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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有孕

    永嘉二年春, 太医署来显阳宫中为帝后请脉。

    时春风乍起,杨花逐柳絮,红鲤仰湖波, 抬头忽见百鸟盘旋,久久不去。

    老太医再三确认后才敢起身行礼道贺:“皇后殿下身怀有孕,已二月有余。”

    虽是意料之中,也是求了一份心安。裴望初给她披了一件披风,随她去廊下看这满院热闹的春光。

    “高兴吗?要辛苦好一阵子了。”

    隔着衣服, 他的掌心落在谢及音的小腹上, 有些好奇,但更多是忧虑, “可惜我一分一毫都不能替你分担。”

    谢及音笑他:“不能分担便罢, 你倒是先替我紧张上了。”

    裴望初确实有些紧张,纵然知道太医署医术高明,她的宫寒之症也调理得很好,但怀孕生子这种事, 总归还是在冒险。

    天授宫的藏书里有教妇人如何吐纳调养的内容, 裴望初先自己练了半个月,确有五感通畅、气血充裕之感, 并无不适的反应, 这才在晚上睡前慢慢教给谢及音。

    见她耷着眼皮坐在床上,裴望初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是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年节的时候不该喝那么多酒,算算时间, 孩子是那时怀上的。”

    “是担心孩子吗?太医说眼下未见不足之症。”

    “不是……”谢及音欲言又止,转身面朝里躺下, “罢了,睡吧。”

    她若是心里有事,晚上必然难眠。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上,猜测道:“莫非是想喝酒了?”

    “不能喝。”谢及音声音很轻,但态度坚决。

    确实不能喝。只是这样忍着,会叫人心里不自知地烦躁,而裴望初比她自己更见不得她忍。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裴望初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谢及音心中一动,坐起来往帐外张望,过了一会儿,见他转过屏风来。

    “梨花白酒性温和,我叫人兑了一半的水,放在炉上煮透,等会送上一盏来,你用筷子蘸着,略尝一尝味道。”

    谢及音拥衾望着他,无奈道:“你不能这样,巽之。”

    “哪样?”

    “我如今受怀孕影响,或不能自持,你应从旁劝诫,怎么能助纣为虐呢?你这……你这还不如识玉能劝得住我。”

    裴望初坐在床边,揽起她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轻声笑她,“你指望我拒绝你么,让我在旁看着你有求而不得,这分明是折磨我。”

    谢及音颇为无语,过了约小半个时辰,识玉将酒盅端了进来,有些埋怨地偷偷看向裴望初,想不明白他怎么敢纵着殿下胡闹。

    酒盅里只有浅浅的一个底,要靠近了才能闻得见酒味,旁边还搁在一根用来尝味的筷子。

    谢及音将酒盅端起来又放下,再次端起,却是递给裴望初,“你喝掉。”

    裴望初将那一盅底兑了水的梨花白喝下,甚至不够咽到喉咙,就已在舌尖弥散。

    识玉见状放了心,端着酒器退下,谢及音将他拉上床,见他半阖的眼里含着笑,似是早已看透她的想法。

    谢及音面上一热,扯过缠金绡帐用的绛红软绸,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话得很,任凭摆弄,叫他不许动,于是他连呼吸也屏得很弱。

    柔软的触感覆上来,仅仅是一触即离,蜻蜓点水尚有涟漪,她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靠近过。

    或许她同样有几分不甘心,挺翘的鼻尖在他唇边轻轻挨蹭,想从他轻浅的呼吸里捕捉一点未散尽的酒意。

    明明是梨花白,却有如兰似麝的薄香,只教人五感未醉,心已先醉七分。

    “很久以前,我曾梦见过这个场景,”裴望初启唇轻声道,“梦见殿下让我跪在床上,亲手解开我的衣衫。你说我是你救回来的,生死都当由你,若是不能尽心侍奉,你就要拿沾了盐水的鞭子,亲自把我骨头抽断。”

    是嘉宁公主府第一次广宴宾客,她于席间命他作宫体诗,后又以忤逆为由让人抽了他三十鞭,那一夜十分难捱,他断断续续做了梦。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盛气凌人的样子,抛开种种因由不谈,他其实……

    有些迷恋她难得的骄纵。

    谢及音却对此话大吃一惊,辩白道:“你不要瞎说,我怎会如此!”

    “只是做梦而已。”

    “做梦也不能污蔑我!”

    她从前救他,多半是见他可怜,纵有暗中思慕,也绝不会作出此等强人所难之事。

    听她一番急声自辩,裴望初幽幽叹了口气,“那可真是可惜。”

    谢及音瞠目哑然,气得拧了他一下,倒头就睡。这么一闹,想喝酒的那点念头也散了,困意很快涌了上来。

    裴望初摘了覆在眼前的红绸,也在她身旁阖目而眠,睡前难以自禁地又回忆了一遍那个久违的梦。

    自皇后怀孕后,太医署的太医见皇上的次数比见皇后还要多,只因除了日常汇禀外,他们陛下还要悉心请教妇人生产的相关道理,似有精研此道的意思。

    洛阳城里有一位极善接生的稳婆,曾多次成功令妇人生下寤生子、脐带绕颈的胎儿,极有盛名。裴望初派人查探干净后,将她请来为皇后接生,对她态度十分敬重。

    稳婆年纪约四十多岁,瞧着十分面善,恭声回话道:“数年以前,胡人入关时,民妇一家曾托皇后娘娘福荫,一同前往建康,于乱世中得以阖家保全。民妇一家皆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若能为娘娘接生,民妇不求荣宠,但求娘娘生产顺利,母子顺遂!”

    此事裴望初已查到,所以才敢让宫外的稳婆入宫。他态度和善道:“皇后生产那日,我想在她旁边陪侍,是否会让你觉得拘谨害怕?”

    稳婆从容道:“只要陛下不忌讳血光,自然是陪在娘娘身边更好。”

    五月底,太原传来好消息,王瞻和王旬晖已经控制住王家,厘清王家私产,发现王家记在家奴名下私屯未报的田地竟然有一万亩之多,王氏坞堡之内,还蓄养着被迫沦为家奴的百姓七百多人。

    他们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恢复这些百姓的良民身份,又将兼并的土地以当初价格的一半退还给他们,许其先耕种,三年内交齐赎地的银钱。

    洛阳朝廷也收到了王家补交的二十万两税银,这笔钱被裴望初拿去扩建太学,从各郡县简拔寒门弟子进入其中修习,以备将来在朝中为官。

    在世家把持九品中正的局面下,这并非是件容易事,二十万两银子砸进去,真正能进入太学的寒门弟子不过百人左右。

    天气渐热,炎日之下,洛阳宫像一座巨大的蒸笼。谢及音热得睡不着,裴望初一边给她掌扇,一边将朝中的事讲给她听。

    “我拟诏嘉许了太原王氏,以后王家直系子弟为官可直升七品,怎么样,不算亏待子昂兄吧?”

    谢及音支颐而笑,“这自然是优待,只是大魏世族惯于贪得无厌,下能兼寒门之地,上能窃君王之器,你给的这点好处,未必能打动他们效仿王氏,说不定他们背地里还要笑话王家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裴望初不以为然,“眼下他们看不起朕给的芝麻,等他们都跌了跤、砸了瓜,才能明白什么是明智之选。”

    “七郎有何明计?”

    屋里再无他人,裴望初却偏要她附耳过去。

    她钟爱檀香,冬日香浓,夏日香薄,随着团扇轻风迎面送来,别有一番沁人的风雅。

    见他许久不言,鼻尖蹭来蹭去又闹得人痒,谢及音忍笑掐他,“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裴望初见好就收,忙道:“太原王氏指了一条活路,陈留蔡氏指了一条死路。”

    “陈留蔡氏……你是说,蔡宣蔡司徒?”

    裴望初点点头。

    永嘉新朝,曾经的三公或身死名陨,或黯然退场。裴望初从倒戈支持他的世家中选了温和敦儒、明哲保身的继任者,只有蔡宣是个例外,他脾气火爆、为人贪婪好斗。

    谢及音思忖半晌,揶揄他道:“原来你早就琢磨着要拿他开刀,我还以为你那时是真的醉心丹药,不想活了呢。”

    裴望初道:“我就算要死,也要安排好身后事再死。等我死了,这大魏的皇帝让子昂兄来做,他早晚也得收拾这群老东西,等内朝焕然一新了,再迎娶你为皇后,你们才能和和美美过一世,是不是?”

    他越是声调柔和,就越显得阴阳怪气,听得人牙酸。

    不知怎么又踢翻了醋坛子的谢及音十分无奈,拍了拍他的脸,重复她那套屡试不爽的话术哄他。

    “我只做你的嘉宁公主,大魏皇后,你一个人的殿下,此生此世,心里眼里也只有你一个,行不行?”

    裴望初亦是百听不厌,温然笑道:“殿下恩遇深厚,实乃望初之幸。”

    今年长夏难捱,连月未雨,太阳灼得人皮肤疼。

    朝堂上渐渐多了不少烦心事,譬如世家们以天旱为由,联合上书要求永嘉帝停止改制,并下罪己诏,以息天怒。

    每日早朝都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事裴望初不敢让谢及音知道,只挑一些轻松的事与她说。谢及音并非对此全无知觉,只是不忍多问,每日派黄内侍在外悄悄打探。

    夜里也热,裴望初常彻夜给她掌扇,谢及音睡得安稳,梦里也是习习凉风不绝。

    待熬过了八月,天气日渐好转,八月末一场暴雨冲洗了连月的闷窒,连窗外的蝉鸣声也是清润的,似是一夜之间桂花含苞、葡萄红紫,明明是夏尽秋来,却教人精神一天好过一天。

    改制仍在软硬兼施地推行,太原作为一个范例已经初显成效,为大魏世家和百姓指了一条明路。太学中出现第二种立场,论才学、风骨、见识,这些历经层层阻碍才进入洛阳太学的寒门子弟,并不逊色于世家子,无论是为了自身利益还是为了身后无数的寒门,他们都会站在永嘉帝这一边。

    尖锐的矛盾正在酝酿,时机渐渐成熟,一封弹劾陈留蔡氏的折子递到了永嘉帝案前。

    折子的主人是御史台新锐徐之游,他受命暗中寻访陈留郡,搜集到蔡氏为祸乡里的铁证。

    陈留郡守世代为蔡氏垄断,朝廷郡县俨然成了蔡氏的私有封地。蔡氏不仅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还常以朝廷名义征役百姓,为自家兴土木,深坞高楼,其雄伟华丽不逊色于洛阳宫。

    更有族中子弟为祸乡里,行径如匪。司徒蔡宣的堂侄喜欢掳他人/妻女为妾,陈留方圆两百里,若知道谁家要娶妻,当夜必带家丁上门,若女子貌美,则掠为妾奴,若女子貌寝,则当场杀害。

    如此种种,罄竹难书。这封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书者同悲,几近下泪。

    裴望初读完之后默然许久,暗中召见徐之游与郑君容。

    “从谦,你从钦天监调些得用的人给徐卿,让他先行往陈留郡去撒网,待今年年底,朕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把蔡氏拔干净。”

    郑君容领命去点人,裴望初又仔细叮嘱了徐之游一番,“虎狼盘踞乡间,必然有恃无恐,我知徐卿是意气冲怀、不抒不快之人,朕给你一个陈留的线人,若你遇到危险,及时给朕递信。朝廷肱骨,不能折于沟壑,明白吗?”

    徐之游深感皇恩,郑重叩拜:“臣必不辱使命!”

    徐之游动身前往陈留,每月都会有密信传来,向裴望初禀报陈留的情况。朝堂上,他愈发偏袒蔡宣,凡有弹劾,一律按下不表,反而多加封赏抚慰,这令蔡宣更加目中无人,放肆狂妄。

    秋尽冬来,天气转寒,转眼到了十一月。

    眼见着要到了谢及音分娩的日子,两人都有些紧张。前朝后宫两重事,压得裴望初有些喘不过气,但这种情绪从不曾在谢及音面前表露,他尚有耐心为她绾发描眉,陪她去院中抚琴,拾海棠果泡酒,以待来年。

    谢及音宽慰他道:“这孩子乖得很,太医署和稳婆都说他胎位很正,临产时不会折磨人,不信你摸摸看。”

    隆起的小腹上有轻微的动静,能感受到一个生命日渐苏醒。

    “你乖一些,”裴望初额头轻轻抵在她肚子上,低声道,“你娘辛苦太久了,还是留着力气出来折磨你爹吧。”

    第82章 铺路

    腊月初四, 谢及音有临盆迹象,裴望初整日陪在她身边,待她睡着, 才寻隙走到外面处理急务。

    严冬风雪寒,冻得郑君容脸有些僵,他将陈留递来的急信念给裴望初听,“……徐之游已将近一旬未与线人联络,怀疑可能是被蔡氏的人察觉, 下了毒手。”

    “陈留还有别的动静吗?”

    “上个月中旬开始, 大量征役百姓入山,伐薪烧炭。”

    “这时候烧炭, 到底烧的是炭, 还是别的东西?”

    身后的显阳宫里有了动静,开始叫人往里端热水,裴望初回身望了一眼,问郑君容:“王瞻到哪里了?”

    郑君容半个时辰前刚收到信, “今夜因雪歇在涿郡, 最迟后天就能到达洛阳。”

    屋里隐约传来痛吟声,裴望初转身朝里走, 飞快吩咐郑君容:“叫王瞻别磨蹭, 等他一到洛阳,咱们就动身去涿郡, 你速去准备。”

    “是。”郑君容领命即走。

    风雪渐烈,屋里的火盆噼啪作响,稳婆在旁边走来走去, 谢及音疼出了满身汗,向身侧一抓, 握住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是裴望初。

    “好疼啊,七郎……”她眼里有了泪光,“生完这个,再也不生了……”

    “好,都听阿音的,”裴望初想给她擦汗,手抖得险些拿不稳帕子,低声恳求她,“劳你辛苦些,把这个平安生下来,好不好?”

    谢及音含泪点点头。

    稳婆只当他是拿话安抚皇后,也顺着话安慰她:“您不必害怕,这孩子胎位很正,是个孝顺的!”

    这话不全是安慰,谢及音确实养得很好,子时开始发动,寅时初就成功将孩子生了下来。

    稳婆将婴儿擦干净,检查一番后,用红缎襁褓裹住,递给裴望初,“恭喜陛下和娘娘,是位公主。”

    婴儿哭得中气十足,谢及音闻言,缓缓转过脸,裴望初将孩子抱给她看,握起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

    “咱们的女儿,生得很漂亮。”裴望初低声道。

    是很漂亮。听说有的婴儿刚出生时又红又皱,像个刚刨出地的红薯,但小公主一出生就很好看,粉润莹莹,像个裹了粉的团子。

    “外面雪停了,是祥瑞啊!”识玉在外间惊呼到。

    谢及音闻言轻笑。

    新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裴望初小心将她抱起来,安放在温暖的柔软的锦被里,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你们。”

    这一觉直睡到了天光大亮。趁她睡着的时候,裴望初用热水拧了帕子,帮她把身体擦拭了一遍,这事他夏天时也做过许多次,从未惊扰过她,这次也一样。

    身上十分干爽,被子里柔软温暖,谢及音懒洋洋翻了个身,觉得有些饿了。

    细长的指节挑开床帐,裴望初正抱着小公主,含笑望向她。

    “炉上温着参汤和甜粥,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谢及音却道:“我想吃米饭和羊肉羹。”

    “胃口这么好吗?”裴望初着实有些意外,“那你等等,我吩咐膳房去做。”

    他将小公主递给她,回来时端了一碗红枣参汤,“羊肉羹还要等一会儿,先喝点参汤,别饿坏了。”

    小公主在怀里睡得正香,谢及音小声问道:“定好名字了吗?”

    依大魏风俗,孩子未出世前取名不吉,所以两人此前尚未讨论过。谢及音睡着的时候,裴望初倒是想了几个,写在纸上,让她挑个喜欢的。

    “个个皆含祥瑞,会不会太招摇了?”谢及音思忖道。

    裴望初却道:“这是你我的女儿,大魏的公主,未来的皇储,名字大一些,是为了能承住国运。”

    “你要立女儿为皇储,那朝堂上……”

    “你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无论是儿是女,以后皇位当然都是她的。”

    见她神思凝结,裴望初安慰她道,“别害怕,路要一步一步走,先给女儿选个名字吧。”

    谢及音指了指第一个,“清麟。”

    裴清麟,乳名卿凰。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圣人之于民。”大魏帝女一出生,就被寄予了众人难以企及的厚望。

    膳房送来米饭和羊肉羹,谢及音大快朵颐,吃得额头冒汗。识玉说郑君容正在显阳宫外打转,裴望初起身出去,片刻后又回来。

    见他眉间微蹙,似有挂心之事,谢及音放下了筷子,“出什么事了?”

    “是陈留郡,线人已经查清,徐之游确实被蔡氏扣押在私牢里,他们想知道徐卿拿到了多少证据。”

    “那蔡宣……”

    “要先动蔡家,才能动蔡宣,”裴望初坐到床边,低声与谢及音商量道,“我要亲自往陈留去一趟。”

    “去多久?”

    “今夜动身,最迟上元节回来。这段时间劳你在中宫掌政,凡事有所决断。我已将王瞻秘密从建康召回,宫外有他,宫里有岑墨掌禁军,你不必有所顾忌。”

    谢及音郑重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去便是。”

    当天下午,洛阳宫中传出诏旨,中宫皇后诞下公主,为表庆贺,自今日闭朝休沐,朝廷官员按品秩增发俸禄,洛阳百姓也能按户到惜薪司领取过冬的新炭和棉衣。

    洛阳城里喜气洋洋,有人提前庆新年,在一声声爆竹中,裴望初与郑君容匹马悄然离开洛阳。

    蔡宣与心腹在府中聊起此事,冷嗤道:“既未诞下嫡长子,竟也能如此张狂,新帝对这位皇后未免太纵容了。”

    心腹知晓他的心事,奉承道:“看来这位谢氏出身的皇后是个没有福气的,听说生得模样也怪,本不配做中宫皇后。令长媛嫁在赵家,五年生了三个儿子,可谓妇德充沛,令幼媛也过了及笄,有父如此,有姊如此,便是宫里的皇后贵妃也做得。”

    蔡宣闻言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盏,“此话大不敬,可不能乱说。”

    心腹闻言愈发口无遮拦,将蔡宣比作伊尹、霍光,“前朝霍司马能废立君主,此为朝廷计,故人皆服膺。司徒大人有霍光之才,区区皇后,有何动不得的。”

    这话说在了蔡宣心上。他刚收到永嘉帝亲笔题写的匾额,书曰“辅弼清辉”,心中正暗自得意,自比为权臣名相、帝王肱骨,闻此言后愈发猖狂,当即心生一计,命人将幼女锦怡传来。

    他对蔡锦怡道:“过几天让你娘带你入宫,替为父叩谢皇恩。见了谢氏女,你不要多言,倘若见了皇上,你要懂事一些,明白吗?”

    母亲常说她有皇后命,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含羞点头,“女儿明白。”

    宫中昼夜漫漫,唯一的皇后刚生完公主,岂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

    谢及音收到蔡氏女眷入宫拜见的请帖,随意搁置在一旁,对识玉道:“先压几日,叫她们腊月二十七再来,去宣王瞻和王旬晖入宫。”

    她在显阳宫偏殿接见了他们,王旬晖资历老、官拜尚书省,是王家名义上的家主,但王瞻掌兵在外,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军权。

    建康的水土养人,两年不见,他风姿愈发出众。

    两人未见永嘉帝,心中俱有疑惑,谢及音并未解释,请他们上前,将侍墨女官抄阅的折子拿给他们看。

    谢及音缓声说道:“眼下虽是年节,百姓休养,但朝廷歇不得。自新朝以来,陛下多次命尚书省厘清各郡县土地,屡屡受到阻碍,王尚书,是不是?”

    王旬晖忙跪地请罪,“确实如此,此事是臣不力,罪该万死。”

    “你有错,但并不全是你的错,起来吧。”

    谢及音清楚他的苦衷,王家也是世家,纵然再与新帝一条心,也不能贸然与其他世家撕破脸皮。

    她缓声道:“新朝初立这两年,事事不容易,但永嘉三年将临,凡事都要有所决断。二位手中的折子,是太学里的寒门子弟联袂上奏的,关于如何敦促各郡测量土地的章法,本宫觉得很有道理,你们看看。”

    识玉奉上一盏红枣姜茶,给她的手炉换了两块新炭。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正凝神看折子的王瞻身上,低声与识玉吩咐了几句话。

    王旬晖在下首小声诵读奏折:“……身高九尺男子以步测,各郡将所测数额与量测人上报朝廷,朝廷打乱顺序,随机将量测人派往他郡,如此反复数回,取其均值,则与实际土地数量相差无几。若有舞弊,应严惩不贷。”

    王瞻先读完,合上了折子,说道:“这只是测量方法,眼下最大的难处是世家在郡望之地藏私,官官相护,干扰测地量税。譬如朝中蔡司徒——”

    王旬晖突然咳嗽起来,王瞻看向他,挨了几眼瞪,只好暂时闭嘴。

    谢及音似笑非笑,吩咐道:“王尚书嗓子痒,还不快奉茶?”

    王旬晖面上一红,讪讪从识玉手中接过茶,道了谢。

    “徒法不足以自行的道理,本宫当然明白,子昂说的难处,正是要二位出面解决的,你们一个有权,一个有兵,本是君主倚重的肱骨,但是……”

    谢及音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淡声说道:“永嘉三年,朝堂必有新风尚,若你王家不敢背负君主的信任,自然会有其他识相的人,明白吗,王尚书?”

    她的语气与永嘉帝很像,令王旬晖想起了从前被帝王心术支配的惶恐,不敢再因她是皇后而有所侥幸,忙跪地表衷道:“王家为新帝效力,必当鞠躬尽瘁!”

    王瞻见此亦附声道:“瞻但凭驱驰。”

    得到二人的承诺,谢及音颇为满意,让他们将抄阅的折子带回去,从年前就着手准备。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七郎在陈留郡一切顺利,来年正月扳倒蔡氏,必会再有一批世家望风而偃。

    打铁需趁热,这正是厘清税制的好时机。

    二人领命告退,谢及音单独留下了王瞻,让宫人在耳房布置茶席,请他同往赏雪饮茶。

    王瞻面对她时拘谨了许多,接过茶盏时不忘行礼谢恩。

    谢及音笑道:“建康好山好水,怎么还把人养迂了?”

    “皇后娘娘尊隆,微臣不敢轻慢。”

    “你与巽之见面时,也这样说话么?”

    王瞻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及音宽慰他道:“巽之将你从建康调回来,就是全心信任你的意思,他不是太成帝,你也不是王铉,不要胡乱猜忌他。本宫希望你们能做一对肝胆相照的君臣……这大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她并没有将猜忌不容的因由落在她自己身上,王瞻知道这是在给他留脸面。他将杯中茶盏一饮而尽,应道:“我待陛下,必如皇后娘娘所愿。”

    还是这副字字掷地语气,仿佛她是什么昏君恶鬼,会随时怀疑他的用心。

    谢及音让宫人将梅花树下去年蠲的雪水挖出来泡茶,亲自斟了一盏递给他,“犹记多年以前,子昂曾说要请本宫扫雪烹茶,此事拖来拖去拖没了影儿,如今反倒是本宫请了你一回。”

    往事最容易拉近距离,王瞻笑了笑,“岂止是一席茶,我还欠殿下一副画。”

    从前想为她描一副画像,总也未得逞,如今更是不可能,也不合适。所以这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所幸谢及音并没有搭茬。

    耳房有一面墙宽的支摘窗,听说外面雪停了,谢及音叫宫人把窗支起来,想要看一看外面的雪景。

    识玉将貂绒披风重新给她披上,规劝道:“这才几天,怎么敢吹风,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奴婢倒要受责。再说开了窗,也不敢把小公主抱过来了。”

    “她睡醒了吗?”

    “刚醒,奶娘正抱着。”

    谢及音吩咐道:“等会把她抱过来,认识一下王六郎。”

    王瞻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听闻要抱小公主,顿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

    清麟公主人未到声先闻,隔着两间屋子都能听见她嘹亮的哭声。王瞻见过自家小侄刚出生一个月时的模样,有些惊讶地感慨道:“公主殿下声气很足。”

    “有些太壮实了,闹得很。”谢及音抱着小公主哄了一会儿,待她熄了声,轻轻递给王瞻,“先让卿凰认识认识你,她认人很快。”

    玉雪粉白的小公主,生了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王瞻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水汪汪的,心中顿时一软。

    他轻声说道:“公主殿下的长相,有七分都随了您,嘴唇生得像陛下。”

    谢及音好奇,“这么小就能看出来么?”

    王瞻道:“我擅丹青,会识人骨相,不会看错的。”

    谢及音却闻言叹息,“这孩子越像我,以后的路就越难走。”

    王瞻不解,“公主殿下是尊贵的皇长女,娘娘此话何意?”

    炉上的铜壶冒着热气,滚水续在杯中,水雾氤氲升腾,湿润了眉眼。

    清麟正试图伸手去抓王瞻的发冠,谢及音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说道:“因为卿凰此后走的不是公主的路,这是我与巽之唯一的孩子,我想要她做大魏的储君。”

    “什么?!”王瞻惊愕失色,“您想让公主做储君?”

    谢及音笑了笑,连王瞻都是这副反应,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

    王瞻缓了几口气,问道:“莫非是您的身体……”

    “伤了根本,不易有孕。”谢及音面不改色道。

    他闻言蹙眉,“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能搞成这样?”

    “现在再说这些已没有意义,扶卿凰做储君,这是我们母女唯一的出路,巽之也同意这样做。”

    谢及音抬手为王瞻斟茶,缓声道,“今日在偏殿里,我与王旬晖说的都是场面话,若想要王家长盛不衰,不仅要得帝王心,更要站对储君。我知道,这是条十分难走的路,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你王家的辅助难能可贵,是不是?”

    王瞻许久不言,心如窗外飞雪,时阴时晴,忽冷忽热,十分不是滋味。既为她的野心感到惊叹,又因她的筹谋感到失落。

    原来今日与他兜了这么大圈子,并不是为叙旧。

    第83章 倒蔡

    午后天转阴, 王瞻出宫时,新扫净的宫道上又落了一层薄雪。

    谢及音裹着厚厚的貂绒披风,站在显阳宫的丹墀上目送他远去, 眼见那挺拔的身影出了宫门,消失在层层红墙之外。

    识玉塞给她一个手炉,见她面有怅然,开解她道:“王六郎一定能理解您作为母亲的苦心,他瞧着也很喜欢公主殿下。”

    “他是真心喜欢卿凰, 但我却不敢凭借这点喜欢就视他为同盟, 他虽是君子,但我与七郎却要对他以利相诱。”

    谢及音轻声叹息, 抬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雪花片片十分美丽,落在掌心却瞬间融化。

    她问识玉:“卿凰睡下了吗?”

    “还没有,刚哭够了,奶娘正在抱着喂奶。”

    小公主哭起来能闹得整座显阳宫不得安宁, 仿佛要将在娘肚子里时未能折腾的那股劲一口气发泄干净。谢及音常被她吵得头疼, 要将折子搬到最尽头的偏殿去批阅,方能得几分清净。

    她认命道:“能折腾也是好事, 最好是满朝文武都折腾不过她, 以后也能少受些气。”

    识玉失笑,“她连您和陛下都不怕, 谁还能奈何得了她。”

    黄内侍送上一封陈留郡来的密信,封题的字迹乃是裴望初的手笔,谢及音接过后拆开, 却见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

    “请皇后安,吾身已抵陈留, 心仍滞洛阳,愿天公作美,时序如常,明春将随雁信归卿旁。”

    她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黄内侍:“只有这个,没了?”

    她心里牵挂陈留的情形,想知道他是否安全,事情是否顺利,身边有没有可用之人,谁要听他说这句不痛不痒,写来腻歪的酸话?

    黄内侍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僵,“下面送上来时就是这样……许是陛下另有高明?”

    “这个混账东西。”谢及音气得骂了一句,将信纸一折,恨恨回屋去了。

    什么另有高明,只是故意吊着她,好教她心里念他罢了!

    陈留郡内风声日紧,明明是年末,却并无喜庆的氛围,人人脸上都是一派苦相。

    蔡家的私兵在街上横冲直撞,嚷嚷着要抓南晋的细作,裴望初和郑君容知道,他们真正要找的是徐之游的线人。

    他俩扮作堪舆道士混入陈留郡中,借堪舆风水的机会前往蔡家摸了个底,入夜,裴望初在灯下观览陈留郡的坊街图,点着蔡家所在的位置对郑君容说道:

    “仅有营建逾制和蔡宣堂侄掳掠民女这两条罪证,并不足以将蔡氏连根拔起,兼并土地、逼良为奴虽是恶行,面上毕竟是合法的手段。端掉蔡氏容易,要其他世族心服而偃是件难事,必要有一条罪证,令蔡氏无法翻身,其他世家避如蛇蝎。”

    郑君容似有所悟:“宫主指的是……”

    裴望初轻声一笑,“造反。”

    陈留郡四周多山,山上多松木,秋天常有百姓入山,伐薪烧炭,后来这些山头被蔡家的几个旁支划地自占,成了他们的私产。

    今冬蔡家四处征役百姓入山烧炭,常常只见人进山,不见人出山。陈留的线人早就查出了此间有猫腻,徐之游也正是因暗中探访此事被蔡氏知觉,所以不顾他御史的身份也要将他抓起来。

    裴望初带着几个擅隐匿的天授宫弟子进入山中,要亲往探查蔡氏的猫腻,为以防万一,叫郑君容带人在外接应。

    这一夜时闻山中猿鸣凄厉,郑君容提心吊胆了一夜,平明时分终于等到裴望初回来。

    他们这一行很顺利,不仅查清了蔡氏在山中的猫腻,发现了他们抛掷尸体的死人谷,还从死人谷中救出来一个摔断腿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自称姓刘,世居陈留郡务农,“……今夏大旱,粮食收成不好,朝廷虽然减了税,但郡中反而增税。交不起税就要拿地来抵,若是连地也卖完了,就要与蔡家签卖身契,入山烧炭。”

    郑君容持纸笔录口供,闻言抬头问裴望初:“真的是烧炭吗?”

    裴望初从夜行衣换回了一身鹤氅,又是一副超脱红尘的仙人模样,手里把玩着塵尾的银丝,不知在想什么。

    “从谦不妨猜猜看。”

    郑君容想起天授宫从前的行径,猜测道:“莫非是在屯养私兵,私铸兵器?”

    “这么点地能屯几个兵,再猜。”

    “那……”

    郑君容想象力有限,刘姓男子忙说道:“山里有金矿和铜矿,蔡家人在悄悄挖金矿,铸假/币!”

    郑君容闻言吃了一惊。

    裴望初道:“蔡家并不缺钱,那矿山的规模,说是日产斗金也不夸张。有了钱,朝中自然有人,家里也不缺兵,倘十年八年下去,待朝廷被蛀光了,就是蔡家揭竿而起的时候。”

    郑君容感慨道:“还真准备造反啊。”

    “是啊,”裴望初一笑,“朕可从不冤枉好人。”

    他让刘姓男子在口供上画了押,以作事后清算的证据,又让郑君容携虎符前往别处调兵,“尚不知这些驻军被蔡家腐蚀了多少,此事只能你去,若我孤身露面,怕他们生贰心。”

    又将天授宫的人留为己用,“山中尚有许多百姓,我怕事情败露后蔡氏会杀人灭口,要先派人进山将他们带出来。你将兵调来后,就埋伏在山脚下,听我号令行事。”

    “是。”郑君容不敢耽搁,连夜携虎符调兵去了。

    眼见着到了腊月二十七,今日是蔡氏女眷入宫谢恩的日子。

    蔡夫人携女儿、嫡媳等一众女眷来显阳宫觐见,谢及音在偏殿接见了她们,过一过面子功夫。

    寒暄过后,蔡夫人提到了陛下,谢及音说在宣室殿,蔡锦怡听见这话,心中微动,寻了个借口离开显阳宫,一路往宣室殿找去。

    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为显腰肢,特意穿了单薄的春衫,被腊月的寒风一吹,面颊冷红,显得盈盈动人。

    她心中又激动又紧张,快走到宣室殿时,在湖边停下,正对着湖面顾盼,不料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推,“扑通”一声摔进了冷湖里。

    湖水冰冷彻骨,蔡锦怡慌声在水中挣扎。

    识玉冷眼在岸上看了一会儿,估摸着她吃够了教训,才命内侍将她救上岸,给她裹了毯子,抬回显阳宫。

    见千娇百宠的女儿冻得脸色青紫,连话都说不出来,蔡夫人心疼得抱着她失声痛哭。谢及音从容不迫地让人将蔡锦怡带到偏殿安置,对蔡夫人道:“令爱是自己贪玩落了水,夫人哭得这么大声,倒好像是受了本宫什么冤屈。”

    蔡夫人敢怒不敢言,只哭诉道:“好端端的,锦怡怎么会跑到湖里玩?”

    “是啊,还是在宣室殿外的鲤鱼池,”谢及音端起姜茶,慢悠悠道,“那锦鲤池怪得很,常有宫娥失足落水,陛下隔三差五就能撞见一回,说是池中有邪祟。看令爱这模样,一时是出不了宫了,就先在显阳宫里养着吧,正好与本宫做个伴,带她见见陛下,可好?”

    闻言,蔡夫人又心动又疑惑。她不敢相信皇后这么大度,会主动引荐她的女儿,可无论信不信,谢及音都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她说要留下,便只能留下。

    出宫归府后,蔡夫人忙将此事告诉蔡宣。

    蔡宣刚收到本家陈留郡的来信,得知御史徐之游暗中查探陈留一事。他听说过徐之游,一个寒门出身的御史,身后并无家族支撑,只凭着一股莽劲和陛下的纵容在朝堂上胡乱弹劾。可上个月陛下不是刚准了徐之游回原籍丁忧的折子吗?他一个浔阳人,怎么跑到陈留去了?

    蔡宣心中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他问蔡夫人:“你与锦怡可曾见过陛下?”

    蔡夫人叹气,“皇后说陛下在宣室殿,锦怡悄悄去寻,被人算计着落了水,一句话也说不利落,看她那样子,也是未见着。”

    她说着又心疼地哭了起来,埋怨皇后善妒,“她连皇子也未诞下,还敢妄想能霸占帝王一生一世不成?今日她磋磨锦怡,来日后宫三千,她磋磨地过来吗?”

    “不对,不对……此事恐不止是后宫夫人争风吃醋。”蔡宣眯眼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生出一点对危险的知觉和警惕。

    他将儿子找来,写了封信交给他,让他连夜赶回陈留,劝族人暂停挖掘山中的金矿和铸币。儿子不情不愿道:“一个犯蠢的御史而已,至于闹得这样风声鹤唳吗?”

    蔡夫人也劝蔡宣:“对啊,眼见着要过年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年后再说?”

    “快去!”蔡宣气得拾起书桌上的镇纸砸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过年?只怕你有心想没命过!滚!”

    他越想此事越不对劲,连夜前往交好的世族家中打探,听说别家女眷入宫也只见到了皇后而未见到永嘉帝,蔡宣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我早该明白,新帝能踩着王铉和萧元度上位,必然是个面柔心狠的主,他给谁笑脸,就是准备捅谁刀子,”蔡宣望着门上那“辅弼清辉”的牌匾,心中一片阴冷。他问心腹下属:“你说陛下若是不在洛阳宫,此刻应该在哪儿呢?”

    下属不解:“都要过年了,陛下怎么会不在宫里呢?”

    “过年过年过年,你们这群养肥待宰的蠢猪,别人杀猪过年,你们也哼哼着凑热闹!”

    蔡宣暴跳如雷,将书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扫下地,指着下属的鼻子骂道:“就是因为你们要过这个该死的年,会放松警惕,他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要是扳倒了蔡家,他永嘉帝能顺心得夜夜如除夕,你还不明白吗?!”

    下属变了脸色,慌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蔡宣兀自冷静了许久,心中转个不停,再抬头时,已然有了主意,晦暗不定的灯烛照在他脸上,只见他眼神阴沉得吓人。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既然皇上不在洛阳宫中……”蔡宣低声吩咐下属,“去请赵詹事、孙武卫、虎贲校尉杜湘……让他们速来蔡府议事!”

    蔡宣一口气点了一串人,或曾暗中馈以重金,或一路受他提拔,是和他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是永嘉帝真的跑去陈留掀他老家,那就别怪他也在洛阳釜底抽薪,围魏救赵了!

    然而蔡府的动静早已被钦天监的人窥探去。蔡宣今夜请了谁,何时来的,何时走的,被清清楚楚列成一份折子,递进了显阳宫中。

    与之同时送来的还有陈留的密信,是裴望初亲笔所书,依然十分简短:“问皇后安:不见佳人,我心切切,忧思如焚。另,蔡宣可除。”

    谢及音笑着将此信与折子搁在一处,与识玉道:“你能猜出蔡宣想做什么吗?”

    识玉问道:“难道他还有胆子逼宫?”

    “他大概是猜到陛下眼下在陈留,若本宫是蔡宣,绝不会光明正大说要逼宫,而是说……清君侧。”

    “清君侧?”

    谢及音缓声说道:“谢氏皇后,心怀愤懑已久,又未诞下皇子,心中不甘,故挟持圣上,欲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以复前朝。我等受陛下恩深,今日当杀入洛阳宫,清君侧,诛妖女,保陛下——”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倏尔一笑,“本宫学的像不像?”

    “殿下!”识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无心与她开玩笑,“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您和小公主先出宫?宫里有岑墨守着,他们未必攻得进来,待陛下回朝,或勤王大军一到……”

    “不必,他要与本宫硬碰硬,那就试试,本宫守在洛阳宫,倒要看看谁能打进来。”

    谢及音铺纸研墨,旋即写成一封手书,“将此书送与王瞻,让岑墨亲自去送。”

    王瞻是暗中率兵回来的,蔡宣应当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只会将关注点放在禁军身上,欲以虎贲军与之相抗。

    这情境与多年前的卫氏多么相似,可惜人并不总能避开覆辙。

    “二十八,二十九,除夕,再有半个月就是上元节,真的能赶回来么?”谢及音捏着陈留送来的密信数日子,伏在案上喃喃低叹,“这个年又过不好了,这种尔虞我诈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84章 上元

    除夕夜, 爆竹声声。

    洛阳宫各处挂满了红灯笼,可惜宫道悄悄,无人欣赏。一无所知的宫人只觉得奇怪, 新年逢公主降生,显阳宫中却不传歌舞,怎么过得如此低调。

    而识玉此刻正焦心如焚地站在显阳宫的丹墀上远望。

    遥见黄内侍领着一人走来,识玉忙转身进去禀报:“来了来了!王六郎来了!”

    谢及音忙搁下狼毫,迎了出来。

    王瞻抱拳行礼, 恭声道:“宫城四门各已布好五百骑兵, 内有岑统领率禁军呼应,若一门受袭, 其余各门皆能相救。虎贲校尉杜湘、赵詹事、孙武卫等一应逆贼家眷俱已在掌控中, 洛阳城外也布好了七千伏兵,一来能切断蔡宣请外援,二来能防止他们兵败后逃窜,再生祸端。”

    王瞻确有调兵遣将之能, 不过两日的功夫, 就已悄悄布置好一切。

    谢及音闻言心中稍定,温声道:“子昂辛苦, 进来喝杯屠苏酒吧。”

    建康的除夕没有饮屠苏酒的风俗, 时隔数年,他都快要忘记屠苏酒的风味了。谢及音为他满斟一杯, 自己以茶代酒,双手持敬:“人生几何,去日苦多, 愿此夜过后,年年岁岁都是平安祥和。”

    “那我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小公主能如您所愿。”王瞻道。

    谢及音抬手饮尽,“请。”

    王瞻相随,“请。”

    饮过屠苏酒,子时将近,王瞻起身告辞,再三叮嘱她道:“最迟到明天晚上,蔡宣必有动作,请皇后护好小公主,不要出显阳宫,待诸事平定,我会亲自来告知您。”

    谢及音点头:“有劳了,万事小心。”

    宫外的兵斗交给王瞻,谢及音命人撤了酒席,将蔡宣的女儿蔡锦怡带上来。

    在显阳宫里做了两日人质,蔡锦怡已被磨平了心气。她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清了显阳宫里的局势,并非如她母亲所言,是凭运气就能将这位谢氏皇后取而代之的。

    谢及音垂视着跪伏在殿中的蔡锦怡,缓声说道:“你父亲正在密谋造反,想必是忘了还有你这个女儿在宫中,不知蔡姑娘作何打算,是想与尔父一同殉了国法,还是想另谋出路?”

    宫灯森森,环立四周的宫人似乎时刻打算处决她,蔡锦怡如今只想活命,颤声若泣道:“民女不知家父之罪,愿为娘娘出面劝谏,还请皇后娘娘饶命!”

    “劝谏倒不必了,只要你肯配合,本宫留你另有用处。”

    谢及音知道蔡宣不会听她的话,叫识玉给她递上纸笔:“洛阳城的世族官员,谁经常拜访蔡家,你母亲蔡夫人常与哪家女眷有来往,你想清楚了,都一一写下来,若是记得来往礼单更好。”

    待蔡宣伏罪,蔡家倒了,她要拿着蔡锦怡写的这份供述去一一敲打。

    过了子时,熬到寅正时分,宫外传来了震天响的动静,谢及音让识玉推开高阁的窗子,遥遥朝东边望去,只见火光冲天,闹声喧阗,若不听仔细些,那些惨叫会叫人误以为是庆贺新年的欢呼。

    谢及音不忍再看,又将窗户推上了。

    “今天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死在今夜的人,若是肃反尚有朝廷抚恤,若是跟随蔡宣,身后连个祭拜的人也没有,纵使亲故,也要忙着除旧迎新,能有几分缅怀呢?”

    识玉给她披上披风,劝道:“仔细多思伤神。”

    谢及音点点头,再不说话了。

    天色平明时分,那动静渐渐停了,应天门外,裹爆竹的红色碎纸与满地血污混乱一地,岑墨带人清理叛军尸体,王瞻押着蔡宣去显阳宫见谢及音。

    蔡宣被铁索捆着,押跪在雪地里。事已至此,求生不能,唯余满腔恨意。他高声痛骂谢及音是祸国妖女,咒骂她的女儿,谢及音忍无可忍,拔出王瞻的佩剑,只见青光一闪,蔡宣的嘴被切成了两半,顿时血流如注,再也说不出话。

    佩剑“当啷”一声弃掷在地。

    这是谢及音第一次持剑伤人,她冷冷睨着蔡宣,目光里隐有恨意。她对蔡宣说道:“可惜你看不到本宫的公主成为大魏女帝,坐拥天下的那天了。”

    待按着蔡宣的手强行签了认罪书,王瞻将蔡宣与一众叛乱官员押入廷尉,以重兵看管。此事飞快在洛阳城里传开,也随着一封封密报传向陈留郡。

    裴望初比陈留裴氏更早收到蔡宣伏罪的消息,他让郑君容带着调来的兵埋伏在矿山之外,自己则带人去救被关在蔡家地牢里的徐之游。

    徐之游见了他险些惊掉下巴,人还捆在刑架上没放下来,当场就开始犯颜劝谏:“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当以身为国器,坐不垂堂,爱惜龙体。您怎能如此随意地离开洛都,来到陈留这等祸乱之地?若是您被蔡家的人认出,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大魏将托付何人?我等臣子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裴望初被他吵得头疼,“蔡家人给你上了这么多刑,怎么没把你嘴缝上呢?”

    “陛下!”

    “行了,别嚷嚷,朕混得可比你安全多了。”

    裴望初让人把他从刑架上放下来,见他还能自己走,略微放心,“朕派人先将你送回洛阳,你将物证交给皇后,一切听她处置。”

    徐之游应下,被人搀扶着往外走,裴望初又叫住了他。

    “等等。”

    裴望初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半天,叮嘱徐之游道:“若皇后问起,别说你见过我,就说是郑君容救你出去的,明白吗?”

    “啊?”

    “朕问你明不明白?”

    “行吧,微臣领命。”徐之游叹了口气,无奈应下了。

    送走了徐之游,裴望初与郑君容在几天之内铲平了蔡氏,裴望初没有表露身份,给郑君容写了一道诏旨,站在他身后指挥他行事。

    先是将蔡氏满门下狱,主事者逐一论罪,像蔡宣的儿子、弟弟、堂侄这等私征民役、蚕吞金矿、强掠民女者,直接拉去街头问斩,余下罪轻的人关进牢中,待朝廷派新的御史和郡守接管后再逐一论罪。

    蔡氏营建逾制的宅邸,连带宅中成箱的金银珠宝被一齐查封,封条是裴望初御笔亲题,他搁笔后笑道:“我早就说过这宅子风水不好,连月之内必有灾殃,可惜他们不信。”

    封完了宅子,还有近千亩未上税的土地,几千百姓的卖身契没有厘清。裴望初不耐烦做这些事,让郑君容独自留在陈留郡善后。

    “我要往胶东去一趟,若是皇后来信询问,你就说我下落不明。”

    郑君容对他那点幺蛾子早已见怪不怪,但被甩了一身的锅后,仍无奈地问了一句:“这回又是为什么?”

    裴望初道:“除夕夜你我在此地喝风,王瞻却在显阳宫里喝屠苏酒,想必是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给我送一壶。我去胶东一趟,给她点时间,盼她哪天能突然想起我这个人来。”

    郑君容点了点头,懂了,这是醋坛子翻了,闹脾气要离家出走。

    他皮笑肉不笑道:“宫主放心去吧,皇后娘娘问起,我自有对策。”

    他一向听话,办事利落,所以这回裴望初也信了他。

    正月初六,谢及音收到了郑君容派人从陈留送来的折子,折子里详叙了对陈留蔡氏的处置,与折子一同奉上的还有查封入国库的金银珠宝以及上万斤未来得及流入民间的假/币。

    谢及音将郑君容送来的折子看完后说道:“叫尚书省派人来清点,这些假/币全都送到官窑里熔了,铸成铜鼎,鼎上刻国法朝律,凡五品以上内朝官每人一个,置于家中,时时警醒。”

    她又让内廷将处置蔡氏的奏折抄录数份,分送洛阳城中各大世家。

    蔡宣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谋反的,直到他事败伏罪,永嘉帝也未曾出面,众人心中对此十分疑虑。但是见识到皇后的雷霆手段后,他们或是怕受牵连,或是敢怒不敢言,一时竟无人敢质疑,只在背后悄悄谋划,等着过了上元节,重启朝会之时,永嘉帝的下落必要有个交代。

    “上元节真能赶回来么?这折子里这么多字,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谢及音有些担忧,亲笔写了张小笺,用飞鸽传书送往陈留,催促裴望初赶快回朝。

    此时的裴望初早已身在胶东,两天以后,这张写着“佳节上元,盼君速归”的小笺送到了郑君容手中。

    “我如今吃的是朝廷俸禄,不能总是对宫主一人言听计从,”郑君容心道,“何况宫主时常任性,总在皇后娘娘面前牵连我,害我像个佞臣,如今我若是按宫主之前交代的去做,来日东窗事发,肯定又要我背锅。”

    可谓是怒壮怂人胆,郑君容当即回了一封信笺,上面写到:“胶东袁氏有好女,擅酿屠苏酒,宫主驱驰前往,已有数日。”

    写好后待墨晾干,又塞进了鸽子腿上的竹筒里,放它往洛阳归去。

    正月十三,距离上元节只有两天。

    蔡宣宫变的事闹得城中世家个个安静如鹌鹑,但对城中百姓影响不大,他们听说扳倒一个祸乱乡里的大官,反倒为之拍手叫好,早早就开始给上元节热场子。

    识玉正指挥宫娥在檐下挂宫灯,白猫阿狸跳起来去扑宫灯垂下的流苏穗子,一歪头看见谢及音面有怒容地走出来,以为要抓它,“嗖”地窜到了屋顶上。

    识玉疑惑,“出什么事了,殿下?”

    “没什么,只是有人偷偷去了胶东,乐不思蜀,好得很。”谢及音冷哼道。

    她将那信笺扔进了火盆里,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对识玉说道:“本宫不等了,上元节那天你随本宫出宫赏灯。”

    果然直到上元节也未见人回来,谢及音心里憋着一口气,连折子也懒得阅,胡乱堆在案头,一上午只靠在榻上拿拨浪鼓逗清麟。

    下午过了未时,终于肯起身打扮,换了身大红洒金的曲裾,下衬月影流光裙,让识玉给她绾发。

    识玉感慨道:“太久未给殿下梳头,也是难得陛下不在,是不是?”

    谢及音负气道:“他在就要任他摆弄,这又是凭什么,以后此事都交给你,再不让他经手。”

    识玉暗笑,“奴婢可不敢跟陛下抢。”

    虽然绾了发,但出门前还是披了一件披风,用宽大的兜帽将头发都盖住。

    她们乘一辆朱轮华盖车,出了洛阳宫东门,直奔向人山人海的雀华街,远远望见灯市上明明灭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岑墨走在前面为她们开路,在舞榭歌台前遇见了同样出来玩的王瞻和王芜兄妹。

    王芜见了她十分高兴,碍于身份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谢及音主动邀她同行,“出来赏灯,不必拘礼,你这花灯倒是别致,不知是在何处买到的?”

    王芜闻言眼睛一亮,将那盏形如满月、以工笔画了美人图的金色花灯塞进了谢及音手里,低声对她道:“这灯不是买的,是哥哥亲手做的。他好像知道今日出门会遇见殿下,叫我提着这盏花灯,若是遇到您就送给您玩,说他回去再给我做一个。”

    谢及音提着花灯,回头看了王瞻一眼,他正与岑墨闲聊,似有感应似的望过来,朝她温然一笑,“这花灯殿下喜欢吗?”

    他这般落落大方,反叫她无法拒绝,谢及音笑了笑道:“喜欢,多谢。”

    她想挑一盏花灯回赠给王芜,两人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都相中了挂在最高处的那盏贴满了牡丹绒花的花灯。

    花灯上挂着一副灯谜,要猜中灯谜主人才肯卖,谢及音与王芜思索了半天,竟都没有头绪。

    “半从街中观篝火,火起雨息……”

    “半从街中……”

    谢及音想得入神,将这十一个字组了又拆,拆了又组,眼里只有那盏莹莹烁烁的牡丹花灯,一时竟顾不上去看周遭的人。

    直到一只手从身后落在她肩头,替她挡开来往的人群,清润的气息贴上她耳际,在嘈杂纷乱的灯市里也显得十分清晰。

    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在耳畔响起:

    “殿下,是佳人。”

    半“从”为“人”,“街”中为“圭”,合成一个“佳”字。“火”字有两个点,若是雨息了,便只剩下“人”。

    谢及音灵犀一透,蓦然回首,正撞入裴望初怀中。

    他又神出鬼没了一回,似乎还对此颇为得意,从灯市主人手里接过那盏芙蓉花灯,拥着她道:“我与殿下换手里的花灯,好不好?”

    不料谢及音沉默了一瞬后,突然将他一把推开,冷声斥道:“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岑墨,把他给我扔到湖里去!”

    第85章 消气

    岑墨着实有些为难。

    眼前这位已不是公主府里任凭惩戒的奴才, 一为天子之尊,一为天子之臣,他怎好以下犯上。

    何况小夫妻吵架, 外人还是少掺和。

    见他犹豫不动,王瞻、识玉等人也都退避的退避、忍笑的忍笑,竟无人愿帮她出这口恶气,谢及音心中更气,将那牡丹花灯往裴望初怀里一塞, 转身就往人群里走。

    “阿音!”

    裴望初追上来牵住她, 旋即手又被甩开。但见她眉目绷得紧,一副真生了气的模样, 手里却仍紧紧攥着王瞻送她的花灯, 裴望初心里也吃味,又缠上来,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 将她带离到人群之外。

    “你随我来。”

    “混账东西, 你放开我!”

    谢及音掰他的手,他却扣得愈紧, 即使如此, 她也不曾扔开手中花灯,反倒冷言冷语地刺他:“满朝文武都当本宫挟持了你, 也不想想凭陛下这能耐和脾气,到底是谁奈何谁!”

    裴望初在她耳边柔声叹气,“你奈何不了我吗?”

    半拥半拽地将她带到了湖边, 这里离灯市有一段距离,三分金灯七分银月, 交织成一片晦暗朦胧的光影。

    行人三三两两,多是年轻男女背着人私会,你侬我侬。

    谢及音心里气还没消,见这氛围十分暧昧,警告他道:“你若是敢在这儿轻薄本宫,本宫就不跟你过了!”

    裴望初正抬手解自己的外袍,闻言双眉一紧。

    不跟他过了?这话说出口,竟然连个磕绊都没有。

    他将外袍披在谢及音身上,仔细拢了拢,然后转身跨上石桥的狮头栏杆,纵身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砸入湖中,水里漂着的鸳鸯花灯被砸翻一片,周遭柳树下正山盟海誓的眷侣都吓了一跳,围在桥边探头往湖里看。

    谢及音也被吓懵了,提裙绕下桥,急声朝湖中浮着的人影喊道:“你疯了吗!你快上来!”

    她喊了几声七郎,那人不理她,也不知听见没有,谢及音心中焦急,将手中花灯搁置一边,作势要脱鞋往水里淌。

    她刚分娩完尚不足两个月,哪里能沾冷水,裴望初见状连忙游过来,让她把鞋穿回去。

    谢及音知道冬天的湖水多么冷,至今仍记得在公主府时跳湖的感受。见他湿淋淋地从湖里探出来,洇湿如鸦羽的鬓发衬得脸上更无血色,谢及音又气又急:“别冻坏了,你先上来,上来!”

    裴望初听她的话上岸来,抬手拧自己夹衣里吸的水,问她道:“你不是要着人把我扔湖里吗,如此可消气?”

    谢及音不仅没消气,反倒更气了。

    她指着裴望初道:“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好纳袁氏好女入宫!”

    “袁氏好女?”裴望初闻言一愣。

    她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在脚边寻摸了一根手臂长的枯枝条,狠狠往他身上抽。藤条落在吃了水的棉衣上,发出一声声沉沉的闷响,裴望初没有躲,还想去解身上的夹衣,只剩单薄的中衣,好叫她不必使那么大的力气,也能抽得痛快些。

    谢及音却不愿陪他丢人现眼,将那枯树枝一扔,拾起花灯转身就走。

    恰逢识玉等人找过来,谢及音将那外袍往他头上一扔,恨恨道:“别跟着本宫!”

    又对识玉:“回宫,不逛了。”

    一口气回了显阳宫,谢及音坐在妆台前,气得将钗环步摇全卸掉。奶娘将小公主抱来,她似是能感受到母亲情绪不佳,在她怀里放声大哭,似要起势将整座显阳宫震塌。

    谢及音耐着性子哄她:“好了好了阿凰,小麟儿,别哭了好不好?”

    这事识玉比较在行,她将孩子接过去,朝屏风那边给谢及音使了个眼色。

    但见屏风处露出一寸描金乌履,宫灯熠熠,照出屏风后挺拔颀长的轮廓。

    谢及音但作不知,自顾自起身净面。

    裴望初遣宫娥送来一张短笺,上书一言:“上元佳节,良辰难再,何妨一下楼?”

    见没得到回音,过会儿又送来一张:“我实不知袁氏女为何故。”

    片刻后递来第三张,只有一个字:“冤”。

    谢及音将那三张短笺排在妆台上,深深缓了口气,对识玉道:“抱阿凰去别的地方玩,叫底下人都出去。”

    这是打算说私房话了,识玉忙将人都遣出去,给两人腾地方。

    金铜镜里映出一张芙蓉面,身着月白长袍的身影缓缓走到她身后,试探着俯身拥住她,下颌枕在她颈间。

    他刚沐浴过,头发尚未烤干就往寝殿来,耳鬓厮磨间隐约可闻湿润的竹叶香。

    他压着声音同她赔礼道歉:“白天回来得晚了些,这事怪我,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将我扔进湖里我也认,拿鞭子抽我我也认,只求别因此伤了情分……我实不知什么袁氏女,我去胶东另有要事。”

    觑了一眼她的脸色,继续道:“我去胶东是为了请老师出山,想拜他做卿凰的太傅。以后世族虽倒,而士人仍存,若想立卿凰为皇储,就要找个能孚天下之望的人,来堵住读书人的悠悠众口,是不是?”

    这确实是正经事,谢及音垂目问道:“袁崇礼同意了么?”

    “我与老师一同到洛阳,已将他暂时安置在鸿胪寺。”

    谢及音默然不语,神色渐缓,正当裴望初要松一口气时,却听她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笃定了拿这件事做幌子,我就不会同你置气,对吗?”

    裴望初微怔。

    她冷笑一声,“你若真是去胶东请袁崇礼,为何不堂堂正正,偏要偷偷摸摸从陈留拐过去?你有大本事,徐之游那硬骨头都愿意替你支吾,若不是有人路见不平递信给本宫,待你与那袁氏女共饮屠苏酒时,本宫正像个弃妇一样,在显阳宫里盼着你回来呢!”

    这罪名扣得大了,裴望初不敢认,并掌起誓道:“我若对殿下之外的女人生一点心思,就叫我不得好死。”

    “你又拿生死来威胁我是不是?”

    “我……”

    “服丹药,跳冷湖,你说吧,还有多少法子来折磨我。”

    她红了眼眶,长睫垂下,挂上了泪珠,作出一副十分伤心的模样。

    裴望初确实没料到能把她惹成这样,一时有些心慌,不敢再有隐瞒,忙与她和盘托出:“我悄悄去胶东确有其他心思,但绝不是为了什么袁氏女,只是听闻你与王瞻……当然,你与他立身清正,是我小人之心,想让你也念我一念,所以不递信就跑到胶东去。此事是我混账,不敢再惹你伤心,任殿下责罚,只是别气着自己。”

    谢及音攥着帕子拭泪,嗔目剜了他一眼。

    罚他?只怕他得了好处,以后还要折腾。就该让他慌,让他心疼,也尝一尝挂在心里不上不下的滋味。

    思及此,她落泪更急,眼泪砸在红曲裾上,洇出簇簇暗花。

    裴望初抬手为她拭泪,细细将这几日的行程报与她,何时去的胶东、在胶东都见了谁、回洛阳的路上途径几处驿站……事无巨细,想求她一个心安。

    又说道:“子昂兄守卫洛阳有功,我不该恶意揣度他,反叫殿下为难,他只是送了你一盏花灯而已,上元节,也是寻常事。”

    谢及音冷哼,“是啊,你不送,自有别人送。”

    那盏猜灯谜赢下的牡丹花灯早被丢在了灯市上,裴望初看了眼外面的时辰,说道:“今夜洛阳城内金吾不禁,咱们现在出去,灯市上正是好时候。”

    谢及音自然想去,只是面上一时不好答应,故而垂目不答,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

    裴望初起身帮她净面,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拾起妆台上的梳子和发钗,给她重新绾发。

    “这次不带别人,我为殿下驾车,好不好?”

    谢及音懒懒拾起妆台上的胭脂,故意要与他为难,“可是今夜雀华街已经走过一遍,不想再去了。”

    “铜陵街也有灯会杂耍。”

    “大同小异。”

    “楼市街?”

    依然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与王芜王瞻等人游玩时的快乐。

    难得她也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像个总也挑不到心仪珠花的小姑娘。裴望初牵她起身,为她披好披风,戴好兜帽。

    “有一个好地方,殿下会喜欢的。”

    两人驾车夜游皇城,穿过铜陵街与雀华街,来到了望春楼附近。在望春楼的后面有一处楼阁,本是当年太成帝为宗陵天师修建七层占星阁的一部分,胡人入洛阳后焚毁了七层星阁,唯有这处没有与之相连的矮阁幸免于难。

    阁楼虽矮,但是恰能俯瞰雀华街、铜陵街、楼市街三街的热闹景象,能看清各处酒楼张挂的花灯,街上行人如织,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谢及音惊叹道:“洛阳城里竟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裴望初让她在此处稍等,转身走了,过了约两刻钟,带了许多东西回来。只见他左手提着食盒,里面放着几样酒菜糕点,右手则提了一堆竹条红纸。

    食盒是按着她的口味点的,谢及音用油纸包着,捏起一条炸得酥黄的小鱼,在最嫩的肚子上咬了一口,耳边听得灯市喧阗,只觉滋味甚美。

    她一边吃,一边看裴望初将竹条弯成一个个圆圈,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给我做个球形花灯吗?”

    裴望初嗯了一声,“莫非殿下不喜欢,只喜欢王瞻画的那盏?”

    谢及音抬起下巴,“那要看你做的好不好看。”

    谢及音对他并不抱希望,她已看过街上五颜六色的花灯,寻常花样难入她眼,何况他只有这几根竹条、一团红纸、黑炭、蜡烛,这么简单的材料做出的灯笼,如何能与那或镶金嵌玉、或五彩泼墨的花灯媲美?

    但心里仍是暗暗喜欢的,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亲手给她做花灯。

    灯市的烛光从阁楼下漫上来,月上中天,洒下一片银辉如雾。谢及音靠在裴望初肩头,耳边听着楼下的喧嚣声,看着他将一圈圈竹条搭成一个球,错镂相接,像一个漂亮的笼子。

    “巽之。”

    “困了吗?”裴望初侧过脸来看她。

    谢及音摇了摇头。只是瞧他生得好看,又那么专注,故意要打搅他。

    蜡烛搁在竹筒做的蜡台里,悬在竹笼中央,他扯过红纸,用鱼胶小心糊在竹笼之外,然后以黑炭作笔,在纸上画了几朵简笔勾勒的桃花。

    这就算做好了,裴望初将花灯递给她。谢及音疑惑道:“没有提杆,这要怎么拿?”

    裴望初道:“不必提着,抱在怀里即可。”

    谢及音怕里面的蜡烛翻倒灼伤她,裴望初却握着她的手,将那花灯往地上一推,让它滚远了。

    “小心!”谢及音吓了一跳,担心蜡烛将花灯点燃,却见那花灯滚了两圈后,安然无恙地停下,里头的蜡烛也没有倾倒,映得红纸上的桃花灼灼正盛。

    谢及音十分惊讶,好奇地将它捡起来,仔细打量,发现大竹笼里套着小竹笼,衔接处是活的,不知用了什么机窍,无论怎么翻滚,里面的蜡烛始终朝上。

    “这是从天授宫的典籍里学来的,名字叫‘长生灯’,取其长生不灭之意。”

    “长生灯……此物倒是奇巧。”

    谢及音将花灯抱在手中来回翻动,从缝隙里觑里面的蜡烛如何保持朝上的姿态。

    烛光映着她的眉眼,月辉洒在她发间,像天上的仙姝好奇人间的热闹,偷偷溜下云间,嗔时如花隔云端,笑时又亲切宜人,叫人怀疑拿一盏花灯就能骗走。

    她抱着那长生灯爱不释手,说道:“我要好好留着,等卿凰大一些,她一定喜欢这个。”

    卿凰刚生下来裴望初就走了,连她的满月也没赶上,也不怪她不认得自己。今夜听见她的哭声比刚出生那天更有力,看来被养得很壮实。

    他自身后拥住谢及音,为她挡下身后吹来的风,温声道:“我是该早些回来,卿凰这段日子是不是吵着你了?”

    谢及音笑着叹气,“你不知道她有多能闹,整座显阳宫,谁也别想清净。我幼时可是很安静的,你说她这是像谁,嗯?”

    裴望初也不认,怕她以后牵连自己,“说不定殿下幼时本该与卿凰一样,只是被压抑了天性。”

    谢及音轻哼,觉得他在瞎说,她天生就是这样温和柔善。

    “以后我来带卿凰,再不让她吵着你。”裴望初道。

    第86章 作画

    禁军奉陛下口谕, 将郑君容置在昌南坊的宅子给查封了。

    那里面还关着骆怀盈,郑君容得知此事后,急匆匆去见裴望初。他当然知道师兄是记仇他在皇后面前背刺他的事, 但仍替自己辩白道:“袁崇礼的孙女确实善酿屠苏酒,你也确实往胶东去了,我句句都是实言,皇后娘娘多心,不正是师兄想要的故弄玄虚之效吗?如今为何又来寻我的碴?”

    “我也没说怪你, 凡事都与皇后说, 你做得很对,”裴望初笑得春风和煦, “那你以后就继续这样干。”

    郑君容躬身:“再不敢了。”

    裴望初慢悠悠说道:“听说有人在你那宅子附近丢了一头牛, 事关盗窃,朕让禁军去看看也是应该,反正你平时又不住那宅子。”

    “那宅子里……”

    “怎么,见不得人?”

    郑君容在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哑了声, 羞窘得双耳通红。

    骆怀盈是宫中放出去的后妃, 她的身份确实见不得光,又是被他强行关在那宅子里, 在这件事上, 无论对谁,郑君容都是理亏的。

    “宅子里的人你不必担心, 但是三个月内,不许你再踏足那宅子。”

    裴望初点了点堆在案头那摞已经批复完的折子,吩咐他道:“并非蔡氏倒了就万事大吉, 改税是在割世家的肉,有些人还想闹幺蛾子, 你要派钦天监的人盯紧。还有请袁崇礼出任太学五经博士一事,也交给你去安排。”

    突然领了一堆冗事,刚处置完蔡氏后事打算歇口气的郑君容深深叹了口气,“臣遵命。”

    收拾完郑君容,接着便是王瞻。

    但王瞻比较棘手,他将人家从建康请来勤王,既有苦劳也有功劳,更兼与皇后有君子之交,他若是去为难王瞻,显得太没肚量。

    但是看着至今仍挂在显阳宫的那盏出自王瞻之手的花灯,裴望初觉得若是不为难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思前想后,他将王旬晖叫来,闲叙间聊到了王瞻的婚事。

    体恤臣下的永嘉帝态度亲切:“子昂长朕一岁,如今朕已有妻女在侧,子昂却仍孤身一人,朕瞧着实不忍心。他父亲亡故,母亲不理事,你是他的堂叔,该替他上点心。”

    王旬晖何尝不想让王瞻成婚,只是给他相看过很多女郎,他总有不中意的借口。今日闻得天子此言,王旬晖如开闸放洪,跪在地上大倒了一通苦水。

    裴望初听得直皱眉,“子昂他竟如此不想成婚?”

    事关他的皇后,他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去揣摩一个君子,他不由得深思,王瞻是在为谁抗拒成婚,心里又怀着什么希望。

    纵他不争不抢,可他毕竟摆出了一副窥伺的姿态。

    王瞻态度坚定,裴望初的态度可以更坚定。

    他敲打王旬晖道:“无父母妻女是无挂碍,若你是朕,敢将兵权交在这样的人手里吗?”

    王旬晖一听此言,瞬间背冒冷汗。

    他急忙跪在地上表忠心,裴望初不耐烦听这些,只说道:“你回去劝劝子昂,叫他先立身齐家,否则就算朕不与他计较,御史台早晚也会参他。”

    “臣遵旨,这次一定好好劝他。”王旬晖战战兢兢地领下此命。

    过了几日,王瞻前来觐见,裴望初避开了显阳宫,在宣室殿里摆了一枰棋,邀王瞻上前对弈。

    王瞻却收了棋盘上的棋子,逐一放回棋篓中,并没有与他手谈的意思。

    他开门见山地对裴望初说道:“我知你在担忧什么,你放心,我不会与你争抢。但我不争抢,是因为深知她不会动摇,并非因为你是帝王,所以也请你不要以帝王的身份压我,逼我做并不情愿的事。”

    闻言,裴望初也将掌中棋子扔回篓中,“如此说来,倒是我以俗心观人,看矮了子昂兄。”

    王瞻本想说,易地而处他也会有这种担忧,又怕此话会让他更生猜疑,遂并未说出口。他说道:“能于波谲云诡的朝局中护她一回,我已十分感激。”

    裴望初不言,内侍奉上茶来,两人换了话题,聊了些朝政上的琐事和建康的风物,后来又不知如何聊回了许多年前的事。

    那时魏灵帝尚在朝,裴望初自胶东袁氏学成归来,迅速在洛阳声名大噪。

    “我以为你同我一样,是世家培养的一具傀儡,是推给世人看的门面,直到你入了公主府,我才发现并非如此,若是王家落到那个地步,我绝没有勇气在世人的指摘中活下去。你所看轻的东西、所看重的东西,似乎都与我们不同,你既非君子,也非小人。”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那我是什么人?”

    王瞻说:“我不知道。”

    裴望初自言自语道:“我大概是……求她的人。”

    那盏挂在显阳宫的花灯,最终以怕被雨淋坏的借口收了起来,裴望初命人收进了内库深处,与谢及音说要亲自画一盏挂上。

    他的丹青虽不如王瞻驰名,但功力并不浅,至少在谢及音品鉴过的画作中称得上数一数二。

    谢及音旁观他在灯纸上画桃花,问道:“你怕子昂送的花灯淋了雨,难道就不可惜自己的花灯吗?”

    “淋坏了就画新的,”裴望初提笔道,“反正我就在这儿,只要殿下喜欢,夜夜如新也未尝不可。”

    “可是每一幅画毕竟不同,这副桃花我就很喜欢。”

    谢及音抽过那宣纸仔细端详,觉得这花枝很像他曾为她簪发的那一枝,越看越喜欢,“倒不如挂在廊下,有回廊遮着,也能少受几分风雨。”

    “你若是喜欢这个……”

    裴望初自身后揽住她,侧首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谢及音的耳朵一红,像是宣纸上的桃花被风吹起,渐渐晕染上双颊。

    “允我一回,行不行?”裴望初在她耳边低声问。

    谢及音并非不心动,只是什么花样,允了他一回,此后必有第二回第三回。

    那凭几上的云纹已快要被她汗淋淋的掌心磨平,金铃系在脚踝上,也隐隐有了绳痕,更别说那金绡帐中她数次攀扶的床头狮兽雕……

    越想心越乱,谢及音拾起团扇半遮住面,觑他仍要来缠,搁下那画纸,施施然起身走了。

    入夜时分,画好的宫灯已挂在了廊下,金绡帐里也点着灯,照出脂莹如粉堆,玉白如冰砌。

    描眉的螺黛为墨,自yao际探出一支桃枝,上至蝴蝶骨,下至腿/心。用捣碎的花汁描成桃花灼灼,粉/瓣簌簌,又以朱砂点蕊,析汗为露。

    画好之后,裴望初从妆台上取来铜镜,照给她看。

    虽然作画的过程免不了嬉闹,但画成这一树桃花,却只见风流写意,不显丝毫狎昵情态。谢及音很喜欢,对着镜子照了许久,而后敛羞朝裴望初转身,叫他在前面也画一支。

    裴望初靠在床头,帐中宫灯照得他眉目如水,缓缓自她身上淌过。

    他手中捏着螺黛,俯身贴近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你这样遮着叫我怎么办……要把头发撩到后面去。”

    作画人的手沿着画纸一寸寸抚平、轻揉,要使它足够柔软平滑,才能吸住颜料。这其中必然夹杂私情,有几回越了界,险些打翻那红艳的花汁。

    桃花开在金绡帐里,被风一吹,颤颤不息。

    闹到夜深,第二天必然醒得晚。幸好裴望初念她脸皮薄,早已将东西收拾干净,又亲自侍奉她更衣洗漱,未假手于人。

    在妆台为她绾发时,见她神思恹恹,裴望初道:“今日这么困乏,吃过饭再睡一会儿吧。”

    谢及音轻轻摇头,“召了几位世家夫人,等会儿要去见见。”

    她将画花钿的朱砂笔拿给他,微微朝他仰面:“想要红莲花钿,能画么?”

    识玉进来通禀时,裴望初正画完最后一笔,又从妆匣里挑了一支镂金莲花钗,推进她发间。

    “皇后娘娘今日姿容照人,凡事不必委屈自己。”

    “知道了。”趁识玉转身的功夫,谢及音突然仰面亲了他一下,将梅子色的口脂印在他唇间。

    裴望初抿唇,含笑将目光落向一旁。

    谢及音今日要见的是洛阳城里几大世家的掌家夫人,这些世家一向关系紧密,当初与陈留蔡氏也往来甚多。蔡氏倒后,他们纷纷落井下石,想要撇清关系。

    然而世代姻亲、年来节往,这藕断丝连的关系是没那么容易甩干净的。

    几位夫人请安毕,谢及音让识玉将蔡氏嫡女蔡锦怡请出来,与各位夫人见礼。

    夫人们见了她,皆脸色微变,恨不能装作不认识,却又不得不与她礼节周全。谢及音似是没注意到她们的局促,正端着茶盏,以茶汤为镜,悄悄欣赏画在额间的红莲花钿。

    画得真美,以后要多挑些花样,日日都画。

    “听锦怡说,从前几位夫人与蔡氏多有来往,如今蔡氏落得这个下场,不知各位作何感想?”谢及音慢条斯理地问道。

    赵夫人笑得有些牵强:“皇后娘娘可能有所误会,我们与蔡氏只是寻常往来,纵为姻亲,也并非同气相连。蔡氏落得如今下场,乃是违背国法、为祸乡里之故,与我等实在不相干。”

    谢及音朝识玉点点头,识玉向几位夫人呈上一张长长的礼单,上面详细记录了蔡氏与这几位世家的利益往来。

    赵夫人脸色唰然一白,瞪向蔡锦怡:“锦怡,你……”

    蔡锦怡垂目不语,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谢及音似笑非笑,“如今也能说毫无干系吗?”

    几位夫人吓得跪倒在地,竭力自陈绝无不轨之心。谢及音正要借此敲打她们,冷笑道:“本宫也是出身高门,世家们背地里都在打什么主意,本宫心里清楚。若有实力,你们并非不想效仿谢氏、蔡氏,翻了这天。难道仅凭你们几句话,就想叫本宫相信你们的忠心,对与蔡氏勾结一事既往不咎吗?”

    赵夫人最先听出弦外之音,她抬头悄悄觑了一眼谢及音,恭声道:“我等愿自证忠诚,但凭皇后娘娘吩咐。”

    谢及音对识玉道:“去将小公主抱出来。”

    三个月大的清麟公主生得玉雪可爱,由谢及音抱着,逐一见过这几位夫人。她胆子很大,一点也不认生,还试图去抓诰命冠上的流苏穗子。

    “这是本宫与陛下唯一的孩子,本宫已不能再生育,陛下也不会再纳妃。”谢及音抚着小公主的脸,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柔。她抬目看向赵夫人,笑了笑,“几位夫人,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皇室怎么可能有唯一的孩子,而且是位公主?

    几位夫人面面相觑,还是赵夫人最先悟透了谢及音的意思。

    窥见这野心的一角,离经叛道得让她浑身发颤,赵夫人不可置信道:“您是说……想立公主为……为……”

    “大魏的皇储。”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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