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爱国诗】辛弃疾
赵构看了张俊一眼,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刻扑到门口去迎接嘘寒问暖的援军,但一种诡异的危机感,仿佛细细的钢丝,在他的脖子上缠了几圈,那种冰凉的寒意把赵构钉在了原地——如果来的不是援军呢?
“爱卿,”赵构有些焦急地咬了下嘴唇,用眼神示意张俊赶紧去开门,“援军来了。”
虽说一直期待着刘光世到来,但真当大门被敲响时,张俊却莫名有些紧张。他瞥了一眼赵构,极为轻缓地移动脚步。张俊贴到大门的背后,谨慎地将双手压在门栓之上,却并未急着取下堵门的木头:“来者何人?”
门外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一个压低的男声:“张俊,开门。”
是刘光世的声音。
张俊浑身紧绷的肌肉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放松下来,他的脸上甚至还挂上一丝轻快的笑意。他取走门后的横木,热切地打开门欢迎来者:“你来了。”
“——刘、刘光世?”
杀鸡般的尖叫从张俊背后响起。
是赵构。
在看到刘光世的那刹,项上那看不见的危机钢丝彻底收紧,赵构瞬间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惊惧与痛苦。他凸着一对眼睛,看看刘光世,又看看张俊,被两人彼此熟稔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张俊?张俊?!快过来、快带朕走!”
然而两人谁都没搭理赵构。
“既然你来了,那我先走了?”
张俊让开身子,待刘光世进来之后,就无比急切地想门外钻。但张俊才刚探出一个头,就差点撞上一把柴刀的锋口,全靠多年打仗的警觉才能堪堪躲过去。
“刘光世!”张俊气急败坏地缩回头,瞪着庙门口的人,不善道:“这几人是谁?”
原来刘光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庙门口,还站着四五个战战兢兢的男人。
这些人神色拘谨,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他们统一穿着灰扑扑的衣衫,布料是最粗糙的那种麻,还沾着脏兮兮的泥点子。男人们半弓着背,听到张俊发怒,习惯性地挤出讨好的笑,嘴巴嗫嚅着字句,不用猜也知道是在准备挤出一两句“贵人对不住”“小的惊了贵人”之类的求饶话语。
“石匠,泥师。”刘光世的介绍吝啬至极。
张俊视线下移,终于看到那些人手上拎着的玩意,錾子,楔子,锤子,剁斧……倒的确是石匠和泥师惯用的工具。
“你喊他们来作甚?”张俊面色不善地让开身,让这五个底层的匠人进入寺庙。
看着石匠这一行人向里走去,张俊以为刘光世反悔了,转而想将赵构软禁在庙里。动怒的张俊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反手关上庙门,转身嘲弄道:“你不会是想给陛……老爷修庙吧?你真以为老爷会安心呆在这儿?”
“修庙不假。”刘光世挑挑拣拣地回答,含糊其辞,抬手示意匠人们开始工作。
“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俊一把拎住了刘光世的领子,凶恶道:“当初说好了,我带他出来,而你负责……”
张俊急急吞回那句话,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总之,你若是不弄死他,我就弄死你!”
刘光世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张俊松开。但张俊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挑衅般地将刘光世往墙上一推,露出个凶狠而嗜血的笑容:“给我一、个、解、释!”
赵构躲在远处,原本忧心如焚,但眼看着那边的两人起了争执,当即大喜:这庙没有后门,光指望他自己,想必不可能突破两个武夫的封锁闯出去,如今之际,只能……赵构打定了主意,悄悄蹭到一个正在搅和黏土浆的工匠身边。
他挂上一个惯常的笑,想和工匠套套近乎。可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赵构的脸色猛地一变——
工匠身上的汗味扑面而来,赵构下意识捂住鼻子。
可这还不算,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集中到了工匠那黢黑的脖子上,眼瞅着汗珠从深褐近黑的皮肤上滑落,如同大雨过后的淤泥,而那青黑的血管好似在泥地里翻滚的蚯蚓……赵构猛地干呕起来,被恶心得头晕目眩。
赵构的一生,从呱呱坠地时就被各种高级的熏香包裹,而他目光所及之处,见到的都是洁净整洁的臣子奴仆。即便在作秀时需要会见下民,那些百姓也都被提前拾掇得干净整齐,如此方能显得大宋国富民安,显得赵构治理有方……
他从未接触过这样带着汗臭和泥垢的百姓。他从未接触过这样活生生的黎民。
今天他终于靠近了他们。
但赵构只觉得恶心。
赵构摘下腰间的香包放到鼻尖狠狠嗅闻,如同犯了病的肺痨鬼。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应该露出笑容,装作平易近人的模样同工匠继续套近乎。
一番生理与心理的博弈之后,赵构花了数秒做好心理准备,艰难地放下香包,再次挤出温和的笑:“老师傅,打搅了。”
工匠抬起头。
他打量着面前的赵构,先是看了看赵构上半张脸那紧锁的眉头和写满厌恶鄙夷的眼眸,又看了看他下半张脸格外割裂的僵硬笑容:“让贵人见笑了。”
赵构这一番举动明明格外冒犯,工匠却颇为好脾气地憨笑一下,甚至主动向远离赵构的方向挪了挪。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局促地掸了掸,抖落尘土后,又抚了抚根本没法抹去的衣角褶皱,最后用指甲熟练地抠掉了上面陈旧的泥点和脏污。
赵构感觉自己的胃里又开始翻腾。
他逼迫自己将目光定格在工匠的眼眸上——忽略眼皮上的汗液,那黑白分明的眼珠算得上是工匠身上最干净的部位之一。赵构忍着恶心,指了指自己:“你可认得朕?”
工匠看了一眼赵构,随即习惯性地垂下了头。他的眼神顺着低头的姿势,沿着赵构的衣衫缓缓滑落,最终定格在了他指尖扣着的那只龙纹香包上。
在赵构看不到的地方,工匠的眼神诡异的可怕,混杂着喜悦和恭敬,又隐晦地闪烁着憎恨和犹豫。
但在赵构的眼里,面前的工匠只是老实地点点头,颤着声音求证:“是陛下吗?”
赵构松了口气,认得就好办了。他顾不得汗臭刺鼻,急切地靠近工匠,压低声音快速命令:“带你们来的那个人,他想要弑君。你想办法带朕出去,待朕脱离险境,必会厚厚嘉奖于你!”
听到这里,工匠面上的肌肉抽搐般地一抖,像是才醒悟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阴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这,这……”
赵构又是一番威逼利诱,终于逼得工匠点头:“草、草民想、想办法。”
……
“修庙?你疯了?”张俊拽着刘光世衣领的手越发收紧,神色急躁中带着一丝嘲讽,“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与金人的和议根本谈不成!这留给太后的庙怕是用不上了——你知道他刚才和我说什么?他准备把这庙改成岳飞的生祠!”
“哦?”
听到这里,刘光世终于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远处围着泥师团团转的赵构,笑了笑:“那陛下倒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要如何讨好岳飞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今天你先得把他给我解决了。”张俊暴跳如雷,又在刘光世胸口猛地一推:“你别以为他这是良心发现,他在后院那棵糖棕树下给岳飞留了坟包……说不定,还能有你的一份!”
刘光世的眼神掠过那棵高大的糖棕树,俨然也知道树的寓意,神色瞬间阴沉不少。他顿了顿,依旧耐心地和张俊说话:“这庙若改成岳将军的生祠倒也不错,实不相瞒,我也给陛下看好了地方。”
“刚才在天幕上你也看到了,岳飞坟前跪了四个人。”看到张俊瞬间紧张的神色,刘光世笑了笑,继续平静地往下说,“但我倒觉得,这四个都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杀害岳将军的,另有其人。”
张俊听懂了刘光世的暗示,他讶然地抬眼,喉结因为紧张而上下滑动:“你、你的意思是说……”
事实上,张俊颇为意动,若能让赵构取代他跪在那里,使他免去“四奸”恶名,那自然再好不过。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到了这个地步,张俊也懒得再遮掩弑君的意图。更何况,在他看来,他本就是遵从赵构的命令去陷害岳飞,若不是赵构,他也不会落到遗臭万年的地步。
“他可是皇帝!”
张俊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说不上是惶恐还是期待,他抬手指了指天幕上的月兮,补充道:“在他们那里,小小女子都胆敢点评帝王,但尽管如此,他们仍旧不敢让皇帝跪在岳飞坟前。他们都办不到,何况是在大宋?”
刘光世沉吟片刻,突然开口:“我问你,你觉得天幕上那尊铁像的模样像你么?”
“当然不像!”张俊毫不犹豫。他说起这个就来气,皱着眉无比愤恨:“若不是那铁像前钉着一块刻有我姓名的铁牌,光看那铁像,谁知道那是本将军?要是被本将军知道是谁雕的,我定要宰了他全家!”
张俊如此愤恨不无道理。月兮展示的杭州岳飞庙里的四奸铁像,因为历代百姓的捶打,已经更迭了不知道多少代。或许最初那代的铁像确是仿着张俊的模样铸造,但百年过去,别说张俊的画像不知真假,就算是真,工匠们动手时,也难免掺杂些个人情绪和偏好,比如——将铁像的五官朝着传统奸人的模样刻画。
看着陌生的五官刻着自己的大名,叫张俊怎能不气。
“那就对了。”刘光世又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若这岳飞生祠里跪了一座无名无姓的铁像,就算他的五官看着有些像陛下,可谁敢真的说出来,他就是陛下呢?”
就如同皇帝的新衣。
众人看到是一回事,揭穿又是一回事。谁敢冒着大不韪,替一个名义上在皇陵里安寝的皇帝鸣不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只要皇位上坐着人,谁还去管一个“死去”的皇帝?
想通了这一点,张俊哈了一声。他斜着眼看刘光世,嘴里啧啧称奇:“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木头愣子,没想到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倒是我看走眼了。”
张俊满意地拍了拍刘光世的肩膀,松开手退了几步。再转身,他看那些泥师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张俊嘴角噙着笑,愉悦地看着远处的工匠把砂砾和石灰拌在一起,又添上黄土,搅合成白灰色的黏土浆。
“那是什么?”突然间,张俊注意到赵构躲躲闪闪地藏到一个柱子粗细、约莫半人高的木桶身后。他顿时眼神一凛,去看刘光世:“他们在干什么?你的人不会真想帮他逃出去吧?”
那边“答应”帮赵构想想办法的工匠此时正半蹲在赵构面前,有些为难地请求:“陛下,能不能,能不能……跪、跪下来?”
“跪下来?”赵构眉头一皱就要动怒:“朕乃堂堂天子,怎可……”
“可是这个桶,只有您半身那么高。”工匠手足无措地比划了一下木桶的高度,神情看上去颇有些可怜兮兮,几乎是哀求般望着赵构。他比划完高度,又将手臂在胸前围成了个圈,小心翼翼地解释:“木桶大小倒是差不多,陛下您缩着点身子,把手放在背后,还是能进去的。就是高度……”
“你要朕进、进这个桶?”赵构的脸色瞬间绿了,“这桶是拿来做什么的?”
“这原本是拿来做太平缸的。”工匠掀开桶盖,又当着赵构的面利索地把桶底部的木块敲落,将其彻底变成了一个上下中通的圆柱。工匠看了赵构一眼,继续解释,“太平缸就是用来救火储水的水缸,一般放在宅子的正门墙根处。通常先是备好一个木桶,然后将和好的黏土和石灰放在里面,然后……”
“皇宫里多得是,朕知道。”赵构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但朕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太平缸。寻常的缸,下窄上宽,缸肚越大越好才能储水,你这个……”
工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赵构,像是惊奇于他居然还懂这些,但他的面色很快又恢复寻常,继续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是贵人吩咐的此等模样的太平缸,草民只负责上工,也不敢多问……”
“行了。”赵构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先说正事,朕钻进去后,你准备如何行事?”
“这太平缸本就是放在墙根下儿,正好近大门。草民的兄弟一会儿会想办法吸引贵人们的注意力,草民就趁这机会抱您去墙根儿躲着。陛下不见,贵人们必定慌乱。等他们两位都去后院寻您,草民就趁机抱着您冲出去——离这儿不远就有一家木料店,把这桶往那店里后院一放,盖上盖子,谁都认不出来。”
“你们就不能直接想办法引走两人吗?”
“草、草民办不到啊!草、草民害怕……”
赵构又和工匠来回拉扯了一番。工匠虽然面上摆着一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表情,但这次却格外的坚持己见。无论赵构提出什么逃跑计划,他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口咬死这木桶之策才是最好的办法。
到最后,工匠似乎也急了起来,他抬手抹掉额头的汗,像是被逼急的兔子,结结巴巴地“抗议”:“草、草民也是豁出去了,为了陛下,俺们兄弟几个算是堵上了性命。时间不等人,您、您看着办吧!”
……
“等他进去了,又如何?”张俊抱臂,装作一副还在和刘光世闲聊,丝毫没有专注赵构的模样。
刘光世余光看着赵构黑着一张脸打量木桶,嘴角挂上一丝残忍的笑意:“这既然是岳飞的生祠,那他就不用跪在坟前了。我看跪在这大殿之前、进门的显眼处最好,你觉得呢?”
“就这儿?”张俊看了一眼赵构站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中轴线上,恰好对着大殿的正门,倘若殿内摆上岳飞的雕像,那个位置正好在雕像的视野内,就仿佛雕像俯视着赵构。
“你这木桶也是定制的吧?”
看到刘光世点头,张俊挑眉,继续追问:“就只是拿来哄他下跪?想要他跪下还不容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且你不是要在这生祠里弄个铁像吗,他在这里跪一会儿又有什么用,赶紧拉过去教人刻个模子才是真。”
说话间,远处的赵构已经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颇为巧合地正好面朝大殿。他死到临头尚且不知,还龟毛地让工匠站到自己身后,绝不肯让贱民占自己一丝便宜。
“你不觉得,他自寻死路的样子很有意思吗?这也是他自己把脖子往铡刀下放,算不得我们弑君。”
张俊一脸怀疑。
“行,那我同你说实话。塑铁像,要烧铁汁、打模子,没个三五天绝对弄不完。更何况铁汁都是拿来煅兵器的,你我一动手,绝对会惊动宫里。”
“反正都是做塑像,木的铁的水泥的,都差不多,重要的是速度快,模样准。你可知道太平缸的做法?拿木桶做底子,里外糊上泥浆,晾干了就坚硬无比、水火不入。”
张俊终于明白了刘光世的想法,突然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哆嗦。他也是上过战场,堪称杀人如麻的老兵,但到了这一刻,他依旧无措地手脚冰凉,唇舌打颤:
“你、你这是准备把他……活填了?”
张俊的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一群低头干活的泥师: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熟练地往地上泥浆里倾倒砂石、添加黄土,然后搅拌、搅拌……恰如一群磨刀的刽子手。
“他们、他们都知道?你早就找好了人?你为今天准备了多久?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
张俊语无伦次,肝胆欲裂。他眼见着赵构的上半个身子已经完全套进了木桶,而那个工匠此刻正忙着在赵构脸颊的位置给木桶开洞。他这才发现,不远处角落里的石匠早就开始雕刻了,手下那一副石料俨然已有了赵构五官的雏形。
“临时从宫门前的市集里拉的。”刘光世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张俊,语气波澜不惊:“刚才宫墙上好大一出戏,恨他的百姓数不胜数,找几个肯动手的人并不难。”
“好吧,好吧……”
张俊原本嚣张的气势一再萎靡,他如今陷在恐惧的余韵里瑟瑟发抖,望着刘光世的眼神里写满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恐惧。
张俊开始真切地同情赵构了,他几乎可以想象赵构临死前的绝望场景:在狭小的木桶里动弹不得,呼吸困难,抱着求生的希望忍耐着,却不料最后迎来的是彻底的绝望。
视觉被剥夺,只能感受到泥浆一点点糊上自己的身子,从潮湿柔软逐渐变得干燥僵硬,如同这一场帮他逃脱的谎言,温水煮青蛙般逐渐暴露狰狞的真相,最后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而赵构的双腿,动弹不得的双腿,会从最初的疼痛难忍逐渐变得麻木无感,最后彻底失去了感知,像是一棵木头一块石碑,沉默地锁住了赵构逃生的希望。
他会尖叫,求饶,在有限的空间里拼命地挣扎。
这个木桶就如同缩小的棺材,赵构肯定会用被束缚在胸前的双手抓挠木桶内壁,试图破开木桶。指甲抠挖木板,会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抓挠声。但等木屑刺满赵构的指甲缝,等鲜血淋淋的十指传来钻心的疼痛,无用的君主又只能淌着眼泪,用牙齿拔掉指甲盖里的毛刺,吮着流血的指尖哀哀哭泣。
然后他会哀求,先是威逼,再次利诱,最后甚至还会忏悔罪过。
等他好话说尽之后,赵构的眼前会投下一片阴影。
他满心欢喜、拼命抬眼去看,却发现遮住天空的不是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脸,而是一瓢肮脏而沉重的乌黑泥浆。
在他痴呆的目光中,泥浆顺着木桶内壁滑落。
第一瓢泥浆不会很多,所以能给赵构留下足够的反应时间。泥浆会先挂在木桶内壁上,因着重力而慢吞吞地流过赵构眼前,让他足以清晰地看见第一瓢泥浆到底掺杂了多少石砾、多少黏土。
当然,因为取水麻烦,兑泥浆的时候也可能用上了工匠的尿液。但这一次赵构不会再感觉恶心了,他会拼命忍住胃里的翻腾,生怕吐出来的呕吐物会积在木桶里,成为加速他死亡的又一利器。
泥浆最终停留在了他的腰部,如泥沼,如绝境,如魔鬼的手,湿漉漉地扣住了他扭动的身体。等赵构反应过来的时候,等他的尖叫冲破喉咙的那刻,如同一个信号,头顶再次覆上一片阴云……
这一瓢,只是开始。
更多的泥浆从头顶落下。
最终,赵构会活着看着自己被泥浆吞没,然后在绝望中死去。
“如此酷刑,倒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张俊闭了闭眼,有些不忍。他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给赵构求个情。
刘光世像是读出了他的想法,手掌轻柔地摁在了张俊的肩膀上,笑容温和:“我开玩笑的。”
张俊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个笑:“我就说,你肯定不会……”
“我怎么会让陛下就这么死了呢?”刘光世笑容不变地打断张俊,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这么死了,还是太便宜他了。”
“陛下会活着的,会活很久、很久……”
第 62 章 【爱国诗】辛弃疾
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感和束缚感,上半身卡在桶里的赵构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他的手臂被紧紧卡在木桶与自己胸膛之间,手肘刚巧抵在肺部的位置。只要赵构一进行需要大口呼吸的动作,就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肺叶被手肘戳得暗暗发痛。
“这样就可以了吗?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赵构透过面前的孔洞——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工匠在靠近他脸部位置的木桶上凿了一个大洞,还将边缘修整得异常规整,方便赵构窥探外侧——赵构看到工匠蹲在他的面前,黝黑的面庞不知为何挂上了兴奋的笑容。
“快了,陛下,草民这就去找人。”
工匠一边应付赵构,一边抬手合上了赵构头顶的盖子,并再二嘱咐:“陛下的双腿裸在外面,实在显现,这有点不太好办。草民一会儿拿石浆帮您遮掩遮掩,您先将就着盖一下。可能会有点湿,有点重,您到时候可千万忍住了别出声。”
“什么?你刚才怎么没说?不是说只要钻桶里就行吗?喂?喂!回来!”
仗着赵构不敢大声说话,工匠对身后的呼唤置若罔闻,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赵构的视野范围。
头顶盖子一被合上,桶里的光源瞬间减弱,被抛在桶里的赵构如今只能透过孔洞观察外面的情况:他看到工匠起身向远处走去,和他的匠人兄弟们低声私语了几l句,那几l人点了点头,随即拎着铁锹和木桶向赵构走来。
正如工匠所说,赵构的腿上很快传来沉重濡湿的感觉。
赵构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但随着腿上的泥浆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一种毫无由来的恐惧顺着动弹不得的双腿窜上脊椎,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
铁锹铲动的声音。
泥浆流淌又凝固的感觉。
那种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的窒息感,让赵构有了一种自己正在被活埋的错觉。他不禁有些难受地动了动腿。
他抖动的幅度并不大,却奇异地惹怒了外面添土的工匠。
一个人突然抬起铁锹在赵构头顶的木盖上重重一敲,随即又顺势往下,照着赵构的膝盖窝狠狠一铲:“别乱动!”
你有去庙里礼佛的经历吗?
你见过庙里那种比二四人围抱还要大的铜钟吗?
作为皇帝,作为一个佛法爱好者,赵构每年正月都会去灵隐寺礼佛。
灵隐寺的最高处,悬着一个巨大的铜钟,只要敲响它,山下的十里八乡都能听见。每年新春,赵构都会扶着那有他腰身粗细的木质钟锤,在高僧的协同帮助下,重重敲响铜钟,寓意皇帝给大宋带来新一年的福气。
以前光是站在钟旁,他就觉钟声震耳欲聋。
而如今,赵构恍惚以为自己站在了钟下。
整个木桶就如同一个天然的回音壁,外面工匠在木盖上敲下的那一击,恰如将赵构扔在了发出巨响的铜钟下。明明是一声巨响,却在木桶里接连激荡,最后汇成四面八方的刺耳噪音,如同无形的利箭一般,反复戳刺着赵构的耳膜,给他带来强烈的晕眩感。
一时间,耳朵里除了嗡嗡之声,赵构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但这还不算什么。
赵构只来得及为“我要失聪了”的念头害怕一秒,因为下一刻,膝盖窝传来的剧痛占据了所有的感官,令他不受控制地发出惨叫。
铁器先是狠狠撞击在柔软的韧带上,随即又摧枯拉朽般地重创了髌骨、股骨……只听得咔嚓几l声脆响,半月板彻底碎裂——这意味着赵构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直到此刻,赵构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请君入瓮的表演!
这些贱民压根就不会帮他,他们和刘光世一样,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
“错了,陛下。我们不会让您死的。”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赵构的思绪。
他猛地睁眼,发现刘光世不知何时半蹲在了他的面前,两人彼此对视,赵构看到刘光世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别害怕,陛下,不会死的。”
看出了赵构正因疼痛而有些神志模糊,担心他刚才没听清楚,刘光世又好脾气地轻声重复了一遍。顿了顿,他又“好心”地补充一句:
“起码不是现在。”
“你……你们……”赵构才刚张嘴,就被堆积在人中上的各类湿咸的液体堵了满嘴。他恼怒地甩头,却无法阻止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往下流淌。几l秒后,赵构难堪地伸出舌头,忍者恶心舔掉了挂在嘴唇上的鼻涕、冷汗和血液。做完这一切,他喘着气,憎恨地望着刘光世:“你、你们……到底要对朕做、做什么?”
“陛下的表现,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刘光世文不对题地回答道。他的眼神依旧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赵构惨白的面容:“我以为陛下会求饶。”
“求饶……有用吗?”
“或许有用呢?”
张俊也凑了过来,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恶毒的光亮,饶有兴致地为难赵构:“陛下要试试看吗?”
赵构嘴唇一抖,内心无比挣扎。
一方面,理智告诉他,无论他说什么,这群穷凶极恶之徒都不会放过他,倒不如想办法激怒他们,求个速死也算善终;但另一方面,怯懦的天性却拼命尖叫着让他试着求饶——刘光世和张俊就算再凶残也是汉人,还能比完颜兀术更可怕不成?他当年就差跪在金人面前磕头认父,如今又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正求饶是他最擅长的绝活。
“求求你们……饶了朕吧……朕,哦不,我知道错了……”
一番思想斗争后,赵构呜咽一声,两行清泪随之流下,当场给臣子们表演了什么叫说哭就哭。红肿的眼眶混合着嘴唇上的鲜血,猛地一看,还真有点几l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张俊颇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咕哝着什么软蛋、囊种之类的骂人话。刘光世则缓缓起身,将位置让给了刚才那群忙活的工匠:“陛下要向他们求饶才是。”
赵构一怔,终于认真去看那几l张写满愤怒的脸庞。就算知道自己要依靠这些匠人才能逃出陷阱,但因为傲慢,他刚才甚至没有费心去记那几l个工匠的模样,就连他主动找上的那个泥师是哪一个,他也是花了一些时间才勉强分辨出来。
“额……朕……”
赵构卡住了。
就连称呼也自动换回了“朕”。
赵构他可以恬不知耻地向金人称臣,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对臣子称我,但唯独对爱戴他的大宋百姓、对尊敬他的汉人子民,他却莫名其妙地开始讲究“骨气”和“地位”。他的目光在那几l张黑黢黢的脸上转来转却,却死活不肯说一句道歉,不肯施舍一个眼神。赵构熟读儒家经典,可自诩深受儒家熏陶的他却偏偏忘记了亚圣孟子的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傲慢地将百姓视为私产和奴仆。
赵构也曾逃亡的路上多次乘船,在海上流浪数月的他却偏偏忘记了唐太宗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箴言。见惯了平静的西子湖畔,赵构忘记了沉默的水流也可变为夺人性命的巨浪。
“这么难吗?”张俊抓住时机落井下石,摸着下巴不怀好意:“要不算了吧陛下?战场上刀剑无言,臣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早就看开了,死便死了!大不了……大不了您下辈子再做皇帝享福就是。”
但张俊的这一言,却令赵构下定了决心——他可是皇帝!他这一辈子东躲西藏,受尽苦楚,眼见着就能与金人议和享福了,怎么能在这个紧要关头殡天?!不就是向贱民求饶几l句?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他回宫后,这群人统统难逃一死!
“想通”了之后,赵构立刻端正态度,继续开始他涕泪俱下的表演:“朕、朕错了……朕真心悔过,还请各位好汉高抬贵手,饶了朕这一次……”
“饶你?!”
但刚才还好脾气的工匠突然翻了脸。横眉怒目,咬牙切齿:“我们都恨毒了你!你这个陷害岳将军的卖国贼,我们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取你狗命!”
“我们刚才就在宫门前,你的一言一行,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和秦桧狼狈为奸,如今奸相已死,是时候送你这个昏君上路了!”
工匠们你一言我一句,态度俨然毫无回转余地,誓要以赵构的血来平胸中恨意。
赵构看着这一群面目狰狞、杀意凛然的工匠,心里又恨又怕,可被固定在木桶里的他毫无挣扎的可能,只能扯着嗓子冲他的两个旧臣子不停叫唤:
“你们说好不杀朕的!刘光世!刘光世!”
“张俊!朕求饶了,求饶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兑现诺言,朕要活,朕要活!”
“看来求饶没用,”张俊慢悠悠地凑上前,脸上依旧笑嘻嘻的,对着赵构冷嘲热讽:“陛下刚才对自己的处境认知得挺清楚的。哎呀,这下白求啦!”
赵构一愣,终于被张俊气到了。他的脸色青白交替,嘴里“你你你”个不停。张俊担心赵构被自己这二言两语气得一命呜呼,赶忙收敛笑意,婉转了神色:“哎哎哎,陛下别气!臣遵守诺言,臣不会让他们杀您的。”
看到赵构脸上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张俊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心里暗骂蠢货:“陛下,我和刘光世一定会让您活着。”
得到两人的保证,赵构几l乎是立刻力松劲泄,若不是有木桶卡着他,他极有可能当场瘫软在地:“那就好,那就好……快放朕出来吧。”
“但是——”
张俊冲赵构眨了眨眼,又咧开嘴:“想活可以,但陛下还得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
“您知道的,您罪孽深重。如今若不受点罪,恐怕难消这群匠人的心头之恨——我和刘将军也才两人,赤手空拳的,怎么打得过这一群精壮的好汉?我们保下陛下性命已是不易,想必陛下也能体贴我等,不会让我们难办……”
赵构气若游丝地睨了张俊一眼,他已经没这个力气再骂人了。赵构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逃出木桶,然后找个医官看看自己的腿——
膝盖处火烧火燎的疼痛越来越轻,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自从双腿被埋进泥浆中固定,随着时间的流逝,赵构逐渐发现,自己对下半身的感知越来越弱,全靠着膝盖处的那点儿疼痛判断双腿位置。疼痛越来越轻,意味着血肉逐渐麻木,当他彻底感知不到疼痛的那一刻,也意味着他的双腿彻底坏死。
“你、你们要如何?朕都答应,朕都答应!”
“那就好办了!”张俊一合掌心,满脸欣喜,像是在为赵构的配合而感到由衷的开心。张俊先是习惯性地在自己的腰侧摸了一下,却没有找到熟悉的武器,于是只好冲刘光世伸手:“借把刀?”
刘光世扔了一把匕首给张俊。
张俊丢开刀鞘,将银亮的刀锋在木桶上拍了拍,随即抵到孔洞旁边。迎着赵构惊恐的眼神,好心情的张俊无比耐心:“陛下,张嘴。”
“张、张嘴作甚?”
赵构一边卖力后仰,一边用眼神拼命拒绝。他原以为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无非一些金银财宝或者高官厚禄。赵构想到的最可怕的结果,也不过是提前退位,找个佛庙了此残生。
“刚才宫门前的百姓都说,陛下说话很不中听,总是求和求和的,听了让人心烦。”张俊晃了晃匕首,耐心劝导:“其实这是笔划算交易,一条舌头换一条命,孰轻孰重,陛下应该分辨得出。沉默是金,陛下金尊玉贵之人,以后大不了提笔写字便是。可若是没了‘以后’……”
“你、你们竟敢损伤龙体?”
“龙体不龙体的,如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保全陛下这条真龙的性命。”张俊拿匕首挽了一个剑花,指向身后那群虎视眈眈的工匠,意味深长道:“这年头想要屠龙的人可不少,陛下还是早做决定……换个人来动手,陛下说不定更为遭罪。”
一番沉默后,赵构终于有所行动。
他眼里闪烁着泪光,缓缓靠近孔洞:“你……你轻一些。”
“陛下放心,臣手起刀落,麻利得很——还请开开金口,好让臣把刀伸进去。”
张俊正在兴头上,他没注意到身后的刘光世正在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打量他。
刘光世看着前方兴致勃勃的张俊,眼神冰冷而厌恶。就像他不明白张俊这种踩高捧低,欺凌弱小的恶趣味从何而来,张俊也不知道刘光世再二嘱咐要割掉赵构舌头的意义何在。
但对于刘光世和他身后的这群匠人来说,割掉赵构的舌头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省事——没有舌头,就不会说话。
正如最初所说,刘光世从一开始就想要赵构活着——痛不欲生地活着。
他将赵构固定在此,为的是让他每天亲眼目睹身边来来往往的万千百姓叩拜岳飞塑像。有口不能言,有腿不能行。他要赵构跪在岳飞的塑像前,每天接受百姓的唾骂和侮辱,然后在这更胜凌迟般的酷刑里,怀着绝望的心情祈求死亡降临。
但死,是一种解脱,一种恩赐。
在赵构赎完自己的罪孽之前,刘光世和百姓们不会允许他死去。他们不仅会每天派人给他喂食流食,还会用最好的参汤和药物,找最好的医官,悉心吊着他的命。
他们要赵构,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面具做好了。”
一直在角落雕刻的石匠终于起身,吹掉手上的粉末,将新鲜出炉的石头面具递给刘光世。
这面具颇有机关,不仅五官与赵构十分相似,而且在瞳孔的地方,还留有两个细小的洞眼——纯粹的黑暗会将人逼疯,所以生理本能会逼迫人主动透过这两个洞眼去勘探外界。如此一来,赵构每天会眼睁睁看着周身人来人往,自己却困在塑像内无法求救——只有这样的心灵酷刑,才能让他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学会忏悔。
就在刘光世把玩面具的同时,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
不用想也知道,是赵构终于被割了舌头。
张俊有些为难地看着满口鲜血的赵构,犹豫着要不要扯块布条给赵构止血。但还没等他行动,一位工匠突然走上前来,径直越过他蹲在赵构面前。
工匠似乎颇通医术,面对血糊糊的赵构眼神都没变一下。他利索地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止血药粉,倒在一块干净的棉布上,随即快准狠地塞到了赵构嘴里。
“他的舌头。”张俊将手里腻滑恶心的肉块丢到刘光世脚边。
张俊看着刘光世,颇为感慨:“我俩这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刘光世淡淡看了他一眼,抬腿将赵构的舌头踩成了烂泥。他挥手,示意工匠们继续动工:“开始铸模吧。”
泥浆不停落到木桶上,在赵构的呜咽里糊满了木桶外表。待泥浆逐渐变干变硬,工匠们又抛开了铁锹,各自拿起手里的錾子,锤子,在没有完全干成块的黄泥上开始了雕刻工作。
脖子,肩膀,手臂……一个没有脸的赵构塑像很快成型。
雕塑的“衣服”除了没有显眼的龙纹,款式模样都像极了皇袍,就算百姓不认得赵构的脸,也能通过别具一格的服饰和令牌,飞快地认出这个奸人跪像的原型。
做完这一切,工匠们起身退到一旁,而唯一的石匠指着木桶里赵构惨白的脸,平静地开始介绍:“我们开工前已经估计过尺寸,这石头面具刚好可以卡在木桶的孔洞上。只要手法得当,每天晚上喂食的时候就可以轻易取下。”
“除此之外,我还在面具上开了四窍:鼻孔的洞眼用来呼吸,瞳仁的洞眼拿来外窥。若是哪里还有不足,请将军指出,我就地完善。”
“已经很好了。”刘光世冲他点点头。
一旁的张俊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匠,脸上的表情又开始变回最初的惊恐:“你们要他活着,原、原来是为了……”
刘光世没有搭理张俊,抬腿向前走去,站在他和赵构之间的张俊忙不迭地闪到一旁,心有余悸地看着刘光世手里的石头面具。
赵构一直在拼命叫喊。
但没了舌头,又被布料堵住了嘴,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蚋,别说几l步之遥的张俊,就算是近在咫尺的刘光世也很难听清。他以为的“嘶吼”和“尖叫”,在众人听来不过是鼻音般的哼哼。
发声求饶不得,赵构又转而用眼神哀求。
他的眼泪如如滂沱的夏雨,将他养尊处优的面庞沾染得狼狈不堪,他望着刘光世,苦苦“哀求”……刘光世面无表情地将石面具扣到木桶的孔洞之上。
随着赵构被石头面具遮盖了面容,这尊欠了几l百年的雕像,终于宣布大功告成!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何况叛国灭族之罪乎?
这是皇权的世界没错。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黄袍却从来没有任何意义。
真正有意义的,是那一只只帮着套上黄袍的手臂。
谁护他们安居乐业,又是谁让他们无家可归?
谁为他们冲锋陷阵,又是谁令他们含泪上贡?
谁帮他们挺直脊梁,又是谁叫他们亡国灭族?
他们看得分明,从未判错。
第 63 章 【爱国诗】辛弃疾
“唉,我是这没想过,我竟然还有这一天。”
张俊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盯着不远处的“石俑”感慨万分。他转头望向坐在他身边的刘光世,眼神敬佩又带有些许畏惧:
“往日在朝中,你都是最沉默的那个。在书房内,你对岳飞一事的态度也不甚明朗,我当时还以为你要辞官回乡,急流勇退,却没料到,你这‘石头人’才是整个书房里最有魄力,又最下得了狠手的人。”
刘光世笑了笑:“实不相瞒,书房那会儿,我的确是在想告老还乡。”
张俊闻言,诧异地睁大眼睛:“那你怎的……”
的手指点了点“石俑”,舔着嘴唇回忆:“也对,我记得在宫墙上,他本来差点就要坠墙死了,是你不要命地把他救回来。那为何、为何你突然就……?”
“一念之间。”
刘光世淡淡回答,又抬头去看天幕,表情分不清是怅然还是感慨:“今日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刘光世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顺着刘光世的视线,张俊也抬头望向天幕。他微笑起来:“的确,今年之前,谁都想不到天上会出现此等奇象。犹记得月兮第一次露面时,讲的还是杜诗与安史之乱,那天陛下被天幕吓得当场晕厥,醒来后又连夜上山躲进灵隐寺,还让高僧围着他足足念了几天的护法经。”
怀念完过去,张俊免不了开始畅想未来:“你说,等这事了了,大宋能变好吗?”
刘光世沉默片刻,坦诚道:“不知道。”
毕竟月兮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把南宋皇帝一溜烟地骂了个遍,眼见这皇帝一代不如一代,众人那是越听越心凉。一长串皇帝名单中,也唯有下一任宋孝宗赵眘得了月兮几分青眼,堪称南宋奋发图强的唯一机会。只可惜他壮年时期摊上赵构,老年又倒霉地看走了眼,禅位给了不孝子赵扩,最后郁郁而终。
“也是,我们才活几岁,哪管得了大宋千年百年。”张俊理解错了刘光世的意思,以为他在考虑良将贤臣之事。见刘光世面色肃然,张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岳飞、陆游、辛弃疾,有此三子,保大宋百年不成问题。”
提到辛弃疾,张俊突然激动了起来,捏着刘光世的肩膀兴奋道:“你刚才听到没?辛弃疾官复原职之后,又去北伐了!”
“北伐?”刘光世刚才在全神贯注在处理赵构之事,倒还真没留意月兮讲的内容。他坐直身子望向天幕,目光炯炯有神:“成了没?”
“还没讲到,我跟你说……”
“轻点!”刘光世虎目一瞪,随即又迫不及待地仰头观影,“先让我看看!”
张俊翻了个白眼,无声腹诽:他这讲话能有多大声?要真说大声,还不如让那群工匠赶紧走人。
张俊瞥了一眼那群还在角落里叮叮当当,不知在雕琢什么东西的工匠,心里郁闷极了。
【绍熙五年,即公元1194年,宋孝宗赵眘临死前想见儿子一面,但因为惧内,光宗赵惇竟然不敢前去探望父亲。农历六月初九,宋孝宗驾崩,按照礼仪,皇帝赵惇应该主持葬礼。但光宗以有病为由在后宫寻欢作乐,对葬礼不闻不问。大臣们实在看不下去,他们忍受不了这个疯子继续当皇帝。以知枢密院事赵汝愚、知阁门事韩侂胄为首,一些大臣拥立光宗的儿子赵扩即皇帝位,尊光宗赵惇为太上皇,史称“绍熙内禅”。】
【只可惜,新登基的宋宁宗赵扩也是一位没有主见和理政能力的皇帝。韩侂胄因为从龙之功受到宁宗的信赖和重用。但贪婪的他并不满足于现状,在掰倒了绍熙内禅中的另一位功臣赵汝愚之后,又大举开展文化清洗,史称“庆元党禁”。等士大夫们战战兢兢之后,俯首听命之后,韩侂胄又将目光对准了北方。】
【此时,宋金形势发生了微妙变化,宋宁宗和韩侂胄认为北伐的时机已经成熟。
金国皇帝金世宗与南宋孝宗皇帝签订《隆兴和议》,之后平息干戈,两国进入长达半个世纪的和平盛世。金世宗去世后,皇长孙完颜璟继位,是为金章宗。金章宗在早期尚能勤勉朝政,后期却沉溺酒色,重用奸佞,致使金国国力日衰。
中原地区汉人同女真族的矛盾从来就没有真正缓和过,金人霸占汉人土地,但本身又不会耕作,只能强迫汉人成为佃农,然后用更残酷的手段进行剥削和压迫。汉人不堪忍受,纷纷逃亡,致使大量土地撂荒。金人无所依靠,重新霸占新的土地,如此形成恶性循环,中原农桑日益疲惫。
人祸天灾,祸不单行。由于金章宗对河流水道缺乏管理,中原地区水灾蝗灾轮番肆虐,黄河三次决堤,并于1194年夺淮入海,致使国计民生雪上加霜。困于生计的贫民纷纷揭竿而起,以太行山为依托,开展了针对金国统治的武装暴动。
就在此时,趁金国无暇他顾之际,原先臣服于金国的蒙古各部落也强势崛起,草原争霸风起云涌。金国国力不济,无法平息这些叛乱,加上国内一些贵族与蒙古相互勾结,纵容蒙古与金国对抗。如此一来,蒙古力量更是一发不可收。
无奈之下,金章宗试图引导蒙古部落相互残杀,自耗力量,却没想到遇到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一代雄主,在短短十多年内统一了蒙古草原,正式成为金国最大的威胁。】
「临安·宫内」
“成吉思汗?”
未来的宋孝宗,如今的建国公赵眘正坐在石凳上,听到这个名字,他一个激灵,显然反应极大。但事实上,赵眘在此前从未听过“成吉思汗”这个名字,他其实对金国更北的蒙古人都不怎么了解,他之所以如此激动,全因最后那句“金国最大的威胁”。
韩世忠坐在赵眘身畔,见状开口:“建国公如此欢欣,是为何事?”
韩世忠这是明知故问,他为人老练,只一眼就看出稚嫩的赵眘在打什么主意。但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辅佐这位南宋难得的明君,便也拿出了为人师长的模样,开始循循善诱,耐心教导。
赵眘果然上钩,迫不及待地将新想到的计划全盘托出:“我是在想,或许我们大宋未来可以与蒙古的那个成吉思汗合作!我们两国南北交攻,拿下夹在其间的金国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法不错。”韩世忠面上依旧温和地点头,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他望着兴奋的赵眘,语气却依旧充满鼓励:“拿下金地之后,建国公又待如何?”
“自然是恢复中原!”赵眘眼眸亮晶晶的,显然已经想好:“金地一分为二,大宋蒙古对半而分。若蒙古人能识相点,两国也可广开贸易——大宋茶叶丝绸素为蛮夷所爱,蒙古若能拿马匹牛羊来换,也不是不能考虑交易。”
“建国公想的不错。”韩世忠笑了笑,“但您也听到了——成吉思汗,一代雄主——既然能让后人称其为雄主,想必是野心勃勃之辈。与其合作灭金,固然能行,但金国一灭,其蒙古铁骑当真能说停就停吗?”
“将军的意思是……”
“试想,倘若您是蒙古国君,轻而易举地攻下金地后,面对一个被金人压着欺凌了数十年的孱弱之国,你是会想要与其互通有无,还是撕毁合约,一鼓作气将其一起吞并?”
赵眘倒抽了一口冷气。
也就在此时,天幕上传来了月兮的介绍:
【虽然这是后面的事情,但月兮在这里提上一嘴:众所周知,成吉思汗,也就是孛儿只斤·铁木真,他于1189年被推举为蒙古乞颜部可汗,在位期间多次发动对外战争,占领东亚金朝的大片领土,并灭亡西夏、西辽及中亚的花剌子模,其征服足迹远抵欧洲的黑海海滨,被欧洲人尊称为“上帝之鞭”。
铁木真虽然被后人称为“元太祖”,但其实元朝并非由其创立。直到公元1271年,他的孙子忽必烈从《易经》中取“大哉乾元”之意,才算正式建立了元朝。元朝建立后,1276年,元军攻占南宋都城临安,三年后,在广东崖山彻底灭亡了南宋流亡政权。
南宋亡于元朝蒙古族,并非金朝女真之手。个中原因虽然十分复杂,却与南宋后期“联蒙抗金”的举措脱不了干系。吞狼驱虎终非良策,与蒙联手犹如抱薪救火。南宋以自身经验警醒了后世——打铁还需自身硬,唯有强国才是上上之策。】
赵眘脸色煞白地僵坐在原地。
见状,韩世忠摸了摸他毛绒绒的鬓发,安慰道:“建国公莫怕。按月兮所言,今年才是公元1140年,大宋国运起码还有一百多年,一切还有回转余地。”
赵眘摇了摇头,抬眼去看韩世忠:“我不是怕,我是……”赵眘顿了顿,两行眼泪夺眶而出。赵眘猛地低下头,一边拿袖子擦拭泪水,一边低低回答:“我、我只是难过、生气。”
赵眘恨恨一拍石桌,愤怒道:“韩将军,我好恨啊!”
“恨就对了。”韩世忠并没有劝,任由赵眘在那里咬牙切齿、泪流不止。
他看着这样的赵眘,提醒道:“记住这种感觉,建国公,记住它!”
“未来的数十年,当你面对战争失利而感到丧气时,当你沉迷莺歌燕舞而逐渐懒惰时,当你被儿子气得郁郁时,都要记起今日感受到的恨——唯有恨意,才能复国!”
赵眘郑重地点点头,随即又握紧拳头,反对道:“儿子……我才不会让那小子再有机会登基,不——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出生!真是气死我也,这个不孝子!”
赵眘在那儿咬牙切齿了片刻,随即又抬起头,继续向韩世忠请教:“韩将军,既然蒙古会是我大宋未来的劲敌,那如果我们这次北伐成功,您觉得我们是否有机会将蒙古人先行斩杀?”
“不无可能。”韩世忠微笑起来,“不过斩尽杀绝并非良策。若建国公有此雄心,倒也可以效仿唐太宗。蒙古此时尚未立国,成吉思汗也还未出生。若能早日收服蒙古人心,将这‘上帝之鞭’收为己用,到那时候,大宋疆域又何止中原,甚至还能剑指那个欧、欧……”
“欧洲。”
“对,欧洲!”
听完韩世忠的谆谆教诲,少年赵眘目光灼灼,摩拳擦掌。此刻,一个伟大的计划就此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那么说回北伐——到了此时,主战派的元老们逐渐去世、凋零,如虞允文、张浚、叶衡等,早已作古。辛弃疾虽赋闲在家,但因其坚定的抗战主张,以及曾有过金戈铁马的实战经验,受到人们拥戴。
此时,辛弃疾俨然成为了没有职衔的主战领袖。正如朱熹的门生黄榦所言:“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辛弃疾的威望令韩侂胄对他不敢等闲视之,他想要利用辛弃疾来巩固自己的权柄,进而实现他的野心。】
【尽管辛弃疾对韩侂胄素无好感,但在北伐这件事上,他还是坚定地站在韩侂胄阵营。辛弃疾在赴任前,于浙东与陆游结识。陆游虽然年长辛弃疾十五岁,但在早婚早育的古代,他们其实算是两代人。与辛弃疾一样,两人都是顽固的主战派,且都于诗词有所造诣,虽未见面,但他们其实早已互相倾慕。
得知辛弃疾即将参与北伐,年迈的陆游兴奋不已。他虽不能亲临战场指挥杀敌,但由自己的朋友实现北伐宏愿,也足以让其感到欣慰。怀着激动的心情,陆游作了一首24句168字的长诗《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为其送行。
诗中,他先是称赞辛弃疾政治才能:“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历史上的名相管仲和萧何,在辛弃疾面前也甘拜下风,随后又极言祝福辛弃疾北伐成功,希望好友所向披靡:“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
但正如陆游对辛弃疾的了解和认同,韩侂胄也对辛弃疾资历深厚、威望高俊、性格倔强、难以驾驭的特点认知清晰。有才惹人妒,小心眼的韩侂胄并不想让辛弃疾抢走他的风头和功劳,所以在简单利用完辛弃疾后,甚至还没等北伐开始,他便迫不及待地过河拆桥,在宋宁宗面前多次进谗言。
恰在这时,辛弃疾推荐过的一位官员犯了罪,韩侂胄抓住机会,找了借口将辛弃疾连坐,追究他举荐不当。可怜的辛弃疾满腔热血还未一展抱负,便被降官贬职,迁任隆兴知府。
对辛弃疾来说,这一次贬官无疑是一次致命打击!
一生抱负,最后一次施展的机会就这样被断送,辛弃疾万分悲痛。在前往隆兴赴任前,他再次登临北固亭,于愤懑之中写下著名的宋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他心目中的自己应该金戈铁马,喋血沙场。然而沙场近在咫尺,却难以策马扬鞭,最终满腔愤恨化作宋词一首,道尽此生心酸。】
“得,我看又要败了。”
张俊两腿一蹬,气得半躺在地:“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大宋的问题啊,就是出在皇帝和宰相身上。只是可怜我们这些武夫了。”
张俊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把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匕首扔给了刘光世,一副心灰意懒的模样。
刘光世抬手接住了匕首。
他低头看了一眼匕首的锋刃——上面的血迹不知何时已被张俊擦得干干净净,雪亮的刀锋倒映着刘光世的眉眼,照出一双深沉的眼眸。
刘世光将匕首缓缓收好,不动声色地接过话题:“韩侂胄虽然难辞其咎,但这次北伐就算有辛弃疾参与,甚至全权交由他指挥,战事恐怕也未必能成。”
“怎么说?”
“人心涣散。”刘光世指了指天幕。
天幕上,正放映着宁宗朝堂之上的争论——
主战元老叶适一反常态,表示反对北伐:“治国以和为体,处事以平为极。臣欲人臣忘己体国,息心既往,图报方来可也。”
朱熹高徒,主战派的黄榦也极不认同:“江左人物素号怯懦,秦氏和议又从而销靡之,士大夫至是奄奄然不复有生气矣。”
武学生华岳上书:“平庸猥琐,阿谀谄媚,依附权贵,结党营私,唯知侂胄,不知君父,难以托付大事。”
……
刘光世收回手,叹了口气:“韩侂胄他只看到金国的衰亡,却严重低估了朝堂内部问题。庆元党禁刚过,我看彼时的大宋士人人心涣散,惶恐不安。更何况和议带来了五十年的和平,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宋人再度习惯苟且偷安,前几次北伐的狼虎之气也差不多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可还是北伐了。”刚说完这句,张俊蓦地想起宋孝宗即位最初那次隆兴北伐带来的严重后果,他猛地一颤,颤声道:“不会吧……”
然而事实正如张俊所料。
【韩侂胄恼羞成怒,凡持反对意见者,一律打压,一律封杀。】
【公元1206年,南宋宁宗开禧二年,五月,南宋不宣而战,发动北伐。】
【宋军进攻的战线遍及江淮,但战争过程却毫无波澜,简单到甚至有些令人感到乏味:宋军一接触金军,就纷纷溃退。从东到西,全线溃退,一败涂地,不可收拾。更加糟糕的是,在蜀地、汉中、陕西等地拥有兵权的宋将吴曦趁机反叛,他转而投靠金国,自称蜀王,不再为宋效力。】
【这次北伐,南宋不仅输掉了面子,也输掉了里子。】
【面对金国强大的兵力和压力,南宋朝廷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求和。这次,金国提出极为苛刻的条件,除了土地、绢帛、钱缗之外,还要索取韩侂胄的人头。韩侂胄怒不可遏,想要硬着头皮继续打。但在当时,朝中反对势力已经不允许韩侂胄再胡作非为。宁宗皇后杨氏与野心家史弥远相互勾结,于开禧三年十一月三日将韩侂胄秘密杀害。此后,史弥远逐渐掌握了朝廷权柄。】
【1208年9月,史弥远与金国议和,签下耻辱条约:金宋叔侄相称改为伯侄相称,岁币由20万增为30万,另加“犒军银”300万两。这份条约,史称“嘉定和议”。】
【而此时,辛弃疾已经去世近一年。】
“辛弃疾……死了?”
陆游不知不觉勒紧了缰绳,胯下骏马吃痛,长嘶一声,被迫停下。
与他并列而行的张浚冲出数十丈后才觉陆游掉队,他赶紧勒马回身,重新赶至陆游面前。只一眼,张浚就看出了这个少年郎在想什么。
诧然,失望,怅然若失……
这一路来听着天幕讲解,陆游早已把辛弃疾视为莫逆之交,甚至还同张浚商量,见完岳将军后,请准许他一人深入敌后,先去历城把刚出生的辛弃疾营救回国。
张浚自然是不准,但他格外欣赏陆游这种豪气与胆魄。这一路与陆游畅谈,他早就对这个才华横溢、见识不凡的少年青睐有加,准备以后亲自栽培,有朝一日,和他共上战场。
得知北伐又败,陆游也不过是黯然了一阵;但得知辛弃疾的“死讯”,陆游却心神俱恸。见到他这副痛心不已的模样,张浚忍不住出声安慰:“莫要难过,天幕说的是原本会发生之事,但如今你我早已跳出局外、成了变数,想必能让未来有所不同。”
陆游垂眸思索片刻,神色逐渐转为坚定:“前辈说的是,是务观着相了。”
【北伐之前,辛弃疾身体就每况愈下,一直在铅山养病。这期间,受人弹劾的韩侂胄多次想要起用辛弃疾支撑危局,表奏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要他再赴临安议事。但辛弃疾纵然有心,却因病入膏肓,实在难以承命。】
【公元1207年10月3日,南宋宁宗开禧三年九月初十,辛弃疾病逝于铅山瓢泉新居,时年六十八岁。临死前,辛弃疾尚大呼“杀贼”数声。】
【另一边,陆游接连听到好友去世、北伐失败的噩耗,遂忧愤成疾,病情日重,逐渐卧床不起。公元1210年1月26日,陆游与世长辞。临终之际,他留下绝笔《示儿》作为遗嘱:“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说到这里,我们也说完了三位爱国诗人波澜壮阔的一生。虽然三位英雄的命运各不相同,但为国效忠的底色却始终如一:岳飞“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报国壮志,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情期许,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念兹在兹……时人已作古,诗篇今尤存。诗人的不幸大多在于总有抑郁积结于心,诗人的幸运则在于总能将一种力量传递至千秋万世。时至今日,这些爱国诗给予我们的力量,依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陆游听到自己的死讯淡然无比,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倒是一旁的张浚突然变了神色,一边骑马一边偷偷打量陆游,像是在担心着什么。
张浚眉头纠结地拧成一团,内心无比犹豫:他没料到辛弃疾之死竟会对陆游造成如此大的打击,两人竟然先后去世……要不,要不就让陆游这小子去历城找辛弃疾吧?
想到这里,张浚轻咳几声,吸引了陆游的注意力:“务观啊,其实让你去历城也不是不行。”
陆游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突然改变主意的张浚,虽然不知前辈在想什么,但能让他去北地自然最好,所以陆游机智地保持了沉默,只是拿一对深沉的眸子回望张浚。
“两军对战,情报为先。我大宋一直苦于消息滞后,若你愿去历城,不妨在军中领个虚职。你去救辛弃疾的同时,顺道在金地多收集一些情报。你年纪小,又有武艺在身,做此事倒是合适。”
“情报也不必拘束于金军动静,无论山川形势亦或者风土人情,甚至于北地宋人对我大宋的想法以及金人对他们郎主的怨言,无所不可……等你归国之后,我就禀明圣上,招你入我军中,我会亲自训练你,并想法子让你上战场——你看如何?”
“务观领命!”陆游毫不犹豫一口应下。
天幕曾言,陆游一生的遗憾就是从未能亲自上阵抗金。而如今,陆游一直敬重的张将军不仅愿意对他倾囊相授,甚至还许诺让他上战场,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叫陆游如何不欣喜激动?
一个得了爱徒,一个得了良师,老少两人相视一笑,俱是无比欢欣。
黄尘滚滚,两人纵马扬鞭,一路北上……
……
「临安·岳飞生祠」
匕首抵上喉咙的时候,张俊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
“终于准备杀我了?”张俊依旧是刚才半躺在地的模样,只是掀了掀眼皮,冲刘光世露出一个散漫的笑容。
“你知道?”
虽然计谋被张俊识破,刘光世依然面不改色。匕首稳稳当当地抵在张俊的颈侧,只要刘光世再微微用力,就能割断他的颈脉。
“不然我把匕首还你作甚?”
张俊挑眉,面上依旧是刚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出宫的时候我还没看出来,你动赵构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十之八九——皇帝你都不放过,何况区区小将?”
“后来,我趁你看天幕之时,一直在偷偷观察那边角落里的匠人。他们那边叮当个不停,叫我想不留意也难——他们在凿的石像,就是我的归宿吧?”
刘光世沉默着回望,并不否认。
“我有罪,我认。书房里拿过令牌后,我的确准备奉旨北上诛杀岳飞。但看在我没去成的份上,我求你,你现在就给我个痛快吧。”张俊偏了偏头,主动地将脖颈往匕首的锋刃上送了送。
一缕鲜血顺着他脖颈流下,染红了雪亮的匕首。
顺着鲜血流动的轨迹,刘光世看向匕首——
他蓦地记起,张俊割完赵构的舌头后,一直在擦拭这把匕首,直到擦得一干二净、光洁如镜,张俊才把匕首还了回来。
作为一个将军,一个曾经杀敌无数,尸山血海几进几出的将军,张俊是不可能有这种洁癖的。如今想来,他必定是在当时就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并且将这把匕首视为结束人生的武器。
想到这里,刘光世终于开口。
“我受了伤。”刘光世示意张俊看自己的胳膊。
当时为了在城墙之上拉回赵构,刘光世的整个手臂都被扯得脱臼,即便后来草草接上,整个手臂的肌肉也无法协调自如,恐怕要调养个一年半载才能恢复如初。
刘光世望向张俊,犀利地指出:“如果你不归还匕首,完全有机会从这里逃出去,我拦不住你。”
“没必要。”张俊一口回绝。
“为何?”
“一念之间。”张俊把当初刘光世告诉他的回答再次还了回去。他注视着刘光世的眼眸,洒脱一笑:“你就别追问了,快点动手——难不成,你也想把我制成活俑不成?你我同僚一场,好歹有个情分……”
张俊开口求死闭口动手,令刘光世听得眉心直跳。
刘光世深深看了张俊一眼,突然毫无征兆地收回匕首。
“怎么?”张俊被惊了一跳,脑袋下意识追随着匕首而去。直到被刘光世在脑门上推了一把,他才怔怔回神,脸上蓦地浮现一副悲戚之色:“不会吧……刘光世!你就真对我如此狠心?!”
“胡言乱语什么!”
刘光世皱眉解释:“你的性命,自有新帝来定。”
张俊一下子哑了喉。
他先是仔细打量刘光世的面色,确认他没在开玩笑后便一跃而起,指着那边还在叮当不停的工匠们冲着刘光世质问:“那你先喊停他们!”
“贵人,这是实心的嘞。”
闻言,那边的工匠突然转身,当着张俊的面拿工具敲了敲正在雕琢的石像。石像发出沉闷的声响,果然不是中空——这意味着,刘光世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张俊塞里面。
“这是秦桧的。”刘光世捏了捏鼻梁,无奈开口,“城门口的肉泥还是你收拾的,他的尸首都成那样了,自然只能让他的石像来跪了。”
“那我呢?”张俊指指自己,试探道。
“新帝自有裁决。”刘光世油盐不进,看了面色灰败的张俊一眼,他突然又补充道:“不过……”
“不过什么?”
“如今既不和议,你那在建康府的兵恐怕还能派上些用场——据我所知,秦桧虽然收了你的兵权,但建康的那群老兵还是只认你的名字,你可懂我意思?”
“明白!”张俊又露出了笑容。
他望向北边,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我不怕死,我只求新帝宽限我几年。且让我这把老骨头再去沙场上松快松快——待恢复中原,我再以死谢罪!”
大宋,会变得越来越好吗?
这个问题,就交由这群付诸行动的宋人来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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