不动。
不知等了多久,北方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号,有一条长长的火龙自北向南推进,似火焰般舔舐灼烧着灰雾。
雾气被生机驱散退避,关外魔物骚动起来。
稻建桓神色坚毅,目光却亮得吓人。
他一挥手,城门开,军令官打旗语指挥,前锋将军大吼着带队冲锋:“魔物逼关,兄弟们,随我驱逐雾海,夺回军镇,共迎蓝天!”
话音刚落,烈烈喊杀声起,寒光劈碎黑雾,如一把尖刀般刺入雾海之中!
稻建桓跨马横刀,率领着红盔红甲的狼鹫军紧跟而上。
战鼓激鸣,杀气扶摇而起,黑雾滋滋退散,奇形怪状的畸形魔怪嘶吼惨叫着被军阵绞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转眼弥散了天空……
而这只是开始,北线同样爆发出一连串震天大吼,杀意与怒气随火龙幻化成型,凝结成一个身形高大的火焰将军女巨人。
铁骑震地前行,高大的巨人挥刀跳斩,迎面劈掉了雾海里刚凝出身体的百丈狂兽。
巨兽不甘嘶吼着摔倒,化为一地黑沉的雾气消散。
于此同时,三军战阵成型,无数巨人将军接令起身。
转眼间,数不尽的狰狞魔物嚎叫着湮灭,雾海里渐渐卷起龙卷一般的狂啸,随着杀气龙卷飞舞呼啸,刀光剑影和挥洒的淋漓热血之间,被灰雾笼罩住的阴沉天空撕裂开道道瓷纹,有光斑自上而下洒落……
正午骄阳,人统开天!
冬日的阳光和暖,有了光,便依稀有了时间的感知。
将士处于亢奋之中,只知跟随将帅军旗的脚步冲锋,不需思考。
魔物无穷无尽,雾海似潮涌一般一波波袭来又不甘地被击退,没人能抽出时间思考,只凭本能杀伐呐喊,他们也不需要知道自己战斗了多久……
思考是将领的职责,是稻建桓的职责。
他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根定海神柱,指挥着麾下的将军与尹侯的火焰巨人联手合作,一点点撕碎雾海,夺回蓝天!
一场恶战,叫天光重现,这几个月来缓缓迫近定魔关的大雾被逼退百里。
直至日落西沉,这场大战才算临近尾声。
魔物退了,战场上遍地残骸,狼鹫将士的尸骨和腥臭的魔怪残肢混杂在一起,战后清理也是一桩难事。
“大帅!飞熊营抓住了一队修士,说是来投军——”
一旁副将喝道:“这里是关外战场,投军来这里做什么?赶走!”
“呃,还撞见了一队鬼鬼祟祟的大妖……那群大妖……那个……”
话说一半支支吾吾的,副将皱眉不悦,正要呵斥,那兵将挠挠头,干脆道:“领头的束手就擒被我们押过来了,要不大帅看看再处置?”
什么人要主帅出面……副将看过去也呆住了。
人挺熟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身后一条猫尾巴轻飘飘的晃,少将军头顶耳朵弹了弹,眨眨眼睛,“赵叔。”
下一瞬,猫妖眼神突然由人畜无害化作狠厉,她震开两侧兵将,轻易崩开松松绑着手腕的铁索,双手利爪歘一下探出,背后一只庞大的灵猫虚影躬身炸毛出现。
稻建桓身边众将抽刀护卫,可又怕伤到她,在那猫妖迅疾扑来时本能将刀锋偏移了一寸。
这一寸叫她寻到了机会,稻琼体表被刀剑划出几道血痕,但同时,几位大将护心甲处也精准遭重击被她击退。
她飞纵而来一把将老父亲扑倒在地,骨碌碌滚出了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诡异血圈。
两人脚底刚离开血圈的范畴,一头魔物从地底飞窜而起,紧随其后的是一大圈黑红的飞鳞。
伴随凄厉风声与哀嚎,无数被血染红的泥块混着碎肉污血被绞成肉泥泼洒而下,离得近的兵将脸上和胸甲都被糊了一大捧腥臭的黑血,被恶心得直呕。
魔物的血可臭了……
猫妖心有余悸,“爹,不是说魔物未开智,只有本能的破坏欲吗?你看它们多恨你啊,宁愿死也要守着跟你同归于——嗷!”
她跳了起来赶紧把尾巴上的火苗扑灭,恶狠狠瞪着父亲。
稻建桓脸色冷酷无情,“左右,与本帅拿下这闯军的狂徒!”
少将军不敢置信,“我刚救了你欸!”
“拿烈焰箭来。”
猫妖气急败坏撒丫子就跑,身后灵猫虚影若隐若现,尾巴一甩一甩的,逃得飞快,谁也跟不上。
“臭老头,再有下次我不管你了!”
刚历经大战,大家伙都挺累的,演也懒得演了,都只意思一下抄刀懒洋洋追了几步。
看着她在视线里消失不见,大将军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将头盔捡起来带上,遮住花白的头发,“死丫头。”
“报!”一名兵将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大帅,方才抓的那队修士不知为何,突然化为了一滩血水……”
稻建桓眯起眼睛,食指在腰间所握刀柄上敲了敲,“从定魔关附近州郡就近调一队妖山院司卫过来,查。”
第60章
环琅千里大州, 州城首府的百姓最近一直议论,说近期大伙儿谁也没瞧见西荒妖宗那位猫妖长老出现。
为此还有不少人专门向来州城采买游逛或寻活儿做工的大妖们打听过。
妖宗在西荒已经发展一年有余了,环琅州百姓对坊市街道上时不时出现的异瞳大妖们接受良好。
妖的样貌跟常人虽有些许不同, 但区别却并不大。
据闻西洋海外还有跟国朝百姓样貌迥异, 肤色漆黑如墨、翻鼻阔唇、体壮如牛的昆仑奴,与这样可怕的人比起来,皇廷治下的大妖们瞧上去并不叫人觉得怪异, 反而大多因特征的妖异而显得格外迷人。
妖魄是走兽之类的大妖多数长有兽耳与长尾,妖魄为羽麟之属的,则顶多和罗绯、王乔一样,皮肤上覆有神秘的麟甲图纹。
至于一些拥有虫属妖魄的, 也往往会把自己都不喜欢的些许可怖外征藏起来,只露出一部分来昭显身份。
这么一来,出现在百姓面前的大妖, 便大都是各有魅力、独具特色的模样了。
其中尤其受欢迎的, 还是拥有虎豹狐狼犬之类本就在民间精怪志异传说里传诵度最高的妖魄大妖。
毛茸茸的尖耳, 花色各异的大长尾巴, 最得市井孩子们的欢心了。
而妖宗那位奉常大长老, 就是除了雪狼妖王小不听之外,环琅州知名度最高也最受欢迎的几位大妖中的佼佼者。
当然, 纪珣排不上号, 他被孙婉扔私塾里上学去了。
有堂姐的优秀在前, 小狼崽子这辈子都不大可能冒头。
纪乔这个妖王的位置,真说起来是凭时势托举造就的。
若换一个时机或换个人, 压根不可能如此轻易上位。
不看别的, 想压制住这么多独来独往桀骜不驯的大妖们让他们听话,本就是几乎不可能达成的事情。
但有作为妖类吹号人的纪牧悲壮牺牲在前, 又加上稻琼与纪家的关系以及孙婉所掌握的庞大财力为支撑,再有数十位或身份威望极高、或修为精深莫测的大妖相聚一堂分不出高下,这才叫十二岁就凝出妖丹、前途不可估量的小不听脱颖而出。
如果孙婉想叫儿子日后接他堂姐的位置,要么纪珣的修为得出众到压过妖宗九位长老,要么他聪慧多智,和望京台的那位少卿一样稳扎稳打,一步步以心计折服上下。
而孙婉对此不做指望。
别说儿子本身就不是那块料,亲眼瞧见父亲和伯父惨死带来的心理创伤太过沉重,纪珣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胆大话痨的少年了。
儿子如果能在众妖之国的庇护下一直过着安逸的普通人生活,慢慢长大疗愈心底的创伤,就是叫孙婉把命献给这西荒妖宗,她也幸福甘愿。
妖王的弟弟在州城私塾上学,城中商贩和挂念猫妖长老的婶娘老嫂子们关心询问,倒是从与雪狼崽子同窗的儿女那儿问到了奉常大长老最近不爱出西荒进城的原因。
听说,那猫儿心爱的尾巴不知怎么给火燎了,原本油光水滑的漂亮大毛尾巴如今焦枯一大片,她因此躲jsg长老殿里不敢出门见人……
“谁说我秃掉了!这不是好好的吗?哪儿丑了?很丑吗?”
稻琼气急败坏,把尾巴捏着伸秦洛惟眼皮底下给她看。
少将军私底下抱着尾巴拿小剪子精心修剪了好多遍,此时已瞧不见卷曲枯焦的毛发,看上去仍是一条绸滑如缎的漂亮尾巴。
秦洛惟伸手,猫尾在她手心握紧的一瞬间又缩回去了。
“那您为什么不愿出门?
昨天卖鱼的周婆婆又问起您了,还有那个裁缝小胡,他给了我一个土方,说是他这一脉赤地白狐从祖上传下来专门用来保养毛发的秘诀,保管养过冬以后,来年开春尾巴蓬软亮滑,一梳到底……”
猫妖把薄被子一掀钻里面,打个滚裹成一团,脸往枕头上拱,没精打采,“冬天冷,我不出去不是很正常吗?山里大黑熊还冬眠呢。”
熊是冬眠了,但那几个妖魄为熊的大妖们可是每日起早贪黑去做工,被州城好几家镖局看中,腊月里赚了不少钱,听说都准备在州城置办家业了。
再说,猫儿冬天怕冷不爱动,自家主子可是人,因着猫妖身份体温比常人高些,向来都是叫热的。
秦洛惟屈膝坐脚踏上往床边一趴,凑她面前,“大人,您到底怎么了?”
少将军伸出一根食指把凑跟前的脑袋推开,手又缩回被子里,“京城那边最近有消息么?”
“翻来覆去还是那几件事。
坤岭宗损失五百弟子不愿善罢甘休,这半年来每个月都要传书朝廷讨要说法。
先前总被驳回,最近崔相在阁内指责玄门贪得无厌、自作自受的一席话传开后,坤岭宗现在便换了说辞,软硬兼施,开始卖惨求朝廷开恩解除封山令了。”
封山令虽只是一个形式,只要别大摇大摆成批集结,也没人会跟玄门过不去,盯着他们不让门下弟子离山。
但有这一纸罚令在,至少这五十年,除非朝廷松口或者势弱,这七大宗没一派能公开招录到门人的。
朝廷对修行道上的事情管的其实不多。
任你打生打死,只要别影响世俗百姓,死多少人朝廷都不在乎。
赋税徭役支撑起整个人统江山的是百姓,修行世界的修者一不去坊市里做工,二不听调听宣服役,他们不尊世俗法令规矩,交点税换自由超脱于俗世之外装缥缈真仙,朝廷还懒得花费精力搭理他们呢。
国朝只管自己治下子民,好也管,坏也管。
针对玄门七大派的封山令传告天下,修行世界是无所谓,但世俗是要坚决执行的。
封山令解除之前,有官府盯着,七大派即便于民间各城镇中有据点,明面上也休想吸纳一个有优秀资质的年轻弟子。
五十年在俗世差不多是两辈人的时间,但于有修为在身、能以灵息护住脏腑延缓衰老速度的修行者而言,还不足一代。
玄门大派里的大能若活八十岁,那么前七十多年都是壮年。
直到最后三载天理必行,大道降下天人五衰,这些老家伙们骤然道基崩裂散功,才会迅速衰老身亡。
所以区区五十年,虽然于道统延续稍显危险了些,却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难熬,但他们等得起。
可坤岭宗等不起了。
足足五百青壮,占据了这体修大派门中下一辈精英弟子的大半,连掌教真传和几十名长老亲传都折进去了。
坤岭宗掌教本以为将这些门派未来的精英送上了一条康庄大道镀金,可被王乔等人一窝端了以后,五十年后封山令解除,修行道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想而知。
那时的玄门肯定是如今年轻一辈弟子的天下,但坤岭宗的年轻弟子已经死差不多了。
“活该!”
猫妖起身坐起来,被子披身上,长尾巴绕到身前。
“我当初还觉得这封山令雷声大雨点小,现在瞧着也挺好。
枢密院那些国老当真有远见,玄门不是爱使阴的么,那就把他们圈在暗处钉死了,别到太阳底下蹦跶,换老实听话的出来活动活动……”
环琅州满街乱窜的大妖们老不老实、听不听朝廷的话秦洛惟不知道,但是——
“主子,今儿天气好不容易放晴,没刮风也没下雪的,您不出去晒晒太阳吗?”
猫妖蔫巴巴一歪又躺下了。
秦洛惟只好接着往下讲:“……月前元帅和几位西疆大将险些遇难被您出手救了,朝廷这几个月一直有人挑事,说您带队出现在定魔关,紧接着主帅就遇袭,事情太蹊跷,妖宗居心不良……”
这稻琼预料到了。
她自暴露身份那刻起,父亲便跟她划清界限也正是因为此。
就算月前明明是她出手救了险些遇难的狼鹫军主帅和几位大将,有心人也能泼脏水说是西荒和狼鹫将领勾结,自导自演的一出把戏。
那时什么也不说,尽早脱身才是正理,其他的父亲自会善后处置。
少将军带了一队人过去也是为了方便接应离开。
但许久不见她爹和那些叔伯姐姐们,她舍不得立马就走,结果就被臭老头烧了尾巴。
猫妖把尾巴又抱住,爱惜地摸了摸。
“说就说呗,朝堂上天天打嘴仗,那些人要么是立场不正被玄门买通,要么心怀叵测觊觎狼鹫军权,或者也有别的我不知道的考量……
管他呢,政坛上的博弈就是真真假假弯弯绕绕你来我往,跟咱们无关,也非是杀招,都是政敌专门来恶心人的。
只要我爹没事,稻家都不用出面,兵部那些官老爷都能收拾了他们。”
秦洛惟眨了眨眼睛。
少将军自个儿大白天窝房间里闹别扭,不是因为玄门,也不是担忧稻家……
“雾海异动频繁,浩荡似海般的魔物浪潮又再次逼近定魔关,最近几天城外官道上天天有狼鹫飞驰。
我虽不知道西疆军情如何,但听说枢密院准备起旨号召天下共拒雾海,明摆着以后可能会征调修行道各方势力,先放出风声来试探——”
猫妖尾巴甩甩,语调懒洋洋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是奉常长老,不理外事。
再说了,到时局面若严重到朝廷真下了征调令,谁敢不奉诏?”
定魔关一破,定然尸山血海,苍生罹难。
就算那些唯恐天下不乱、妄图火中取栗的也不敢明面抗旨。
谁不怕被千夫所指,万人背弃?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秦洛惟懂了,“萧三小姐那边出事了?”
猫尾巴也不甩了,少将军叹一口气,表情恹恹从床上又坐起来,把枕头扒拉过来抱着不说话。
秦洛惟一脸关心靠过来,眼睛晶亮,满是探知欲,既像个操心的老妈子,又像个爱打听的碎嘴婆娘,“大人,到底怎么了,您跟我说说。”
“尹方方给我寄了信,说萧蕴和赵相家小公子的婚事定了,定衍侯似乎有给缇缇张罗的打算……”
秦洛惟倒不怎么替自家主君担心,萧缇不是依托于父兄生存且没有主见的内宅女子。
婚姻大事,她有主动权,萧伯崇不可能也不敢逼她。
“那萧三小姐怎么说?”
猫妖没精打采的,“什么也没说……”
宗篱老头年纪太大了,如今病重,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作为少卿,萧缇忙得连回她信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以往给她写信,美人脸皮薄,也不会在信里写下缱绻情思,顶多末尾提一句想她,但总也能聊慰相思。
当然,美人的这个想字其实也婉约的很。
还是半年前春夏之际,萧缇与她说跟着宗篱去了一趟桐城,期间独自一人往老童家巷子里又漫步走了一回,问少将军记不记得纪家后门井边的那颗老桐树……
稻琼没有多高的文采,但也知道那封信字里行间都满溢着情丝,每回看,都让她心里软得不像话。
后来长老殿落成,搬家的时候不知怎地弄丢了信,还叫奉常大长老私底下难过了好久。
信是私密物,但二人身份敏感,来往信件肯定是要被人经手查验过的。
西荒这边还好,望京台经手验信的人可不少。
稻琼军中摸爬滚打长大,天高皇帝远外加脸皮厚,信被人看了也不在乎,但心尖上的美人矜持脸面薄,她便也只能按下心底绮思与念想,老老实实和对方来一出“至交笔谈”。
好一只正人君子文绉绉的大猫,倒是叫萧缇重新体会到了上一世曾在她这儿感知过的小心与温柔。
萧缇自小在内院长大,性子偏冷矜重,自是接受良好,可把少将军绞尽脑汁斟酌词句憋够呛。
这样的累却也快乐,但现在宗篱病重,望京台眼瞅着就要变天,萧缇抽空提笔跟她浅浅暗示了一番京中jsg局势后,便和少将军说后面回信频率许要低上一些了。
是低一些了。
以前稻琼每次寄信都有回的,最近每个月只得一封,上个月她去定魔关回来,尾巴被老头子用火燎了,专门写了封信诉苦寄出去,结果先收到的信是尹芳熙的。
萧伯崇是萧缇亲爹,为人父母的给儿女张罗婚事,谁也说不出个错来。
但女儿大了有主见有能力,萧缇不愿意,他也强迫不得,少将军本不必担心的。
可尹芳熙却说,侯夫人冯氏的侄儿前不久调任回京,暂居在了定衍侯府上。
侯夫人有意让侄儿接触萧缇,而侯府大小姐萧蕴也很看好这位表哥。
尹方方还在信里专门体贴安慰少将军,说那位冯公子有回在下衙时分随侯府马车去东山,专程接少卿大人归府。
不过好像就那一次。
少将军怎能不慌?
去年她陪萧缇那晚,美人将过往事都说与她听了,包括前世稻家入狱,天机阁大肆搜捕稻家这名猫妖养女,萧缇想以嫁人逼她死心远遁,挑的丈夫就是那个姓冯的。
偏偏月初萧缇的信寄到了,又是寥寥几句近况与叮嘱,疲乏之状跃然纸上,旁的事情提都没提。
上次与心尖上的女孩见面还是去年年尾,如今又到寒冬腊月,一大只猫妖孤苦伶仃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瞧着猫妖蔫巴巴拈酸吃醋的样子,秦洛惟心内好笑。
“不过是个远亲表哥,有往事在前,萧三小姐对冯家印象极差。
而且少卿如今公务繁重,想来根本没时间与那位公子接触,您有什么可担心的?
若还是在意,去信问一问不就行了?”
猫妖摇头,耳朵折了折,“不行,宗大人如今病倒,又正值年尾总衙事多,我怎么能拿私情去烦扰她叫她分心?”
看着少将军既沮丧又蔫巴,耷拉着耳朵一副伤春悲秋提不起精神的样子,秦洛惟顿觉牙齿都要酸倒了。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位主儿还能体贴人的?
跟着她这么多年,秦洛惟知道怎么治她的猫病。
“那我去信问问琥珀?至于琥珀跟不跟萧三小姐讲就不关咱们的事儿了,反正她们主仆说话也容易。”
果然,这别扭的大猫耳朵立了起来。
她犹犹豫豫道:“是你要问的奥,跟我没关系。”
“欸是是是,是我要问,跟您没关系!”
秦洛惟抓住时机再问:“过几天要下雨,许还会下雪,大人,您不趁着今天外面阳光好,出去逛逛么?”
这次,猫妖尾巴终于慢悠悠晃了起来,“去哪儿?”
“东边东边!上个月咱们在东边一处大泽不是捞了两只大鳖吗?
您紧接着就去了定魔关,我和峥叔他们尝了一只,肉质细腻鲜香,可美味了!
剩下一只还在环琅州卖了一个好价,听酒楼收大鳖的人说,这是只在西荒深处大泽里才能养出的珍馐食材,后来我们自己再去找就怎么都找不着地方了……
您稍等,我去找乐豫,多叫几个人跟您一块去,大伙儿都馋好久了!”
“行,我带你们去。”猫妖闻言也起了兴致,起身穿靴,“欸等等,你先把赤地白狐保养毛发的方子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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