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两情相悦者, 但凡把话说开了,便真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腻在一起。
见不着时想,在一起时便忍不住要搂抱亲近。
时间转眼即逝, 少将军把云台将军和京城里的一众袍泽旧友统统抛诸脑后, 一门心思扑进了望京台。
云台将军他们也能理解。
尹芳熙去了兵部,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出去乱逛了。
就连尹侯也帮着侄女与哥哥嫂嫂说话, 让他们莫再张罗什么俊俏后生分了侄女的心,叫她误了前程。
忙到没空相聚,京城里的好友们互相传信,倒也没断了联系。
只有少将军除外。
稻琼每日上衙便一头扎进望京台。
那儿不仅有职务差使, 还有一个攀到了心尖上的美人。
下衙后时间更好打发了,送萧缇回定衍侯府,少将军能美其名曰陪对方锻炼身体, 拉着美人在城内外闲逛游玩, 每每送到天都黑了才回府。
要不是有稻家、狼鹫军和除魔司的名号背书, 萧缇的长姐萧蕴都觉得妹妹结交损友了。
距离二人同去京郊濠渠那日已然过了一个多月。
春末夏初、京师行人已逐渐换上夏衫的时节, 在新上任的天字院指挥使忍不住私底下与美人腹诽诋毁妖院办事效率的时候, 蛛师那边终于传回了消息。
妖山院行事缜密,这段时日拿着王构给出的线索秘而不宣, 将那六十五个转轮到人间的玄门老怪一个个都找了出来。
越想谋长生的老怪就越怕死, 玄门各派虽然联合在一起, 但相互之间也有提防,不可能万事都和盘托出。
王构供出的六十五人其实只是一部分。
但好在曾经的虚谷道人在玄门的地位极高, 他知道的这些便已经占据转轮者的大半了。
于是妖山院领头, 陈竺亲自出面,联系上望京台派往天下四处巡游的另外十三名指挥使, 暗中布控设下陷阱,顺藤摸瓜又挖出了十余名悄悄转轮的玄门太上老怪。
等收网动手的时候,除去十多个洗魂转轮过程中夭折身亡的,望京台斩杀了五十八个藏于市井的修派长老,只留下了七个奄奄一息、重伤濒死的活口。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老不死的怪物为了长生久视,不惜伤天害理悖逆天伦,祸害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家庭,按理来讲,他们应是怕死怕得厉害。
可当他们发现谋划败露,被国朝来人缉拿问罪的时候,竟也能在突围不了的时候自戕死殉,只为了不叫自己活着落入望京台手里而牵累宗门。
东山之巅,望京台内,头发灰白的清瘦老头走到七具蒙着白布的尸首前。
罗绯右臂受了伤,打了石膏用绷带缠住,此时换了左手将白布掀开给正卿大人看。
白布底下的尸体瞧上去都是些少男少女,年纪最小的估摸着只有十一二,最大的也不到十七。
这是妖山院用灵丹妙药吊命抓回来的活口,都是转轮洗魂换了一具新身体的老怪物。
还没等养到有力气录取口供,这些老怪陆续便都钻了空子自绝经脉散魂了。
“人往高处走,求仙问道本非罪过……”
宗篱背着手一一看过,冷笑一声,言语讽刺,“以人间为试炼场,视百姓肉身为转轮炉鼎,却还讲求‘仁义’,为维护宗门不落把柄到朝廷手里,求了几百年的长生说抛就抛,魂飞魄散甘愿赴死,好一个‘大义凛然’!”
大殿内人不多,除了天、妖两院院卿,大多都是蛛师带着参与了这一轮行动的亲信,余下的还有此次一并从外头回来的两名指挥使。
白布掩上,自有司卫上前将这几具尸体抬了下去。
宗篱回首坐下,“大鱼死差不多了,小虾呢?”
此次收网抓的可不止这群洗魂转轮的老怪,还有数十队悄悄去往市井迎回师门长辈的修派弟子。
为了不走漏风声,接人的时候只要百姓家中有人在,玄门为图省事,大多都是直接灭口毁尸的。
有些人家运气差,阖家都在,被灭了门。
突逢玄门天师光临,要接子女去洞天福地求道,父母还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便瞧见自家辛苦养大的孩子翻脸不认人要走。
这些可怜的俗世人家,有的直到灭门惨死之际才意识到,原来自家孩子生性古怪、冷情冷肺不是本性如此,而是他们本就为活了几世的老怪,借了父精母血塑身重活。
这群孩子从来就没把俗世当成过家,他们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只认自己仙山福地的出身。
而这一世生养之地只是他们在长生的泥泞道路上用来垫脚踩踏而过的烂木板。
玄门前两次转轮犯下的孽债,许多都变成了民间一桩桩无头失踪案,被埋在了各州郡卷宗底下,如今已难查证。
但这一回有望京台布下天罗地网盯着,正巧逮个正着,抓了好几队去接人顺带灭口毁迹的修派弟子。
这群玄门弟子知晓的事情可能不多,比不上转轮洗魂的老怪。
但他们年纪轻,心智没有门中长老及太上等大能坚定,总能挖出点东西。
现在大鱼死光,就只能从小虾身上另辟蹊径找些突破口了。
“我今早上奏枢密院,天子大怒摔了宝玺,令下诏召玄门各派掌教入京奏对听审。
几位国相正在草拟诏书,重甲铁骑不日便要调动出巡,直逼六大宗jsg派山门……
崔相与我说,诏书拟定的时限是立秋当日,玄门会抵达我望京台前候审,届时天下瞩目,朝堂六部皆会派人来听审。
望京台总揽天下妖魅镇鬼除魔之事,我除魔司要是拿不出铁证钉死修派,将其日益狂悖跋扈的威风打杀,那便成了天下的笑话!
不仅再压制不住玄门,以后更无颜面威严以对精怪妖魔……”
宗篱脸色阴沉,环视提点过堂前众人,继续道:“这群老东西活了几百年,有些压箱底的本领,没看住也怪不了你们……
那小畜生的口呢,撬开了没有?”
乡野精怪和散修们行事可以不讲规矩,民间帮派斗殴也不用讲究证据,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东西就足以叫人挑起事端互殴火拼一场了。
但掌国者不行。
人统江山,除魔司毕竟是朝廷治下司衙,与玄门修派看似相像,实则有根本性的不同。
望京台有国朝做靠山总揽天下邪魔魍魉修行道之事,可与之相对应的,也必得套上一层权力的枷锁。
无规矩不成方圆,办案问罪必得依律询证。
人无信不立,国朝一旦乱了规矩,更是再难取信于苍生万民。
除魔司早就想对日益坐大膨胀的玄门开刀了,但这加持了国统威严的屠刀要想落下,就必得有理有据,叫万灵信服。
此时转轮老怪们一个个自戕身死,那悖逆天理、以秘法邪术转轮洗去衰颓后瞧上去不伦不类的新魂也全部散尽,最有力的证据便流失了。
那就只能再花费精力从别处入手调查。
这次逮回来的玄门弟子可还有不少。
蛛师眼皮耷拉下垂,神神在在的没有开口,假装没听到正卿大人的问话。
这一次妖山院领头立了功,七个老怪活口就关在妖院,其余的玄门弟子则叫地字院拿了去,也算是妖山院自家吃肉,给地院留点汤了。
现在没看住叫人自戕死了,妖院失职犯了大错,陈竺如今便庆幸当时留了一份情面,没贪那点小功……
地字院院卿领机密要务离京已有小半年,这次也没回来。
一个地院的指挥使只能硬着头皮代为回话:“启禀大人,那七个玄门转轮者里有一个符琊山的太上长老,精通符咒之术,他以魂魄道基为祭,玄机相牵,引爆了门下所有弟子的丹田……”
“哈!”坐在高位的老头儿不怒反笑。
“你是想跟我说,那老怪物不仅自己死了,连带着被抓来的符琊山弟子也没留一个活口?”
稻琼眼皮子微微一跳,正卿大人此时的笑从牙缝里挤出来,真叫人渗得慌。
那地院的指挥使目光闪烁,低头弱声应答:“还有其他几派弟子,卑职想着若将他们打散后再分批关押,或许可以避免同门串供……
但没想到符琊山的太上长老有这一手,所以——”
符琊山的弟子丹田被引爆,牢房里其他人也没能躲过去……
宗篱暴怒,从椅子上跳下来跑他身后一脚踹他屁股上,“老子踢死你个蠢蛋!”
“全都是屎壳郎糊涂蛋!骂一百遍不长记性,每次不闯祸皮子就犯痒!
枉我早上还跟崔相夸你们这次差使做的漂亮,回头关上门就给老子一耳光是吧?”
老头儿把那指挥使骂得捂屁股缩脑袋不敢说话,宗篱越想越火大,气得跳脚,把火力又转向了妖山院。
“做事虎头蛇尾有个卵用!
前头那五六十个怕死的老怪物宁愿死都不落咱们手里,你妖山院就该晓得事情的严重性!
七个活口啊,一个都没抢下来,你陈竺还精明能干?我看你是最大的糊涂蛋!”
蛛师头发花白,瞧上去比宗篱也就小个十岁左右,此时年轻一点的老头儿被年纪大的老头儿指着鼻子骂,前者先前的从容全没了,和妖山院众人一起低头挨骂,连个屁都不敢放。
稻琼不由咋舌。
她早先就从罗绯那儿听过三言两语,说正卿大人发起脾气来就跟个噼里啪啦的炮仗似的,逮谁炸谁。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少将军逮着空也向杜琪兰问了一嘴。
宗篱老头儿在望京台待了快五十年,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威望很高,除魔司三院众人都很服他。
这位正卿大人的修为不算很高,但现今妖山院和地字院的班底都是他一手提拔拉起来的,不过等轮到直隶于自己的天字院的时候,他就再也抽不出空来了。
除魔司独立于六部及其余十二司衙之外,直接听令于枢密院,统辖天下妖魔鬼怪和修行道之事,算得上权望威重了。
但如此一来,必定也受到朝廷更多制约。
除魔司掌握的力量很强,但于国朝上执掌的话事权却不高。
朝堂的水很深,如此强力的一司被上头盯着,结交不到盟友,那就必要被其他衙司卡住喉咙。
单是每旬每岁的考绩呈上去被哪边下黑手否了一笔,那都是要叫宗篱愁到掉头发的大事。
除魔司众人现今能安安稳稳专心做事,其实全靠正卿大人顶在前头于朝堂上四方斡旋。
司衙大方向上的把控,宗篱从不出错。
这次对玄门发难,还有多年前就埋下的暗手引线,全都是老头儿的手笔。
即便细枝末节及许多事情都了解不多,但望京台众人有共识,正卿大人的每一步谋划,必定都是为国为民、为除魔司的大伙儿打算的。
现在前面的任务都完成得漂漂亮亮,关上门家里后院起了火,可不叫老头儿气得骂人。
正卿大人发了火,满殿的人低头挨训。
等骂累了,宗篱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呼出一口郁气,喃喃道:“事已至此,只能等立秋的时候再跟玄门扯皮了。”
他看向稻琼,“对不住你,桐城的这条线索本来能牵出一桩大功,叫我望京台一举将玄门打压下去,如今大打折扣,只宰了群老怪。”
稻琼忙站了起来,垂首应道:“卑职不敢,全赖诸位同僚齐心,也算叫玄门伤及了筋骨。”
“只是一群锦上添花兜底的老怪,算什么伤筋动骨。
无论是一国还是一宗,筋骨永远都是像你们一样的青壮。”
宗篱重新在主位上坐下,语气淡淡道:“罢了,王构的证词至少能钉死南天门,立秋之时玄门七大魁首宗派就只剩其五了。
到时看叶戎昭能不能再拉一宗下来,其他的日后慢慢说吧……”
屁股上一个大脚印的地字院指挥使此时嘴唇动了动,看了杜琪兰一眼,似是被正卿大人骂怕了,想说话又闭上了嘴巴。
宗篱冷哼一声:“有话就说!”
“是,大人!
那个,卑职突然想到,先前我地字院灵枷囚牢不够用,就借了天字院的三间牢室。
晨间符琊山太上引爆门下弟子丹田炸死囚犯,卑职统计伤亡,还未算上天字院那边的情况……”
宗篱闻言立马看向杜琪兰,在众人一致投来的目光里,杜琪兰顿觉压力骤增。
“这……大人,我午前是和您一起去的枢密院,也是一道回来的,上午望京台内发生的事情还未来得及了解,我叫院内经手的文吏来回话吧。”
除魔司的骨干是各司卫官差,修为不精的文吏在一众武艺高强的卫官中丝毫不起眼,是常年被人忽视的低阶位小吏群体。
但各院人员调动、建筑居室划分管理、还有大批文宗案卷的整理及收尾工作,样样都离不开他们。
其中就包括了囚室的登记借用。
有才能的人,一旦处于合适环境下,便能迅速脱颖而出。
一个多月前,萧缇刚到除魔司的第一天,就从海量卷宗里精准挑中了京城城西市井里的几处方位。
赵城拿着地图一处处寻,果然逮到了东西——一窝筑巢在城西安家的蜈蚣精。
妖与精怪不同。
妖本质还是人,而精怪是兽,再怎么修炼开启灵智,也超脱不了兽身本性。
城西的这一窝蜈蚣精就是如此,和稻琼先前在濠渠遇见的黄鼬一样,都是聪明的精怪。
这一窝蜈蚣精精明得很,小的钻空子偷家禽吸食气血,搅得邻里之间互相猜忌争斗。
等斗殴见血以后,大的晚上就钻进受伤卧床的伤者家中,悄悄从伤口处吸人精血。
被吸食者会微微中毒,继而体虚体弱,伤口愈合减慢。
但蜈蚣精的咬痕被伤口血痕所掩盖,大多数人只会怪到斗殴的另一方那边去。
即便那窝jsg蜈蚣精胆子养大了下口重,后来吸死了几个人,司衙来调查的官差也没想到精怪头上去,只按着斗殴致死结案。
没人抢功,赵城受点伤除了这窝精怪,高高兴兴回望京台报上记了一功。
其后他领着几个兄弟去萧记室那儿眼巴巴守着,被萧缇笑着指点在考绩上又添了好几笔,自此心服口服,对她推崇备至。
天字院一溜儿司使被一个小文吏折服,一个月就立下了以往大半年的功劳。
那文吏还跟新上任的指挥使关系好到不行,每次稻指挥使忙完了,都要溜达过来陪着她说说话。
有时忙起来萧记室没空,一众文吏瞧着指挥使冷脸不高兴的样子,心里都替她捏了把汗。
可回头萧记室忙完过来挽着指挥使胳膊软言软语哄两句,那位稻家的少将军哼一声后脸色便缓和下来,与往常一样下衙陪着她一起回城去了。
徒留一众文吏同僚感叹萧记室有天人姿容,又有过人之能,说话也温柔和气,难怪讨人喜欢了。
这一个月的功夫,萧缇一点不娇气喊累,主动提请在院内轮值过一遍,不仅上手了诸多杂务和活计,还精简了诸般事项的流程,跟一众同僚都处得不错。
她跟天字院出外勤的主力卫官们关系好,稻琼这个指挥使杞人忧天怕她被欺负,又总到她身边晃。
因为此,萧缇入衙后其实得了不少优待。
但人家本事摆在那儿,长得好看,态度也好。
非但手里的活儿漂漂亮亮完成,还能腾出精力来帮其他人,周围的文吏对她也算服气尊敬。
虽然职级不是最高,但萧缇在一众文吏记室中间却隐隐有了领头拿主意的架势。
这回也是。
地院借几间囚室关押玄门罪逆弟子,这件事做好了没什么功,出事却要担责。
被地字院找上的文吏不情不愿答应,心里不太有底,回头便去请教萧缇了。
“卑职查了玄门拿手镇派的本领,发现里头有炼体的,有擅长符阵的,还有精通飞剑之术的……
天字院近一半的人手都被调了出去,如今院内卫官本就不足,杜大人和指挥使也不能时时都在望京台镇守。
卑职心内惶恐,便多做了些布置,万幸这几日没出岔子——”
那地字院的指挥使惊讶道:“十七名囚犯,一个都没折损?符琊山的三个呢?”
萧缇从他的话里猜出了端倪。
猜到押回的人犯许都出了事,只剩关押在天院的十七人,她心里便有了底,放松下来。
“符琊山三人晨时的确似受了一点惊吓,彼此提防避开,我午前便将他们分散隔开了。
其中一个方才悄悄传了消息,说想求见办案的主官,我正欲寻院卿大人回禀就被唤过来了。”
各宗各派压箱底的禁忌法术,有时候自己人都只模糊知道个大概,外人就更不晓得了。
天字院想防都不知道怎么防。
萧缇在院内刚收容这十七人的时候,就去牢里挑拨看过了。
玄门掌教及长老太上们都如此忌惮朝廷,下面的年轻弟子们对强势的人统皇庭就抱有更深的敬畏之心了。
一入仙门道途,眼界开阔,至少还有五六十年的大好年华可供享受挥霍,即便对师门有再深的感情和归属之心,这群修派弟子大多也不愿就这么为玄门丢掉性命。
“我与他们说,‘玄门戴罪,诸君是从犯,也是证人,此时想要你们性命的一定不会是朝廷……’”
除魔司只能在明面保护他们,有些玄门内的阴诡手段望京台却是防不住的。
萧缇对杜琪兰行了一礼。
“我与他们说过以后,当晚,那十七人里就有四五个请我帮忙取些符具过去,院卿大人彼时忙碌不在,我便求了指挥使过目,确认那些东西既非传讯之物,也不会损坏灵枷与牢房封印,便做主允了。”
稻琼忙应声佐证。
少将军那日正带赵城和其他几名司使准备离开望京台去城东办案,萧缇寻来央她帮忙。
虽然不知道那些东西的用处,但她是与赵城等人都过目确认过的。
“带头的四五人做好了护具被我安排到原来的牢房对面,余下众人渐渐焦躁,没过几个时辰便都也加入了进来……”
这群囚徒各自对师门诸般禁制和法术都有了解,瞧见同牢房的人自己求了护身之法转移到对面牢房,哪怕自认再信任宗门,也害怕身处这间象征“危险”的牢房里被身边别派弟子师长“清理门户”灭口所波及。
人只要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和借口,就能迅速溃逃到原本唾弃的阵营中去。
萧缇不必再多解释了,杜琪兰脸上有光,笑着对上官道:“大人,这么看来,晨时符琊山太上自戕时下的毒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我天字院关押的那三个符琊山弟子,是无需再花大力气撬开他们的口了。”
“玄门无情无义,老狗临终偷鸡不成蚀把米,把徒子徒孙逼急了!”
宗篱哈哈大笑起来,却陡然收了声,盯住萧缇。
他眼神亮晶晶的,见猎心喜,像瞧见了什么爱不释手的稀世珍宝。
“你何时入我望京台的?叫什么名字?”
———
天字院关押的十七人完好无损交了出去,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萧缇负责了。
她现在要操心的,是在下衙回城的路上,怎么安抚一只一边舒舒服服黏着她一边还不高兴的猫妖。
马车里,稻琼歪靠到萧缇肩膀上,猫儿一样一点点轻嗅触点着她白皙滑嫩的脖颈肌肤。
等美人光洁的脖子上终于难耐的冒出了一粒粒的小疙瘩,嗔了她一眼,她才老实下来。
少将军叹了一口气,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萧缇肩头擦了擦,没精打采的,“你真要去正卿那儿啊?”
萧缇抱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尾巴,用一柄玉梳帮这懒散似没有骨头般贴她背上的猫妖梳毛,“若能跟着宗篱大人,不仅眼界开阔了,我学到的东西也定然更多。”
她笑着转身环住稻琼的脖子,脸凑近来软语撒娇:“阿琼,你难道不想我去吗?”
稻琼兜住她,尾巴圈住美人纤细的腰肢,尾巴尖轻晃摇摆。
她是喜欢萧缇这样重视依赖自己的,也知道对方被正卿看中是好事,可她有点舍不得
至少萧缇若去了宗篱身边,少将军便不能每次出使办案回来,想见便能见到她了。
在对方经历过的那段前尘往事里,萧缇也是进了除魔司吗,所以现在才想在熟悉的领域里再进一步?
稻琼这么猜想,却没问出口。
她早就察觉到了,那段记忆并不美好,每次提起的时候,萧缇总是唇色颤抖发白,眼里满溢着哀痛与惶惑。
如果自己死了,稻家也没了,在那样可怕的乱世里,倘若无权无势,萧缇再聪慧也会活得艰难吧
“缇缇。”少将军已发现了,萧缇喜欢自己这么唤她。
果然,美人眉眼弯弯,偎进她怀里,身体软软倚靠着她,仰头柔声问:“怎么啦?”
稻琼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唇瓣,俯身亲了亲她嘴角,笑道:“明日休沐,我接你来将军府见见我祖母吧!”
第42章
这边厢, 因为先前稻泽的误会和秦洛惟的大嘴巴,将军府上下早就知晓了萧缇的存在。
再加上这一个多月来,府里女郎白日去东山当差, 黄昏下衙也不直接回来, 而是先送那萧家三小姐归府,磨磨蹭蹭直到天都黑了才回。
等日常休沐时就更夸张了,少将军一改往日懒散的劲儿, 整日不着家,惯常爱猫屋子里的懒觉都不睡了,一大早就爬起来,精神抖擞跑去定衍侯府接人, 在外头待足了一整天才回。
猫妖懒起来是真懒,对什么上心起了兴致,那也是真的勤快。
萧缇被心上人缠得既甜蜜欢喜又有些疲累烦恼。
她本就是从未习过武的闺阁弱女子, 自进入望京台, 这一个月来日日勤勉, 从不懈怠躲懒。
城中府邸离城外东山本就有一段距离, 每天往返已是倦累了, 休沐时还要被兴致勃勃的心上人拉着去城内外游赏玩逛。
萧缇每日夜里回府,都没精力去向父亲母亲问安, 强打着精神告声罪便回去沐浴睡下了。
不过好在累只是□□上的疲惫, 萧缇精神倒是看上去好多了。
这jsg一个月来萧三小姐的睡眠质量极好, 每每一夜无梦,酣睡至天明, 不仅气色瞧上去好转, 身体也好多了。
她不再三天两头便着凉生病,这个月的月事也不似以往那般痛楚难熬。
侯府大小姐萧蕴把妹妹的变化看在眼里, 倒也熄了心中对稻家少将军的些许不满,只私下里抽空叮嘱妹妹,若是那指挥使仗着上官身份欺负或提出些过分要求,该拒绝就拒绝。
左右不过是个望京台文吏的位置,萧家的女儿犯不着去受那个气。
休沐日,少将军换了一身簇新的麒麟玉带赐服去定衍侯府接人。
正巧定衍侯萧伯崇在,稻琼便与萧文侯及侯夫人执晚辈礼多聊了几句。
回去的时候,刚拐出侯府的那条巷子,少将军就把缰绳扔给乐豫,弃马钻马车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琥珀犹犹豫豫从马车里出来,四下看了看,心有戚戚,委委屈屈在马车夫身边坐下了。
马车里,稻琼随手便将卡扣拨动,打开了琥珀放到案几上的天工礼物匣。
里头是侯夫人备好让萧缇带去将军府奉给稻家太夫人的礼物。
少将军用手指戳了戳里头放在绸绵锦布上的檀木摆件和玉刻石雕,“这几样东西还怪有趣少见的,难怪我祖母说侯夫人能干,在京城贵妇圈子里硬生生补上了丈夫才能的不足,把定衍侯府撑起来了。”
说着,她又撇了撇嘴,“你爹就不太行了。”
堂堂文侯,面对身为晚辈的望京台指挥使、西疆平海将军的时候,既不自觉流露出自诩文人风流的些许自傲,又夹杂着丁点家道中落的自卑怯意和对将军府的讨好,别提多别扭了。
他还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瞧不出来,偶尔态度里显露出一丝对武夫的鄙夷与酸慕,要不是有侯夫人在旁找补周旋,只怕萧伯崇还要丢脸。
毕竟是萧缇的亲爹,少将军没再多说,突然轻咦了一声,手指拨动着天工匣的卡扣,烦恼道:“怎么扣不上了?这玩意儿是怎么弄的?”
少将军抱起匣子,睁着一双明亮的猫儿眼求助般看过来,萧缇笑着把天工匣接了过来,她就又巴巴凑近前,顺手自然的搂上美人纤细的腰肢,贴靠过来趴萧缇肩膀上认真看。
葱白玉指捧住匣子转动一圈,萧缇仔细查看,心底暗自思索一阵后,开始依顺序拨动卡扣,一步步叫机关复位。
软玉温香在怀,少将军心猿意马。
稻琼早就发现了,萧缇聪明归聪明,但阅历大多都是自兵书史册中学来,性子还是过于单纯了。
至少她满腔情意赤忱尽付的同时,就从没想到过要对人设防。
人心深晦贪婪,萧缇与在西疆军中摸爬滚打长大的自己相比,才更像是一张未曾被染指涂抹过的白纸。
稻琼克制住心底蠢蠢欲动的绮念,手老老实实圈握在美人腰间,嗅着她发间与肌肤散发的幽香,只悄摸摸占些小便宜。
“不过是一个礼物盒子,弄这么复杂做什么?”
猫妖手贱,萧缇刚把机关复位将匣子关上阖好,她一边搂着美人不松手,偏要分出另一只手来拨弄两下,匣子盖便又弹开了。
少将军手一下子僵住了,睁着一双猫儿眼无辜的望过来。
萧缇又是气又是好笑,将她手拍开,埋怨道:“你刚刚不是都玩过了嘛?
这匣子的机关术虽然不难,但也有百十种组合,我也不是次次都能简简单单算出来将其复位的。”
“那还不简单,反正也是送去将军府给我祖母的礼物,你就别费心神了。
我知道祖母的喜好,一会儿叫洛惟去市集包几样老人家爱吃的糕点带回去,我跟祖母说是我瞎玩乱碰打开的就好了。”
“那怎么行?第一次去将军府登门拜访,这是我这个晚辈应尽的礼节呀。”
萧缇向后倚靠进少将军温暖柔软的怀抱,重新细细查看起匣子上弹出的几道卡扣,根据图纹心算着归解复位之法。
她是想给将军府的这位太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的。
前世萧缇头一回见到那位老人家,还是在稻家余众出狱,住进宋傅瑶帮忙安置的民居小院以后。
那时稻泽已经死在了狱中,是大公子稻煦之妻苏窈开的门。
行将就木、骨瘦如柴的老人就坐在院中的轮椅上,一双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她怀里抱着的灵位与骨灰坛。
[老妇谢过萧三小姐出手援助,也谢您帮忙收敛我孙女的遗骨……]
[怨怪?不,情之一字,最苦莫过于一句‘求不得’,可琼儿她自己甘之如饴,我们又怎会怨到你头上。]
太夫人抱着孙女的骨灰坛,用皱巴巴布满老人斑的手摩挲着坛子光滑的外表,垂下了眼皮。
[可你现在说心里有她,愿替我家琼儿奉养祖母天年,老妇我受不了。]
[稻家入狱护不住她,玄门天机阁不给她活路,你又弃了她选择嫁人……
你说是想叫她死心逃离京城,却是成了把她逼出死志的最后一道推手。
她用命抵了罪换我稻家出来,这院子里所有人都欠她的,老妇不怪你,却也恨你。]
[你说你心里有她,但凡这句话能叫活着的她听到……]
太夫人闭上眼睛,老人粘稠的泪自眼角溢出,只浸湿了眼尾一条细且深的皱纹。
[若你无动于衷,过往都是我那孙女一厢情愿求不得也就罢了。
可现在,琼儿过去有多爱你,在我面前几次三番提到你时有多欢喜,老妇现在就有多恨你。]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到我面前了。你不亏欠稻家,也不必哭哭啼啼做这番姿态,这间院子里没人会在乎……
我家琼儿已经走了,她未订婚也未娶妻,没有未亡人。]
———
泪眼朦胧,却被那在乎的人托住下巴抬起。
稻琼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
她用指背轻轻拂去萧缇眼眶滚落的清泪,嘟嘟囔囔道:“你不高兴就骂我呗,干嘛把自己气哭……”
她将天工匣拿了过来鼓捣,“不就是个盒子嘛,这次弄好我就不乱碰了——欸?”
少将军眉开眼笑,扭头献宝道:“你看,关上了!”
那当然,人家算好步骤都拨按到最后一步了被她拿过去,可不就随便摆弄一下便阖上关好了。
萧缇也不说破,擦去泪盈盈一笑,柔声解释:“天工匣是京城这几年流行的物件,造价昂贵且风雅,里头装的所有东西许都比不上外头的匣子贵。
若是送一个打开阖不上的天工匣为礼物,我怕太夫人觉得我失礼。
阿琼,你若是喜欢,等我送出来了再拿来玩嘛!”
少将军本也没特别喜欢这东西,依言将匣子放回案几上,也不耍宝了,捧着她的脸低声问:“因为什么突然难过?”
萧缇心里温暖,摇摇头伏到她怀里,枕她肩膀上换了话题:“阿琼,你知道吗,出来前我大姐姐还专门叮嘱我,说你即便是我上官,也不能万事都依着你,若你欺负我就与她讲,她会替我做主的。”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刚落了泪,萧缇此时明眸动人,潋滟生波,歪头瞧着她轻笑,“你每日都不愿早早回去,拉着我在外头玩到那么晚,即便休沐也是,我腿都酸软得不行了,你还不乐意回……”
“春日风光好,你体质差,多出来走走能锻炼身体啊。
再说,你走不动的时候我不是都会背你吗?”
只不过萧缇觉得总被她背着不像话,宁愿多歇一歇也不答应让她背,倒叫她五次打算里有三四回都落空。
稻琼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混账,心虚摸摸鼻子,转而问:“你大姐好像对你还不错?”
“嗯。”
萧缇将手轻轻滑入她手心,立马就被对方相扣握住了。
自一个月前互表心意过后,这只黏人的猫妖总会积极回应她每一个亲昵的小动作。
“毕竟是一家人,荣辱与共。
我进了望京台,母亲对我更是客气了许多。
或许担心我还心存芥蒂,冯舅家来府里也少了,就算想见长姐和五郎,也只是接他们去冯府相聚,倒是没出现在我面前。
至于长姐……我大姐姐本来就是一个十分重视亲缘家庭的人。
当初冯舅爷为了给两个亲外甥扬名败坏我声誉,大姐姐是府里唯一一个来我院子郑重道歉的人。”
只不过对现在的侯府大小姐萧蕴来说,母亲、萧晟,还有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是她的血脉亲人。
日后萧蕴成亲,出府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至亲就变成jsg了她孩儿和她那刻薄寡恩的丈夫。
萧缇取出纪家赠予的大批钱财帮尹侯为落罪下狱的稻家奔走的时候,曾求到刑部任职的大姐那里。
可那个男人不仅说服萧蕴为自己和孩子着想袖手不管,后来稻家出狱,国朝江山遍地精怪、妖魔横行之时,还妄图觍着脸借她攀上军中尹侯……
“大姐姐现在对我还是很好的。”
“萧家人可能在某些地方还是有些许相似之处吧,冷心冷肺,对旁的一切不存怜悯,理智到几乎让人寒心,我们只关心自己所爱所在意的东西。”
萧缇仰头在少将军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勾着她的脖子笑道:“阿琼,你不必担心我,无论是前尘还是今生,有你在,我从来没受过苦。”
美人捧着她的脸凑近,送上唇息馥郁的香吻,“缇缇只想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
温柔乡,英雄冢,或许有意志坚定的豪杰能躲过美人设下的温柔陷阱。但望京台天字院指挥使、稻家平海将军掉了进去,当即就躺下了,爬都爬不出来。
稻琼早早就抱着太夫人的腿撒娇缠磨过了,说孙女今日要带喜欢的人回来见祖母,叫府里好好准备招待。
自家女郎还从没这么郑重说要招待谁。
云台将军他们不算,稻琼刚回京的时候,那群西疆袍泽她都是直接带去自己院子里,吵吵嚷嚷一起大口喝酒吃肉的。
昨日夜里,少将军在饭桌上认认真真说要请好友(?)来府里参观吃饭,还向二嫂郑重其事行礼,把宋傅瑶唬了一跳,打包票会管着稻泽让他闭嘴文雅一点,别咋咋呼呼瞎说话吓着人家。
除此外,她更是要自己点菜,结果碧蔻忍笑报了一大串听都听不懂的菜名把她绕迷糊了。
少将军便只能煞有介事点头,说祖母做主,菜肴丰盛一点就行。
今日人来了,碧蔻他们瞧了瞧,果然是个文雅貌美,却又风骨卓绝的佳人。
但自家女郎腿脚发飘引着人进府,活像一只认主的猫儿一样跟人家旁边直晃悠是咋回事?
堂屋饭桌上,稻泽事先被叮嘱了不让乱说话,瞧见妹妹跟那侯府小姐柔声说话,便对妻子挤眉弄眼使眼色。
宋傅瑶跟其他人一样好声好气帮小姑撑场子招待客人,半点没搭理他……
秦洛惟此时跟着哥哥在厨下开小灶。
秦诸是盾卫,体格健壮如熊,饿得快,厨房备菜总会多备一些留给府里的老军将。
秦洛惟听端菜的下仆们津津有味谈论说头一回见少将军对外人这么上心,吃饭还顾着,生怕客人没吃好或者哪儿不舒服,以前云台将军他们来都是闹抢着吃的。
她啃着菜饼跟哥哥酸道:“主子这也忒重色轻友了!”
秦诸捧着装满羊肉汤的大海碗呼噜噜吃了个干净,乜斜了她一眼,“回头等你有了嫂子,哥碗里的肉也只给你嫂子。”
秦洛惟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哥,我可是你亲妹!”
“你嫂子还是我亲婆娘呢!如果以后我跟你男人干架,你难道帮我?”
秦洛惟安静下来,眨巴眼睛又咬了一口饼,“那不一样,我喜欢的男人跟你比肯定是小白脸,你别欺负人家啊。”
这一次,萧缇与稻家众人的初见极为融洽,彼此印象极佳。
她甚至产生了极强的割裂感,只觉得面前这个慈眉善目、精神矍铄康健的老太太,与她前尘记忆里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还有稻家大公子煦。
萧缇总算见到了少将军嘴里长兄风度翩翩的儒雅一面,完全刷新了自己前世看到的那张狠戾疯狂、阴冷森然的脸……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谁都挑不出错来。
饭后,休沐日还在兵部忙碌的大将军提早回来了。
女儿去新衙司上任足有月余,每日跟自己这个父亲一样早出晚归见不着人,老父亲心里牵挂,今日是特意抽空回来的。
少将军不情不愿被叫走,只能留下萧缇一人面对家人。
太夫人笑着赐了她回礼,拉着萧缇的手聊了好一阵子,又叫两孙媳妇陪着她在府内参观赏景游玩。
等稻琼再回来的时候,侯府大小姐萧蕴怕妹妹第一次去别人家不习惯或遭了怠慢,便亲自过来接了。
少将军出府相送,都看不见定衍侯府的马车了,这才回转来高高兴兴见祖母。
太夫人屏退众人,兜揽着趴自己腿上的孙女,笑道:“认定是这个啦?”
“祖母替我掌眼,若是觉得还行,我就认定她了。”
太夫人摸着她的头,“只要人品过得去,我老太婆怎么觉得不重要,关键还是你喜欢。你若不喜欢,祖母怎么张罗都成不了。”
“琼儿,咱家家世摆在这儿,你年轻有为又成器,萧家三小姐也不是那等没主见经不得事的弱女子,定衍侯府只要不傻,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犯不着做这个恶人。
就算你们不能像男女一样缔结婚书,两家商量以后,婚宴和应有之礼也能走,你们结合在一起成契另立一户,便跟正式成婚也没差……
只是有一点你要把握好了,你和萧三小姐同在除魔司当值,就算她现在蒙宗正卿看重带到身边,她可与你一样都还在天字院。
你既是她上官,也与她一道隶属于院卿杜大人。
你们之前过从甚密,同是女子,亲近一些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但若挑明了在一起,国朝律例是禁止上下级或直隶于同一主官的两人有私情的,届时你待如何?”
“祖母,定衍侯府能养她至今,我当然也能护她后半辈子!”
太夫人笑着拍拍孙女的肩膀,“别沾染军中的坏习惯,你以后是要和她一起过日子,不是和你天字院的小记室拼上下职级。
你如今的官身固然重要,指挥使的身份也高出萧小姐好几头,但你若真当她是未来的娘子,就要学会尊重妻子,万事与她商量着来,不能只顾自己。
你的官身的确比她的要紧,可于她而言,为了和你在一起就抛下自己的活计回归内宅,难道不委屈?
这世上有不讲道理的泼妇悍夫,但哪一个不是被枕边人逼出来的?
祖母瞧着有情人两情相悦固然欢喜,却也怕你们年纪轻不经事,把这份可贵的情给磨去了。
你想想,要是换做你二哥这么跟你嫂子说,看你二嫂不大耳刮子抽他!”
大嫂苏窈倒是心甘情愿围着大哥打转做个天地只有一隅的内宅妇人,但萧缇是这样的女子吗?
少将军愁眉苦脸。
可自己不仅是天字院的指挥使,还是一名大妖啊,总不能叫她从望京台离任吧?
而萧缇……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是她认识萧缇以后,见到对方最明媚阳光,也最耀眼快乐的日子。
那或许是因为情爱的滋养,也或许是萧缇得到了一展胸中才学能力的机会。
一个小小的文吏记室,就能爆发出那般夺目的神韵,迷得少将军神魂颠倒。
她难道要让喜欢的人为自己放弃掉这一切吗?
可若叫萧缇离开望京台,自己走考举的路子去别司他处,以她体质的缺陷,决计再无法破例得到这样的机会了……
天还没黑,定衍侯府内宅的一间林木幽深旺盛的小院内,萧缇枕在玉白的手臂上,正趴于浴桶边缘闭目休憩。
屏风遮挡了向外溢散的水汽,美人肤如凝脂,柳眉琼鼻、唇红齿白。
鸦发如瀑披散在她肩头,水珠剔透挂于光洁的肌肤上,偶尔汇成细流悄然顺着玲珑有致的曲线滑落。
门被轻轻敲响,以为是琥珀,她柔声道:“进来吧。”
可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后就没声了。
她扭头看去,正好逮住一双炯炯有神的琥珀色猫儿眼盯着她木愣愣呆住了。
看到萧缇望过来,少将军脸比她还红,像一只气急败坏炸毛的猫一样跳起来就去关了门,回头又风风火火跑回来,结结巴巴倒打一耙:“你你你……你怎么天没黑就洗澡?!”
萧缇忙拿起搭一旁的巾帕围住胸口,羞恼道:“我以往本就是天黑前就沐浴好,然后早早上床休息的……
这个月是你总拉着我闲逛到晚上才回来,打乱了我的作息……”
“哦是这样——”
萧缇忍无可忍,终于出声呵斥了她一回,“你还看,快出去呀!”
虽然是叱责,但声音绵绵的,羞的意味要比恼多,听得少将军耳朵也红了。
稻琼脸发烧耳朵发烫,连忙退了出去,跟个门神一样直愣愣背jsg对着内室杵在门边。
“我……那个,我刚刚不是从正门进来的,不好出门叫你府中下仆看见……
我、我站这里帮你看门噢!”
翻墙踩瓦溜进来的小贼,还冠冕堂皇说帮忙看门……
只闻得身后水声飘荡,却无人应答,少将军心里猫抓一般刺挠,“缇缇?”
“知道了,不许回头。”
少将军心里踏实了,“好好好,都听你的。”
第43章
琥珀领着几个仆妇进来收拾好浴桶又领命出去, 都没发现自家小姐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门一关,少将军便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等这猫妖又挨靠过来意欲亲近的时候, 却被萧缇抬手抵住了肩膀。
稻琼握住她抵按在自己肩前葱白细嫩的手指, 另一只手环搂上美人的腰,凑到她耳畔颊侧嗅了嗅,这才满足, 看向她摊开的掌心问:“什么东西?”
萧缇被她缠得无奈,却又不舍得推开她。
但这一世改变的事情太多,单只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早就不似前尘记忆里那般了。
萧缇总觉得自己对心上人有亏欠。
那些年静寂黑夜里的悔与痛就似蚀骨腐毒一般侵蚀着她, 如今失而复得,她满心只想叫心上人快活高兴,当真一点都不舍得违逆了对方的心思。
她知道这样不对。
每一种感情都需要克制与隐忍, 无休止的纵容对任何一段感情的双方都没有好处。
但萧缇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软与纵容。
不过好在将军府的家教森严, 再加上稻琼在西疆的阅历打底, 奠定了少将军完整良善的人格, 这只猫妖虽偶尔任性散漫了一点, 却并不是什么恣意顽劣的坏人。
人生中突然出现一个满心满眼里都是自己,全心全意为她着想还十分合心意的女子, 少将军明面上总否认嘴硬, 实际上却恨不能将人时时拴在身边捧手心里带着。
狼鹫军的那群袍泽兄弟们, 但凡谁有个嘘寒问暖的知心人,大家表面上嗤之以鼻哄闹嘲笑, 背地里都不知道怎么酸那人走了狗屎运呢!
少将军心底得意, 脸贴在美人柔滑的颊侧蹭了蹭,把萧缇刚沐浴后身上沾染的潮湿水汽都蹭了过去。
这哪是猫妖, 活像个撒娇黏人的虎豹一样,推都推不动。
萧缇放弃了抵抗,任由她抱搂着,抬起手,把掌心一根长长的银色猫毛呈给她看。
那是方才少将军藏蹲在房梁顶上时,她眼尖瞅见面前空气里晃悠悠飘下来一根顺滑如绸缎般闪流纹的毛发,在琥珀和下仆们发现前藏握起来的。
“尾巴呢?”
被她发现了,少将军眨了眨眼睛,头顶发间一下子弹出两只毛绒绒的猫耳朵,身后一条大尾巴也翘了起来。
萧缇叹了口气,语气里夹杂着轻微的责怪与不认可。
“将军,京城毕竟不比西疆,人多眼杂。
你现在虽然不惧身份暴露,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妖总比寻常人要更受瞩目,生活也更危险麻烦。
既然想好了要将妖身作为一份底牌藏起来,你就不能再这般粗心散漫,很多时候麻烦都是从细致微小之处引起的……”
少将军不耐烦听美人说教,一把将她搂紧,将头埋到萧缇颈窝耍赖占便宜。
“我在自己家里也都藏得好好的,就晚上睡觉和来你身边的时候才放出尾巴来松快松快。
总藏着我难受憋闷。”
说着说着,见萧缇没反应,她倒有些不高兴了。
稻琼抱肩到一边软榻上坐下,语气忿忿,“我们没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求着我把尾巴放出来给你摸,现在倒好,怨我不好好藏着……”
“不是怨,阿琼,我喜欢你的耳朵,尾巴我也是喜欢的。”
见她扭脸不看这边,头顶压趴的猫耳朵却高高竖了起来认真听,萧缇唇角扬起,走到她身旁也坐下了。
美人抱着少将军的胳膊轻轻摇晃,“好啦,是我不好,言行前后不一,现在叫你压抑性子,定然也憋闷着难受……”
“这样,阿琼,那我们先约定好,以后私底下无外人、只我二人一起的时候,你便随着性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若有旁人在,”萧缇轻轻捏住她晃动的尾巴尖,“你便留心藏好,不能叫旁人发现,如何?”
稻琼扭过头来,看了她一会儿,答应了,可随即又出声突兀发问道:“在你记忆中,我们前世在一起的时候,你知道我是妖吗?”
没人知道一只猫的想法有多跳脱,也没人能准确猜中一名猫妖脑子里在想什么。
萧缇也不例外,她只能根据前后语境揣摩,猜测心上人可能是因为大妖的身份而太过于敏感忐忑,觉得自己对她的喜欢或许不包括她与寻常人迥异的那一面。
少将军有时候蔫儿坏。
萧缇毕竟阅历浅,前世今生加一块见过的人或许都比不上少将军幼年在市井漂泊流浪一年见过的人多。
更别说后来她还跟着父亲去了西疆军中。
前尘记忆里,萧缇以为自己深思熟虑,忖度后拿定主意做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这才半推半就冷眼旁观纵着这只喜欢她的猫儿喵喵叫着靠近,却不知道那时候的少将军也在中间耍了不少小手段。
扮乖、讨好、外厉内荏装敏感软弱……
为了不叫喜欢的人拒绝自己的示好靠近,前世的稻琼可绞尽脑汁费尽了心思。
到后来,萧缇自己不知不觉也陷进来以后,少将军的形象在她心中更是不知道美化了多少。
勇敢、善良、英武、帅气、坚毅、温柔……
若是叫稻琼听到萧缇对她的评价,翘尾巴的同时,只怕再厚的脸皮都要被臊红。
现在也是,少将军耍了点小心眼,只用半真半假的忐忑与明晃晃的试探,就叫萧缇自己脑补着心疼起来,忍羞辩白剖析着自己的情与心来哄她。
直到迷迷糊糊答应她留宿被抱到床上亲吻的时候,美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在自己被剥光前慌忙按住了她不老实的手。
“阿琼,你、你做什么呀?”
萧缇又羞又慌,她光洁如玉的肩头悉数显露在空气里,衣衫半褪,乌发铺陈于软枕之上,像是一只被大猫收拢利爪轻轻按住而动弹不得的美丽白狐。
脖颈和肩头已攀上了红梅般的吻痕,她白皙的肌肤在少将军净澈的目光下透出淡淡的粉,蜷缩着脚趾,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稻琼浅笑一声,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愉悦之色,曲肘伏低压到她身上,吮住她唇瓣轻咬。
“你不是说在未来,你会是我娘子么?缇缇,我们难道没有这样亲热过?”
萧缇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背心紧张到沁出了热汗。
她躺在柔软的棉褥上,手被扣住,舌尖也被心上人吸吮所擒,只觉身子一阵发软,脑袋都迷糊了起来。
天可怜见,萧三小姐年幼便丧母,父亲也不怎么合格,由着一个聪慧的女儿开蒙后便被大字不识一个的舞姬生母关内宅院落里,按北地娴静贵女的教养法子养出了一副羸弱的身躯。
这样的她,怎有机会接触到□□启蒙?
舞姬死后,萧缇性格已经养成,冷淡寡言又有主见,与其他两个听话乖巧会来事的庶子完全不同,侯夫人便也懒得再去接手这个庶女的教养了。
既不送去官学里习文学武,又不请先生上门,萧缇在内宅长大,汲取外界信息的所有途径便只有手中的书籍了。
侯夫人冯氏不是什么歹毒的主母。
虽然对庶女不上心,但她也不会苛待,萧缇上进也罢,是草包也罢,她都不关心。
但萧缇研读完生母当年阴差阳错买回的数套能供国子监院祭酒博士研读终生的典籍及百家经典后,请大母帮忙再采买些书籍,冯氏却也亲自出面帮忙精心挑选过。
兵书史籍,这些年来各州各郡的官文邸报,以及每岁有人收录整理的大家之言,还有西疆公开的军情和修行道上的动向……
莫说萧缇能不能真从里头看出什么门道来,有这样缜密的思维逻辑来列出这些东西,冯氏便不会把她视作一个可随意打发漠视的草包。
只要有才能,莫说以后用不用得上,提前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既往种种也就造就了后来的萧三小姐。
聪慧、博学、性子冷淡薄情……也对情爱一窍不通。
年轻的男女们能在官学与同辈的交流里得到情爱启蒙,再不济还有父母师长的引导,萧缇什么都没有。
她的书房有典籍三千,全是她生母和定衍侯府帮jsg忙淘来的百家经典,一本杂谈游记都寻不见。
这样的她心思缜密,性格深晦复杂却也单纯。
两世为人,萧缇其实经常能从稻琼看她的眼神里窥见某些令人心悸的东西,可她懵懵懂懂,只有一些本能的畏怕与期待,却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现在好像隐约知道了……那是心上人因爱而燃起的欲。
“缇缇,我先前不信你说的话,其实不是因为你故意显露的那些破绽。
而是打一开始,我就不信你是我妻子。”
萧缇衣衫半解,稻琼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衣襟凌乱敞开,都是美人困在她身下无意识间揉乱扯散的。
习武之人身形矫健,少将军本就挺拔高挑,肌肉线条流畅。
现在衣领敞开,更是露出大片小麦色的柔韧肌肤,上面有几道浅浅刀痕,往下一点,便是一路蔓延至里衣内饱满紧致的曲线……
萧缇慌得不行,眼神闪躲避开。
稻琼却把她的下巴勾起来不让她躲。
“我调查过你的身世,你眼里的喜欢太纯净了,前世若真是我妻子,我不觉得自己能忍得住放过你。”
“将军!”
萧缇又羞又气,伸手推她,看起来是真的有些恼了,“你、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对我的……”
稻琼闷笑着起身,瞧见美人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个蚕蛹背过去,少将军干脆双臂交叉盘腿坐床上,尾巴慢悠悠轻晃,看着她通红的耳朵。
“我不意外我会喜欢你。可你看到的未来里,我们在一起之前我就死了,对吗?”
所以萧缇才会一开始就似补偿一般把所有的爱意表露出来,即便那样羞也勇敢说喜欢她,说是她未来的妻子。
那在原本的轨迹里,她们是情投意合却还未互表心意,还是自己单相思求不得?
稻琼垂下眼眸,隔着毯子从身后搂住她,感受着她微弱的抽泣与颤抖,低声道:“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很好么?
缇缇,你记忆里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已经不作数了。”
哭了良久才停下,萧缇吸吸鼻子小声应了一下,将头缩进毯子里转身,也不叫她看见自己刚哭过的样子,直接把脸埋到少将军锁骨前抱住她,像是撒娇一样绵绵发问:“那,阿琼,你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所以专门来开导我的吗?”
“一半一半吧。”
稻琼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祖母与她说的话和盘托出,“我想与你定契成婚,过来问问你的意见。”
萧缇脸贴在她心口安静听完,忽而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个……”
她仰起头,眼眶还微微有些发红,眼神却很温柔。
“我以前安于内宅一角,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只觉得人活一世实在没什么意思,无论二十年还是五十年,终归入土,颇有些无为厌世的想法。
所以前世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很羡慕懒散自在、浑身朝阳之气,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保持住一颗勇敢无畏好奇心的你……”
“可今世不同了,你带我去看了我从未踏足过的世界,无论是幽诡玄奇的修行道,还是定衍侯府外的广袤天地,我都很喜欢。
我喜欢忙碌工作的感觉,在进入除魔司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我好像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找到了某种方向。
我能一展胸中才学,和你一样,脚踏实地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待在一个只有一隅的院子中消极厌世……”
少将军眼底的光越来越亮,头顶的猫耳朵却慢慢耷拉了下来。
人要想有精气神,就得有目标和期待。
不管是亲友挚爱的问候,下月发的饷银,还是期待明天的一餐美味饭食……无论大小,活着总要有个盼头。
萧缇以往没有期待与目标,现在有了她。
可只有爱,是不足以叫一个人活好的。就像萧缇的生母一样,人不应该只为了得到另一个人的爱而活。
她为现在的萧缇感到高兴,却也开始发愁。
这么一来,她们就谁也不能从望京台离开了……
萧缇笑着伸手捏她的猫耳朵。薄薄的一层耳翼热乎乎的。
“阿琼真笨,我们只要好好在一起,何必拘泥于那张契纸呢?我不在乎这个的。
况且,如果真到了成婚的时候,除魔司辖下可是有三院呢。
到时与正卿大人和杜院卿说,我们随便谁派调去另一院不行么?”
对啊!
少将军恍然大悟,还未来得及说话,眼神就猫猫祟祟下移停住,她耳朵被揪得一疼,轻嘶一声,萧缇才收回手捂住胸口,嗔了她一眼。
嗯……耳朵也不是很疼。
美人腰肢被一条暖烘烘的大尾巴缠住,稻琼贴靠上来,手顺着她玲珑有致的腰线下滑,低声问:“缇缇,那你是愿意嫁我的,对么?”
“我愿意,只是——”萧缇红着脸抓住了她的手,软声央求道:“阿琼,我还不太懂,有点害怕……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少将军笑着搂紧了她,“好。”
若真是她两世才得来的人,如何不好?
第44章
“五郎, 你保证过下午要好好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做人怎能言而无信?”
“我没有,五郎下午有好好做功课的!”
听见长姐训责, 穿着夏衫、脸圆嘟嘟的胖小子忙放下了手里捧着的冰碗, 大声反驳。
时值酷暑时节,天气正热,外头艳阳高照, 府宅院内林木上攀着的知了大多都被仆役们粘了去,但总有一些漏网的还躲在高高的树梢上,和着外头的蝉鸣声吵得人燥热心烦。
今年开春以后,定衍侯嫡出的五公子虚岁就有十二了。
孩童时胖一点憨态可掬, 能叫人夸一声金童富贵,可他从蒙学堂毕业进入官学后,再胖的话不仅容易被同龄那些抽条长个身段初显的同窗们嘲笑, 更会影响武艺的精进。
侯夫人冯氏便开始有意控制儿子的饮食。
这几个月下来有了初步成果, 萧晟长高了不少, 身上的肉也紧实了许多, 不再似年初时那般墩胖, 而是有了些少年公子的模样了。
但底子还在,萧晟比同龄人还是要壮一些。
他脸上肉团团的, 夏日里极怕热, 听说哪怕放着冰鉴有人帮忙打扇, 夜里也总是热醒好几回。
萧缇垂眸,睫羽轻颤, 托着掌心温热的茶盏, 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
弟弟是因为胖所以怕热,和她心上人倒是不太一样。
猫兽的体温本就比人要高, 少将军虽然本质还是人,但一魄为灵猫,连带着体温就比寻常人要高上一点。
这也导致稻琼一年到头都嚷嚷着叫热,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愿意穿厚重的裘毛大衣裳。
现在也是……
淡苦的清茶沿着喉咙滚下,萧缇舌尖轻卷,思绪一起,脸上便不可抑制涌上了一层淡粉的羞意。
她身体差,体质偏寒。
自两个月前允了阿琼留宿,那人每次休沐日见不着她便都要在夜里偷偷溜来。
天气冷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在天热,少将军来的越发勤。
就算开始的时候萧缇不明白,但夜里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脸红耳热手脚发软被揉弄了几次,慢慢的依稀也就懂了。
萧缇没经历过这些,心底既煎熬又欢喜,矛盾极了。
于是昨夜心上人来,她被按在榻上亲吻、缠抱着出了一身汗的时候,便搂住少将军的脖子央她答应自己往后不许再这样偷偷过来了。
稻琼其实也晓得自己这段时间着实有点混账过头,也就是萧缇心底对她有愧疚,才总忍羞迁就纵着她。
所以美人这么一说她便心虚答应,却见萧缇央求过后却又怕她不高兴来哄她亲她,稻琼便仗着对方的心软纵容,得寸进尺探入方寸之地,终究得手浅尝了一回。
等结束以后,萧缇呼吸喘急,面如玉染红霞,软着身子绵绵推她,少将军这些日子催生壮大的猫胆一下子便缩没了。
稻琼头顶猫耳朵压低,披毯子木愣愣坐床上瞧着她起身去沐浴,又眼巴巴盯着她垂眸一身水汽回来。
“缇缇?”
“别给我盖毯子,大夏天的……”
少将军这回倒是老实巴交没敢碰她,从背后小心翼翼贴近,悄悄嗅着她发间的香,低声下气讨好道:“冰鉴离得太近了,寒气重,小心着凉。”
冰鉴放这么近,也不知道都是因为谁。
萧缇转过身来,薄毯从身上滑落,玲珑身段尽显,面对面幽怨看着她。
稻琼被她明亮温柔的目光看得紧张,却又凭空生出好一阵欢喜,没忍住上jsg前又搂住了她。
萧缇嘴角轻扬,仰头闭着眼用鼻子蹭了蹭她的下巴,柔声埋怨道:“你知道你身上有多热么?”
稻琼放松了下来,笑着抱紧了怀里肌肤凉滑如玉的美人,尾巴又翘了起来,从肩头扫到萧缇腰窝处搭着,像一只收拢了利爪撒娇的猫儿一样,唇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触点,小声唤着她的名字,唤得她身子软,心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缇缇……”
——
“你有好好做功课,那你三姐姐香囊上沾的猫毛是哪儿来的?”
萧缇回过神来,瞧见目光严厉的长姐正对弟弟道:“府里就你养了一只波斯猫,你三姐姐不喜欢猫儿,你还借着这宠兽去扰她清净……
再有下回,我就叫舅舅把猫儿拿回去,省得你玩物丧志!”
“五郎没有!”
萧晟大声反驳,可随即忐忑看过来,果然在三姐姐腰间香囊外的刺绣竹纹上瞧见几根银白流纹的猫兽毛发。
舅舅送的那只猫儿毛发有这么柔滑漂亮吗?
他小声嘀咕:“也可能是雪团不听话自己偷偷溜过去搅扰三姐姐的,反正我没有。”
萧缇脸骤然发烫,忙将那几根猫毛拈手里攥握住。
妖魄兽形收敛的时候,大妖与常人也无异,可每当显露正形,少将军那一大丛毛绒绒的长尾巴就跟寻常猫儿一样爱掉毛。
萧缇知道这个,也晓得心上人有分寸,反正只是在她这儿放出耳朵尾巴松快一下,每回稻琼离开后自己整理一遍就是了。
她心思缜密,肯定不会有漏的,这几根猫毛定然是那人趁她不备故意留下的……
“不怪五郎,应是昨日那只溜到我庭院里闲逛的野猫耍赖蹭上的。”
萧蕴皱眉,“府里内宅跑进来了野猫?没人发现么?”
“猫儿悄无声息翻墙走瓦,咱们府里也没几个武师供奉,谁能察觉到呢?
再者,琥珀昨日已经帮我把那只猫儿送出去了,大姐姐不必操心这样的小事情了。”
萧缇将手心的猫毛放到茶托上用茶杯压住,笑着转移了话题:“姐姐考入了刑部,与同僚们相处如何?差事可还算妥当?”
既往履历一片空白的学子走考举的路子,初初进入官场被收录进各部司衙的时候大多都不会被安排实职,而是会以小吏辅官的身份接受一年的考校后再正式委派职位。
侯夫人虽然磨着丈夫答应帮长女张罗前程,但萧蕴不愿走父亲的门路,早早被烙上那一批清流草包文官的印子。
萧蕴与稻琼不一样。
少将军是军中出身,本也有实打实的功绩。
将军府的招牌亮堂,当初为少将军运作谋东城都尉的时候,没人会觉得大将军徇私。
举贤不避亲,人平海将军是有这个资格才被举荐上去的。
没瞧见稻家二公子年纪轻轻的,却只得了一个闲散职位么?
定衍侯却是不同。
这一溜的清流文官愤世嫉俗,总自诩怀才不遇,实则既没办出什么实绩,又没有能做实事的真本领,初入官场就被打下这一派的烙印可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能叫萧伯崇钻营到的位置,萧蕴也看不上。
萧蕴有傲气风骨,她没有拒绝母亲帮忙张罗操持的一番心意,而是去岁年底自己偷偷跑去刑部报名考举了。
考举录选的条件苛刻,萧蕴只怀有一线希望,也没抱太大指望,没成想初夏的时候,竟真被成功招录了。
继庶女被破格录入望京台成为一名文吏之后,长女也进了刑部,还是正儿八经的官身。
萧伯崇脸上大大有光,侯府自然是好一番热闹欢喜不提。
萧蕴自小便懂事沉稳。
她比妹妹的起点高出了一大截,可那也只是表面风光。
再怎么了不起,在刑部的头一年她也只能慢慢熬资历,跟在各路长官身边从小事做起,根本没办法自己独揽领活计。
将心比心,萧蕴便以为妹妹在望京台的处境与自己差不多。
但她好歹是正经考出来的官身,萧缇却只是除魔司最不起眼的记室文吏,就算有稻家那位指挥使护着,可妹妹结交的这所谓“好友”在她看来也古怪得很。
一个公私不分,闲暇时也拉着自己体弱的妹妹到处溜达闲逛的上官,能是什么好人?
稻家那少将军这不是妥妥盯上了一个好欺负好使唤的跟班么?
可妹妹解释过几次,总为那个指挥使说好话,她也就不再多管了。
今天两姐妹下衙都早,外头日头还未落,暑气正盛。
看着自己和弟弟面前瓷碗里飘着碎冰、往外冒着阵阵白色冷气的绿豆水,再瞧瞧妹妹手里炎炎夏日还捧着的热茶,萧蕴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你不必担心我,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要紧事。
我先前还觉得你去望京台做文吏也好,不像我在刑部,接触的都是俗世里那些丧心病狂的凶徒——”
各地报到京师刑部的多是血腥大案,萧蕴刚经手帮办的时候还做过噩梦。
人残忍起来可比野兽还要凶狠暴虐。
父子阋墙、兄弟反目、爱人拔刀,甚至还有萍水相逢好心行善者被暴徒反咬一口灭门……
这桩桩件件,都无不叫旁观者心底发凉,也让萧蕴从骨子里对险恶人性产生厌弃。
但同样,也叫她对自己所拥有的美好而感恩不已。
定衍侯府纵有万般不好,至少母亲慈爱,家中妹妹和弟弟们都是亲顺和睦友善的。
“如今事态发展已不可捉摸,除魔司朝玄门发难,可那些修派哪一个是好惹的?
先前青山派覆没,其余宗派颇有微词,现在南天门也没了,剩下的五家却反倒安静了下来,各宗掌教老老实实自官路回命奉诏,这难道不蹊跷吗?”
萧缇怔了一瞬,“南天门没了?枢密院的调令不是让大军只压境围困问罪么?”
萧蕴看了一眼旁边,把竖起耳朵偷听姐姐们说话的弟弟打发出去了。
“是赵相家的小公子与我说的。
除魔司先前与刑部合作重启旧案,八十年前陆续发生的多桩人命官司,外加四十年前那起骇人听闻的鬼王屠镇惨案,近的还有几个月前桐城的灭门血案……
桩桩件件都查得清清楚楚,南天门斑斑劣迹,已是被钉死了罪名,决计逃不脱干系。”
曾为虚谷道人的王构就是南天门内的长老。
三世转轮毁尽了他的道心,本就是冷情自私的凉薄之人,心基崩毁之后,他恨自己更憎恶师门。
其中或许也有一丝自己道基崩坏后,对玄门依旧身处高位前途无量的同道们的嫉恨怨毒,旁的宗派不好说,王构将南天门的那些阴私勾当皆抖落了一个干净,不存丝毫顾念。
玄门为求长生转轮洗魂,这在修行道上也是机密的事情。
先不提望京台掌控的证据有多少,真要理论起来,各部衙司尤其是望京台,都有失察之罪。
为避免引发天下动乱,枢密院下的诏令颇有些暧昧。
诏书中大略提及了玄门近些年犯下的累累凶案,其中尤其将南天门着重单拎了出来,命其小暑之前阖宗长老护法及以上自缚归案,且敕令其余各宗掌教必得于立秋当日到达望京台殿前受审。
文函里并未将洗魂转轮一事点明,只隐晦提了提,颇有些警示告诫的威胁之意。
玄门自知理亏,剩余五派掌教都老老实实在军前领了旨意,唯独南天门掌教接旨后便被朝廷大军围山封禁,只等期限一到便要拿人。
南天门走投无路,阖宗封山闭门不出,可日前,掌教却于山内集结了门中所有长老弟子,将兴师前来问罪的国朝将领请入宗顶大殿,当众认罪忏悔。
他把玄门诸多罪责都揽于一身,随即毁掉掌教印信,遣散宗门,向殿内冷眼记载听取口供的官员奉上绝笔书,其后便自绝经脉以死谢罪。
“首恶已除,余下数十名长老护法都已被大军押送回来了,其余门人则主动登记造册,分批投入其他五派之内……
赵相主张对南天门余众弟子怀柔。
毕竟是修行道上一大派,南天门掌教一死,门中近千人转投其他宗派,总比成为散修流落乡野不受管束为祸要好。”
萧蕴将瓷碗里的绿豆水饮尽,起身道:“消息这两天应当就会传回来了。玄门这段时间看起来老实了不少,但谁也不会相信他们是真老实。
我听我们大人提起过,望京台正jsg卿宗篱有济世爱民之大才,为国家及天下万灵着想,有些事情他是必要去做的。
我们是小人物,你跟在宗篱大人身边,也要谨慎留心,别被风波卷了进去。”
萧缇叫住了今日下衙特意前来关心与她说这一番话的长姐,咬了咬下唇,声音微有些涩然问:“姐姐,你、你喜欢的不是李家那位公子吗?怎么现在跟赵公子——”
萧蕴笑道:“母亲介绍的几位郎君人品都大差不离,李家公子不过是样貌俊朗出众一些,更和我眼缘罢了。
论起来,赵相家的小公子虽然家中娇惯,性情急躁了一点,却也是端方君子。”
她想想又走了回来,看着妹妹认真道:“上回李公子来府里,你拉着五郎避开,对他爱搭不理的。
我虽不知道李公子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恶了你叫你不喜,可你和五郎是我亲人,我作为长姊,定不会找个叫我弟弟妹妹厌恶反感的男子做夫婿。”
“姐姐……”
“三妹,以前你总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有心事也不愿意讲,现在能出来见人接触外界,我心里高兴。
爹娘跟咱们隔了辈,以后有什么事情,或者在外头遇了事被欺负,你都大可以与我敞开说,我们是亲姐妹,姐姐肯定向着你。”
是啊,重来一回,萧蕴还是她的姐姐,是那个视家人高于一切的萧家女,而不是那个被薄情寡义的丈夫及子女裹挟着,与侯府斩断联系的刑部李家之妻。
曾经那么骄傲、那般重视亲缘的侯府大小姐,最后被迫在丈夫儿子和娘家人之间做取舍,被母亲指责,与亲弟弟决裂,看着妹妹以未亡人的身份寡居寒舍,心里难道能好过吗?
萧缇眼眶湿润,上前抱住了长姐。
向来明艳爽利的萧大小姐被吓了一跳。
但凡长兄长姐,大多都希望有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或娇弱漂亮的妹妹依赖仰慕自己。
在定衍侯府,两个庶出弟弟对萧蕴的尊敬要大过亲近,五郎那个调皮的小胖墩就算了,现在妹妹总算愿意敞开心扉接纳自己,萧蕴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长姊如母的崇高使命感和怜爱之情。
娇气敏感需要姐姐来保护的妹妹,果然比吃的又多精力旺盛吵闹的弟弟要可爱百倍!
萧蕴身体绷紧一下又放松,心软了下来,轻轻拍着怀里妹妹单薄的肩膀,大包大揽安慰道:“好了,姐姐现在也算能顶事,以后万事有我,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都可以和我说。”
“嗯,谢谢姐姐。”
萧缇从她怀里离开,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既然姐姐都这么说了,有一件事我也不想瞒你了。”
“大姐姐,关于稻家那位少将军,也就是我在望京台的上官——”
萧蕴眉头一皱,面上没太大表情,心底却开始阴沉发狠。
果然,她就知道!
“别怕,慢慢说,她怎么你了?”
萧缇面上绽开如夏花般绚烂甜美的笑,酒窝深陷,眼底满满都是落入情网的欢喜。
“大姐姐,我与阿琼情投意合,已然互许终身。
她说只等姐姐你定亲,将军府太夫人就会出面请媒人上门……”
“?”
——
另一边,斜阳没入地平线下,晚霞的彩光也一点点黯淡熄灭。
等天色完全暗下以后,稻琼才从望京台一所偏僻的侧殿悄悄离开回城归府。
下午早些时候,少将军以天字院指挥使的身份被杜琪兰私下叫了过去。
而在那间隐秘的昏暗侧殿里,除了正卿宗篱、两名院卿和一直留守望京台的其他四位两院指挥使,暗地里带领七名指挥使秘密归京的地字院院卿吴焱也出现在了那里。
回了将军府,少将军先去与祖母请了安,太夫人关切询问的时候,她只笑着说望京台公务繁忙敷衍了过去。
等离开的时候,碧蔻提醒道:“女郎,云台将军日落前传了讯来,说西疆有几位相熟的将领送了点特产,请您有空的时候到她那儿去分一分。”
稻琼闻言身形微滞,笑着应了以后,重新披上外衫便去了尹侯府上。
等见到了人,尹芳熙也没多说,径直引路将她带入了自己的卧房。
“有一个小姑娘找了来,说是你和她爹说过,如果遇到十万火急需要单独找你的时候,就寻到兵部尹云台这里。”
尹芳熙站在房门口,“她丹田有三道贯穿剑伤,险些伤了根基,右臂左腿被拂尘绞断,我给她正骨的时候咬死牙关愣是没叫一声疼”
“要是放军中,铁定是个好苗子。可惜了,我问过,人家不愿去西疆。”
她咂咂嘴,低声道:“是个妖丹凝了一半的狼妖丫头。”
稻琼闻言脚步停了停,随即踏入内室,回头道:“我就不跟你道谢了。”
“少来这套,咱们身上多少都沾了点事,要论谢,得互相磕几个响头先。”
尹芳熙嗤笑一声,摆摆手,替她掩上了门,“放心,我帮你看着,没人知道。”
第45章
大暑过后, 陆陆续续有大批人修和精怪都赶来了京城。
城内坊市街道上随处可见形形色色衣衫装扮或古怪新奇、或陈旧过时的散修道人。
玄门余下五大派的掌教立秋时将齐至京郊东山之巅的望京台受审,这可是决定未来天下修行道形势的一桩大事。
除魔司执掌总揽天下鬼魅魍魉修行之事,虽威望素著、积威煊赫, 但修道者, 无论是人魔妖鬼,还是那些启灵开智后的精怪,哪一个都不好管。
骄傲自大的修者, 手里掌握的筹码越多、力量越强,想要的就越多,也越想压过旁人一筹来昭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他们被强大的人统国朝牢牢压制住,对除魔司怕归怕, 服却是不服的。
玄门就是其中阳奉阴违最大的刺儿头。
莫要小瞧每一个群体的敏感与智慧,散修与鬼魅精怪都精明的很。
他们嗅探到异样的气息,已是提前来准备围观修行世界这两大巨擘的博弈了。
此次望京台上除魔司若赢, 朝廷法刀落下, 大军过境, 玄门定然元气大伤。
那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至少百年内, 除魔司在修行道上的地位依旧牢不可破,高高在上。
如果除魔司输, 玄门躲过这一场危机, 那国朝的态度就很暧昧了。
望京台颜面折损, 大损威风,修行道只怕要迎来一次大的震荡。
乡野林间的修行者不了解官场的诡谲风云, 但却能敏感察觉到变动与机遇。
除魔司在朝廷六部十三司里的地位特殊, 在枢密院中却是没有话事权的。
望京台背靠朝堂,压制掌握着偌大的修行世界, 谁知道朝廷中会不会有人觊觎这股庞大的力量,意图打破既定的规则重组一回秩序呢?
届时恐怕朝堂之上就不是除魔司一家独大,乡野修派及散修也能再谋一回滔天富贵,博一轮出身了。
“所以这起玄门逆案的性子已然变质,成为诸国老利益及理念相争博弈的手段了吗?”
少将军拳头攥紧,胸口起伏,咬牙恨道:“那我们算什么?”
“望京台全数调动起来,不仅底下的司使司卫,天下巡游的指挥使也为此事奔波,兢兢业业查案,只希望能复盘查明真相,还那些枉死的百姓一个公道。
邪道恶徒以人为鼎炉洗魂转轮,这等奸佞之事朝堂之上难道无人在意?我们做的这一切有什么用?”
书房里,大将军着常服,在刚写好的信笺上落了印。
他抬头望向女儿,云淡风轻道:“除魔司立了大功,玄门百年谋划付诸流水,七八十名修派里藏的老怪尽皆拒捕身死,宗派势力削弱大减,怎么能说无用?”
稻琼双手扣住桌沿,指尖攥得发白,“爹!”
“还是这么毛躁,小心成了别人的靶子。”
稻建桓扬声将候在门外的军士叫了进来,把封好的信递于他命尽快寄往西疆,这才回头对女儿道:“人人都有私心与立场,掌国者考虑问题不能非黑即白。”
“这等邪术是必要封禁的。
玄门忤逆当罚,罚了以后呢?
没有了玄门,说不定还有妖门、鬼门……
天子与枢密院国相们需要考虑方方面面,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若玄门被完全打压下去,焉知除魔司日后不会成为下一个玄门?”
少将军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睛jsg,沉声道:“所以您的意思,枢密院这次是要偏私放玄门一马了?”
稻建桓无奈,“我只是与你开拓思路,结果如何谁也不知。
需得看你们此次呈上的证据如何,够不够叫枢密院斟酌后下定决心铲除掉当今玄门这五大门派。
无论朝廷最后作何决定都自有道理,你在望京台把事情做好,其余的便尽人事听天命吧。”
“凭什么!”
稻琼脸色黑沉恼怒,“当年也是这样,我和营中弟兄们杀了那头雾海狂兽,八百人死的只剩十八,说好的北地援军在哪里?谁又给了我们交代?”
“对,人人都有私心和立场,我也不求枢密院的国老们大公无私,我只想求一个公平,为什么就是求不到!
六年前的时候您让我放下……
好,我们营往北巡关时遇见狂兽是意外,反正羸弱的北地边军过来也是送死做不了什么,他们权衡利弊率先护扶后方百姓离开情有可原,我和死去的兄弟们自认倒霉。
可现在呢?到底还要怎么妥协?
上头以权术制衡八方,因为这天下人比妖多,为了安抚□□,就要对玄门重拿轻放,无视甚至包庇他们犯下的罪行么?”
谁说要对玄门重拿轻放?
枢密院若不重视,怎会敕令玄门大派各掌教齐至望京台受审?望京台可是除魔司的主场。
再说,朝廷包庇什——
稻建桓手一顿,将手中茶盏放下,抬眼看向她,笑了起来,抓起一份书简砸了过去。
“跟你老子耍心眼,你再活二十年再说!想问什么直说,别绕圈子!”
稻琼忙伸手接住书简,眨眨眼,面上装出来的激愤模样散去,嘿嘿一笑,凑近前来。
“爹,我听说,玄门掌教一个都还没到,暗地里却派门下弟子押了一批大妖进京,这是真的吗?”
拐弯抹角的,原来女儿是从哪儿听到一些传言,跑来找自己确认来了。
大将军事务繁忙,挥挥手赶女儿出去,“少来烦我,玄门大妖的事情归你们除魔司,兵部又不管这些,你问我作甚。”
稻琼摸摸鼻子有些泄气,可临出门前却又被稻建桓叫住了。
老父亲头也不抬,继续批复着西疆军情,淡然道:“人被玄门送来,交由刑部收押了,没让除魔司经手。
宗篱那老狐狸浑身长满心眼,知道这是玄门故意丢出来引他查问放的饵,所以望京台这段时间平平静静的,不闻也不问。
你别自己蹦出来。”
“物伤其类,爹知道你心里不好过。
但这些人被卷进了风浪中央,你不是认得妖山院院卿陈竺么?
多学学那位蛛师,明哲保身,方是处世之道。”
少将军人不笨,可面对着千丝万缕盘根错杂交缠在一起的线索,却也一筹莫展。
但从搅成一大团乱麻的线索里理清脉络规整思绪,这是萧缇的强项。
夏日晚风凉爽宜人,月华如流水,倾泻照洒在凉亭与房屋顶上。
定衍侯府内宅,萧缇的院子经她设计工匠修改过后,入目皆是青葱翠意。
在这季夏的夜里,虽虫鸣阵阵不绝于耳,却仍显清幽静谧。
这种环境尤讨某只猫儿的喜欢。
连着廊亭的屋脊之上,萧缇此时只着了单薄的寝衣倚坐在少将军身旁,身上披着她的外衫,正认真听心上人说话。
等少将军说完,美人沉吟一阵,绵言细语分析道:“所以,我们离开桐城以后,玄门就找到了纪牧……
也是,王构在桐城毕竟生活了十八年,只怕早就将王家附近藏有大妖的事情传出去了。”
转轮的玄门老怪们在市井生活多年,似纪牧这般隐藏身份的大妖,不知道有多少都被他们早早发现,将消息传回师门登记造册。
可王构死后,除魔司动手铲除了这些以邪法洗魂的老怪,玄门谋划事发,枢密院调军发明旨敕令各掌教进京候审,其后南天门掌教以死谢罪……
这种时候,玄门怎么还敢向藏于民间的大妖动手?
纪家出事,纪牧被擒——
“阿琼,玄门押了一批大妖送进京城,你最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纪乔还是正卿大人?”
稻琼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捂着,低头道:“是小不听与我说的,随后我去问宗篱大人,他见我已经知道了,才与我说了实话。”
纪牧被擒还是在大军围山宣旨、南天门掌教自戕谢罪之前发生的事情。
那时修派弟子骤然登门,纪家只有纪牧一名修为精深的大妖,寡不敌众被擒,只来得及掩护重伤的女儿逃走。
至于纪老爷一家,纪柏和纪珣都是小妖,前者在兄长与修派弟子的恶斗中被波及惨死,至于后者——
少将军眼里那头罗里吧嗦的小狼崽子本来是会被玄门弟子顺手杀掉的。
但纪乔天资不错,小小年纪妖丹就凝了一半,那群捉妖道人觉得纪珣这个桀骜疯闹的小妖童或许日后也能凝出妖丹来,便把他和被穿了琵琶骨的大伯关一块也带走了。
“不听咬牙幻化妖魄幼狼形态,扮做野犬冒险跟在那群人身后,这才悄悄来的京城。
宗大人和我说,这群人是玄门在受审前设的饵,专门为钓出在望京台任职大妖的愤懑情绪,虽然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意欲如何,但我们不咬饵才是对的……”
少将军握紧了美人玉白滑嫩的柔荑,琥珀色的眼瞳定定望向远处灯火璀璨一片的夜市。
“大人叫我相信司衙,别管这件事,我爹也这么说。
可不听现在就在尹家躺着,失血过多,右臂左腿缠着绷带动弹不得。
她二叔死了,父亲和堂弟也生死不知,我怎么能不管?
我不明白,玄门怎么敢动手的?
朝廷又为什么不发一言,还就这么接管了这批被无辜擒捉来的大妖?”
“这样不是更好吗?”
萧缇捧住少将军的脸,让她转过来看着自己,柔声安慰道:“纪牧他们被交到刑部,难道不比留在玄门手中更安全?”
“国朝统管天下山河,执法依律,大体还算公正。
我想着,玄门选在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怕计划败露后除魔司发难,叫他们花费几十年时间才摸清行踪藏在市井里的大妖窥见危险逃了,这才匆忙动手。
可动手以后枢密院就下旨召各掌教进京受审。
大军压境,他们不敢再节外生枝,干脆老老实实将擒拿的大妖都送京城来了。”
稻琼双眉紧锁不赞同。
“你也说了,执法依律。
玄门与大妖间的恩怨朝廷以前从来都是不偏不倚持中不管的,那纪牧这些人犯了什么罪?刑部凭什么关押他们?”
萧缇轻轻摇头,“我也不知,但这或许是赵相下的命令。”
“枢密院赵相曾是刑部主事,我长姐说,赵相在朝堂上的主张更偏向于对修行门派怀柔进行招安的。
玄门一定是拿什么重要的事情打动了赵相,才让他敢力排众议叫刑部暂时收押了这批未触犯律法的大妖……”
可他下了这道命令,回头要是拿不出合适的理由向枢密院交代,只怕要被天子问责从国相的位置上踢下来。
萧缇睫羽轻眨,掩去眸中的思索。
她这段时间跟在正卿大人身边,也完全不知道玄门押送了一批大妖进京。
宗篱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他有意瞒着望京台众人,只怕也是知道其中关窍,明白玄门还有底牌,所以才不主动掀开这层幕布。
这么想着,萧缇抬臂用手腕环住了少将军的脖子,温婉相劝:“阿琼,你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像正卿大人说的那样,我们准备好一切证据,等到立秋开审,先钉死玄门的罪名再说。
玄门这次只要被打落,纪牧他们便不会有事,刑部不可能一直将无罪之人关押不放。”
稻琼来之前本还心烦意乱,不知下一步当如何落子,只一个劲儿干着急。
但与萧缇这么聊过一番后,便觉得事情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棘手了。
少将军心头烦郁被抚平,一手搂住美人纤腰,一手托臀,仰头寻到唇便吻了上来。
萧缇知她这几天焦灼,低头启唇承吻,由着心上人一点点顺着唇角与颌线吻到脖颈。
月光下,美人散落肩侧的长发飘jsg扬,面颊莹白如玉,被吻过的肌肤察觉到空气中的凉意,悄然攀上了一粒粒小疙瘩。
萧缇在夜风里打了个哆嗦,抱着少将军的脑袋,一口咬住了面前的猫耳朵。
稻琼猛一激灵清醒过来,湿漉漉的耳朵从美人檀口里抖出来,在空中乱弹了几下,痒痒的。
少将军抬眼,瞧见萧缇红着脸嗔怪般瞧着她,先凑上来亲了亲她的嘴唇,这才乖乖把美人被扯散的里衣拢好。
“缇缇,你与家里人说过我们的事了吗?”
“我与长姐说了。她责怪我,说不该那般纵着你,也不该……”
萧缇用手轻轻揉捏着她头顶耸立的猫耳,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道:“不该还没成婚,就把身子交出去。”
稻琼呆愣了一下,她们什么时候——哦她忘了,萧缇对情.事太懵懂。
难怪那回以后,萧缇对她的态度变了许多,少了些患得患失的忐忑,也更黏人了一些。
只怕是以为肌肤之亲便止于此,真正以妻自居了。
少将军舔了舔嘴唇正要解释,可低头一瞧,发现怀里香软的美人只是说出这样的话,脖颈肌肤就已经羞到染上了粉色。
萧缇早就下过决心,这一世,所有的喜欢都要叫心上人知道。
她将头埋到了稻琼肩窝,低声道:“可我是甘愿的。阿琼,只要是你,我便是愿意的……”
稻琼喉咙滚咽了一瞬,即便肤色不如深闺养大的女子白皙,但在流银般的月色下,也能瞧出脸上可疑的红。
少将军长尾轻摇慢晃,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想想还是放弃了解释。
嗯,她会知道的。
稻琼脸蹭到萧缇发间嗅了嗅轻吻。
文侯家的破规矩真多,什么都要论个长幼有序。
姐姐不嫁娶,妹妹就不让定礼出阁,谈都不谈……
真恼人,萧家大小姐什么时候才成亲啊?
第46章
往年京城立秋前后, 秋阳肆虐,暑气不减,可今年大暑之后, 城内外方圆数百里地就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
立秋当日, 稻琼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
她昨儿临近下衙的时候接领了任务,今日需要带着赵城等人去郊外一座半荒废的农庄里清理掉一大窝生出灵智的田鼠精怪。
除魔司对这种成群结队大批聚集的乡野精怪最是烦恼头疼。
尤其是像田鼠之类,还有先前赵城去城西逮住的一窝蜈蚣精, 这样一族几十上百只的最难处理。
精怪也晓得人多力量大的道理。
它们一大群聚集的时候悍不畏死,脑袋被削下来临死都敢骨碌碌滚过来咬你一口。
而等它们死了大半见势不妙,又一窝蜂钻进土里四散而逃,抓都抓不住。
只要没斩草除根, 稍不留神放跑了几只,叫这群已然启灵开智的精怪们吸取了经验教训警惕躲藏起来,下一回就不好找了。
偏偏开智的精怪们脑子大多一根筋, 单纯又固执, 心大胆小且记仇得很。
除恶若一次未尽, 这些家伙为了报仇, 能藏起来疯狂繁衍一大堆来祸害粮草庄稼和牲畜。
可等望京台收到消息来人后, 它们远远闻到异样的气息就又吓破了胆,抛下子孙望风而逃, 不知道溜到哪儿去再繁衍一大窝出来, 每每叫人烦不胜烦。
有以往的那些经验教训摆在那儿, 一旦哪处报上来有类似的一窝精怪为祸,望京台一般最起码也得派两名司使带队去处理, 务必要绝薪止火, 扫除后患。
这次也是,昨日轮到天字院领了这个麻烦的差事, 杜琪兰二话没说,就把都溜达到前殿准备接萧缇一起下衙回城的猫妖指挥使给叫回来了。
稻琼深切怀疑,自己这个代掌院卿的同僚兼上官是因为猫捉鼠的刻板印象,才第一时间点名叫她去处理。
她的确是猫妖,说是灵猫也没差,但本质还是人啊!
哪有人——尤其是女人,愿意跑去废弃的农庄田地里抓一群能变成牛犊一般大小、跑起来有残影,红着眼还能撞死人的田鼠精的?
话虽这么说,谁也没理会少将军嘟嘟囔囔的抱怨。
珠圆玉润、笑起来面上一团和气的杜院卿就当没听见,只有萧缇被这只大猫耍赖缠住的时候笑着哄了她两句。
这小半年的接触下来,杜琪兰和少将军当初在军中的袍泽上官一样都摸清楚了她的性子。
猫妖懒,越叫她干什么她就越不情愿,但事情如果真交给她推不掉了,她保管尽职尽责完成,或许自个儿还能从中找到些趣味。
晨时天没亮就启程出发,稻琼臭着脸领了一队司使司卫去到农庄。
可没一会儿这位指挥使大人就玩出了兴致,窜到人家房顶上乱跑,指挥底下一堆人将藏躲在房屋角落和田地里的精怪都逮了出来,顺带还替农人把大堆聚集打洞的普通野兔野鼠都清理了。
后来赵城他们忙得跟不上上官的脚步,怕领头的精怪逃掉,少将军还身先士卒自己跑没影儿了。
等司卫们气喘吁吁赶来的时候,稻琼头顶的猫耳已经收起来了,此时正在残败不堪的院落里,单手握住腰间刀柄,屈膝踩着一只毛发棕灰细短如针、撅着屁股把头大半截都埋进土里的硕大田鼠。
这田鼠足有半人高,此时被猫妖冰冷的目光锁住,僵硬着装死,一动也不敢动。
见下属们提枷拿锁过来,瞧见本体这么大一头老鼠,面面相觑无从下手,稻琼啧一声,走到庭院另一旁的杂物废墟边,将一个用木条编成几乎被压扁了的竹笼子踢了过来。
“别傻愣着装死,要么我给你一爪……刀,送你和启灵却未开智的同类一起去黄泉为伴,要么自己钻进去。”
话音未落,那牛犊一般的老鼠嗖一声缩小钻进笼子里去了。
赵城走过来拎起这个脏兮兮的鸟笼,这只圆滚滚的短尾鼠还伸出手来吱吱一声,自己把笼子门给关上了。
启灵开智的精怪听得懂人话,虽因身体喉骨构造的不同而无法学会说人类的语言,可一旦拥有灵智,终究不能再一概视作不开化的兽。
人统皇廷治下的子民可不只有人。
若非遇上对异类有偏见的差官,一般这样为害乡野却没酿成祸患罪不至死的精怪,大多会被带回望京台酌情安置。
日后民间各处,无论开山修路、建楼筑坝还是耕作秋收,亦或除魔司内部谁看中收服纳为己用跑跑腿……
只要不叫它们野化扰民,多多少少都能派上点用场。
事情办完,天字院这队人马回东山复命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了。
昨晚京郊下过一场大雨,林间潮润的水汽驱散暑意,东山山林如洗。
抄近道从林中过,指挥使携麾下钻出林子来到前山大路上时,便瞧见山坡上已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等到了山巅望京台大殿前,玄门五大宗派的掌教就都已经到齐了。
台前此时何止千人?
修行世界的大小宗派、各处散修野道和大小妖精数不胜数。
不算已覆灭的青山派和南天门,这五大派不过是玄门里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几座宗门。
无论俗世还是修行道上,若想安稳太平,叫大部分人老实听话不闹事,那不管背地里如何,明面上统治者执政就不能偏离了“公正”二字。
朝廷此次兴兵灭了两派,还要审理问罪余下五大宗,甭管是凑热闹还是抱有怀疑审视的态度来旁听,望京台前都挤满了各方修者。
里头有散修,有小妖,在人群缝隙里还能瞧见不少蹲主人肩上人立而起的各式宠兽精怪。
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胆大包天到幻化成灵兽形态溜进来旁观的大妖。
时间还未到巳时,五大宗派的掌教皆被门中长老与心腹弟子簇拥着站台前与众人交流。
山林小路上此时过来一队着除魔司黑金服制的差官,领头的还是个神情淡冷、瞳色为少见琥珀色的金绣蟒纹袍指挥使,不免叫台前喧闹的人声平寂了一息。
稻琼目不斜视,身姿挺拔高挑,领着身后两列人马径直穿过人群步向正殿大门。
前方人群不自觉退避分散,皆让出道路来。
可在她踏上石阶前,面前最后一个人却没让开。
这是个仙风道骨、面容俊朗的中年道人,瞧上去才四十岁左右。
他牙齿白净,笑容明朗,道袍袖摆边缘厚叠黄符,言行举止看似温和真诚,却是站在石阶之上jsg居高临下。
“敢问这位大人,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身边有弟子附和接话:“此处也没个日晷钟刻,我们掌教真人依命听宣一大早来吃了个闭门羹,这就是望京台的规矩吗?”
难怪宗篱总说玄门对除魔司阳奉阴违,面上恭敬实则跋扈。
他们以为自己是来做客的吗?
余众噤声,瞧着符琊山掌教方鹤出面与这年纪轻轻的指挥使打机锋。
稻琼抬手,身后面露凶光的卫官们顿时安静下来,出鞘三寸的刀锋重新隐没。
她头也不抬,语气浅淡道:“记上,符琊山有碍朝廷公务——”
“大人说笑了。”
方鹤告罪退到一边,瞥了一眼赵城提的竹笼,笑容玩味,轻蔑道:“贫道只是没想到指挥使大人屡破大案,反倒在真正进入望京台以后,处理的都是这么些小事……”
鬼宅、清树镇、桐城。
果然,玄门已经盯上她了。
稻琼充耳不闻,经过他身边时清浅留下一句话:“公务不分大小,在我眼里,无论是外出公干,还是捉拿这一只小小的田鼠精,都没什么分别。”
她拾阶而上,走到殿门前,门内恰巧传来一阵钟声,悠扬宏亮震响山林。
在一大片飞鸟惊起浮掠投来的斑驳光影下,朱红色的大殿正门吱呀呀打开,鱼贯而出两长列差官衙役。
领头的正是妖山院司使罗绯。
在外人面前,蛇女挺给面子,领着一干司卫躬身向指挥使行礼:“见过大人!”
稻琼回头,与先前的符琊山掌教变换了身位,居高临下道:“诸位不是想见识望京台的规矩么?
巳时已到,罗绯,缴械搜身后,再领他们进去。”
——
巳时已过,太阳升上来了,外头炎阳高照,侧殿内却是凉风习习,不见暑意。
“那个方黄叶阴阳怪气的,看起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毕竟在望京台内,不好太过放肆,隔着一整条书案,指挥使大人言语忿忿,双臂交叠,手肘搁在书案对面,目光炯炯看着对面提笔行文的美人。
“什么方黄叶,人家符琊山掌教名叫方鹤,道号黄叶真人。
我们先前在清树镇的时候,桐城来援的狼鹫军重骑在镇外擒下的那个青山派弟子方佑,是他的亲侄儿。”
“难怪他莫名其妙跳出来惹我……”
稻琼恍然,“缇缇,你说他在门口堵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萧缇笑着看向她,“你不是应对得很好吗?”
稻琼趴了下来,下巴搁在手背上,叹了一口气。
萧缇都能想象到她如果把猫耳朵放出来压低服帖着头皮的样子了。
“我只是觉得不能露怯,万一被他把气势压盖过去,那我该多丢人现眼啊。”
萧缇放下笔,手伸过来抚摸她的脸。
少将军头一歪,就把她凉滑的手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用热乎乎的脸和手一起替她捂着,琥珀色的眼眸盯着她慢慢眨了眨,“你觉得这次枢密院听审的结果会如何?”
萧缇手指滑到她下巴处轻轻勾了勾,“你可是堂堂指挥使呢,自己去看呀!”
稻琼眯起了眼睛,下巴抬高一点让她摸,“不去。我去也只能站一边看着,最后的结果该怎样还是怎样,不会有任何影响,那我还不如待这儿一边陪你一边等。”
这只猫儿的确挺懒的,但也懒得可爱,至少萧缇就很喜欢。
“放心吧,就算几位国老着眼于天下大局,玄门五大派这次也断然无法全身而退。”
稻琼精神一振,眼睛睁开,“怎么说?”
“我跟在正卿大人身边学习了这些日子,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正卿大人闲谈时曾提点过我,说世间各人所拥有的过人才智和强大力量,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既然是财富,那便是中性的,有好也有坏。
坏的代表其实不是玄门,而是与民间为富不仁、不修德行的奸商恶霸一般恃强凌弱作恶的人。
修行求道本没有错,错的是那群自认六根清净断情绝爱,丝毫不眷顾人间的修者。
正卿大人的理念一直都是只要守规矩,弱小与强大就都不是过错,任何人都有资格在这世间堂堂正正站着活。
可一旦越了线,不管是谁也都得付出代价。
只不过弱小与强大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所以就要有人站出来为弱小者说话谋一个公道,除魔司就是这样的存在。”
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有能力又愿意义无反顾站出来的人屈指可数。
所以萧缇在宗篱身边跟着,瞧见老头儿谋划的全局时,才会打心底里产生一股莫大的敬佩之情。
“阿琼,你知道除魔司这些年花如此大代价藏起护好的叶戎昭是什么身份吗?”
“假‘长生丹’,洗魂术,转轮法……源头能追溯到天地五行三易玄论中去。
而此中大家,当属人统开天之时,初代天子造龙脉后坑杀的那三千玄士。
叶家就是其中一脉。”
稻琼坐直了身子,“也就是说——”
“对。”萧缇轻笑着肯定。
“宗篱大人把叶戎昭藏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玄门越来越贪心,越来越肆无忌惮直至触犯禁忌……”
前世的宗篱领导着除魔司艰难压制着一步步壮大的玄门,却一直没有等到机会,前世的萧缇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了不起的正卿,但今生误打误撞都对上了。
市井中,挂靠在青山派门下的道观,暗地里拐来孩童取灵气,炼能增补气血强身健体的所谓“长生丹”贿赂基层官吏……
修行道上,玄门老怪用转轮邪法洗魂“转生”图一个长生久视……
这些事情都曝出来,叶戎昭就有用了。
他能以正宗叶家传人的身份,证明玄门用的这些法子从根源上脱胎于开国时的方士道法。
玄门能从中钻研出这些歪门邪道出来,就表明他们在五行三易玄论上的造诣不低。
那么对他们而言,初代天子费尽心思铸成又隐藏好的龙脉,就也不再是安全的了。
稻琼眼睛亮晶晶的,“所以说,玄门已登临能威胁到国朝气运根基的门槛,有先前的几桩大案打底,叶戎昭就成了钉死他们的杀手锏!”
为立场针锋相对博弈辩护,很多时候都争不出对错高下。
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再多,对上位者而言,只要威胁到统治的根基,哪怕仅仅是没有证据的猜测,也足以左右他们的决定。
殿外传来一声轻笑,“难怪先前大人与我说,我天字院挖到宝了。”
两人连忙站了起来,“杜大人。”
杜琪兰早在清树镇就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猫腻,左右都是自己人,现在撞见她俩牵握在一起的手松开,也全当没见着。
萧缇脸皮薄,此时红着脸不敢抬头,收整着桌上的文卷。
只稻琼若无其事迎了上去,“大人,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已经审完了?”
“嗯,正卿大人私下谋划多年,如今收网自然是快的。
至于结果,也与你们聊说的一样,玄门大罪落定,无可推诿。”
但杜琪兰的神色却很复杂,并没有大事落定的轻松样子。
“罪定了,罚却不好说。
几位国相在听完审后当即便通过了我们给玄门定下的恶逆之罪,可随后又宣旨,召大人和那五名玄门掌教共赴皇城去往军机枢密院中去了。
大人预料的没错,前些日子玄门修派押送大妖去刑部没那么简单,他们明显已经结成同盟,提前接触过枢密院了。”
第47章
宗篱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等日落时分回来的时候, 瞧见三院院卿领着几个心腹骨干留在正殿里等着,他也丝毫没有意外。
他乐乐呵呵笑道:“都等在这里做什么?天黑了还不下衙回去,是想留在后山过夜明天继续当班?”
“这些日子大伙也都辛苦了, 回京的指挥使与游侠儿且都不忙着离开, 我做主,阖司轮番休沐三日,叫兄弟们歇息修整几日再说。
只三位院卿辛苦一二, 暂时都留在望京台吧。”
“萧缇,把我先前让你整理好的轮值名单拿出来。”
说罢,老头儿笑着挥手赶人,“且去且去, 再不走,老夫就默认你们不要这个假了。”
堂内无人动身,一名妖山院的指挥使出言问:“大人, 枢密院量刑如何?”
宗篱驭下开明。
法度之内, 但求一个问心无愧。
望京台诸人只要尽心尽力认真做事,jsg 无论结果如何, 他都从不会因不可控的意外而责骂大家。
与之相对应, 他的温和态度也不能代表最终的结果。
罗绯接话:“大人,我妖山院自立院起, 您就说过, 既披上这层官身, 万事便当秉公为国,不可打破规矩, 以个人立场代入私人恩怨。
您知晓天下大妖所面临的窘迫局面。
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我妖院司官不知被多少大妖指着鼻子骂是数典忘祖的离群走狗……
可我都记着您说过的话, 灭私奉公,只等今日结果,给我族群一个交代。
如今玄门罪已落定,卑职只想知道,判决结果是什么?”
蛇女神色期待,预备听到的是某个宗派大半弟子被废掉丹田遣散,某座宗门罪无可恕被大军屠山踏平,亦或是某家掌教问罪下狱,某派长老被正法……
修行道不像世俗人间,有那么复杂的量刑裁定与审判程序。
在弱肉强食的修行世界,一旦起争端,动辄便是数条人命。所以除魔司执法也不似刑部及民间官府,向来刑罚极重。
除非上头有交代,否则案子大多都交由望京台派去处理的司官自行裁定。
撞他们手里的修者要么放,要么杀,带回来关押都少见。
整个除魔司总衙望京台,后山三院加起来都凑不出五十间设有灵枷封印的牢房。
现在也是,玄门被定下恶逆大罪,虽然五派掌教也被宣去了皇城枢密院,叫人心底不安,但没人觉得他们能逃脱重刑。
“哦,这个啊。”
宗篱敛去了笑,慢慢走到上首坐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铁证如山,玄门五大派皆认罪,罚得也算是挺重吧。”
“五派门中宗库悉数造册上缴,自此封山退出修界,门人山中修道,五十年不得下山行走。”
这,算是重罚吗?
某种程度上好像,也算……
上缴宗库封山,没有新鲜血液注入,没有修行资源补给,五十年以后解除封禁,谁还记得这几家昔日辉煌的玄门魁首?
青黄不接,一群封闭了半百年、身子已大半入土的老头老太能做什么?
五十年的时间,足以叫一轮山河换日月,昔日玄门魁首被拉下马背,成为籍籍无名的小宗派了。
可换言之,某种程度上也相当于这些人什么惩罚也没有……
“不仅如此,那五宗掌教还联请戴罪立功,枢密院同意了,说日后望京台再设立一院,专从玄门里选拔出众人才,做些马前卒的危险活计……”
“凭什么?!”
“想得美!”
殿内立时便炸开了锅。
“司衙的兄弟们哪一个不是精挑细选层层选拔挤破头才进来的?
戴罪立功,屁话一讲就给他们腾一院的位置出来?”
地字院院卿吴焱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那跳脚的指挥使握紧拳头,犟着脖子愤愤闭嘴了。
宗篱淡然道:“不是腾位置给他们。这些人进来也无衔位,无品无阶无俸禄,且有功不赏,有过当罚……”
这次连妖山院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五大宗门奉上门中所有财富,退回宗地封山不出,一旦除魔司有令,就派出门下精英弟子来送死打白工,只求一条活路,叫朝廷不追究放一马就行。
只看大局,玄门示弱缩头,甘愿钻入囚笼里钝刀子割肉慢慢被拖死,对望京台来说,也免得逼太狠叫对方狗急跳墙。
枢密院诸位国相老成持国,于朝廷而言,这的确算得上是一笔好买卖。
但这件事怎么琢磨都觉得古怪不对劲,叫此时殿内众人一口气堵心里不上不下,憋屈得慌。
妖山院院卿陈竺开口了:“大人,那新设的一院是怎么个章程?
立于我等之下,还是并列于三院、同归望京台及朝廷管辖?”
“当然非并列,枢密院的意思是三院外再设一个下院,日后若再有凶险之地,譬如已化死域毒沼的凶镇、被鬼王屠戮满城尽是活尸厉鬼的冥地……统统都叫他们先去,也不必叫我望京台的弟兄们白白送死。”
越说越古怪了,那玄门就愿意出苦力干这等吃力不讨好的白工吗?
见众人怀疑,宗篱哼一声,“长生丹、转轮术、洗魂法……
他们在五行三易玄论上的造诣可不低,有这种本事,他们不去谁去?”
“你们知晓玄门给这下院取了什么名字么?”
老头儿哂笑道:“天地玄机,天机院。”
咣当一声响,殿内众人看了过去。
只见萧缇脸色惨白,眼睫低垂瞧着摔落一地的镇纸与文简,嘴唇轻轻颤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卑职手松了一下,没拿稳……”
稻琼起身,过去帮她捡起了散落的东西,用身体挡住她投来惊惶朦胧的泪眼,回头问:“大人,枢密院为何会下这等决策?”
不屠戮遣散,只收缴宗库搜刮资源后放玄门五大宗封山闭门自生自灭,虽然心底憋屈不喜,但她能理解枢密院中国相们的想法。
大军真要踏平福地,这是在逼对方狗急跳墙拼命。
民间叛乱都得花时间平定,何况是玄门大宗?若是被逼急了,一个不慎就会引发大的动乱。
先前铁骑重甲接连灭两宗,南天门是认罪后自行遣散,过程还算平稳,但大军踏平青山派时可是血染山林,花了好一番功夫。
直到现在,天下各地还有青山派余孽在作乱。
灭宗二字说起来简单,背后却都是一场血腥的屠杀征战。
死的人里不仅有修者,还有马革裹尸的将士。
断肢残臂,流血漂橹,青山化血沼,活人成尸骨……死的有罪人,也有无辜者。
为了世道安稳,不令大军开进以致人心惶惶,叫俗世与修行两道都动荡不安……让五大宗门自行消亡,的确像枢密院那些国老们做下的决定。
可为何偏偏还要设立什么劳什子的天机院给活路?
宗篱不答,抬眼环视了一圈。
众人心领神会,知晓事涉机密,一大半的司官便都退下了。
萧缇此时思绪乱了,心神动荡不能自持,抱着少将军帮忙理好的文简垂首也告辞了。
反正她被抬举调到正卿大人身边,宗篱爱她才智,已把这姑娘视作半个徒儿看待,有些事情过后总会知道的。
等人都走了,老头儿才叹了一口气,“枢密院虽然下了封口令,但这件事定会在各部司衙及阁老将军之间传开,我也就不瞒你们了。”
宗篱抬手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道:“我用叶戎昭钉死了他们,叫朝廷重视起玄门之害,可他们也借此证实了自己在五行三易玄术上的造诣。
符琊山掌教方鹤说,七宗联合,曾在百年前花费莫大代价,耗竭了九名太上的毕生功力,借三易方术占卜窥见了未来一隅之景。
玄盘天机昭示,再有不到十年,无垠雾海将卷起前所未有的潮汐大浪,浪涌会裹挟着无穷无尽的魔物暴动冲关。
其后狼鹫军战败,定魔关破,世道大乱,生灵涂炭……”
什么乡野神婆神棍忽悠人的鬼话,天子和国老们就这么信了?
“叶家方术未曾断代失传过,叶戎昭是正统的天地五行三易传人。
他虽没这么大的本事,却能印证玄门拿出那盘玄机卦象的真假。
今日在枢密院,戎昭刚施展家学,生机便在瞬息之间被抽干,化作形销骨立、白发苍苍的鸡皮老人。”
宗篱低声道:“他临死前说,那卦象是真的。”
殿内人笑不出来了。
宗篱看向陈竺,苦笑道:“贤弟,我于你失信了。
这么多年的安排,咱们将玄门这个大祸害推进朝堂诸老的视线中,以大义之名钉死了七大派的罪,却也送了他们一张保命符……”
方才人多,有些事情不好明说。
今日枢密院种种,包括先前赵相跟玄门的接触,其实归根究底,都是因为玄门呈上的这幅卦。
相比玄门,朝廷当然更信自己人,但宗篱没法向枢密院说谎,叶家是真的,他也信叶戎昭,他相信方鹤说的话……
除魔司三院互有竞争龃龉,但关起门一致对外时,也都是手足兄弟。
妖山院事事争先冒尖,样样都要压旁人一头,天地两院气归气,骂归骂,却也是知晓原因的。
谁不知道玄门欺人太甚?谁不晓得大妖的处境?
每一个进入除魔司的大妖,悍不畏死样样争先斗狠的那股劲儿,实则都是埋藏在心底的恨与怨交织一块儿,爆发出的一团怒火。
但那又能jsg如何呢?
玄门万万人数不胜数,满天下的大妖加起来才多少?执政者需着眼大局,但很多时候,声浪最大占据大局的都是仗势欺人的乌合之众。
宗篱愿意为弱者谋一个公道。
面对玄门那高高在上胡作非为的七大宗门,无论凡俗百姓还是大妖,都是势弱之人。
可现在……
“刑部关押的那群人也保不住了。”
“大人!”
宗篱瞧向自家天字院的猫妖指挥使,眼底满是无奈与惋惜。
“既已得知雾海异动的消息,这所谓的天机院就不得不立了,定魔关不能有失,在此之前,所有势力争端都要排到后面去。
赵相的意思,先前刑部收押的那批大妖无罪无过,的确应当释放。
但刑部会在五日后押解他们离城去京郊官道,在那里放人。”
——
“这干的什么混账事!不在城里要跑去郊外,时间地点都给出去,是放人还是交接?生怕人从玄门手里跑了是吧?”
尹芳熙抱打不平气得厉害,一脚把院子里的石凳踢飞,圆圆的石墩砸到碎石路上,随即骨碌碌滚进了池子里。
不听红着眼眶,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小丫头右臂左腿都绑着石膏,拿左手胡乱把眼泪擦掉,仰头带着鼻音问:“姐姐,我爹和弟弟都要死了对吗?”
稻琼无言以对。
玄门态度良好认罚认错,审了、罚了,朝廷也要安抚他们好叫其日后出力。
这几十名藏在市井被玄门挖出来擒拿的大妖就成了弃子。
五大派明面上宗库全部上缴,元气大伤,回头封山闭门,自然需要资源补给继续修行培养门中弟子……
朝廷既要用他们,又厌恶不愿搭理他们。
直接提供助力不行,放任他们倾颓衰弱也不行,便干脆去郊外放了这群大妖。
还是那一套冠冕堂皇的做法,说是两边都不管,看似两不相帮,可这分明是让玄门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直接将袋口打开,将刑部丢出来的弃子牢牢接住。
掩耳盗铃,欺人太甚!
稻琼心底猛然窜起了一团几欲蔓延烧天的怒火。
在桐城王家院子的茶壶洞天中,转生成王构后道心沦丧已至疯魔的虚谷道人曾不怀好意的怂恿挑拨:“大妖本就不多,死一个少一个,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怕以后用来抵挡胎中天罚的妖丹不够用吗?”
“玄门能钻研出转轮洗魂的秘术,焉知不能抓来无数大妖研究,如豢养家禽一般弄出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妖丹库?”
……
“姐姐,官府不是应该保护无罪之人的吗?为什么要为虎作伥……
我爹他们做错了什么?”
尹芳熙压抑着火气蹲下来给正骨都能忍着不哭的小姑娘擦眼泪,“世道就是如此,朝堂上那些大人物考虑的多,为了狗娘养的大局,总要叫一小丛人受委屈被欺负……”
她拿亲身经历安慰纪乔:“不听啊,其实我们以前在西疆军中也受过这种气。
有一次北军援救不及时,你稻琼姐姐差点死魔物手里。
过后北军领了罚,被兵部不痛不痒斥责了几句,我们还不能责怪他们,她甚至得捏着鼻子谢人家帮忙……
反正大人物们翻来覆去都是些堂皇的大道理,‘要顾全大局’。”
说着,尹芳熙觉得这个例子好像有些勉强,跟纪家遇到的倒霉事相比起来,不怎么能安慰到人,于是抬头便对少将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来哄哄孩子。
稻琼面无表情,走近来摸了摸纪乔的脑袋。
“是该哭,受了委屈为什么不能哭,当年我爹逼我去道谢,我没哭,回来就烧了他的幕府,那是他第一次徇私没治我军法。
不听,你知道你爹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小丫头哭得打嗝,仰头满脸泪看着她。
“他们呆错了地方。这里是人统江山,不是妖的。”
尹芳熙背上爬过了一溜儿鸡皮疙瘩,忙一巴掌把稻琼的手拍掉,将小丫头的脑袋按进怀里,笑道:“少将军真是……说什么玩笑话,都是人生肉长的,妖难道不是人么?”
她看着旁边几个在水池边打捞石凳的下仆,咬牙切齿低声道:“在外面说这种话,想死啊你!”
深夜,定衍侯府后院的一间房门被人轻轻叩响,“缇缇,睡了么?”
门很快就吱呀一声拉开,赤足从床上跳下来的美人扑进了她怀里。
少将军反手关门,将美人托臀抱了起来,一边亲吻着她凉滑湿润的面颊,一边低声问:“一直在等我么?”
萧缇腿勾在她腰后,捧着她的脸承吻,清亮的泪水从眼角止不住滑落,颤声道:“我害怕,阿琼,我好怕……
天机阁,天机院……为什么我们做了这么多,他们还是来了?”
稻琼托着她走进内室,绕过屏风,将她放躺到床榻上,压上去扣住她的手,从眉心吻到嘴唇,吮碾了几下后,头蹭到她颊侧轻嗅,耳鬓厮磨。
“不一样,这次他们来得早,也来的弱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好没用,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做不好,总是给你拖后腿——”
稻琼板着脸起身,萧缇不明所以,怯怯地瞧着她,“阿琼?”
少将军把人抱了起来,抬手将她衣带扯开,领口的衣襟往外一拨,洁白的寝衣便顺着美人圆润的肩头滑落,显露出其下不着寸缕,饱满圆润令人目眩的弧度与美。
萧缇吓了一跳,乌发贴滑着腰背上细腻的皮肤轻晃,搂着她的脖子不敢动,没一会儿就被剥干净了。
少将军抱着她,抬头道:“你再说一遍?”
萧缇跪坐在她怀里,环着她的脖颈红霞满面,羞到不敢抬头,低声道:“我、我不说了,你又欺负人……”
稻琼将人抱紧,吻到她喘不过气才松开,一只手顺着柔软的腰线下滑,直到落于她脚踝一处擦红了的皮肤那里,一把环握住细白的踝骨。
那是萧缇方才急着见她开门时磕到的。
掌心温暖,烘得萧缇脚踝处也暖洋洋的,她耐不住心上人直白火热的目光,干脆倾身贴近,环抱住了她不叫她看。
稻琼握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在她背后来回摸抚梭巡,传递温度,吻了吻美人蓬软的发顶,敛去眼底笑意,眼神幽深暗沉。
“缇缇,你先前说上辈子的我暴露身份后,用性命换回了稻家满门余众,我是如何做的?”
第48章
正卿下令望京台阖司放的这几天假, 一则是真的想叫大家伙儿好好休息几天,二来也是为了安抚司衙内众人的情绪。
因为隔日,皇城令在望京台内择址筹建天机院的旨意便下来了。
玄门五派知道自己此时不受欢迎, 也未节外生枝高调露面。
除了与望京台接洽筹建天机院的那几位掌教及长老护法, 其余人都老老实实低调的很,只在城内各宗联络点住下,除了必要的日常补给采购, 旁的时候皆闭门不出。
只等几日后刑部放人,他们便会将这批大妖抓了带走回宗封山。
稻建桓知道女儿的秉性,在她第一日假的时候特地从兵部提前半天回来,把人叫到书房里开导。
玄门呈上来的消息事关重大, 定魔关不容有失,昨日宗篱他们从枢密院离开以后,几位国相便去拜见天子, 连夜将回京的几位西疆大将都召进了皇城。
“我们和那群神棍没打过什么交道, 赵相凭先前与他们接触的经验推测, 说这群人就算讲的都是实情, 也得防着, 话只能听信一半。
卜出来的卦象上说十年内雾海异动,只怕这个时间还要打个折扣。”
稻煦坐在轮椅上, 将折扇敲到手里, 皱眉道:“父亲, 那您不日就要回返西疆了吗?”
稻建桓点头,“我为中军主将, 回来也有快半年了, 隔着这么远,送到手里的军情总是延后几日的, 我心里也不踏实。
陛下恩典,本是想叫我歇到年底,如今不过是提前几个月,早点去了我也放心。”
“朝廷这几日就会下令召返乡探亲的狼鹫将士归列了,预计不出半月,为父便要率军启程离开。”
他看向长子,叮嘱道:“太夫人如今年纪大了,你们作为孙辈,要顾念着祖母身体,替为父好生尽孝知道吗?”
见稻煦恭敬答应,须发斑白的老将转向另一旁,“琼儿?”
稻琼这才应jsg声:“知道了,父亲。”
道建桓见状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爹就不逼你回来了。”
“父亲疼爱我,我知道的,况且……”
她低声道:“西疆狼鹫分三军,您是中军主帅,北线有尹武侯,南线还有罗将军。
下一任狼鹫主帅,肯定是轮不上我稻家了。”
狼鹫稻家军这个称号传得天下尽人皆知,虽说朝廷不至于因此就忌惮排挤肱骨老臣,但毕竟还是会有一定的影响与考虑。
除非稻家能再出第二个稻建桓,不然,下一任狼鹫主帅大概率应该就落在尹家或罗家上了。
道建桓有些意外,稻煦用折扇指着她对父亲笑道:“爹,妹妹终于长大懂事,您可以放心了。”
稻琼笑着把扇骨拍开,“大哥,你别说的我好像个小孩儿似的。”
她敛去了笑意,看向父亲认真道:“爹不用担心我,我都知道的。”
西疆地域辽阔,但军中生活向来枯燥乏味,即便自在,也是个偏僻的苦寒之地。
稻建桓把女儿带去是想磨砺她的性子,叫她立点功有个傍身之基,而不是叫女儿不上不下待在那儿受一辈子苦的。
慈父之心,当年带她从京城离开是为她好,如今逼她回来,也同样是希望她好。
但如今看来,稻琼自己无所谓,老父亲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后悔了。
大将军看着她,忍不住多唠叨了几句:“京城不比西疆,凡事没有把握的就多跟家里人商量,问一问你大哥。
我听说你喜欢定衍萧家的三小姐?
若是真喜欢,爹走之前就去找定衍萧侯聊聊……”
稻琼却摇头谢绝了父亲的好意,“她年纪小,上头还有一个未出阁的长姐,现在下定有些早了。”
道建桓也没勉强,“随你,年轻人心思不定,不多经历些事情,情根生出来容易,日后相守却难。”
府里老太太溺爱孩子,看孙女哪儿哪儿都好,他可没那么乐观。
这世道大妖过得艰难,两情相悦彼此喜欢是一回事,相守陪伴则是另一回事。
那萧家三小姐,稻建桓私底下也从长子那儿拿过卷宗查问了底细。
稻琼如果是他亲生的女儿而非大妖,有这般深闺女子相配倒也没什么。
可女儿的身份摆在那儿,前程坎坷未卜,他不觉得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聪慧姑娘真能义无反顾陪她一辈子。
父子三人在书房聊了一会儿,稻泽也找来了。
他对父亲向来畏惧比亲近要多,一点也不嫉妒大哥和妹妹比自己更得父亲重视。
若不是太夫人发话叫他来,妻子也放话激他,稻泽才不会亲自过来叫父亲和妹妹他们来用晚膳。
将军府没那么多规矩,他乐得拉妻子回院子里呆着。
等父子四人从书房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稻琼放慢脚步跟在父亲身边,看着前头稻泽推着大哥轮椅走飞快的背影,低声道:“爹,我心里不痛快。”
老将步伐不变,“我心里也不痛快,雾海才平息了多久,现在起幺蛾子,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人哪能事事顺心如意的?”
少将军停下了步子,“爹,您知道我的意思,刑部——”
稻建桓心里沉沉叹了口气,既欣慰又担忧,回头看向她,“这件事你别管,回头我来安排,看赶在刑部放人前还能不能做些什么。
莫再多想,咱们尽一份心也就够了。
那三十七名大妖既是朝廷对五宗识时务的安抚,也是交换。
万一未来真如卦象所显示的那般,狼鹫军一垮,除魔司就得顶上去了,朝廷以后说不准还需要玄门的援助。
你是稻家的女儿、西疆狼鹫的少将军,如果你陷进去了,为父不好跟枢密院交代。”
可既然是交换,就算父亲出面,又能做什么呢?
这群大妖的下场在叶戎昭死的那刻便已成了定局。
稻琼嘴唇动了几下,终究咽下了嘴里的话,垂下目光,轻声道:“孩儿任性,给您添麻烦了。”
稻建桓拍了拍她的肩膀,“时运不济,无妄之灾,这不是你们的错,且看日后吧。”
望京台休沐第二日,稻琼又去了定衍侯府,在侯府大小姐审视的目光里把萧缇接了出来。
萧缇问今日要去哪儿玩她也不说。
少将军自顾自将一日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带她自城南逛到城北,从城中喧闹的市井去到城外香火鼎盛的宝刹古寺。
晚些时候,等日头不那么晒了,风轻云淡、秋高气爽,稻琼便骑着马带她去郊外旷野上游玩。
草地已被秋意侵染了些许,入目碧绿的葱翠里泛上了一丝丝绒绒的嫩黄。
萧缇挽着少将军的胳膊,手里握着一个才舔吃了几口的糖人,与她一起坐在湖边的斜坡上,仰头看着碧蓝天空下那只于风中自由翱翔的纸鸢。
她微微侧头倚靠到稻琼肩膀上,享受着二人独处的宁静安逸,可少将军突然便凑过来,将她吮了几口的糖人脑袋咬掉了。
等嘴里嘎吱嘎吱嚼着都咽下去了,少将军评价道:“不好吃。”
这人总是这样,明明不爱吃,但每次看她吃的时候,都硬要凑过来尝一尝。
萧缇换了只手拿着糖人,抵住她的脑袋嗔道:“刚买的时候你说不喜欢,只让买一个,现在又来吃我的。
你都说不好吃了,干嘛还要第二口?”
稻琼笑了起来,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低声道:“糖人太甜了,我喜欢这样淡一些的。”
青天白日之下,这里虽是郊野,但远处田间可还有许多瞧上去拇指大小的农人在劳作。
四下也并非无人,山水灵秀处总能孕养些灵禽精怪出来。
偶尔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便会瞧见一些机警的小兽蹦蹦跳跳路过。
它们在树梢跳跃奔跑,有时瞧见人后就立马闪身蹿下树梢不见了踪影,随后十几步远的灌木丛里便会出现一个仰着脖子的小东西。
那山野精怪两爪会耷拉在身前,后腿直立站起来,踮着脚蹄好奇地往有人的地方张望。
启灵开智的精怪爱往人在的地方跑,这不是它们蠢,而是开智以后便像小孩子一样,对人类的生活总有旺盛的好奇与向往。
这只灵智还未开却得了些灵性的野兔也是。
它怀里抱着一个像木薯一样的东西,用三瓣嘴咬几口,正躲不远处的树墩后面蹲立着张望。
可还没瞅几眼,那双可怕的琥珀色眼睛就看了过来,野兔吓得怀里抱着的木薯都掉了,四肢乱飞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随后屁滚尿流撞树上,蹦起来哗啦啦钻草丛里逃掉了。
小小一只动静还挺大……
萧缇红着脸把她推开,偏过头去吮糖人不理她。
稻琼靠过来从身后将人搂抱住,下巴搁到她头顶,享受依恋般蹭了蹭,声音低得像一阵微风,出口便散了。
“缇缇,你身上好香。”
她从萧缇腰间将香囊解下,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这个闻起来怎么有点凉飕飕的冷,感觉和你身上的香味不一样。”
美人耳朵也红透了,抬手想将香囊拿回来,少将军却握紧了不让。
“香本就因人而异,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调香方子,分为冷暖二调,夏日用冷香,现在入秋,我马上也要换了。”
舞姬半生颠沛流离,以色侍人,萧缇整理生母的遗物时,也挑出来了一些能用的东西。
稻琼皱眉,“你体质弱,用什么冷香?”
萧缇轻笑着攥住她的袖角,把她的手扯下来,“不是的,就好似夏日睡凉席,冬天枕暖褥,香的冷暖是指味道,一种冷暖的感觉,而非真的就能带来寒暑之意。”
“原来如此。”少将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把香囊塞自己怀里藏好了,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无辜的眨了眨,振振有词:“我怕热,喜欢凉的感觉,配这种冷香刚好。”
这种私人的东西怎么共用?
等后日回了望京台,阿琼戴着她佩戴过的香囊,叫同僚们瞧见多不像话。
“你还给我啦,回头我给你再绣制一份新的。”
猫妖仰头望着天空,扯了扯纸鸢的线,只当作没听见,抽出一柄小刀,捏住刀尖递给她,“你帮我割。”
猫妖温顺的时候是真黏人听话,可一旦拿定主意固执起来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
萧缇无奈,也拿她没辙,握住小刀刀柄,叫她覆着自己的手,一起割断了纸鸢的绳子。
“断鹞卷残秽,秋风携运来。”
萧缇靠在她怀里,看着红云晚霞之下越飞越远的纸鸢,“阿琼,我们一定都会好好的。”
日落以后,玩了一天,萧缇困累得厉害,稻琼便背着她沿路jsg回城。
青灰天色里,美人披着她的外衫,趴少将军背上昏昏欲睡,强撑着困意道:“阿琼,再过十余天便是我爹诞辰之日了,大后日你陪我去城北挑一些祝寿的礼物好不好?”
大后天便是刑部与玄门在官道交接的日子,和自己父亲一样,萧缇也怕她一时冲动,误了前程。
“阿琼?”
月出东山,天还没完全暗下,林间吹往小径来的风便已经有些冷了。
林木树梢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摆动不停,黄枫红叶在摩擦间窸窣作响,像是在低吟哀鸣。
稻琼垂下眸子,看着靴子被黄泥溅洒上的泥点,手紧了紧,背着她往远处城门走去,竟希望这条路一直蔓延,没有尽头。
“好,到时候我陪你去。”
望京台最后一天假,正好赶上朝廷休沐日。
稻琼这天没乱跑,上午就待在将军府,和兄长嫂嫂们一起陪了祖母半日。
哥哥嫂嫂们离开了她也没走,哄得太夫人抱着她笑逐颜开。
底下人喜上眉梢跑来说二少夫人诊出喜脉的时候老太太都没把她丢下,只叫小孙女扶着一起去稻泽院子里去瞧宋傅瑶。
好一番热闹欢喜以后,太夫人也疲累下来,稻琼扶着她回了堂屋正院,还窝祖母身边趴着睡了个午觉。
太夫人虽然心里熨帖高兴,但等她睡醒以后便把孙女赶了出去,只说叫她去忙自己的事,府里陪着解闷的人多,让她不要把时间白白耗在老太太这儿。
少将军听话,下午便邀了京城里相熟的好友去酒楼聚了聚。
她可不仅邀了尹芳熙等狼鹫军袍泽,还请了回京后认识的一批朋友,巡城司东城都尉宋乘雍、天字院司使赵城等一众同僚……连妖山院赤麟红蟒罗绯她都请了。
当然,蛇女假装没收到她的帖子,没搭理她。
这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都是爽快人,有少将军在中间做介绍,叫兵部、除魔司和巡城司三波人都吃出了不少交情。
酒后众人尽欢而散时,夜色下繁星已出,满城灯火璀璨绚烂。
旁边一名军将打了个酒嗝,尹芳熙嫌弃地挥挥手散味儿,毫不留情一脚踹了过去。
那男人被踹了个正着,一下子蹦起来躲了开,勾着其余人的肩膀嬉皮笑脸喊了一声“云台将军恕罪”,随即便呼朋引伴对少将军行礼后离开了。
人都走了以后,尹芳熙却最后留了下来,她看着稻琼,脸颌骨四四方方的,“你今天怎么回事儿?”
稻琼径直往前走,“什么怎么回事,我不能请你们一起吃顿饭么?”
“少蒙我!”尹芳熙跟上去,在她旁边呜呜渣渣,“吃饭就吃饭,你酒也不喝,菜也没吃几口,尽说些煽情话,一顿饭吃得跟断头饭似的……”
稻琼脸一黑,挠了她一爪子,“呸呸呸,什么断头饭,你晦不晦气?再说,我讲什么煽情话了?”
“‘在座诸位人品、才华皆是上等,我能有幸与诸位结识,承蒙关照,所学所得良多,不胜感激……’”
“停停停!”听人复述自己说过的场面话,还挺羞耻的。少将军脸皮火辣辣,一巴掌糊上了尹芳熙的嘴。
云台将军白她一眼把手打掉,左右瞧瞧,见夜色浓重,这条小路上人也不多,压低声音问:“你前几天把不听小丫头接走,她现在怎么样了?
后天刑部就要将人交出去,我去看过,好家伙,玄门五派在官道周边简直布下了天罗地网!
照我看,那架势,就是一整营的铁骑重甲军来都够呛,稻家那点人还不够喝一壶的……”
稻琼干脆抱肩倚靠到路边墙砖上,一条腿曲起,靴子底朝后踩住墙,“那你和兄弟们来帮我?”
“想得美!这件事,成了落罪,死了也白死,你要逞英雄自己去。”
她语气有点酸,“以前还没看出来,你爹对你是真好啊,换做我,我姑母才不帮我干这种傻事。”
“那你若与我是一样的出身境遇,你待如何?”
尹芳熙沉默了。
狼鹫军里有大妖,可在这憋屈的世道,性格早早便都扭曲了。
他们阴沉残戾,每一个都是定魔关身经百战弑杀好斗的老兵老将,也没一个愿意离开西疆回内陆来受气的。
同样是为国效力,拿着薪水俸禄、对狼鹫军有极大归属感的军中将士,西疆的大妖和军中其他人不同,他们没有保家卫国的荣誉感。
他们来投军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是被世道逼来的,朝廷在里头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尹芳熙认得的大妖不少,可里头无一例外对玄门、对朝廷,甚至内陆百姓都没甚好感。
与袍泽同生共死相交莫逆是一回事,可也不妨碍他们讨厌除大妖外的人类。
在西疆军镇,一名狼鹫军的大妖军将会拼死去救一个落入魔怪嘴里的百姓,可救出来了以后,他也会满脸厌恶的叫人滚开。
开始时尹芳熙还不懂不忿,但见惯了,她慢慢也理解了这种恨、怨和无奈。
她自认换做自己的暴脾气,只怕去西疆投军都做不到,或许早就提刀冲上玄门拉几个修派弟子垫背同归于尽了。
“行行行,我不说了,只要你们别当场死玄门手里,过后稻家捞人的时候我也去帮忙。”
在尹芳熙看来,这次行动不可能成功,将军府陪稻琼做这一场,也不过是为了叫她心安罢了。
稻琼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远处的璀璨灯火。
既是为了心安,她又怎能看着林叔他们因为自己的任性白白送死?
纪牧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命,稻家那些死士便不是吗?
这是她自己任性要做的事情,不会拉旁人下水。
稻琼起身离开,“不听被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这是我们这种人的事情,你别管了。”
“人就是人,分什么这种那种?”
尹芳熙跺了跺脚,咬牙道:“后天你多撑几个时辰,到时候我看能不能找宋都尉,兄弟们借巡城司的名义过去看看!
不过你别做太大指望,玄门与大妖两不相帮是规矩,我们顶多从官道上逮着空抢下来几个死士,不可能出手帮你忙的……”
稻琼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城南的一间民居小院。
院子里有纪乔、一老一小两名妇人,还有她一手带出来的镇魔军伍小队。
盾卫秦诸,明暗两亲卫秦洛惟、乐豫,还有与失散多年的女儿才重聚半年的游侠黄峥。
稻琼愣了一瞬,“峥叔,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留在府里么?”
精瘦的中年汉子单膝跪下,面容坚毅,抱拳道:“将军当年把我给了少主,老黄这条命就是主人的。
我被族人欺瞒,对不起芙娘她们母女。若非主君相助,我至今还是个浑浑噩噩的丧家之犬。”
他跪下磕头。
“我轻信族人谎话,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叫芙娘含恨而死……
如今十多年未见,女儿瞧我和陌生人也所差无几。收留她的那户人家心善,视她为己出,她和那家人待一起远比跟着我快活。
有将军府在,我女儿这辈子也不愁被人欺负,黄峥此生心愿皆了,伏乞残骸以报主君!”
稻琼不置可否,“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愿意来就来吧。”
既是自愿做的决定,那就怪不得别人,都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愿再多费口舌了。
稻琼看向一旁眼眶红肿的少妇,出声问:“我要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妇人点了点头,“都备好了,您若是还需要什么,只管与我说,纪家旁的都无,只剩下钱财了。”
她对那白发苍颜的老妇道:“舅婆,这就是稻琼将军,珣儿当初便是被她救下来的。”
说着说着她落下泪来,“却没想到纪家命中大劫接连不断,我夫惨死,大伯和珣儿又要劳将军搭救。”
稻琼低声道:“您也别做太大指望,我只能尽力……”
妇人摇头,“将军尽管放手去做,玄门这次捉拿的都是大妖,若您瞧着我家珣儿是救不出来的拖累……”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恩是恩,仇是仇,珣儿若是死了,孙婉知道该把这笔仇记谁身上。”
孙婉不愧是和纪老爷一起白手起家打拼出偌大家业的铁娘子。
纪家一夜家破人亡,她当时在外忙生意,急急忙忙抛下手头的活计,打听到消息就赶来京城了。
丈夫惨死,儿子和大伯被抓走,侄女逃了,可纪家的万贯家财还在。
孙婉清点了家产联系上纪乔,自jsg然也就联系上了稻琼。
孙婉跟少将军介绍道:“这是我舅婆,也是我娘家那边唯一剩下的亲人。
舅婆和我都是小妖,帮不上大忙,但您要的东西,她能做,而且我敢说,她是这世上做最好的人。”
老妇身形佝偻,明明已经老得牙齿掉光,满脸老人斑,头发也稀稀疏疏如同杂草,可面颊皮肤却没有几道皱纹,呈现出诡异的光滑润泽感。
孙舅婆咳了几声,声音沙哑的回头道:“抬出来吧。”
话音刚落,两个体型魁梧的大汉就从堂屋里一前一后抬着一具被白布蒙住的尸体出来了。
稻琼惊出声来,那两个大汉分明跟天字院司使赵城长得一模一样!
孙舅婆走上前,一个“赵城”弯下腰将脸凑了下来,老妇抬爪一撕,就将一张人脸撕了下来!
少将军吓得一激灵,身后四人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见先前还顶着“赵城”脸的大汉随着面皮被撕掉,像是放掉气一般萎靡缩小,最后缩成了孙舅婆掌心一只白白胖胖蠕动的桑蚕。
孙婉此时已经收整好情绪,解释道:“舅婆的妖魄是一只灵蚕,她当年要不是受了伤,只差一点点便能凝出妖丹修成大妖。”
老妇将手里的人脸皮拿过来踮着脚就要往少将军脸上盖,一边还沙哑说着:“低头,低头,再慢就不新鲜了。”
稻琼心里直发毛,咽了咽唾沫,心一横闭眼弯腰,随即便感觉脸上像盖了一张凉凉滑滑被水浸湿的纸张,不疼不痒,还挺舒服的。
老太太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像是在抚平让湿纸张贴脸。
过了一会儿,少将军习惯后没什么感觉了,她开口问:“好了吗?”
话音一出,竟是一个雄浑粗厚的男人声音。
稻琼睁开眼,只见视线陡然又高了一大截,连衣服都换了一身,跟赵城的司使袍服一模一样。
她看向秦洛惟,后者忙点头认可道:“像,像极了!和您麾下那个赵司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孙舅婆嘴里念念有词,将方才少将军弯腰时从她头上揪走的一根头发喂给了手心的小蚕。
白蚕慢吞吞吃着头发,老妇身边站着的另一个赵城也慢慢变成了稻琼的样子。
老妇从另一个“稻琼”脸上撕下了那张面皮,掌心同样又多了一只白白胖胖的桑蚕。
稻琼将下午吃酒时候从赵城那儿摸来的腰牌挂好,惊异地看着老妇手里两条乳白色的桑蚕,“这便是您用来做□□的材——工具么?”
孙舅婆点头,看着她的脸满意笑道:“老妇当年妖丹虽然没凝成,但还能勉强借一点妖魄灵息。
用那一点点灵蚕之息,我便能从千百枚普通的蚕卵里培养出一对双生蚕宝儿出来。
我养的每一对蚕宝都是天下无双的至宝,各有用处,这一对便是其中之一。
它们不仅蜕皮一次就能炼出一张脸,而且这脸不会堵住你自身毛孔开阖,反倒能滋养肌肤,修复疤痕……”
只不过做出来的脸是能取下来的还是永久的,那就全看这位舅婆的心意了。
孙婉取出一只玉瓶打开,老妇人小心翼翼把手摊平,两条脱力的白蚕便没精打采钻进了瓶子中去休息。
“舅婆做的可不是普普通通的□□。
蚕蜕皮蜕去的是一整副皮囊,将军用的可以说是皮囊外衣。”
稻琼看着老太太指尖拈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脸,瞧见它慢慢失去血色变成惨白的死人脸色,又看着孙舅婆将它贴到白布下的尸体脸上,只觉心里瘆得慌,连忙移开了目光。
她跟秦洛惟乐豫他们交代了几句,临出门前,有些不放心的回头,声如洪钟,雄厚嘹亮,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咳两声控制好,瓮声瓮气道:“那个,舅婆,我这脸能拿下来的吧?”
老太太看着她,夜色灯火之下,笑得和蔼,也笑得阴渗骇人,“放心,好孩子,若拿不下来,或者你们回不来,舅婆就找更好的东西赔你……”
第49章
是夜, 刑部地牢里迎来了一位身形魁梧高大的天字院司使。
墙上烛火摇曳,将晃动的修长人影投射到囚室里面。
三十几名被关在牢里的大妖面上光影交替分明,透过铁栏间隔, 俱都冷眼瞧着外面五人经过。
从九宫格一般排列的近百间栅栏囚室间穿行而过, 面生的司使一边查看一边问:“这里若是满监,能关多少人?”
一名狱卒接话:“每间按五人算,至少能关押四百人。
不过赵司使, 日后若望京台征用了这里,即便送来的修者身上锁了灵枷,以防万一,每间囚室最多也只会关两人。”
男人点了点头, 在最后一间有人的囚室旁停下了脚步。
再往里,一眼看去便是空荡荡一片。
偌大的地牢,八十一间囚室大半都是空的, 三十余名大妖只关押在了靠近门口的十来间里头。
套了一整张灵蚕蜕扮做赵城的少将军指了指身旁这一列铁栏囚室, “你说日后若这里被望京台征用, 你们会更审慎相待, 每间最多关两人, 那他们呢?”
玄门送来的大妖被刑部关押在靠近地牢门的十余间囚室里,每间几乎都有三四人。
除了双手双脚皆佩戴了玄门用符箓封刻好的锁妖链, 他们瞧上去精神状态都不错, 应该没受太大的磋磨苦楚。
这些人三三两两都靠坐的挺近, 想来这些日子经此无妄之灾共历磨难,这群藏于人间四处却被玄门擒捉送来的大妖同仇敌忾, 互相已都结识相熟了。
“以后望京台送来的是嫌犯, 跟这些人可不同。
我们大人说了,这些人身上并无罪名, 无罪而拘本就违了公义,既然不是犯人,就不能以犯人的身份来对待他们。”
玄门押人来刑部的时候可是五花大绑送来的。
他们怕花了几十年布局好不容易擒来的大妖们逃了,见赵相的时候还特意提请将这些人分开单独关押。
赵相没理他们。
老相爷的立场是倾向于拉拢修派势力的,可这不代表他就乐意帮着玄门做事儿。
赵相主张把这群人交出去的出发点是为朝廷及天下考虑,并不是真的亲近修派。
而刑部对相爷下令羁押无罪之徒的做法不满,赵相也知晓。
公道自在人心。
玄门这次算是被朝廷重拿轻放逃过一劫,天下大妖又遭重创。
除魔司众人心底有怨,朝堂诸老其实不少也是捏着鼻子做的决定。
刑部听令关着这群人,却也没苛待。
难怪牢里这些大妖目光冰冷,但看向狱卒的眼神里没有几欲嗜人的刻骨仇恨。
少将军心里有了底,看向身旁的刑部官员,笑道:“差不多了,这么晚还麻烦大人与几位当值的兄弟,叫我明早归衙好能和院卿大人交代,改日我赵城做东,定请几位去城南吃酒!”
为首的刑部官员年纪不大,笑了起来,摆摆手道:“不值一提,反正今晚赵司使不来,我轮值也是在衙门干坐着呆一宿。”
气氛和睦,他身后几个狱卒也拱手附和道:“刘大人说的是,我等守牢房,每日做的事情都是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今夜不过是陪司使大人进来再走一圈,不麻烦的。”
刘姓官员指了指地牢更深处空荡荡的房间,“赵司使不去里头看吗?”
“不了,反正您也跟我介绍过,我原封不动都记到脑子里了,回头能跟我家大人交代就行。”
他似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也不瞒几位兄弟,我今夜才去赴过一场酒宴。
同僚盛情难辞,喝了不少酒,若不是突然记起放假前院卿大人交给我的这桩差使,只怕小弟此时都在家中躺下了。”
几句话拉近距离,刑部官员哈哈大笑,几名狱卒也相视眉舒。
谁当班值守的时候没躲过几回懒?
更别说是假期里还领了差使要办,大家都有不情不愿拖到最后一刻才去做的经历。
“刑部司衙内前两天还议论过,说望京台宗大人放了你们三天假,可把我们给羡慕坏了!”
“对对,方才刘大人带赵司使来的时候,卑职还想您怎么在休沐日的夜里过来办差,原是假休完了活没干,临到明日当班交差前才想起来!”
在愉快的笑声里,赵城低沉雄厚的声音尤其明显,告罪道:“兄弟们可别臊我了,回头叫我家大人晓得,只怕要责骂我一番……”
刑部官员抬手示意,笑着带路往回走,“左右事儿也办完了,这有什么!倒是赵兄弟,你不是京城人吧?
这般年jsg纪就能坐上司使的位置,当真了不起。”
“不瞒刘大人,小弟是桐城人。
七年前运气好被挑中,随杜大人外派离京,年初立了功回来,腰牌就换了枚新的。”
十几步外的一间囚室,坐在两名大妖中间的虬髯大汉猛一抬头看了过来。
稻琼步履不停,和那刑部官员谈笑着往外走,一只手垂在身侧随步伐摆动,某一刻,指尖探出利爪,寒光闪现一瞬又立马收了回去。
若不提前留神注意,当真会以为是烛光摇曳下的错觉。
纪牧坐直了身子,身边两名大妖从他变幻的神情里看出端倪,不动声色打几个手势下去,十余间牢房的大妖们便俱都暗自警惕起来。
国朝尚武,就算刑部官员和小小的狱卒身上都有修为功夫。
朝廷各部司衙卧虎藏龙,六部十二司与望京台及军中不同,委任官员主要看的不是修为,在皇城里,只凭外表与官员品阶,根本看不出一个人武艺的高低。
稻琼确信自己能迅速拿下这四人。
可这四人中但凡有一个警醒能干的,第一时间便捏碎腰牌,下一刻她要面对的,就是被从深夜里唤醒的刑部大衙!
六部十二司拱卫皇城,刑部被惊动,整座皇城立马便会化作饕餮,将她一口吞下!
“京南桐城?我夫人也是桐城人。”
“这倒是巧了!您夫人是桐城哪儿的?
小弟家住城西童家老巷子,侧门后头移栽了一株百年老树,树下有一口井,是家里老门房年轻的时候帮忙打的……”
话音落,稻琼冷不丁一记铁山靠就将身旁刑部官员推至纪牧牢房门前,随即抬腿将一名狱卒抽出一半的刀踢回刀鞘,一记回旋又将另一人也揣至对面牢房铁栏上,反手绞索将第三名狱卒勒喉。
此时被踢刀还鞘的那名狱卒才背朝后狠狠撞上了栏杆。
她动手的时候纪牧便下了命令。
战机稍纵即逝,只一眨眼的功夫,刑部官员脖子被纪牧扣在了手里,两名狱卒被另外两间牢房里的人捂嘴锁住手脚。
第三名狱卒则脸涨得红紫,牢牢抓住少将军死死压住他喉咙的铁臂,拼命想大喊,却只是从气道里发出嘶哑的哀鸣。
稻琼此时才来得及喊一声:“纪兄,莫要杀人!”
听着她粗厚的男人嗓音,纪牧眯着眼睛将信将疑:“妹子?”
“是我,孙舅婆帮我做的人皮蚕蜕。”
稻琼手里的狱卒缺氧晕了过去,纪牧一听孙舅婆的名号就信了。
他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松开手的时候,刑部那刘姓官员便昏迷软倒了下去,胸口均匀起伏,显然还活着。
只另外两名狱卒还被勒在铁栏上动弹不得。
那两间牢房里都有三人,正好挤到栅栏边一站一蹲,用四只手牢牢抓握着狱卒的手脚,还匀出一个来从背后十指交扣压死了狱卒的嘴不叫他喊出声来。
大妖们先前本都被玄门的灵枷锁链拷上了,刑部看不惯给他们把枷去了,但铁符刻阵的锁妖链可还在。
他们此时除了本身的力气,一点妖力都使不出来。
稻琼将第一个狱卒打晕,去到第二个面前时,那间牢房却不愿意放人了。
里面领头的大妖面色阴鸷,双手死死压着狱卒的口鼻,冷冷瞧着她。
狱卒此时已经昏了过去,呼吸不畅,脸憋到发紫,显然快窒息而死了。
稻琼手压到腰间刀柄上,低声呵斥:“放手!”
“我是来救人的,我也是妖,这身皮囊还有用,暂时脱不得,纪兄可为我作证。”
纪牧简单说了两声,对方无动于衷。
眼见狱卒身体肌肉的抽动慢慢平缓下来,少将军大急,怒道:“他要是死了,我立马转头就走!”
“朝廷各部下发的腰牌都有玄机,与官差性命相连,人一死腰牌就会裂,你们想惊动整座皇城吗?!”
这群人里没有京城本土人士,都是玄门在天下各地抓来的,没人知道稻琼的话是真是假。
此时捂住狱卒口鼻的大妖将信将疑,纪牧也皱了皱眉,“王乔,别节外生枝!”
其他牢房里的人也相继劝骂:“就是,冤有头债有主!把火撒狱卒身上,算什么好汉?”
这人终于松了手,狱卒瘫软倒地被稻琼接住,她把住脉息探了探,小小松了口气。
王乔冷眼瞧着,阴渗渗道:“昨天一饭之恩,我不杀他,但此后拦在路上的,皆是我等生死之敌,心软就别来逞英雄,趁早滚蛋!”
稻琼没理他,起身扯断牢门锁链,把人一个个都放了出来。
轮到他的时候,少将军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随后抽刀斩断了王乔手脚上的锁妖链,揪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近前来,眼化狰狞竖瞳。
“用得着你说?姑奶奶手里沾过的人命,比你所谓的仇敌多十倍!”
王乔被推得撞铁栏上背后一痛,丹田涌上热意,灵脉运转,妖息已开始慢慢恢复。
他拧着眉毛看向纪牧,“女人?”
稻琼回头,看向纪牧的眼神也连带着凶狠了起来,“对,女人!劫狱只是开始,想要平顺逃出去才最难!
我丑话说在前头,今晚愿意跟我走的就是我的兵,出去以后若再不听话,甭管外头情况怎样,姑奶□□一个便劈了他!”
一个嗓音雄浑低沉、身形魁梧的竖瞳壮汉,此时以恶狠狠的语气用女人身份说话,不管是叫人恶寒心底发毛还是惊吓,倒还真镇住了这波心狠手辣、被玄门逼出恶性的乌合之众。
“行行行,”纪牧抓了抓自己几天不打理又变得乱糟糟的卷曲连鬓胡须,率先服软了,“妹子你莫气,莫气,老纪肯定是跟你的!
你是将军,又这般讲义气来救我们,纪牧是雪狼,又不是白眼狼……”
小狼崽子怯生生从伯父后面探出个脑袋,小声问:“稻琼姐姐?”
稻琼嗯了一声,提刀清点了人数便开始调度吩咐。
在她安排的间隙,王乔侧头朝旁边低声问:“她是什么将军?”
纪牧刚要回答就被点名,耸了耸肩膀应声出列,被塞了一身刚从狱卒身上剥下来的差服,苦着脸就开始拿大刀刮胡子。
纪珣顶着一对犬似的立耳,捂着嘴巴小声道:“姐姐是西疆狼鹫的将军,很厉害的!”
甭管是谁,能凶到伯父叫他乖乖听话的,都是特别了不起的人。
第50章
去了锁妖链, 牢里三十几人就算有了自保之力。但想全须全尾离开皇城,却也没那么简单。
稻琼清点了人数,将狱中人分为了三队。
纪牧等人跟着自己算是一队。
一个身量与那刑部官员差不多的鹿妖换上了官服, 搭上两名扮做狱卒的人为另一队。
小狼崽子纪珣和其他大妖则借妖魄之形幻化成灵兽跟后面, 算是最后一队。
她来的时候摸清了路,此时怎么进来的便还是怎么出去。
借着夜色掩护,纪牧等人衣服内揣着几个妖魄为熊、虎等体型不好遮掩的灵兽, 跟着她先去刑部侧衙。
等一列巡逻的卫兵过去,算好了外头下一班守卫换值的时间后,少将军便领着众人果断出手偷袭,打晕了夜间留守刑部大堂侧衙内的几名官员。
大妖化作灵兽外形行动虽然方便, 但毕竟太过于脆弱,一旦受伤,伤的就是魂魄根基, 极难恢复。
体型小的灵兽身体灵活机巧, 夜里趁人不备, 遮掩窜逃也方便。
可虎豹狼豺和食蚁兽之类的决计逃不过衙门口的门役守卫和更外围城门宫卫的眼睛。
大晚上的, 瞧见几只小兽从刑部大衙的方向往皇城外跑, 傻子都知道有问题。
换了官差的衣服以后,十名大妖和蹲坐地上的二十来只灵兽俱都认真听扮做赵城的少将军说话。
在这一圈不过巴掌大的松鼠小貂和花蛇中间, 纪珣变作的雪狼崽子已经是体型最大的一种了。
未修出妖丹的成年小妖没法借用妖魄外形, 但纪珣尚未成年, 这样的幼年妖童却是没有这般限制。
和他堂姐纪乔一样,小狼崽子能靠孩童自带的先天灵息短暂幻形一段时间。
“夜间换班和大巡逻还早, 可小巡却无规律, 上一轮小巡视刚过,我们预计最多只有三刻钟的时间。
三刻以后, 侧衙这里发生的事情必会被巡逻至此的卫兵发现。
为避免节外生枝,我们的时间还得压缩,两刻钟内,我们一定要离开皇城。”
少将军把纪珣抱起来送到肩上,小狼崽子会意,前爪扒着肩膀钻到了她背后斗篷兜帽里面躲好。
赵城身形魁梧高大,兜帽里藏了一只小兽,若非居高临下,倒不怎么能一眼瞧见。
只是毕竟托了一个重物,jsg帽子垂坠着也很容易发现。
稻琼左右寻看一番后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往外张望。
幸好天公作美,今夜乌云遮月,风卷起残叶,树梢哗啦作响,瞧上去将要下雨的样子。
少将军顺手从墙上摘下一顶竹斗笠挂在脖颈后头,刚好盖住了藏小狼崽的兜帽。
“我的身份在这里是外人,出入刑部定然会有人特别盯着,你们穿这一身官皮就不一样了。”
她看向换了刑部官员衣服的鹿妖,“卢钦,你带两个卒卫先走,衣服底下能藏几个就藏几个。
我已经安排好了,刑部大门前专职的门役这时候应被急事叫走了,余下巡班守夜的甲士大多都来自在六部十二司轮值的巡城司司卫,他们认不全刑部官员,只凭官袍和腰牌互相佐证认人。
两样东西都是真的,你不要露怯,大大方方出去,应是无人阻拦。
若在门楼处被甲士拦下询问,你只说望京台天字院司使拜衙,你有事要出皇城请示王侍郎。
出姚北门后往西直走,路口见到有卖扁食的铺子,沿着店铺门前轮车指的方向走便是。”
“朝廷六部日理万机,玄门不可能也不敢盯住刑部自皇城出入的官差。
但后天便是交接日,如果遇上个谨慎周全的宗派掌教,这几日的刑部差吏,他们浅跟一两条街也不是不可能。
切记不可乱了阵脚,若想真正自由,沿着路上指的方向走,别一出门就想撒丫子逃跑。”
十五六只动作快的小兽窜到三人脚边顺着裤腿就往上爬,三息后动静消失,两只藏不下的自觉跳了下来,不甘心地又回到一堆灵兽中间挤着。
纪牧围着三人前后左右转一圈细看,满意点了点头,“行,这样挺好,看不出来。”
袍服之下,卢钦左腿被三条小蛇头尾相衔缠了一圈,右腿被一只松鼠和一条花鼠死死抱住,他手心里冒出了汗。
“好了,走吧。”
“这……这就走了?”
稻琼看他一眼,“不然呢,再不走,后面的人都被你们给拖死了。”
她看向纪牧道:“你们算作是第二批,和我一起走。
不过都做好心理准备,第一批才是最有可能混出去的。
若打头便失败,剩下的人也别做指望了。
我今天就当白来,束手就擒听凭朝廷问罪发落,等我爹把我从牢里捞出去。
至于你们就自求多福吧,要么重新被镣铐灵枷锁住,等着两日后被交到玄门手里,要么自戕速死求一个痛快。”
——
半刻钟后,霏霏细雨下,皇城姚北门门楼值夜的甲士又迎来了一列外出的刑部官差。
着望京台黑金袍的司使身形魁梧,把斗笠掀到脑袋后面,在门楼灯火下仰头笑道:“劳驾,兄弟们帮忙再开开门。”
一列甲士下来查验腰牌,为首的军将笑着攀谈道:“我们方才还在闲聊打赌,猜赵司使什么时候能出来。”
他看向稻琼身边跟着的一列假官差,“都亥时了还出去,几位今晚不值夜?”
少将军先前交代过,纪牧等人此时答的从容。
“今晚本就轮不到我兄弟几个当值,只不过上头大人有交代,我们几个便忙过了正常下衙的时间。
正巧赵司使办完差事,我们就和他结伴一起出来了。”
军将查验过腰牌,看了看几人的脸记住,正欲叫甲士让路,一名女官此时撑着伞冒雨从姚北门外的夜色里急匆匆赶来了。
这女官穿的刑部官袍,一瞧见外头一名着银盔的甲士就停住了脚步,两人冷嘲热讽似发生了什么口角争执。
稻琼微微垂首,给纪牧使了个低调的眼色。
那军将瞧着门洞那边无奈摇头,好心提醒道:“萧经承和孟校尉互不对付,你们靠边走吧。”
萧蕴心情十分糟糕。
年初的时候妹妹险些被孟家子欺负,是那稻家刚回京的少将军给解的围,她听说后便对东阳孟家有了很深的抵触。
前不久妹妹跟她羞怯坦白了与平海将军的情谊,萧蕴更是对孟家厌恶至极,恨不能揪着孟衡打一顿。
若非这浪荡子,自家单纯的妹妹怎会简简单单一次英雄救美就被人轻易哄骗了去,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先前得知东阳公为门徒谋东城都尉失败,萧蕴心里还大呼解气,却没想到孟家没谋到这个位置,退而求其次把孟衡又送进了巡城司。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但孟衡这些日子轮值到姚北门来,萧蕴每每见到他都压不住心头的火气。
身上还有函文要归档,萧蕴刺了这浪荡子几句便目不斜视过门,孟衡心里吃瘪难受的厉害。
他孟衡是东阳公独子,涉川长公主嫡亲的曾孙,如今沦落到守门也太落魄了!
虽说这也是巡城司日常职责的一环,但他从没领过旁的任务,这些日子光轮换到皇城各司衙外的几个门楼处看守了。
明明父亲带他去拜见大监司的时候,那位大人态度和蔼可亲,还唤他贤侄来着,现在却对他不管不问,由着底下的人埋没人才。
也难怪定衍萧家的大小姐敢瞧不起他,人家萧蕴是刑部官吏,每天干的都是有意义说出去也有面子的正事。
而他孟公子呢?
今天守这个门明天去看那个门,一次抖威风拿人的经历都没有,反倒是当初上元节斗殴被关进司衙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好不光彩!
孟衡心里发堵,因为萧蕴嫉恨上刑部官,但又没胆子去为难往返姚北门手上有正经公干的官差。
此时瞧见这列着刑部官袍的官员和卒吏低头经过,他刚刚听见了同僚和这几人的谈话,晓得是几个夜以继日理事误了下衙时间的基层官吏。
孟衡心底那点恶性便冒了头,一脚将路边的石头堆朝几人踢飞了过去。
有一名被石头砸到大腿的大妖暗道不妙,忙躬身按住了腿,掌心下,一只扒他腿上幻作蜥蜴的大妖刚巧被砸中脊柱,张口死死咬住兄长的裤腿才没掉出来,却已是受了重伤。
大妖妖魄外显的灵兽形态最是脆弱,虎豹猫犬之类灵活的兽还好一点,若是像蛛师陈竺这样的,一辈子都不敢将妖魄幻化出来。
陈竺若不收敛妖息,本体便是一名双目漆黑如墨、体表覆盖浅浅一层毒蛛绒毛的可怕大妖。
但他若幻化出妖魄外形,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毒蛛,普通人随便一脚就踩死了。
孟衡被那小吏凶狠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色厉内荏骂道:“看什么!碰一下腿就断了?”
纪牧抬手按住了那名大妖的肩膀,低声下气赔礼道:“大人见谅,我这兄弟先前腿受了伤,许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
稻琼暗叫不好,她知道这群纨绔子弟的德性,最是欺软怕硬。
果然,孟衡心底的胆怯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冷笑一声傲慢道:“刑部关押了一批妖犯,后天释放之前不容有失,你们把腰牌都呈上来,我要再验一遍。”
萧蕴本已经过了姚北门,此时见孟衡为难同僚,眉头一皱又回返了来。
少将军数着身后靠近的脚步心中一沉,果然三息之后,穿过门墙下的阴影,萧蕴站在光影交界处,油纸伞伞尖戳到地上,狐疑道:“你们是我刑部哪一班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纪牧面上讨好卑弱的笑消隐了,叹一口气,回头看向稻琼,露出一口在门楼灯火映照下显得分外狰狞的大白牙,“妹子,这就怨不得我们了。”
下一瞬,数道残影飞掠,姚北门外秋雨霏霏,人头滚落,血水四散蔓延。
孟衡睁着眼睛牙关打颤,瞧见方才被他用石头砸中的几个刑部小吏身边多出了十来名狠戾的大妖,妖威赫赫如山,暴然出手,只转瞬间便杀光了他身边所有甲士。
而他自己则心口剧痛。
孟衡低头,脚边血水和雨水被沿着裤腿流下的液体冲开,而这滩液体的正上方,锋利的蜥蜴爪子穿透了他的胸膛,正握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一把捏碎。
一个森冷却虚弱的女人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竟然差点栽在这样一个尿裤子的软蛋身上,哥,我真咽不下这口气!”
另一边姚北门门洞底下,稻琼闪身接下了王乔击向萧蕴的一记刀风,厉声道:“她不能动!”
王乔冷冷看她一眼没说话,皮肤上出现了一层层如波纹般的甲jsg麟,纵身一跃与姚北门另一侧赶来的甲士厮杀起来。
他这次没下死手,纪牧拆了门楼顶上预警的机关下来时,为首的军将和麾下甲士们躺在血泊里被卸了手脚和下颌关节,正恶狠狠瞪着这群逃出来的大妖。
萧蕴额头沁出汗,靠在门洞下冰冷的砖墙上,体内灵脉汇聚到掌心的力量颤了颤又无力消散。
她咽了一口唾沫,放弃了抵抗,看着面前魁梧高大的除魔司司使,面色苍白。
“你,你们……”
怕死,狠话不敢放,求饶的话她也说不出口,萧蕴便干脆闭上嘴,凶巴巴瞪着这个胆大包天出自望京台的逆党叛臣。
不愧是血亲姐妹,这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倒和萧缇被缠得无奈嗔她的样子有点像……
少将军微微出神,心柔软了下来,拿刀柄横劈拍晕了她。
王乔阴着脸走到她身边,“接下来怎么办?”
纪牧和其他人也看向稻琼。
少将军翻了个白眼,撒丫子往民居少的坊市逃窜,一边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跑啊!”
一行二十来人没跑出多远,身后皇城内一道嘹亮高亢的钟声响起,震得朦胧细雨中,地面水洼都起了涟涟波纹。
乌云密布的黑夜里,沉默静谧的刑部大衙突然亮起无数道灯火,明亮的光甚至都压过了皇城中央在夜色雨幕中都金碧辉煌的灿烂宫殿。
官衙大堂的悬山清水梁脊上,两头端坐在两端的石兽突然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抬头,双目发出明亮的白色光柱刺透黑暗,将一行正趁着夜色逃离皇城的二十来人圈在了里面。
纪牧惊出一身白毛汗,忙喊道:“妹子,这是什么东西?”
稻琼比他还慌,恨不能现在趴下去四肢并用狂奔。
她一头扎进皇城脚下的坊市里,那白光却如跗骨之疽,如影随形,牢牢将众人圈在了里面。
“神羊獬豸,别曲直、辨忠奸,性知有罪,是刑部治狱的机关神兽,凡有越狱者,方圆五十里都逃不出獬豸之眼。”
“别掉队!獬豸眸光不仅会圈出囚犯位置,还能指示犯人修为强弱,抓捕大军即刻就来,分散必死……”
“无罪之人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我本以为獬豸会放我们一马的,看来方才姚北门动手杀人惊动了这两头机关神兽,”她嘴里吃风,一边狂逃一边喘,“我们已经暴露了,跑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