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爱国诗】柔嘉
1、柔嘉这一生,原本只该被史书一笔带过——
“子谌即太子,女柔嘉即公主,先入斋宫。谌七起北行,柔嘉三起北行,均随至五国。”
靖康之变后,柔嘉的名字作为诸多被俘皇女的代表,象征着一群人的悲惨命运和一个时代的黑暗降临。
和其他俘虏一样,柔嘉原本也认同了这种命运。金地的贵族从不称呼她为“柔嘉”,这不仅是因为汉语发音的困难,更是因为他们打心眼里不在乎“柔嘉”是谁。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宋朝公主。
至于这个公主以前是叫柔嘉又或者别的什么,他们并不在乎。在他们看来,柔嘉只不过是一件战利品,是拿来消遣磋磨的东西。
金人贵族会喊她亚海轸,意思是女奴,宋人则继续称她为公主——尤其是在其他皇女一个接一个死去之后,“公主”也成了他们对柔嘉的特定称呼。
在北地,只有一个人会喊她“柔嘉”。
那就是她的阿爹、曾经的大宋皇帝:赵桓。
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是在靖康之变的前几年,赵桓还是大宋皇帝时,偶也会在来了兴致之时,将儿女招到身边,挨个摸着他们的脑袋教他们诵读诗书。
某一日,在所有孩子离开的时候,柔嘉偷偷回身,又扑进父皇的怀抱。
她仰着脸,问:“父皇,何谓柔嘉?”
赵桓,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慈父。他将柔嘉揽进怀中,指着窗外随风舞动的柳条,声音低沉而温柔:“柔,凡木可曲曰柔。荏染柔木,君子树之。”
赵桓微笑着,又以指为笔,在柔嘉摊开的小小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了“嘉”字:“嘉,吉庆美好也。”
柔嘉自持,喜愠莫见。
柔和美善,顺遂平安。
赵桓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双髫,对柔嘉温声许诺:“你是大宋的公主,是朕的宝贝女儿。朕愿你如此名,一辈子顺遂无忧。”
柔嘉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好名字。
但后来,到北地之后,她得知了真相。
在这里,赵桓喊“柔嘉”时,声音要么暴躁要么软弱——这取决于他的面前是否站着金人。如若没有金人,他喊她,无非是让她做些粗活,又或者只为发泄怒气;如若有金人——柔嘉最害怕听到父亲用那种充满畏惧的声音细细地呼唤自己的名字——这意味着又有金人贵族要她入帐伺候。
有些时候,她会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她想要扑上去拎住阿爹的领口,高声质问他为何赐予她这个名字——为什么是柔嘉?为什么偏偏是柔嘉?!
为什么,柔嘉会遇到这种不幸?
为什么,柔嘉要受到这种凌/辱?
父皇,你当初可是许诺,要让柔嘉一生顺遂无忧的啊?!
但现在的赵桓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或者说,他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后来的某一日,柔嘉在替赵桓收拾书房的时候,无意中从摊开的书册上看到了一首诗,那是前人黄庭坚的《明叔知县和示过家上冢二篇复次韵》。诗句的最后一句,写着她的名字,如同她一生悲惨的注脚:
“柔嘉无牛羊,保身以为供。”
温和善良的人们在祭祀时无法拿出牛羊来祭祀,那便会以自身为祭品,求得神佛垂怜。
她被赵桓当做了祭品献给金人。
这就是柔嘉原定的悲惨结局。
但谁也没料到,天上会突然出现人影。柔嘉更是没有料到,她那双坏得差不多的眼睛还有恢复光明的一天。
她深刻地记得那天,在一片白茫茫中,她不经意地抬头,蓦地看见天上月兮的面孔。她的脸蛋是如此清晰,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仿佛破开时空,直直望进柔嘉的心底。
月兮不可能在看她。
但柔嘉固执地觉得,月兮一定在看她。
后来的日子里,月兮带给她的震撼越来越多。无论是一个女子竟能如此淡然自若地评点王侯将相,还是她竟然能够通晓古今秘事,随口便可点破人心鬼魅……月兮的嬉笑怒骂,无不令柔嘉羡慕不已——她在哪里,她到底是谁,她为何能如此肆无忌惮地露齿而笑,又能无所畏惧地指点江山?
但羡慕归羡慕,日子还是得过。正如柔嘉的视力只有在看直播时才能变回清晰。直播一结束,她的眼睛又会恢复半盲,就如她的人生总会变得灰暗悲惨。
直到那日。那日,她在欣喜中又听到月兮的声音。
但这一次,她听见月兮说:
【今天是爱国诗专题,那我们就从南宋著名爱国将领岳飞的《满江红》开始讲起。】
2、勒死赵桓的时候,柔嘉的心情非常平静,内心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松了口气”的释然之感。她坐在赵桓的面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死亡的过程。
男人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鼻翼翕张,嘴角剧烈地抽动。
不多时,那潮红便逐渐褪去,转而变得青紫,如同告示着生机渐失。嘴唇包不住的涎水也在此刻终于不受控制地垂落,如蛛丝般濡湿男人的衣襟。
又过了那么几息,男人的脸色再次变化:青紫开始黯淡,一种灰败之色从脖颈向上蔓延。而此刻,男人已经无力挣扎,只是把一双浑浊的眼珠瞪得极大,如同两颗快要掉出来的玻璃珠,柔嘉得以从上面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
再几息。
男人被扔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最后,柔嘉低头打量地上的男尸:这明明是她的父亲,她却觉得极为陌生。看了半晌,她蹲下身,用手掌拂过男人的眼帘,替他保全了最后的体面。
就在此刻,门被敲响。
外面的男人压低声音,沉稳而恭敬:“公主,下臣来迟了。”
……
洪皓看了一眼地上赵桓的尸体,便镇定自若地迈步跨了过去。他在柔嘉的面前跪下,郑重叩了三个响头,一字一句地允诺:“臣会处理此事,必不会让公主受累。”
柔嘉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男人:
洪皓,南宋徽猷阁待制。
他并非于靖康之变中被虏北上,而是在十一年前上书谏阻赵构迁都时被他记恨,由此被派遣了出使金国的差事。
洪皓这一来,就是被金国扣押了十数年。
在金期间,洪皓威武不屈,金人敬佩,称之为“宋之苏武”。
柔嘉知道洪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会站出来,主动认下杀死赵桓的罪过。
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柔嘉不愿意——如此正直之士,柔嘉决不能令其折在金地。
她不怕死。说实话,与金人的各种刑罚相较,死亡甚至可以被视为一种解脱。活人想死,办法总是很多。柔嘉已经送走了不知道多少姊姊妹妹,她甚至还送走了她自己的母后。
皇后朱氏在牵羊礼后不堪受辱,投水自尽,走的时候甚至没有来得及给柔嘉留下只言片语。虽如此,柔嘉却一直坚信,母后若能在死前见自己一面,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带自己一起上路。
想要杀死女儿,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朱皇后知道,她怯懦的丈夫赵桓护不住女儿。更有甚者,他可能会选择牺牲女儿以换自己苟活。
但柔嘉不会寻死。
她最初是舍不下父皇,认清赵桓的嘴脸后,她又舍不下这群可怜的宋女——大宋公主一个接一个自尽,她是最后的一位。如若她死,再无名义上的宋朝皇女能护住这群被掳的宫妃宫女。
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洪皓在得知赵桓的死讯后,第一反应就是替柔嘉顶罪。
柔嘉是皇女,他是宋臣,为柔嘉而死,是他应尽的义务。更何况他钦佩柔嘉和这群宫妃的勇敢——谁都知道,赵桓活着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但谁都不敢背负弑君的罪名冲他下手。谁也没想到,最先动手的,竟然是这群柔弱如蒲草的女人。
但柔嘉摇摇头,回绝了洪皓:“不行。”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显然没有一丝回转余地。
洪皓同柔嘉沉默地对视,片刻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咬牙一点头:“那便只能如此了!”
洪皓果然还有办法。但这个办法,就连柔嘉都听得倒抽一口冷气。
如今赵桓已死,金国便彻底丧失了掣肘大宋的最佳人质。而如今,两军正在前线对战,据洪皓打听到的消息,岳家军不日即可大破金军、拿下开封。
岳飞会胜利,这点毋庸置疑,倘若岳飞能一鼓作气,跨过黄河,深入北地,那么就会让金国贵族人心惶惶。到了那时,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威胁宋国退军,而人质,就是其中的关键。
这时候,赵桓已死,韦氏虽能掣肘赵构,但对南宋的士大夫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皇室血脉,也就是眼前这位最后的赵桓血脉——柔嘉!
“臣会自称是岳飞的密探。金人虽会起疑,但如今之际,他们不得不孤注一掷,信以为真。若臣料得不错,他们会让臣带着公主你的信物去找岳将军,以此威胁他退兵。待岳将军得知此事,以他为人,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我等禀明圣上,想办法与金国交换人质,一定将公主和诸位娘娘迎回临安。”
“交换人质……”听到这里,柔嘉突然垂下眼帘,面露苦涩。
“公主?”
洪皓不解,他抬头去看众女神色,却见满屋的后妃宫女,无不面露哀戚,更有甚者,眼中早已泪光涟涟。
“这、这是怎么了?”
“大人,事到如今,还有何交换必要?”一个后妃突然开口,语气苦涩而无奈:“我等残花败柳之身,回了宋地又能如何?士大夫们一人一口唾沫,也够逼死我们了。”
柔嘉沉默点头,缓缓开口:“洪大人不必为我们费心。若岳将军俘虏了金人,让他拿去和金国换地吧,多收复几座城池也是极好的。又或者大人想办法去历城找寻辛弃疾——我算了算他的岁数,辛弃疾如今还是个奶娃娃,若无人照拂,我担心金人会对他下手。”
“公主?!”
洪皓太过于震惊,以至于他脑海里千回百转,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话。
作为一个男人,在今日之前,洪皓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原以为用家国大义,民族胸怀能解决的事情,却偏偏倒在了“贞节”这两个字上。
虽然洪皓真的不在意女人所谓的贞节,但他仍旧无法在此刻出言安慰。他一个大丈夫,从未感受过女人的困境,这只会让他的安慰在此刻听上去显得高高在上。更何况洪皓心里明白,他一人不在意,却代表不了整个士大夫群体都不在意。
流言蜚语是杀人利器。
她们进退不得,前后俱是死路。从被俘虏的那刻起,她们就注定别无选择——或作为俘虏悲惨去世,或成为烈妇从容就义。
但洪皓还是想试一试。
3、马车驶入临安城门的时候,车上所有的帘子都被掩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是北地来的。”
见到长长的队伍,守卫城门的士卒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认出了领头马车上悬挂的令牌,他们对视一眼,无声地让到一旁,目光却始终好奇地注视着这支不同寻常的队伍。
马车咕噜噜地向前,举着岳家军旗帜的士兵护卫在旁。这支队伍约莫有二十多辆车架,也可以称得上一句声势浩大。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所有车箱都是一片死寂,安静得仿佛里面根本没有坐人。
守门的士卒目送着马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面前驶过,终于忍不住评价:“我家娘们成天吵吵嚷嚷,没个闭嘴的时候,我从没想到天底下的女人还会有这么文静的,不愧是皇家的女子,教养就是非同一般。”
“这也太文静了。”一旁的士卒终于忍不住接话,“你不觉得,有些‘文静’得过分了吗?”
“上一批回国的那群士大夫,还没踏进临安城就老远开始又哭又笑。有一步一磕头,最后被人强行塞上马车拉走的,也有抱着城门柱子大呼先帝名讳最后被人打晕抬走的。最恐怖的还要数那群老头儿,我真想不明白,那么一大把年纪,他们是怎么做到哭声洪亮,绕梁不绝的?我耳朵后来可是痛了好几天!”
“你是说……?”
“好不容易才回来,有泪不轻弹的男儿都高兴得哭哭啼啼,这群弱女子居然一点声音都无?”
“不、不会是……”士卒突然瞪大眼睛,心里浮现了一个恐怖的猜测。
“什么?是兄弟就别和我卖关子!”
“我听说,被虏去北地的女人,不堪受辱,死了很多。”士卒压低了声音,顿了顿,有些不忍地皱眉,望向那几辆马车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充满同情:“这里面载的,你说是活人,还是死人?”
“你个蠢货!死人是拿棺材运的,里面肯定是活人!”
“活死人吧。”士卒想了想,选择了一个折中的说法。他叹了口气,遗憾道:“就算现在还活着,过不了几天,可能就得死了。”
“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会死了?她们本就是宋人,难不成还有水土不服一说?!”
“你个光棍蛋子,你懂什么!”士卒瞪了兄弟一眼,“你没娶婆娘,自然是不懂。这群后妃和那群士大夫可不一样,士大夫换件衣服,北地那些苦日子也算过去了,明日照样上朝入市。但这群宫妃要是敢换件衣服就挂起个笑,那恐怕立刻就要大祸临头了。”
“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兄弟显然不信。士卒冷笑一声,甩出力证:“喏,那你说堂姐回来了,小皇帝怎么不出来接?皇帝态度如此,以后这些南归的老宫妃就有罪受了。”
……
柔嘉坐在车箱里,身上穿着华贵的礼服,属于朱皇后的那条霞帔挂在她的双臂上,如同一个母亲的拥抱。
可柔嘉的面色依然苍白无比。
士卒能想到的,她自然能想到——
从某种程度上说,皇帝的态度就是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大宋的政治风向标。已经即位一年的新君赵眘今日没有露面,这意味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国家,无论宫内宫外,大江南北,都能肆意拿她们这群南归的女人取笑。
她们将活在地狱里,至死方休。
“不,不会的。”
柔嘉猛地闭眼,双手紧紧握住霞帔,试图从母亲的遗物上获取一点温暖和力量。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从细枝末节里分析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弟性格。
这一年来,双方国情堪称天翻地覆。
赵桓死讯传回南宋的那刻,金人也得知了赵构弃玺而逃的消息。金帝在宫廷里痛骂了赵构和秦桧三日三夜,最后在岳家军和历城义军的威胁下无奈妥协。
金国对这场剧变毫无准备,所有的情况都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在他们的设想里,岳飞应该乖乖奉旨撤军回朝,而历城那边的起义应该是一如既往的小打小闹。
但谁都没想到,以忠君著称的岳飞这次居然会抗旨不遵,十二道金牌屁用没有。
金国毫无防备之下被杀得落花流水,伤亡惨痛。别说金国最得力的大将完颜兀术命丧黄河,那从山东调过去的大军也被首尾夹击,全军覆没。
岳家军一路高歌猛进,一鼓作气拿下平阳府、太原府、真定府,堪称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与此同时,金人倒霉地发现,被他们视为“小打小闹”的历城义军不知何时已经聚沙成塔,形成了一股规格超凡的武装势力。
以辛赞为首的义军极其难缠,尤其是那个叫王富贵的军师,简直令金国的将军们恨得牙痒痒。或许是出生市井的原因,王富贵的打法极其“流氓”。在他的指挥下,义军很少正面迎敌,反倒是经常散作几支小队,埋伏在各个地区偷袭金军的大本营。
金军出营攻击,义军转身就跑。
金军按兵不动,义军回身骚扰。
如此战术,使得金军不得不提起精神日夜提防,精神不敢放松一刻。但这样来回数次之后,整个军营的士兵很快都挂上了黑眼圈。然后在某个深夜,历城义军突然又大吵大嚷地杀上前来。就当金军以为他们是故技重施,准备不予理会之时,辛赞却高举大旗,率领万人从山上冲下……
噩耗再三传来,金帝被气得奄奄一息。他在臣子们哭天喊地的劝阻声中,终于认命地开始撰写给宋朝小皇帝的求和书。
完颜亶觉得自己主动写信求和,已经算是拉下颜面,放低架子。所以第一封寄出去的求和书还带着金朝一贯的趾高气扬,几乎是命令着新帝赵眘停止进攻。
赵眘的回信来得很快。
但金帝完颜亶刚刚读完,就被气得两眼一翻,直接昏迷数日。
回信上写,求和可以,不过求和书得以“臣完颜亶敬奉”为开头。
数日后,完颜亶悠悠转醒。
在大臣们哭天抢地的求和声里,完颜亶毅然决定一意孤行,打他妈的!他完颜亶就是死,也绝不向宋朝那十四岁黄毛小皇帝称臣!
金军苦哈哈地继续开战,或者说,继续挨打。
就在岳家军攻破河间府,剑指金国首都中都之际,完颜亶第一次开始与赵构共情。在他收拾包裹坐上逃亡的马车之际,他无比辛酸地想念那位失踪的宋昏宗。
是了,秦桧死的那日,赵构就不见了人影,人人都说他这是又偷偷逃跑了。
宋人愤恨于赵构的无能和怯懦,草草找了一个月便宣告赵构已死,然后士大夫们几乎是欢天喜地地给他安了个宋昏宗的庙号,随后便敲锣打鼓地将赵眘请上了皇位。
完颜亶这一退,就是退到了五国城。
眼见再往后就是蒙古人的地盘,在臣子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完颜亶几乎是被逼着写下“臣完颜亶敬奉”六个大字。
这一封求和书,极尽谄媚讨好之意。意思无非是请求宋朝退军——只要退军,一切都好说,割地赔款在所不惜。
或许是两地路远,这次赵眘的回信来得有些慢——等完颜亶拿到那封回信的时候,他已经坐进了岳家军为他精心准备的囚车。在囚车里一路摇晃着南下时,完颜亶终于有空打开那封书信,他准备细细品读,用来打发时间。
可他的心愿再次落空。
因为这份回信极其简洁,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不”
……
岳飞精挑细选了一支队伍,护送柔嘉和宫妃回归临安,至于他,还要率领队伍继续北上,扫荡蒙古。
临出发前,柔嘉同岳飞见了一面。
两人隔着一块布帘,就北地局势交流了几句。谈话间,岳飞看出了柔嘉的迟疑。他向柔嘉叩首,用自己的性命为新帝赵眘担保:“公主尽管放心,陛下一定不会亏待您!”
真的吗?
柔嘉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岳将军,你这次或许是猜错了。
4.
柔嘉晃神之际,马车不知何时停下。
“怎么了?”柔嘉隔着帘子问车夫。
车夫有些为难,小声回答:“有个书生拦路。”
车夫话音刚落,前面就传来一个响亮的男声,明显不怀好意:“想必这就是柔嘉公主的銮驾了吧。”
“既然知道是公主銮驾,你这书生还不让开?!”车夫高声斥责。
拦在马车前的书生不屑地冷哼一声,非但没有让开的意思,声音还越发高昂:“既然没认错,那就容草民在这说几句话——公主不会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车夫勃然大怒:“你这……”
“让他讲。”柔嘉隔着帘子出声。
“可是公主,你是没看见,道路两旁都是百姓——这混小子是故意的,他是刻意当着所有百姓的面羞辱于您!”
“让他讲吧。”柔嘉依然坚持。
这既然是未来日日要遭受的□□,她又何惧提前一天开始?
书生得意一笑,见道路两旁百姓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他越发得意洋洋,满面红光。只见他昂首挺胸,气沉丹田:
“节葆天真操持与冰霜并古,荣邀国典恩膏共松柏常春。”
他背的,竟是贞节牌坊上的楹联!
一语落地,全场寂静。百姓们似乎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无不噤若寒蝉。他们的目光在马车与书生之间来回游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但马车里的柔嘉公主一言不发,唯有马夫坐在外面瞪着书生愤愤不平。
见自己一言有如此成效,书生大喜过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继续背诵:
“《列女传》有言,古有贞姜者,齐侯之女,楚昭王之夫人也。王出游,留夫人渐台上而去。王闻江水大至,使使者迎之,忘持其符。使者至,请夫人出,夫人曰:‘……今使者不持符,妾不敢从。……妾闻之,贞女之义不犯约,勇者不畏死。’使者取符,则大水至,台崩,流而死,乃号贞姜。”
这是在用“贞姜”的例子劝告柔嘉——残花败柳之躯,不如早日投水而死。
“《女史箴》有言,膏不厌鲜,水不厌清,玉不厌洁,兰不厌馨。尔形信直,影亦不曲;尔声信清,响亦不浊。……浴者振衣,沐者弹冠;人知正服,莫知行端。服美动目,行美动神;天道佑顺,常于吉人。”
这是把女子的贞操比作膏、水,玉、兰花,失去贞操的女子,犹如不新鲜的油膏、不清澈的浑水、有瑕疵的碎玉、散发臭味的兰花,令人生厌。不遵循规矩守护贞节的女人会受到上天的厌弃,福祉和好运绝不可能降临在她们身上。
“《女则》有言……”
书生摇头晃脑,越背越流畅,声音也越来越大。
而他对面的马车却始终悄无声息。
渐渐地,两旁的百姓开始小声议论,他们低声交谈着,时不时看一眼马车。
柔嘉听着外面的喧嚣,她紧紧闭着眼,生怕自己的泪水落在霞帔之上。
在金地为奴为婢的时候,她没有哭。
亲手杀死赵桓的时候,她没有哭。
但如今,她的眼泪汹涌如潮。
模糊的视线里,柔嘉望着鲜红的霞帔,突然无比想念母后:“娘,或许当初我就该和你一起走……”
“臭酸儒,快点滚开!”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书生的背诵。沉浸在得意里的书生骤然被惊醒,他瞪大眼睛,怒不可遏:“是谁?是谁让我滚?!”
他环顾人群,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你一个大老爷们,背什么《女孝经》?《孝经》还不够你呼噜么?”那个声音再次出现,书生这次终于精准定位——竟然是个垂髫的娃娃!
娃娃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他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拿眼睛睨着书生,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柔嘉公主要回宫,是条好狗就别挡道!”
“公主!我大宋哪有这样不要脸的公主?!”书生气歪了鼻子,指着马车愤怒道:“这群女人可是进过金人洗衣院的!臭小子,你知道什么是洗衣院吗?就是官妓院!只要是个金人,谁都能……”
“闭嘴!”又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这一次,出声的是个妇人。
妇人厌恶地瞪着书生,大声叱骂:“你个书生,嘴巴怎么这么臭?之乎者也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吗?”
有了妇人率先开头,人群里的妇孺纷纷叫骂起来。专属于市井泼妇的骂法很快让书生无法招架、败下阵来,更让他难受的是,道路两旁的大老爷们也纷纷拿唾沫吐他,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秽物。
“滚开啊,臭酸儒!”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书生几乎毫无招架地被如雨点般落下的臭鸡蛋、烂菜叶砸了个满头满脸。他吃痛地叫骂,嘴里虽然依旧拿着柔嘉南归的事情大做文章,心里却莫名出现了一丝悔意——妈的晦气,早知道就不来了!这会儿谁来救救我?!
“救星”说到就到。
远远的,传来一阵乐声。
众人被声音吸引,纷纷回头。而马车里的柔嘉听到乐声,居然失态地一把掀开车帘,站在马车上向前眺望——
临安令、临安牧、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兵部尚书作为“六引”并列在前。六位难得一见的大官此时一同出现,他们身着正式官服,不苟言笑,眉目肃然。
六人身后,十二面“大纛”庄严非凡,数位护卫托持一面,旗帜在空中随风飘动,彰显皇家威严。随后是持弓弩和槊的“清游队”,和执朱雀旗、持槊和弓弩的“朱雀队”。十二面龙旗之后。又是十二排分别手执横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骑兵组成的卫队。
引驾十二重后,终于见到皇帝的玉辂缓缓而来。玉辂由太仆卿亲自驾驭,两侧围满在朝大将。这些大将无不正襟危坐于骏马之上,宝剑令牌,一应俱全。
——竟然是天子出行的最高规格仪仗!
百姓纷纷下跪。
书生像是这才意识到,柔嘉不仅是位公主,还是当今天子的堂姐!他仓皇不已,本想逃入人群,却被护卫当场拿下,捆成了粽子扔在柔嘉的马车旁边。
不多时,“六引”已经行到柔嘉的銮驾前。见柔嘉神色忐忑,最为活泼的御史大夫悄悄冲她挤了挤眼睛,又迎着柔嘉的目光,几乎是明示一般露出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笑容。
柔嘉朝这位陌生的士大夫微微点头,可她攥着霞帔的手却依然没有任何放松。
六引过,大纛过,十二重过……太仆卿一勒缰绳,玉辂缓缓停下。
柔嘉沉默地下跪。
她听到玉辂的圣帘被掀开,她听到有人步下马车,向她走来……一双孩子的手,并不大,却足够有力,稳稳地托住了自己的双臂,将她扶起。
穿着龙袍的赵眘站在柔嘉面前,眼睛明亮,笑容温和。
他唤她,阿姐。
在柔嘉怔愣之间,赵眘朝她笑了笑,随即将目光转向那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书生身上,目光冰冷,语气威严:“冒犯朕的阿姐,就是冒犯朕——藐视天颜,拖下去,杖毙。不准其家人为其收尸,三代内,不准其亲族入仕。”
处理完书生,赵眘松开了柔嘉的手。
柔嘉下意识上前一步,赵眘却巧妙地避过了她的动作,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见状,柔嘉停住脚步,嘴角不由再次露出苦笑:是啊,她在想什么呢……
赵眘评估了一下距离,暗自点头,回头用目光示意韩世忠“朕已准备完毕”。
韩世忠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柔嘉身边。柔嘉方疑惑抬头,就听得身前突然传来“噗通”一声——
赵眘,跪了下来!
堂堂大宋皇帝,他竟然给柔嘉下跪!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临安百姓的面,一代帝王,用着最正式的仪仗,屈膝向一女子下跪,简直前所未有!
但赵眘面无异色,俨然是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柔嘉心胆俱裂,几乎是拼了命地扑上去要把赵眘从地上拉起来。那一刻,她的脑海被一个念头牢牢占据——赵眘给她下跪,会对他圣誉有碍,不能让大宋皇帝再被人嘲笑了!
韩世忠叹了口气,用了一丝巧劲拽回柔嘉。柔嘉挣扎得厉害,韩世忠几乎是拎着她,逼她生生受了赵眘的三叩首。
“阿姐,让你受委屈,是朕之罪。”
赵眘叩首。
“阿姐,让你受委屈,是大宋男儿之罪,朕代大宋男儿,向你赔罪。”
赵眘叩首。
“阿姐。朕在这里,当着万民的面向你和你身后的宫妃娘娘们允诺:从今往后,朕绝不会让你们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朕会让你们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无忧。”
赵眘叩首。
少年帝王起身,珍而重之地牵过她的手,向天下宣告柔嘉回家的喜讯。
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柔嘉戴着霞帔,释然而笑——
柔嘉自持,喜愠莫见。
柔和美善,顺遂平安。
柔嘉,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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