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听杜琪兰的口吻, 天字院应该混的不如其他两院。
但稻琼也不关心这个,她本就不指望做什么大官儿,只要能进除魔司, 日后不虞身份暴露被玄门修派及林野武者盯上喊打喊杀没人管就够了。
至于不给蛛师陈竺和蛇女罗绯好脸色, 也不过是吃了闷亏被人算计,硬撑着想争这么一口气罢了。
如今杜琪兰多给了一个选择,稻琼才不想再跟妖山院呆一块玩儿。
蛇女记仇又记恩, 猫妖何尝不是?
平海将军原本心中对同为大妖的两名妖师天然自带的那份亲近,已在这次强行征调的考察中被磨灭干净。
罗绯也就罢了。
在熔岩坑里,她们俩加一起也敌不过那从地脉爬出来的翡翠石头怪物,事态危急, 非亲非故的,蛇女留下来帮她也帮不了什么,审时度势果断弃她而逃, 稻琼也能理解。
可蛛师的所为所为就真戳中她底线了。
若只是计划好了借她来赚得桐城援兵, 顺利的话妖山院得功, 平海将军涉一回险借此入除魔司, 各取所得皆大欢喜;
不顺利出了意外, 自己被征调过来出了事,稻琼武艺不精没本事通过考察, 她也认了。
但萧缇平白无故被卷进来只因为这老东西怕自己出事后将军府迁怒, 故意找来的靶子, 平海将军受不了这个。
在各种境遇里,弱者总会遭遇比强者更多的指责与恶意。
知道自己这么弱, 乱跑出来当什么拖油瓶?
[嘿还敢咬人?你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妖童, 我给你吃的摸摸尾巴都不让,不识好歹!]
[晓得世道这么危险, 大妖为什么自己不藏好?叫玄门发现捉了活该……]
凭什么?弱势就该躲起来不见人?修为低了就不能夜里出门访友?
国朝官衙不就是该保护这样弱势的百姓吗?朝廷在做什么?他陈竺在做什么?
她稻琼如果死在清树镇,祖母肯定会难过,父亲或许会嘴上骂她本事不够丢了小命,然后忍痛自豪地为自己为国捐躯的女儿风光大葬。
将军府可能会怪青山派余孽可恨,怨她不知道护好自己叫府里七十多的老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可绝对不会迁怒到这一群司卫头上。
相反,要是稻建桓知晓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因为女儿的原因被卷进来,那才要跟这老妖怪翻脸。
狼鹫军将士十年如一日守在定魔关外是为了什么?陈竺以为她稻琼是什么人?稻建桓是什么人?
陈竺是妖山院院卿,即便除魔司下辖的三院里妖院再怎么豪横,平海将军也不想去了。
蛛师先前把话说得太满,现在也不好拉下脸往回圆。
再则除魔司内也的确如他所说那般,数量最多的司卫大多是人修,司使里头,地字院中多半为人修,妖山院内也多半是大妖。
至于指挥使,地院的指挥使没一个大妖,与之相对应的,妖山院指挥使也没一个人修。
陈竺不可能一连打破两条潜规则,随便就让一个外人连跨三级登上妖院指挥使的位置。
知道争不过杜琪兰,叫这年轻的将军流失到天字院虽然可惜,但好歹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为司衙留下了一个人才,陈竺便不再多说,答应替杜琪兰向正卿大人提请举荐。
清树镇危机解除,返程有这一支狼鹫重骑护送,也不怕再节外生枝。
这一队除魔司暗卫潜伏在清树镇县衙近七年,对这儿也有挺深的感情了。
一场地动毁了镇子小半房屋,杜琪兰分了几人留下来帮县令处理事务,才随蛛师等人一同回京。
稻琼本就是被征调来支援清树镇,如今差使已经了结,便没有必要再与司卫们待一块儿保护叶戎昭。
她脱离了除魔司的队伍,借了一头狼鹫跑去边上和西疆旧日袍泽们呆一块儿。
与来援的尉官几人交流过,又补全了一些信息,稻琼低头问坐在她身前的萧缇,“叶戎昭是什么来历?他看起来年纪也不大,除魔司为什么要把他藏在清树镇?”
经历了这么一遭,平海将军现在看这位萧三小姐挺顺眼的。
借来狼鹫以后,萧缇不愿和叶戎昭一起被保护着登上司卫安排的马车,软着嗓子央她再带自己坐一回狼鹫,稻琼也好脾气答应了。
不用催命一样赶路,没有刮得人脸疼且难以呼吸的流风,萧缇舒舒服服坐在狼鹫背上,窝心上人怀里看风景,倒真是有了一种春日野游般的感觉。
一群袍泽瞧见少将军跟怀里那娇滴滴的美人说话,俱都嬉皮笑脸驱使狼鹫散开,留出空给她们来。
同性之间关系好亲近一些也常见,但平海将军跟那姑娘的相处明显已经不在友谊的范畴了。
稻琼知道这群人的德性,之前被尹芳熙他们打趣过,此时习惯了也不在乎,反倒是萧缇脸上发烫,羞得厉害。
论起脸皮厚,萧缇一个闺中长大的弱女子还真不及她。
萧缇悄悄将身子坐正,从她怀里离开,“我不知道,叶戎昭这个名字我并未听过,但清树镇却是有印象的。”
司卫里有不少人都会读唇语,她注意着避过了那些人的视线,低声道:“在我记忆里,魔物入关席卷天下,京城西南千里地界内,清树镇算是少数几个撑过第一轮的……
后来听说清树镇上有能人,指的应该就是吴指挥使和杜大人他们了吧。”
只可惜重来一回,吴源淼在青山派余孽手里丢了性命。
怀里一空,馨香柔软的暖热身躯离开,稻琼忽视心底的异样失落,略有些惊讶道:“你不知道?那你真是自己推测出杜司使身份的?”
“不然呢?”萧缇侧头嗔了她一眼。
早春和煦日光下,美人珠坠轻晃,明眸缓眨,转盼流光。
那长睫就似一把小刷子,轻飘飘扫在心尖。
萧三小姐对意中人耍了一点小心思。
方才在清树镇,杜琪兰返归县衙查看善后的那一会儿,她拉着稻琼也跟了去,在镇上塌了一半的成衣铺里买了一件新斗篷,将少将军身上皱皱巴巴、下摆还烫出了几个黑洞的罩袍换掉了。
趁着稻琼自己躲起来绑尾巴夹耳朵的空档,萧缇悄悄补了一层妆容。
妆挺淡的,平海将军一点没瞧出来,只觉得午后的阳光好极了,春日暖煦,林野微风凉爽又夹杂着淡而令人醺醉的花香,萧缇被周边原野上萌芽的春光绿意也衬得好看极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个尹芳熙嘴里要躲着走,免得一拳头下去就被打哭的病弱娇气包,长相还真就戳在了稻琼心坎上。
不然她怎么不熟的时候就跑人家廊亭顶上揣着一对肉垫软爪看美人呢?
耳下珠坠晃得人心痒痒,叫稻琼恨不得伸手去捏一捏那清透玉粉的耳垂,看它是不是如想象中那般莹润滑软。
“我不晓得杜司使身份,心里也只是有一点猜测。”
“你不怕猜错?”
“猜错了更好,杜大人如果真是玄门想要的重要人物,把她推出去,司卫们必得拼命来救,你也能从那石头怪物手里寻得一点活路。”
萧缇看着她,唇纹因为笑意而展开消失,唇瓣润泽,在日光下像饱满欲滴的红樱果,“阿琼,我不在乎别人的,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那种叫人心头发软,身体如同浸泡入一汪暖热温泉水中的感觉又来了。
稻琼这次没有不自在,她好像有点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平海将军唇角也跟着扬起,抬眼看向前方。
远处有一片正反射着潋滟碎光的湖泊,风轻而暖,湖畔冒嫩绿新芽的柳树枝条在风中轻荡荡的飘。
“我知道,你瞒了我一些事情,这也没什么,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
萧缇手指略有些紧张的攥住衣角,“怎么这样讲?”
稻琼心里有点得意,猫耳朵要不是夹在了发间,只怕现在jsg都要把兜帽顶起两个尖尖的凸角来了。
“我以前不喜欢别人这么盯着我猛瞧的,你上辈子若一直这样,肯定不可能成我娘子。”
萧缇微愣,轻笑出声,绵绵的唤她名字,调侃道:“我说成婚后你为什么总是躲着不见我,原来是这个原因呀……”
还嘴硬骗人,稻琼板起脸想要凶她,眸光一闪,态度又软和下来了。
平海将军心里放松,神情也轻松,手环到她身前,驱动狼鹫去和同伴们汇合,“随便你吧,反正那些事情我也不知道,你想怎么编都成,高兴就好。”
萧缇笑着靠到她怀里,仰头枕在她肩窝,偏头,目光一寸寸抚过她线条流畅的面容曲线。
“我说一件事,你肯定就信了……”
晶亮净澈的琥珀色猫儿眼又被吸引了过来,一点点下移梭巡过娇俏明媚的眉眼,精致的琼鼻,最后停在淡粉润泽的唇上。
“……你说过最喜欢我的嘴唇了,这个眼神,阿琼,你现在是不是想亲我?”
稻琼背脊仿佛被电了一下,顿时跑过了一溜儿鸡皮疙瘩。
毕竟是军中长大,较真起来,平海将军什么没见识过?
稻琼眯起眼,虚揽在萧缇腰前握缰的手一把将她搂实,反客为主,“你要是敢在我袍泽面前把这话再说一遍,我就相信你是我未来的娘子。”
“或者——”她低声威胁道:“下次再敢趁着没人听见私下里勾我,信不信我真在光天化日下亲你?”
萧缇没想到心上人竟学坏了,一下子愣了神,瞧见对方直勾勾的目光落在自己唇上,她心猛一跳乱了节奏。
美人面染红霞,耳根红透,从容尽褪,忙将头垂了下来缩她怀里不敢说话了。
平海将军扳回一局,心里满足美得冒泡,尾巴尖晃晃,怀里馨香柔软依贴,手握绳环在萧缇腰间,也不驭缰,由着狼鹫散漫自在随队列行走。
十几步外,尉官听身边女将“啧”了一声,他坐狼鹫上扭头问:“你咋了?”
这爽利的女将瞧他一眼,下巴颌大咧咧一抬,努嘴道:“喏,自己看。”
“嚯,少将军出息了,欺负人一小姑娘。”
女将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你懂什么,人姑娘对你示好不接,木呆呆的,指望老天往你怀里塞婆娘吗?”
尉官叹口气,“那也要有姑娘对咱有好感啊!你和少将军虽然跟咱们一样黑了点,可你们都是女人,细皮嫩肉的讨人喜欢,我们这群莽汉就没这条件了……”
尉官被那女将一拳头击肩甲上摸不着头脑,“你又咋了?”
“我看见你就烦!”
清树镇在京城九百里,狼鹫夜里行军,差不多四个时辰就能到了。
如今白日不赶路,行了半天也没走上二百里。
但狼鹫重骑也不能真把人送回京城。
清树镇在地界划分上归属于京城以南六百里的桐城,归乡军士能在桐城地界上流动,可若是未得兵部调令就集结跨区进京,那可是触律掉脑袋的大罪。
不过也用不着这一支重甲骑军送他们到京师边界处了,青山派余孽清缴以后,总司衙收到传讯,已是有一列新的军伍来接应了。
几名来自桐城的狼鹫军将领去与来人交接玄门罪徒,狼鹫也得还给袍泽们,稻琼站在一旁,萧缇扯了扯她的袖子,“我们这便跟着回去吗?”
得嘞,从没出过京城的侯府小姐被她拐带出来一次心就玩野了,回去以后只怕那间漂亮的小院子更关不住她了。
稻琼发散的念头被拉了回来,“阿琼,你和这几位袍泽才聚了半日不到,见一面又要分开,多可惜啊。
他们不是从桐城来的吗,我听说桐城的花开得早,旁的地方桐花要到晚春时才开,但桐城的桐花二月初就开满梢头了。
反正咱们左右无事,你的差使也刚定,还要等朝廷委任落印,趁着这个时节,我们跟几位将领去瞧一瞧那满城桐花好不好?”
稻琼被她这么一说也心动了。
但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一个人想法自由散漫,另一个人就总不自觉会稳重一些负起责任来。
秦洛惟就是这么一点点由主君的贴身亲卫变成婆婆妈妈爱管人的女婢的。
平海将军学着秦洛惟,端起架子摆谱训她,“你昨晚不告而别,家里人不会担心么?哪能想一出是一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萧缇笑着挽住她的胳膊撒娇,“陪我去嘛,之前答应做你向导在京城逛逛,但我身子不好拖累没能成行,后来又出了意外……
现在有机会了,你刚回京的时候在洛水桥下不是救下了纪珣吗?他家就在桐城,是大户人家呢,现成的向导也有了,去嘛去嘛!”
稻琼本就不坚定的心被她越晃越散,“你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对呀,所以需要你陪着我嘛。
再说了,京城有什么好的,你从西疆回京呆了一个月,快活吗?
至于将军府和侯府,你传个口讯叫杜司使帮忙带回去,有你在,我先前也交代过琥珀,她能应付过来的……”
萧缇挽着她跟几位过来道别的狼鹫军将领打招呼,“诸位将军,我和阿琼想去桐城看看,这个时节方便么?”
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大伙儿连忙围了过来。
“方便!怎不方便?少将军,我带你去刘家巷子打酒,末将走南闯北多年,那儿的米酿陈酒最香了!”
“我家隔壁杂食铺子卖的烧鸡最是一绝!那油汪汪的嫩肉,骨头一拎便脱落了,咸香逼人……”
“还有俺娘卤的酱牛肉猪肘蹄子,每回兄弟们来都得扛一大袋米,就着肉菜两顿吃光!”
……
稻琼咽了咽口水,瞧向萧缇,踌躇道:“如果咱不回去,你爹不会找到我家要人吧?”
第32章
京郊以南六百里, 有一座煌煌大城。
城外郊野田畔、驿站官路旁,城内大街小巷、寺庙水井边,栽下的都是桐树。
无人知晓桐城的满城梧桐最初是怎么来的, 但几百年过去, 春夏时节满城枝头紫白色的花序早便成了桐城标志性的美景。
桐城人爱桐树,赞桐花,每遇节庆之日, 逢喜事祭祖,都要择风水宝地供神栽上一株梧桐小树。
这也是桐城的特色,放在外地,可没有谁会专门去神庙供什么桐花之神的。
惊蛰, 春雷乍动,朦胧细雨笼罩下的桐城,满城高大蔽日的梧桐树冠已然茂密遮阴。
紫白色的硕大桐花沉甸甸挂在高大的树梢之上, 仰头, 有阵风拂过, 牛毛细雨洒落, 湛蓝色的天空在绚烂的花序间若隐若现, 这是桐城所独有的烂漫春光。
然而这美景对当地人而言已是司空见惯,算不得新奇了。
几个孩子踩过脚底缤纷落英, 举着木剑木弓, 正呼朋引伴吆喝着在街上奔跑, 走街串巷一路留下大呼小叫的嘈杂声音。
好在街道上也是热闹,这群孩子混杂在其中倒并不起眼。
偶有认出邻家孩童的大人关心的喊一声名字让不要调皮乱跑, 被点了名的孩子便嘻嘻笑着大喊大叫跑走, 脑海里也不知自动补全了哪一出从鬼怪手里逃脱的英雄事迹,随后得意洋洋和伙伴们去到下一个路口汇合。
每间坊市都有一群聚在一起的快乐孩童, 而每一群这样的孩童中间,都有一个作为核心存在的孩子王。
可是今天,童家巷子的小大王脚步匆匆,眉头紧锁神情严肃,抛下一众“臣子”正急匆匆往家赶去。
“珣哥儿,咱们前几天不是说好了要去讨伐欺负翠翠她爷爷的刘癞子吗?今天行军计划改啦?”
纪珣回头摆摆手,倒退着一边跑一边大声道:“你们先去,我家那一块儿好像出了点事,阿姐喊我家去,我回家瞧瞧便来!”
几个孩子闻讯忙握住手里嘿嘿哈哈对阵的木棍木剑,跑出巷子口紧张发问:“难道前几天我们在菜园子炸粪坑的事儿被发现了?”
“不是不是……哎呀回头再跟你们说!”话音未落,他就跑没影儿了。
刚抄近路拐进小巷,纪珣就被人揪住后脖领拎了起来。
小男孩瞬间大怒,双腿乱踢扑腾着大喊:“大胆,是谁在偷袭小爷?”
说着,他鼻子动了动,吞了一口唾沫,舔舔嘴唇,“东市王家杂食铺的椒香烤鸡腿儿?”
这小狼崽儿倒是jsg生了一个狗鼻子。
只闻听一个好听的女声扑哧一声,温柔笑道:“阿琼,把纪小公子放下来吧,你这样好像一个正做坏事的人拐子……”
行人已有行注目礼瞧过来的了。
纪家小少爷年初的时候被拐走了一次,回来以后纪家虽然没声张,只说年节时候送儿子去访亲了。
但纪家那段日子气氛压抑,纪夫人眼睛日日肿的跟个桃子似的,也引来了街坊邻居不少猜测。
虽然事情都被纪员外拿话给岔过去了,可坊间不知内情的人们胡乱猜测,倒也紧张了一段日子。
现在纪家小少爷被两个女子拿住,一人柔弱娇美,另一个披着斗篷,兜帽戴起遮阳,肤色偏深,琥珀色的眼瞳瞧上去野性十足。
这两人好似也不像什么歹人。
路人犹豫观望,纪家请来暗地里保护小少爷的人已经准备出手了。
稻琼松开拎住小男孩后脖领的左手,又将啃得只剩最后一小瓣肉的鸡腿扔地上,旁边跟了一路的流浪狗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叼住骨头跑掉了。
萧缇托着还剩一个烤鸡腿的油纸包歪头询问般看向她,平海将军摇头,她便在稻琼的目光下敛眸轻笑,提着油纸包上前,取出巾帕为少将军擦干净沾了油污的右手手指。
“稻琼姐姐!”纪珣落地惊喜大叫,“你怎么来了?”
稻琼眼眸微动,从面前柔顺低头为她擦手的美人脸上移开,看向蹦到她身边眼睛发亮的小男孩,“听说桐城春光正好,我……我们顺路过来瞧瞧。”
纪珣喜笑颜开,“前几天我爹还说要去京城进货,我给你写的信才写了一半你就来了……”
自来熟的小少爷跳起来拉着人就往家的方向走,“我带你去见我爹娘,他们总说哪天要亲自去京城大将军府登门拜访谢谢你。”
身畔牵着她袖角的右手微微有些迟滞,萧缇陪着她逛了这么久,许也是累了。
稻琼心念一转,把被小男孩拉着的左手抽了回来,从萧缇手里接过油纸包。
“烤鸡腿,还有一个,正热乎着,你吃不吃?”
反正她差不多吃饱了,先前萧缇吃两口觉得油腻也吃不下,红着脸欲言又止瞧着她都接过去吃进了肚子。
剩下这个也是萧缇看她喜欢多买的。
“我吃!”
纪珣高高兴兴解开油纸包吃得满嘴油,脚步也慢下来了。
萧缇察觉到意中人别扭没说出口的体贴,笑着挽住了她的胳膊。
她们来桐城其实已经有好几天了。
开始的那几日是借住在那位女将家。
白天一群人出去踏青游玩赏花参观古刹佛寺,夜里则去另一位袍泽家中相聚,品尝他娘叫大家赞不绝口的酱肉卤味手艺。
论军中职务,少将军虽与桐城这些袍泽大都不是一个营里出来的,但沙场浴血,联合作战斩杀魔物,彼此间也有合作。
生死搏杀间生出的情谊,换到了内陆和平地带,彼此互相瞧着都亲近。
再者,论起职级,平海将军也算是这群将士的上官。
父母之心拳拳爱子,面对这位将门出来前途无量的年轻将军,各家各户都对两位自京师来桐城做客的大人物热情极了。
新年刚过不久,家家户户置办的年货都还存留了不少,平海将军被引着这家吃完了下一家又来请,着实乐不思蜀,快活自在。
可萧缇却不适合也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她和稻琼的身份及成长经历都不同,一群西疆将士白日呼朋引伴,夜里大口吃肉喝酒笑闹着聊些军中事,她性子偏静,跟在少将军身边着实格格不入。
即便再聪慧,没有相似的经历,与其他人也不熟,萧缇独自一人再如何也融入不了这个群体,强行插话只是扫兴。
来了桐城,她与阿琼时时刻刻都在一块儿,却又好像还是隔了那么一层。
萧缇将心中的失落藏得很好,叫稻琼开开心心尽兴先玩了几日。
几天后,萧缇推脱说自己一来没兴趣,二来不想扫了少将军与袍泽相聚的兴致,便不与她一道去赴堂宴了。
只是在夜里席散后,才与借住的那户人家的女婢一起来接她回女将家中歇息。
一来二去,各位袍泽家中的长辈就都以为这位温柔漂亮的姑娘是京城大将军府派来服侍少将军的女婢。
等后来各家各户与少将军相熟了,就会有些心思活络的婶娘大爷什么的过来旁敲侧击问些个人私事。
他们当然不敢问自家子女的上官可有婚配,问的是少将军身边那位又和善又温柔、长得跟仙女儿一样的漂亮女婢婚配与否。
稻琼被问得心中烦躁,第二天就拉着萧缇搬客栈去了。
后头兄弟们再来请吃酒她也不爱去了,只说不想弄得那么大阵仗,前头反正已经聚过几轮,后面就自己四处逛逛,叫弟兄们整理出一些值得游玩的好去处,她和萧缇一点点自行赏玩即可。
萧缇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一点点把这只猫儿的脚步诱引到自己身边,成竹在胸,却仍是假作不知,纵容迁就一点点哄着她来。
直到昨天,京城将军府来了信,稻煦在信里委婉提醒妹妹该回去了。
再不回,父亲许就要发脾气派人来拿她了。
妹妹自己出去玩也就罢了,还把萧文侯的女儿拐带跑。
就算那位萧三小姐庶出不怎么受宠,时间这么久也说不过去。
定衍侯府这段日子几乎天天派人过来问,侯夫人已是心里有意见了,还是祖母出面安抚人家主母的。
京城都来信催了,于是二人商量着,再玩一天就回去。
回去之前,顺路去纪家拜访看一看洛水桥边稻琼救的那只小狼妖。
毕竟照萧缇的说法,她们上辈子相遇,就是在那座桥边。
只不过那一次,是萧缇救的纪珣。
那时候小狼崽儿警惕心强,狠狠咬了萧缇一口,是刚回京的平海将军出手相助将小崽子安抚下来的。
昨晚在客栈用膳的时候,稻琼听她这么说,还多问了几句。
萧缇便放下木箸,托腮笑盈盈瞧着她。
“纪珣一家三口,他父母都是未修出妖丹的小妖,在桐城经商,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但他伯父却和你一样,是一名藏于人间的大妖。
这样一户人家隐瞒身份在俗世生活多年,自然会警惕我这个发现了纪珣身份的普通人。
那一世,纪珣被接回以后,没多久纪家便变卖家业从桐城消失了,而钱庄里我的名下也多了一笔巨额财富……”
纪家用这种方式报答了恩情,也以这种方式了断了恩情,不愿与萧家有瓜葛。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一次救下纪珣的只有阿琼,纪家与将军府建立了联系,没有用巨额财富酬谢,就意味着他们认下了这份恩情,愿意与稻家守望互助。
稻琼认真听着,萧缇眼中的笑意掩去了深处的悲伤,调笑道:“再后来啊,这笔钱就成了我的嫁妆——”
她一直没有动用过这笔钱。
只在稻家没落,阿琼将所有罪责揽下被天机院抓走剔骨取丹以后,取出钱买通了各个关节,换回了一坛不知是真是假的骨灰。
余下的则奉上交给了正在帮忙运作保住将军府余众性命的尹武侯。
最后在稻家众人被贬为庶民出狱后,太夫人入住宋傅瑶接济的那所民居小院当晚,萧缇烧了那身稻琼夸她穿着好看的火红嫁衣,抱着平海将军的牌位,以未亡人的身份敲开了院子的大门。
……
“打住!”
听她话题又扯到这上面,稻琼险些被碗里的白米饭呛到。
平海将军身后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翘起,瞪了她一眼不问了。
稻琼只顾埋头扒饭,头上猫耳朵随着一抖一抖的,低声嘟囔道:“我就不该问,乱七八糟的,什么嫁妆不嫁妆……”
————
纪珣可不知道平海将军这次带着来一起看他的漂亮姐姐背地里胡说八道,把他家财产都编排成了嫁妆。
他吃鸡腿啃得满嘴油,吃完了一声呼哨,一头威猛的狼犬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跃到空中叼住了他扔出的肉骨头,咯嘣咬碎几口就咽下去了。
纪珣嗦了嗦手指头,把手往狼犬毛上擦了两下又来牵稻琼。
少将军嫌弃退了两步,他嘿嘿一笑,干脆背着手蹦蹦跳跳在前头带路。
走了一会儿,男孩在一条黑jsg瓦之下白墙已变成灰色的古旧小巷中央的深棕色木门前停下。
他拉起门环叩响,回头介绍道:“姐姐,这是我家后门。
我堂姐刚刚派人跟我传话,说前门那条街被差官封锁了,现在暂时走不了,叫我从后门回去。”
以纪家的家底,这所宅邸必定是坐落在桐城最繁华的内城区,正大门也开在城中主路上。
正门那条街被封锁……
“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堂姐就说让我别在外头玩了,先回来再说。”
纪珣跟开门的老门房打了声招呼,用京城人听不懂的方言问了几句,随即脸色一变,男孩蹦起来一边喊“娘”一边往前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住,回头来想拉稻琼一起跑又扯不动。
平海将军一只手向后虚扶做保护状半挡住萧缇,另一只手正被小男孩抱着往前拉。
她纹丝不动站定,居高临下瞧着他,慢悠悠抬手,纪珣就挂她胳膊上晃悠被吊起来了。
“做什么?”
“姐姐救命啊,我娘被官差抓起来了!”
纪珣两条小短腿在空中乱晃,对着院子里洒扫的仆役大声喊:“快去跟我爹说,叫他别慌,咱家的大后台来了!”
第33章
敞亮阔气的堂屋里, 下人奉上茶以后便俱都退下了。
纪珣的父亲纪柏年纪并不大,瞧上去约莫三十许,和稻琼她大哥差不多。
与其说纪老爷是个富家员外, 不如说更像是个俊雅的青年书生。
纪珣此时耷拉着脑袋, 已经被他堂姐揪到了一边训斥。
女孩看起来比纪珣大不了两岁,但言行举止稳重可靠,仪态不知甩了那小狼崽子几条街。
互相见礼后, 纪老爷对着客人笑道:“小儿顽皮,叫少将军见笑了,不知这位小姐是——”
“自己人。”
稻琼懒得寒暄详细介绍解释,将兜帽摘下, 以行动破除纪老爷对萧缇的戒备之心。
她头顶一对簇毛尖尖的绒绒猫耳弹飞了压趴耳朵的夹子,立刻就从发间耸立了起来。
平海将军中的那道玄门破幻之术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能完全将长尾和猫耳施幻收住。
“纪珣说前头那条大街被官差封了, 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稻煦先前是怎么跟桐城这边联络打的交道, 纪老爷对将军府似乎极为信任。
此时知晓少将军对身边跟着的陌生女子信任有加, 他便也连带着放下了防备。
纪老爷点点头没多问, 径直便将府上发生的事情告知她们了。
前街发生的事情其实跟纪家没太大关系。
纪柏白手起家, 十几年前就在桐城从事绸布生意,经营小本买卖。
后来攒了点钱遇到心爱的女子结为夫妻, 这夫妇二人脑袋瓜子都灵活, 一起将生意做大, 慢慢成为了桐城排的上号的富庶人家。
纪家在桐城扎了根,与邻里的关系也都不错。
今日街邻有人家结亲招婿, 纪老爷一大早就去忙生意去了, 纪珣他娘则应邀赴宴贺喜。
民间办喜事为图个吉利,婚礼当天悬灯挂彩贴红纸, 家门是大敞而开的,任谁家也不会这个时候派家丁拦门。
面生的路人过来道声恭喜,一般都能进去讨杯喜酒喝。
可没成想大喜的日子,竟有人混了进来闯入喜宴,突然发癫抽刀砍人。
喜宴见了血,开始的惊慌骚乱过后,众人齐心协力迅速就将那疯子制伏了。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怪人衣服上一块块黑色不是污渍,而是鲜血干涸后凝成的板结块迹。
没得说,先连忙将伤者送医,再把这疯子押送报官,主人家只能自认晦气倒霉。
好好的喜事被搅,但庆幸没闹出人命,来贺喜的宾客大多都是亲眷或多年的街邻好友,大家留下来好心劝慰一番,总算让一对新人把成婚仪式完整走完才各自归家。
纪老爷叹了一口气,“我娘子本已经回到家里,才与我说了隔壁赵员外家发生的事情,官差就来敲门了。”
官府的效率很高,办案经验丰富的差官们四处查问寻踪觅迹,很快就查到那疯子是从这条大街对面的一户人家小门出来的。
这条街是通往西市的一条主干道,来往行人走商很多,许多遛弯的闲汉瞧见四名查案的官差去到那户人家门口叫门,久敲不应就闯了进去。
可没过多久,四名官差就全都脚步发软跑了出来。
一个面色惨白跑到墙角蹲下呕吐,另外两个铁青着脸将门锁住,回头斥退围靠过来询问的路人,最后一个则匆忙跑走……
“片刻前,大批官差就过来封锁了整条街不准行人出入,这次是几名司卫过来敲门,将我娘子带走了。”
“娘她——”
“二叔话还没说完呢!”
纪珣这个小堂姐挺有威严,稚嫩的小脸眉毛一皱,小狼崽子脖子一缩就老实了。
纪老爷笑着看了儿子一眼,“你娘她没事,官府查案,说是斜对面那户人家出了命案,今日大闹婚宴的疯子许就是凶手,出席的宾客都被请去赵员外府上了。”
纪珣他娘是运气不好,被带走也只是官府查案所需,没什么危险,小狼崽子纯粹是话听半截就急了。
“不听,你先带弟弟下去,我和客人再说会儿话。”
听到这个名字,萧缇呼吸骤然凝滞,平海将军诧异瞧了她一眼,发声询问道:“不听?”
小女孩抬头看了稻琼一眼,二人对视的瞬间,女孩的眼白猛然化为了幽蓝狼睛。
被激发了妖脉,小丫头眨眨眼有些惊讶,又多瞧了这位猫妖女将军一眼,便拉着跟两个大姐姐打招呼的弟弟出去了。
纪老爷解释道:“这是我兄长的女儿纪乔,因为年幼时顽皮不听话,所以兄长给她取了个小名唤做不听。
我大嫂走得早,兄长几年前无故失踪,等我和娘子得知消息匆忙在市井中找到她的时候,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这孩子仿佛一夜间就长大换了个人一般……
后来她就养在了我夫妻膝下,和珣儿一同长大,懂事听话,叫人怜惜得很。”
纪老爷是没修出妖丹的小妖,纪珣出生就是妖童,全因为血亲里有一个身为大妖的大伯父。
纪乔是大妖的女儿,也难怪与堂弟相比,修行天资如此不凡。
至于那位失踪的大妖兄长,纪老爷也不知他是生是死。
先前就结了善缘,互相知道身份,彼此有意亲近,稻琼也愿意搭手行个方便,“尊夫人被官差带走,需要我请人帮忙去官府问问吗?”
桐城一脉袍泽都是本地人,她不用亲自出面,只打个招呼,肯定能问到一些消息。
萧缇伸手柔柔拉她袖子,笑道:“阿琼,纪员外与夫人经营起这么大一份家业,自然也有官府的门路,你这个少将军的名号,在桐城或许还不如纪家好使呢。”
稻琼立马反应了过来。
也是,她那群军中的袍泽兄弟,离了西疆也就是名头说起来好听,论起在当地的门路,肯定不如这位桐城经营多年的富户结交广。
纪珣以为他娘被官差抓走,说请平海将军帮忙都是天真烂漫的孩子话。
大人的交流复杂许多,纪家目前不必也用不着求人帮忙。
纪老爷没有否认萧缇的话,笑着谢过了稻琼好意。
妻子和其他接触过那个在婚宴上发疯怪人的宾客都被司卫带走,他怕倒不怕,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贵客恩人登门,作为东道主,纪柏自当好生招待,听犬子说,少将军明日就要启程回京?”
他看了一眼稻琼头上的猫耳,笑着挽留道:“既如此,少将军和萧小姐不若就在我府上暂歇,纪家虽比不得将府豪门,但胜在清净,您可自在松快歇上一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只我夫人不在,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纪家毕竟是民宅,规模不大,除了一个兼任园丁的老门房,家仆下人加门房也就三个,其中两个都是精怪小妖。
民间这种明着身份生活的精怪小妖其实有不少,他们血亲中的大妖多半已经被玄门捉拿丧命了。
这些小妖已经成年,没可能再修出妖丹,一辈子都是小妖。
再加上血亲中的大妖也都死绝,妖脉玄机一断,与人婚配后诞下的子嗣里也不可能再出现妖童。
这样的小妖不会被玄门盯上,除了偶尔用工时会受某些雇主歧视,旁的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纪家家仆待jsg遇好,门房老眼昏花不进内宅,两个小妖家仆忠心耿耿。
他们口风紧,都知道主人家的身份,稻琼待在这里的确比京城将军府还要自在。
将军府家大业大,人多眼杂,她大多时候哪怕独自在卧房也只藏被窝里才敢放出尾巴来。
决定在纪家住一晚,稻琼不用绑尾巴夹耳朵,接下来的小半天时光心情都很不错。
纪老爷晚膳时不在府里,也不知道是因为妻子还是生意上的事情出去了。
他出去时叮嘱了要照顾好贵客,两个孩子就在晚膳时跑来和客人一起用餐。
知道稻琼是被玄门的人暗算才藏不住妖身,还险些暴露身份于人前,小狼崽子义愤填膺,帮忙臭骂了那群牛鼻子老道一通后,颇讲义气的也放出耳朵和尾巴来陪她吃饭。
妖丹已经有凝化之势的狼妖女娃小不听年纪虽小,人却稳重。
她跟平海将军还不是很熟,话也少,瞧着有些腼腆,听弟弟和这位女将军拌嘴闲谈也不插话。
但饭吃着吃着,她也悄悄将一对尖尖的灰银色雪狼耳朵放出来了。
稻琼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还嫌小狼崽子话多烦人,可萧缇能看得出来,她这一顿晚饭吃得格外开心。
等夜深了,姐弟俩跟两个大姐姐道过安手牵手离开,稻琼把椅子搬到打开的窗边,舒舒服服抱着椅背,下巴搁手背上半眯起眼睛吹夜风。
萧缇沐浴后出来,就瞧见窗边那个悠闲懒散的背影。
春夜的晚风还带了丝丝凉意,逆着光看去,月华如流水倾泻而下,稻琼耸立在头顶的猫耳朵时不时动一动,毛绒绒的蓬松长尾在身后轻轻摇晃,上面柔顺的毛发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萧缇突然有些恍惚。
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已经在一点点模糊淡去了。她才回来不到两个月,有时候回想起过去,当真明白了什么叫恍若隔世。
前尘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大梦。
夜半醒来时被泪水浸湿凉津津的枕,那冰凉小巧的一瓮白灰,还有耳边总能回荡轻笑却寻不到来处的一声轻唤:[缇缇。]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前景象朦朦胧胧的,热意滑过脸颊,她努力睁大着眼睛,不叫眼前清晰真切、散漫自在又慵懒的身影在视线中模糊掉。
稻琼软乎乎的长尾从她虚握的掌心滑落,猫耳朵在夜风中懒洋洋抖了抖,头也不回,“别乱摸……”
话音未落,她睁大了眼睛,脑袋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萧缇环着她的头,手指捏住了少将军头顶两只尖尖的猫耳朵,“耳朵被压着夹了这么几天,疼不疼?”
她一边说着,手指还怜惜般轻轻揉搓了一下薄薄的耳翼,身体倚靠了过来。
猫耳本就敏感,单薄的一层皮肉下尽是神经与血管,稻琼耳朵麻麻痒痒的,身后贴着一具柔软身躯,空气中香气一点点弥散开,她身子不由僵了一下。
可萧缇只是如蜻蜓点水一般触碰以后就松开了她的耳朵,随后两只手搭抚在少将军肩膀上,从身后倚靠着她和她软声说话。
“阿琼,纪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真的不管,明天就回去吗?”
稻琼瞧了一眼她搭在自己肩上嫩如葱根的纤长手指,竟想把耳朵拱蹭过去叫她再摸一摸。
平海将军被自己心底涌现的想法惊到了,忙起身从萧缇身前离开,拉开椅子回头看着她。
“不然呢?
出了命案,纪家又不是凶手,等官府调查结束,那位夫人自然就回来了。”
“可是,听纪员外的说法,那个怪人闯入婚宴上才发狂,发狂后与他有过接触的宾客都被司卫给带走了,先前街上撞见过他的人官差反而没管,这其中定然有蹊跷。
先前查案的是官差,后来换成了司卫,还封锁街道叫百姓探知不到详情……
桐城是州城,这里是设有除魔司州司分衙的!”
“嗯,所以呢?”
萧缇眼睛晶晶亮又凑近靠了过来,牵着少将军的衣角,整个人几乎偎入了她怀里,“所以这件案子或许不是普通的世俗命案,而是被官府移交到除魔司手中的魍魉鬼魅祸患!”
她仰头伏在意中人怀中,语气略有些崇拜道:“阿琼,昨日京城不是传来消息了吗,函文已经落印派发,即便程序还未走完,你现在也已是板上钉钉的除魔司天字院指挥使呢!”
“哦,我令牌还没制成送到。”
“还有吴指挥使的腰牌——”
稻琼哼了一声,捏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如凝脂般滑腻的肌肤上顿了顿。
萧缇无辜温顺的眨了眨眼,“阿琼?”
“少来撺掇我。说吧,哄着我来纪家到底因为什么?
有些事情我可以不问,但想我正式插手进来,总得给一个正当理由。”
萧缇与她对视了几息,放弃了编谎的念头。
稻琼若是较真,自己的谎言除非一环嵌套一环前后严丝合缝,不然绝对和先前一样瞒不过她。
萧缇心里又是爱她这份偶尔较真的精明,又是恼她不愿再装糊涂信自己一回,伸手到她身后一把摸到猫妖将军藏身后的那条长尾,攥住顺滑地摸到了尾巴尖。
见少将军身体一哆嗦,竖起一双猫耳朵瞪她,她才轻笑一声窝对方怀里不动了。
“我没有瞒你什么,像我先前说的,纪家将家财变卖暗中赠与我后便销声匿迹了。
三年后魔物入关,天下大乱,等玄门组建天机阁与除魔司分庭抗礼以后,大妖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了……”
有些事情发生的时间点萧缇已经记不大清。
稻琼死后,天机阁压过除魔司如日中天那段日子,玄门帮助朝廷在内陆重铸新定魔关把雾海阻挡在外,各地妖魔横行作乱,玄门弟子大大方方行走天下,顺带也剿杀了无数大妖。
“在又一次围剿中,玄门却踢到了铁板,有人出面救走了被追杀的六名大妖。
随后几年,痊愈后的六位大妖奉那人为长,集结起一支妖军神出鬼没与玄门七大派对上,屠了两派弟子后还杀上天机阁与朝廷开战……”
那些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魔物横行内陆,各地妖魔鬼怪丛生。
朝廷对抗肆虐的雾海魔物耗空了力量,其后不得已与玄门合作收拢山河的时候,玄门便已完全侵染了俗世皇庭。
那一支妖军对抗天机阁,便也相当于公然反抗朝廷。
等朝廷腾出手的时候,就是各路叛军和妖孽们的末路了。
左支右绌支撑了大半年,这支妖军伤亡惨重,在领头七人的带领下杀出重围去了西疆,于无垠雾海中占据了原本的定魔关。
为首的那人自号妖王,放言天下既无大妖立足之地,那便在雾海中开辟乐土与魔物为伍,从此不尊人统国朝,以妖族自居。
“旧定魔关虽然已成断壁残垣,但妖国倚仗西疆狼鹫军遗馈,倒也当真在魔物包围下开辟了一方大妖净土。
只不过为了繁衍安定,妖国仍需时不时出军袭扰内陆掠夺物资人口,也间接成为了凶残魔物的帮凶,人与妖的关系便愈发恶化对立起来。”
三言两语说不尽日后天下乱象,但人与妖完全划立成敌对两国,一定会是两败俱伤的惨烈局面。
萧缇尽量弱化掉记忆里青山化焦土、尸骸腐肉盈野的人间惨状。
她松开了软绵绵的猫尾巴尖尖,转而攥握住稻琼的衣角,伏在她肩上轻声道:“据传,那位日后的妖国统领如此敌视人修、仇恨朝廷,是因为他所有的血亲家人都死在了玄门的手里。”
“阿琼,这名真正的人间妖王,名唤纪牧。
我本来不确定他和纪家的关系,但妖国每岁都会有一个国祭日,纪牧在那个月会派军驱使魔物袭扰内陆,不抓满五百修士和五百人朝百姓誓不罢休。
那一千人最后都会用来血祭妖王故女,而他亡故的女儿,被妖国称做不听公主。”
第34章
萧缇侧头倾靠在她身前敛眸思索。
这是前尘记忆带来的习惯。
上一世的少将军太黏人了, 每次在一起的时候,她都喜欢黏靠过来,不是嗅弄肌肤讨要拥抱, 就是把长长的猫尾缠人家腰上要美人来帮忙梳毛摸一摸。
萧缇从开始的抗拒到半推半就, 最后习惯贪恋她怀里的温度和柔软。
失而复得,如今重来一回,萧缇的举止便不自觉总带了这些潜意识里养成的亲近与依赖。
身上沐浴后所带的水汽被晚风吹拂带走, 美人几缕半湿半干的碎发垂落至稻琼锁骨上轻柔滑动,轻飘飘的有些凉凉的痒。
萧缇被夜间凉jsg意激得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又往她怀里靠了一点。
稻琼目光从她低敛着的眉眼与润泽粉嫩的唇上移开,瞧见眼前白皙脖颈上出现的细密小疙瘩, 抬手将靠过来的人搂住,手心抚到萧缇秀挺单薄的背脊上。
察觉到对方背后被寒夜侵染的凉意,稻琼手心贴实, 上下滑动抚着怀里人的脊背传递暖意。
怀中那一团柔软的娇躯就这么温顺的被她搂实抱住, 竟似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一般, 诱得人恨不能手臂再使使力, 将她狠狠揉进骨血里……
平海将军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越是刀口舔血的营生, 越在需要生死搏杀的危险地方,也越容易窥见人性最崇高闪光和最粗鲁下流直白的一面。
狼鹫军中有能交托生死、铁骨铮铮的英勇将士, 也有粗俗下流、贪财好色且大字不识的鲁莽军汉。
且前者与后者之间的界限模糊, 往往都有重叠。
将军府家教森严, 少将军虽然是被大元帅直接丢到军营里摸爬滚打自己混出头的,但作为父亲的稻建桓当然不可能真的不管她。
在西疆, 少将军的身边多少都有老头子派去的人暗中看着指引教导。
稻琼一是没机会, 再则不屑也不敢跟那些底层糟污的军汉瞎混被带偏移了性情。
但不加入不代表没有接触,军营里头鱼龙混杂, 男男女女什么样的人没有?
既投了军,少将军可没少听过各类荤话,知道的东西也不少。
萧缇可不知道,前尘记忆里,她眼中的那个性情纯挚、疼她黏她,且爱她入骨的少将军,为了不把她吓跑,背地里忍着装了多久的正人君子。
“……你觉得呢?”
“嗯?”
萧缇抬眸瞧见她略有些飘忽心虚的目光,心内好笑。
这人还是一点都没变,总跟她话说着说着就神游天外,也不知晓又想到什么被转移了注意力。
她凑近了扯住少将军领口嗔道:“阿琼,我在和你说话——啊!”
被人勒住腰一下子抱了起来,萧缇吓得连忙将她脑袋抱住。
稻琼心猿意马,冠冕堂皇的用对美人的怜惜掩盖住了私心自欺欺人。
平海将军单手搂着美人的腰,掌心贴紧,先将灌凉风的窗子掩上,随后才把她抱到床上,掀开被子一把放了进去。
被子盖好,香气萦绕不散,稻琼指尖还残留着肌肤的滑嫩触感,心跳也比平常快了许多。
嘿,少将军觉得自己有点混账,又有点悄悄做坏事的兴奋来着。
她俯身隔着一层单薄的棉被,按着萧缇的肩头恶狠狠道:“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就多穿点,一层里衣就敢跑窗边吹凉风,万一你又病倒发烧,事情办完了我们还怎么回去?”
萧缇可不知道对方心里这些纠纠结结的弯弯绕,也不知道心上人刚别别扭扭偷偷占了她便宜。
美人被按在被子底下,青丝铺陈于枕上,动了动身子发现被心上人牢牢锁困住,一下子就放弃了。
她乖顺躺着不动,被子遮掩住锁骨以下的妙曼身躯,眸光明亮,歪头笑道:“好嘛,那你今晚还是睡软榻吗?”
萧缇毕竟是个没有丁点修为内力,只能倚仗少将军保护的弱女子。
在桐城这段日子,无论是住那位袍泽家还是去客栈,她们都是住一起的,只不过没睡一张床罢了。
稻琼把她往里面推了推,将另一床被子展开,钻了进去背对她躺下,头顶猫耳压低贴伏着头皮,像一只心里有鬼的猫儿。
“凭什么又是我睡榻,今晚我睡床,要睡软榻你自己去。”
萧缇再聪慧,虽有两世为人的阅历,于情爱一途却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从来都只被这一人鲁莽又霸道的闯入了心扉。
她懂自己的心,可年幼丧母,性情凉薄,现在只是凭本能的爱意与心上人亲近。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她在诱引稻琼靠近的同时,最先激起的或许是欲望。
萧缇裹着被子凑近了过来,从背后贴靠着她,心里只觉得踏实安稳。
稻琼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假装睡下,就听见美人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枕到她的脑后,抬手替她将被子掖好。
香暖的唇息从脖颈处吹落至耳边,叫人心猿意马,“我不要过去,榻上又硬又冷,你身上暖和,让我靠一会儿……”
等身后呼吸清浅均匀了,心虚压趴下的耳朵立了起来,稻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挺高兴,头往后侧了侧。
萧缇被她动作扰了一下,在睡梦里浅哼了一声,将额头蹭到她脖颈肌肤处贴着。
月华偏移落至床前,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从被子里探出,晃了晃轻轻搭到了身后靠着她的美人腰窝处,稻琼喉咙里传出一阵猫儿般的轻轻呼噜声,闭上了眼睛。
纪家前门那条街被官差封锁起来不许行人出入,但案子的确是移交给除魔司了。
翌日清早,稻琼拿着那枚指挥使腰牌去了前街,便被拦路的官差请入了赵员外府上。
除魔司的令牌藏有玄机,尤其是司使及以上,更是每一枚都有特别的标识。
令牌象征着身份,人死牌子才会销毁,所以在除魔司内,各院令牌无论是丢失还是破碎报废都要问罪。
但如果真的不慎遗失了,令牌主人报备以后总司衙会下发暗函通知各州分衙,告知那枚报废令牌上的暗记标识,以免真有人胆大包天敢冒名顶替生事。
稻琼拿的这一枚令牌是吴指挥使的遗物,既非丢失又非仿造,回头总衙会等吴源淼尸身安葬后再发函报废。
所以目前来讲,少将军手里这枚令牌就钻了一个小小的空子,完完全全还处在效期内。
桐城分衙里的司卫细细查验过几道后,态度恭敬将她请了进去,很快就有司使过来与上官见礼介绍情况了。
与萧缇说的大差不离,昨日婚宴上那个挥刀乱砍的疯子引出的命案,的确涉及到了玄诡之事。
那个疯子名叫王构,一户四口人,除去他还有父母和一个哥哥,全家都住在童家巷尾,与昨日结亲招婿的赵员外家正巧是斜对门。
官差查案寻至王构家的时候,敲门无应就闯了进去。
那间民宅内其实并没有什么毁坏的痕迹。
和桐城其他人家的民屋布置大体相似,院中坐落一株高大的桐树,树下一口井,院墙边有一片平整的小菜地,另一边笼子里还关着十来只鸡……
温馨的民宅小院被打理得整洁有序,只除了一点,不太干净。
但这也怪不了主人,因为弄脏院子的,是泼洒满地的黑红污血,以及和着血肉泥浆的残肢断臂……
撞见了如此令人发指的血案现场,那几名办案经验丰富的官差才会腿脚发软冲出来在墙角作呕。
这桩案子绝对不是普通人所能犯下的,所以官府才会第一时间移交给除魔司。
“卑职亲去查验过,除去疯疯癫癫的王构,王家剩余三人每人心口都有一个血洞,俱都倒在了堂屋前,瞧上去生前似正在与人争论驳辩,却猝然被法术击穿胸口灭了生机,勉强留下全尸。
可看现场痕迹,动手的人似被大力轰碎,连个完整的头骨都找不见……
昨晚州府所有的仵作都来了,尸骸清理已经结束,那堆残肢碎肉证明,王家院子里除去尸身完好的主家三人,侵入者预计有十三或十四人。”
“侵入者?”
那司使做了一个手势,身旁一个司卫手上垫了一层布,托着一个拼凑好的破碎玉牌过来呈给上官看。
“大人请看。”
稻琼甩手用袖子隔着手指,拈起玉牌的一块碎片端详。
要是萧缇在身边就好了,她见多识广肯定认得。
可堂堂指挥使,过来主持司衙公家的凶案,身边跟个娇滴滴拖后腿的美人既说不过去也不像话。
于是萧缇便留在了纪家,和纪乔纪珣姐弟俩呆一块,只稻琼一人过来了。
平海将军久在西疆没见识,不认得玉牌上的花纹,却煞有介事点头应道:“嗯,你继续说。”
司使恭敬道:“仵作在院子里只找到了十三个人的尸块,可这南天门弟子的身份玉牌却有十四枚,所以卑职才说,侵入者预计有十三或十四人。”
南天门稻琼知道,与青山派一样,同为玄门领头七大派之一。
童家巷一个小小的民宅院子,竟能劳动南天门派来十余名弟子。
结合现场勘验,桐城除魔司分衙与官府刑侦破案的官差好手合作,已能推断出部分真相来。
不知为何,昨日市井王家迎来了南天门十余名修派弟子。
说来也怪,王家对这群天师道长似乎持有抗拒的态度,老jsg夫妻站在堂屋前向仙长们哀求,许是话不投机拱火,这群修派弟子对老人或有侮辱。
于是王构的兄长便冲上前争辩理论,却不料仙长抬手一击,干脆利落取了这三人性命。
“接下来应是有大能愤而出手,不动院内牲畜花草,却将十三名动手伤人的南天门弟子轰杀……”
见他话语停下,有些犹豫的样子,稻琼将手里的碎片丢回司卫手里,看向他道:“若有不解之处或猜测,但说无妨,我自有决断。”
“是!”有了指挥使准允,这名司使定了定神,拱手道:“卑职与官府几位提刑公事有三种猜测。
一是那大能藏于市井,心性悲悯,瞧不惯南天门弟子草菅人命,愤而出手没收住,杀了十三个人后出了心中恶气,遂将第十四人抓走离开。
至于王构,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作为王家唯一的幸存者,亲眼目睹了一切,受到惊吓心智崩毁疯癫入魔。”
“第二种卑职觉着不太靠谱,大人姑且一听。
有提刑觉得南天门那第十四人或许就是出手之人,他见无辜者横死,良心发现不愿与同门为伍……”
说着说着他声音压低,自己也觉荒唐,说不下去了。
稻琼及时出声问:“其三呢?”
“其三便是我们现在跟进追查的线索了。
大人方才也去瞧了,王构如今心智已丧,形同废人,可体内却存留有内力灵脉运转的痕迹。
他昨日浑浑噩噩混入婚宴之上,被满目红色所激发狂,卑职便想着,会不会并没有什么大能,出手的就是他自己?”
稻琼沉吟接话:“他体内有灵脉痕迹,昨日却轻易被民间一众浅薄武者制伏,许是杀了南天门弟子后力竭……”
司使被上官肯定,顿时精神一振,“大人说的是!”
“官府协同查证过,王构是家中幼子,以往只会些浅薄的武艺。
现在体内有灵脉气息残留,要么有造化遇高人指点,要么是得魔怪馈赠。
他见亲人被害,发狂入魔出手杀人,如此残忍狂暴却仍有意识不伤院中草木牲畜,也就说得过去了。”
至于解释不了的南天门第十四人或其他,便只能慢慢调查。
如今线索只有王构和那间民宅小院。
先前他发狂时与其有过接触的宾客,除魔司将他们集中请来一是为查案重现当时经过,二是怕这些人被王构身上或许存在的魔息侵染,在外又酿成别的祸事。
这样一来,纪珣他娘被司卫请来倒是一种更稳妥的别样保护了。
稻琼了解了事情经过,便要去王家血案现场查看。司使二话不说,干脆利落的头前带路。
之前清树镇那场事故,青山派余孽为求稳妥,事先算计了周边可能会得到传讯请援的分衙。
桐城作为州城首府,自然也被针对了。
此地州衙本来有三名司使,其他两人带领大队人马被青山派调虎离山引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凶多吉少。
治下此时出现了这么大一桩血案,每隔几日城内外还有些鬼怪小打小闹,留下的最后一名司使正自苦苦支撑之际,谁想到京城竟暗中派了一名指挥使大人来支援!
可叫他大松了一口气。
纪家前门开在城中主干道的一截宽敞大街上,此时街道被封锁,除了巡逻守卫的差官外并无行人。
稻琼被引至一间民宅门前,司使停下了脚步。
“大人,就是这里了。”
稻琼叫他在外面等着,他手握着腰间挎刀刀柄敬服道:“大人果真高深莫测,卑职等人也是进去了才发现玄机。”
这所民宅似被下了什么禁制,里头血气和声响全被隔绝在内,外头根本察知不到异样。
昨晚几个在院子里彻夜勘测清理尸块的仵作今天全部病倒了,进过这间民宅的差官据说夜里也都梦魇夜惊。
桐城除魔司分衙人手不足,这名司使进去以后也只是隐隐约约察知危险,不敢带着麾下这么点人手送死,所以下令暂时将院子封起来看守着,先查王构,其余的等京城总衙派来援手再说。
身份好使,桐城分衙的这群人也听话,倒是给少将军省了不少事。
没有人跟着,她踏入院子后就拿下了头上戴的遮阳大帽。
果真如门外等候的司使所言,院门一关,内外声息就全部隔绝,外头听不见里头声响,稻琼头顶猫耳机警动了动,也听不到街上的一丝声音。
院内尸体已经都被清走了,但日光下,整间院子弥漫着一股腥臭的腐烂气味,令人作呕。
满院墙砖地面上也都是可疑的污渍,血早已渗入土壤深处,地面血渍发黑。
稻琼琥珀色的瞳仁在日光下剔透发亮。
她眨了眨眼,人眼化猫瞳,妖脉运转,入目所及视线里所有景物都暗了下去,转而悉数化作笼罩了一层淡蓝色光晕的虚影。
她环视一圈,选定几处异样的落点,五指利爪铿锵一声探出,背后一只灵猫虚影仰天咆哮。
爪风一出,院落四角空气里传来“啵”一声气泡破碎的轻响,桐树下破木桌上一个旧瓷茶壶猛然掀开盖子,一瞬暴涨将她吞吸了进去。
天光转换,茶壶天地里是一座跟外头王家一模一样的宅子,只不过天是阴沉沉的黑色,抬头都能瞧得见穹顶。
院子的穹顶是圆弧形的,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黄褐色茶渍。
桐树下破木桌上点了油灯,一个人正坐在桌边,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下。
桌边那人声音虚弱却平静道:“我本来还猜,是师门的人先出现,还是除魔司的人先找来,却没想到是一头猫妖。”
稻琼眼里闪过凶光。
称呼一魄为灵兽的人为“一头妖”,这是对大妖喊打喊杀的修者才会说出口的话。
平海将军并不畏惧面前之人,她的内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莫说面前之人只是一道鬼魂,气息瞧上去也有如风中残烛,根本不是她对手,此处洞天与外界隔绝,她更是能放心全力出手。
对方仿佛意识到她的杀意,紧接着便道了歉,“是我失言了,玄门修道多年,有些习惯一时也改不过来,还望见谅。”
说着,他为表无害与诚意,往前靠近,脸从暗处进入烛火映照下,面容顿时清晰了起来。
稻琼眼中凶光消散,惊讶道:“王构?”
面前青年笑着点了点头,“是,贫道此身的确唤做王构。”
第35章
师门, 贫道,此身……只几个词,便足以叫人联想得到足够多的信息了。
“你是南天门来到王家的那第十四名弟子?
你不是王构的生魂么, 怎么跟玄门修派扯上的关系?”
若是夺舍也不对, 莫说这种事情因为伤天害理逆转天伦,很容易对施术与受术双方造成极大伤害,就算成了, 魂魄和肉身也不可能完全贴合。
可面前这人的生魂与肉身样貌一模一样,他绝对是王构的灵魂没跑了。
稻琼环顾了一圈周围,烂木桌上,油灯范围就这么大, 只将将能看清方寸之地。
周围的院墙和菜地全都笼罩在黑暗中,随着油灯火光的闪烁,阴影里似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
生魂最易引来邪祟觊觎, 王构的生魂不是自己愿意坐桌边不动弹, 而是一离开油灯的范围, 就会被暗处的鬼怪撕碎。
稻琼五指弯曲成钩, 闪着寒芒的利爪重新从指尖弹了出来。
她身后长尾翘起轻轻摇晃, 头顶耳尖簇毛一抖,身形晃动一瞬, 黑暗里就听得几声吱吱惨嚎, 靠近的邪祟爆成一团灰雾。
她回到原地, 长尾上挂着一枚腰牌晃了一下又消失,“王构, 童家巷子王氏宅居命案, 你疑似凶犯,本官现在押你归案。”
青年微微诧异, “除魔司什么时候有你这般年轻的指挥使?”
黑暗里骤然传来一声粗狂大喝:“女娃娃,甭跟他多话!这壶中天地只进不出,我被他压在壶里四年了,你帮我杀了他,咱们一起逃出去!”
话音落,机警的猫妖却没听话贸然动手,而是闪身跃冲穹顶,果然在距茶壶顶盖一寸之处碰到了一层屏障。
稻琼一拳轰上去,屏障纹丝不动,受击显露出来,原来是一张覆盖了整个小天地穹顶的湖蓝色巨大天门阵图。
王构坐在破木桌旁一动不动,慢悠悠道:“不必试了,天门自锁,除非我自行开启,不然,任何人都无法出去。”
阵图显露,整座壶中天地也被照耀得亮堂起来。
稻琼这时才看清了茶壶内的全景地貌。
天空与四壁都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旧瓷茶壶内壁,上面布满斑驳黄褐色的茶渍,表面覆了一层湖蓝色的光壁,往下延伸至边缘jsg土壤之下。
不难想象,那张天门锁阵定然连接成一个密封的空间,将整个小天地都封锁了起来。
而地面则是复刻了外头王家院子的景象。
但重现的只是小院,原本堂屋应该在的位置空荡荡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从地面伸出的无数湖蓝色光链缠绑起来的虬髯大汉。
那大汉国字脸,相貌堂堂,看散发的气息,竟是与妖山院蛛师相比都不遑多让。
他被从天门阵上伸出的锁链捆绑住无法动弹,而小院桐树周围地面上一层层灰雾凝结的邪祟,就是他用妖力催化出来的。
渴望生魂的邪祟逼近,被桌上那盏护魂油灯的光灼烧得滋滋作响。
稻琼猫爪勾住穹顶侧边的阵图,垂直于墙壁固定住身体,冷眼旁观油灯的光芒随着杀灭邪祟又黯淡了一些。
许是猫妖的爬墙天赋,即便破不了这牢固的洞天阵图,她的利爪也能勾住阵图内的灵脉线路于墙面站稳。
王构叹了一口气,往光芒愈发微弱的油灯旁挤了挤,“纪先生,这几年来我自认待你不薄,是你先撞破秘密来寻宝,贫道才不得已——”
尖爪从背后猛然刺进丹田,王构的声音被打断,生魂顿时像一阵被惊扰的雾气般朦胧散开。
尤其是丹田那一块,轮廓消散化为魂雾飘荡了一阵后,才重新聚到了丹田附近。
透过不成形的雾气,能隐隐约约瞧见那一只森冷反射寒芒的利爪。
稻琼隐匿偷袭掌控住生魂要害,穹顶壁上那道虚影此时才缓缓消失。
湖蓝色的天门锁阵重新消隐不见,洞天内又暗了下来。
她扬声问:“纪牧?”
虬髯大汉的脸已看不大清了,但他声音明显愣了一下,“你认得我?”
“我月前救了纪珣一命,现在正于纪家做客。”
纪牧挣扎起来,身后隐隐出现一头银毛巨狼的虚影,他大声道:“恩人!好妹子!我兄弟一家现在如何了?还有我闺女……”
“你刚失踪的时候纪乔流落市井受了点苦,但很快就被纪员外夫妻接去了。”
三言两语简单交代以后,确认了纪牧的身份,稻琼五指收紧,王构的生魂又模糊了一点。
“纪兄,劳你先收了力量,这人左右也跑不掉了,我在除魔司任职,需从这疑犯身上问点口供,出去好交代。”
纪牧人倒豪爽大气,二话不说先震散了那一众被生魂气息吸引而来、又被他以妖力喂养催熟的邪祟,随后便收了力量。
稻琼看在眼里,对王构冷声道:“把人放出来。”
“年纪轻轻的,人倒谨慎。”
王构苦笑摇头,锁链收回,狼妖一瞬脱困。
“我不曾说谎,天门自锁,除了我同意,谁也无法离开。你们就算杀了我也是如此。”
“那老子就再养一群鬼虱来活啃了你!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玄门的狗!”
王构不理纪牧放的狠话,扭头问稻琼:“你真是除魔司的指挥使?”
“你若不信,打开锁阵,我带你魂归肉身,去州衙审你。”
王构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在确认她话语真假。
良久,他点了点头,放松下来,“不必了,这里更安全,若你真是指挥使,倒比等来桐城分衙的司使更好。”
他瞧向身旁脸色不善的银狼大妖,轻笑道:“纪先生稍安勿躁,生魂离体,左右我也没多少时间可活了,放心,我死之前,定会放你们出去。”
王构明明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此时神态上却古怪透出一丝老态来。
这不是容貌的衰老,而是举手投足、言行举止带给人的一种感觉。
他的眼神沧桑沉郁,仿佛一个历经风霜,饱览世事的老汉,“指挥使大人如何称呼?”
“稻琼。”
“稻?呵,稻元帅的人,那便更好了……”
两人一并看守,见他魂雾萎缩已无反抗之力,且有老实交代的意思,稻琼收回了刺穿他丹田的利爪。
王构点点头道谢,重又在破木桌旁坐了下来。
在油灯光芒的映照下,生魂雾蒙蒙行将消散的模糊身形总算回归稳定。
“大人想知道什么?”
“你家碎尸堆有十四枚破碎的南天门玉牌,可修士的尸块只拼出了十三具,第十四人在哪里?”
在司衙和官府各寻踪查案好手的联合探查下,除了王构本人,院子里其实根本没有旁人逃出去的痕迹。
王构淡淡道:“大人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是王构,同样也是那第十四名玄门修士。但我严格来说不是南天门弟子,而是长老。”
“玄门中人对大妖喊打喊杀,自诩替天行道,到头来丧尽天良夺舍害人的却是你们自己。”
纪牧语气嘲讽,捏了捏拳头,看了稻琼一眼,想想还是在一旁坐下了。
凑近了看能发现,王构的生魂的确没多少时间了,若是不打开茶壶天地回归肉身,不用动手,他自己就能魂飞魄散。
纪牧愿意给恩人留个面子,听听面前这将死之人的遗言。
王构对他的挖苦没有一点反应,只径直往下讲。
“贫道真身法号虚谷,是南天门六大传法长老之一,与第三代掌教是同辈……”
那他岂不是阖该为百岁老人?
王构似看出稻琼的疑惑,岔开话题:“敢问大人,玄门立派于世,世人求道修行,为的是什么?”
他也不要人回答,自己答道:“因为怕死想活,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怕死是人的天性。
光脚才不怕穿鞋,手握权力越盛,掌控力量越强,坐拥祖产财富越多,这样的人就越怕死。
娇妻美妾、美食珍馐佳肴予取予求,谁愿意看着自己伤残老弱将死?
玄门修道求不得真正长生,却可以延年。
但可惜修道讲究一个清心寡欲。抛却尘俗、断灭六情才能修出成果。
若非如此,别说朝廷,普天之下只怕大部分权贵都蜂拥而至投身玄门了。
即便如此,玄门的香火也鼎盛昌旺,求道者络绎不绝。
玄门弟子无亲缘,断情绝爱,杀父杀妻杀子证道者都有,在大道面前,什么东西抛不下?
可身体的衰朽是不可逆的过程,玄门修派求道,最多也不过是延寿数十载。
人至多活百余年,无论大妖还是修行者,寿终正寝是不可违逆的天理。
于是在百年前,玄门有奇才钻研出一门轮回法术,可借胎身携带记忆转世,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长生了。
“这门奇术能避过天罚,是因为此术非夺舍,而是转轮。”
王构望向稻琼,问:“你怕死吗?”
稻琼想了想,“自是怕的,但如果叫我所爱之人皆亡故,亲朋好友无一人留存于世,这样的日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顺遂天理,寿终阖目也就罢了。”
王构笑着摇摇头,“也亏得你投身为妖,若是人,这种心态就算投身道途也决计修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目光转为清淡,“大多数人,是给一个机会就都愿意活的,哪怕饥寒交迫、苟延残喘,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玄门来到世俗,根本不用费心挑选,找上药石无医、缠绵病榻等死的富贵人家,往往刚提出建议,对方忙不迭就答应了。
“我们以珍惜灵药吊命,许诺那将死之人多活十年,换得其孙辈里一胎婴的位置。
此非夺舍,而是借父母之体,行转轮之便,孕育出一个用来洗去灵魂衰颓的容器罢了。”
钻了天理的空子,玄门便开始试验。
准备工作完成以后,七大修派枯朽将死的长老大能们纷纷尸解,投入选定的人家家中转生,可成功率却极低,往往十不留一,胎死腹中。
玄门又改进法术,寻摸出一个更安全的转轮方法,那就是以大妖旺盛血气护体,以夺来的妖丹替胎身躲过那一重先天灭魂之罚。
第二次的时候,成功率就大大提升了。
纪牧神色阴沉,目中幽蓝狼睛凶厉迫人。
“难怪这些年越来越多躲藏市井的大妖莫名暴露身份遭了毒手,看来不仅是你们在修行道上围剿,还有那些转轮的老不死潜入了人间,重活一世偷偷观察寻访。
等长至一定年岁被玄门寻回,这些老怪物不仅抛家弃子,还能带给师门新的信息,当真好打算!”
稻琼听着心生寒意。
这样里应外合,修行道与世俗联合围剿,玄门那些老不死的大能是求得长生了,天下哪儿还有大妖的容身之地?
不,杀鸡取卵的事情玄门不会做。
如果叫他们成功了,下一步可能就是研究怎么设立鸡笼豢养大妖了……
少将军眼中流露煞气杀意,“你成功转轮几回了?”
“现在是第三轮,我运气好,第一、jsg二轮都挺过来了,算是完整见证这门秘术的诞生。
等这一轮结束后,想必七大派就收集够了数据,能完善这支转轮秘法,求得真正的长生不死大道。”
这件事按理来说应该是玄门机密才是,修行道上知道的人也不多,可王构就这么毫无隐瞒的全部说出来了。
王构笑了笑,陡然又转换了话题。
“我少时入道,拜入南天门,成绩斐然。
二十岁筑基,自此向道之心坚如磐石,红尘恩情纠葛再不沾染,一心为我玄门发扬光大而效力。”
“第一次转生时,我八十八岁,是南天门威德最高的长老之一。
那时肉身已开始腐朽,掌教师兄刚提到此事,我便自告奋勇投身其中,想博一轮新生。
第一轮是试验,转轮过程危险万分,我胎中受了天罚,神智昏睡封闭,出生后暂且忘却前尘,成为一个浑浑噩噩、只知吃喝拉撒的痴呆儿。
我母悲痛欲绝,将我的病症归咎于己,郁郁寡欢,没几年就过世了。
我父将我拉扯大,亏空家业为我治病,被人骗光家财,从一个富家公子沦落成变卖祖产去码头扛活的普通佣工。
他们不晓得的,我的病治不好……”
王构垂下眼皮,轻声道:“但也真的治好了。”
“我十三岁那年,饿了一整天,正趴院子里脏兮兮吃草,一个面熟的婶娘带了官差撬开门找我,把我搂进怀里。
她说我爹为了救人,被码头倾倒的货袋砸死了,她男人是我爹的好兄弟,码头工人们凑了笔钱给她家,以后她男人就是我爹,她就是我娘。
就在那天,我的神智被唤醒了。
但我没跟任何人讲,去了她家以后还是不和任何人交流,总是安安静静闭目修炼,没人知道我已经好了。
干娘家的几个兄姐已经成家,也都对我很好……
我十八岁那年,师门的人找来了。
他们把玉牌交给我要带我走,当时只有干娘在家,她抄起锄头冲上来阻拦,被一掌杀了。”
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那一盏护魂油灯的丁点火光闪烁。
纪牧声音低沉,“然后呢?”
“我离开了。”王构面无表情,“大道修士,断情绝爱,亲缘与长生大道相比,算得什么?”
“第二轮的人家是我特意挑的,父亲是个家道中落、怨天尤人的残废,母亲相貌丑陋,智力残缺。
我出生没多久,一场大病我娘又死了。
爹是个不管我的废物,我吃市井百家饭长大,邻里叔伯婶娘们待我都不错。
这一轮我无亲缘羁绊,但结交了镇子上的一众伙伴。
我有三个玩得最好的同伴,其中一个姑娘喜欢我,一个小伙子视我为情敌,另一个是老好人。
转眼又到十八岁,那个姑娘把身子给了我,却仍等不到我回应。
她肚子大了,渐渐遮掩不住,喜欢她的另一个小伙找来说要娶她,他们就在一起了。
半年后,我们兄弟冰释前嫌相聚,共同庆贺孩子满月,南天门的人又来了。
他们招惹了一头敌不过的鬼王,逃亡的路上顺带来接我。
母亲抱着孩子率先被鬼王撕碎,她丈夫把我推开叫我们快跑,自己则抽刀冲上去跟鬼王拼命,死了。
我被师门的人带走,最后一个伙伴留在那院子里,肯定也死了吧……”
王构眼睛眨了一下,泪水滚落眼眶,“你看,我还是不在乎的,我连他们三个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那个镇子,我那残废爹、那些笑着看我长大的街坊,和叫自家孩子不要欺负我的叔伯婶娘……
转轮法力需要重修,那时的我和同门丢了命也敌不过那头鬼王,我除了逃跑还能做什么呢?”
泪滴落时化为魂雾消散,王构泪流满面。
“但我忘不掉那个院子,那个抱着孩子对我不理不睬的女人,那个一把将我推开嘶吼着叫我们快跑的丈夫,还有在他们成婚当晚把我揍了一顿说我不是个东西的朋友……”
稻琼心里五味杂陈不是个滋味,纪牧把那盏快熄灭的护魂油灯往他面前推了推。
王构擦掉眼泪,继续道:“我的道心裂了,那一轮结束以后就回山闭关,但第三轮还是没有躲过。
我是唯一一个扛过第一轮,又经历第二轮活下来的玄门长老,掌教师侄求我为师门再历一回,我答应了。”
“这一次投生到了王家,我不争尖不冒头,也不爱出门,没什么朋友。
再加上前头又有一个稳重懂事的顶梁柱大哥,父母果然忽视了我许多。
哥哥是他们的骄傲,我只不过是亲戚眼里怪异寡言又不讨喜的王家幼子,父母整日奔波劳碌,我在这个家的存在感不多。
昨日师门又来人接我,我提前就跟他们说过,自己被玄门仙师看中,要去仙府求前程了。
但那群小辈来的时候,两个老家伙竟然还敢问东问西,怕我这内向的性子去了修派被旁人欺负。
我大哥也拉着我的手,说不能匆忙下决定,一入道途离家万里,他不了解这些,事关弟弟的前程,他要去找自己在衙门当差的朋友打听打听再做决定……”
修行道上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什么时候轮到蝼蚁来做决定了?
除魔司执掌监控天下魍魉鬼怪及修行道,玄门的确不敢随意在人间生事,但私底下杀个把人也没什么。
尸体烧成灰烬后离开,也不过是人间官府又一桩没头没尾的失踪案,谁知道是谁做的?
见王家人拉扯着师伯祖的袖子不舍,一个南天门弟子嗤笑一声,一记□□就要了三人性命。
“三生三世的转轮磨砺,父母兄长死在我面前,我受不了啊!
心基崩毁,身魂分离,灵脉沸腾压抑不住,我出手杀了那十三个师门后辈弟子、那十三头害死我亲眷的畜牲!”
王构的眼泪止也止不住,眼睛化为厉鬼的墨黑色,生魂虚化,一阵阵往外溢散青烟。
“但这还不够,我该死,玄门也统统该死!
好生生的人不去做,为了所谓的延年长生,为了求得那虚无缥缈的仙途大道,断情绝爱,偏去做那不通人情的禽兽!
不愿做人,那就去死,做什么要来祸害我爹娘!”
“得道成仙……哪有什么仙!你生来是人,这辈子就都是人!夺他人性命是为邪,夺天地资源肥己苟且是为魔!”
“修行道……哪有什么修行道!红尘俗世,玄门魍魉都是人间魔怪!
抛却情义,妄想夺得人间供奉高高在上,玄门是最大的人间祸害!”
壶中天地剧烈震动,护魂油灯迅速燃尽熄灭,湖蓝色的天门锁阵重现。
荧光之下,院子中心出现一道缓慢扩大的黑洞。
纪牧吓了一跳,慌忙化为一匹巨大银狼灵活躲过黑洞吞噬,稻琼跃至狼背上大喝一声:“王构!”
伴随着冥冥之中的一声灵猫嘶鸣,王构被喝醒,眼中墨色褪去,厉鬼化的势头止住,魂魄总算稳定了下来。
漆黑小院已经消失了,地面变为斑驳染着红褐色茶渍斑点的旧瓷壶底,上面覆着一层散发荧光的阵图。
稻琼小心翼翼从狼背滑至地面,手里还揪着狼腹上的一团毛发,预备见势不对就迅速爬上去躲着。
她心有余悸发问:“醒了?”
“嗯。”
院子没了,王构扶着膝盖慢慢盘腿坐到了地上,“我魂魄生机耗尽,外头的肉身已经死了。
放心,此魂已与阵图相连,就算我再没力气解除封锁,死了以后,你们也能出去。”
他抬头看着稻琼,身体化作浅雾一点点消散而去,
他勉力支撑着,话语颠三倒四,“你记着,贫道、我,我这就将其他六十五个同辈老怪的转生之地告知于你……”
“玄门该死,虚谷道人也该死……我是王构,与玄门有不共戴天血仇的王构,但我也是虚谷,我也该死……
爹、娘,大哥……等等孩儿,等等我……”
第36章
院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封禁解除, 浓重的血腥气终于从院内传了出来,看守在小院门口的两名司卫瞧见指挥使从里头安然走出,心中已有揣测, 忙手握刀柄迎上前来。
“大人, 方才衙内传话,王构暴毙,上使便赶了过去——”
“我知道, ”稻琼打断了他的话,将外袍披上,“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们进去处理善后, 回头我会将经过报上总衙,桐城这边不必过问,案宗归档封存便是。”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两名司卫拱手领命, 再不多问, 点一队官差便进去清理了。
这条街的封锁是官府下的令, 解除自然也得由官府落印。
稻琼jsg打发了分衙的司卫, 仍是原路返回。等她离开主街绕过几条小巷去到纪家后门时, 身后已然跟了一个虬髯汉子了。
门开,老眼昏花的老门房眯着眼睛让开路, 男人跟在稻琼身后进来, 门房此时才看清后头那个满脸胡须、邋里邋遢的陌生汉子不是客人, “呀”一声道:“大老爷回来了!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甭提了,阴沟翻船, 险些叫一只鹞子啄瞎了眼!”
纪牧摆摆手, 声音粗豪爽朗,“许久不见, 您老身体还康泰?”
纪牧的爽朗只持续到了踏进内宅。
“大伯!”
“欸!”他接住冲过来的纪珣,把他举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又放下,目光望向淡雅美人身边跟着的小姑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乔乔,爹回来了,唷,长这么高啦?”
纪乔安安静静的,这时候脸上却显出些乖佞来。
小丫头眼眶发红,从下往上斜视着他,嘴一抿,扭头躲到了萧缇背后。
稻琼总算从这小丫头身上瞧出了点纪老爷说的野性出来。难怪小名叫不听,也就是在亲爹面前才显露了那么点骄横的脾气。
纪牧脸色讪讪的,想跟女儿道歉,但纪乔牵着萧缇的手,脸一偏就是躲着不见他。
一旁小狼崽子没眼色,扒着伯父的衣服嗅了嗅,大声说:“难怪姐姐不靠近你,大伯你身上臭死啦!”
稻琼笑着劝他先出去洗澡换身衣服打理打理再来见闺女,随后便把王家院子里发生的事与萧缇简单说了几句。
“……纪兄察觉到王家有灵脉气息波动,便去寻宝,不成想宝物有主,叫他撞破主人行踪,便被压壶底关了四年。”
纪乔仰着头安安静静听完,细声细气跟她道了谢,乖巧的样子可爱极了,叫少将军没忍住,捏了捏小丫头的双丫髻。
事情解决,前街的封锁很快便结束了。
官府告示刚贴出来,被请到隔壁赵员外家协查的婚宴宾客就都被放了回来。
稻琼没再多留,纪老爷接妻子回来以后,她便携萧缇告辞了。
纪家全家团聚,自有另一番热闹,纪老爷本欲再留她们一晚,但见留不住,便去外头酒楼定了一桌酒宴,阖家盛情款待过后便亲自帮忙叫了马车安排送她们回去。
马车和一支护镖的商队一起走,返京的路上,大道行人车队络绎不绝。
少将军将马车帘布掀起一角,透过晃晃悠悠轻轻抖动的流苏,稻琼望向原野另一边与地平线平齐的平整官道。
夕阳余晖落下,官道上空荡荡的,偶尔能瞧见剑光或伏地掠去的黑影飞驰而过,间或还有些许灵光相撞。
也不知是哪些修者或精怪对上,直接就在官道上动了手。
萧缇抬手,为她将颊侧散落的几丝碎发勾到耳后,握着一个古朴的旧瓷器茶壶,偏头轻轻伏到少将军肩膀上,目光沉静道:“所以,玄门已于俗世埋下棋子,除虚谷道人以外,还有六十五名大能长老在民间各处蛰伏?”
美人玉白的脸颊正对着她,“阿琼,那你预备如何做?”
肩头触感温热柔软,稻琼目光从车窗外收回,落到萧缇眉眼上。
“求道为延年益寿也就罢了,若是真妄求长生,这般玄奇诡术违逆天理、有伤人伦,国朝是决计容不下此等邪术的。”
更何况朝廷诸君,包括枢密院的几位国相,谁能容忍玄门出现一批能活几生几世的老不死怪物?
人间天子尚无法修道延年,玄门就想得长生?那修者是要凌驾于皇庭之上,做那真正受世人顶礼膜拜的老神仙么?
哪怕不为当今着想,想到后世后辈子孙所面临的天下,各修派里多名一活就是几百年的老怪物藏于暗处窥视人间,朝堂诸老谁不忌惮?
“总而言之,先报上去把那六十五人自俗世拔除再说吧。
玄门高高在上,自诩出世却祸乱人间,即便没有这一重身份对立,我身为朝廷命官,也不能放任不管。
王构说,借胎身转魂的邪术也不是随便什么修士都能用的,除了要有大妖妖丹代承天罚,还必须有深厚修为护体。
参与第三次转轮的这六十五人无一不是镇派大能及各太上和长老,只要除了这群人,玄门的实力至少得折一半……”
稻琼抬手拨弄萧缇手心托着的旧茶壶,随后似不经意般包住她的手掌,所触肌肤滑腻柔软,叫人心旌摇荡。
“除魔司应对的不是凡俗力量,更遑论京城总衙。
等咱们入了天字院,送上来要处理的案子只怕最简单也是索魂恶鬼那一级别,你若没有丁点修为傍身,就是再聪明,光靠旁人看护也总有护不周全的时候。
这天门壶左右与我无用,你把它摔了吧。”
杜琪兰不愧是能想出明暗双线并行潜伏县衙、叫吴指挥使放心交代后事,又能让一众清树镇司卫服气听令的统领副官,办事果然靠谱得很。
前天将军府来信催少将军回京的时候,除魔司的委任函文就已经落印派发了。
平海将军如今已是名义上的除魔司天字院指挥使,而萧缇则有了个文吏的虚衔,这既是杜琪兰拉拢示好的心意,也算妖山院对她的补偿。
只不过萧缇得的职位有点像稻泽那种靠荫庇得来的闲职,不值一提。
但无论怎么说,萧缇也勉强混了个官身,还是在朝廷专设与天下魍魉鬼魅打交道最危险的一个衙司里任职,没有修为实在有些不像话。
而如此不像话的委任都能通过,也叫人想见天字院内的情况了……
言归正传,这位娇滴滴的侯府三小姐如今在少将军眼里算自己人,总不能真叫她跟着自己犯险。
正巧,那转轮成王构的虚谷道人临死前不仅把对玄门的一腔复杂恨意倾吐而出,也将自己的宝器天门壶留了下来。
青山派铸派根基是翡翠点箓符术,而南天门压箱底的真传妙法则是天门阵图。
说起来,虚谷道人算是玄门如今资历最老的那一辈大能了,他的宝器天门壶更是非同凡响。
王构活着的时候,仅凭一点点重修出来的低微灵脉内力就能用天门壶困住纪牧这名银狼大妖。
他死后,壶里头被虚谷近乎温养至九重巅峰的天门锁阵就无主了。
纪牧帮忙看过,壶中洞天灵气已散,天门壶唯一有价值的就只剩下里头那八重阵法了。
许是王构有意将此作为遗馈留给稻琼,八重阵法安安静静盘旋在壶中,只要砸碎茶壶,灵阵便能自行认主。
萧缇满目皆是笑意,手被意中人圈握着轻轻摇晃了一瞬,下巴搁在她肩头,人又往少将军怀里凑了凑,“这么好的宝贝,真的就这么给我吗?”
美人偎进怀里,稻琼呼吸悄悄屏住,挺直身体,压下心底弥散上来的绮念,松手扶在她腰后虚揽着。
“我与纪兄都不想与玄门有什么瓜葛,即便是这件王构留下的宝器,也不耐烦拿来用。
况且这灵阵不能直接为妖力所驱使,我用起来麻烦。
你身体差,体质本就偏寒,我教你一门将体内寒气聚起拟化内力灵息的功法。
虽然拟化出来的灵息是假的,不似真的灵脉内力一样能用来御敌,连最浅薄不入流的武者也比不上,但能于体内模拟内息,驱动起灵阵运转也足够了”
“你看什么?”稻琼用指背摸了摸脸,“我脸上有脏东西?”
萧缇笑着摇头,圈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锁骨前,仰望着她咬字娇黏道:“阿琼,你为什么现在对我这么好呀?”
稻琼心底一阵酥麻,耳根也烫了起来。
但好在人耳不及妖身猫耳敏感灵动能外露猫妖情绪。
“……”她尾巴尖儿蜷了起来,板起脸语气生硬道:“我是怕你哪天又跟这次一样,被卷进漩涡中却连自保之力都没有,还得劳烦我分心护着……”
怕她再问出什么自己难以回答的话,少将军坐直了身体催萧缇,“快点,趁着现在有我护法,回头要是你自己瞎弄出了岔子,白白浪费了大好宝器。”
“好~”
虽然嘴上黏着意中人撒娇,但萧缇两世加起来委实还是头一回自己接触这种修行道上的玄奇之术。
她有点紧张,转身微微倚着稻琼,咬住下唇定了定神,抓起茶壶往马车座位前的棱角处轻轻一敲……
没动静。
稻琼嘴角不自觉一jsg扬,眼中含笑,语气却带了点淡淡的嫌弃,“软绵绵的没点劲儿,一个旧瓷壶都敲不碎。”
她上前抓着萧缇的手,馨香的柔软身子便又实打实回到了怀里。
稻琼低头,嗅到怀中人身上浅香,语气软和了一点,“握紧了。”
柔荑握着旧茶壶被修长的五指包住重新磕向棱角,茶壶应声而碎,八道湖蓝色的光彼此缠绕着从碎瓷间飞出,绕着双人覆握的手环飞几圈后,化作八条光带落入萧缇摊开的掌心。
萧缇看着湖蓝色的光芒一点点从自己手心隐没消失,细白的腕间血管也逐渐透出光来。
这感觉很奇异,仿佛有一股热流从掌心顺着血管经络一点点流淌至全身。
内力在体内经脉中运转就是这种感觉吗?好像还挺舒服的。
灵阵化暖流在脉络中奔涌,萧缇身子有点发软。
身后人好似察觉到她的状态,托着她手背的手一下便握住了摊开的四指,深浅两种肤色对比鲜明,腰间也被一只手突然扣住了。
萧缇心猛的一跳,侧过头,目光正好与少将军晶亮的琥珀色眼睛对上,这个眼神——
“阿琼”
稻琼眼睛眨了一下,睫羽剪碎眸光,视线从美人眉眼顺着光洁精致的琼鼻滑落至淡粉的唇上……
下一刻,少将军俯身,吻住了萧缇微张的嘴唇。
第37章
像亲吻旭日下一朵盛放的花朵, 触感柔软,很香,明明没什么滋味, 却叫人忍不住含吮花瓣, 咬住轻柔碾磨。
腰被搂得很紧,萧缇仰头承接着这一个吻,呼吸凝滞了几息, 随后慢慢放松下来。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眸光忽而有些恍惚,手攥皱了少将军肩头的衣服,长睫颤了颤闭上眼睛。
她的顺从、她一贯表现出的依赖与亲近, 还有靠近时身上馥郁清雅的香,都像是柳岸河堤畔,古树枝丫上于明媚春光中无害盛放的艳丽花朵。
花瓣妖娆俏立梢头, 一点点在风中轻舞摇晃, 诱得那躲在墙角的猫儿一步一步匍匐下来悄然靠近, 最后蹲坐在草地上仰头目不转睛欣赏瞧着, 随后某一刻突然纵身一跃攀上梢头, 伸爪将花儿勾到嘴里叼走。
虽然这朵花的原意只是叫那只猫儿靠过来亲近嗅一嗅她,再于她身边懒洋洋侧躺趴下, 一起共赏春光秋景, 陪伴相依。
但被霸道叼走紧紧锁在怀里, 这感觉仿佛也不坏。
少将军自军中厮混长大,该懂的都懂, 知道的东西也多, 却委实没什么实际经验。
此时唇舌相触,温香软玉在怀, 怀中人软了身子,她的理智便也好似被蛊惑,蒙头就被盖上了一层薄纱。
她本只是临时起意想逗弄一番,给萧缇一个教训,叫她好知晓分寸,别再随意贴近勾人,以免哪天真把自己折进来被占了便宜。
可不料少将军吻上去后就昏了头,唇息交互,舌尖霸道探入美人檀口之中,只凭着本能一味索取缠绞。
萧缇被她吮吻得腿软脸热。
天可怜见,两世加一起,阿琼也没这么急切火热的吻过她,缠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前世里,稻琼因爱她而不得,压抑着心底的绮念,每每总是守着她划下的边界,相偎贴近得些甜头就能满足。
这只猫妖性子虽急躁,可若当真上心了,耐性能比谁都足。
但此生却不一样了,萧缇主动送上门来,少将军可不会似她记忆里那般小心翼翼浅尝辄止就放过。
萧缇心咚咚乱跳,脑海因缺氧而感到一阵迷离恍惚的晕眩。
被意中人掐搂着腰按到厢壁上亲吻,背抵住坚硬的木板被硌得疼,舌头也被绞得发麻,她双手被迫扬起环抱着稻琼的脖子,心里突然觉得委屈。
稻琼毫无所觉,萧缇抗拒的话还未出口就化作软语闷哼被抵着咽了回去,直到贪婪的猫妖察觉到她面上凉意……
美人此时目中噙泪,背靠厢壁已是喘的厉害。
稻琼感受着胸口绵软的起伏,目光落到她红润充血的饱满唇瓣上,少将军终于清醒过来,掐握住纤腰的手似是被烫到一般赶紧退开。
萧缇吸了吸鼻子,细白的手腕已被抓握出一圈红痕。
她垂下头也不说话,只默默将自己被揉乱散开的前襟拉起整理好。
稻琼自知过火,缩一边不敢做声,舔了舔嘴唇,悄悄观察她的脸色。
萧缇却不看她,衣衫整理妥当后,将车窗帘布拉起来束好,视线越过辽阔原野,投向远处山脊。
昏黄的夕阳余晖撒耀到她脸上,萧缇原本莹润清透的耳朵此时红得几乎滴血,玉白的侧颊被晕染上一层光边。
少将军咳了一声,打破沉默没话找话:“那个灵阵入体,有不舒服吗?”
马车里很安静,只听到外头商队镖头的吆喝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从桐城出发的镖行这一趟走的是急镖,同行的商队今晚也不会停歇。连夜赶路,明日辰时就能到京郊了。
“没。”
声音虽然轻弱,但好歹不是不理她。
少将军莫名松了口气,靠近了一点,“那就好,我教你怎么拟化内息运转,一会儿你多尝试几遍,等掌握了要领以后就可以试着调动看能不能驱使唤出灵阵活动。
虚谷道人的天门阵几至大成,若他本人还活着,他祭炼的九重阵图当是南天门如今最强的战力之一。
可王构第一次转轮时威力最大的第九阵就在胎中天罚里毁去,再加上后来的三世人间生涯,余下的阵图也各有磨损。
你没有修为,蛰伏于体内的八道阵法也得不到灵脉孕养修复,估计用不了几次。
但不论灵阵留存的威力还有多少,勉勉强强先调动起来再说……”
稻琼的声音在美人清亮控诉的目光里慢慢小了下来。
她心虚的拿手指悄悄抠着屁股底下的座椅棱角,一不留神“咔”一下给人家马车座位抠下来一小节碎木条。
“好吧,”少将军耷拉着脑袋利落认错,“我本来只是想吓唬你一下来着……不是故意轻薄你的,谁让你总是勾我……”
这么说有点像在为自己的登徒子行径推卸过错,反去责怪对方不庄重纵着她而自取其果。
稻琼自认没那么混账,连忙闭上嘴,想了想小声道:“对不起。”
“我、我向你道歉,下次不会了……”
萧缇瞧了她一眼,眼底暗藏了似有若无的笑意,轻飘飘挪开目光,语气清淡道:“嗯。那劳烦少将军带我入门修行了。”
接下来的路途里,稻琼从头开始给萧缇进行武学开蒙。
萧三小姐人聪明,一点就通,只是先天条件受限,身体素质不佳。
往往简单的内息运转,萧缇尝试起来都磕磕绊绊的,体内寒气化假息运转,不到一个小周天就全部消散不见,需要试很多遍。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俱都认认真真的,只不过心照不宣般再没有身体接触。
偶尔肩膀擦碰一下,萧缇也会似不经意般避开。
到后来,少将军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总有意无意将尾巴搭靠了过来挨着萧缇的腿放着,尾巴尖儿有一搭没一搭轻晃。
但美人这回无动于衷,别说摸,碰都没碰一下。
星夜赶路,翌日辰时,镖行与这列商队果然就到了京郊城外。
萧缇一夜都没怎么阖眼,专心研习稻琼传给她的法门,只鸡鸣前实在困得不行,才勉强倚在少将军怀里小憩了一会儿。
只不过,说她倚少将军怀里其实不大准确,萧缇只是熬不住困意,微微靠着稻琼肩膀睡着,是少将军自己小心翼翼偷偷抬手把她抱入怀中的。
定衍侯府和将军府都已经派出下仆及马车到京郊相迎了。
萧缇披着少将军的外衫醒来时,也不知道是刚睡醒没留神,还是故意忽略掉自己伏在稻琼怀里的情形,除了若无其事把外衫还给她,替她打理将尾巴遮掩好以后,旁的什么都没说。
等下车跟同行的镖行商旅等人道谢后,萧缇更是直接被她长姐萧蕴接了过去。
少将军心里不知怎地挺不得劲儿,敷衍搪塞了秦洛惟等人几句,在定衍侯府的马车驱动前出声叫住了她。
门帘掀开,柔和的晨光里,萧缇正披着一件银白的轻薄裘衣,坐长姐身边说话。
迎着她清亮的目光,少将军要说的话突然卡了壳,一瞬忘了自jsg己为什么要叫住她。
萧蕴见状心中有些许不悦,但并未显露出来,只出面谢过平海将军在桐城对妹妹的照顾,滴水不漏客套几句便告辞,随后下令马夫驾车离开。
但马车行了几步远又停下,车窗帘布拉开,萧缇的脸出现在窗边,语气轻柔唤她:“阿琼。”
平海将军眼睛一亮,忙几步跑了过去。
“你预备什么时候去总衙?”
按照流程,她们这两日只用等着天字院的新令牌制好,总衙便会有人来传唤她们去面见除魔司总领正卿了。
她俩的卷宗档案已经调入除魔司,委任状也落印下达,见过正卿,就算真正入衙了。
不过稻琼想尽早将桐城的事情上报司衙,她本来还打算一回来就去找杜琪兰……
“明早吧。
我现在去寻杜司使请她代为引见正卿也不一定能找到人,反正就这两天,咱们刚累了一整夜,今天就都好好休息一日!”
现在倒是晓得体贴了——就跟前世一样,非得真正沾了甜头上心才开窍。
萧缇眼底含笑,侧头跟长姐说了几句话,再回过头来时只是瞧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浅笑一声便将帘布放下了。
等马车走远,秦洛惟牵着马过来,便看见主君的脸绷着,笑意却止不住从眼角嘴角一个劲儿往外溢。
她瞧出端倪,叹口气。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也不知道少将军这次出去都经历了些什么,看来那位萧文侯家的三小姐,还真就入了自家这位主儿的眼。
也不知道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方才人家一唤,什么都没说呢,她就巴巴凑了上去
上元节那晚,秦洛惟打第一眼心里就犯嘀咕了。
洛水桥边小美人梨花带雨的一扑,明明能躲却没避开,只怕那时的少将军心里就有鬼了。
“最近京城有发生什么事么?”
有,自家主子竟然栽到了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手里。
“您调任天字院指挥使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好些西疆的兄弟都投了帖子来一问究竟,云台将军或许会留任兵部……”
秦洛惟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大人,萧家那位三小姐,咱们还跟吗?”
稻家的暗桩都是自军中退下来后将军府从中挑选招揽的好手。
稻建桓从西疆回来,近些日子因为放心不下大批将领都休沐返乡的雾海前线,已经暗中调了一批调.教好的军士去了定魔关支援,现在京城里的人手早便不够用了。
大公子见此便重新做了安排。
妹妹虽将定衍侯加入了稻家关注的名单,但萧文侯府上连个二流高手都没有,修为最高的也只是萧家大小姐。
大半个月下来,将军府的人进出摸排了好几遍,甚至还在人家府里找到了两条萧伯崇自己都不知道的废弃密道。
这样一个半吊子不上不下、空有清贵名声却无朝中实权的清流文侯,属实看不出有什么盯梢的价值。
于是稻煦把她带出来的这支西疆镇魔军伍也借机编了进来。
这段时间除了刚找回爱女的黄峥,秦氏兄妹与乐豫都得轮流领差使夜里出去,可把秦洛惟累够呛。
其实倒也不是特别累,但能闲着谁又想大晚上跑出去干活呢?
稻琼瞧了她一眼,去一旁朝食摊子上买了两酱肉包,趁着热乎劲儿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吐舌头。
“毕竟以后会同在一个衙司任职,她没修为傍身,便多少照拂一二吧。”
她学着清树镇上萧缇的做法,将包子掰成两半,肉多的自己吃,肉少的一半递给秦洛惟。
“你们被我大哥收编进府,就顺带着多留意留意定衍侯那边。
反正我要进除魔司了,以后每旬除了从公中发的饷银外,每个月的月例也都分你们。”
这是拿两份工钱的事情吗?这是主子被外头插进来的小狐狸精迷了眼!
不过定衍侯府那个样子,这钱不拿白不拿……
秦洛惟心情复杂,捏着那一半没多少肉馅的面团团咬了一口,没甚滋味,“大人,卑职听说那位萧三小姐也被除魔司招录,日后与您一道隶属于天字院院卿?”
“怎么了?”
“国朝律例,直隶于同一主官或有直接上下级联系的官吏,是不得有私情的。”
稻琼指尖发烫,脸刷一下红透,险些没被包子给呛死,她瞪着一对圆溜的猫儿眼抢白道:“胡说八道!什么私情不私情的同袍之义,同泽之情,你们这些人脑子里没点别的东西吗?”
第38章
西疆雾海定魔关, 皇城东山望京台。
定魔关与望京台之间的间隔何止万万里,却于风水上呼应相对,化作一条蜿蜒曲折的龙脉定住了江山。
这条龙脉的走势怪得很, 东边的京城坐落于龙尾, 而真正的龙头在西。
据说国朝初立,人统开天之时,初代天子豪迈, 欲将都城定于西疆,亲守定魔关。
后来总算被百官苦言劝谏勉强放弃了这个念头,却仍不甘心,于是天子自皇城落玺下令征调天下有名有姓的周易大家, 勘探定穴改移风水,最后硬生生新造出一条宏伟强健的地底龙脉来。
国脉已成,初代天子便将知晓龙脉详细情况的周易风水大家悉数坑杀, 随后向天地宣诏。
诏书言新生龙脉龙尾在京, 龙头在西, 朝廷气运悉数定于西疆, 人统国朝愿在无垠雾海的威迫下死守江山。
若有朝一日魔物破关东进, 在肆虐残害为祸天下万灵之前,需得先踏过龙头, 毁我皇庭气象再说。
国朝豪迈, 天子立誓, 自此苍生万灵甘愿俯首称臣,江山绵延至今。
当世已无人知悉朝廷龙脉详细走向, 但龙尾在京城却是天下共识。
京城地势东高西低, 巍峨皇城耸立于京师中央。
皇庭共有八十一座宫殿,其中最高大雄伟的那座高台, 正殿是朝堂大庙,后阁则是军机枢密院,象征天子与诸国相共治天下。
出了皇宫,六部十二衙司鳞次栉比拱卫皇城周围,再往东去,便能看见独立在外依山而建的除魔司总衙望京台。
望京台坐落东山。
晴日里,京师各处落点的玄门弟子及修行道上的大妖精怪,亦或只是修为拿得出手、眼力稍微强一些的市井武者,只要提神聚气凝望,就能瞧见东边那头盘踞山巅的猛兽正睥睨遥望京城。
望京台不仅是除魔司的象征,更是朝廷威震天下邪魔魍魉的一座神庙!
人族骄傲。
人活百年,寻仙求道图个延年益寿身康体泰也是常理。
但若是有魑魅魍魉心怀不轨,妄图插手世俗秩序不服朝廷管教,任你天师仙长还是邪魔歪道,望京台都将携国朝威严,雷霆万钧镇压诛邪!
平海将军还是头一回来望京台。
稻琼站在阶前,停步仰头欣赏着这一座雄伟的楼阁殿台,随后迈步一边走一边故意招惹前头阴着脸带路的蛇女:“怎好劳烦罗司使带路,随便支使一名司卫不就行了?”
罗绯脚步登登登踩得挺重,心情不太美妙,连带着往日款款妖娆如蛇的腰肢也不摆了。
蛇女心里把她骂几句又记了一笔仇,这才开口,喑哑的声线里带着虚情假意的敷衍,“指挥使大人初次入衙,怎能随意叫司卫来请?
卑职今日无差使在身,能领命带大人上望京台面见正卿也是我的福分,等您去了天字院,卑职却在妖山院供职,只怕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除魔司下辖三院,除了天字院以外其他两院自有院卿分管,只有天字院的院卿是由正卿大人兼任的。
杜琪兰能被出身地字院的吴源淼跨院点将带去清树镇七年,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她足智多谋,将叶戎昭护得滴水不漏藏于暗处,若不是被萧缇点破身份流露锋芒,只怕敌我双方都能被她骗了过去,叫她偷天换日将叶戎昭从险地送出来。
这样一个人,司使的位置的确屈才了。
但稻琼万万没想到,杜琪兰说的清树镇上兄弟们腰牌都换上一换,旁人是升一级,她竟纵身一跃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正卿大人叫杜琪兰以指挥使之身暂代了天字院院卿一职。
不过少将军对此也没异议。
杜院卿人挺好的,妇人脸圆团团的,笑起来一脸和气,可比心思阴险诡谲的蛛师强了不知多少倍。
瞧瞧,她还摸准了下属的心思,知道稻琼对妖山院印象不好,怕她连带着对整个司衙都心存芥蒂,便特意跨院借调罗绯来接迎少将军入望京台,叫她小小出口胸中郁气来着。
也不能怪少将军小心眼,第一印象jsg委实太过重要了。
蛇女蛮横,蛛师心思幽深,两人一起联手打碎了稻琼对除魔司的向往之心。
但有杜琪兰这一番无伤大雅的调度,便叫少将军心底的抵触轻易化为了除魔司三院内部的小矛盾,在大方向上给了她归属感。
此时罗绯不得已在她面前伏低做小折了威风,少将军气顺了,背手高高兴兴走她静悄悄的猫步,轻盈跟着也不生事。
这倒叫蛇女提心吊胆等她发难的心安稳了一些。
罗绯把心底刚记的仇划去了一半,忽而发觉察知不到她的气息,回头多瞧了几眼,暗自惊叹于这西疆女将高明的敛息术。
进了望京台后面的一间简陋茶室,里头一张棋桌上围坐了三个人。
杜琪兰正和蛛师对弈,一名头发灰白的清瘦老头则坐在一旁观战。
这老头儿面白无须,脸上皱纹挺深,发髻用一支竹簪子别得齐整,手揣在袖子里神情严肃。
罗绯走到她师父身后垂手肃立。
稻琼悄悄呼了口气,有些紧张,上前正要见礼,就见那严肃老头儿眼睛一亮,在蛛师落子后抢先杜琪兰下了一枚子,“哈,就等着你这一步入彀,堵!”
脸颊圆润的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大人,观棋不语,要不还是您来下吧。”
老头儿摇头晃脑,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不不不,还是看人厮杀有意思,掌棋者入局,观棋者袖手,我非棋手,亦非观棋者,而是更深一层的托盘人,这个层面适宜隐于幕后,不便直接出手。”
陈竺两指拈须,笑着再落一子,“大人高见。只不过您虽替杜院卿堵了我的路,却也送了她的大龙!”
谁不知道正卿大人是个臭棋篓子,什么托盘人,他就是个搅局者。
但谁让人家是主官呢?
棋没法下了,杜琪兰放下手中棋子,朝一旁招手,示意少将军上前坐到她身边,笑道:“大人,我天字院新任指挥使到了。”
“稻琼,这是除魔司总领三院正卿宗篱宗大人。”
宗篱发现自己插手下了一步臭棋,若无其事支使催着罗绯把棋盘端走了。
阁内只余四人,老头儿喝口茶润润喉,手又笼进了袖子里严肃起来,看着稻琼道:“你的事情杜琪兰和陈竺都与本官说了。
除魔司总揽天下修行鬼魅之事,与旁的衙司不同,收录考校人才不看既往履历,各凭本事,只论功绩。
提拔你做指挥使算是越级拔擢,不合规矩。
但你身家够清白,免去了司衙调查的时间和精力。
再加上清树镇上又立了功,有蛛师保举,天字院如今百废待兴,杜琪兰这边人手不够,老夫便为你破一次例。”
除魔司其实更像是一座隶属于国朝的修行门派。
玄门弟子的修行资源靠寻幽探秘掠夺旁人,除魔司则是领的天下供奉。
官差领饷银生活,而除魔司众人除了饷银,还需要灵石妙药等各种资源来辅助修行。
每岁朝廷拨下的天材地宝可不养闲人。
实力强的修者能办的事也多,领赏得到的宝物也多,更能支持修行更进一步。反之亦然,一步落后,则步步落后。
人总是习惯性抱团。妖山院和地字院分立,一院大妖盘踞,一院人修居多,天字院本就稍显势弱。
再加上正卿朝务繁忙,也不大有时间亲自管理一院内务。没有一个管事的院卿出面带领,天字院便愈发没落下去了。
宗篱早就想将天院院卿职务交出去,但苦于后继无人,就这么慢慢拖了下来。
直到今天,恶性循环之下,天字院步步落后于其他两院,修为拼不过,案子功绩也抢不过,都没几个能扛事的人出现。
与其说平海将军今日白捡了个便宜,不如说杜琪兰为自己挑了个能顶事的得力助手,宗篱当然会给这个面子。
老头儿说着,将一枚崭新的令牌放到桌上推了过去,伸手,“东西呢?”
稻琼把吴源淼的令牌递还了回去,宗篱细看查验后,神色有些许感怀,握住旧令牌便收进了袖袋中。
稻琼见状看了看左右,左边是妖师陈竺,右边是天字院代掌院卿杜琪兰。
不论个人观感,都是除魔司砥柱可信之人。
她小声道:“大人,这枚令牌我在桐城用了一次。”
老头儿不以为然,哼一声。
“你当总衙不知道?
清树镇出了事,桐城及周边郡县都有望京台私下派去的暗桩援手。你前脚拿着指挥使的腰牌去了童家巷子插手分衙办案,后脚消息就传回了京城。
若不是杜琪兰当时在我跟前述职分说,桐城周围活动的一名真指挥使便要奉令诛邪了!
一会儿记得先去归档,桐城血宅就当是你上任后办的第一桩案子,也能算进此旬考绩里……”
这位正卿大人着实没什么架子,稻琼拿到新制的令牌以后,他直接就把她当自己人了。
稻琼不得不打断了老头儿絮絮叨叨告知她考评重要性的话,取出一宗文卷在桌上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不同地域的各人籍贯信息。
“大人,这是我从桐城血宅中得到的消息,告知我这些名录的人是那户人家的幸存者,名叫王构。
他在玄门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南天门的太上长老——虚谷道人。”
三人闻言都看了过来,稻琼隐去纪牧和天门壶的存在,详细把事情交代了一遍。
说完后,陈竺随意挑了几个点问了问。
稻琼说的本就是实话,纪牧和天门壶的部分又有萧缇帮忙润色更改过言辞,滴水不漏,没叫人揪出什么问题来。
问完后,陈竺对宗篱点了点头。老头儿又看向杜琪兰,她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一道黄符引燃。
宗篱眯了眯眼,“此事望京台已经知悉了,你不必再管只要消息属实,这六十五个悖逆天理的老妖怪逃不过一死。”
他看向陈竺,“陈院卿,此事暂无证据,就交由你妖山院如何?”
陈竺应允,将稻琼默下来的文卷卷起收好,叫来罗绯,起身道:“此等玄门大逆之事若属实,琼将军,老夫认下你一个人情。”
人情不人情的稻琼倒无所谓,等蛛师离开了,她看向宗篱,又望望杜琪兰,“就这样?”
宗篱回望她,也眨了眨眼,“不然呢?”
杜琪兰微笑解释道:“如今只是你一面之词,无凭无据,不好报上去。未得枢密院许可,我等无法贸然向玄门发难。
转轮洗魂求长生,每一次转轮背后都有一名大妖性命,这件事的严重性已不是修派弟子与大妖对立搏杀了,而是玄门在联手将天下大妖逼至绝路生乱,妖山院定然会全力以赴追查下去。”
稻琼还想争取,老头儿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感同身受也想加入,但这件事交给蛛师办最好,你就安心待在望京台。”
稻琼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低声问:“除了您和杜大人,还有别人知道吗?”
她的身份肯定是在清树镇暴露的。
杜琪兰和这位正卿大人都还挺厚道的,抓住了她的把柄也没以此相要挟,大大方方把她招录了进来,答应的东西一点没打折扣。
宗篱叮嘱道:“放心,杜院卿只与我说了,旁人都不知晓。为了你自己及稻家,你的妖身能瞒还是尽量瞒着。”
“冥冥之中自有天理,万物相生相克,玄门修派最笃信这一套。
有了王构的口供提供方向,他这三次转轮发生的事情都好查证。
不说那几条人命,南天门敢不顾俗世引鬼王屠镇,只此一项就是灭派之罪。
短短一个月,先是青山派,再有南天门,里头都有你的影子,若你妖身再暴露,你觉得玄门会不会视你为眼中钉?
明面上将军府和除魔司能保你,私底下的算计和暗箭可不好说”
正卿大人又简单点拨了她几句后,杜琪兰才带着稻琼离开了。
回天字院的路上,稻琼欲要再问,被杜琪兰笑着推脱了,“万事都需得有证据,等蛛师按图索骥拿下那六十五人后,望京台报上枢密院,各派掌教是必要来给朝廷一个交代的。”
稻琼听出了院卿的言外之意,眼睛顿时一亮,“交代?玄门会被敕令来京城吗?”
杜琪兰乐了。
她招进来的这两人,看似一文一武、一静一动,互补却各有短处。
但多智者未必不能于武学上精进,看似散漫无羁的又敏锐灵慧。
“青山派、南天门,玄门七大派这就去了其二,剩下五派自然jsg会示弱联合想讨个说法。
修行道上,散修野怪看似不好管,但没有根基,其实都挺守规矩,玄门则看似乖顺,实际上阳奉阴违,是最难管教的。
外人不知道,除魔司近些年却是越发察觉玄门势大,庇护门下弟子傲慢妄为,彼此也有不少龃龉冲突,早就想大剿一回杀杀他们的威风了……”
“所以除魔司已经早早埋下引线,现在我送来了火石,只等蛛师他们在天下各处挖出那六十五个玄门老怪物,证据呈上去,火星便能自枢密院引燃了是么?”
杜琪兰笑而不答,稻琼背过来面对着她倒着走,“杜大人,那咱们已经埋下的引线是什么?
我现在是指挥使了,都自己人,能和我讲的吧?”可把她给好奇死了。
打消一只猫妖刨根问底般旺盛好奇心的方法就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萧记室今日要执册令去京郊濠渠沿岸几处村落走访结案,你不去看看么?”
稻琼呆了一下,“萧记室是谁?”
杜琪兰不答,她瞪大了眼睛,“萧缇?她已经来了?”
稻琼今天特意一大早就跑来,在望京台门口就截住了要去城中将军府传讯的蛇女罗绯。
她还想着自己来得早,等萧缇接到司卫传讯来总衙报到的时候,她就忙完了手头紧急的事项,正巧闲下来,顺路、碰巧、大发善心引导,来陪萧三小姐再走一回流程。
结果萧缇都已经领了差使开始干活了?
除魔司定例,每解决一桩邪祟之案都得三月后文吏回访一轮确认才可结案。
这种回访一般都没太大危险,也不必如临大敌出动太多人,经常是除魔司一个文吏两名司卫再叫上一队官差同去就行了。
可谁能保证回访再去凶案故地不会再遇危险?
那女人半点修为都没有,肌肤那么嫩,一掐就红,一碰就喊疼,遇到个邪祟只怕一口就没了!
稻琼心里一阵莫名火起。
“萧记室昨日清早来望京台寻我报到后便回去了,今日来领过腰牌就开始当差,实属勤勉有为。”
杜琪兰笑着给她指路,“我有事要进一趟皇城,那便是天字院了,你自去吧。”
第39章
要不是除魔司的金字招牌摆在这儿, 少将军险些都要怀疑,杜琪兰说的有事要办是借口,实则是怕她瞧见天字院如今落后于其他两院、人才凋零的情形反悔所以先寻个借口跑掉了。
望京台沐浴在日光下, 威严雄伟。
绕过前头青玉石砖铺陈的台基阶梯向后拾阶而行, 东山后的莽林内更是藏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广阔天地。
亭台楼阁环嵌相邻,绵延数里地直达山中腹地。
林中藏了一连片大气恢弘的建筑群。其中有演武校场,有兵器阁和铁匠铺, 还有工匠房、成衣馆等等等等。
这里甚至连钱庄分号及茶楼酒家都有,几乎都能看做是一座拱卫在京城东边高山上的独立镇子了。
除魔司的差使其实一点也不轻松。
衙官们的职责与巡城、提刑等司衙的差官们其实有点像,只不过前者所面临的敌人相较后者而言,要远远危险数倍。
寻衅滋事斗殴火并的民间武者及帮派即便再穷凶极恶, 本事摆在那里,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但一名修为深不可测的修家、大妖或鬼怪,随便一场激斗都有可能酿出极大的祸事来。
国朝以倾国之力供养出一座镇压天下鬼魅魍魉的望京台, 入除魔司的修者所得的天材地宝及各类修行资源远远比玄门弟子及散修精怪们所获更多。
但高回报往往也代表着高风险, 这是朝廷六部十三衙中最危险的一府司衙。
若是拖家带口有人间羁绊的修家, 一旦有机会, 大多都会去寻些更安全的差使。
相较于其他几处官衙, 进除魔司的多半都是了无牵挂孑然一身的修者。
望京台就像是一座修行道与世俗规矩结合起来的宗门。
招录进来的差官如果在京师有自己的宅地和亲人,便可以与在其他官府衙门点卯一样每日正常当差上下衙。
如果没有, 他们也可以选择暂且安家住在望京台后山。
东山上除了各式店铺, 其他的大片建筑有许多都是住宅居所。
这些住所建筑大略均分成了三部分, 划归三院自行管辖。
三院同等,不分高下, 此是定例。
可地位不分高低, 不代表实力相等。
穿过层层叠叠的楼阁,稻琼一路走过来, 各院实力如何早便一目了然了。
天字院整体实力的确差其他两院一大截。留守四处奔忙的司卫们灵息也最弱,而且——
“你说司衙里的指挥使有几个?”
面前矮胖壮汉算是少将军大半个的熟人。
他名叫赵城,是杜琪兰当初跟吴源淼去执行暗桩护卫任务时从天字院里一并带出去的。
他和其他暗桩一起蛰伏小镇整整七年,叶戎钊已从清树镇平安回到了京城,一众暗卫俱都有功,赵城腰间的令牌便由司卫换成了司使。
赵城领着新指挥使踏进了天字院院落,瓮声答道:“回禀大人,望京台指挥使三院合计共有十五人,地字院和妖山院分别各占有六,咱们天字院里,加上您和杜大人,一共有三。”
除去稻琼和杜琪兰,其余十三名指挥使正领命在国朝各地巡游,与地字院院卿一样都不在京城。
若论职级尊卑,此时的望京台内除了正卿宗篱、妖院陈竺及天字院代掌院卿杜琪兰,稻琼倒成了品级最高的长官。
也难怪杜琪兰在清树镇的时候敢大包大揽,说别的不好说,做主给稻家少将军一个指挥使倒不难。
天字院如今式微至此,院内若没有指挥使带队,好些危险或要紧的大案上头都不放心单独交给天字院处理。
案子抢不过其他两院,每岁考绩便只能垫底,朝廷拨发的赏赐及宝器灵药资源大部分就都发给了人院与妖院,天院不得不跟后面喝汤捡剩下的。
稻琼听得心里直发愁。
这跟她初入西疆时,老头子把她扔狼鹫军军营里,叫她自己打磨拉练起一支新伍何异?
她正自询问想详细了解院内情况,迎面便走来了一名身穿青衣罗裙、纤腰挂了一枚文吏腰牌的妍丽女子。
“赵司使?”
尽管没有环佩珠饰妆点,只浅浅施了一层脂粉,此时的萧缇唇红齿白、柳眉星眼,也是尽态极妍叫人挪不开视线。
“卑职参见大人。”
她对稻琼款款施礼,眨眼间明眸妩媚,转盼流光,却瞬间又敛去了目中秋波,转而望向赵城。
萧缇从右手曲肘抱着的两册文卷里抽出一册递给了他,微笑道:“赵司使,我正想找您呢!”
“院卿大人命我整理巡城及提刑等几部司衙近些年送到望京台来的卷宗。
我大致翻阅了一遍去年下半年官府结掉的一些案子,发现城西发生的几桩案子有些蹊跷……”
朝廷六部十三衙司之间互有监察之责,也各有沟通与合作。
为避免巡城及提刑等司衙出现遗漏或疏忽,叫邪魔歪道或恶鬼躲藏混于市井作祟,每岁官府都会将当年结掉的案子送至望京台,叫除魔司过目一遍,查漏补缺再筛查一次。
此项制度初心是好的,旨在为民着想,扫除藏于阴沟暗处的魍魉鬼怪。
可真正实行起来的阻力却很大,远远达不到朝廷所指望的理想状态。
京城之地囊括了周边附属的郡县及广阔郊野山林,地域加起来何止千里?
每年各府衙查办了结的案子少说也有大几千。
除魔司哪有这么多人手、耐心和时间埋头卷宗之海,审查搜寻可能与修行道及玄门或精怪有关联的案件?
再说了,就算愿意投入大量精力核审查验,能抽丝剥茧从海量信息中精准提取线索的人才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遍览整座望京台,只怕都找不出几个有此等能力的人才来。
总衙不是没尝试过认真整理筛选其他司衙送来的卷宗。
可最后的结果是事倍而功半,参与查阅整理的司使司卫们无一不对海量卷宗头大,花费不少时间却没甚所得,望京台也只能无奈放弃。
可今日……
赵城眼睛睁得老大,矮壮汉子顶着一双牛眼吃惊道:“萧记室,才小半日的功夫,你就看完了半年的卷宗?”
萧缇抿着嘴唇轻笑,“您高看我了,我哪有这般天人之能?只不过是用了一点笨方法。”
她双手将文簿环抱到身前,微微侧jsg头,莞尔道:“我拿来京城地图,沿着洛水在城中的蜿蜒走势,用阴阳风水之术划九宫将京城分为了八十一区,再结合各坊市的方位联系,最终把去岁下半年的所有卷宗分成了九十七份。
望京台在东山之巅,威慑天下邪祟妖魔,我想着,大多数心怀鬼胎的修者或玄门恶徒应会下意识避开城东,我便从城西的卷宗开始看起……”
萧缇语气柔缓,一点点道来自己的分析。
赵城听的连连点头。
他听不太懂,只觉得很有道理很厉害的样子。
无论男女,但凡认真做事显露出自己的才学本领与长处,大抵都是很迷人的。
稻琼的目光在萧缇面容上流连,眼底有着欣赏的华彩。
萧缇却不知,只顾点拨着其中关窍,毫不藏私引导听者思考。
也不知道面前这两人都听进去了多少。
等萧缇把思路清晰介绍完,她抱着怀中文簿指引赵城将文册翻到最末。
“我将那几桩有疑点的案件都摘录了下来,又令人装订成此册。
前边是卷宗记载,后面则是我根据卷宗罗列出的线索联系与可疑之处,供您复核查验。
若司使觉得我的发现有理有据值得考证,您得闲的话便请去地图上标注的几处地点瞧一瞧。
也许是我多疑,但倘若碰巧叫我猜中,司使不仅能为城西百姓除去祸害,这也是我天字院的一桩功劳了。”
赵城捧着手里字迹娟秀齐整的文册,不由咋舌,心底暗生敬佩。
自前任指挥使吴源淼死后,兄弟们便死心塌地跟着杜琪兰,任这位副官驱使,就是因为在清树镇的那七年里,大伙儿都被杜大人多智近妖的心计所折服。
谁都知道,跟着一个聪明人,往往要比跟着修为武力强劲却愚蠢的上官更安全。
清树镇上,萧缇能看破杜琪兰李代桃僵之计,赵城已是将她摆到值得敬重的位置了。
他自认粗汉一个,现今与这聪慧绝伦的女子同衙当差,遇事还是多听听人家的建议才好。
主意落定,赵城便向新任指挥使告请,点了一队司卫赶往城西去了。
赵城走了,但这段碎石大路是天字院主干道,过往卫吏极多。
院里新晋来了一名指挥使,腰牌和刚换上的蟒绣黑金袍代表了身份,稻琼站在路旁,一会儿功夫就有好几名面熟的司使停下与她行礼,着实挺风光。
萧缇眉目柔缓温和,唇角轻扬道:“一日未见,卑职恭贺大人入职望京台。”
少将军算是知道了,这女人最会装模作样。
院前碎石路上来往人多,稻琼干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进院,寻了个墙角处兴师问罪,满脸不高兴。
“你怎么昨天就来了望京台?”
萧缇一只手抱着书簿,另一只手被她拉着,歪头笑盈盈瞧着她,“我昨天不应该来么?”
“你……”稻琼骤然语塞。
萧缇昨日清早只是在京郊城门外出言问了问,的确未承诺过今日要和她一起来司衙。
是她自作多情了。
稻琼绷着脸,转身要走,却被人扯住了袖子,“阿琼,你生我气啦?”
萧缇从她身后绕到身前,瞧着眼前人对自己又板起了一张冷脸,心底好笑。
这人,越发活回去了。
前世也是这样,自己忽视她、冷落她,她动不动就冷脸不高兴。
开始的时候,萧缇还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好,叫她心生退意,不再缠着自己。
可后来才发现,这人只是用这种方式别扭的表达自己的不开心。
就像是一只猫儿被人凶了之后炸毛跑掉。
她其实不是真的生气,就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关注与在意后不高兴。
生闷气后过不了一阵子,就又会悄悄靠过来了。
那时候的萧缇不在乎,但现在,她不想叫阿琼再一个人躲着,慢慢排遣心底的抑郁与难过了。
前世稻琼那般决然赴死,未尝没有她的过错。
一人独自吞咽下的伤心与难过,从来都不会消散掉,而是慢慢沉淀成压抑在心底的绝望,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身为异类的孤独,亲人的离去与困境,还有心爱之人的抛弃和求不得。
她那看似散漫无羁却又黏人的心上人,才是最良善温柔之人啊。
萧缇仰头瞧着她,言笑晏晏,“原来你想我今日和你一起来望京台?那你直接和我说嘛!”
稻琼犟着脑袋不说话。
她才不相信昨天早上分别的时候萧缇没领会她的意思。
萧缇叹了一口气,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上,似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阿琼,以后你想要什么,就直接和我说好不好?
我这次的确晓得你的意思,但你不能总叫我猜呀!
我不是能看穿人心的神仙,猜对了固然好,万一哪回猜错了,万一哪回我没有摸透你的意思……
阿琼,我害怕的。”
稻琼耳朵慢慢红了起来。
她心思滴溜溜乱转,没敢问萧缇怕什么。
无论是怕她出事,还是怕她因此不高兴不喜欢……
每一种可能性都代表着,萧缇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她。
少将军像是嘴里陡然被人塞了一满罐的蜜,只觉甜嗖嗖的。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小声道:“前天我们连夜赶路回来的,我扛得住没关系,但你没有修为,身子又弱,我是想叫你昨日好好歇一天,再一起来天字院的……”
萧缇嘴角扬起笑意,仰头看过来,稻琼却不自在移开了目光。
“我没生你气,是我思虑不周疏忽了。
我得的是指挥使一职,你却只是文吏记室,我晚一天没什么,你第一时间就来望京台报到才妥当周到……”
她此时好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的对自己诉说着心底的感受和想法,这样失而复得的滋味几叫萧缇潸然泪下。
萧缇压下了眼眶中泛起的热意,笑着伸手勾住少将军的小指晃了晃。
“我知道,你向来都是为我好的。
那阿琼,我现在要去京郊濠渠沿岸几处村落走访,你今日若无旁事的话,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如果有指挥使大人亲自陪我去,我就不用再叫上几名司卫了。”
虽然结案走访这种事情指挥使亲自出面当真有些大材小用。
但谁让天字院清闲事少,指挥使大人也刚来望京台报到,院卿暂未安排差事给她呢?
闲着也是闲着对吧?
“也罢,左右无事,我就陪你走一遭,也不必劳烦冗余之人。”
稻琼拿过文簿翻了翻,煞有介事点点头,瞟了她一眼。
“那你也不用去麻烦当地司衙差官,有我就行了。”
美人笑靥娇俏,柔声应道:“是,大人。”
第40章
京师煌煌千里大城, 地下水网发达,坐落在水系之上的是千家争鸣、各行各业百花齐放的繁华人间。
京城城内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闹市喧嚣无比、热闹非凡。
而城外方圆数百里的地界上, 沿着道路四下蔓延出去, 除去间或归于山精野怪的荒野山林,四面八方各处都点缀有依山傍水的乡镇村庄。
各个村落间田园阡陌纵横,风景辽阔, 别有一番野趣。
顺着洛水一条往南的支脉,水路流至京郊又分了好几条溪流小河,其中一条河渠便是一路蜿蜒朝南而去、沿途灌溉滋养出青山绿水和肥沃农田的濠渠。
濠渠沿岸坐落有七八个小村落,相互之间俱都离得不远。
三个月之前, 还处在去岁年底的时候,濠渠附近村落闹了水鬼。
那溺亡的恶鬼就在濠渠上下游来回盘旋出没害人性命。
好在那时农忙刚刚过去,水鬼并未造成大规模的伤亡, 只将几位去到河渠边取水的农夫和趁着天晴浣洗衣物的妇人悄悄拖入了水底。
村里好几户人家见亲人外出后久不归来, 便发动起村民互相询问查找, 这才发现附近几个村落都有类似的失踪案件, 于是便一起都报了官。
官差们开始的时候来到濠渠, 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也没有足够证据报上望京台。而望京台是不理世俗案件的。
后来有个孩子得知母亲失踪后,悄悄跟着大人们身后去寻找, 结果在水边瞧见一个上半身露出水面的中年妇人。
那孩子被蛊惑后一步步踏向水面, 就在妇人伸手要将他拉入水中时, 被路过的一名屠夫瞧见了。
屠夫大喝一声,情jsg急之下捡起一块大石头就砸了过去……
“孙屠劲儿大啊!我们后来去瞧, 他抓的那石头就跟个磨盘一样, 一下子就把水鬼套借的死人尸体从水边砸到了岸上。
李家的娃娃着了魔,挣扎哭喊着还一个劲儿要往水里钻, 孙屠脸上脖子上都是那孩子挠抓出来的血印子……
他一手把那娃娃搂夹着退到河堤上,另一只手提刀跟那水鬼对峙,端的是威风凛凛!”
循着三月前除魔司派人过来诛杀水鬼的路径,里正一边领路一边说话,将两名来走访的望京台差官带到了村庄东头的岔路口上。
里正指向不远的一家肉铺。
一个浓眉大眼、皮肤粗糙黢黑的屠夫正用斩骨刀利落剁着排骨。
铺子旁边的两个客人笑着跟他说话,但屠夫低着头,别人说四五句话他才接上一句。
稻琼眼力好,从屠夫蓬松的发髻间瞧见了两个毛绒绒的耳朵尖尖,她轻咦一声,“孙屠户是妖?”
指挥使的蟒绣黑金袍太过尊贵显眼,少将军从望京台出来前就听萧缇的话换了一身除魔司寻常司卫的衣裳,里正也只当她是陪护在文吏身边的差官。
“是,小孙是孤儿,十来岁的时候来我们村的。
他家是一脉单传,他娘是一名大妖,被降妖除魔的天师打杀了。所以他这一妖脉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血脉链接里的最后一位大妖死去,孙屠那时又还是一名未修出妖丹的少年小妖,玄机没能及时承继上去,这一脉大妖的血统便告终结了。
“小孙过得苦啊,小小年纪就死里逃生了一回,瞧谁都不像好人,那时一直躲着人在村子各家柴房角落藏着。
有人报给我说家里丢了些喂狗的剩骨头剩饭,我还没怎么在意。
后来还是老赵屠发现他躲在人家泔水桶旁边捞东西吃,我才晓得是有个孤儿躲到了咱们村子里,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啊,几乎瘦成了个皮包骨头……”
里正年纪大了,诉古聊起往事来絮絮叨叨的详细极了。
“我们村子没那么陈旧迂腐,也不懂什么人啊妖的区别。
游方道士说妖跟人有一魄不同,不是同一族类。
可我瞧着大家不是都一样莫?
说着人话,住一样的房子,吃一样的热汤熟饭……
正常通婚娶妻生子,百年以后下葬,魂归地府,大妖小妖们的兽耳兽尾也没了,躺棺材里大家都一个样。”
里正说着,将手里黑乎乎的烟袋往一边墙上磕了磕,已经斑驳一片变成灰色的白泥墙便又出现了一个黑印子。
“小孙他修不成本领高强有妖丹的大妖,也就引不来那群斩妖除魔的仙长。
没这层顾虑和麻烦,老赵找到我商量的时候,村上也没几个反对的,我就同意落户,让他把小孙养着了。
后来老赵死了,肉铺叫赵家闺女接了过去,那丫头后来和夫家一起去城里过日子,这肉铺就转让给了她这义兄打理。”
稻琼瞧着那埋头剁肉的汉子,“那是他妻子?”
孙屠户身边有个身形丰腴、容貌寻常但亲切的妇人,正在跟客人们笑着交谈议价。
偶尔妇人还会回头跟孙屠说两句话,抓起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帮男人擦擦汗,而后者瞧向她的眼神也是自在温暖。
二人举止亲昵,目光交织之间,叫旁人都觉得松快温馨。
里正点头,“是,小孙平时话少,也没几个朋友,他娘子是个爽利性子,有时间就会来摊上帮忙。
他丈母娘年纪大了,前年老丈人死了,老太太住独院寂寞,小夫妻就时不时把孩子送去陪老人家……”
妖脉玄机断了,孙屠户的一对儿女都不是妖童,而是寻常人类孩子。
里正叨叨说了好多,从小孙怎么来到村子,到他人怎样勤勉老实被人家姑娘看中招为夫婿,后来又英勇出面从水鬼手里救下了孩子,受到村人的称赞颂扬。
在老里正嘴里,三个月前除魔司来人寻踪围剿杀了那头水鬼,都不如一个月前,水鬼套借的那副死人皮囊生前的亲人知恩图报找过来感谢孙屠来得精彩。
“那位夫人是去岁初落水而亡的,尸首一直都没有找到,结果不知怎地被水鬼寻来套用了。
她夫家好像是北边某一支军中的将领,但她母亲可不得了,听说是国子监院的一位骈文大家呢!”
老里正眉飞色舞说的带劲儿,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互相翻来覆去都嚼过好几回了,没什么说头。
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外人,可叫老人家起兴致说得痛快。
“小孙人实诚,说他只是救人的时候顺手把死尸用石头砸上来了,还磕碰伤着了那位夫人的遗容,不敢再要人家的谢礼。
然后骈文大家就说感谢咱们村的人帮忙寻到她闺女的遗体,回头村里小子姑娘们但凡有心向学,若是资质够的话,只管拿着私塾先生的举荐信去京城骈文馆寻她,定有人接待!”
里正话多,沿路一兜儿往外倒。
他能兴致勃勃说这么多村里闲杂琐事,看来这三个月附近村落风平浪静,濠渠水鬼一案已然平息,再无后患了。
萧缇落了最后一笔,阖上文簿,微微靠倚在少将军身侧笑道:“如此说来,水鬼一事便算结了。
我与身边这位同僚想去见一见孙屠,可否劳里正帮忙引见?”
老人家忙抬手道:“大人请,两位大人请!老朽正好也给家里买点肉食带回去……”
孙屠家的肉铺卖的都是现杀的牛羊肉,此时已经差不多卖光了。
老里正介绍完了两位从望京台来的大人身份,便包揽买了剩下的肉告辞回去。
孙屠妻子给老里正爽快打了个折扣,一点不见外,笑着对文质彬彬的貌美文吏介绍道:“大人,我家的肉新鲜,都是赶早去订好的人家收来现杀的,早集来晚了还买不着呢!”
这话倒是没假,里正乐呵呵走的时候,就撞见了好几个来买肉的老人家。
老头老太太们互相斗嘴埋怨着没赶上,叫老里正捡了便宜,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孙屠埋头收拾整理,擦着沾了血渍的案板和桌铺,他妻子瞧着文吏身边那冷脸琥珀眼的高挑司卫有些畏惧。
稻琼腰间挎刀,一身除魔司制式黑金袍,身形修长矫健,瞧上去就不好惹。
尤其是板着脸的时候,便更有生人勿近的冷肃气场了。
孙屠户的妻子不敢跟她搭话,只好扭头对那气质柔婉亲切的文吏道:“大人,我家汉子口舌拙笨,不善言辞,还望大人见谅。”
萧缇闻言拉了拉少将军的胳膊,略有些嗔怪道:“阿琼!”
稻琼这才将锐利的目光从埋头收摊的孙屠户身上挪开,缓和了语气。
“方才里正也说了,我等今日来只是走访问询三月前濠渠水鬼一事,看案子是否已然了结。
水鬼属于煞厉冤魂一类,最是记仇记恨。
你从它手里救走了猎物,还毁了它的尸傀,它若还在,必定不会放过你。
你若无事无灾,这件案子才真算了结了……
孙正,你仔细想想,这三个月身边可有异样发生?”
身边萦绕的那股因被强者注视而笼罩的若有若无的威压散去,孙屠户暗自松了口气,头顶被妻子帮忙缠束拢在发间的兽耳也趴了下去。
他仔细想想,摇摇头,瓮声瓮气道:“蒙大人垂询,草民无碍,三月前望京台的几位爷过来收了那头水鬼后,我身边、还有村子里,好像就没什么怪事发生了。”
稻琼头一点,不再说话了。
公事至此算是了结,意中人过来瞧一瞧这小妖的好奇劲儿也满足了,萧缇便笑着出言告辞。
等瞧见孙妻欲言又止的神情时,她柔声道:“今日我本就是来濠渠走访,若还有事,但说无妨。”
那妇人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道:“这位大人问我家汉子身边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我家是没有的,但我娘那儿发生的不知道算不算……”
前头里正说了,孙屠户的老丈人前几年过世,只剩丈母娘一个老太太独居在村尾一间农家小院里。
隔三差五,孙正都会和妻子一起过去探望老人。
就在半个月前,老太太在院子里养的鸡开始丢了。
妇人说着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奇怪……”
她开始以为是有贼人,便和丈夫一起去陪母亲住了几天,结果什么异样都没发现,也没看见偷鸡贼或者野狗什么的溜进院子里。
但每日正午雷打不动,老太太养的鸡必定会少一只。
有时候明明前脚数jsg好了将所有的鸡赶进笼子里关好,目不转睛盯着,正午一过,一晃神再数,鸡就少一只了。
而且更奇的是,少的鸡必定是最瘦或者病恹恹瞧着不大精神的一只。
好像那偷鸡贼还有点良心,挑着人老太太养的鸡里面最差的一只祸害似的。
这虽然只是件不值一提、完全没必要呈递到案前的小事,可对一个寻常农家老太太而言,却是值得郑重对待的大事情了。
萧缇没有替稻琼做主答应,却见意中人果真一点未嫌弃,二话不说便叫孙屠的妻子带路,欣然前往老太家中。
事情解决得很顺利,在那间农家小院里,稻琼查探了一番,便叫萧缇跟几个大人待一起,把两个孩童护着退开了一些,刀光一闪,她抽刀在鸡笼上方的空中劈开了一道涟漪般震荡不止的水波缝隙。
涟漪里掉出来了一个身体细长的黄棕色小兽。
稻琼伸手揪住它的后脖颈,小兽吱吱尖叫了几声,身体在空中乱摆,两只黑豆眼与琥珀色的眼瞳对上,它尾巴毛炸开一下子僵住,立马安静老实了下来。
孙屠户的一对儿女指着小兽揪住老人家的袖子乱晃,“外婆外婆,是黄大仙!黄大仙吃了咱家的鸡!”
乡野精怪除魔司一般不管,但一旦扰民被市井乡民报上来撞手里了,望京台也有关押安置它们的地方。
只不过一旦关起来就类似于圈养了,再不得自由,只能说勉强饿不死。
老太太心善,听了少将军所说的处理后于心不忍,牵着两个外孙来求情。
“大人,黄仙从未伤人,这半个月我家门口不知被谁送了两只獐子来,想必也是它吃了鸡后的谢礼。
我一老婆子在家住着,有时候孙儿们还过来住,莫名其妙丢鸡,是害怕家里出现了邪门的东西伤了孩子。
现在知道是黄仙喜欢我养的鸡,有来有往也不算冒昧失礼,您看能不能放它一马?”
两个孩子也哀求般仰头巴巴望着她,稻琼想了想,把小兽拎到面前,“你听到了?”
这黄鼬两只前爪碰一起在空中作揖,两只黑豆眼竟然也人性化般流露出求饶的神色。
稻琼轻笑一声,手一松,黄鼬轻巧翻身落地,几乎有体长一半的黄棕色尾巴拖扫在地上。
它用两只后腿支起身子,前爪靠一起耷拉着直立起来听训。
“下次想吃人家的东西,不能不问自取,也不能天天来。
老人家养鸡不易,你馋了每月来一次就够了。
届时无论是取乡野珍稀草药,还是野味兽肉,寻些来作为买资,老人家愿意收,栓一只鸡单独送出门外了,你才能拿,知道么?”
这黄鼬猛点头,却见面前巍峨高大、灵息若海、威压恐怖的人扭头看向一旁弱叽叽的老太太,问道:“您看如何?”
小兽猛点的头止住了,几步蹦跃到老太太跟前又直立站好,黑豆眼眼巴巴瞅着人家,继续两爪碰一起上下摇晃作揖。
两个孩子被可爱得“哇哇”叫,老太太笑着答应了。
“使得使得!黄仙若喜欢,每月可来两三回。
不是老婆子不想招待,只是我家土鸡养成慢得很,您要是来得勤了,老妇我供不起啊。”
皆大欢喜,黄鼬蹦跶着绕几人环跑了一圈,最后拿脑袋在稻琼靴子上轻轻碰了碰,这才窜上墙头,回头对众人吱吱叫了两声,跃下墙头消失不见了。
婉拒了老太太和屠户妻子热情招呼留饭的邀请,稻琼心情颇佳的陪着萧缇原路返回。
萧缇今日虽说是要走访濠渠附近村落分别报上望京台的好几桩案子,但实际上联合起来本质都是濠渠水鬼这一桩案件。
此时刚过午后,事情就办完了。
没怎么受累,就是有些饿,二人便干脆在村头的一间食肆用了午食。
稻琼点了一大碗浇头面,萧缇则只是一小碗鸡汤馄饨。
少将军瞧她才是真正的猫儿胃,摇头也没多说,将早上见到正卿和两位院卿的情景讲了一遍。
“杜大人说了,接下来的事情不要我管,玄门本就犯了诸多禁忌,望京台都记着呢。
我们将虚谷道人的证词带过来,便相当于送来了火石,妖山院会拿着火石点燃引线,杀一杀玄门的威风……
但总衙早就埋下的引线却不知是什么,我问她也不说。”
店家将浇头面和馄饨一起端了上来,稻琼拿过筷子和调羹,调羹用袖子里衬擦了擦后递给萧缇,筷子却是大咧咧直接自己用了。
“我们明明已经卷进来这么深了,我还是指挥使,她也没必要还瞒着我啊……”
萧缇看着她呼噜噜吃面,心中欢喜,先用勺舀了一个馄饨送到她碗里叫她尝一尝,这才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鸡汤。
“院卿大人非是瞒你,而是像你说的,我们已经卷进来这么深,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所谓的“引线”不必再单独讲给你听。”
稻琼嘴里的面还没咽下去,又将馄饨扒拉进嘴里,鼓着一边腮帮子边嚼边问:“什么意思?”
“你想一想嘛!”
少将军不想动脑子,埋头继续吃面,嘴里嘟囔道:“你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还卖关子……”
萧缇把她面前的大海碗拖开,稻琼将碗里拖拽出来的面条吸溜进嘴里,拿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瞪她。
美人此时神色却很认真,瞧着她道:“阿琼,不是我卖关子,我喜欢你依赖我,重视我的意见,但又怕你习惯了,往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好拿主意。”
“就像上午我与赵城说话的时候一样,我详细说那些不是为了昭显炫耀自己的心智与才能,而是希望正听着的你能从中领会到一些东西。
无论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可取,还是从我的逻辑中挑出漏洞,这都是一种学习与思考的机会……”
稻琼把嘴里的面咽了下去,看着面前美人檀口张合,粉嫩舌尖在贝齿下若隐若现,她舔了舔嘴唇。
“我不是说旁人一定会背叛或离开你,而是人之一世,总会有独处艰难的时候,而那时真正能陪伴的人只有自己。
无论亲友还是挚爱,都不可能完全与你感同身受,一直替你做出决策。
若有一天你一不留神迈上一条艰辛黑暗的陌生道路,我希望那时即便我碰巧不在,你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你也能自己找到光明的出路。”
这才是肺腑之言。
以爱之名的呵护很容易扭曲成单方面的保护。
真正的喜欢不是为了保护就剥夺掉对方面对危险的可能,冠冕堂皇将其置于温室中驯养出依赖。
而是无论自己在不在身边,都能带给对方面对危险与未知的底气。
稻琼心底发软发热。
真奇怪,明明萧缇仍是弱不禁风的纤柔模样,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好好保护着的人?
少将军把碗又拖了回来,将头埋了进去继续吸溜溜吃面,掩住眼底神色,耍赖道:“我肚子饿了,不想动脑子。”
萧缇叹了一口气,拿她没辙,用调羹搅了搅碗里的馄饨,计上心头,笑道:“阿琼,那这样,我们先吃午食。
若你面前碗里的食物先吃完,我便认输直接与你言说。
若是我碗里的先吃完,你就动脑子自己想一想,如何?”
稻琼抬眼瞥了一下,她一大碗面才吃了几口,萧缇却只一小碗馄饨,这么一比自己肯定吃亏。
但是……
“行啊!”
说比就比。
少将军自军中锻炼出来饿死鬼投胎一样的好胃口,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闺阁内的弱质女子?
稻琼真放开来吃,一海碗人头大的面碗,三两下就见了底,而萧缇才吃到第三个小馄饨。
最后一根面条吸溜进嘴里,稻琼还没得意开口,预备大发慈悲说赌局作废让她这一回,就见萧缇指尖亮起一道湖蓝色微光。
玉指轻点,两个瓷碗里的内容物便瞬间变换了过来。
美人曲肘托腮,笑盈盈瞧着她,碗里的鸡汤馄饨换成了吃净后的面汤,而少将军面前大海碗内则是小半碗馄饨。
虚谷道人在玄门现存老怪里都是第一梯队的人物。
即便萧缇还没有完全掌握体内的八道天门阵法,但此时勉力驱使,腾挪转换这么一点汤汤水水,也不算什么难事。
耍无赖啊……
稻琼眨巴着眼睛,叫店家给萧缇再新下一碗,自己则拿起筷子,继续吃碗里被腾挪来对方吃剩下、已经jsg泡软烂口感不甚好的馄饨。
萧缇脸颊发烫,瞧心上人毫不在意,将自己咬过一口的半个馄饨放入嘴里,心底莫名欢欣。
稻琼三两口吃完,把碗推到一边,手臂交叉,手肘搁在桌上,看萧缇细嚼慢咽慢慢吃着店家新端来的一碗。
“你说杜院卿不明说朝玄门发难的‘引线’为何,是因为我们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可我自回京以来,与除魔司的接触除了城东蒙学堂后那座鬼宅,就只有清树镇了。
小小一座清树镇,能劳动一名指挥使及两院数名精英好手隐姓埋名潜伏七年,其后又有妖山院院卿亲自出面驰援。
参与到这件事情里的所有人都得了功,暗桩们每人擢升一级,杜琪兰更是一跃成为天字院的代掌院卿,还能允我一个指挥使……”
少将军微微歪头,“所以,望京台埋下的引线,是叶戎昭?”
萧缇取出巾帕擦了擦嘴唇,嫣然轻笑。心上人总能带给她惊喜。
马车颠簸,刚用过午食,她们便顺着濠渠沿岸的小路散步回城。
二人才从桐城回来没两天,今天一上午又走访了好几个村落,歇了一会儿后,萧缇便腿脚酸软了。
少将军体贴,便就着她的步子慢慢往回走。
小路一旁是春耕时广阔碧绿的一垄垄农田,另一边则临水,水面倒映碧蓝天空,河渠里有巨大的水车慢悠悠转动。
水被扬洒到空中,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溅起一大片清新的水雾。
两人即将走出小路,沿土坡上大道的时候,稻琼下巴轻抬,示意萧缇可以扶着她的手臂到一旁的垄边梨树下歇一歇。
萧缇自然依她,走到树荫下微微倚着树歇息,回头眺望这满目盎然绿意、叫人心旷神怡的辽阔耕地。
青葱翠意之间,有无数农人正化作一个个小点在田间耕作。
风从水渠边吹来,小路旁嫩黄色的迎春花便招展飘舞起来,当真美不胜收。
她深吸了一口空气里的青草芬芳,轻笑道:“阿琼,你说今天的天气,像不像是我们出来踏青郊游?”
稻琼没有接话,直到萧缇仰头看过来,她才抬手,轻抚美人脸颊,突然另起话头:“你让我以后想要什么,与你直说便好。”
萧缇似有所觉,心跳瞬间加快,“嗯……”
“如果我现在想亲你呢?”
萧缇脸上红霞一点点晕染到耳根,她嘴唇嗫嚅几下,视线游移到一旁。
“前日你说不是故意,我姑且还可当作意外,但今日——
将军,萧缇不是这般可任人随意轻薄的女子……”
风吹过,几朵洁白的梨花从枝头飘扬而下,稻琼浅笑一声,心中似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撑涨得满满的,几欲饱溢而出。
她觉得眼前美景,还有这飘扬的春风,都似卷着花儿一般,一路刮至了心底。
少将军勾起美人小巧盈洁的下巴,在她唇上似蜻蜓点水般轻啄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里亮晶晶的,噙着一点点得意又温柔的笑。
“我知道,可我非旁人,你不是我未来娘子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