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爱国诗】辛弃疾

    王富贵抢过那个蓝布碎花的襁褓时,小院内的所有人同时脸色骤变。

    一直留意着百姓表情的知府没有错过这一幕,他几乎瞬间相信了王富贵的话。知府抬手把灰色襁褓像是丢垃圾般扔给王富贵,随即颤抖着手就去抱小辛弃疾。

    辛弃疾已经醒了,他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知府,明明才是个两月大的孩子,但知府愣是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沉稳与智慧。

    “小小年纪,与众不同,这才是辛弃疾!”知府一口咬定。

    得到辛弃疾的知府激动得浑身哆嗦,连带着抱着襁褓的手臂也微微发颤。他数次深呼吸,试图控制住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但一想到怀里的孩子身价,知府那一张老脸就笑得像是朵盛开的金菊,每个褶皱里都闪着元宝的光芒。

    见王富贵已经把灰色襁褓丢给了百姓,知府小心翼翼地将辛弃疾安置到王富贵的臂弯里,他来回调整着辛弃疾襁褓的姿势,末了,对王富贵郑重嘱咐:“富贵,抱紧!抱稳!就算你死了,也不能让这孩子伤到一根毫毛!”

    听到“你死了”这三个字,王富贵脸皮控制不住地一抽,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把头点得如同捣蒜。知府满意地转身,却没看到王富贵盯着他后背的眼神瞬间变得阴狠。

    知府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走得襟飘带舞,得意洋洋地向外走去。

    就在众人以为这行人就要离开之际,知府向大门走了几步,突然再次停步。他无视百姓们脸上或憎恨或悲痛的表情,目光流连在那些颜色各异的襁褓之间。

    不知想到什么,知府笑容一顿,眉头缓缓皱起。

    “老、老爷,怎么了?”王富贵不解地上前。

    被声音惊醒,知府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王富贵。

    王富贵吓了一跳,他抱着辛弃疾的手不由一紧。他面上笑容不变,但冷汗却湿润了鬓发:“老、老爷,有何吩咐?”

    “你确定这就是辛弃疾?”知府盯着王富贵的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他像是一条进攻时的毒蛇,嘶嘶逼问:“你确定,万无一失?”

    王富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老、老爷,小人之前是找那阿嬷打听的。她不知道小人是您的人,当时肯定说的是真话!更、更何况,您也看到刚才百姓的反应了,若不是辛弃疾,他们怎么会这么紧张,小人觉得……”

    “本官只问你一句,你能保证吗?”

    王富贵愣愣和知府对视几秒,突然品出了一丝意思——老爷这是在怀疑他?!

    那一刻,王富贵心里百味杂陈。

    王富贵跟在知府身边已经快十年了。期间,他替知府做了很多脏活累活,甚至还有很多上不了台面的黑活,而知府也予以他相应的回报,将他从平平无奇的打杂小吏提拔至如今的知府亲信。

    他对知府忠心耿耿。即便在来路上,知府曾拿王富贵老娘的性命和儿子的前途威胁他写折子,但王富贵依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知府的任务,甚至在知府为难之际,主动找到那个蓝布碎花襁褓献给知府。

    可他的忠心换来了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王富贵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涩的悲哀。但与此同时,他又怪异地感到一阵轻松:一些犹豫和纠结如潮水般褪去,到时要谢谢知府帮他做出决定。

    在知府的视角里,只见王富贵温顺地垂下眼睛,舔了舔嘴巴,干涩地回应:“小人……不敢保证。”

    知府响亮地冷哼一声,喷气的鼻音显得话语格外轻蔑:“本官就知道是这样!”

    他不耐烦地挥手,示意王富贵滚远点。王富贵沉默地抱着辛弃疾缓缓退到一旁,他盯着知府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眼底聚起乌云般的杀意。

    就在此刻,王富贵怀里的辛弃疾砸吧了一下嘴。约莫是有些饿了,孩子啊啊叫着。这声音并不大,但对院落里都是刚为人父母的,对婴儿饥饿时的呼唤再敏感不过,当下就有几人看了过来。

    王富贵拍了拍襁褓,他目光扫过那几个神色不一的汉人父母,最终对上了辛弃疾祖父——辛赞的目光。

    如雷电贯穿乌云,杀意如暴雨落下。

    而知府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在慢悠悠地回身打量众人,眯缝的眼睛精光四射。

    知府的目光从百姓们满脸防备的脸上划过,他隔空指向他们怀里的襁褓,晃着手指挨个点过去:“这是辛弃疾,这也是辛弃疾,这个还是辛弃疾……小小院子,竟有这么多辛弃疾,妙,实在妙!”

    说着说着,知府居然笑出了声。听到笑声,众人越发紧张,几条护着襁褓的臂膀不由收紧。

    知府笑罢,陡然冷了脸色,眼神如匕首般从婴儿们的脸颊上剜过,阴恻恻道:“既然都是辛弃疾,那我这父母官这次就大发慈悲一次,将他们全都带回官府保护照料。”

    不待这些婴儿的父母作出反应,知府用女真语大声吩咐金兵上前抢夺襁褓。他面色冰寒,杀意凛然,看架势,俨然是宁可错杀一千假的“辛弃疾”,也绝不放过真的那个。

    金兵狞笑着大步上前。

    百姓们本能地不想与金兵有所冲突,妇女们抱着孩子不断往后退去,男人们则挡在妻儿的面前,试图为家人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只是大门被知府堵得严严实实,整个小院完全封闭,金兵抢夺孩子,犹如瓮中捉鳖般轻而易举。几息之间,就有女人被抢走孩子,小院里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喊。

    金人们笑容得意,肆无忌惮。在他们的一贯认知中,汉人就是柔弱可欺的羔羊,他们温顺怯懦,任劳任怨,讲话时永远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面上刻着一成不变的怯懦讨好。

    而金人,他们是高贵的牧羊人,天生就是汉人的主子,是高人一等的存在。他们只要对这些羔羊稍加斥责,甚至不用扬起马鞭抽打,这些汉人就会双腿一软,跪地乞讨。

    但这一次,他们想错了。

    为了保护幼崽,再柔弱的动物都会和天敌殊死一搏,更何况,金兵们面对的不是真正的四角羊,而是一群做惯粗活、拥有着健硕肌肉的汉人呢?

    家仇国恨、夺子之痛……尸山血海的冲突和伏低做小的怨恨化作沸腾在血脉里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冲上头顶,当金人伸手去抢自家孩子时,一个汉子突然爆发——

    他怒吼一声,如被激怒的斗牛般冲向金人,以手为拳,恶狠狠将其扑倒在地,照着金人高高的颧骨,扬起沙包大的拳头就一顿狠揍。

    金兵吃了一惊,像是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汉人贱民暴打,一时之间竟没回神。直到脸上挨了好几拳,火辣辣的疼痛才唤回他的理智,他眉头一压,眼神瞬间凶恶,摸向自己腰腹的佩刀……

    “不准用刀,不准用刀!别伤了孩子!”知府当即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金兵咬牙收回手,只能用双拳招架汉子的攻击。可他在官衙里养尊处优已久,去哪里都是拿着大刀卖弄威风,武艺早已生疏。虽然个头比汉子更高,但两人的肌肉可不是一个量级,更何况汉子每天要背着几十斤重的农具下地干活,光凭肉搏,金兵哪是汉子的对手,不过几个来回就被扭着胳膊摁在地上暴揍,像条蛆虫般在蒲扇大的手掌下翻滚。

    金兵先是用女真语磕磕绊绊地讨饶,汉子充耳不闻,拳如雨下。又挨了几拳之后,金兵暴露本性,再次破口大骂。叽哩哇啦的女真语混杂着尖叫,大意无非是要杀掉汉人全家、杀光这群汉族贱民。

    汉子听不懂女真语,却也能从语气中感知金兵的不怀好意。他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将痛殴金兵腹部的拳头,转而对准了他的那张臭嘴。不过几个起落,就听得骇人的牙门松动之声,随着几颗牙齿被喷在尘地里,金兵凄厉地哀嚎一声,转而用模糊不清的女真语向同伴求救。

    可他的同伴也自顾不暇。

    院子里金兵数量本就远远少于汉人,更何况他们这次招惹的可是一群暴怒的汉人父母。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这是一群被激起了血性的农民。

    知府只觉得发愣了片刻,再回神时,小院里的局势已然变得一面倒:金兵们倒在地上哎哟交换,捂脸的捂脸、抱头的抱头,像是一群被装进笼子的老鼠,惶恐不安地在汉人脚下爬来爬去,而那些原本怯懦的汉人们,此刻手拿着从金兵那儿夺来的大砍刀,各个眼神不善。

    知府顿觉不好,脚掌不由自主地向大门外挪去。

    可才退了几步,屁股上传来一阵巨力。毫无防备之下,知府当即摔了个狗啃屎。别说膝盖胸脯肩膀摔得阵阵生疼,知府刚抬起勃然大怒的脸庞,就听得身后一句冰冷刺骨的“杀了他”,顿时如被捏住了七窍的蛇,直挺挺地顿在了泥地里。

    众人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富、富贵?”知府偷摸着回头,看清身后人正脸的那刹,他不可置信地大叫出声:“你竟敢背叛本官?”

    是了,那一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杀了他”,正是出自于王富贵之口。听到知府的质问,王富贵一边拍打着辛弃疾的襁褓,一边镇定自若地冲着警惕的众人微笑点头:“我王富贵,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听我的,你们要是想活,今天就别放这狗官活着回去!”

    满院子的汉人,没有一个人出声接话。他们冷冷望着王富贵,所有人的眼神中,依旧充满着怀疑和敌视。

    见状,王富贵主动向辛赞走去。当着众人的面,笑眯眯地把怀中襁褓妥当地安置在了辛赞的臂弯中:“辛大人,我们可是商量好的。”王富贵给辛弃疾掖了掖襁褓,又拍了拍辛赞的手背:“这是我的诚意。”

    见辛赞沉默不语,王富贵自以为辛赞这是接受了自己的示好,便无所顾虑地转过身,重新走到知府身旁,当着众人的面,一脚踩到了知府的肩膀上,将他的脑袋生生踩进污泥里。

    “乡亲们,大家听我说,”王富贵清了清嗓子,熟练地换了一张义愤填膺的面孔。他指着在他脚下挣扎不休的知府,颤抖着声音道:“想必大家都以为我王富贵是这狗官的走狗吧?”

    众人冷眼旁观,并不搭腔。

    王富贵也没觉尴尬,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是,我王富贵,过往虽然替这狗官做了很多得罪人的事儿,但大伙儿不知道,是这狗官拿我八十岁的老娘和我那在章丘当值的儿子威胁我,逼我给他干脏活!”

    知府剧烈地挣扎起来,拼命抬起头:“你放——”

    “我也是汉人,我也是汉家的男儿,又怎会不知民族大义,怎会不知为国尽忠?只可恨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王富贵把胸膛拍得邦邦响,同时又一脚踩到了知府的脑袋上,把他重新摁进泥里,堵住了他的嘴。

    王富贵涕泪俱下,哽咽着道:“当我听到仙人说辛弃疾就在我城,我就知道,我为国尽忠的机会来了——我一定要从这狗官手里保住辛弃疾,一定要为我大宋保住民族英雄!我王富贵,卧薪尝胆,等的就是这一天!”

    知府挣扎得越发剧烈,那一身肥膘抖得如地动山摇,直让王富贵累得气喘吁吁。王富贵咬牙暗暗加大力度,语速越来越快:“总而言之,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这都是我为了保护辛弃疾的策谋。”

    “这次来找辛弃疾,我特意让这狗官带了一队听不懂汉话的金兵,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泄露了我和乡亲们的商议!你们听我的,把这狗官和这群金兵都就地杀了——如今官衙之中,正好有人在与这狗官争权,等我回去,我就说这狗官与金兵起了冲突,那位大人少了个对头,定会乐意替我们遮掩。”

    众人琢磨着,觉得王富贵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无论如何,的确不能放知府回官衙,这一去便如纵虎归山,到时候,别说辛家大祸临头,在场的所有人,乃至他们的亲朋好友,恐怕都难逃一劫。

    既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杀了这狗官和这群金兵。只要能后续平安,至于王富贵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众人也不在意。

    王富贵暗暗打量,见众人脸色逐渐缓和,他不由送了一口气。

    这一松气,脚下的力气不由也轻了许多。知府抓住他这松懈的瞬间,猛地发力,反手抓住王富贵的脚脖子,将他惯倒在地。知府掐着王富贵的脖子,双目赤红:“你胡说!分明是你鼓动本官来找辛弃疾!”

    知府冲着王富贵脸上来了几拳,随即对着围观的汉人大吼:“死一个知府可是大事,谁敢遮掩?谁有这本事遮掩?你们若是蠢到信他,最后所有人都得给我陪葬!但只要你们帮本知府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本知府这就打道回府,而且既往不咎!”

    众人踌躇间,不由把目光转向辛赞,沉稳的老人如定海神针,让人不由交付信任:“辛阿翁,你看……”

    辛赞抱着辛弃疾,并没有上前。他站在人群后,眼如深井。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给他们一把刀,谁死谁活,让这对主仆自己定。”

    第 58 章 【爱国诗】辛弃疾

    王富贵踉跄着爬起来的时候,众人皆不意外。

    比起养尊处优、一身肥肉的知府,自然是王富贵这种在外奔波的狗腿子来的手脚有力。当着众人的面,王富贵拿袖子胡乱抹了几把脸上不停滴落的温热鲜血,于一片鲜红中露出一对黑白的眼睛。

    他环顾四周,但凡是对上他眼睛的人,无不紧绷肌肉。

    王富贵扯出一抹笑:“我赢了,我赢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试图和面前的这群人分享喜悦,但迎接他的,只有众人警惕的目光和抬起的武器。

    “噢,是这个……”王富贵短暂地怔愣之后,便顺着众人的眼神找到了他们警觉的缘由——他手上的刀。鲜血顺着银亮的刀锋滑落,一滴滴地溅到知府那尚未瞑目的脸上。王富贵的目光从他旧主的面孔上一滑而过,随即迟疑地将刀向前递去:“喏,给你们。”

    “我是你们这边的。”王富贵再次强调。

    有人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刀。

    对于王富贵来说,这个简单的举动更像是一种“被接纳”的默认,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开始放松,甚至有心情谋划布局:“我回去后,就说知府是被这群金兵杀的,到时候官衙肯定会派人来调查。一会儿我同大家对个口供,还请诸位千万背下来,只有这样就能……”

    “我们真的要和这个卑鄙小人合作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质问,众人竟然纷纷点头。

    王富贵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他猛地扭头,恶狠狠地环顾四周,试图找出那个最初发声的源头,但他看到的,只有一张张相似的、充满厌恶的面庞。

    “辛赞!”王富贵不情不愿地回过头,一脚碾上知府的头颅,既像泄愤,又像示威,把那颗头颅踩得咯吱作响。他瞪着人群最后的辛赞,声音冰冷却又难言急切:“我们说好的!”

    众人也望向辛赞。

    辛赞对上王富贵的眼睛,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手上缓缓拍着辛弃疾的襁褓,脑中却思虑翻腾: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王富贵合作,其实已是最好的选择。

    有王富贵遮掩,知府和这群金兵的死亡可以被掩盖成一场狗咬狗般的利益纠纷。至于王富贵是否会出卖众人,他手上沾了知府的人命,想必他也不会节外生枝,否则也难逃一死。更何况,王富贵刚才还直白交代自己的弱点——他那老娘和在章丘当差的儿子,这本身就是在向众人示好的意思。

    但,真的要和他合作吗?

    辛赞沉默地扫过地上那一片被绑起来的金兵,又掠过那一滩殷红中的知府尸体。几炷香之前,这个小院安宁而和谐,充满着欢声笑语,而如今,只剩一片充满不详的狼藉。

    王富贵的反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这转变,也可谓险之又险。倘若刚才知府对他的训斥婉转一些,态度和蔼一些,那王富贵是否就会继续抱着自己的孙儿向金国求荣?

    有一就有二,有二即有三,谁也说不好王富贵的忠诚能持续多久。一想到自己的孙儿会因为王富贵落入险境,辛赞就忍不住气血上涌。

    躺在爷爷怀里的辛弃疾似乎感受到祖父的情绪,不安地踢了踢襁褓。他张开嘴,吐出一个口水泡泡,黑而纯粹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向祖父的方向。

    “辛家阿翁!”有人唤辛赞。

    出声的,赫然是刚才第一个对金兵动手的农家汉子。汉子瞪了一眼王富贵,上前一步:“阿翁,这小人的话不能信!谁知道后面他会不会再反水?”

    “是啊!”人们纷纷应和。有人把目光放到了辛弃疾身上,担忧无比:“辛阿翁,我们倒也无所谓,但你家孙儿……”

    “王富贵的儿子在章丘当差,谁知道他会不会把你孙儿的消息卖给章丘的知府?”

    辛赞目光一凛,王富贵见状立刻叫嚷起来:“我不会!我不会!我把我老娘的住址告诉你们,若是我再出卖辛弃疾,我老娘就任你们处置!”

    “像你这种贪图富贵之人,你老娘在你心底又有几分重量?”有人不屑地喷出鼻音,语气轻蔑而质疑。

    “你说什么?!”王富贵如同点燃的炸药桶,也瞬间愤怒起来,“若不是为了我老娘和儿子,我至于做这死猪的走狗?”

    王富贵“呼哧呼哧”地喘气,停顿了几息,终于不耐地望向辛赞,等着他的决定:“辛赞,你倒是说句话——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

    “我若是死,反正你们这满院子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只可惜你怀里的爱国英雄了。”王富贵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死了辛弃疾,影响大宋国运,若是说出去,你们和我一样都是罪人。等大家上了史书,哦不,来日若有辛庙,说不定大家伙儿要并排并地跪在庙前呢!”

    闻言,众人纷纷对其怒目而视。

    “乡亲们,”辛赞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像是下定了决心,有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力量,“我有一计,可保诸位平安。”

    所有人都望向辛赞,就连王富贵也收敛了脸上的冷笑,紧张地等着辛赞的下文。

    在众人的目光中,辛赞缓缓开口:

    “金国之汉奸,绝非历城知府一人,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有其他‘有心人’来此地寻访。未保乡亲们平安,如今之际,唯有老夫我……”

    不知何时,小院完全安静了下来。原本抽噎的婴儿们在此刻默契地熟睡了过去,就连那群一直在地上痛得哼哼唧唧的金兵也感觉到了压抑的气氛,瑟缩着闭上了嘴。整个院子里,唯有辛赞平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在众人耳边响起。

    “……那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乡亲们了。此事既出,金兵必定以为我会让辛弃疾南下归宋,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请诸位带弃疾北上。待他长成,多令其游历金地山河,谛观金国形势,赞在此拜谢。”

    语毕,辛赞一掀下摆,就要抱着辛弃疾给众人下跪。山一般的汉子眼明手快,双手稳稳托住辛赞的臂膀,制止了他下跪的趋势:“阿翁,我不同意!我们决不会帮你带孩子,你还是自己带辛弃疾吧!”

    这一句话如水如油锅,安静的小院瞬间沸腾。

    “是了,这孩子肯定是阿翁你亲自带的好,俺们一帮土农民,大字不识一个,若是坏了孩儿的前途,那就是大罪过了!”

    “对!阿翁你这计,俺看是坚决不行!”有人摇头拒绝,突然指着王富贵道,“要不还是暂信这人一回吧!俺们拿捏了他老娘,再找人去章丘寻他的儿子儿媳,俺就不信他还敢卖了俺们。”

    “是啊是啊!”妇孺们也纷纷点头,对王富贵的态度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热切,“辛家阿翁,要不就让王富贵试试吧!”

    而刚才还叫嚣不止的王富贵,此刻却突然哑了火。满院的汉人对他“热情无比”,他却像是见鬼一般地,直勾勾地瞪着辛赞。他的嘴唇如雨后泥地里的蚯蚓,不停翻滚,许久才磕绊着吐出一句话——

    “你、你疯啦?!”

    停顿数秒,王富贵像是即将溺死的人重新开始喘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的目光在辛赞平静的脸庞和他怀中安逸的辛弃疾之间来回移动,一个恍惚间,他似乎穿越时空,看到了未来辛弃疾的模样。

    “你、你到底是辛弃疾的祖父。”王富贵像是才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盯着辛赞喃喃自语,语气说不出是畏惧还是敬佩,“你们辛家人都是疯子。”

    若不是疯子,年少的辛弃疾怎敢南下见帝、于万人之中斩上将首级?若不是疯子,眼前的辛赞又怎敢一人起义,在金国重兵之地试图一人战千军?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沸血不仅燃在辛弃疾的血管里,更充斥在辛赞的胸膛间。

    是的,辛赞他想一人引开金地重兵。

    他的想法很简单。辛弃疾在历城辛赞处,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与其说是众人能分辨婴儿辛弃疾的模样,倒不如说是他身边的辛赞打眼。正如刚才十数个襁褓里,若无王富贵指认,知府自己也说不清哪个孩子是辛弃疾。

    与其等金国派人来寻,辛赞认为主动出击更有优势。他想放出自己已决定起义,并带着辛弃疾连夜出城南下的消息。历城知府之死,就是辛赞起义的证明。有辛赞亲自为引,金国必会深信不疑。如此,被留在历城的辛弃疾就如滴水入海,在一众新生儿间,再难分清。

    辛赞的计谋,的确称得上一句“疯狂”。只他一人出击,与其说是起义,倒不如说是送死来得更贴切。

    “我这小孙儿都敢做的事情,我这做祖父的,又有何不敢?”辛赞抬手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言,朝众人淡然一笑,“我意已决。”

    辛赞低头摸了摸辛弃疾嫩滑的脸蛋,微笑喟叹:“只求我这小孙儿,你莫怪阿翁抢你风头。”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王富贵识字不多,不好读书。但在此刻,这句话突然如惊雷般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令他不由脱口而出。

    辛赞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所言甚是。”

    辛赞的态度很平静,但所有人都心里门儿清,这倔强的老翁,再也不会改变他的主意。

    男人们对视一眼,人群里,有人踌躇着朝前走了一步。但他才微微张嘴,却又如惊醒一般,猛地扭头望向自己身侧的媳妇和孩子。如此数回,他的眼神越发纠结、神色越发挣扎。

    “辛阿翁,我陪你出城。”

    刚才扶住辛赞双臂的汉子突然出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媳妇和老娘,平静地嘱咐:“娘,以后就让阿弟当家。咱家的田若是种不完,就分点田给村口的王牛,他人心善,若咱家有什么事,他必会帮衬。”

    对上汉子的眼睛,老妪的眼眸瞬间覆上了一层水光。她的身体不自觉地一晃,随即又稳稳立住。老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她就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那种底层农妇,脸上的皱纹无不刻着土地的朴实和木讷,衣上毛边的补丁诉说着她生平的朴素和艰苦。

    但就是这样平凡不起眼的农妇,但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母亲,此刻却伟岸得如同一座山,稳稳地站在了孩子的身后,接住了他的充满祈求的目光。

    老妪大字不识一个,人又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激动人心的话语,她只是迎着众人的视线,朝着她的儿子缓慢却又郑重地点头:“好,你放心去,家里万事有娘在。”

    而站在老妪身侧的妇人,她紧紧搂着还未满岁的孩子。刚才众人争执之际,她一直绞着襁褓的布料边缘,隐在丈夫和婆婆的身后,不安而又怯懦地旁观这一切。而此刻,当她终于成为众人视线焦点之时,她只是搂紧了怀里的孩子,面上却惊人的镇定。

    她抬起眼,对上丈夫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触,她瞬间读懂了丈夫的意思。妇人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眼底的湿意逐渐漫出眼眶。就当众人以为她要哭着挽留汉子之际,她却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回泪水。

    当着众人的面,她重重点头。点了几次,又像是怕被人误解意思,遂开口。

    “你去吧。”她说。

    顿了顿,她的声音从蚊蚋般的轻声逐渐变得响亮,再次重复:“你去吧。”

    “你放心去,娃儿有俺照顾。”

    老妪和妇人的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王富贵呆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越来越多的男人站到辛赞身边。而最让他惊讶的,还是那群往日最没主见的妇孺,她们如同脱胎换骨,原本怯懦的、卑微的、温顺的面庞,此刻却锋芒逼人,令王富贵不敢直视。

    “俺听这仙人说,未来那起义的耿京也是农民。他攻占莱芜、泰安,辛弃疾就是崇拜他,才会前往投奔。耿京是农民,俺们也是农民,都一样。耿京能成,俺们也能成!”

    “可不是,耿京有辛弃疾,俺们还有他爷爷辛阿翁呢。”有人爽朗大笑,拍了拍辛赞的肩膀,“辛阿翁,俺们可就听你指挥了——得让这群小子知道,起义,还得看咱们这群老的!”

    “媳妇儿,娃儿长大后,你记得告诉他——他爹我,是干大事的人,是为国尽忠的好汉子!”

    ……

    辛赞望着这满院子嘻嘻哈哈、故作轻松的汉家男儿,胸口一热。他上前一步,正想开口之际,却见站在血泊中的王富贵着魔一般地扭曲了脸庞。

    “疯了,都疯了。”

    王富贵口中喃喃,神情却地动山崩,天翻地覆。他掐着自己的掌心,却根本没有感到疼痛,只是像是要在说服谁一般,着魔地反复念叨:“你们死定了,你们死定了……”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辛赞平静地把王富贵刚才说的话还给了他,“你走吧,历城知府和金兵之死,自有我来担着。”

    而听到这句话,王富贵的神情越发狰狞。他像是在生吞活剥谁的肉,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出不去的。知府已经封城了。”

    众人一静。

    “王富贵,你他妈……”有人脸色阴沉地提刀上前,毫不掩饰话语肿的威胁意味,“反正我们要反了,正好用你这金人走狗给我们祭刀。”

    “你倘若有一丝良心,就想想办法放我们出城——就当为你的老娘和儿子积点阴德!”有人沉着脸劝,“你最好别……”

    “别什么?”王富贵冷笑着抬头:“我若想要你们死,何必告诉你们这条信儿?大可冷眼看你们去城门自投罗网!”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不知道王富贵这鬼祟的两面派如今又是何意。倒是辛赞神情微动,瞬间品出了王富贵的意思:“你有办法送我们出城?”

    听到辛赞的声音,王富贵瞬间绷紧了脊背,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在地上的血泊里游了个来回,才终于下定决心地对上辛赞的目光:

    “你可知道,宋国的岳飞已经打到了朱仙镇?”

    “朱仙镇……”辛赞沉吟片刻,目光亮起:“那离收复开封不远了!”

    王富贵点了点头,继续道:“完颜将军当初为了快速拿下宋国,带走了金地大部分的兵力。而如今大军遇岳飞阻挠,屡战屡败,精兵十不存一,数日之前,完颜将军就有退兵回朝之意。若岳飞能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那将数十万金兵折在南地,也不无可能。”

    “如果,我是说如果。”王富贵又舔了舔唇,声音轻了不少,“那数十万金兵尸沉黄河,那金国必定内乱。若趁此时机起义,北地空虚、金国人心不稳,你也不是没有胜算。”

    “倘若,你能想办法派人千里赴宋,与岳飞南北相和……”

    王富贵打了个冷颤,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心魂,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恐惧。他面色白得可怕,眼睛却亮得惊人,缓慢却清晰地吐字:

    “复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 59 章 【爱国诗】辛弃疾

    王富贵的话音刚落,小院里众人的呼吸声一下子变得粗重。

    “我只是说说,说说。”

    众人炽热的视线令王富贵头皮发麻,他紧张地搓了搓衣角,眼皮不受控制地眨动,语速也急促不少:“我如今就同你们说清楚,省得你们死了还怪我。这到了下面啊,你们可得和阎王爷说清楚了,是你们自个儿找死,与我无关。”

    “要我说,这仗基本已经打到头了,宋朝撤兵也就这几天的事儿。先不说宋朝皇帝的性子,”说到这里,王富贵不屑地冷笑一声,翘起小拇指晃了晃。

    表达完对赵构的蔑视后,他这才收回手,继续往下:“更何况,北地还握着重昏侯的命,岳飞北上,当初打得可是‘迎回二圣’的名头。倘若金国封重昏侯为新宋帝呢?到时候,谁是宋朝正统可就说不好了,宋将又怎能再去攻打宋帝呢?”

    王富贵说得直白易懂,就算是不懂政事的农民都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人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有人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要成事,我们还得先去五国城救出重昏侯?”

    王富贵点点头,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摇头:“救?”王富贵扣掉袖口干涸的血块,甩了甩手,神情又充满了不屑:“你们若非要从重昏侯处下手,倒不如杀了他——他在位时,宋是怎么亡的,你们应该还没忘吧?”

    王富贵这一盆冷水浇凉了众人的热血,一改刚才的激动,所有人的表情在此刻都变得有些灰心丧气。数千年的伦理教化,光凭“皇帝”这两个字,就足以令这群农人诚惶诚恐,更何况还是“杀皇帝”——仅仅是听到这三个字,就有人恨不得捂住耳朵,在地上磕头谢罪。

    见状,王富贵露出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这个表情颇为复杂,说不出是嫌弃、得意还是遗憾。他砸吧了一下嘴,环视四周,拍了拍手,唤回众人的注意力:“得了,就你们那怂样,还扯什么大旗学人起义。临砍头时,别尿裤子就不错了。还是按照我的计划……”

    “杀的是金国重昏侯,与宋朝皇帝有何干系?”

    令王富贵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反而令原本有些犹豫的辛赞下定了决心。迎着众人的目光,读了一辈子儒家经典的辛赞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宋朝的皇帝,不是在南边吗?”

    王富贵一愣,他收敛了嘴角不屑的笑容,再次端详辛赞,目光里多了一些刚才没有的内容。与此同时,众人也反应过来了。有人机灵地举一反三:“听说金人野蛮无比,凶残如狼。听到义军消息,说不定金人就发了狂,把重昏侯乱刀砍死泄愤,我们只是发现了重昏侯的尸首罢了。”

    “那可要为重昏侯报仇啊!”有人一本正经,义愤填膺。

    王富贵抽了抽眼角:“那若金人带着重昏侯撤退呢?”

    有人瞪大眼睛,作不可置信状:“大家伙儿都看到重昏侯的尸首了,这还能假?俺们都是汉人,是重昏侯的子民。你不信俺们,反而信那群黄眼杂种?他们带走的是假的重昏侯,真的重昏侯已经被杀了!那群黄眼杂种为了威胁义军,是什么谎都能扯的,你可不要上当了。”

    王富贵眼神复杂地看了那人一眼。又听得众人七嘴八舌地嚷了一阵,他有些头疼地回过头,向辛赞最后确认:“不后悔?”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辛赞一拱手,淡然无比。

    闻言,王富贵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神情逐渐纠结。他垂头盯着知府的头颅思量了许久,终于把牙一咬,扬声道:“得,你们要去送死,难不成我还能拦着?本来按照我的计划,这院子里顶多死个七八个人就能把这事糊弄过去,但你们非要一起送死……”

    事到如今,王富贵也无所谓地坦诚了他原本的计划:他本想骗这群农人听话,让他们把知府和金兵全部杀掉,然后他去官衙里找知府的那个死对头投诚,带一队金兵杀几个农人,让金人出口恶气,向上面有个交代,这事儿也算解决了。

    但如今,王富贵改变了主意。

    他迎着众人愤怒的目光,大咧咧地向前一伸手:“得,拿来吧。”

    “拿什么?”

    “刀。”王富贵怒了努嘴,一脚把知府的头颅踢到一个金兵的脸侧,激起他一阵惊叫,“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知府我都宰了,不差这一群。”

    男人们不由望向辛赞,等着他的决定。

    辛赞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给他一把。”

    王富贵接过刀,伸了个懒腰,开怀道:“我他娘早就受够这群黄头奴的气了,今儿就当爽一把。等会儿我摘了知府的令牌,你们拿去开城门便是。”

    王富贵切瓜砍菜般地割掉了一个金兵的头颅,已经杀过知府的手异常稳当:“你们出城后往西去,那里山多,地形复杂,你们若是藏得好些,也能……辛赞?”

    王富贵奇异地望着提刀走到他边上的辛赞。辛赞那双提笔舞墨的手,如今姿势标准地扣在刀柄上,而刀锋,稳稳当当地架在金兵的脖颈旁。

    “你会,哦不,你敢杀人?”

    “起义总要见血的,”辛赞面色镇定,甚至挥手示意后面围观的汉子们一起上前动手,“先提前练练,也省得上了战场再吃亏。”

    “那倒也是,上了战场下不去手,那可完犊子了。”王富贵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见汉子们一蜂窝地上前,他还好心地提醒:“别让血溅到衣服上,你们等会儿还得出城。”

    ……

    或许是杀金兵杀出来了一些交情,当最后一个金兵头颅落地,王富贵一拍大腿,突然决定“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

    “给我换一身衣服,我送你们到城门。倘若他们不认令牌,我这张脸——知府手下头号走狗,说不定还能派上些用场。”

    一群人向着城门而去,每个人的心里都七上八下,脑海里更是不受控制地预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冲突。

    但等真到了城门口,情况却出乎众人的意料。

    原本应该重兵把守的城门此刻异常冷清,只有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站在两扇闭拢的大门旁,手里虚虚扶着长枪,正在百无聊赖地扯着家常。

    看到辛赞一行人,两人互相用眼神示意对方上前。僵持了几秒,其中一人撇了撇嘴,拖着脚步不情不愿地拦到了众人面前,不耐烦地恶声恶气:“干什么的?今天不准出城,都给爷滚回去!”

    王富贵拨开众人,脸上挂着平常迎来送往的油滑笑容,顶着士兵惊讶的眼神,将知府的令牌从袖口露出一角:“知府密令,兄弟行个方便?”

    士兵盯着令牌看了几秒,面上闪过挣扎和犹豫,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他为难地望着王富贵,口气缓和不少:“不是小的不给知府面子,只是今个儿还真不行。”

    士兵左右看了一眼,凑近王富贵的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大人,你是不知道,今儿出大事了。”

    “哦?出了什么事?”王富贵面上不动声色,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却紧绷得发白,“我今儿一直在外跑腿,还没回官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还请兄弟指点我,也好让我回衙时有个准备!”

    “咱们的知府又管不得军营那边的事儿,你不知道也正常。”士兵笑了笑,对客气的王富贵很有好感,“今儿上头突然发令,紧急召集大军向南进发。”

    “向南?”王富贵故作沉吟,几秒后,他挑眉“惊讶”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士兵拿肩膀撞了一下王富贵,挤挤眼睛:“上面没明说,但我们底下人都猜,这八成是完颜将军那儿不大好了,要赶紧派援兵过去。”

    士兵舔了舔唇,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我听说的啊,历城、章丘、禹城和长清的兵全都被派过去了,我们陀满将军出城的时候还在大骂完颜将军,说他死了就死了,还累得几十万大军被岳飞俘虏,害的他……”

    “死了?你说谁死了?完颜将军?”王富贵惊讶之下没控制住音量,反复确认:“是完颜兀术,完颜将军?”

    看到士兵骤然阴沉的脸色,王富贵猛地回神。不待士兵质问,他陡然变了脸色,装出一副勃然大怒的神情,高声质问:“你胡说!完颜将军可是我最敬佩的英雄,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怎么可能会死?你胆敢咒完颜将军?!”

    王富贵的倒打一耙令士兵一脸惊愕,他本来还想向王富贵问罪,但如今却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搞得自顾不暇。他先是结结巴巴地解释,随即又低声下气地哀求王富贵,不住地说着好话,就差跪下哀求了:“兄弟,哦不,哥,我的亲哥哥!我的大人嘞!小的真没那个意思,小的我不是……”

    “那你还敢说完颜将军死了?岳飞算什么,完颜将军可是带着几十万的大军,必然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我看你就是嫉妒将军赫赫战功,想咒完颜将军!”

    “不是,不是……”士兵急得满头冒汗,恨不得去捂王富贵的嘴,“小的我也是听说的,听说的!小的姑姑的表弟的侄女的哥哥就在历城军营里当校尉,他那儿的消息,八九不离十!”“哦?是吗?”王富贵半信半疑地凑近士兵,一瞬不瞬地盯着士兵的面容,像是试图用目光逡巡他脸上的神色,找出一丝可疑的漏洞,“可你刚才说,历城和附近的兵都调去南下了,可我过来时,分明听见军营里还有很大的动静。”

    “那是在点粮!”士兵忙不迭地接话,急切地解释,“大军先南下,河中府和河南府那儿还有粮,可以先用着。但若要和宋朝谈判,军队就得在那儿驻扎,短则几个月,长则两三年,这不就得从我们这儿运粮过去。”

    “大人,你别听那军营里声儿大,其实能打的都跟着部队走了,也就剩几个老弱病残的在这儿收拾粮草,等朝廷的运粮官过来点数。”

    “能弄出这么大动静,人不少吧?”王富贵一脸怀疑。

    “哪能儿啊!顶天了也就一千!”士兵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一副拿性命担保的肯定模样。他生怕王富贵不信,又指了指他自己和城门前那孤零零站着的守城卫,拿事实举例:“大人,您瞧啊,要是还有人,至于这么大的城门才我和兄弟两人来看守吗?

    “而且这一看就是一天,都没人跟我俩换岗。”士兵的脸上满是被迫加班的怨念,语气更是情真意切的幽怨。

    王富贵朝他安抚一笑,又问:“军队里没人,为何不去府衙找人帮忙?”

    士兵打量了一下王富贵,恍然大悟之后又带上了一丝同情。他望着王富贵,欲言又止。

    “怎么了?”王富贵问。

    士兵犹豫了下,他本来不想说,但眼见王富贵眉头一压,表情变得凶神恶煞,俨然又要拿“咒完颜将军”的事情发作,他赶紧伸手拉住王富贵,吞吞吐吐地暗示:“那个,知府是汉人,有的事儿不太方便,上面都是直接和同知说。”

    同知,知府辅官也。

    历城的同知,正是一位金人。

    “大人,你和知府都是……”士兵略过了那几个字,“所以可能没听到消息。”

    士兵小心翼翼地窥觑着王富贵的脸色,见他表情无异样,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府衙里也没剩几个人,同知一早就带着府衙的人出城了,等大人忙完回衙,自然就知道了。”

    王富贵点点头。

    “这回去不好交代啊,”王富贵叹了口气,搓了把脸,露出一副疲惫表情,“我和我弟兄们商量下吧。”

    士兵表示理解,又回到了原位,散漫地拢着长枪。

    “怎么说?”王富贵给辛赞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快点拿主意,“如今城里没兵,估计也没人会追究知府的事儿。现在若是回去,好好布置布置,到时候就说知府带着小队去打猎,被野狼咬死就行。”

    王富贵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直接剁了吧。弄一部分扔林子里,其他的就地埋了。问起来就说狼报复性强,把尸首都吃光了。”

    众人一脸复杂地盯着王富贵,王富贵挠挠头,谨慎道:“我这是为你们好——这不就不用起义了?活着不好吗?”

    辛赞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倒觉得,眼下正是起义的好时候。”

    “眼下,岳将军不仅诛杀完颜,还成功俘虏金国数十万精兵。岳家军气势如虹,高歌猛进,这不正是你说的南北相和的好机会?”

    “历城和周围三城调兵南下,此刻正是金国后背空虚,毫无防备之时。更何况,此地还屯有大量粮草军械,军营无人,若这粮草军械能为我等所用……”说到这里,辛赞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举夺城,也不无可能!”

    “若是义军勇猛,那我们夺下这四城再继续进发,只要再拿下临邑,整个济南就在我们的手中!若众人心有顾虑,那夺城后我们便封城不出。这城里的粮食既然能供数万大军吃几个月,那自然也够百姓所用。几个月,足够岳家军行到此地!”

    众人大喜,纷纷点头,表示绝不惜命,愿听辛赞指挥:“若大军已走,光我们这一城种地的汉人,就够干翻整个军营。”

    “我会骑马,给我一匹快马,我可以去章丘送信、联络兄弟!”

    除开展望未来,也有人提到了战死牺牲一事——“若能成大事,俺就算是死了,牌位也能进宗祠。”说话的农人不停摩挲手指,两眼放光。

    他旁边的人不屑冷哼,明显野心勃勃:“瞧你这出息,这铁定得吃头香!以后上香念名都得从我开始。”

    “那感情好,还能再刻个碑么?”

    ……

    众人激动的脸庞间,王富贵犹豫的神情就变得格外显眼。他垂着眼,神经质地摸索着袖子里令牌的铜质边缘,看样子依旧举棋不定。

    辛赞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时间还早,你若是想不好,也可以先回城北问问你娘的主意。”

    辛赞这话没有威胁的意思,他只是笃定了王富贵他娘会和刚才小院里的那群老妪妇人一样,必定会同意让儿子加入义军。

    “得,我这是上贼船了。”

    王富贵叹了口气,显然也是猜到了自己娘亲的想法。

    他一把扯出袖子里的铜块丢到地上,抬脚在那令牌的女真字上重重一踩,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爷算是豁出去了,干死这群黄头奴!”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是时候让这群黄头奴尝尝亡国的滋味了!

    第 60 章 【爱国诗】辛弃疾

    在历城辛赞一行人慷慨激昂之际,赵构和张俊正惴惴不安地躲在临安宫门外的小庙里。

    “爱卿,一会儿真有人来接应我们吗?”

    短短一个时辰里,赵构已经不知道第几遍向张俊询问。而张俊的回答也从一开始耐心的“陛下放心,臣必然护陛下周全”再到敷衍的“是,臣安排好了”。到了现在,心里本就没底的张俊迟迟等不到刘光世,心里窝火的他已经懒得应付赵构这个将死之人。

    他施舍般地哼了一个模糊的鼻音,随即大不敬地背过身去,态度堪称恶劣。

    赵构自然也看出了张俊的不耐。

    若是平时,他必然要雷霆大怒,给张俊一点颜色瞧瞧。但今时不同往日,赵构即便心里大为火光,却也只能紧紧掐着掌心忍下来,甚至还要反过来小心翼翼地讨好臣下:“朕不问便是了,如今也只有爱卿最为忠诚可靠,待此事过去,朕必然不会亏待爱卿!”

    背对着赵构的张俊翻了个白眼。

    他再一次朝庙门口走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朝外张望——皇宫东南角门毫无异常,禁军没有动作;大街上照常人来人往,百姓还未得风声;天幕上月兮的声音依旧平静,已经讲到了辛弃疾被罢官之事。

    【“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弃疾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着北伐的热情,却使他难以在官场上立足。辛弃疾果敢豪放、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与宋代儒雅的社会风尚和官场风气格格不入,因此被言官弹劾为“奸贪凶暴”之徒。而他“归正人”的尴尬身份,更成为辛弃疾仕途发展的一大阻碍。】

    【辛弃疾的作风得罪了许多权贵。尽管宋孝宗对辛弃疾十分赏识,但终究抵不住众口铄金、落井下石,只得以一纸诏书,将其免官削职。】

    【“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①其实早在任职期间,辛弃疾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猜测:如果朝廷不能任用自己,自己就听从圣人教诲,懂得进退,做长沮桀溺那般逍遥自在的隐士。】

    【多年前,辛弃疾早已着手在江西带湖旁建造家居。为明心志,他将临湖的一排平房取名为“稼轩”,并自号“稼轩居士”。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他带湖新居建成之时,辛弃疾刚好被弹劾罢官。】

    【罢官后,他在带湖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隐居生活,直至公元1192年,辛弃疾52岁时,才被再次起用。但好景不长,不过短短两年,辛弃疾再次被劾罢官,这一隐,又是四年。直到1198年,辛弃疾58岁时,他才被授予主管冲佑观之职,得以重返仕途。】”当真可惜。”赵构背着手,长长地叹息。

    张俊合上门缝,终于肯回头看赵构——他想知道,他这位陛下怎么就突然狗嘴吐象牙了?

    赵构见张俊回头,心下一喜。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这群臣子平时素爱互相倾轧,可真见到了有才之士日薄西山、蹉跎田园,又会觉得兔死狐悲。于是,他的面上越发流露惋惜之意,如同顶尖的戏子,连眼神都十足到位。

    “当真可惜。”赵构又长叹一声,准备好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若辛弃疾能为朕所用,朕必不会让他空盼十四年,必定委以重任,令其一展抱负。四十不惑,正是男儿壮年之际;五十知天命,上阵杀敌已属难事,至于辛弃疾到了六十花甲……”赵构摇了摇头,似乎很为辛弃疾惋惜,“不过是一把老骨头了,不给儿女添麻烦就已是难得,必定没法再上战场。”

    “陛下当真爱惜人才。”

    张俊盯着赵构,提了提嘴角,表情和语气都很是阴阳怪气。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透,但双方都心知肚明,张俊这是在拿岳飞之死嘲讽赵构。只是岳飞之死,张俊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甚至还是那在岳飞庙前跪着的四奸之一,所以他在此刻不便明说,只能用眼神凉凉暗示,希望赵构自己要点脸。

    但赵构不愧是写下“臣构言”的皇帝,脸皮堪称铜墙铁壁、刀枪不入,面对张俊的嘲讽,赵构表现得无比淡然,甚至还能感情充沛地款款回视:“爱卿,你亦是大宋人才,朕必不会辜负你,朕会让你的名字与朕一起名垂千古……”

    张俊皱了皱眉:名垂千古?遗臭万年还差不多。

    张俊不想听赵构说这些恶心话,但他也知道这是赵构在向他示好。倘若他一味敷衍,不搭理这个事儿爹,赵构说不定真会起疑心,难保他到时候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如今刘光世还没到,倘若赵构有了一二闪失,这不仅没法算从龙之功,说不定还要被人倒打一耙,成了刘光世弑君的替罪羔羊。

    如此一想,张俊不得不忍着性子,给赵构陪聊:“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当然是援兵!赵构在心里恨不得破口大骂,可他刚一张嘴,就见对面的张俊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陛下若是想问援兵,臣也不知援兵何时到,如今只能等为上策。”

    “你就不能出去看看?”赵构指了指朱红色的庙门,眉宇之间写满了焦躁,“在这里等总不是个办法。”

    “臣若是出去了,若有贼人进庙,陛下一人可挡得了?”张俊上下扫了一遍赵构瘦弱的身子骨,在重点部位尤其停了几秒,语气说不出是嘲弄还是威胁,“若有人趁机羞辱陛下,陛下又当如何?”

    赵构被张俊刺拉拉的目光冒犯到了,着火一般地侧扭了半个身子,待转身之后,又觉得这样做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于是只好咬着牙重新转回身,不情不愿地翁声道:“爱卿说的在理。”

    聊了一个来回后,两人都觉得对面有些人憎狗厌。一时间,庙里重新归于寂静。

    赵构垂着头,不知在心里算计什么小九九。

    而张俊懒得关心赵构的想法,自顾自地在赵构面前来回踱步,目光习惯性地在空旷的庙里逡巡。不知想起什么,张俊突然深呼一口气,停步重新挑起话题:“陛下,这庙是何时建的?陛下准备拿来作甚?”

    赵构有些意外地看了张俊一眼,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起这座庙:“约莫前几年吧,还新的很。本是等太后南归,给她老人家礼佛用的。”顿了顿,赵构又补充了一句:“朕瞒着众人,这些年在这庙里陆陆续续地花了不少钱,如今也就差佛祖的塑像和一些雕饰便可完工。”

    赵构这话不假,这庙的确花了大代价。

    庙的地理位置极好,占地也是广阔。三进落的寺庙放在哪儿都是派头十足,更何况这庙前庭后院,乃至园林碑廊和门楼石壁都一应俱全。

    门两侧青龙蟠壁、雄狮威踞,大殿里金柱威严,朱漆森然。除了殿内还未安置塑像,门口未悬匾额,碑廊未刻文字……总之,除了一些小细节,整个寺庙堪称是耗资巨奢,气势恢宏。

    “怎么了?”看着张俊缓缓皱起眉头,赵构心里有些打鼓。他整个人缓缓紧绷肌肉,脚尖朝外,俨然是一副准备随时起跑的模样,“爱卿,可有哪里不对?是不是有刺客?”

    张俊摇了摇头。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却又突然觉得这庙有些不详。

    盯着这雕梁画栋看了又看,恍惚间,张俊突然觉得这庙的布局该死的像刚才天幕里出现过的杭州岳飞祠——都是三进的规格,碑廊南北相对,而那摆岳飞墓的地方,正像是后院园林的西面,而那长长的走廊,怎么看怎么适合改造成墓阙两边的石阶,而最末端的空地,正好用来放四奸跪塑……

    呸。张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心里大喊晦气,哪有人他妈的咒自己作奸人的。定是今天事情太多,忙得心神不定了。

    “不是刺客就好……”赵构没看到张俊铁青的脸,听到不是刺客,他就又变回泰然自若的模样,甚至砸吧着嘴在考虑这庙是否另有大用处,“爱卿,你说……朕把这庙让出来,拿来给岳飞立生祠怎么样?”

    张俊猛地扭头,眼神恐怖地像是要吃人:“不准!”

    赵构被吓了一跳,一时住了嘴。几息后,他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张俊下了面子。

    臣子怎可呵斥君主?

    这么一想,赵构也沉了脸,甚至偏执地唱起反调:“朕看甚好。如今人心不稳,岳飞是动不得了。与其被人背后诟病,朕倒不如主动卖他个好,给岳飞立个生祠。如此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更何况,”赵构像是想到了什么,阴阴一笑,“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朕就是要捧着他,夸着他。时间一久,必有后来人恨岳飞挡了他们的路,就如同那秦相一般,自会又聪明人给朕递岳飞的把柄。登高必跌重,到时候,这生祠就是治他僭越邀功的最好证据!”

    赵构越说越得意,说到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眉飞色舞起来:“岳飞死后,朕会大发善心,对其既往不咎。不仅如此,朕甚至会‘好心’地把这岳飞生祠改为岳飞庙,世世代代供奉岳将军。哦对了,朕还会同意把岳飞的坟迁到这庙里。”

    说到这里,赵构殷勤地牵着张俊的手,笑眯眯地指着后院那棵巨大的古树:“爱卿看到那棵树了吗?朕花了大价钱找人从南边移过来的,听说已有几十年的岁数。到时候把岳飞埋到那棵树下,爱卿你说如何?”

    张俊看了一眼那棵巨大的吕宋糖棕,面上肌肉顿时一阵抽搐。

    吕宋糖棕,又叫贝叶棕。

    佛教上赫赫有名的\"贝叶经\"也就是用贝叶棕之叶片制作而成的,故寺庙常载吕宋糖棕,以示佛心虔诚。

    但同时,棕树的“棕”又与“终”谐音,自古以来不可载在坟前。如果坟地种上了棕树,就预示着子孙断绝,是相当忌讳之事。

    赵构算是恨毒了岳飞。当初设计杀人全家还不够,现在甚至用上了这种阴毒的法子。

    “挺好。”张俊收回目光,缓缓一点头。

    只要不让自己跪在前面空地上,岳飞死后如何,又与他何干:“陛下喜欢的话,再种些桃树也无妨。蟠桃乃王母娘娘种的仙桃,也算是佛家爱物。更何况桃木有驱邪避鬼之效,也能为皇家寺庙镇压邪气。”

    “爱卿所言极是!”

    此刻,狼狈为奸的两人又觉得对方顺眼极了。

    就在两人相视一笑之际,大门处终于传来了两人期盼已久的敲门声。

    ——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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