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怜悯
裴望初将棋枰上的黑白子收起, 邀郑君容重新对弈。
两只燕子绕梁避雨,郑君容抬头看了一眼,一边拎起袖子擦脸上的雨水, 一边说道:“我从天授宫赶来,有人想趁宫主不在纠集生乱,我收到密报,已将其全部清除。这次的手段有些狠,鹿鸣山里应该能安分很长一段时间。”
裴望初问:“莫非是追随前宫主的天师妖言惑众, 想要叛教自立?”
“宫主猜得不错, ”郑君容道,“他打着天授宫的幌子收私人供奉, 将这些钱拿去收买人心, 并承诺宫变事成后提拔追随他的人,有些刚入教的小弟子不知事,听信了他的话。”
裴望初依旧执黑子,落子在棋枰中心, 缓声说道:“世道乱时, 天授宫应当出世庇佑黎民,如今新朝将立, 往后日子太平, 天授宫也该逐渐隐退了。”
郑君容一时未能参透,“宫主的意思是……”
“将天授宫从蜀地迁到洛阳, 并入钦天监,从此世上只有天授教,再无天授宫。”
裴望初望着停在梁下的两只燕, 解释道:“皇权若是失道,有御史台谏言, 谏言不成,有陈胜吴广之辈改天换地。但天授宫不同,它妄称天授之名,蒙蔽众生神志,若是有心翻云覆雨,能闹得天下不得安宁。如今我一身兼任,尚可遏制它独大,若哪天我死了,宫主之位落于他人之手,大魏必将起乱。”
郑君容道:“宫主的话有道理,只是不该说死不死这种话,你马上就是大魏的新皇,是要被称万岁的。”
“万岁么……”裴望初掩唇咳了两声,轻笑道,“照眼下这个情况,恐怕撑不到十年。”
郑君容闻言皱眉,“怎么回事?莫非是因为从前服的那些丹药?”
裴望初点点头,“砂毒未解,积郁于心,有躁气冲脉之症,一动气就会头疼。”
“那就别动气,”郑君容颇为不解,“你是上一任宫主的关门弟子,是天授宫的要术传人,没人比你更懂调养生息之道,这些症状为何不早日调理?”
裴望初道:“从前是因为未找到殿下,没有心思调理,如今则是因为……殿下要走,想要离开洛阳。”
郑君容微愣,“她好不容易才从姓崔的手中跑出来,这安定日子才过了几天,为何又要走,你与殿下吵架了吗?莫非是你不肯许她皇后之位,她生气了?”
裴望初无奈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这么猜,这恶名我担下就罢了,偏偏恶果也只有我受着。我愿意将大魏玉玺与皇后凤印都捧给她,可她不接。”
郑君容更想不明白了。
他出身青楼,又曾做过骆夫人的相好,自诩最懂女人心,无非是宠爱与权势,如今二者皆备,嘉宁公主为何会拒绝?
裴望初将谢及音的理由说给郑君容听,郑君容听完后默然许久,将落在地上的棋子拾起,缓缓说道:“原来殿下竟有这样一颗玲珑心,她看得深远,想得长久,是为大魏好,也是为宫主好。从前是我低看了她。”
裴望初道:“有时候我倒宁可她别想得这么通透,且醉今朝有何不好。”
“宫主既然已经答应殿下要放她离开,就只能自己想开些,别再为此耗神动气,否则三年五年下去,未必等到殿下,你自己就先撑不住了。”郑君容劝他道。
“我想不开,从谦,”裴望初道,“我叫你来洛阳,正是为了在此事上帮我一把。”
郑君容不解,“我能怎么帮?”
两人边聊边落子,窗外微雨转潺潺,檐下的雨滴落在窗棂上,碎玉般迸溅在棋子间。
黑玉棋子已于润物细无声间又成得胜之势,裴望初抬手拭掉棋子上的水珠,缓缓说道: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殿下,我以为自己爱慕她就是看透了她,其实不然。世上的明珠美玉,未必只想待在匣中,亦想光照屋宇。殿下虽是纤纤女流,想要的却从来不是被保护,她更喜欢去保护别人。”
“她从前处境那样艰难,费尽周折从谢黼手中保下我,非只因贪慕容色,她是可怜我,想保护我。从谦,你当年能出洛阳宫入公主府,也是因为殿下可怜你。后来胡人入关,她又可怜洛阳百姓,可怜谢及姒……许是因为她从前得到的爱怜太少,深知得不到庇护会有多难过,所以她会下意识想去保护别人。”
郑君容对此将信将疑,他也是从被人欺凌的处境中长大的,他怎么没有这种倾向?除了曾悉心待他的师兄裴望初外,他看旁人都宛如刍狗,生死与他无干。
“我一开始也不信会有人天生道心悲悯,但我反复试探过了,”裴望初又落一子,告诉郑君容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王家、萧元度,乃至于崔家、杨家,所有的无辜者,只要求到殿下面前,都能得她庇佑。这一点我做不到,从谦,你也做不到。”
郑君容讶然,“难道殿下心中就没有怨忿吗?”
“没有。正如朱砂不改其赤,明月不改其清,她只记得要朗照四方。”
裴望初忽而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正是因此,她想要离开我……她大概觉得,我已是大魏新帝,受人拥戴,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了。”
这句话在心中盘桓了许久,说出口时仍觉十分怅然。
他近来常梦从前,那时为了做戏给谢黼看,他常常跪在院中鹅卵石小径上,殿下会偷偷塞给他两片护膝,看到他膝上青紫积淤时,也会心疼得直叹气。
他在公主府中挨过的每一鞭子,殿下都记在心里,她曾为他抗争过,为他落过泪,曾紧紧拥着他,乞求他活下去。
身在梦中的人总是不知好歹,如今他再想要这一切,却是不能够了。
“你不理解也没关系,这是我与殿下的私事,我说与你听,只是因为无人可诉,积在心里总不得解脱,”裴望初垂目一笑,“我找你来,是想让你住到洛阳宫,为我炼制丹药和五石散。”
郑君容听罢拧眉,“丹药和五石散?前宫主死后,你不是已经戒了这些东西吗,如今为何又提起来?你明知这些东西有多伤人。”
裴望初道:“世上伤人的东西太多了,我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你放心,我有分寸。”
“你想以此逼殿下留在洛阳?”郑君容叹气道,“你别忘了太成帝是怎么死的,殿下她一向不喜这些东西,若她知道你暗中服食,一怒之下反而与你断绝情意该怎么办?”
裴望初轻轻摇头,“我就是打算让她知道。我也在赌,赌她对我的情意会胜过她留下的负罪感,赌她会怜悯我。你若不肯帮我,我也能找别人,只是炼出的丹药把握不好成分。”
郑君容思忖许久,无奈问道:“宫主心意已决吗?”
“别无他法。”
“那好吧,我听令就是,”郑君容看了眼案上乱作一团的棋局,叹气道,“嘉宁殿下落在你手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于是郑君容在洛阳宫中设炼丹房,架起炼丹炉,开始给裴望初炼服食的金丹和五石散。
他也曾劝裴望初以假乱真,意思意思就行,裴望初却道:“以此种手段逼殿下已是下作,我不想再骗她,也承受不起一旦被她知道真相的后果。届时恐非三五年,她怕是要一辈子都不理我了。”
郑君容心中感慨,也不知是他天性如此还是丹药影响,属实是太过偏执。
二月二十四日,距离新帝登基只有两天,一切行仪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尚衣局内为皇后衮服昼夜忙碌,尚书省也因接了要同时立后的密诏而忙到头滚地,洛阳城里流言四起,唯有嘉宁公主府中一片平静,就连识玉也因忙着打点行装而多日未出府邸。
谢及音闲来无事,学着用红绳编了一些玉佩穗子,从中挑选出最周正的一个,打算送给裴望初。
识玉卷起门下的珠帘,嘟囔道:“新帝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已经两天没见人了,您马上就要离开洛阳,难道他心中就没有不舍?”
谢及音把玩着手中的穗子,“登基大典在即,他也有许多事要忙,放心,临走之前,他肯定会来送一送。”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中也隐约有失落。两天以后,洛阳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也是公主府里最空荡的时候,只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纵然咽泪装欢,也不能叫他为难。
是夜,弦月初升,公主府中次第亮起灯盏。
裴望初走进主院时,谢及音正在廊下逗猫,见了他眼睛一亮,招手道:“七郎!”
仿佛一阵清朗的暖风拂过心上,裴望初心中一软,走上前去。
“你是生病了吗?怎么两天不见,脸色这么差……”
谢及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冷冰冰的,像一块无瑕的凉玉,见他唇上也没有血色,忍不住皱眉道:“莫不是这几日太累了?”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低声附和,“嗯,大概是没睡好。”
谢及音叹气,“今夜歇在我这儿吧,有什么事让尚书省去忙,好好睡一觉,我帮你按一按头上的穴位。”
裴望初闻言抬眼,目色深深地望着她,似有三分笑意,“殿下是在邀请我吗?”
谢及音面色微红,悄悄拧了他一下,“我是叫你休息。”
“不妨事。”
谢及音突然被凌空抱起,石榴色的长裙在空中划过半圈,阿狸跳起来去抓她,却扑了个空。
她埋靠在他怀里,闻见他衣上有一股微苦的清香,有点像檀香,却不及檀香甜腻。这味道隐约有些熟悉,她正恍惚思索间,吻覆了上来,带着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恳切。
环佩叮当落了一地,春风里,红帐轻摇,夜色如酥。
待云敛雨收,裴望初起身穿衣,谢及音蹙眉看着他,他柔声赔罪道:“洛阳宫里还有急事,我今夜要赶回去守着,恐要怠慢殿下了。”
谢及音不解,“什么正经事,要你大半夜也脱不开身?”
“只是核对后天的朝仪流程,殿下别多心。”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既求去,谢及音也不好再留他,只坐起来为他整了整衣襟,叮嘱他劳逸结合。
裴望初撑在床侧与她缠吻,“早些睡……我明日再来。”
他起身离开时,室内的香炉已熄,冷月照在屏风上,如满地流银。
七郎今日有些奇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往常都要拉着她厮磨半天才肯起身,今日走得倒是痛快。若非深知他情深义重,倒叫人怀疑他是否急着去另会佳人。
谢及音也睡不着了,懒懒撑身坐起,正欲掀帐下榻,在床边发现了一条衣带,是裴望初走得匆忙落下的。
衣带宽约两寸,上绣数只白鹤,谢及音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忽然心念一动,起身点灯,将自己前几日编织的玉佩绳结都找出来,挨个衬在衣带上比量一番,看哪个颜色和样式更合适。
“这是什么……”
被灯烛的光一照,衣带所绣的白鹤翅膀上隐隐发亮,谢及音用指腹一抹,抹下了一层薄薄的粉末,似赭色,又似金色。
她细细闻了闻,发现这味道与今夜在裴望初衣服上嗅到的味道一样,有种微苦的清香,并不腻人。
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莫非是某种香料?
但若是香料,又怎么将粉末曾在衣服上?
谢及音碾着指间的粉末,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心里又隐隐有种预感,觉得这并非是个寻常无聊的细节。
烛台上忽然爆了个灯花,焰心跃跃,变得更加明亮。谢及音的目光落在灯烛上,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凝住了。
她记起了自己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昔年太成帝沉迷修道服丹,她曾数次入宫劝诫,那时德阳宫里丹炉不熄,殿中缭绕的就是这个味道。
金丹,五石散,长生药……朱砂混合金粉,用符纸包着在丹炉里烧炼时,会有清苦之香。
谢及音有些难以置信,她颤颤将那条衣带举到唇边,伸出舌尖舔了舔。
她的心终是沉了下去。
她曾服过几次五石散,不会忘记这个味道,可是……七郎怎么会……
谢及音望着那衣带,呆滞地坐了许久,待那灯芯几欲燃尽,她突然推案而起,高声朝外喊道:“识玉!识玉!”
识玉睡得正香,被急切的金铃声震醒,连头发也来不及梳,匆匆跑到卧房。
却见谢及音已穿好衣服,手中拿着一顶幂篱,脸色阴沉沉的,如覆冷霜。只听她寒声道:“带着本宫的金印,随本宫入宫。”
识玉一愣,“现在?”
“现在。”
第72章 盛怒
德阳宫里, 此时仍有十几个方士在忙着炼丹,鼎炉丹火烈烈,映得殿内明亮温暖, 丹药清苦的香气在殿内飘荡成风。
裴望初身穿一件单衣鹤氅,面前的小案上摆着朱砂、金粉、白矾、慈石等粉末,他正左手持《周易参同契》,右手拿着金药匙,将这些药粉兑到药钵里。
郑君容为他端来煎好的五石散药汤, 颇有些不情愿地搁在他案前。
“宫主这几日服食的太急了些, 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殿下发觉, 你自己就会撑不住。”
裴望初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 说道:“她若对我仍有几分上心,一定会发觉的。”
“若她发现不了呢?”
裴望初闻言一顿,随即抬目笑了笑,“那我死不足惜。”
郑君容无语, 正叹气间, 宫门守卫匆匆来报,说嘉宁公主欲携金印强闯宫门, 宫门守卫快要拦不住了。
“不必拦她, 放她进来。”
裴望初的声音里似是有几分愉悦,他将书随意扣在案上, 对郑君容道:“等会怕要委屈你与我一同受过了。”
他缓缓起身,迎出殿去,站在丹墀上方。外面夜深月静, 宫灯煌煌,谢及音自夜色里走来, 打量着他的衣着,脸色愈寒。
她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压着怒火,问道:“这么晚了,七郎不休息,在德阳宫做什么?”
裴望初温声反问道:“殿下呢?”
谢及音拨开他,气冲冲往宫殿里走,果然见一丈高的铜鼎赫然陈列殿中,十几个方士正忙着看顾火候、描符画咒,为首那人是许久不见的郑君容。
郑君容见了她,恭谨一揖,“嘉宁殿下万福。”
谢及音在殿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小案上的药碗上,她端起来嗅了嗅,心头怒火更盛,将那药碗往地上一摔,抬手将小案上的器皿尽数扫落在地。
她气昏了头,眼前一花,堪堪扶着案边才站稳。
郑君容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立在一侧不敢言语,裴望初偏走过来,火上浇油道:“仔细别伤了手。”
听见这装模作样的声音,谢及音怒从心起,猛然转身,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使足了力气,郑君容听得心中一颤。殿中瞬间噤若寒蝉,众人皆惊恐地望着这一幕。
玉白色的脸上红痕顿现,疼是真疼,痛快也是真痛快。
见他笑,谢及音更加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巴掌。
郑君容不忍直视,欲上前劝和,“殿下,您给宫主留些体面——”
话音未落,却见裴望初后退一步,撩袍跪了下去。
郑君容咬了舌头。
殿中众人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只敢进气儿不敢喘气。天授宫的宫主、大魏的新帝跪在地上,他们哪还敢站着,于是纷纷跟着郑君容跪伏在地。
此情形并未使谢及音消气,她厉声质问裴望初:“你这是问哪门子道,想成哪路的神仙?你如今可有半分帝王该有的样子?魏灵帝、太成帝尸骨未寒,你就忘了他们死于何故吗?你……你……”
她气极,一时连话都说不全,裴望初朝识玉使了个眼色,吓懵了的识玉忙上前扶稳她。
识玉一边低声相劝一边给她顺气,谢及音背过身去冷静了一会儿,说道:“叫无关的人都出去……郑君容留下。”
十几个道士躬身退出殿去,谢及音走到案前坐下,扶额缓着心里的那股怒气。
识玉给她倒了杯水,谢及音道:“这德阳宫连水都是脏的,我不喝。”
她一个眼色也不肯给裴望初,任他在原地跪着,转向郑君容,冷声道:“你来说,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郑君容抬眼去看裴望初,谢及音呵斥道:“不许看他!你若敢有欺瞒,本宫以惑君之罪,一根根拆了你的骨头!”
郑君容自认冤屈,思来想去,觉得确实该让嘉宁公主管一管宫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他供了个底掉。
“……宫主服食丹药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节制,并不伤身。后来他为了得到天授宫宫主的位置,精研丹道,难免久服成瘾,时有幻症与头疼之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戒掉,那时本该悉心调养,可是……”
谢及音双眉微挑,“可是什么?”
郑君容叹气,“可是那时您下落不明,宫主他忧心如焚,如已灰之木,唯服食丹药可得慰一二,勉强撑持……所以便由着他去了。”
闻言,谢及音心头一紧。
裴望初很少跟她提起她失踪那段日子,既不曾问,也不曾说。关于他的心境,谢及音只在他写给王瞻的信中能窥见一二。
那时他的偏执已经露出端倪,他说他久病将崩,不愿蹉跎,要弃了帝位去四海寻她。
自建康奔往洛阳的路上,谢及音担心了一路他的病情,只是见面后见他一切如常,又不曾提及,心中的疑虑才渐渐压了下去。
原来他竟因她……病得那样重么?
谢及音一时无言,起身走到裴望初面前,见他的脸色在那两巴掌红痕的衬托下愈显苍白,唯有眉目清绝,沉静一如寻常。
他抬目与她对视,见她红了眼眶,又缓缓垂下眼帘。
“这次又是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他听见她颤声问道。
“这算作践么?殿下,”裴望初轻声一笑,“这只不过是所求不得,妄念缠身,饮鸩止渴罢了。”
“你所求什么?”
“求你。”
极轻的两个字,如密网缓缓抽紧的丝绳,将她缚住,也使她惊省。
谢及音蹲下身,细细端详着他,似是如今才知觉,这副濯濯君子相之下,藏着怎样一颗叛逆不经、癫狂不端的心。
她抬手抚摸他脸上的红痕,声音微哽,“你这是何苦……我不是你的吗?”
“殿下从来都不是我的,是我想属于殿下,但你如今却不想要我了。”
“我已经答应过你,待朝政稳定,民心宽宥,我会回到洛阳,难道你连三年五年都等不得?”
“我一向不如殿下有耐心,自然一时一刻都等不得,”裴望初垂目,语调微讽,“殿下若是能等,倒不如留在洛阳等上三年五年,等我死了你再离开。”
三年五年……她怎能说得如此轻巧、如此理所当然。
且不说人生苦短,相守难得,单说她今朝能为所谓帝王声名舍他而去,来日也必会因其他考量而离开他。难道三五年之后,帝王就不需要虚名了吗?
他不过是她从雨中泥泞里救起的一只断翅之雁,一时得她怜惜,如今见他恢复如常,她就不再爱护他了,要逐他远远飞走,余出慈悲去救别的孤雁。
若是如此,他宁愿一辈子折断翅骨,戴着脚镣守在她身边,做与她罔顾礼法的待罪鸳鸯,为她梳头描眉的轻贱待诏。
听他轻言生死,谢及音落下泪来,一时又气又伤心,“你这是要以死来逼我留在你身边?”
“我不会逼迫殿下,殿下想走,我会高高兴兴为你送行,”裴望初抬手为她拭去眼泪,“而殿下只需狠一狠心,别回头看我,别怜惜我……你就能拥有一世的自由。”
他笃定她不是狠辣果断的人,不信她对自己真的一点私欲都没有。哪怕只有一点,他就能从无数借口中抓紧她。
谢及音一时情难自抑,掩面垂泣。
她心里十分迷茫,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用最合情理的方式对他好,憧憬他能成为有为的帝王,平乱世,开新朝,得享万民拥戴,不负裴七郎曾经的盛名。
她并非不爱他,可是爱一个人,难道不该克制私心,为他作长远计么?
“殿下是聪明人,无须在此事上庸人自扰,”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从脸上拿开,看着那垂珠带雨的梨花面,轻声叹息道,“勿见纷乱,只求本心,无论你是走是留,望初绝无怨言,好吗?”
郑君容与识玉俱已退下,空荡荡的德阳宫里只剩这对解不开的怨侣,两人一跪一坐,姿态亲密,低声私语着。
凉风吹入殿中,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符纸,飘飘荡荡飞出殿去。
裴望初拥她在怀,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丹炉上,丹炉里的火明明灭灭,他的双眸亦时亮时暗,隐有朱砂熔金,在眼底流动。
他能感受到她的眼泪,已经浸透了他身上单薄的鹤氅,凉如刚刚融化的冰雪,冰得他心跳都跟着慢了许多。裴望初抚着她的后背为她缓气,心中默默地想,她哭得这么伤心,到底是舍不得他,还是能舍得他?
若是舍不得还好,只今日伤心这一场,若是她依旧舍得……
裴望初拥着她的手紧了紧,贴着她的心跳,能闻见她颈间沐浴后留下的暗香。
他不忍忤逆她的心意,却也不甘就此放过她,那就死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心生剖出来,挑选她最喜欢的骨头,刻上她的名字送给她,叫她一世不得安生……
报复的快感是五石散行散的良药,此念一起,便觉气血逆涌,如火焰烧灼,他浑身隐隐发热,双目渐生暗红,目光轻飘飘的、又似无意识地落在谢及音发间的金钗上。
鬼使神差,他想要伸出手去摘那支金钗。
然而金钗晃动,干渴的唇间突然覆上一吻,是湿润的,苦涩的,急促撞入他怀中。
裴望初微微一愣,搂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松开。
谢及音缠在他身上,轻轻捧起他的脸,因心绪起伏而喘息不定,哑声道:“我想清楚了,不是说想要我么?别怕……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第73章 偏爱
一切堪堪停在失控的边缘。
德阳宫的青石地板有些凉, 裴望初单手护在她颈间,亲吻她的眼睛,低声恳求她:“不要骗我……殿下, 哪怕拒绝我,也不要骗我。”
可他何曾给她留拒绝的余地。
谢及音环住他,以一个温柔耐心的吻来安抚他,直至他的脉搏渐渐平息,双眼中的隐红消尽, 黑玉似的, 只映着她的面容。
“我会留在洛阳陪你,巽之, 不会骗你。”
谢及音抬手抚过他的鬓角, 指腹轻轻按在他眼尾,仿佛在安抚一只惊弓之雁。
“别怕,我不骗你。”
她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缓缓抽开自己的衣带, 低声问他:“要吗?”
“在这儿?”
“在哪里都可以。”
她已经一退再退, 挑断了底线,再纵容他, 又能荒唐到哪里去呢?
裴望初没有脱她的衣服, 只撩起她的石榴裙,将她从青石板上抱起, 紧紧拥在怀里。
这是一次温柔似水的情/事,是对她承诺的试探,也是她最坦然的安抚。
谢及音搂着他的脖子深深喘息, 终是不耐地垂目道:“快一些……”
嘉宁公主戌时入宫,闹了这一通, 眼下已过了子时。众人都跪在殿外,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郑君容也缩在避风处,叹息声一声接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终于有了动静,喊人进去。除了郑君容没人敢应声,他搓了搓手,折身走入殿内。
地上仍是一片狼藉,但两人的氛围似乎缓和了许多,嘉宁公主靠在太师椅里,他那惯会连累人的好师兄正站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揉按双肩,一边低声与她说话。
“殿下若是困了就先去睡,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说。”
“不必,就现在。”谢及音睁眼看向郑君容,十分客气道:“劳烦郑天师去请太医署的太医来,给咱们陛下好好诊一诊。”
郑君容闻言,下意识看向裴望初,裴望初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清楚,既然已经得偿所愿,何必再惹她难过,若是把人气得狠了,他也心疼。
于是郑君容说道:“宫主自己对丹道研习精深,一应症状、如何调理,也比太医署的太医明白,殿下若想知道,不如让宫主自己交代。”
谢及音似笑非笑道:“本宫不信天授宫会有什么正经医术,你不去请,要本宫亲自去请?”
郑君容再次看向裴望初,见他无奈点头,只好领命,“殿下莫急,我这就去。”
他躬身退到殿门处,谢及音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郑君容停下,“殿下还有何吩咐?”
“再去找几个力气大的禁军来,将这炼丹的鼎炉拖出去砸了,一应器皿,也都毁掉。”
“呃……”郑君容一僵,心中有些替自己后怕,谨声道,“遵命。”
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后有些恹恹的倦意,谢及音撑额轻按太阳穴,闭目小憩。
裴望初在她耳边道:“渴不渴?我叫人从别处送些茶水进来。”
是有些渴,五脏六腑里仿佛有细细的火苗在烧。方才她一时动情,又心疼他,应了他不少事,冷静下来回想,简直处处蹊跷。
他当初答应放她离开,答应得那样痛快,原来是阳奉阴违,先派许多人来公主府中缠她,见此计无效,又使出苦肉计这种下策。
可是下策归下策,苦却是真的苦,叫她一时气得牙根痒,又不忍冷脸同他算账,怕再把人逼出个好歹。
罢了……来日方长,往后算账的日子久着呢。
思及此,谢及音面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握着裴望初的手让他绕到身前来,“我不渴,七郎不必折腾,倒不如自己先说说,你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可有哪里不舒服?”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她的指腹微凉,落在红痕处很舒服。
她说不走了,裴望初的口径就变了,安抚她道:“只是砂毒淤积丹田,不算什么绝症,日后悉心调理即可。”
谢及音轻轻揉着他脸上的红痕,闻言叹息道:“我对天授宫实在是没什么好印象,劝你不要瞒我,若是过会儿与太医的话对不上……”
“暂不危及性命,至于别的,殿下不必牵挂。”
谢及音默然一瞬,又问:“可会影响子嗣?”
“殿下觉得受影响了吗?”裴望初闻言轻笑,一边不愿惹她难过,一边又暗暗受用她的关心,“只有殿下想要,就不会影响。”
回想起刚才的放浪,谢及音耳垂隐隐发热,她又默默合上眼,不说话了。
前来德阳宫的路上,郑君容悉心叮嘱了太医一番,教他如此如此答话。这对出身天授宫的师兄弟在性命攸关之事上向来有默契,太医给裴望初诊断过后,故意将症状往轻了说,竟与裴望初所言八九不离十。
谢及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了回去。
折腾得天都要亮了,谢及音才在偏殿歇下,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裴望初正在帐外守着她,为她提起绣鞋,说道:“等会吃过饭,有样东西要请皇后娘娘过目。”
她乏得很,懒得与他争逞口舌,随他一会儿“殿下”,一会儿“皇后”地乱喊。可是当他在妆台前为她梳起繁复的高髻时,谢及音轻轻蹙眉道:“何必弄得这样夸张,绾成偏髻即可。”
裴望初正专心致志,“过会儿再给你梳偏髻,眼下先听我的。”
谢及音的五官生得极好,不施粉黛时清绝出尘,待细描柳眉、薄施胭脂、轻抹朱唇,则又是另一种明艳动人。
华丽的高髻衬得她更加端庄,在一旁打下手的识玉也不免惊艳道:“殿下从前是仙女下凡,如今却是神女临世了!”
谢及音嗔她道:“你也陪他一起胡闹,当本宫是木头娃娃么?”
正说着,却见一行宫女鱼贯而入,个个将檀木盘捧到眉际,盘中放着一套金玉璀璨的凤冠,瞬间照得室内金光闪闪。
尚衣局的尚宫带着八位绣女走在最后,她们合力托着一套玄色的皇后衮服,另有两个绣娘在后捧着捧着拖地的披帛。
谢及音当场愣住了。
裴望初见状一笑,温声道:“烦请皇后娘娘移步,试一下明日登基大典时要穿的衮服。”
谢及音一时未回过神来,“明日……”
“嗯,明日帝后同时参礼,待试过衮服,会有尚书省的礼官来教你流程。”
裴望初轻声在她耳边道,“昨晚之前,不敢让你知晓,怕你不同意,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谢及音又好气又好笑,“难道我如今就同意了?裴七郎真是打得好算盘,时间也赶得如此凑巧。”
裴望初不敢辩白,抬手为她顺气,“此事确实是下策,你若心里有气,尽可罚我骂我,实在不行,就叫仪典往后移几个月,待你气消了,想通了,咱们再办。”
这话说得可真是有恃无恐,封后大典可以拖,难道登基大典也能拖么?拖来拖去,他就不怕夜长梦多,拖出乱子来?
谢及音缓了口气,对裴望初道:“你来内室,我有话与你说。”
这发髻沉得很,绕过屏风后,谢及音慢慢沿着榻边坐下,裴望初为她斟茶,递到她手边。
他说道:“你若是要罚我,不必避着别人,训诫帝王本就是皇后之责,我不怕叫人知道。”
罚他什么?是打他耳光还是叫他跪着?他这人性子古怪的很,只怕是罚得越狠就越合他心意。
谢及音接过茶盏,慢慢说道:“登基大典是新朝之始,不可儿戏,我既然答应你留下,自然要做你的皇后。虽然你此举实在是过分,但为大局计,我也不是不能答应。”
听她说答应,裴望初的心先落下了一半,“看来殿下还有条件。”
谢及音道:“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哪三章?说来听听。”
谢及音边思索边说道:“其一,你要专心调养身体,不可再沾染丹药。”
“可。”
“其二,有求直言,有话直说,不许你再算计我。”
裴望初闻言一笑,“我有求,殿下一定答应么?”
谢及音瞪了他一眼,“这是我在立规矩,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份。”
“好吧,”裴望初轻声叹了口气,“可。”
“其三,既为帝王,日后当以国事为重,要做臣民表率,不可轻言生死,亦不可轻言弃位。”
这一条,裴望初没有急着答应。“不轻言生死”几个字说得轻巧,若是轻易应下,日后若有不测,岂不是叫他自套枷锁。
谢及音柳眉微挑,“七郎不愿么?”
“这一条,我亦有三章,要殿下先应,我才能应。”裴望初俯身撑在她身侧,双目沉沉,笑意不达眼底。
谢及音望着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出神,半晌才道:“你说。”
“其一,你做大魏的皇后,既掌皇后凤玺,也掌天子玉玺。”
虽有些出格,倒也不算离谱,谢及音应下了,“可以。”
“其二,不许你以国事为由,逼我做伤及你我情意的事,譬如纳妃。”
谢及音莞尔,“你当本宫乐意膈应自己么?”
“这算应了?”
“应了。”
“其三,”裴望初伸手抚上她的鬓角,缓缓抬起她的下颌,凤目半阖,柔声道:“百年之后,若我先崩,大魏江山托付给皇后娘娘,若皇后娘娘先崩,我要为你殉葬。”
谢及音双眉一蹙,“巽之!”
“答应我。”
她一时不言,裴望初眉目微冷,“那你此章是何意?昨夜哄我的话,今日就要反水吗?”
谢及音气急,“是我反水还是你无理取闹?要么你我一起死,要么谁也别陪着谁,你说这种话是何意,真当我心里没有你吗?”
“这不一样,”裴望初长长一叹,“就算没有我,殿下也是明珠,当光披四海,照耀九州,但我若失了殿下,便一无所有……你真当我爱这凡尘羁縻,劳碌不休吗?我只是爱你而已。”
此话说得太重,谢及音心中又酸又黏,她想劝他惜命,劝他爱这世间种种,裴望初却先一步抢了她的话。
“我不强求殿下心中只有我,殿下也不要强求我心中有其他,我们各退一步,各得最合适的归宿,好不好?”
谢及音缓缓摇头,“不好。”
裴望初默然半晌,又问道:“倘你我尚有儿女在世,你能舍得下他们,随我而去吗?”
谢及音一噎,反问他:“那你能吗?”
裴望初一笑道:“我能。”
谢及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殿下不必与我比心狠,你我终究是不一样的人,我从不怪你,”裴望初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最初爱的即是这样的你。”
若她并非如此,当年她身为谢氏的公主,又怎会救一个裴氏的逆臣。
她的爱如月印万川,一月在天,万川得映,身为凡尘细流,能得她偏爱已是万幸,怎舍得那明月坠落,令四海如长夜?
“答应我吧,阿音。”
第74章 房术
帝王衮服描龙, 皇后衮服绣凤,华袿飞髾,曳地披帛上以金线绣成十二章纹, 日月星辰在天,群山黼黻在后。
金玉凤冠沉甸甸压在头上,裴望初抬起她的双臂,为她整理衮服,见她仍微微蹙眉, 贴在她耳边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明天要大婚了,不高兴吗?”
头一回见帝王亲自为皇后更衣, 尚衣局尚宫带着一众宫娥跪在阶下, 屏息不敢言语。
谢及音仍在纠结刚才被迫应下的那三章,闻言回过神,见众人都跪着,脸上的神色缓了缓, 对裴望初道:“叫她们都起来吧。”
识玉带着众人退下, 裴望初怕累着谢及音,端庄繁复的皇后衮服尚未捂热, 又被层层褪下, 随意搭在一旁,凤冠也被摘下, 高髻层层拆开。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只着中衣的谢及音突然扑进他怀里,一边仰面吻他, 一边抽解他的衣带。
裴望初揽着她的腰往上提,轻声提醒她道:“明日是大婚, 殿下。”
“明日要,今日就不要了吗?”谢及音勾着他的衣带,屈指点在他心口,“明日绾发,今日就不绾了吗?你昨夜还说要一辈子为我绾发,你若是走得早,要本宫一辈子披头散发么?”
这话听得裴望初极受用,他绕起谢及音的一缕长发,安抚她道:“那我为殿下绾发到一百岁,好不好?”
“自然是好,”谢及音描着他的眉眼,又絮叨了一遍,“你要惜命啊,巽之。”
“只要殿下怜我,我就惜命。”
情至浓处,风吹帐中,低声絮语,暗香浮动。
和他在一起,总教人觉得食髓知味,明明昨夜在公主府一回,在德阳殿中一回,明日又是大婚,可今日还是越了界。
谢及音脸上红韵犹存,她惫懒地靠在裴望初怀里,有些担忧地问道:“这段日子如此放纵,会不会对你的身体不好?”
裴望初低声道:“只要殿下受得住,我就受得住。”
“我是认真在问,你从前服用了那么多丹药,不是该好好调养吗?”
“殿下知道如何调养?”
谢及音轻轻摇头。
裴望初缓声在她耳边说道:“砂毒淤积,在疏不在堵。《素女经》有云:阴阳交接,爱乐弥合,是精气通畅之正道。殿下怜我,是在帮我。”
谢及音似信非信,“《素女经》中……真这么说?”
“《素女经》、《千金方》、《皇帝内经》,自幼入天授宫的弟子,必早早熟读这些医道经论。房中术是男女同修的养生之道,殿下若不信,我将原籍找来给你看。”
谢及音并非不信,她只是从前未接触过这些东西,有些惊讶。更不知表面上光风霁月的裴七郎私底下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心肠。
原来她贪求不知餍足都是他的过错,亏她还在心中暗暗反思。
思及此,谢及音抬手拧住裴望初的耳朵,因羞恼而微怒道:“你这些手段,若是生在后宫女子身上,是要被问罪杖毙的。”
“嗯……殿下要杖毙我?”裴望初的手落在她小腹上,“算算日子,癸水快要来了,若是这回不疼,也有几分我的功劳,为何不赏反罪?”
谢及音微愣,松了手,“此事会缓解癸水的疼痛?”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以指腹切脉,凤目半阖道:“殿下有体寒之症,也需要悉心调养,你若不喜欢喝药,我以房中术教你。”
以房中术……教她?
裴望初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暖热的气息如兰如麝,十分勾人。待谢及音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觉后脊一阵酥麻,脑中嗡然作响。
这回是真的恼羞成怒,谢及音抬手拧他的脸,“你这是哪里学来的下流手段,也敢拿来调戏本宫,本宫要让人把你绑到石头上沉塘!”
“又是杖毙又是沉塘的,伺候皇后娘娘可真不容易,”裴望初笑她脸皮薄,“殿下若喜欢我古板一些,也不是不行,可殿下自己想想,真的喜欢吗?”
谢及音听不下去了,卷起被子将自己全部蒙住,听他隔着被子笑,想起他刚才的话,身体竟有了些反应,不免觉得更生气了,遂冷不防伸出腿,将他踹下了床。
登基大典同时立后一事,准备仪典的尚书省中早已悄悄传开,除了谢及音被瞒到前一天才知道,洛阳城里有些人脉的世家早已对此心照不宣。
新帝是个心思内敛、喜怒不显于面的人,明明和若春风,却总让人惴惴不安。众人揣测圣心如猜天意,须得有望风识雨的本事。唯在立后一事上,新帝昭示了光明磊落、毫不避人的爱意。
他要立前皇室谢氏的公主为后,要她掌凤玺不够,还要让她掌大魏国玺。
他要定年号为“永嘉”。
这毫不遮掩的帝王情意如同话本中的传奇故事,惹来歆羡,也惹来流言蜚语。裴望初本不想让她听见,但谢及音并不避讳这些。
“昔我为公主时,尚不惧人言,今我将为大魏皇后,居万民之首,受人议论更是应当,又怎会将一二质疑放在心上?”
她微微笑着望向他,阳光在她眼中碎若星辰,她温言安抚他道:“巽之,你已是帝王,胸怀要放得宽和一些。”
崔夫人听闻立后的事后,如一盆冷水浇彻心头。
古来虽有二婚的皇后,却从没有活着的前夫,何况她儿子崔缙不仅是嘉宁公主的驸马,而且曾经羞辱过新帝,此番必是凶多吉少,恐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廷尉司的监狱中灯火幽暗,在曾经关押裴七郎的地牢里,如今正关押着崔缙。
他闭眼靠在满是血污的墙上,听见不远处的狱卒在讨论新帝立后的事,说永嘉帝要为了他的皇后大赦天下,免除白丁之家三年赋税。
他的皇后……他的皇后么?
一阵闷疼直逼心口,崔缙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这是他收到的关于谢及音最后的消息,是她让他母亲探视时捎给他的和离书。
同在洛阳,她不愿相见,甚至和离书上也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夫妻五载不睦,今断此姻缘,从此山行山道,水归水路,一别两宽。
任崔夫人如何恳切哭求,崔缙始终不愿在和离书上署名画押。
那是他的妻,是亲口答应过要与他一同远遁的妻,她骗他伤他如此之深,如今竟连一个身份都不想留给他,凭什么?
廷尉司灯火骤然大盛,方才还在议论永嘉新帝和皇后的狱卒们,此刻皆噤声跪伏在地。
牢房的栅门被推开,逆着光,崔缙看见身披玄氅的裴望初走进来。
新帝从容睥睨的气势叫人不敢专注在他清逸的眉宇间,廷尉卿弓着腰,命人搬张软椅进来,新帝淡声道:“不必,都出去。”
牢房中只剩下他与崔缙,裴望初说道:“当年青云兄没能杀了我,如今这苦果,反倒落在了自己身上。”
崔缙冷嗤,“暗中翻覆的小人,真当自己是英雄吗?”
“或是或不是,我不是来向你求认可的,”他的目光在崔缙身上扫过,“数日前,殿下曾托崔夫人带来一封和离书,青云兄署好名了吗?”
崔缙道:“我不会签和离书,纵你要立她为后,也是强占他□□,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是以大魏新帝的身份来见你,若非必要,也不愿仗势欺人。否则传到袁先生耳中,叫他知道同门相残,我实惭愧。”
裴望初垂眼睨着他,眼神中似有同情,“我是以阿音夫君的身份来见你的。”
崔缙闻言怒声道:“不过是当年捡来的奴才,你算她哪门子夫君!那和离书我绝不会签,纵你杀了我,她也该为我守寡,我们也能做来世的夫妻!”
裴望初闻言轻笑,“别说得我仿佛在棒打鸳鸯,青云兄心里清楚,当年你在谢家桃花宴上说的那一席话,已注定了你与她绝做不成夫妻。”
“若你不承认我与她是夫妻,若你真的不在乎,何必眼巴巴跑来廷尉见我,”崔缙一嗤,他不信裴望初会不介怀,“我也曾与她日日夜夜,我们做过夫妻,这是你改变不了的事。”
裴望初蓦然抬眼看向他,“那和离书,你签是不签?”
“不签。”
“为了崔夫人,也不肯签么?”
“你当然有能力对崔家做任何事,”崔缙冷笑,“只要你不怕被阿音知道,她若是知道你要害崔家,当年会救你,如今就会救我。”
这话听着着实刺耳,裴望初提醒自己不要被他言语挑拨,然而事关谢及音,他的情绪总是有些难以控制。
他朝守在外面的廷尉卿招了招手,“去按着他把那和离书签了,若他执意不从,就把他的手剁下来再签。”
廷尉卿上前,崔缙怒而挣扎道:“裴望初,你好得很!阿音若是知道,必然会鄙夷你!”
正此时,狱卒匆匆走进来,先报与廷尉卿,廷尉卿脸色一变,忙低声对裴望初道:“禀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裴望初转身朝外面走去。
两人在过道里相遇,裴望初迎上去,“怎么到这儿来了?”
谢及音道:“我倒要问问你,不是说去宣室殿看章奏么?关于明日的朝仪,王旬晖找不见你,只好找到了我这儿。”
“那你怎么找到了廷尉?”
谢及音双眉微挑,“怎么,你要审我?”
裴望初垂目道:“不敢。”
谢及音抬步往里走,裴望初欲拦又止,听她问道:“他还活着吗?”
“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崔缙。”
裴望初解释道:“我没把他怎么样,是有事到廷尉司,顺便过来看了一眼。”
“是吗。”谢及音不置可否,抬步走进去,看见崔缙正被人压在地上,手中强行握着毛笔,要逼他在和离书上签字。
谢及音叹气道:“不必如此,放开他吧。”
廷尉卿看向裴望初,裴望初忙道:“听皇后的,看我做什么。”
廷尉卿放开了崔缙,将那和离书捡起呈上,谢及音接过后看了两眼,抬手将它撕成了碎片。
裴望初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拢起,她的这一举动似乎令崔缙看到了希望,他颤声问道:“阿音……当初你我走散,是不是有人掳走了你?你是不是为人所迫……”
“我不是来与你叙旧的,”谢及音眉目平和地看着他,“我是觉得,确实不该给你和离书,所以特来讨回。”
身后有一只手突然握住她,谢及音却将手抽出,然后从袖中取出另一张写了字的纸。
“本宫曾为大魏公主,你是驸马,本宫不想与你过了,当给你休书,而非和离书。君臣有别,你我之间没什么可和的。”
宣纸飘落在崔缙面前,纸上仍是那句冷漠无情的话,纸头却由“和离书”改成了“休书”。
她说她是君,所以要休了他……
谢及音缓声道:“随你签不签字,你我之间,从此再无纠葛。”
第75章 登基
廷尉卿跪伏在地, 送走了这两位不期而来的祖宗。
春夜的风乍暖还寒,吹动朱轮华盖车的帷幕,车檐四角悬着金铃, 随着马车行进叮当作响。
裴望初坐在谢及音身侧,阖目无言,他静静听着这金铃声,心中的思绪也随之起起伏伏。
待回了宫中,谢及音前往椒房宫, 裴望初跟过去, 她仍是这样一副若无其事又不愿理他的模样,催他到德阳宫去准备明天一早的仪典。
裴望初有点拿不准她的心思, 不敢贸然以花言巧语招惹她, 故站在她身后道:“若非你刚刚去得及时,崔缙恐要伤筋动骨,你救了他这一回,他若是能想通, 心里必会记你的好。”
谢及音正在净面, 一听这话,有些恼怒地扔下帕子, “七郎这意思, 是怀疑我为了他跑到廷尉司,一纸休书是为了保他性命?”
裴望初不言, 倒像是有几分默认。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谢及音轻声刺了他一句,不想理会他这无理取闹的模样, 转身去内室安寝。
过了约一刻钟,隔着半朦胧的纱织屏风, 仍见他长身玉立杵在外面的影子,孤零零的没人理,怪可怜的。
谢及音翻了个身,望着那影子许久,终是从床上坐起,清了清嗓子,“你进来吧。”
屏风侧的落地宫灯明暗一晃,裴望初绕过屏风,走到她面前来,见她懒得抬头,遂屈膝跪在床前,教她垂目就能看见他。
只听他轻声问道:“你不高兴我去廷尉司,是不愿见我为难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谢及音又好气又好笑,“若说你愚笨,你能猜出我心中不悦,若说你聪明,你偏又能庸人自扰。我与崔缙关系如何,你从前在公主府中,看得还不够分明么?”
适才在廷尉中,她要拿休书给崔缙时,这人像是被下了降头,慌里慌张就来拉她的手。
谢及音声调里有三分不虞,“天底下的男人死绝了吗,你就这般低看我?”
那是下意识的反应,确实愚蠢,没有辩白的余地。裴望初牵起她的手,低声道:“是我关心则乱,一时糊涂,不值得殿下为此生气,该受责的人是我。”
“是呀,你是该受责。”
想起今夜去廷尉司的初衷,谢及音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的耳朵叫他贴过来,低声训他:
“明天是什么日子,那廷尉司又是什么地方?新朝伊始,钦天监费尽心思算出来的黄道吉日,尚书省上下为了登基大典如履薄冰,生怕出一点错,你倒好,一点忌讳都不讲,大张旗鼓跑到廷尉司去蹈践血光,真不嫌晦气!”
耳朵被拧得火辣辣得疼,然而这句句关心都落在了他心坎上,“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裴望初与她贴得极近,目光向下一垂,扫过她的朱唇。
“殿下的耳提面命,我记下了。”他低声说道。
他认错态度倒是好,谢及音敛了脾气,松了手,转而轻轻揉按他发红的耳垂,“你是帝王,动如千钧,下回不能这般任性。”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抚在脸上,问她道:“今日那封休书,殿下是为了我才写的,是不是?”
谢及音没有否认,“不然这么冷的天,我何必往廷尉司跑一趟,你当我是你,天天记挂着崔缙那个混账?”
纵然是奚落也格外悦耳,裴望初问她道:“那殿下想如何处置崔缙,一直关押在廷尉司中吗?”
提到此事,谢及音半晌不言,似是犹豫不决,又似不忍开口。
“我明白了,”裴望初不忍见她蹙眉,“这件事交由我去做,你不要过问。”
“等等,”念及崔夫人已丧夫,膝下仅有这一个儿子,谢及音终是不忍心她再丧子,遂劝道:“他是有些过错,但罪不至死,你既然要大赦天下,不必将此事做得太绝。”
裴望初面上从善如流,“好,此事听殿下的。”
堵在心里的一口气顺了出去,谢及音扶他起身,“起来吧,地上凉,再耐穿的锦衣也禁不住你这般磋磨,若是你衣服磨破了双膝,堂堂帝王,叫外人怎么看我?”
“皇后娘娘体谅,下回先给我预备个垫子。”
“听你这话,已经想好下回要怎么得罪我了?”
“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是仗着吃透了我,不会真与你翻脸罢了。”谢及音轻哼。
更出格的事都做过,他也就面上装得宜人,其实心里从不怕得罪她。
她让他坐在床边,将裤子卷至膝弯处,看了一眼他的双膝,只跪了一会儿,没有留下淤青。
“没什么事,回去吧。”
正欲倾身靠近她的裴望初闻言微怔,“去哪儿?”
“德阳宫呀,明早寅初就要起床准备,我这儿尚忙不过来,你赖在这里做什么?”
裴望初同她商量道:“眼下才是戌时中,再留我一会儿,你若是嫌烦,我继续跪着也行。”
最终还是得了些便宜才走,去德阳宫的路上,杨柳风吹面不寒,叫人心中分外熨帖。
大魏历经多年战乱,如今刚刚平息,国力疲敝,因此登基仪典并未铺张,比起谢黼当年倾洛阳之力办的那一场低调了许多。
寅时初,洛阳宫中忙碌起来,十二宫二十四监俱不得闲,仔细检查一切,除了帝后所穿的衮服,就连随行女官的服饰、轿辇上的花纹都不能出错。
裴望初洗漱更衣后先往椒房殿来,将十二旒的天子冠摘下,交予内侍捧着,又将宽垂的衮服袖子束起,从女官手中接过犀角梳,要亲自为谢及音绾发。
她今日要梳悬凤髻,样式十分繁复,女官事先照着图样练习了好几天,如今才敢上手。
谢及音问了问时辰,对裴望初道:“今天让女官来吧,不要误了时辰。”
“无妨,我试一试,让她在一旁提点。”
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梳开,轻轻握在掌心里,金铜镜中可见他附在她耳侧,玄色衮服衬得他眉目添了几分锐气,然而自镜中望向她的眼神却是极温柔的。
“今日也算是你我大婚,说了要为殿下绾一辈子的发,这么重要的日子,又怎能假他人之手。”
他自身后将她的头往上抬了抬,让她能靠在他身上,“若是困,就再眯一会儿。”
确实是有些未睡足,但谢及音并未闭眼,亦含笑自镜中望他。
裴望初先取来银丝缠成的假髻将她的发髻垫高,层层堆如高云,又自耳侧分出几缕,照着女官捧至眉际的图册,小心编织出繁复美丽的纹路,绕在云髻两侧,再缀以珠翠,正如凤凰的翎羽。
他们时而低声闲聊,新帝看上去极有耐心,总有话能逗皇后喜欢。
女官默默捧着凤髻图解,心中感慨道,这样的男子,在寻常人家已是难得,没想到做了帝王,亦能如此爱重妻子。
这样深情的帝王,也许待子民也会常怀怜悯。
绾成了发髻后,用桂花油将鬓角的碎发抹平,再戴上凤冠,即算完成。
裴望初小心扶她起身更衣,反复问道:“沉不沉,受得住吗?要么就减几支簪子,或把银丝假髻卸了,不必梳这么高。”
端庄倒端庄,好看也好看,只是想着她受累,总有几分担心。
谢及音在他手上捏了一下,叫他威严些,“帝王旈冕,皇后凤冠,是你我应承之重,不要大惊小怪的,叫人笑话。”
侍奉的女官内侍皆恭肃垂目,无论心中作何想,面上不敢显露半分。裴望初有恃无恐道:“皇后娘娘让他们笑,他们才敢笑,只要娘娘愿意护着我,便不会有人笑话。”
谢及音又抬手掐了他一下。
整饬完行仪,卯时中,帝后前往宗祠祭拜天地,然后同往宣室殿,接受百官朝奉。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合办,既是为了简化冗仪,也是为了抬高封后大典的地位。登基典礼是帝王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与他携手共登宣室殿、接受百官朝拜的妻子,注定不仅是洛阳宫的皇后,更将是大魏的皇后。
身着漆纱笼冠、朱紫官袍的文武官员,如朝向日月的海潮,在黄门的唱声中一层层涌入宣室殿,跪地叩拜,三呼万岁,又一齐倒身退出,迎来另一波官员。直到内朝五品之上的官员皆朝觐完毕,帝后携手起身,接受他们一齐的跪拜,只听得齐声祝颂,山呼万岁。
而后是颁旨改元,昭告天下,同时赦免牢狱,减轻赋税。
裴望初亲书圣诏,为她展卷,识玉捧上大魏玉玺,谢及音深舒了一口气,在众目之下接过玉玺,钤在了圣诏上。
圣诏布告天下,黄门内侍高呼礼成。
自大周天下四分以来,一百多年间,北有大魏,南有南晋,四方夷族各自为王,这是第一位自帝王登基之日就堂而皇之摄政的皇后。
宣室殿内外跪拜的世族官员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当初这位新帝执意要立谢氏公主为后时,他们以为这只是对一女子的钟情与偏爱。
可是哪个帝王能偏爱到让皇后同受万岁之贺,甚至于代掌玉玺呢?
见了登基大典上的种种后,这些欲在新朝中立足的世家们,又各自在心中打起了算盘。
第76章 从前
登基大典过后, 洛阳宫与前朝都发生了一番变动。
帝后同居显阳宫中,这并不合规矩,但不合规矩的事太多, 劝也劝不过来。
显阳宫内的妆台、床榻,乃至小案、梅瓶、椅凳,皇后要用到的每个物件,都要经新帝一一过目挑选。
谢及音说他不务正业,裴望初笑道:“皇后务正业, 朕务皇后娘娘。”
他选了一架檀木浮雕的凭几, 叫人搬到内室的屏风边,问谢及音喜不喜欢这个样式。
谢及音正在观览洛阳宫里内务章奏, 闻言只抬目一瞥, 说道:“我从不用凭几。”
“可是它颜色样式都衬你,”裴望初自身后揽过来,低声道,“无妨, 待无人的时候, 我教皇后娘娘怎么用。”
这话听着就不正经,谢及音嗔了他一眼, 却又忍不住去打量那架凭几。
曾居住在洛阳宫里的前朝妃子们都要从原来的宫殿中迁居, 裴望初的意思是让她们都前往别宫居住,或放身归家, 谢及音觉得这样并不妥当。
“当年别宫遭胡人劫掠,如今尚未修葺,不宜居住, 若是整饬,又要劳民伤财。洛阳宫这么大, 你我二人住不过来,那些无人居住的宫殿反而容易颓败坍塌。不如让有品级的前朝妃嫔迁过去居住,没有品秩或不曾被召幸的女子,听其意愿,可放归回家。”
毕竟前些年局势动乱,许多人家或流离四散,或迁往别处,若是贸然将人都赶出宫,可能会有很多女子无家可归。
裴望初听罢说道:“谢黼在位时,将魏灵帝的妃子封了许多太妃,如今他的妃嫔又要封太妃,宫里要养这么多诰命,岂不会累着皇后娘娘?”
谢及音思索他的话,觉得有理。累不累尚在其次,太妃吃的都是朝廷俸禄,如今朝廷崇尚节省爱民,后宫不能反其道而行。
谢及音偏头看向他问道:“那巽之觉得如何处理才妥当?”
裴望初道:“无论前朝后朝,皇帝都死了,她们已是自由身。叫她们都出宫归家另谋生路,实在不想走的就留在宫中,或份例减半,或让教习女官教她们规矩,留作宫人侍奉你。”
谢及音略有些犹疑,“留作宫人?会不会显得太刻薄?”
“若是你于心不忍,此事可由我出面。”
“那还是我来做吧,不能拿这种事损你的名声。”谢及音合上内务章奏。
她新提拔了一批女官,由识玉带着她们草拟后宫嫔妃的安置章程,并向她当面禀奏。谢及音挑选了几个聪敏活络的,又挑选了几个胆大心细的,一同负责此次后宫妃嫔的安置事宜。
前朝的后宫嫔妃中,以太成帝的皇后杨氏与贵妃卫氏为首。
杨氏前些日子刚因弘农杨家的事求过谢及音,虽然心中对此次迁宫的安排十分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委婉以孝道提醒她,前朝虽已覆灭,自己还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谢及音不为所动,反劝她道:“您若是想留在宫中,一应用度都将削减,侍奉的宫人也要减少许多。听说阿姒已经快要从建康回来了,不知您更想让我尽孝道,还是想与阿姒母女团聚?”
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话已至此,杨皇后再不敢多言,一切听凭安排。
卫贵妃抱着曾经的小太子,闯进显阳宫来闹,彼时谢及音午睡未醒,裴望初怕吵着她休息,让人将卫贵妃带到偏殿去,他亲往处置。
偏殿燃着皇后娘娘喜欢的檀香,裴望初坐在上首,眉目清冷,眼神淡漠地看着跪在殿中的卫贵妃。
“你怀里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谢黼的血脉,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裴望初淡声对卫贵妃道,“若他是,固然皇后要念手足情,朕可容不下这一孽种。”
卫贵妃不敢坚持,也不甘承认,她仍想找皇后攀手足情意,可永嘉帝的态度又令她心中犹疑。
她向裴望初恳求道:“陛下既然能容得下皇后娘娘,为何不能容下她的弟弟?这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若得皇后教导——”
“来人,拖下去杖毙。”
“陛下!陛下!”卫贵妃闻言花容失色,抱紧了她的孩子,不停地叩首,乞求他的宽恕,“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这孩子不是谢氏的血脉!求陛下饶我们母子一命,放我们出宫去,我再也不敢了!”
她吓得浑身颤抖,伏在殿中泣不成声,裴望初挥手叫执刑的内侍退下,待卫贵妃冷静了几分,方说道:“既然没有以命搏富贵的气魄,何必来纠缠皇后,是觉得她比朕好说话吗?”
卫贵妃老老实实将这孩子的身世和盘托出,是当年宗陵天师尚在的时候,为了把控前朝后宫,赢得神机妙算之名,暗中与她私通,让她怀了孩子。
裴望初看向她怀中吓得放声大哭的孩童,讶然道:“当年与你私通的是竟宗陵天师本人,不是他带入宫中的道士?”
卫贵妃道:“起初他是想让别人来……但我不愿意。”
即使是宗陵天师的种,他当年准备后手时仍毫不留情,一旦卫贵妃诞下的是女儿,就会被他掐死,一抔黄土埋在西山脚下,然后再随意挑选一个男婴来冒充皇嗣。
在利欲面前,父亲总是比母亲更容易丧尽良心,宗陵天师如此,太成帝如此,当年魏灵帝欲笼络裴氏而暗中与其易子抚养时,也是如此。
裴望初让那孩子上前去,两岁的孩童懵懂不知事,但是能感受到母亲的害怕。他瑟缩着向裴望初哀求道:“别打我娘亲,别打她。”
裴望初问他:“知道你爹是谁吗?”
孩子对这个问题感到迷茫,努力想了一会儿,说道:“娘说是先皇。”
“不对,”裴望初的手落在他脑袋上,仿佛爱怜,又仿佛威压,他温声对着孩子说道,“你没有父亲。”
他抬头看向惊慌落泪的卫贵妃,“这是个聪明个孩子,你想好了吗,是要这孩子活着,还是要留在宫里的太妃之位?”
他们一同望着卫贵妃,孩子朝她伸出手,想要她抱。
许久,卫贵妃哽咽着垂下了头,“我会带着孩子出宫,谢陛下隆恩。”
卫贵妃退下后,裴望初又独自在偏殿待了一会儿,待回到起居内室时,见谢及音已经醒了,妆发未整,正靠在凭几上把玩一支海棠花。
谢及音招手让他上前,“听说卫贵妃来过,你将她打发走了?”
“嗯。”裴望初将偏殿的事转述给她听,“给她个假身份,让她带着那孩子离开洛阳,置一座宅子,从此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已是看在皇后仁慈的面上给她的恩典。对外只称她暴毙,叫那些还想来纠缠你的人都掂量掂量轻重。”
谢及音闻言轻笑,“你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吗?竟想得这样周全。”
裴望初没有否认,屈身伏在她双膝上,指腹摩挲着凭几上的花纹,神态似有些疲惫。
只听他说道:“无论是谢黼还是宗陵天师,都不曾真心为那个孩子想过,那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让我想起了幼时的自己。”
谢及音的指腹温柔地落在他鬓角,“你从前在裴家,是不是过得并不好?”
裴望初轻声苦笑:“说不上过得不好,虽然父亲冷漠,母亲仇视,但裴氏是河东名门,并不曾少我吃穿,比起食不果腹只能易子而食的寒民,我已经过得很好了。”
这怎么能算过得好呢?人的苦难是不能相比的,并非只有世上最苦的人才有资格喊苦,所有的刻薄、冷漠,打在人身上时,都是疼的。
“所以当年你在谢家见我第一面时,就知道我过得不好,你那样待我,是怜惜我。”谢及音道。
“是怜惜吗?我不知道,”裴望初握住她的手抵在唇边,双目半阖道,“我只是听凭感觉,从心任性。”
指腹间落下湿润的吻,春日的午后,静谧得仿佛时间静止,唯闻几声黄鹂在新柳间回荡。
他将谢及音圈在凭几里,掌心缓缓贴在软处,在她耳边道:“殿下的衣服好像又减了一层。”
话里求 /又欠/ 的意味不言而喻,为了能借这檀木浮雕的凭几做一回,他已经三番五次来缠她。
谢及音并非没有感觉,只是这凭几的形状,会叫人联想到许多奇怪的姿势。
何况又是青天白日,她下午本打算去清点洛阳宫府库。
“不行么?”裴望初遗憾地收了手,又有意无意地绕回刚才的话题。
“其实我从小羡慕大哥和四哥,父亲会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书法文章,每年过生辰的时候,母亲都会亲手给他们做一身新衣服。我幼时学会的第一种情绪是嫉妒,四哥在我面前显摆他的新衣,我偷偷拿剪刀给他剪烂了。”
谢及音心中微紧,“后来呢,被发现了吗?”
“嗯,被抓了正着,”裴望初笑了笑,“母亲气得要溺死我,我记事比较早,至今仍记得她骂我的话。”
“她……说了什么?”
“她质问我,还要抢走裴家多少东西。”
心头突然一酸,谢及音想起了魏灵帝与裴家易子抚养的传言。她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宽慰他,半晌后轻声道:“今年你过生辰时,我给你绣个荷包好不好?”
裴望初却道:“殿下这双手,不是做针指的手。”
“那你想要什么?”
他抬目看向她,双目幽深,薄唇轻启道:“我想要殿下疼疼我。”
春衫轻薄,肆意抛掷一旁,束发的红带飘飘落在海棠花上,方才被把玩过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一颤,一颤。
第77章 出宫
后妃们出宫那天, 要先往显阳宫拜谢皇后,领了赏,再经由永巷出烛龙门, 各自往宫外安置。
虽然出宫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但已经在洛阳宫这四方天地中生活了许多年,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面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态。
谢及音宽慰了她们一番,点了内侍随她们出宫,带她们到赏赐的宅邸中安置。
“这些宅子不比洛阳宫显赫, 但胜在自在, 从此婚丧嫁娶,各由己身, 算是朝廷给予你们的立身之本, 还望各位夫人好好经营。”
魏灵帝的宠妃骆夫人也在其中垂首听训,她虽历经两朝,但年纪尚轻,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女人中显得容色美艳, 态度镇定。
她不愿意守活寡, 巴不得要出宫,只是心中对皇后娘娘的赏赐嗤之以鼻。她早就托人打听过了, 那些宅子都在洛阳城的最外城, 只有三间上房、两间厢房,值不过一二百两银子。
一百多两银子……灵帝在位时, 不过是她一天赏给下人的钱。
皇后又从自己的份例中,各赏赐了她们五十两银子。夫人们再次谢赏,起身跟随内室退出显阳宫, 往永巷的方向走。
一条窄而长的红墙巷子,隔开了外宫与内宫。若非犯错了被囚禁于此, 后宫的嫔妃很少会踏足这条巷子,只有当年懵懂入宫时会在此处驻足一番,听取教养女官的训诫。
时隔数载,重经故地,她们心中又是伤感,又是欢欣。
骆夫人显得镇定许多,她的心思全在比她早放出宫的许郎身上。
当年她耐不住寂寞,先是使手段将郑君容买进宫,充作内侍与她消遣。后来不小心怀了孩子,她惊慌之下将他打发出宫,事情平息后不免后悔,想念郑君容的温存小意,于是又托人辗转送进宫一个许郎。
许郎出身柳梅居,虽然硬货比不上郑君容,但胜在花样多,会作乐。骆夫人与他过了一段好日子,如今又约定宫外重叙旧好。
以后的日子穷归穷,也算有聊以慰藉之处。
穿过永巷就是烛龙门,外朝的官员若要觐见,正由此门进入。
郑君容要入宫禀报天授宫并入钦天监的事宜,正与放身出宫的后妃撞在一处。内侍抬手止住了夫人们,恭敬朝郑君容一揖:“郑大人先请。”
“多谢。”郑君容并未留心,撩袍跨过门槛。
然而这声音引起了骆夫人的注意,她抬头看向郑君容,先是一惊,继而一喜。
眼见着郑君容就要走掉,骆夫人突然高声“哎呦”了起来。
“我肚子好疼……救命……快去找太医来!”
骆夫人捂着肚子蹲下,不停地喊叫,作出一副痛苦的模样。她的声音果然吸引了郑君容,郑君容顿住了脚步,目光凝在她身上,片刻后走到她身边,垂目望着她:“这位娘娘怎么了?”
很好,不想认她。
骆夫人懂得如何作出让男人心软的可怜态,她双眼蓄了泪,有气无力道:“回这位大人,我自幼有宫寒腹痛的奇症,听说这种病只有堕过胎的妇人才会得,可我不曾怀孕,竟也得了此病,您说怪不怪?”
她的语气可怜无助,含泪的眼中充满期待,盈盈望着郑君容,活脱脱一副勾引人的姿态。
一旁的赵夫人从来看不惯她,从旁冷嘲热讽道:“什么腹痛,是狐媚病犯了。”
骆夫人闻言,忙低头抹泪。
郑君容对骆夫人道:“我曾学过岐黄之术,若夫人不介意,请允我为您切脉,按一按手上的穴位。”
骆夫人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手腕细白莹润,柔若无骨。郑君容托起她的手腕,三指落在她脉上,这一幕叫两人都想起了许多往事。
片刻后,郑君容松开了她,神色平静道:“确实是宫寒,此非不可调理之症,夫人出宫后可往回春堂里抓药,只需肉桂三钱、吴茱萸三钱、乌药三钱,记住了吗?”
骆夫人灵犀一动,点头道:“多谢大人,我记住了。”
这一段插曲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郑君容交待完便入宫去了,内侍领着这些夫人们继续往宫外走。
赵夫人小声嘲讽骆夫人心比天高,“那郑大人虽年纪轻,穿的却是二品高官的绯袍,就算你光着身子站在他面前,他会看上你这不守妇道的破烂货?哼,做梦去吧。”
骆夫人不与她逞口舌,只在心中嗤她:那是你没见过他死皮赖脸往我床上爬时的样子,如今这世道,奴才翻身做主子有什么稀奇,只是骨子里还是奴才,她勾勾手就过来了。你倒是守妇道,先帝只碰过你一回,你守寡守得倒是热闹,别人都是面上对你恭敬,暗地里笑你是块朽木头罢了。
显阳宫里,谢及音将后妃们都安排出宫后,与识玉一起选定了空置宫殿的看管女官,又将新拟定的府库章程拿来过目。
“今日怎么如此安静,”谢及音翻着手头的账目,问黄内侍,“你们陛下去哪儿了?”
黄内侍答道:“回皇后娘娘,陛下自下朝后,一直待在宣室殿批折子。”
“在宣室殿批折子?”谢及音闻言抬目,觉得十分稀奇。
七郎一向都是把奏折搬来显阳宫看,让她从旁劝着,否则依他的耐性,早就把那些奏折写得长篇累牍却三纸无驴的官员都拖下去杖毙了。
今儿是起了什么兴致,竟然跑到了宣室殿?
谢及音随口问道:“陛下自己在宣室殿么?”
黄内侍“呃”了一声,嗫嚅不敢答。
谢及音见状黛眉一蹙,“说。”
黄内侍“扑通”一声跪下,“回皇后娘娘,郑君容郑大人……午后入宫了。”
“你说,郑君容来了?”
自之前在德阳宫抓到郑君容帮裴望初炼丹后,谢及音一怒之下,下令不许郑君容再踏足内宫,直到裴望初身体里的砂毒完全清干净,再不会对丹药成瘾为止。
“他们是提前约好了?鬼鬼祟祟跑到宣室殿做什么?”谢及音搁下了折子,又问黄内侍:“太医署给开了清肺祛毒的药汤,陛下今日喝了吗?”
黄内侍低下头:“尚……尚未。”
谢及音眉心蹙得更深,推案起身道:“带上药汤,随本宫往宣室殿去一趟。”
裴望初确实是在宣室殿里批折子,面上阴晴不定,时而将折子一扔,寒声道:“都该拖出去杖毙。”
宣室殿里的宫女内侍跪了一地,不敢起身,郑君容走进来,疑惑地捡起乱了一地的折子,看了两眼后心中恍然。
怪不得惹陛下生这么大气,都是劝他充盈后宫,想往他身边塞人的。
皇后娘娘最是虚心纳谏,体恤臣情,这些折子,裴望初不敢当着她的面批,所以特地跑来了宣室殿。
郑君容将折子都捡起来,在案头摞成一摞,对裴望初道:“天授宫里懂筹算、识天文的弟子皆已并入钦天监,如今的钦天监人数已远超所需,陛下打算怎么办?”
裴望初说道:“安排一场考核,将那些不懂筹算历法,靠家族荫蔽在钦天监中混吃等死的世家子都黜出去。”
郑君容本意是想请他宽限一些预算,闻言有些犹豫道:“会不会太激进了?据臣所知,钦天监中有半数世家子不懂历法,但他们交游甚广,颇有清名。若是将他们一气裁黜,怕他们连同背后的世家闹起来,面上不太好看。”
裴望初举起桌上的章奏,说道:“朕就是要他们面上不好看,否则他们只当朕的容忍是敬畏。”
郑君容嗅出了一点不寻常的意味,试探着问道:“陛下是打算……动一动这些世家?”
“上溯三百年都是寒门,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
“是为了皇后娘娘?”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为了大魏的穷苦百姓,只是恰巧也对皇后有些好处罢了。”
郑君容颇有些无语,正琢磨着是否该劝一劝时,忽闻内侍来报,说皇后娘娘朝宣室殿来了。
裴望初指着案头那一摞折子对郑君容道:“皇后见了你生气,你带着这些折子到后殿去躲一躲。”
郑君容偏慢吞吞地磨蹭,果然被谢及音抓了个正着。谢及音冷声让他站住,“鬼鬼祟祟,手里抱着什么?”
郑君容故意不与裴望初对眼色,恭声道:“回皇后娘娘,这些是陛下叫臣藏起来的折子,说不能给您看见。”
折子?藏起来不给她看的折子?
谢及音愣了一下,见裴望初一脸头疼的表情,更好奇了,朝郑君容伸出手,“拿过来。”
郑君容呈上折子,谢及音翻了几份,心中了然,见与丹药无关,着实松了口气。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望初,“这些折子有何可藏的,莫不是七郎怕我不允,所以要藏起来,准备偷偷批复答允?”
这凭空泼来的污蔑叫裴望初十分冤屈,他指着门口叫郑君容滚出去,起身走到谢及音面前,为自己分辩道:“这些世家都不安好心,妄想拆散你我,我是怕你看了生气。何况玉玺在你手中,我怎能偷偷批复?”
谢及音有意逗他,故作严肃道:“开枝散叶是正事,我为何生气?你在这些折子上批个‘准’字,再下一道选妃的诏旨,拿去显阳宫,我给你钤上印,好不好?”
裴望初将跪了满地的宫侍都赶出去,突然将她拦腰抱起,在她耳边轻声道:“钤印么,我身上殿下都看过了,准备钤在哪里?”
谢及音揽着他,在他胸前点了点,“这儿,就钤‘大魏嘉宁公主驸马都尉裴氏行七望初’怎么样?”
“嗯,不错,我也有一印,可与殿下礼尚往来。”
他的手落在谢及音后/腰处,那里形如弦月,是他情动时最常留恋亲吻的地方。
除了代代相传的大魏国玺之外,每位帝王都会有自己的年号私玺,情不自禁地想象着朱砂印泥落在她肤上时的景象,裴望初双目一暗。
“就钤……永嘉御宝。”
他从案几上拿了玉玺就要抱着她往内室去,谢及音却不是来陪他胡闹的,指着那碗药汤道:“先把药喝了。”
裴望初只好放下她先去喝药,谢及音往长案后的软榻上一靠,监督他将药喝了,见又要来缠她,笑吟吟道:“太医交代过,每日服完此药都要静养两个时辰,忌躁忌动。”
裴望初不以为然,“待我收拾完钦天监,接着就收拾太医署那群庸医。”
他意图像往常一样勾她破戒,但是事关他的身体,谢及音远比他想象中坚决。她指着案上未批完的折子道:“陛下精力充沛,就去把折子批完。”
裴望初叹气,“头疼,批不了,皇后娘娘帮我。”
“那你好好歇着。”
谢及音坐到他刚才的地方,提起御笔,沾了朱砂墨,继续批阅奏折。裴望初不想去内室歇息,随意躺在她旁边,枕着她的腿,拿起她批完的折子看。
“皇后娘娘真是仁慈,还叫他躬身反省……依我看,应该直接杖毙。”
微凉的指腹落在他唇间,指端隐约有墨香,“噤声,别聒噪。”
裴望初从善如流地闭嘴,转而含住她的手指轻轻忝/弄。
第78章 外室
洛阳城, 回春堂。
出了洛阳宫,她就不是骆夫人了。
骆怀盈打扮了一番,身上是布裙素钗, 脸上却粉妆盈盈,娇艳欲滴,两相映衬,愈发显得她可怜动人。
她按郑君容的话,在回春堂买了三钱肉桂、三钱吴茱萸和三钱乌药, 回春堂老板请她入内等候, 直至暮夜时分,终于等来了郑君容。
郑君容本是不想来的。
当年他利用骆夫人的好色, 只是为了在洛阳宫里站稳脚跟, 后来为了离开洛阳宫,又故意让她怀孕,自那以后,便与她再无瓜葛。
可是白天在永巷里, 她皓腕如雪, 中间点着一颗胭脂痣,鬼使神差般叫他想起了许多本不该回忆的隐秘场景。
夜间榻上, 骆夫人爱玩, 偏又娇气,所以学了很多折磨人的手段, 就连郑君容这样能忍的性子也常会恼怒。可她纵有千般不好,一双皓腕生得实在是美,据说当年魏灵帝因此对她宠爱非常, 还让人给她造了一副缀着金铃的手钏,专让她在榻上戴。
想的多了,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回春堂前,待回过神,郑君容转身欲走,眼尖的骆怀盈却三两步跑了出来,自身后柔柔唤他:“郑郎!我等了你好久。”
郑君容转身,对上一双盈盈似含泪的梨花目,情知自己是走不掉了。
“……那宅子冷清得像闹鬼,我不敢去,一日三餐也没着落,再这样下去,恐要沦落到青楼讨生活……郑郎,你如今已是贵人,看在我为你怀过孩子的份上,求你可怜我几分,给我个去处吧。”
一代帝王也不曾架得住她的软语相求,何况郑君容。果然,他忍了又忍,克制了又克制,最终还是遂了她的意。
他问她:“你想要什么去处?”
骆怀盈睫毛微颤,轻声道:“郑郎如今这样好了,想必已有夫人,若是夫人能容我,我愿做个侍奉她的妾室,若是夫人不容我,我愿做郑郎的外室,只求能常与郑郎相见便好。”
郑君容知道她心思活泛,不是个老实人,不愿叫她知道自己尚未娶妻,免得她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故意说道:“我娶妻尚不到一年,夫人贤惠持家,我不想这么早纳妾惹她伤心。待我在城中寻个宅子,先将你安置下,不知你可否愿意?”
“愿意愿意,自然愿意!”他如今已是天子心腹,再穷酸,置办的宅子也肯定比朝廷拿来安置出宫嫔妃的好,骆怀盈道:“我想要三进的院子,院子要有池塘和秋千。想要檀香木的妆台,黄梨木的床,床上要挂金绡帐……”
郑君容深深叹了口气。
他哪有那么多钱给她买宅子,将朝廷赏给她的安置宅子卖了,又添了一百两,另外在城中给她寻了一处宅子,只有两进,没有池塘,也没有檀香木和金绡帐。
裴望初听说了他买宅子的事,颇有些疑惑,“你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准备安身成家?可两进的宅子也太小了,不妨再等一等,等朕收拾了这群倚老卖老的世家,挑个气派些的宅子给你。”
“不是成亲……只是买来周济一位故人。”
郑君容不好意思让他知道骆夫人的事,故而闭口不谈。
裴望初说要收拾这群世家,不是在说笑,钦天监里裁黜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他将天授宫的心腹调入尚书省,准备重新梳理税制。
自周朝覆灭,天下分裂以来,有财力的大姓纷纷筑起坞堡,既可以防御外敌,又能吸纳弱势的流民,将他们变成自己的附庸乃至奴隶。
奴隶无须交税,许多良民为了避税和求生,纷纷依附各大世家,因此朝廷的税越收越少,各大世家却吃得满嘴流油。
转眼到了七月,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
折子搬到凉亭,四角放置冰盆,盆中冰着几样茶水和瓜果。过了一个时辰,内侍要来更换,谢及音轻摇着团扇道:“只换冰盆即可,果子不必换了。”
她从中挑了颗红得发紫的葡萄,剥了皮,喂到裴望初嘴边。
眼见着他拧紧的眉心缓缓松开,顺势靠在她怀里叹气。
谢及音低头抚他的鬓角,问道:“什么事,叫七郎愁了半天了。”
裴望初将手里的折子读给她听,读完后说道:“上个月我让尚书省派人到各郡县丈量土地,集类成册,盘踞郡县的豪族不配合,族中在朝为官的子弟又从上施压,同一个县,两次土地丈量的数量竟能有七千亩之差。”
谢及音宽慰他道:“你想改税制,对世家而言伤筋动骨,他们自然不愿意。此事贵在细水长流,急不得。”
“我若不着急,他们当我不在乎。”
“你若太着急,小心逼反了他们。”
裴望初静静抱着她不言语,她穿着清凉滑腻的冰丝锦缎,微风掠过她的裙摆,吹在脸上时有几分清凉意,裙尾的桃花颤颤开绽,如有幽香袭来。
“如今这般就很好,我能日夜守着殿下,可人难免贪心,得了眼下,便想要以后……若是想要以后,便不能纵着这群世家纳财于内、交游于外,霸凌乡野、把持朝堂。朕既做了大魏的帝王,就不能做他们的傀儡。”
“我明白你的心意,巽之,”谢及音低声与他说道,“但你我都还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徐徐图之,总会有这一天,是不是?”
比起激进的改制,眼下她更关心他的身体。
太医署隔两日即来诊脉,说陛下的脉息一旬比一旬正常。裴望初自己也懂如何调理,天授宫秘不示人的房中术被他用到了极致,每晚沐浴后走向床榻时,谢及音都觉得双腿在微微打颤。
是极/欢/愉,也是极辛苦,有时双手攀在床沿上,连 /口耑/ 息也牵动全身的经脉。
“再高一些……累了吗?”
他自身后缠上来,谢及音将倒扣在枕边的《素女经》拍在他脸上。
“书上说以节制为要,你个混账!”
“殿下看仔细些,节制的是次数,不是时间。”
裴望初在她耳边轻笑,缓缓抽/身,“既然殿下是为了我好,那我听你的话,节制一些……但殿下心火正盛,无须节制,还是泄出来比较好。”
他俯首下去,蛟龙衔珠,谢及音缓缓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夜深,云收雨歇,两人更衣入睡。睡意朦胧间,谢及音感觉到他扣住自己的手腕,三指落在脉上。
她清醒了几分,哑声问道:“怎么了?”
“明日该来癸水了,是不是?”
“嗯……也不一定。”
她的癸水一向不准信,短则半月长则两月,时间拖得越久就越疼。但是自今年年初开始,裴望初有意给她调养,如今她来癸水时虽仍有闷窒,却不怎么疼了,来期也规律了许多,每次差别只在三两日内。
提起这个,谢及音想起了另一件事。她屈肘撑在枕上,拍了拍裴望初的脸。
“七郎,有朝臣催皇嗣了。”
裴望初阖着双目,懒洋洋说道:“今日敢催皇嗣,明天就敢逼朕纳妃,以后必然想掺和立储君的事。皇后娘娘仁慈体恤,但实在不必惯着他们。”
谢及音哭笑不得地捏了捏他的脸,“君视臣如仇寇,臣视君如傀儡,这可是君臣之道?你是得有个皇嗣,教忠心追随你的人,心里也有个底。”
裴望初睁开眼睛,掌心贴在她腹上,半晌道:“再调养半年,好不好?”
这半年,他们都需要调养身体,何况裴望初还没弄清楚要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对他而言,有些爱与责任可以听凭心意,譬如他对殿下,但是有些却未必,譬如对他们未来的孩子。
若是这孩子出生后得不到父亲的爱,只怕殿下也会伤心。因此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学着去爱除了殿下之外的人。
哪怕只是装个样子。
洛阳城里日渐繁华,郑君容给骆怀盈挑的宅子旁边开起了一家绣坊,骆怀盈入宫为妃之前做过绣娘,如今为了谋生,又重新拾起了这一手艺。
绣了一夜的白雪梅花图案只能卖五十文钱,骆怀盈和绣坊的老板吵了起来,正喧嚷间,忽然在绣坊里看见一个熟人。
“许郎!”这不是她在洛阳宫时的相好许存么?
当初她与许存约好宫外相聚,但她后来攀上了郑君容,便将许存抛之脑后。如今郑君容已有一个多月没来了,也不知是被正房娘子逮住还是有了新欢。
看他衣着锦绣,想必如今也混得不错,骆怀盈心中暗喜,迎了上去:“许郎!你叫我找得好苦!”
她哭诉了一番自己如何为人所迫,做了外室。许存也是个懂得心疼人的,当即唏嘘不已,大庭广众之下,两人不便多叙,于是约定夜半时分重修旧好。
然而这一切,都被郑君容派来送东西的随从看在了眼里。
为了厘清各郡县田地的事,郑君容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准备寻他的错处,所以他有段时间没到骆怀盈的宅子中去。
听闻此事后,郑君容心中又生气又失望,“她果然还是改不了好色的性子……这个许存又是什么人?”
随从早已打听清楚,将许存的来历报给郑君容听,“……那时宫禁松动,这许存冒充太监在骆夫人身边侍奉,后来又趁乱出宫,今日这出,应该是巧遇。”
“巧遇?真是好得很。”郑君容心中如被泼了一盆凉水,觉得自己愚蠢又好笑。
他早知道骆怀盈不是寻常女子,她总是能做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然而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没心没肺。重重宫禁尚关不住她的满腔心思,何况一座两进的宅子?
他就不该在她身上痴心妄想些别的东西。
郑君容兀自冷静了一会儿,对随从吩咐道:“今夜你带几个人埋伏在后墙,若抓到许存,直接以入室偷盗论,当场打死。至于那女人……先关起来,看好了她,不许她再迈出房门一步。”
第79章 月出
郑君容告了两天假, 第三天上朝时脸上仍有血痕。
下朝后,裴望初单独召见他,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被猫挠的。”郑君容下意识拿袖子去遮。
“你当朕没养猫么, ”裴望初轻嗤,让他走近一些,瞥了两眼后笃定道,“像是女人的指甲。”
郑君容支吾不言,脸上肉眼可见地涨红。
“天授宫虽然规矩少, 但你如今身在朝廷, 也该注意名声,”裴望初气定神闲道, “否则御史台参你事小, 若是传到皇后耳朵里,带累朕的名声怎么办?”
郑君容心中颇为无语,应道:“臣记住了。陛下今日召见臣,就是为了这个?”
“自然不是。”
裴望初从案头抽出一页押解令递给他, “这是崔缙流放西陵的押解书, 西陵虽远,但能去就能回, 只要他活着, 朕就不放心。”
郑君容接过押解书看了两眼,说道:“西陵多瘴, 若是得了瘴病,神仙难救,陛下放心。”
“此事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做, 务必做的干净,”裴望初叮嘱道, “不能让崔夫人知道,更不能让皇后知道。”
郑君容应下:“明白。”
崔缙押解出城那日,正逢谢及姒抵达洛阳。
两人在十里亭处打了个照面,谢及姒怀里抱着三岁的女儿,并未出马车与他说话,直望着他拖枷远去,渐渐消失在官道扬起的飞尘中。
曾经意气风发的散骑常侍、虎贲校尉,今日流放出城,竟连碗水都喝不上。
见谢及姒望着他的背影怔忪,召儿问道:“可要奴婢去打点一下解差,叫崔公子路上好过一些?”
“别去!”谢及姒猛得放下了毡帘,脸色有些苍白,低声喃喃道,“本宫现在自身难保,不能与他再有牵扯……先进城吧。”
年仅三岁女儿柔柔能感受到母亲的紧张,她抓起拨浪鼓,在谢及姒面前摇了摇,想要哄她开心。
谢及姒将拨浪鼓扔到一边,抱起柔柔,严肃认真地叮嘱她道:“等会娘带你去见姨母,你见了她,一定要乖,嘴甜一些,多说喜欢姨母,知道吗?”
柔柔疑惑,“可我没有见过姨母……”
“你一定要喜欢她,也让她喜欢你,否则娘再也不陪你丢沙包了!”谢及姒的语气有些严厉。
柔柔有些委屈,可是娘生气的时候从来不允许她回嘴。她还想和娘一起丢沙包,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
马车停在洛阳宫前,谢及姒早已不是备受宠爱的公主,也失去了乘轿辇入宫的资格。她将柔柔抱在怀里往前走,召儿在身后为她们撑起一把遮阳的油纸伞。
永巷很长,过了一会儿,谢及姒累得胳膊发麻,她将柔柔放下,整理了一下被薄汗洇湿的衣袖。
身上是热的,心里却是凉的。她心中不断浮现崔缙狼狈离开洛阳的样子,担心自己会落得同他一个下场。
她一个金尊玉贵长大的公主,若是被流放,只怕不到半路就会被磋磨死。
她若是死了,柔柔可怎么办?眼下她不能只为自己打算,还要为柔柔考虑。
她蹲下身来,再次叮嘱柔柔:“姨母的头发颜色与别人不同,她不喜欢被盯着看,待会你见了她不要惊怪,好不好?”
柔柔点头,没精打采道:“好热啊,好累啊,娘抱抱。”
谢及姒只好又将她抱起来往前走。
她们走到了永巷尽头,早有内侍等着引路,对谢及姒道:“陛下宣召,请您先往宣室殿。”
谢及姒脸色一白,抱着柔柔的手紧了紧。
宣室殿里比外面凉爽一些,宫女内侍守在门口,谢及姒低着头走进去,只见殿中横着一座乳纱插屏,隐约可见屏风后身着玄衣的影子。
谢及姒牵着柔柔的手跪下,声音微颤:“参见陛下。”
裴望初未允她起身,只叫内侍带小姑娘去外面玩,见那内侍要来抱走柔柔,谢及姒慌乱地抱紧了她,吓得柔柔也惊声哭叫起来。
裴望初听着有些头疼,挥手叫内侍退下,对谢及姒道:“谢二姑娘不必如此以己度人,你的账只会落在你自己身上,朕不会为难一个小女孩。”
谢及姒战战兢兢问道:“陛下说的账,可是指当年的事……”
“当年什么?”
“当年我父亲诛裴氏满门,我与您有婚约在身,却袖手旁观,未曾相救。”
裴望初轻笑,“朕还要谢你当年不救之恩。”
不救之恩……谢及姒双手缓缓拢起,心中的猜测露出端倪:“难道是为了……为了……阿姊?”
裴望初说道:“朕知道你们姊妹一向不睦,这是你们的家事,朕不插手,但有一事,朕需过问。两年前崔缙在建康劫走你阿姊,除了在外有州官掩护,在内是谁帮他往你阿姊的宅子里安插的人手?”
谢及姒闻言神色一慌,不敢承认,“我不清楚……我只是听说阿姊的宅子着火了……”
镇纸轻轻敲了敲青玉案,“朕没耐心,要么让廷尉司带你过去,好好审一审?”
谢及姒猛然想起了那几位州官的下场,听说被裴七郎抓去宅子里,一个个刑讯逼供,然后一剑贯心。这比死在流放途中还可怕,谢及姒不敢再辩白,吓得跪伏在地,颤声将当初如何为崔缙逼迫、如何给崔缙出主意、如何为他往阿姊的宅邸中安排人手的事一一道来。
除了个别细节,倒是与裴望初派人查到的经过差不多。
正此时,显阳宫的黄内侍躬身走近殿中,站在屏风外朝裴望初行礼,“皇后娘娘遣奴来问,听说二姑娘入宫了,为何还不前往显阳宫拜见。”
裴望初声音转和,“知道了,劳你们娘娘久等,谢二姑娘一会儿就过去。”
黄内侍唱喏退下,回显阳宫复命去了。
裴望初隔着屏风望向谢及姒,温声道:“你阿姊就是太纵容你了,时至今日,还怕朕对你不利,急忙派人来保你。她不清楚你与崔缙一同算计她的事,见你孤苦无依,又带着个女儿,说不定就想留你在宫中作伴。谢二姑娘,你怎么想?”
谢及姒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揣摩他的语气,这散漫温和的态度似与当年在汝阳谢家时别无二致,她心中微微一动,生出隐秘的期冀,故而试探道:“我听陛下的,若陛下想让我留在宫里,我便留下。”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依朕,想让你死。”
谢及姒浑身一抖,心中瞬间凉透,她情知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磕头请罪,“是我失言,请陛下宽恕,我再也不敢了!”
裴望初并不信她,他深知这样自私寡恩的性子,一旦留在皇后身边,必会埋下祸患。可皇后不忍杀她,他也不忍违逆,怕惹她生手足相残的感伤。
他早已为谢及姒定下一个好去处,“洛阳城外嵩明寺是佛家清净之地,朕可对红尘之外的人网开一面。若你余生能安于佛前,为皇后祈福,朕可以饶你一命,倘你想要离开嵩明寺半步……你的头一定会比你的脚先落地。”
谢及姒吓得浑身颤抖,忙应声道:“我记下了,会照陛下的话去做。”
“等会见了皇后,知道该如何回话吗?”
“知道……”谢及姒斟酌着谨慎道:“我从前作孽无数,今已了悟,欲往嵩明寺悔过……今皇后娘娘盛情相留,只会令我更加惭愧,还望娘娘放我出家,我将长伴青灯,为娘娘祈福。”
裴望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往显阳宫去吧,别让她久等。”
谢及姒再拜起身,牵着柔柔往外走,尚未踏出殿门,裴望初又叫住了她。
她心中骤然一紧,转身跪地。
“朕有一件旧物,想与谢二姑娘讨回,”裴望初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当年在汝阳时,朕曾将桐琴‘月出’赠与你,不知如今可否安在?”
谢及姒回想起来,当年裴七郎对她态度冷淡,但她记得他很珍爱这把琴,所以当他突然要将此琴赠与她时,谢及姒又惊又喜。她爱屋及乌,也十分喜欢此琴,直到谢裴两家反目,她父亲荣登帝位,裴氏阖族下狱,她才将此琴剪了弦,扔在千萼宫的府库里,再不曾碰过。
听说在千萼宫,裴望初派人去找,他问谢及姒:“此琴弦紧如弓,音沉如埙,非你当年琴技所能驾驭,你可曾请过你阿姊为你调试?”
谢及姒讪讪低声道:“不曾……阿姊她深居简出,不常与我碰面……”
屏风后的人许久未言,待她跪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方说道:“知道了,你往显阳宫去吧。”
人走远了,裴望初让人撤下屏风。内侍从千萼宫中将月出找来,只见那琴七弦俱断,琴身落尘,就连雕刻的山月桃花纹也被虫咬鼠啮,变得面目全非。
此琴本是他亲选桐木,由他的老师袁崇礼所赠,他曾对此琴有十分喜爱,直到有一次在谢家撞见谢及音偷偷抚奏此琴。
她瞧着也很喜欢这把月出,像精怪传说里避人出没的美丽狐妖,趁主人不在时现身,将幂篱弃掷一旁,正襟危坐于琴前,十指在琴弦上轻轻抚过。
她不敢真的拨动那弦,怕被人发现,因此只是佯作弹奏。
裴望初在暗处观察她的指法,发现她的琴技远比别有用心的谢及姒高明娴熟,比起缠绵悱恻的《凤求凰》、《洛神引》,她好像更喜欢《文王操》和《山居赋》这种宁静旷达的曲子。
那时裴望初想,此琴留在他手中只是一件俗物,若能得她掌驭,才是造化。
但他已与谢二姑娘定下婚约,不能直接将此琴赠与她,便周折赠予了谢及姒。他料想谢家只有这一对姐妹,谢及姒得了此琴,或有可能请她阿姊一试为快。
可惜世事并不尽如人意,当年有琴而无人,今日得人而失琴。
裴望初仔细将琴身擦拭干净,而后对内侍道:“拿下去烧了。”
入夜,裴望初为谢及音梳理长发时,似仍有些心不在焉。
谢及音与他说今日谢及姒来拜见的事,“……不知在建康吃过什么教训,总觉得她性子收敛了,今日竟主动提起要去嵩明寺礼佛,怕我不允,当面就要铰发明志。”
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头,“殿下同意了吗?”
“随她去吧,她愿意省身,也是好事,”谢及音道,“只是苦了柔柔那孩子,这么小就要离开母亲,杨氏将阿姒养成了这副性子,我不忍心再将柔柔交给她抚养。”
裴望初道:“可那是她的祖母。”
“祖母又如何?”谢及音转身环住他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与他讲道理:“亲者爱之,不爱何为亲?当年我在谢家过得那样惨,若七郎有机会带我走,难道会因谢家都是我的亲人就扔下我不管么?”
“不会,”裴望初顺势将她抱起来,让她省几分力气,“所以殿下心意已决,要亲自抚养那孩子?”
谢及音道:“宫里的教养女官这么多,不会苛待她的。”
风拂幽香盈满怀,裴望初应下她,突然改抱为扛,托着她往屏风后的床榻处走,将珠帘撞得叮当乱晃。
一袭银发铺满床,先压下的是温存的吻,继而落下的是金绡帐。
“你这是做什么?”谢及音因酥痒而禁不住笑,抬目望着他,粼粼亮如秋水。
裴望初目色愈深,柔声道:“我来带可怜的皇后殿下离开。”
第80章 算账
内廷奉命寻来一块金丝桐木, 此木是极好的琴材,敲击声脆如铃。
月出烧了,她从前的琴淋雨变了调, 裴望初说要给她再做一架,为此特意请教了宫中的斫琴师傅,选好了这块金丝桐木。
退朝后,尚书省将折子送到显阳宫,谢及音靠在软榻上, 提笔蘸了朱砂, 又偏头去看正在窗边削木头的裴望初。
他望过来,“吵到你了?”
谢及音摇头, 擎起手中的折子, “御史台参王家在太原圈地,逼百姓卖地为奴,又与郡守州官等沆瀣一气,蚕吞朝廷税收。”
裴望初听了并不惊讶, “世家的通病, 殿下觉得该如何处置?”
“国有国法,自然是按规矩来, 先略施惩戒, 命其自行纠改,若诫而不改, 将王家在太原的主事者押解入洛阳,以重罪论处。”
谢及音想了想,又说道:“御史台里都是你的人, 素与王家无过节,大魏世家里, 豪强兼并土地、吞没税收甚于王家者众,御史台为何单将王家揪了出来,莫非是七郎授意的?”
被看破了筹谋,他反倒有几分高兴,“皇后果然知我。”
“说说,这是要做什么?”谢及音对此颇感兴趣。
裴望初伸手请她过去,将她凌空抱起,越过满地木屑和木刨花,免得沾到她的衣角上。
金丝桐木已经初具一架琴的雏形,槽腹里的桐木纹路清晰流畅,真个若嵌了金丝一般。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在槽腹里轻叩几声。
“这个声音喜欢吗?若嫌太沉,我将槽腹再挖深半寸,声音可以更轻一些。”
谢及音侧耳仔细听了听,评判道:“此材虽好,仍不如我从前那张,那是我仿着月出的样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有八分像的。”
“琴也要人养,”裴望初温声劝她,“委屈你先用着,待我寻隙去趟胶东,从老师院中的桐树里找块与月出相仿的料子,再给你重制一架,好不好?”
谢及音闻言颇为满意,抬手悬于桐木上,十指游动,隔空弹奏了一曲《文王操》。
这场景让裴望初又想起了从前事,谢家竹林暗处,他曾远远看着她欲抚月出而不敢。那时只觉得遗憾,如今却觉得后怕,若是此后没有发生这么多阴差阳错,他们此世恐都要错过了。
“怎么了?”见他眼里的笑意渐沉,谢及音疑惑道,“难道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惹你伤心了?”
裴望初道:“殿下从不曾辜负我的心意,一直都是我辜负你。”
“又在说什么疯话?”谢及音不喜欢听他说这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什么辜负不辜负的,晦气死了,讨打是不是?”
明明是她先提的,裴望初尽数认下,从善如流,“嗯,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此琴虽不如月出,但仍十分合我心意,待它制成,我要你每天都弹给我听。等调试十年八年,必也是一张名琴。”
她坐于琴侧,拽着裴望初的衣领,让他俯身下来。
梅子色的口脂清甜如蜜,主动递于唇齿间,与他尽入腹中,不留一寸颜色。
“眼下的事尚忧思劳怀,从前事就别去想了,非我昔年饮冰雪,何得今朝酒茶香,七郎以为然否?”
她有越来越多的耐心和温存来开解他,此事会让人成瘾,他总想再多向她讨取一二分怜悯,又不忍惹她心疼。
他抬手捂住了谢及音的眼睛,“然。”
“王家是我立出来的靶子,也是我给王旬晖和王瞻的机会,”裴望初同她解释道,“如今太原王家的家主是王旬晖的叔叔,王瞻的叔祖,他靠资历压人,把持着王家。御史台攻讦王家,朝廷下诏令其自改,若是王旬晖和王瞻能趁此机会将家主拉下马,整治王家,既是救王家一命,也是给其他观望的世家指了一条明路。”
“若是子昂他们做不到呢?”
“那王家就是儆猴的鸡,我要拿王家开刀,把这改税的钟敲得再响一些。”
覆在眼前的掌心温暖干燥,指间有金丝桐木的清香。
谢及音问:“若是事不成,难道你要把他们都杀了?”
“不杀无以敲山震虎。”
“子昂曾与你出生入死,临危相托,你真的舍得吗?”
裴望初声音散漫道:“若说别人还有可能舍不得,单凭皇后娘娘这一声声子昂,届时出了事,我第一个拿王瞻开刀。”
谢及音微愣,哑然失笑,“你吃他的醋?”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枕在她肩上问道:“不应该吗?毕竟你险些要留在建康与他一起,将我抛弃在洛阳不顾。”
还有当年他离开公主府后,将他的衣服赏给了王瞻,又是给他斟茶,又是给他整衣带。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掌心里摩挲,柔声叹息:“殿下的手金尊玉贵,打人时也会疼,为了他,竟也值得你受这种委屈。”
桩桩件件,他心里记得十分清楚,寻常提及总显得小气,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点她一点。
“这是缓过劲儿了,要与我算总账了,”谢及音又好气又好笑,拧过他的耳朵,瞪他道,“你先把正事说清楚,王家的事,你到底有没有留后手?难道真让王旬晖和王瞻生死自负?”
见她要怒,裴望初忙道:“留了留了,我给了王瞻一道诏旨,让他带三千铁骑回太原,又请了胶东袁成鸣去支援他。”
有兵,有士人声望,此事也算十拿九稳。
谢及音心里落地,面上神色稍缓,裴望初垂目望着她,指着自己被拧红的耳朵道:“这是为了王瞻受的,更疼了。”
又装模作样地摆起了狐狸尾巴,知道他是故意要惹她心疼,偏偏又管不住自己心软。
谢及音抬手轻揉他的耳朵,安抚他道:“那时我心里仍记挂着你的安危,哪有心思与王瞻谈别的?他这人是谦谦君子,但做情郎实在是无趣,不及巽之讨人喜欢。”
这话说得好听,但他贪得无厌,绷住了不言语,掌心里轻轻转着一朵金丝桐木刨花。
“这也不行呀?”谢及音无奈,让他附耳过去,含住他的耳垂轻轻添了添,“这样还疼吗?”
如细火渐燃,木刨花在掌中发出折断的声音。
他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想多听几句,但是她愿意给,他自然要收。
谢及音附耳与他低声道:“那今晚我与你试一试那一页好不好?只能试一次,不然……你若是还闹脾气,我也不理你了。”
磨了她小半个月都不肯试的那一页,如今仍被折角压在枕下。
此确意外之得,裴望初见好就收,“好,娘娘愿意抬爱,那我自然识相。”
今夜安寝格外早,结实得要十几个壮/汉才能抬动的楠木床竟也能被他折/腾出声/响。
幸而宫人都被遣远了,谢及音面红若饮醴,一面攀/着他不放,一面斥他动静小一些。
“我若是慢了,受折/磨的还是你,若只要动静小一些,那倒好说……”
骤然被凌空扶起,谢及音惊呼一声,下意识扶住了床头的木雕。
裴望初低声诱哄她:“松手。”
她不肯松,怕会摔下去。可床头木雕被掰着来回晃,声音反而更大。
最后关头,裴望初本想像从前那样弄在外面,谢及音低声说道:“太医署说,我的身体已经养得不错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是什么情形。”
他的手搭在她脉上,但她此时脉搏太快,什么也切不出来。
“阿音。”
“嗯?”
他很少这样唤她,于他私心而言,这是一种僭越,其实他只想高高地捧着她。
“这是件很辛苦的事,你若害怕,不要为任何人妥协,朝堂上的非议,我会替你摆平。”
鬓发被薄汗沾在侧脸上,谢及音抬手为他理至耳后。
“人有想要的东西,必然也会为此感到害怕,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的指腹描过裴望初的眉宇,“生一个吧,我与你的孩子,我想好好待他。”
长夜漫漫,明月皎皎,照进窗棂,金绡帐上银光如浪,久久不息。
次日又起得晚了,堆在书案上的折子已被批复,她随意翻了翻,叫侍墨女官发还尚书台。内侍送来几张诏旨请她钤印,或是官员调遣,或是敕令地方整肃风气,皆与改税有关。
谢及音拿起玉玺,钤在诏旨上,问内侍:“陛下被什么缠住了,怎么不自己过来?”
内侍强忍着不去抹额上的汗,讪讪道:“圣上似乎今天心情不错,正在宣室殿与三公论辩呢。”
“你说陛下自己对三公?”
“啊……是。”
司徒司马司空,皆是世家德高望重之辈。谢及音不说话了,内侍捧着几道诏旨退出显阳宫,识玉悄悄问她:“娘娘要不要去帮一帮陛下?”
“他自己捅的马蜂窝,自己折腾去吧,”谢及音忍俊不禁,“他正小人得志,能耐着呢,怕什么?”
谢及音自顾自避暑逍遥,眼见着要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裴望初还是没能脱身回来,便先让内侍传膳,另点了几道菜留着,准备吃完饭再往宣室殿去一趟。
她刚拾起筷子,突然心念一动,对识玉道:“昨天柔柔的教养女官说她最近不爱吃饭,你派人去千萼宫看看,若她还没用膳,就把她接到显阳宫来。”
识玉应了一声,派人往显阳宫去,约一刻钟后,教养女官牵着身着紫色襦裙的柔柔走近殿中。
柔柔已将行礼学得十分规矩,只是尚有拘谨,细声细气道:“参见皇后娘娘。”
“过来吧柔柔,到姨母这里来。”谢及音朝她伸出手,将她抱到八仙桌旁,问她想吃什么。
柔柔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说,问得多了,就指了指甜粥和竹笋炒肉。
谢及音将几样南方菜都摆到她面前,柔柔试探着用舀了一勺,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观察谢及音的神色。
这是个天性敏感的女孩儿,与她印象里幼时的谢及姒完全不同。谢及音摸了摸她的头,对教养女官道:“以后千萼宫的三餐都换成建康菜,柔柔吃饭的时候,你坐在桌边陪她一起吃。”
女官恭声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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