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巴拉蒂餐厅的船体,顶层的木质结构传来鼓点般的细音。


    大厅星星点点坐着两三客人,阴雨天没什么能欣赏的外景,他们低声轻语地在用餐时交谈,橱柜摆放着古董号角,因此即使钢琴无人演奏,餐厅里也有典雅的音乐和缓流淌。


    与这样适意惬心的场景大相径庭的是在一角的贵宾桌下,不体面地跪在地上的男人。


    山治的呼吸粗重地打在米娜大腿的皮肤上,他完全可以反抗,但他没有,可当他顺从地用白巾碰触到她的瞬间,又会一惊一乍地羞涩远离。


    “做个乖男孩,好吗?”


    米娜的手撑在一边的脸上,错叠的腿换了个位置,高跟鞋晃动在他的眼前。


    他并非单膝跪地,而是不知廉耻两脚大开地跪趴在她面前,漆黑西服吃力地装裹他肌肉绷张的有力大腿,如果有任何客人从旋转楼梯的扶手后探头查看,一定会吃惊于一向彬彬有礼的副厨师长此刻不得体的姿势,尤其当这般画面出现在这座高级餐厅,简直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你擦得一点也不干净。”


    她高不可攀地俯视脚下的男人,敲打他的心虚。


    山治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眼神,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他,他贫乏的,纸上谈兵的经验不足以支撑此刻的战栗。即使很想辩解些什么,脑子里想到的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没有一句能让人——主要是他,放松下来。


    吞咽着唾沫,山治听见自己蒙混不清地说:


    “对不起,米娜小姐。”


    他的声音居然压抑着滂沱的兴奋,甚至听起来有些干哑,“我可以重新为您……”


    “不用了。”


    米娜失望极了似的叹了口气,将身子转到桌前,“我要点单了。”


    有种情绪,有种本能,督促山治抓紧做些什么,凸显自己的什么特质或者优点,引来她的注意。这种急促和赧然让他不是很舒服,他慌乱地站起身,手足无措,感觉到自己腋窝下全是汗水。


    啊,这些汗渍一定在我的蓝色衬衫上露了深色的原形,说不定这种邋遢已经让她发觉了。


    山治惊惶不安,完全忘记了自己需要为客人介绍菜单的职责,对着她的侧脸想说些什么,又脸色灰败地闭上了嘴巴。


    米娜从容不迫地翻动着菜单,修剪着一头整齐金发的男人紧张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漫长无声的等待在她转头的瞬间,他缩手缩脚的神态一变,眼神像重获主人关注的家犬,顿时变得明光锃亮。


    男人和女人好像确实不同,米娜看着他的模样,暗自想道。


    她玩弄山治,却丝毫不见他有任何被戏耍的愤怒,反而像是给了他什么好处似的。


    越是这样,越会提醒她上周目在对待眼前这个对女人温柔无比的男人时,犯了如何浅薄的错误。


    她手指微微握紧。


    文斯莫克·山治实际上是个骨子里不那么温和的男人,他嘴里总是不干净,时常念叨着脏话,繁文缛节无法彻底改造焦躁俚俗的天性,即使将自己打扮成绅士的模样,他仍然是一名浪子。


    可他又是克制的。他就是甘愿早起,清贫地在工作量巨大的海贼船上日复一日烹饪刷碗,剥开一枚枚果实的外壳,仿佛拨开女人的面具,他礼仪周到,对伙伴问寒问暖,即使没人要求他去这么做。


    他的色心,可能只是为了解释他的好心,因为他需要理由去维护自己的原则,才能自己能继续克制地活下去。


    养育他的哲普是个对女人充满怜悯的海贼,他从来不雇佣女厨师,因为对着同性厨师他随时能拳打脚踢,而对着女人,身为厨师的职业素养就会和一贯践行的骑士道出现矛盾。在这片充斥着自大雄性的海洋,像哲普这样尊重女人的好男人已经算十分另类了,然而这种体贴入微,谁又能说不是一种不知不觉的矮化呢?


    山治从小无意识地继承了哲普的偏见,他将女性想象成某种偏离人性的,诠释世间美好的存在。他乐意给弱者提供庇护,他喜欢被依靠,也愿意被使唤,只要是女士,最好是美人,他都甘之如饴,完全可以不计较任何得失。


    于是当一周目美丽的,脆弱的,满眼泪水的米娜骤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她看管在了自己的翅膀下。


    他真的看起来是个温柔克制的男人,如果意识到哪个场合也许没有自己在场会更舒服,他会立刻离开,米娜不需要对他低声下气,因为那样反而会让山治觉得唐突了她。被掩藏在层层规整的西装里高傲的气性,永远能对她一退再退。


    ……明明是好解决的,明明事情可以不用闹到那么难看的。


    可米娜就是失误了。


    一周目,随着普卡洛斯的美梦在剧情展开下逐渐破裂,无数天真的地雷,四处遍布的隐患,一个又一个无从想象的金球危机,让她从最初的志得意满到被观众打击到丧失信心的时间太短,落差过大,变得只敢战战兢兢听从系统,不敢出任何差池,更没有余裕去考量每个人物的独特性。


    这导致山治和索隆与她之间的定位出现了重合,说来可笑,他们居然都认为自己才是承担保护米娜责任的角色,从小打小闹逐渐变得水火不容。


    她最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导火索,米娜没有那么自恋,因为原著中这二人就经常拌嘴。所以在出现一些苗头的时候,她以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如果说他们和她之间的气氛不对,那一定是因为男人一般都会对女人更温柔些,毕竟虽然索隆和山治互相看不上眼,但对她都很客气亲近。


    那段时间,米娜不喜欢在房间里画海图,过于狭窄闭塞的船舱让在普卡洛斯享受惯了的她难以适应,于是舱面上为她放了一把沙滩椅,她躺在沙滩椅上看图时,索隆向来会盘腿坐在她脚边的甲板上睡觉,她从不知道他一直离她非常近。


    而山治会时不时从厨房为她送来源源不断的果汁和茶水,他似乎很警惕她与索隆的接触,认为那是绿藻头包藏祸心的“二人世界”。


    记得有次下雨,她突然想起沙滩椅还放在外面,山治当时就在她旁边,他正笑着推门准备去帮她收拾,米娜却转过头,发现索隆早就帮她搬回船舱里来了。她惊喜地跑过去,亲昵地欺负他,从他坐着的身子上跨来跨去,没有注意到山治刚洗好碗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水液顺着滑下来,一如他滑下去的脸色。


    她和索隆这种毫不避讳的相处并不是没有由来的。


    米娜曾经动不动就哭,大大咧咧的路飞承接不了她离开多弗朗明哥的保护伞后失去的安全感,直到索隆成为了她新的依靠。


    她像是摇摆的菟丝花终于找到了能够攀爬的高墙,不管在西罗布村还是在奇珍异兽宝岛,都紧紧抓着索隆的衣角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他在她面前也表现出了靠谱的一面,可能是觉得她是某种易碎的东西,需要他围在她左右仔细监护。


    久而久之,这份不放心变成了被美化过的不信任——他不认为她能独自做好一件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而且她当时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坏事。


    反正她没有犯娜美的错,也没有娜美被评价里强势、暴力的缺陷,虽然实力不佳,但是索隆心甘情愿保护她,系统也没有说她拖后腿,所以即使金球一直围着他们转,「被修正的女主角」仍然没有在意,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尽快结束未来的少年漫画「恋爱攻略」任务,然后回到家,扑在家人怀里安全地大哭一场。


    金球里的画面经常是索隆在开战前叮嘱她去哪里躲好,或者要求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她都安安分分照做。然而随着山治上船,这种平衡被打破了,保护者的角色开始受到争抢。一些不可明说的独占欲,一些纠缠与失望,一些暗地的退让和脾气,都被展示在金球的众目睽睽下。她成为了受人厌恶的千千万万红颜祸水的缩影,单纯的傻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阴险的坏女人心安理得地辗转于不同的怀抱。


    终于在进入伟大航路之后不久,索隆和山治的矛盾演变成了一场冲突,那也是米娜一周目最严重的危机之一,观众对她不满和厌弃情绪发作的洪流源头。


    “铛——”


    银叉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巴拉蒂餐厅的一些客人从桌上站起来,向声音的来源投去好奇的目光。


    山治以为这又是一次驯服游戏,他舒展了一下颈肩,在大庭广众下再次低身,捡起食具后维持这个高度抬头,却捕捉到了米娜没来得及收回的弯身姿势,他敏锐地察觉到有股言不由衷的软弱感从她身上传来。


    难道这些心高气傲的把戏后面,藏着的是一个不那么惯于挑逗的小女孩吗?


    他忽然感到一股新奇的刺激,一直逆来顺受的男人像摆脱了容忍的桎梏,捉住了她即将收回的手。


    他有一双时常忙碌在厨房里的骨骼宽大指节分明的手。男人的手。粗糙的手。


    与他相比,她的手柔软光洁,此刻正挣扎在他的挟持里。


    山治毫不退让,抓着她的力气巨大无比。


    米娜放弃了与山治角力,迎着力道将手伸了过去。


    “听着,”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我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忙。”


    “什么?”山治含混不清的咕哝。


    她的胳膊顺着下巴绕到他的后颈,有什么柔软的触感抵上了他坚实的胸膛。


    这是个小女孩,他想。可能比他的年龄还小,可她表现得就像个对男人蒙昧无知的人鱼,居然如此大胆又任性地煽诱他。


    长长的发丝像察觉不到在这道视线般缠磨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她终于笑了。


    “——帮我带个口信吧,给明天会来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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