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大凶”二字出口后, 楚明姣短暂怔了下,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她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拨弄着灵戒, 有条不紊地从里面取出可能用得到上的东西。
大多都是防护灵器。
她那灵戒里似乎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珍稀宝贝, 从陆地到海洋, 从高空到平原, 无不囊括。这些天走下来一群人已经完全麻木了,除了极偶尔大手笔的时候清风还是会克制不住流露出见鬼的诧异神情,其他时候,大家都表现得见怪不怪。
将东西最后递给凌苏后, 楚明姣把清风这段时间整理出来的几个药瓶子拿出来,率先抛了一个给苏韫玉:“这里面有六种市面流通较广的丹药, 你们应当都认识,具体功效也知道,我就不多介绍了。”
“除了这六颗外, 剩下一颗红的,是加了仓参和夜兰的速效进阶药。待会若是谁落单了, 或是遇到了攸关生死的险境,自行酌情服用。”
她话音才落,凌苏就听错了一样地揉揉耳朵,打了个“停”的手势,语气疑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速效进阶药的药效本来就强劲,稍不注意就会落下各种后遗症,这么多年, 因为服用这种东西精神失常的不止一个两个。仓参和夜兰确实能短时间突破人体极限,但也会过度损耗潜力, 甚至修为。进阶药配仓参夜兰,哪位不世之才想出来的?”
他看向队伍中唯一一个药师。
清风被看得脸都红了,眼睛一个劲往楚明姣那边梭,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楚明姣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我想的。”
“将就着用用吧凌世子,现在这样,就别挑三拣四的了,地煞能让姜家落魄到现在这种模样,绝对不是善茬,你那大凶之兆若是真的,今夜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保命还是保天赋,你自己选。”
凌苏捏着药瓶子直瞪眼。
这些人中,唯独柏舟得到了楚明姣的特殊照顾。在发完药瓶之后,她转身嘱咐他:“帝师,在捉到地煞之前,不论发生怎样的战斗情况,你都不要插手,紧跟着我就好。”
她仔细盘算过了。
这一群人里,苏韫玉虽然进了宋谓的身体,修为比从前下降了不少,神通绝学也都没了,可毕竟这么多年的苦修,悟性与基础还在,而且苏家的那些好东西,也都在他自己手中捏着,并未被瓜分。
不论如何,即便如今碾落尘埃,不比往昔,只要他还是苏韫玉,不提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自保必然没问题。
汀白和春分是在她身边长期培养的,平时没主见,什么都听她的,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实力全方面爆发,不再隐藏,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护住一个清风不是难事。
至于凌苏,别的地方没用归没用,卦术还算出色,而且怕死,不会鲁莽行事。
她只要保护柏舟。
即便不能动用本命剑,她身上有圣蝶,还有诸多防护圣器,是最不容易出事的那个。
说完这些,她转而凝望火堆,猖狂的火炎倒映在点漆瞳仁中,里面看似水润一片,实则如灌注了某种特殊生命力一样,越跳越高。
“二十三天了。”深夜的林中开始传出野兽的低嚎,像一种跃跃欲试的进攻号角,楚明姣习以为常地抬眼,将睫毛上凝成水珠的雾气眨掉,语气说不上凝重紧张,甚至带着点满腹心事得以被戳破的放松:“它也该有所行动了。”
她从来就不是个耐心很足的人,没有静等大鱼上钩的气定神闲。
“希望今晚能有所突破。”末了,她觉得不对似的,又捏着裙摆补充了句:“当然,能解决掉地煞就最好了。”
身边几人都没听她自顾自的嘀咕,他们忙着清点灵戒里的东西,清风有点紧张,几次三番走神发呆,汀白就将人揽过来临时打气,再三打包票。另一边,苏韫玉和凌苏凑到一起说起了话。
火堆旁,柏舟手指微动,替她将要被火舌燎到的裙边拂到一侧。
听着这话,觉得有些雄赳赳的孩子气,侧首去看她侧脸。
寥寥一两眼,他眼线拉直,禁不住露出个温煦含笑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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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界,神主宫。
与凡界不同,此时正值清晨,夜色被风吹散,云与雾取而代之,厚厚铺了一层,在天幕上流动,像一幅巨大的变幻图像。潮澜河范围内要比其他地方冷上不少,基本上,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很少能看到太阳,再过月余的样子,将会全部被厚重雪色覆盖住。
清清冷冷,自成肃穆庄严,不怒而威的氛围。
大祭司踏出神主宫大殿的门槛,身边的二祭司迈步刻意缩小,配合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同往前走,身边作陪的是一位中年神使,衣袖上绣着三只飞燕,栩栩如生,这是神使中的一位领头人,官职很是不低,此刻正盯着地面,凛声回禀:“……殿下吩咐,深潭异样的事,末将们不敢往外宣扬,只是世家那边,瞒不住了。直至今日,五大家都得到了消息。”
“瞒不住是正常的。”
大祭司拄着包金龙头拐,长得和蔼可亲,语气说不上轻或重,只是调子现出一种年老后力不从心的拖沓,光这么一看,任谁都觉得这老头慈眉善目,因此生不出敬畏之心。可二祭司和这位神使显然知道这是一头野兽,虽然年迈,但依旧危险。
“五大家根基深厚,那天深潭异常的动静闹得不小,他们若是全不知情,才叫奇怪。”大祭司眯着眼,越发慈祥,眼底的褶皱松松密密地挤在一起,像叠起来的纸片花:“说一说,他们都是什么反应呐?”
闻言,那神使思忖半晌,像在斟酌字句,怎么才能既保证精准表达了五世家的意思,又说得叫眼前两位祭司不生气。
“低头看什么呢。”二祭司是刀修,性格粗犷,没什么耐心,见他磨蹭,不由皱眉提高音量:“叫你说你就如实说,这里还有人会吃了你不成?”
神使不再犹豫,立即道:“他们——怒气不少,怨气也不少。”
“接着说。”大祭司早料到了一样,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接着朝前走,声音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更显得虚实不定:“将你知道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怒气与怨气都具体表现在什么话语,什么行为上。”
“回大祭司,五大家有三家开了长老会,分别是宋,苏,云三家。长老们争执不休,在此事上意见分歧极大,难以统一,但原先就隐隐有反对深潭之势的长老借着这个由头,言辞愈加激烈,说若是长此以往,深潭必将成为山海界难以忽视的隐患,也已经成为了山海界与外界连通的最大阻碍。而原先更多的守旧求稳派也有一些出现了倒戈,态度摇摆不定。”神使停了停,飞快接了句:“这从一到十的跨度,确实太大。”
这不是路边十颗没人要的烂白菜,要多少有多少,说句毫不夸张的,深潭选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山海界珍贵的苗子,若是他们能顺利成长起来,必将撑起一方天地。
不管是已经活祭深潭的楚南浔还是苏韫玉,这样的损失,对他们的家族来说,无异于生剜其肉。
牺牲一次两次,一个两个也就算了。
可这死了人,不仅没保得千年安稳,反而让深潭变本加厉,狮子大开口地提出十个,个个都还是声名鹊起,意气风发的天骄少年,这怎么让人接受?
距离苏韫玉下深潭,才隔了多久?
这十个投下去,谁知道是不是隔个两三个月,深潭又提出要求,需要成百上千个呢?
把山海界当什么了?
“先不提长老们的想法。”二祭司远瞰前方山景,衣袖一挥,打断神使屏息要说的话:“这三家的家主呢?都表态了?”
神使摇头:“没有。三家的家主在这件事上均保持沉默,只是看着长老们高谈阔论,慷慨陈词,听完了全程,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二祭司伸手捋了捋胡须,看向身侧的大祭司。他是武将,于细小处粗心惯了,做不到事无巨细的盘问,有些事也想不明白,这些年,也是太过依赖大祭司,这位老者实在太叫人信服,此时不假思索地开口问:“一言不发,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身居高位者,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涵养。”大祭司摇了下头,声音苍老:“能坐上这个位置,这几位都是千年狐狸修成了精,如今不过不表态罢了。再说,即便他们真表态了,你能全信?”
二祭司皱眉沉思。
“楚家呢?”大祭司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出声问了这么一句,语气中不难听出忧心忡忡的意味:“他们那边——有什么消息?”说起这家,连他都微微顿了下。
“他们没开长老会,但上至族中族老,太上长老,下至教习先生们,都一片哗然,据末将得到的消息,反对的声音比别家大很多。”
“大很多啊。”大祭司低喃地重复一遍,皱眉,复又问:“楚滕荣呢。他也没出声?”
“没。”神使恪尽职守地回:“深潭消息散布进楚家后,家主夫人那里听说哭得不行,晕了好几回,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命人告知楚滕荣,但他自那之后,就没踏进过正院的门。”
很明显的避而不见。
大祭司停下脚步:“那得知消息后,他可有做什么?”
“没有。”神使回答得干脆:“一切照旧。”
“大祭司在担心什么?”二祭司回过味来,问。
“作为一个即将失去两个孩子的父亲,即便他身为家主,这样的反应,也未免太冷静冷淡。”大祭司摇摇头,干枯得起了层层褶皱,宛若竹节的手指隔空点了点神使,嘱咐道:“多注意几位家主的动向,尤其是楚家,有什么新消息,及时禀报我。”
神使恭恭敬敬地应下,朝两位拱了下手,退下了。
二祭司怔了下,这次脑子里倒是有一星半点的东西可说了:“我倒是觉得楚滕荣这反应,在情理之中。”
大祭司稍显诧异,浑浊的眼珠瞥过来,显得尤为柔和:“哦?那你说说看。”
“楚明姣叛出山海界的消息被死死压下,别家无从得知,可作为父亲,楚滕荣不可能毫无察觉。楚南浔已然赴死,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他若是因为楚听晚而与神主殿大闹,就相当于火上浇油,置楚明姣的安危于不顾。虽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一个只是楚家的少主,一个却是三界的神后,孰轻孰重,如何取舍,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教他。”
二祭司这一番分析其实不是没有道理。
在家族掌权者眼中,亲情固然重要,可抵不过家族利益,当初楚滕荣咬牙,连最优秀的嫡长子都能舍得下,才搏来一个为民无私的名声,如今为楚听晚破例,岂不是功亏一篑。
更别说中间还夹杂着个楚明姣。
同样是女儿,可论天赋,论实力,论地位,这位次女不如楚明姣。
这是既定的事实。
扪心自问,如今的情势,换做是二祭司本人,他也会如此选择。
听完这番言论,大祭司神情没有变化,他站直身体,拍了拍二祭司的肩,话语似是欣慰,又似告诫:“说得不错。老二,你也是时候该动动脑子了,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你看,别人能想到的,你也能想到,怎么就是不听劝,非得与楚明姣这一小辈死磕到底?”
“说到底,山海界的未来啊,不还是他们的?”
二祭司一愣,听到“楚明姣”这三个字,脸立马不受控制一样拉得很长。
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抬眼一看,却见四下空荡荡一片,清晨带着凉意的风中,方才那道老态龙钟的身影早不见了影子。
大祭司回了祭司殿。
祭司殿与神主殿遥遥对立,只是位置上退了半步,若有人在高处看,就像两座巨殿呈主辅的姿态,无声拱卫着神灵禁区。
大祭司拄着拐杖慢吞吞进了一座宫殿。
这是他的私人底盘,说是宫殿,其实布置得更像一座六进的宅院。殿内极为宽敞,如同每个闲散下来的老者一般,大祭司也无法免俗,只见这一方庭院里种了许多花草,看得出得到了主人家的精心侍弄,这样的天气里,也仍有几丛绿叶中冒出了零星的花苞,含羞待放。
另一边的巨石内部被整个掏空,形成了天然的鱼缸,十几尾品种不一的幼鱼怡然自得地游曵,长长的尾巴艳丽得宛若灵鸟的尾羽,绚烂夺目。
心腹侍从赶忙上前,先解下大祭司肩上绣着的裘氅,进屋挂好,又接过他手中那重达数十斤的龙头拐杖,见他没有进屋的意思,于是站在一边贴身伺候。
“没事。”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大祭司像是褪下了一层面具,越发像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笑起来眼睛都不见了,只剩下半条若隐若现的缝。他随手阻止了侍从的行为,乐呵呵地捧着一把鱼食,踱步到鱼缸前,随口问:“今日花插了没啊?”
“放心吧大人,屋里的女娥一早就出门捡了几枝最新鲜的玉渡花回来插好了,就摆在您的案台上呢。”
“是吗?”大祭司将手中鱼食撒下去,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到冬天了啊,玉渡花都开了——看来流息日的影响已经过去了。”
“是啊。”侍从早早就跟在大祭司身边伺候,到如今也有数十年了,主仆间关系很是亲近,答话不显得拘束:“等再过段时日,潮澜河就该下雪了,到时候,雪灵花盛放,女娥们采了制成香包,挂在房里,大人的失眠之症也能得到缓解。”
“都是小事。”大祭司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手里的鱼食撒完,想到什么一样,问:“仙盟会的筹备事宜,准备得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一切都按照旧例来,没出什么岔子。”侍从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道:“倒是今日,天极门一位长老来求见大人,被属下借口推脱了。”
“什么事啊?”
“五年前,姜家祖脉,前任帝师的卦象,应上了。”
第32章
大祭司动作一顿, 老态毕显的手掌平直张开,手指缝隙中的残余鱼食三三两两掉下去。
这么多年,他为祭司殿付出太多, 也操劳太多, 几乎将所有精力与生命力耗尽了, 平时蓄着威严端着姿态时不觉得什么, 这会松懈下去,才发现他老得只剩一副骨架,外加一张松垮的人、皮撑着。
慈和仍旧慈和,细看却觉出一种惊魂动魄的骇人之意来。
“问清楚了没?”大祭司收了笑, 眼尾的皱纹一根根拉直,声音低, 咬字却重:“凡界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细细说。”
“是。”那侍从跟在大祭司身边许多年,风风雨雨见过不少, 再紧迫的情况都不会表现得惊慌,当即整理语序, 低声道:“来的是天极门的太上长老,借口商议仙盟会的事进来的。他也知道如今这个时间段,您该避嫌不见他们,但这事事关凡界,他们思来想去,心有余悸,怕将来酿成大错,还是决定来向您禀明。”
“那长老说, 五年前帝师与宫里钦天监联合算的那一副卦,从进祖脉的势力, 到人数,乃至地煞如今的状态,一一对应。”
说罢,侍从忍不住去看大祭司的脸色,问得谨慎又忐忑:“大人,这件事,我们还要再插手吗?”
这话话音甫落,以大祭司这样的心性,眼皮都不由得连着跳了几下。
他的思绪,似乎被这寥寥两三语,一跃带回了五年前。
那时潮澜河正是盛夏,一个万里无云,辽远晴朗的好天气,天极门与绝情宗宗门的弟子不知怎么,在一个小得几乎无人问津的秘境外与神主殿的神使起了冲突。少年人血气方刚,心比天高,到最后,双方居然还动了手。
当时,江承函正在闭关,身为神后的楚明姣又回了楚家,一年都难得见次人影。
于是这两仙门中的长老来赔罪时,顺理成章地踏进了祭司殿。
那会,大长老心中就有了种蓦然不详的预感。
什么争执动手,都不必深想,他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神主殿的神使在三界中有很大的权利,别说四十八仙门,就算是山海界五世家,对他们的态度都一向慎重。如果没人故意授意,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纵使再没分寸,也不可能闹出这戏剧性的一幕。
那么,绕这么多弯子找到他面前,必定是出了什么让凡界难以解决的事。
什么事,能让四十八仙门齐齐束手无策?
是个人用手指掰一掰都能算清楚。
除了深潭,不作他想。
果不其然,那两位长老说是带人请罪,可人才一坐下,便是一副坐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祭司挥退左右,单独接见了他们。
“神主殿下神念遍布整个潮澜河,他如今在闭关,才让我有可操纵的余地,可我的灵力也支撑不住太久,你们若是有话,就快些说。”他摩挲着白釉茶盏的杯壁,声音不高不低,给人种深重的威严之意。
“果然瞒不过大祭司。”那两位长老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略局促地搓了搓手,不敢耽搁太长时间,率先开口道:“大祭司恕罪,潮澜河的规矩我等都知道,如果不是真遇到了棘手的情况,我们不敢来叨扰您。”
大祭司伸手点了点他,语调平淡:“虚话免了。说事吧。”
说话的那个咽了咽唾沫,开口时胡须一翘一翘,颇为滑稽:“是这样的,十年前,凡界姜家出了件怪事,他们家年轻一辈无端夭折,像是被什么东西以各种缘由夺取了生气,且还都是天赋不凡的优秀苗子。”
“这件事他们起先还瞒着,如今瞒不住了,就抖了出来。起先,我们想,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各家有各家的神妙,他们可能是哪里没做妥善,惹得先祖怪罪了……直到月前,他们请了帝师去看。”
那长老也知道时间紧迫,不敢故弄玄虚,一口气和盘托出:“我们本以为姜家之事是意外,或许他们触怒了先祖也说不准,可帝师去看过之后,当晚起卦,第二日,四十八仙门中的前五门就都收到了帝师的飞信请柬。”
从古至今,帝师一脉在外人眼中,特别是在修仙人眼中,说得好听点叫低调,说得难听点,那就叫孤僻。不管在任帝师年岁几何,哪怕处于最为闹腾的少年阶段,也都是一心只扫自家雪,不管人间七八事的状态。
有时候想想,他们甚至想腆着脸去请教请教这其中的管教约束之法,好让自家逐天逐地,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们安分点。
至于帝师府的请柬,那是从来就没收到过。
事出反常,他们不敢怠慢。
几位宗门中都派了能做主的去,大多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坐在厅里时还互相颔首,彼此问礼,显得颇为淡然平静。片刻后,帝师到了,还没等他们这群老家伙开口问,他就敛着眼,丢出了一颗“深水炸弹”。
时至今日,那长老仍然记得当时的每一帧情形。
帝师年龄不大,因为常读诗书,显得很有读书人的雅致之兴,在一群老家伙中间,也并不悻场。他环视四周,连开场的自我介绍都省去,直接绷着声线说:“深潭动摇,里面的东西自山海界逃出一缕,渗透到凡界来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什么意思?谁说的?”绝情剑宗的长老霎时没了笑,紧皱眉头问:“深潭被镇压在潮澜河,神主殿下终年守着,怎么会?退一步说,它若是真渗透到了凡界,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全无感应。”
“对。”很快有别的长老附和:“山海界那边也没传来消息。”
帝师深深吐出一口气,堪称平静地吐字:“深潭里的东西,本就来源于三界,只是一直镇压在深潭下,被山海界当成责任揽在肩上,从古至今,多少年了?”
算都算不清了。
“深潭能压住固然千好万好,可要是压不住了呢?诸位可有想过,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局面?”
那些长老互相对视,眼中波澜涟漪迭起。
他们没细想过这种可能性,或许很偶尔,有模糊想过这个事,但因为太遥远,和自己关系不大,更不会刨根问底地深究。
因为谁都知道。
三界浩如烟海,山海界虽然也算幅员辽阔,可和更为广袤的四十八仙门与凡界相比,还是显得渺小。即便有一天,深潭碎了,彻底压不住了,里面的东西也跑不出来——山海界会成为一个更大的牢笼,将它们再次封死。
以少数换多数,这是既定的事。
百年前,察觉到些微异样,祭司殿当机立断封锁了山海界往外的通道。宁愿里面的人再不出来,也要杜绝深潭波及凡界的可能,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这么多年下来,无数鲜血滋养,或许深潭已经诞生出了一缕神智。既然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潮澜河的禁锢,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将目光转向凡界。”
他一字一句说着最惊悚的话语,叫人毛骨悚然:“我们毫无心理准备,且凡人众多,毫无抵抗之力。”
说实话,长老们都历经风雨,绝不是那种一惊一乍,随意被言语动摇的人,即使知道站在眼前的是帝师,在不能拿出真正使人信服的证据之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危言耸听。
直到帝师拿出七张符纸。
他用手指抵着那叠符纸,摁在就近一张桌面上,那桌坐着的长老盯着符纸上血色的纹理,半佝偻的腰不自觉挺直,瞳仁收缩,而后,禁不住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喉咙。
帝师一脉,神秘无比,知道得多,臭规矩也多,这不能说,那不能说,大多数时候,只能当个众人皆醉我独醒,闭口不言淡看人间事的哑巴。
也不是没有破例的时候。
只是他们破例需要付出代价,听闻每任帝师手中都握有七张符纸,破一次例,就燃一张符纸。七张燃尽,必遭天谴。
帝师会说谎,但符纸一定不会。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他们见证了帝师一脉七张符纸同时燃烧的情形。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随着符纸上蹿出火舌,血色咒文恍若活过来,围绕在他身侧,那上面光芒越来越亮,而帝师的头发肉眼可见转为苍白之色,脸颊下垂,皱纹一根根生出来。
就像无形中有一双手,挥动着将几十年的光阴强加在了他的头上。
到最后,帝师喘息着大口咳血,将耗尽自己生命的一卦铺在众人眼前。
——姜家祖脉,深潭遗支,凡界将遭灭顶之灾。
看完这行字,以绝情剑宗和天极门为首的长老霍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反应最快的那个当即冲到帝师身边,强行用灵浪压下周围的声音,全神贯注捕捉帝师气若游丝的鼻音。
“怎么解决?”甚至顾不上关心问候,他凑到帝师唇边,高声逼问:“说啊,转机在哪?”
“五年后。”帝师又重重喘了一口气,眼瞳里迸发出血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说话时神情是一种充满挣扎的为难,最后归于平寂,似乎下定了决心,“引少年进祖脉,封……”
不知道是走到生命尽头的过程太痛苦,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帝师咬字很不清楚,像刻意模糊,又像违背本心做了很让自己不齿的事,居然在这时候发怔。惹得几位长老跳脚,一再催促,他才闭着眼,将话说完整了:“将那缕渗透进凡界的秽气封了,丢回山海界去。”
说完,他从袖口中拿出另一对卜骨,放在地面上。
这微小的动作终于耗尽了他的生命,最后一个字才吐出半截,他就一头倒靠在殿中的横梁上,气息归于虚无,
这他妈的。
长老们你看看你,我看看我,齐齐傻眼。
秽气是什么东西,深潭又是什么样的存在,虽然只有一缕,但也是需要神主亲自镇压的东西。他们这几个行木将就的老头,拿一把骨头去填都不够看的。
少年,为什么要少年,要多少?哪家的?进去后会有什么后果。
再说了,怎么封,封了又怎么丢回山海界。
这么两句话,跟无字天书似的。
经历过这事之后,四十八仙门为首的十家不敢再轻视,宗主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一波波往姜家祖脉里跑,身后随行的长老更不必说,浩浩荡荡一群,苦大仇深地绷着脸来回巡视。
几圈下来,还真让他们摸到了一点门道。
越来越多的姜家少年死亡,这个死亡顺序很有意思,前头有优秀的在,死的就绝不会是后面略逊一筹的。那片祖脉,像蚕食血肉的怪物,那种挑剔的劲,和深潭如出一辙。
人世间许多东西总是这样,往往只要有了个突破口,出现了一点苗头,剩下的就很容易被联想。
四十八仙门中知道这件事的人日夜难安,每天都活在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里,但深潭太棘手了,这不是他们能解决的问题,想了又想,只能铤而走险向外求助。
求助的不是神主江承函。
而是大祭司。
说完这其中弯曲离奇的情况,那位绝情剑宗的长老禁不住抹了抹脸,从袖口中将那两块卜骨掏出来,递到大祭司眼前,提着胸腔里的一股气开口:“这是帝师留下来的卦象,四十八仙门所有精通卦术的能者都仔细看过,说算的是五年后的局面——届时姜家的状况,若是引祖脉进山,会去的少年有多少。卦象极为详尽,连哪个宗门会去几人,领头者是谁都包含在内。”
大祭司接过两块卜骨,他自己就是这方面的宗师,孰真孰假,一眼扫过去就知道。
“卦倒是真的。”
祭司盯着看了很久,才缓缓出声,眼皮上的褶皱在这一刻显得尤其深,沟壑丛生,“看这意思,你们来找我,是有所决定了?”
“想将秽气封印,凭我们的力量做不到,而且没有神主殿的印章,动静稍大,免不得会被殿下察觉。”话说到这种份上,那位长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希望大祭司能帮一帮我们,帮一帮凡界。”
“暂且不论这些。”大祭司牢牢盯向两位长老,这位年迈的老人终于朝外展露出点久违的锋芒之气:“我想问问你们,知道这一举动对山海界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话音甫落,天极门的那位像被人戳破了气的皮球,颇感心虚地垂下了头。
这么大的人,在他面前,仍旧跟被受到训斥的孩子一样。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陷入静止。
过了好半晌。
“知道。”咬咬牙,绝情剑宗的长老才回答:“瞒着神主私自行动,将秽气封印后丢回山海界,将打破深潭与潮澜河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可能也会让本就不容乐观的山海界情况雪上加霜,可大祭司,您说摊上这种事,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什么才算两全其美呢?”
“我们何尝不知道,这根本不是我们该私自解决的事,但今日说句犯上忤逆的话,神主若是知道这件事,他会向着凡界吗?”
下定决心说这些话时,长老心里惴惴难安,好似天穹上有一双冷淡的眼瞳在高处遥遥俯望下来,这让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神主公正无私,可这事不公正。在他眼中,山海界生灵与凡界同等,他不可能因为一缕秽气,就让山海界承担如此之大的风险吧?事情发展到最后,也只可能是秽气被封印,就此深埋在姜家祖脉中。”
“秽气若是渗透在我们绝情剑宗,或是天极门这种自成一派,与世隔绝的地段,我们不是不能承受,可特殊就特殊在姜家祖脉,它离京都太近了,它就在京郊啊!”
“总不能将这事广而告之,引起臣民恐慌,最后迁都吧?”
“就算是真迁都——大祭司您与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凡界和山海界不同,两者之间没有界壁这道天然屏障,没有神主殿下亲自坐镇守护,光凭一道封印,无异于在地底深埋了颗炸弹。不知道哪一天,这东西壮大了,开始祸乱人间了,那就为时晚矣了。”
“于私了说。”绝情剑宗向来如剑般锐利耿直,不擅长拐弯抹角,这次来虽是有求于人,但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当即吐出一口气,接着道:“神主殿下声名传四海,到底年岁不大,他在山海界长大,对山海界自然有不一般的感情。”
“神灵没有情感。”大祭司掀起眼皮,警告地睇向他。
“可殿下有道侣。”
“昔日,殿下待神后何等珍之重之,我们都有目共睹。”
像听到什么刺耳的字眼,大祭司放下手里握着的卜骨,微凝着声提醒,声音苍老:“再如何珍之重之,八年前,他也为了凡界千万生灵,默许楚南浔坠下了深潭。”
彼时,这位年岁不大,正沉浸于感情蜜罐中,懵懂生涩的神灵,亲手斩断自身唯一期许,美梦破碎。
自那之后,潮澜河深处的那片地域,于他而言,才成了真正的神灵禁区,亘古囚笼。
绝情剑宗的长老不敢和大祭司硬碰硬,该说的话他都说完了,帝师的卦象也拿出来给他看了,接下来这尤为关键的一环,就不归他管了。
他朝同道而来,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天极门长老连着使了三次眼神。
“大祭司息怒,我等万不敢有对神主不敬的意思。”
被使眼色的那位理理衣袖,硬着头皮站出来,站得笔直,看着再老实不过,“四十八仙门相信神主殿和祭司殿的决策,但那么多的凡界生灵赌不起啊。”
见大祭司神色仍无明显波动,这长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前,步上阶梯,直到大祭司跟前,他才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前些年,小渔村的张显逝去了,天极门给他发了许多丹药,但毕竟是凡人之躯,寿数已经走到了头。好在阖眼之前,他等到了家里的重孙,是个小女娃,长得水灵可爱。”
“他拉着我说了许多话。说小时候,只有您不摆大人的架子,愿意听他说许多不着调的胡话,他还问我,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您过得还好不好,受的伤可有痊愈了,山海界能人辈出,您有没有受欺负,自己的抱负可实现了没有。”
“我一一回答了,他才安心闭眼。死后,我给他立了坟,就在村前头。”
“这么多年,您高居祭司殿,我们不敢来打扰,可我依旧记得,保卫凡界,庇护世间生灵,是您毕生抱负。”他挤出一丝苦笑,祭出杀手锏,对大祭司道:“凡界生灵几何,山海界生灵几何,这之间的差距何止千百倍。”
“张显,他的孙女,还有您昔日那些学生,他们都是凡人。”
说到最后,他换了称呼,一字一顿道:“求您帮我们。师叔。”
神灵到底有没有感情,会不会动情他无从深究,可他清楚的知道,至少眼前这个人,这个昔日的天极门小师叔,对凡界有着纯质而柔软的情愫。
人与神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他们做不到绝对公正,他们注定会有所偏颇。
良久。
大祭司站起身,脊背比先前更弯一些,他目眺远方,道:“五年后,这卜骨上所述内容与实际情况一字不差吻合时,再来找我。”
“此事唯有一次。”
“绝无下例。”
第33章
姜家祖脉今夜没有起雾, 篝火冉冉,月色洒落清辉,照得周遭树影与藤蔓绰绰,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虫喃鸟鸣, 有翅翼掠过枝头抖动带来的簌簌声, 这些寻常柔和的动静却没能让篝火边的一群人放松警惕。
“来之前, 我翻阅过上任帝师留下的笔记。”柏舟看向楚明姣,说:“他给人的感觉,有些矛盾。”
“矛盾?”捕捉到这两个字眼,弯着小腿坐在头顶树冠上, 轻盈如雨燕的女子回眸,带着些许困惑:“他与姜家家主的妹妹不是有着过命交情吗?既然是生死好友, 他本身又是帝师,承担着为民除害的责任,有什么好矛盾的?”
难不成还能对地煞这种东西产生同情之心?
转念一想, 她自己又想通了:“不过他因为这件事,耗尽了生命, 也确实——话说回来,帝师一脉的反噬之力,难道严苛到这种地步吗?仅是这种程度的透露,就已经将自己置于生死之地了?”
那这传言中的通天地事,岂非全无用武之地?
凌苏用牙齿叼着绸缎的一断,裹在自己手腕上,试图制作个简陋版的屏蔽气息的仙器,听到这话, 眼也不抬地道:“大差不差吧,反正据我所知, 帝师一脉能活到寿终正寝的,屈指可数。”
“?”
她表示疑惑的时候,本就溜圆的眼会稍稍眯一点起来,猫儿一样,湿漉漉沾着雾气,“柏舟帝师,招魂术对你自身会有影响吗?”联想到楚南浔的事,楚明姣禁不住皱眉:“如果对寿命有影响,我这里有不少滋补的药材。”
“这种事情,影响不大。”柏舟摇头,简单解释:“按理说,这种程度的透露,并不会对他本人有大的影响。”
更没到生死那一步。
同为帝师一脉,论对这一脉的了解,没人的话比柏舟更权威。
“啊?那他因为什么死的?”汀白口直心快,诧然道:“不会被地煞缠上了吧?”
“目前来看,地煞应当只对姜家人有兴趣,这是它为自己选中的猎物,在这家尚有年轻苗子存活的情况下,它不会将目光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而且帝师是凡人,没有修为,没有吸引力。”
恰在这时,远方,数个山头外,夜色中有冲天的火光燎起,楚明姣细细凝望片刻,从树梢一跃而下,抽出袖口的匕首,紧紧攒在手心里,将后半句补充完整:“当然,有更为优秀,且主动挑衅的少年主动送上门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走。”
“东南方向,有情况了。”
“你慢点!真的不需要再商量商量吗?!”凌苏一边手忙脚乱地跟着朝前跑,一边满脑子都是‘大凶’在转圈圈。他不是怕,是现在这具身躯,实在让人拿不出什么横冲直撞的勇气,“我可提前说好,大凶卦我长这么大,也只卜到过两次,算上这次才两次。”
楚明姣头也不回地问:“上次有多凶险?”
“一行十几个人,几乎全部交代在那,九死一生回来,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
说完,凌苏自己怔了下。
这话有些模糊事实,但论凶险程度,他一点没有夸大。
巧得很,那次也和他们几个有关,说得再精准点,事情还是因他宋玢而起。
宋玢头上有个姐姐与哥哥,三人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但出身在权势富贵之家,上头那两个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少家主”位置的渴望也日益强烈。为此,族中分成了两大派系,长老们在这同样优异的亲姐弟间犹豫,做出取舍。
他们之间的争斗到了明面上,到后面,甚至闹出了那出在年轻少主们圈中广为流传的“夜袭”事件。
宋玢仍然记得那一天,他闲暇无聊,在自己院子里逮着几只孔雀玩,不消片刻,就没了兴趣。于是,宋三公子开始不厌其烦地挨个联系自己那圈“狐朋狗友”,让他们出来聚一聚,大家喝喝茶,听听曲。
联系到楚明姣时,宋玢其实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鬼知道那段时间谁给大小姐心里添了堵,反正这位心情显而易见的不是很愉快,他没有送上门做人肉沙包的癖好,只当她会一口拒绝,所以自己秉着“好朋友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去叫了她。
谁知她破天荒地问:“同去的还有谁?那群整日在青楼喝花酒,不三不四总在背后议论姑娘家的纨绔子弟不去吧?”
宋玢就这点好,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谁都混得到一起,但教养却铭刻在骨子里,有颇高的底线,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他一样不碰。
不然也不能和挑剔的楚二姑娘玩到一个小圈子里去。
“没叫他们,苏韫玉会来,知会了你哥哥,但他这个大忙人,来不来的不好说……”宋玢警醒地事先声明:“我叫你出来喝茶谈天的,不打架,也不陪你练剑。”
楚明姣兴致平平地哦了声。
小半个时辰后,山海界颇负盛名的茶楼里,楚明姣对眼前一碟碟摆得整齐,样式精美的点心发呆。她捏着茶盏转圈,玉白的指节轻碾,捏糖人一样,很快烫出一片薄红,本人还恍然不觉,用另一只手托着腮放空视线,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韫玉将茶盏从她掌心里抽出来,数不清这是面对她时第几次深深叹息:“你能不能自己注意点,别每次受伤了都往我头上扣锅,你自己瞧瞧,现在楚南浔看我的眼神多渗人,我冤不冤?”
楚明姣撇撇嘴:“醒一醒吧苏二,我可从没在楚南浔面前提过你。”
“少来冤枉人。”
宋玢忍俊不禁,这件事,他大概知道缘由。
岁月倥偬,楚明姣一日日出落得妍姿艳质,娇嫩可撷,早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山海界中最皎洁的那颗明珠。而即便知道这朵金尊玉贵的富贵花有着最扎人的刺,最热烈似火的性情,这几年间,在她身边打转的青年才俊仍不在少数。
这哥哥看围着妹妹打转的男人嘛,越看越不爱,是太正常不过的心理了。
“怎么了这是?余家少家主的那柄剑,你不是从比武台上愣生生赢回来了吗?锦绣阁最头批的料子最早就被你哥定了,头一个就送到你院子里去了,要么就是修炼?可你不是上月才跨境越级吗?”
说着说着,宋玢自己郁闷了,叹息:“你这过得都是什么神仙日子了,还发什么愁?”
“谁说是因为这些啊?”楚明姣似乎真遇到了什么困扰得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她微微凑身过来,语句从舌尖绕着弯迸发出来,有种说不清的抱怨意味:“呐,问你们一件事。”
宋玢和苏韫玉纷纷摆出看热闹的姿态。
“如果一个男子,喜欢上了一名女子,他分明也承认心动,却断然不提在一起的事,还逐渐远离,是因为什么?”她唇瓣嫣红,说这话时,连脸颊也是红的,有种乍然迸发的鲜灵透嫩。
“……你这是,有情况啊?”宋玢回过味来,和苏韫玉对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道:“说罢,跟我们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是哪家的少年郎这么有本事,能让我们楚二姑娘芳心大动。”
“别打岔。”
楚明姣伸手抚了抚头上的发钗,道:“先说说缘由。”
说这话时,她眉尖蹙着,眼仁乌黑,看向他们时,不曾设防的纯率明艳被尽收眼底。
“这还能有什么理由,就两种可能。”宋玢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她跟前晃了晃,咂了下嘴:“一,这男的不够喜欢,想沾惹你,又没始乱终弃的底气;二,这男的家世太差,两家不堪匹配,人又不上进,没想着激流勇进争个气劲,于是有自知之明,不敢与你提这事。”
得。
全是白说。
楚明姣又开始发呆。
没多久,剩下几位喝茶人相伴而来,酒楼中觥筹交错,这一小圈相熟的人中没个忌口,要么聊这家新闹出的丑事,再么就是那家的派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有了结果。
往日听这些最来劲,最津津有味的那个,今日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蔫蔫地半支着手臂撑在桌面上,不参与话题。
苏韫玉坐在她身侧,有些好笑地同她搭话:“或许是家族原因?你也知道,山海界一些隐世大家不愿意子女通婚外界。”
“都不是。”楚明姣摇头,小声和他喃喃:“所以我就是想不明白嘛。”
一种很不解,很像撒娇的语气。
苏韫玉举着酒盏的手不由僵了下,半晌,他扯了下嘴角,突然想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好像时间也没过多久。
怎么这姑娘就长到情窦初开的年龄了。
一桌之隔的那边,有人揶揄着开宋玢的玩笑:“你弃武从文,转修卦术也有一段时间了,学得怎么样?不如给我算一算?”
“你不提我都忘了。”宋玢拍拍额头,从袖口中掏出两块簇新的卜骨,“还没问今日凶与吉。”
这一卦打下去,五六双含着笑的眼睛同时望过去,可看清上面的字之后,宋玢眼睛却渐渐眯了起来,他抿着唇,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收了这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正儿八经地拢着卜骨又整了一卦。
最是热闹起哄的当口。
苏韫玉见楚明姣实在不开心,往她身边凑了凑,嗅着鼻端的一两缕女子清香,哄她:“这样,你将这人说出来给哥哥听听,大不了,哥哥将人给你绑回来。”
苏二公子,的确有说这话的底气与实力。
“一口一个哥哥,你怎么不敢在楚南浔跟前这么横?”即便心情低落,楚明姣在嘴上仍是半点亏也不吃,她指尖绕着一绺发丝,又眼也不抬地拒绝:“算了吧。”
“哪怕是我心悦的男子,也非得他想得足够清楚,心甘情愿,坚定不移地陪我走接下来的路,不然——”她开始悻悻咬牙,对自己道:“反正,我不会给他很长时间的。”
“我很快就会忘了他!”
很大声,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苏韫玉再次一愣。
这么多年,身边许多朋友不是没有将他与楚二默认为一对。
许多次,风月场合中纸醉金迷,他却片叶不沾身,顶多也只喝喝酒,听听曲,那双天生含情的眼睛,不曾落在别的姑娘身上过。次数多了,就连侍奉的姑娘娇娇媚媚进来倒酒时,好友都笑着摆手调侃:“别管他,苏二公子被管得严,这酒味若是被闻见了,你下回再见他,可能胸前肋骨又要被某柄剑揍断两根。”
“胡说什么。”苏韫玉从不纵容开自己与楚二玩笑的人,当即眼一敛,挺直腰,淡声道:“哪儿来的剑?嗯?”
好友摸摸鼻子,久而久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再不往这方面联想。
一直以来,楚明姣在苏韫玉心里,完全是个需要宠爱,需要照顾的妹妹,虽然他并没有比她大上几天。这女孩漂亮,聪慧,从咿呀学语时起,他们就认识了。
吵架,拌嘴,冷战又无数次和好。
他们太熟悉了。
彼此间没这方面的半点意思,他怎么可能叫莫须有的流言伤害这份感情?
“怎么会是——大凶?”那边,宋玢紧盯着第二次卜出的卦,酒都喝不下了。那时,弃武从文虽然是朋友们打趣,可他喜欢捣鼓卦术是真,也千金一掷,请了极其有名的大卦术师辅佐。他自身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卜不出什么高深的卦去预知世事,但这日常凶吉,一点不成问题。
“靠不靠谱啊宋三?”他旁边有人笑,去拍他的肩。
事实证明,宋玢在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从不出错。眼看一个时辰过去,日落西山,兔起乌沉,就在所有人都将宋玢的卦象忘却得差不多时,他身上的灵玉亮了。
他看了眼上头的联系方式,伸手点了下灵玉,可才听那边说了两句话,唇畔懒散的笑意蓦的没了。
半晌,他将灵玉陡然往桌上一摁,人如风影一般往外走。
“又怎么了?”诚然,苏韫玉很少见这懒骨头有如此火急火燎,现出正形的时候,他跟着站起来,沉吟半晌,对另外几位不明所以的少年颔首提议:“诸位,不若今日就此散了吧?”
几人满口答应。
苏韫玉和楚明姣一前一后追着宋玢出酒楼,落日灿灿耀耀的余晖中,他们踩着地底自己的阴影,而后纵身一跃跨进空间裂隙。
裂隙中,宋玢见他们跟上来,没有多说。
他们几个的感情,自然比旁人要好得多。
“宋骄阳那个疯子。”他顾不上风度姿态,伸手胡乱抹了把脸,咬牙迸出这么一句话。
“我刚得到消息,宋雪晴这次临时来主家,原本只预计待两三天,谁知突然破境,现在在一处镇上休养。她接了固守火炎脉的任务,心腹几乎全在那边,现在身边就只有几名侍从。不知道宋骄阳从哪得知的消息,现在命人围攻小镇,要取宋雪晴的命!”
滔天权势之家,亲人反目,波诡云谲,说不尽的算计与阴谋,都是常事。
“他脑袋进水了吗?”宋玢兀自不可置信:“那是我们的亲姐姐!”
“我以为他们再如何斗,左不过各凭本事,成王败寇,胜负分出后,就算关系不如从前,我们三个之间,身上总还有一层血脉羁绊。”
谁知,有人根本不拿这份亲情当回事。
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棘手事,还是好友的家事,楚明姣这次不笑了,她踱步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宋玢的肩,问:“现在是要去哪?我们能做些什么?”
“去小泉镇。我一直在联系宋雪晴,联系不上。”宋玢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就怕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她刚破境,心境本就处于最不稳固的时候,再得知被亲弟弟算计性命,情绪紊乱下激烈战斗,不知道后续会不会有所影响。”
“你先别乱。”苏韫玉很会处理这些事,他当即开口:“联系不上你姐姐,就赶紧联系她那边的心腹属下,再有,将这事告诉你父亲和族内不曾站队,有威望的长老。”
“我父亲在闭关。”宋玢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时机掐得真好,宋雪晴一旦出事,我无争斗之心,不论如何,这个位置都是他的。他甚至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顶多被家罚几年。”
从小生活在哥哥照料中,滋润惬意到不行的楚明姣无法感同身受,但表示十分同情。
“我们离得近,先赶过去吧。”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赶到之后,现场的状况仍旧出乎他们意料。小泉镇果然被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处院落上空灵力冲撞与气浪不断,视线所到之处,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生机尽数被摧毁。
宋骄阳不在,他的心腹却过来不少,好几个在族内露过脸,但并不显声露色的长老都参与了这次绞杀围攻。宋玢急切地探寻宋雪晴的气息,如果不是苏韫玉揪着他,他能当场冲上去跟那几个长老拼命。
苏韫玉拽着他衣领低声道:“冷静,你冷静点听我说。宋骄阳既然都下定决心对你姐姐下杀手了,你作为宋家三公子,这时候贸然送上去,他难道就不会动你?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还能永绝后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玢声音都哑了:“宋雪晴已经撑不住了。”
“我知道。”苏韫玉看向楚明姣:“我没说让你袖手旁观,只是你现在上去,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你本身也不主攻伐。”
“我去。”
宋玢愣了下。
“还有我。”楚明姣已经开始嚼凝神的丹药,腮帮子鼓鼓的,像某种讨人喜欢的小动物,顺着苏韫玉的意思往下说:“我们两个去。他们会有所顾忌的,宋家不敢同时与五世家中的另两家结死仇。”
但是其实那个时候,他们都没多大,纵然天赋再高,修为也还是和长老们差了一大截。
“你帮我们掠阵吧。这是我的令牌,你联系我哥,他会带人过来的。”说话时,楚明姣眼瞳中渐渐有银光逸散,一柄若隐若现的小剑出现在她瞳仁深处,锐利至极的杀机顷刻间迸裂着横推出去,明明看上去气质已经冷艳到极点,她却总能有活跃气氛的效用:“你不是总想见见‘山海界第一攻伐’本命剑与盾山甲全力配合时是什么情形吗?今日给你看看。”
宋玢禁不住梗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给自己戴高帽子……山海界第一攻伐不是神主的流霜箭矢嘛……”
说到后面,他摁着喉咙,很不习惯地煽情:“多谢,这次的恩情,我记下了。”
真正的好友之间,实在无需说太多。
可那次事件太恶劣,即便有本命剑和盾山甲配合强撑,最后楚明姣与苏韫玉也拼到几乎油尽灯枯,要和敌面几位长老油尽灯枯的地步,宋玢还是没忍住,半途加入战斗,同样奄奄一息:去他妈的理智冷静,要死一起死,让好朋友为自己家的破事冲锋陷阵卖命,自己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算什么。
下一刻,对面蓄势而发的最后一击袭来时,苏家盾山甲已经千疮百孔,楚明姣挥剑太多次,早就突破了极限,她咬咬牙,要再站起来,却被苏韫玉一把摁着,用后脊朝外,将她护在胸膛下。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动作。
毫无遮蔽的宋玢傻眼,闭眼前一瞬,他还竭力从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强烈谴责苏韫玉这种厚此薄彼的不当人行为。
那一击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楚南浔赶到了。
宋玢第一次见到那样生气的楚南浔,平素最清正温煦不过的楚家少家主,头一次当着自家妹妹,展露杀伐残酷的一面。仙索的绞杀之力荡开,锁链上密密麻麻覆盖着血色纹路,会呼吸一样蠕动,轻颤,全力甩动下,人体化为血雾,蓬蓬如花般绽开。
楚明姣抓着苏韫玉的小臂,用力摇了下,眼里几乎闪烁着星星:“我哥好厉害。”
嗯,好像三天两头抱怨楚南浔不当人的不是她一样。
苏韫玉嘶了声:“知道他厉害,你先松开我的手,骨头要裂了。”
本来就裂了。
不知道帮她挡了多少下,痛死了。
这姑娘怎么一点不会心疼人的。
后续处理是宋家家内的事,已经有长老赶到并处理了,他们这些帮了忙又重伤累累的族外人,至此就算使命完成,该回家养伤了。宋谓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愣是要送苏韫玉回去——他背负最多,受伤最重,还没人来接。
楚明姣嚼着楚南浔递来的丹药,精神好了不少,路过苏家那片茫茫雪山时,眼神很不自然地闪了两下,楚南浔一看她皱眉,就紧张:“很疼?”
她从小到大,没喊过疼的。
楚明姣摇头:“不疼,比刚才好多了。”
她这次伤得挺重,浑身几处骨头断裂,筋脉绷碎,体内灵力耗得干干净净,无以为继,精致的妆面被血染花了,漂亮的头饰和裙子也都被划得没法看,总之,少有的狼狈样子。
吞丹药才得来的一些灵力,都被她用来使清尘诀了。
“别送了,我都到了。”苏韫玉朝他们摆手,又看向楚明姣,疲累地叮嘱:“不准因为怕苦把药倒了,不能不疗伤就去练剑阵。”
顶着楚南浔的目光,楚明姣乖乖应了声。
期间,宋玢一直看着苏韫玉,好像也在等他的嘱咐,后者看向他,勉强扯了下嘴角:“下次出门前,先给自己卜一卦,如果不是双吉,不准叫我们出来。”
宋玢:“?”
正在他准备大声控诉的时候,他们身后那座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起先是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灌满整个山巅,亘古沉默的高大树木紧接着舒展身躯,簌簌抖动,沉积的雪跌落树根。很快,鹅毛大雪落下,又一次将枝丫覆盖得滢白,银装素裹满眼。
才经历一场恶斗,几人格外警觉地转身,要看个究竟,只有楚明姣脊背僵着,倔强地立在原地,眼神往四处扫,唯独不往后看。
典型的楚明姣式置气。
可她和谁置气?
时隔许多年,宋玢仍旧记得那时的场面,那是他第一次在如此情形下面见神主。
没有九十九层必须抬头仰视的阶梯,也没有隔着各色各样的纱幕珠帐,他穿得太简单,于风雪中现身,不过只是一件长衣,一条大氅,只是自身风骨料峭,所有的外物对他而言,都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影响不了他自身半分气质。
干净温柔到透进骨子里的一种生灵。
倚着满身霜雪的树干时,他睫毛往下压,轻到微不可见的一点动作,给宋玢的感觉,有一瞬间像是某种蝶类,晶莹剔透,有着无边美丽,又显得无边脆弱。
有种充满矛盾的破碎美感。
“叩见殿下。”楚南浔最先反应过来,展袖行礼,苏韫玉和宋玢对视一眼,跟着行礼。
江承函的视线从几人身上掠过,落到楚明姣的背影上,她气息弱得惊人,前不久还气冲冲地从这雪山上踏出去,生机无限,这才几日不到,怎么又将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他拂袖,清风将几人身躯托起。
静默良久。
“发生什么事了?”他终于开口,声线很清,洌得如山巅冰澈的泉。
宋玢头皮一炸,也顾不上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低着脑袋将事情从头到尾简单说了一遍。
他几不可见地蹙眉,半晌,食指凝空一点,雪花再落在身上时,带着沁凉的温度,轻柔地熨帖抚慰身上每一处伤痕,宋玢紧绷的肩胛后背顿时放松,血迹消散,伤口凝结,他舒服得想叹息。
楚明姣搅着衣袖,垂着眼,也不回头,也不去吸收雪花里的神力。
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都写满了不配合。
这就是傻子,都能看明白两人之间不大对的氛围了。
如此无声僵持片刻,漫天霜雪陡然变化,神力汹涌浩荡,向一处凝结,宋玢都快以为江承函动怒时,神力骤然平息,它衍化为一枚闪着透亮荧光的雪花。
这雪花很精致,完全是照着楚明姣的爱好塑造起来的,因此当它落入楚明姣手中时,浑身都闪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光。
楚明姣捏着那枚雪花,也不吸收,高高昂着下巴,道:“神主殿下不是一直忙得脱不开身吗?现在有空了?时间闲暇到能来雪山上滥发善心了?”
联想到她喝茶时那两句问话,一切豁然开朗。
宋玢却仍难以接受。
他妈的,楚明姣怎么那么厉害啊。
这几句话音落下之后,宋玢眼也不错地看向江承函。
他像是也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等情形,须臾,直起身,踱步走到她身边,衣袖落在她手背上,不容人抗拒的神力顺着这云锦一样的袖片传进她体内。
“疼吗?”他终于开口,低眉审视她身上各处伤痕。
“有一点吧。”楚明姣压住飞快翘起的一点嘴角,想抑制,却没能完全抑制住,眼睛亮亮的。
那么一瞬间。
宋玢都能看见神灵无声投降的画面——
思绪回笼,宋玢撇撇嘴,这次是真认命,做好赴死准备陪他们冒这回险了。
第34章
姜家祖脉, 东南方向,在临近午夜时猛然蹿起了山火,火势被夜风一吹, 周围又是临近冬季的枯枝烂叶, 甫一起来, 就呈一发不可收拾之态。
方圆数百里, 那火就像一座明亮的信号塔,引诱着山脉中所有人前去一探究竟。
楚明姣一行人披星戴月前行,路上遇到了不下三支队伍。大家还是没什么心思互相认识,稍微客气一点的, 撞上了就迎面点个头,不客气的, 眼也不抬地继续赶路。
每个人神情都颇为严肃,进山脉的少年在外都属翘楚之流,颇有名气, 平日里时间安排得很紧,往往对自己要求也严格。如今半个多月过去, 这一趟什么收获都没有,连场可以磨砺自身的战斗都没有,纯属浪费时间,心底或多或少起了火气。
想要快速解决。
想要寻求突破口。
这场火就是个突破口。
相比之下,楚明姣等人还算没那么急的,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谁先到谁就能赢得胜利。
苏韫玉看着往来匆匆的大小队伍, 微微挑着眉,对楚明姣道:“说实话, 出来之前,我还总觉得,自己尚处于最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
“你想说什么?”说到年龄问题,她认真纠正:“我们本来就是少年——顶多也就比他们大那么一点。”
她找出了个有理有据的证明:“不然姜家只准少年进的祖脉,我们怎么能进来的?”
苏韫玉失笑。他们现在,不说像这些少年,浑身都透着涉世未深的青涩鲜嫩,可也算不得彻底成长为了“大人”,在家中,族中,他们还是孩子,是少主,即便早已成年,肩膀依旧扛不起父辈的重担。
所以,曾经他总以为自己会有很长的时间,追逐大道之巅,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怎样的理想,怎样的抱负,他们自然会在经历过许多事后有所领悟。
可自从楚南浔出事后,他们这群人的生活,心境,无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死”过一次的苏韫玉,在别人的身躯中醒来的那一刹,看着楚明姣当时不知道是因为担忧,还是气愤得想哭的眼睛。
他终于找到自己这一生,最应当做什么。
这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填平深潭吧。
那么多无辜的,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不能这样一个接一个束手就擒,不甘又无奈地跳下深潭,他和楚二那样喜欢,依恋的故土,不能成为纵容邪祟肆无忌惮的滋养场。
这种信念一日比一日强烈,在胸膛中发酵,翻江倒海。
可他从未想过要将楚二拉进来。当日叛出山海界,他就开始担忧,每日都止不住的担忧,楚明姣这样绚烂热烈的姑娘,若是走上这条路,极有可能会在失去楚南浔之后,还要与自己的道侣兵刃相见。
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这种止不住的担忧,在每次看到她笑容,听到她越来越像从前,孩子气般的话语时才会稍稍放松一些。
“哥哥就是想问你,想好回山海界之后怎么面对神主殿了吗?”涉及这些不能与外人说的话题,苏韫玉离楚明姣很近,呼吸交缠,在后面几人眼中,俨然无比暧昧亲密。
好似随意一抬下巴,就能亲到彼此的脸颊。
凌苏急忙忙去看柏舟,他天生长了张春风泠月的脸,不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刻意遮掩一下,谁也看不透他的神情,而此时,他的眼尾线条与唇角都绷着,眼神冷得彻骨,瞳仁里宛若下了一场寂灭的雪。
很压抑的危险。
即便深知他的秉性,绝不是那种恃强凌弱,肆意以身份压人的人,凌苏心里也不禁产生一种相当荒谬的错觉,他真怕苏韫玉这样下去,再回山海界时,会被神殿直接扣押。
“冷静,理智。”两边都是兄弟,凌苏觉得自己正在踏进一口大染缸,他提着气压低声音:“这一段时间你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两人根本没别的意思。换句不好听的,他们若对彼此有任何想法,就凭这从小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我知道。”
柏舟沉寂半晌,清声道:“她向来坦荡。”
喜欢时坦荡,疏远时也坦荡。
从前,他们相知相许,结契成婚,不是没有过闹矛盾的时候,可那时候,胸膛里流淌的,仍旧是甜蜜的滋味。而从楚南浔死后,楚明姣搬离潮澜河开始,他在名为‘情感’的水里淌了又淌,逐渐尝到苦涩到难以自抑的情愫。
人是世间最敢爱敢恨的生灵。
他却不是。
柏舟不想再看楚明姣与苏韫玉并肩而立,四目相对的画面,他竭力克制,想垂下眼睫,可这具身体好像有自己的主张,倔强地不肯低头。多看一眼,一种名为嫉妒的莫名酸涩情绪就悄然顺着呼吸漫涨上来。
有时候,自己都感到讶异,作为无情无欲的神,他的情绪竟明显到这种程度——比凡间不加掩饰的寻常男子更为露骨。
还有三个月,神诞月就来临了。
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像是忍耐到了一种限度,弦绷到最紧处,柏舟倏而抬眼,看向凌苏:“东南荒地里的五条灵脉划给宋家,你现在上去,将他们分开。”
东南荒地那一片,都是江承函的私产。
凌苏:“?”
另一边,问到正经问题,楚明姣跟着正色:“怎么面对——不管怎么面对,我与神主殿,早就势如水火了。”
她沉吟着说:“我想的是,招魂术之后,楚南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山海界对他,对你而言都太危险。经过这一回,我再回去,肯定会成为神殿的重点观察对象,身边不再适合待人,你们暂时留在凡界吧。”
“你一个人回去?”苏韫玉立马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不行,这太危险了。”
“我有什么危险。”楚明姣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深潭又没选中我。就算我和江承函闹翻,不当神后了,总还是楚家的二少主吧,放心,没人敢惹我的。”
“没人惹你,架不住你想去招惹别人。”苏韫玉头疼起来,全然将她看透:“回去后你会安分守己好好在楚家待着?不会联合其他少主,朋友去解决深潭的事?”
楚明姣不说话。
这是她必须寻求的突破,不解决深潭的问题,楚南浔和苏韫玉即使大难不死活了下来,余生也只能在凡界背井离乡过一辈子。出生在山海界的少年天骄,头上还是会永远悬着一柄利剑,他们经历过的悲剧,仍然会一遍遍在别人身上重演。
每个人都袖手旁观,这个问题永远无法解决。
“我跟你一起回。”苏韫玉耸了下肩:“你哥醒来,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横冲直撞摸回去的。还有,楚二,我再和你说一次,之后就算和神主殿对峙,这事也轮不着你出面,老实点躲在哥哥们后面。”
“先解决眼前的事吧。”楚明姣含糊将话题拨弄过去:“一堆烂摊子没收拾呢,一个个来,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说完,就见有人捏着鼻子一脸无语地走过来,见到他们,凌苏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比苦笑还难看的弧度:“……那什么,我就是来问你们一声。”
他卡住了,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没事找事的借口。
还没等他蹦出字音来,柏舟就拨开榕树上垂下的缠绕藤蔓走了过来,苍绿的叶片顺势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他看向楚明姣,蹙眉说:“我们后面的队伍出事了,求救的信号打了好几个,和东南那边的状况一样,起了很大的山火。”
地煞终于朝祖脉里的他们出手了。
这是楚明姣的第一想法。
楚明姣当机立断:“去看看。”
出事的队伍离他们并不远,只隔了大概三四里的距离,因为有一座中途隆起的山包做遮掩,又是晚上,队伍一心朝东南赶路,少有人注意到。
他们很快赶了过去。
月色不知何时被流动的云层挡住,雾气开始在深山中弥漫,覆盖在每一道枝干与叶片上,像一双双含着讥笑的眼睛,无声地与他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那场不知道如何烧起来的山火吞噬了一切,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楚明姣绕着火走了几圈,摇头:“不是普通的火,水浇不灭,我预计,等里面的尸、体烧完,它会自己停下来。”
汀白和清风吓得牙关紧咬。
“这火不是普通火的话,烧几个死人再容易不过,我们赶路也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怎么还不停?”凌苏时刻谨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半吊子水平,离火远远的,用手捂着口鼻,被那股直钻胸腔的焦味熏得咳嗽。
这也是楚明姣疑惑的,她让其他人站远一点,特别是柏舟,自己上前,围着那团烧到半人高,绵延十几米的火焰转了转,片刻后,眼尖的发现有一处火烧得格外旺。
她停下脚步,定睛看过去,发现外边那层焰花后,蜷缩着一道扭曲的人影,人影外死死罩着一层灵罩,这才没被火焰波及。
但看样子,也撑不了太久。
他肯定知道情况,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楚明姣定了定神,伸手准备将人拽出来,却听身后一道清透嗓音罕见严厉地喝住了她:“别伸进去。”
她回头看柏舟。
“这地方蹊跷,只靠自身灵气恐怕难以阻挡火焰。”他的视线从她青葱似的手指上顿了顿,道:“用神异的灵宝。”
神异的灵宝?
楚明姣想到了圣蝶。
她其实没觉得自己不能扛住这火焰,那些人不可能是这火烧死的,火很显然只是毁尸灭迹的工具,但来自帝师的关心,她还是收下了。
心念一动,圣蝶之力荡开,覆盖在双手上,凝成一层淡蓝色的光膜。在场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双手稳稳伸进去,火焰感受到什么一样,陡然暴涨,要将那双手撕碎,却在察觉到圣蝶之力时避之不及地躲开。
臣服与恐惧的意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旧扑面而来。
她凝神,将人慢慢拖出来。
一边,顶着宋谓壳子的苏韫玉含笑看向帝师,道:“她从小这样,毛手毛脚惯了,不如帝师细心。”
“我们这一路,多亏帝师了。”
柏舟迎风而立,那些诉说着他们少时亲密,如今依旧亲密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往耳朵里钻,他沉默许久,指节向内稍拢,吐出一个不大友好,甚至可以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敌意的嗯字来。
第35章
就在楚明姣将人彻底拖出来的那一刻, 火炎暴涨,热浪刹那间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像一个扩张到要炸开的球。这一出来得猝不及防, 她本人却没怎么在意, 眉心正中的圣蝶印记一闪而过, 绵绵不绝的神力成为覆盖在她身体上的一件轻纱, 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宛若沾到了致命毒液,气势汹汹的焰火陡然退却,有生命力一样退后三四步。
好像知道焚毁眼前这两个人的打算落了空,那丛火也不执着于此, 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山丘上的这群人,火苗曳动时, 像讥嘲的笑。
楚明姣离它最近,感受也最为直观。那种高傲的邪恶只是个脆脆的表壳,它对圣蝶的恐惧才是真的, 好像在这份神力上吃过无数年的苦头,于是滔天的戾气想过来将她撕碎, 又惊惧于这种力量而迟迟不敢动作。
这种东西,居然已经诞生出神智了吗?
她静静站在夜风中,眼瞳很黑,里头跳动着火炎的虚影,脸庞被火照得嫣红,有种悍然对峙,浑然无惧的气质。
火焰冷静地审视她,在另外一批人循着踪迹找过来的时候, 终于偃旗息鼓,散去身形。
找过来的是绝情剑宗和天极门的队伍, 这两家不知道怎么走到了一起,但队伍内的氛围不大好,好几个人看着灰头土脸,还有个脸色格外苍白,脸颊上挂着一层虚汗,只剩半条胳膊。
楚明姣趁火炎消散的一刹那,突然骤然发力,掂着脚尖飞身而上,手指虚握,往火炎中心横推。那支队伍中一个女孩子见状,急忙惊声提醒:“别靠近它,这火会攻击人!”
话音落下,却见那只纤细手腕往中间一勾,勾出了条吊坠样式的东西。
往那难缠的火炎中来回蹚一次,居然完好无损。
出声提醒的女子讶然张了张嘴,见楚明姣身边站着的队友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当即知道自己这是大惊小怪了,有些尴尬地抿紧了唇。
楚明姣将勾出来的吊坠往掌心中一捏,确认没什么问题后丢进了自己的灵戒中,回头看向那支几乎是整片祖脉中最强的队伍,问:“你们是从东南边起山火的地方赶来的?”
人总是折服于亲眼所见的实力,天极门为首的那位男子眼神惊异地在楚明姣身上转了几圈后,点头:“是。这火也不是什么山火,就是杀人的火,应该是地煞搞的鬼,我们赶去后用了不少办法想救出火里的人,但没来得及,自己人还因此受了点小伤。”
说完,他笑了下,彬彬有礼作揖:“没想到又见到姑娘了,姑娘好身手。”
楚明姣脚步顿了下,在脑子里搜寻半晌,终于在回忆中找出了有关这人的资料。
天极门孟长宇,那日远上京都的船舫上,他曾站出来与她搭过话,介绍过自己的姓名,邀请她一路同行。
原来是天极门领头的那个。
楚明姣不想和凡界之人打太深的交道,对她而言,眼前这些朝气勃勃的少年人,从年龄上来讲,都是弟弟妹妹般的存在,她对自己的亲弟弟妹妹都没什么耐心呢,更遑论他们。
她眼都没抬,很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基本礼貌之后,就朝一边脸色看上去不大好,不复往日光风霁月,谪仙姿态的帝师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看,而后才自顾自弯腰,捡了根树枝戳弄被她从火圈中救出来的人身上的那层白雾光圈。
这人还在昏死中,脸朝着地面,身上衣服被烟和土蹭脏了,黑得辨认不出样式,头发原本被绸带绑着,一通争斗下来,现在绸带散了,发丝乱七八糟地纠结在一起,麻团一样。
透过衣裳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能看到这具身躯上根根突起的脊骨。
是个骨架小,年龄看上去不大的男孩。
至于保护他的那层光圈,是从他手腕上挂着的玉镯中散发出来的,楚明姣在上面嗅到了很浓烈的鲜血味道,这让她下意识不喜地皱眉。
“祖脉里哪里来的小孩?”苏韫玉过来看了一眼,问。
帝师半蹲下身,手指勾了勾小孩腰上别着的玉佩,说:“是咒符,是上任帝师的手笔,这小孩应当是姜家家主妹妹的孩子。”
“姜似?”凌苏纳闷起来:“不是说为保护这小孩,姜家那些老一辈日夜不眠守护吗?不也是为了他,他们才最终自揭家底丑事,还忍痛将两件顶级灵器推出来让我们解决地煞的事?”
“号称姜家最后的遗珠,怎么在这?”
而且实在不像是有被好好对待的样子。
瘦骨嶙峋,气息奄奄的。
柏舟将人翻过来,他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柔,动作轻而小心,小孩半倚在他腿上,衣角霎时黑了一片,像落入泥泞的雪。清风这时候自觉走上前,将手里的药瓶子递上去,道:“是补充灵力,柔和经络的药,很温和,没什么副作用,就是见效需要点时间。”
柏舟颔首,捏着小孩的下颌,用巧劲将两颗药丸塞了进去。
在他们做这些事时,绝情剑宗和天极门也在整点队伍,就在隔壁扎了营,看样子,是有和他们合作的意思,当然,主要是想等小孩醒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这是当下唯一的线索。
“你们觉得要合作吗?”凌苏脚抵着地面上一个树桩子,瞥了瞥不远处的队伍,耸了耸肩:“绝情剑宗战斗力不错,挨个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天极门嘛,探勘地脉很有一套,祖脉不都是山林嘛。”
他是觉得和绝情宗没什么必要接触,在能打这方面,祖脉里这么多少年加起来,都比不过楚明姣一个,倒是天极门有可取之处。
“合作干什么。”楚明姣道:“多一个人,到时候就要多分一杯羹出去。人是我们救的,他们要想来套话,就拿别的消息来换。”
这逻辑缜密,算得清清楚楚,生怕吃半点亏的小样子。
苏韫玉不禁摇头低笑两声:“天极门那个领头人,叫孟长宇的,我看他对你,这叫念念不忘吧?”
“这样都能遇上,你们还挺有缘。”
柏舟将小孩平放在巨石之上的动作随之滞了滞。
凌苏在心里捂脸,想,如果不是确信他不知道自己和柏舟的身份,他此时一定会怀疑,苏韫玉就是故意拱火,自己好在一边看戏。
他凑到柏舟身边,低声开解:“男人喜欢楚二,很正常。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有数不清的姑娘爱慕着。”
“吃苏韫玉的醋也就算了,这个什么孟长宇,明显就是一不起眼的角色,楚明姣眼光高到天上去,看不上别人的,你放宽心,行不行?”说着说着,他又道:“要么就算了,别坚守这里那里的规矩了,我们现在表明身份,该说的事情都说个清楚。”
这话才说出来,凌苏就知道自己在异想天开,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测,这么一段时间朝夕相处看下来,他几乎可以肯定——江承函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手脚。
不然没道理不和他们说清楚其中的情由,就算他和苏韫玉在他心里没什么分量,那楚明姣呢?情绪能被牵动到这种程度,他对楚明姣,和这世间任何一个深爱妻子的男人有什么分别?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柏舟只是曲起手指,在小孩的手腕上探了探,泠声道:“他快醒了。”
楚明姣凑过来看,发丝垂落,挨他特别近,给人种没法防备的温暖之意:“帝师还会给人诊脉?”
“会一些。”他道:“这是每任帝师都必须学的。”
她歪了下头:“辨百草,勘万物,还会诊脉,卜卦,除了修炼,有什么是帝师不会的?”
话音才落,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脸上笑意僵了僵。
曾经的江承函就是这样,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明明高高在上,什么都不需要亲自插手,可很多时候,他会彻夜不眠地伏在案前修改典律,应对世家的反抗不满,用温和而不容置喙的手段为平民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也会到最贫困艰苦的地方探看,散下许多钱财。
他没有七情六欲,给人的感觉,却分明在平等地爱着这世间每一个生灵。
这一切,都让少女时的她怦然心动。
她会在跟随他走过山海界诸多郡县时,泄力地靠着他脊背,想了想,又亮着眼睛,带着小女孩般崇拜地问上一句:“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但那也是从前了。
现在的神主殿下,出行时必定伴随着浩荡连绵的仪仗,他整日待在潮澜河深处的神灵禁区,穿着繁复肃正的朝服,坐在九十九层阶梯之上,享受众人俯首唱喏的臣服,巩固他居高至上的地位。
柏舟回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曾躲闪,他将她眼中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作为这世间最冷情迟钝的存在,他居然在一瞬间看懂了这个眼神。
那样深重的惋惜,失望。
柏舟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沉到最后,自己都无法形容那种升腾上来的钝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剥魂抽骨,寸寸断裂的天地审判之力落在他身上,也没有如此让人难以承受过。
她那么容易就能哄好他,也那么轻易,能伤害到他。
明煦如清风的瞳仁中,逐层翻涌起波涛,这波涛越聚声势越浩大,最后平铺成一片深邃寂灭的海,海面平静,惊涛骇浪全都内敛地藏进表层更深处。
“他醒了。”
这时候,那个侥幸被楚明姣生拖硬拽出来的男孩痛苦地“呜”了声,像陡然从痛苦可怕的梦境中醒来,猛的睁开眼睛,浑身的警惕如潮水般回到身上。
他分不清现在的情况,选择立马遁走,踉跄几步后,被苏韫玉拎着后颈拽了回来。
“跑什么,救命之恩,连声谢谢都不说?”他弯着腰,恶趣味地开始逗弄小孩:“家里长辈怎么教你的?”
那小孩翻身坐起来,刺猬一样防备着周围的人。他其实长了张清秀白嫩的小脸,眼睛大,唇总是严肃地抿着,左边耳朵不知道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削去了一块,鲜血结成痂,被自己草草包扎过,但还是显得凄惨。
“你好好说话,别吓着小孩,他这才多大年龄啊。”楚明姣撩了撩耳边的头发,径直走过去,不太熟练地整了下他被苏韫玉揪得歪七扭八的后衣领,认真帮他回忆情形:“你差点被火吞了,刚才,是我救了你。”
小孩不说话,眼神没有丝毫软化,甚至带着自暴自弃的厌恶。
“我不要你和我说谢谢,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以,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楚明姣循循善诱:“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祖脉的?还有,方才那团火出现之前,你和哪些人在一起,发生了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柏舟起身,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
她腰身很细,穿裙子时显得纤细,不堪一握,穿劲装时却显得瘦削利落,有种拉长弧度力感。两人这样站着,只是一低头,一伸手,他就能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将她拥到怀中。
那小孩眼神如刀,如果此时还有力气,恨不得跳起来往他们身上割肉,他眼神飞快变幻,良久,在自发自动围成一个圈将他围起来的众人身上扫着,哑着声音,用一种沙哑稚嫩的冰冷腔调开口。
带着不服输的杀意。
“你们——来这里也是为了神诞月之前的祭祀?”
苏韫玉的目光不由落到楚明姣身上,不论何时何地,闹到什么程度,听到“神”这个字眼,她立刻就会抓住重点。
果然。
“神诞月?”楚明姣哄小孩的笑容消失,问:“什么神?”
“还有哪个?”小孩恶劣又轻蔑地扯出个嘴角弧度,直冲冲道:“山海界那个神啊。”
楚明姣一下站直了身体,她一言不发从灵戒里抽出绳索,看着那硬骨头难搞的小孩,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光是回答问题还不行,把你知道的所有事告诉我。”
“不然你就别走了。”
看出小孩在拖延时间,等手腕上的手环恢复力量,她催动圣蝶的力量,将那个手环裹住。
手环里上的灵光只勉强抗衡了一息不到,立马熄灭。
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种不带主观攻击力的力量,能抗衡圣蝶。
凌苏看得眼馋,在柏舟耳边嘀咕:“这是你给楚明姣的?什么东西这么厉害,上面流转的还不是灵力,是和你同源的神力,这种好东西还有吗?看在我给为你鞍前马后做事的份上,给我留一个?”
当事人拒绝得干脆:“没有。”
“就知道这种好事轮不到我。”凌苏接着絮絮叨叨:“神诞月又是什么?”
第36章
憋出这么一句话后, 那男孩就紧抿着唇齿,任凭楚明姣怎么威逼利诱,甚至真拿绳子捆住他双手双脚, 也硬气地维持着一声不吭的姿态, 大有一种“你们有本事就弄死我, 反正你们想知道的, 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的挑衅模样。
根本不像个才捡回半条命的阶下囚。
将手套啪的揭下,甩在一边的石头上,楚明姣吐出一口气,用力摁了下眉心, 对其他几人摇头,言简意赅道:“我刚才试过了, 这小孩神魂被锁了,如果强行破开禁制探取记忆,记忆会瞬间粉碎, 施法人也会受到反噬。”
“怪不得有恃无恐。”苏韫玉看了眼四周,随着山火的熄灭, 他们所在的小山丘重新陷入墨一样浓稠的无边夜色里,他不由皱眉,瞥向小男孩的方向:“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那这怎么办?”
楚明姣也不知道。
她瞅着机会,把苏韫玉拽到一边,挥手丢出一个隔音结界,问:“这件事从头到尾, 你有什么头绪?”
“没。你怎么想的?”
楚明姣无意识地用牙齿磨着一小块唇上的肉,定了定神, 怔然道:“刚开始进祖脉,我以为最多就是将地煞引出来,经历几场战斗罢了,但现在觉得这地方真的很不对劲。”
她抬眼去看他:“方才那丛火焰,你也看到了,它好像诞生出了灵智,看着那样凶蛮,横冲直撞,谁也不怕,唯独面对圣蝶时,显得尤为惧怕,而且恶意满满。圣蝶驱动的是神力,我知道寻常力量接触它,也许会本能退缩,可为什么惧怕,为什么对它有那么大的恶意。”
“——除非它曾与拥有圣蝶本源之力的存在接触过。”
除了江承函,还能有谁?
“还有方才那小孩说,神诞月。”她忍不住皱眉:“神诞月是什么?我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凡界的人会知道?他们还要在神诞月前准备一场祭祀。”
举行祭祀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楚二。”苏韫玉听她说完,冷静道:“还记得我们进祖脉,为的是什么吗?”
他有一把好嗓音,含着笑时显得松散,很能撩人,正色时又音韵清越,此时俯身,凝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提醒:“不管祖脉之中牵扯进了多少势力,他们想干什么,这其实都和我们没关系。我们进祖脉,只是起个引子的作用,将地煞勾出来,外面姜家和四十八仙门不会袖手旁观,他们肯定做好了对付地煞的准备。”
“等地煞善恶魂被抽取,一切尘埃落定,姜家解决了困境,四十八仙门磨砺了弟子,再将锁魂翎羽交给我们,我们来凡界的任务就完成一半了。”
楚明姣抿紧了唇。
这些,她怎么会不明白。
“行了,知道你不爱听人说这些。”他好笑地扯了下唇角:“江承函是神主,神主殿与祭司殿都在他的统辖之下,你当随便来群人,用什么莫名其妙的祭祀,就能伤到他啊?”
“而且我怎么听说,祭祀都是用来给人祈福的。”
站在他的角度看,楚明姣脑袋半低不低的,盯着脚下的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和自己较劲生气,脸颊红着,还鼓鼓的,怪可爱的。苏韫玉想像从前那样伸手捏捏,又想起这样做之后经常被她冷落的后果,还是作罢,接着和大小姐讲道理:“就算这事有不对劲,我们插手管了,怎么和神主殿那边说?江承函还会信你吗?到时候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不得气死?”
字字句句,好像都已经昭示了某种关系的彻底破裂。
楚明姣被其中某句话刺痛,闷闷不乐地将脚下的石子踢得骨碌碌转,而后眨了下眼,恹恹道:“我根本没有想过能和神主殿那群人好好说话,也不是非要插手多管闲事。”
苏韫玉以为她接下来会说“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这次也利用了他,算是扯平了,遇到这种事,总不能真拍拍袖子走人不管吧”“要是有人真的要伤害他呢”这种话。
事实上,楚明姣就是这么个人,她嘴硬心软到了一定的程度,别说今天涉及到的人是江承函,就算是宋玢,是汀白和春分,她也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袖手旁观。
然而他并没有等来这句话。
头顶圆月高悬,成为墨夜中唯一的光亮,那如水的色泽好似顺着某种渠道流进了她的眼睛里,所以她倏而抬头,明晃晃的与他对视,形容不出来那种语调,像是矛盾和不开心极了:“但是——”
有点懊恼似的,她顿住了。
等了半晌,苏韫玉没听到接下来的话音,催促地道:“什么?”
她吸了口气,放弃抵抗一样道:“以前,江承函对我真的很好。”
“苏二,你可能都没办法想象。”
楚明姣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姑娘,她根本不缺人对她好,所以也不会对一些随意施舍的,唾手可得的爱念念难忘,说得难听一些,若不是用心到极致,有些东西,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从小到大,苏韫玉自以为自己就是楚二的第二个哥哥,衣食住行不说,为了陪她练剑,肋骨都不知道断过多少根。可这种煽情话,他愣是一回都没听到过。
这样高傲的姑娘,有朝一日,竟也会说“你不知道他到底对我有多好”。
苏韫玉脸上的笑僵了僵,胸膛里有东西蓦的一悸,麻麻的微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飞快扎了一下,满腔劝说的话都卡了壳。
===
树林山阶中的另一边,背对个隆起的像坟一样的小山包,凌苏拉着柏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还没说呢,神诞月是什么。”
“神灵的诞辰。”
这倒是和凌苏理解的意思没差。
“那岂不是每年都会有?不对啊,上回我还问过楚明姣,她说神灵和我们不一样,没有固定的诞生之日。”世人对于神的了解总是浅薄而片面,凌苏兀自感到惊讶:“从前也没听说过神诞月啊。”
柏舟言简意赅:“神灵天生地养,在三界中孕育成胎,诞辰只是个日子,没有意义。”
“神诞月是天地为神灵定下的一个月,从第一个神诞月开始,往后百年一回。”
这次神诞月,也是他要经历的头一次。
这其实是件极其私密的事,他本身性格冷淡,也不宣扬高调奢靡的作风,原本神诞月这一出,即便作为正主的他,也只会在真正来临的数年前才冥冥有所感应。
这些条件叠加在一起,事情顿时变得蹊跷起来。
凌苏理不太清其中的利害,他抵着阶梯站着,肩上不知何时滚下来几颗晶莹的露珠,开口道:“这事反正是要问个清楚,依我看,不如这样。如果那小孩就是姜似,那他被上任帝师救过一命,你现在的身份也是帝师,等下你去套话,他再怎么难搞,年龄也只有那么大。等你们聊着聊着,彼此熟悉了,能套一点东西是一点东西。”
“我真不想在这种地方半个月半个月漫无目的地待着了。”
特别是至交就在眼前,他却得时时留心,处处注意,生怕一个不小心露馅了。
这滋味,太折磨人了。
他没受过这种苦。
“自己想办法。”柏舟拒绝他丝毫不拖泥带水,话一句比一句少:“帝师一脉讲究因果,前帝师殒命不久,因果未散,强行利用这份关系,对我这具身躯不利。”
凌苏扶额叹息:“主身身份没得选也就罢了,为何好不容易修来一个次身,你也钟爱这种有苦不能说,羁绊这因果那的身份。”
要他说,街头无所事事的浪荡子,也比这帝师身份来得自由潇洒。
柏舟闲闲扫了他一眼,不搭话了。
==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汀白撩开如杂草般交缠的藤蔓,朝外努了努嘴,低声对楚明姣与苏韫玉道:“姑娘,公子,绝情剑宗和天极门那边有人来了,说要和我们交换下手中的消息。”
来得真早。
但也在意料之中。
“让他们过来吧。”凌苏摆摆袖子,对汀白道。
楚明姣正坐在一边高高凸起的遒劲树根上,手里捏着根木棍,在柴火堆里捣鼓着,可不论他们掐多少次引燃诀,那些枯枝上,仍旧连点火星都不冒,倒是苏韫玉,被烟熏得灰头土脸。
帝师看了半晌,在楚明姣提着裙摆不信邪地准备亲自上阵时摆手制止她:“不必再试,这片祖脉的火力被地煞蓄走了。”
楚明姣与他对视了会,回头看看火堆,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有些愣:“火……火力怎么蓄走?”
这山脉里的种种,简直在颠覆她的认知。
“山脉中有火妖,是与噬声虫一样的存在,它在时,火便在,不在了,火也不会燃起。”
柏舟温声为她解释,说得很详细:“火妖生性温驯,它的意识若在,不会闹出方才那样的威势,现在这缕意识应当已经被地煞吞噬了。”
“意思就是,火焰的力量,现在为地煞所用?”
柏舟颔首。
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即便坐在嶙峋山石,枯草藤萝间,也有独一份的清癯气质,那气质衬得他整个人有韵味极了。
明明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楚明姣却总能捕捉到某个瞬间,他与江承函会有那么一两点相似的神韵。
回过神来,又紧接着自己否定自己。
他不像江承函。
就算像,也是像那个十三年前,尚未完成神主继任仪式的霜雪少年。
这时候,汀白带着两名男子,一名扎着双马尾的女子过来了。
绝情剑宗领头的人,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剑草草用一圈白布裹着,整个人显得潦草落拓,狂放不羁,明明年岁还鲜嫩得像春天的嫩芽,外在看着,不修边幅到像四五十的中年男子。
楚明姣提前从凌苏嘴里了解过,这人叫白凛,在绝情剑宗内榜排名前三,战斗力不俗。
天极门的是孟长宇。
楚明姣分出视线到那名女子身上,她长得清秀,鼻子挺翘,眉眼间有种异域美人的风情,接收到她的注视,那女孩笑了下,率先自我介绍:“楚姑娘好,我叫周沅,是天极门的弟子。”
在来的这条小道上,他们问了汀白一些最基本的问题,知道了楚明姣和苏韫玉的姓氏。
孟长宇看着楚明姣,耳朵尖隐隐发烫,却仍不失翩然风度:“楚姑娘,这是我师妹,宗门中修习,我勘山脉,她勘地脉。你别看她修为不行,可知道的奇闻异事很多,我们在这山脉中能走下来,多亏了她。”
听起来和帝师的效用差不多。
楚明姣朝周沅客气地笑了下,对孟长宇却很不冷不热。
孟长宇也不介意,在顶级灵器面前,那些男女邂逅,风花雪月的心思通通可以收一收,他笑着摇了摇手里的折扇,道:“我们想和诸位交换些彼此知道的消息,这样,为表诚意,我先抛砖引玉。”
“当时山火骤涨,我们离得近,第一时间就赶过去了。”
这个孟长宇倒也干脆,直接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看起来是和绝情剑宗的人也商量过了,“去之后才发现那火不是普通的火,我们有同伴大意,掉以轻心,结果直接被火融掉了半条胳膊。”
“当时火里还有人活着,应当和你们今日救的男孩一样,身上有族中长辈给的灵器或护身符,才能勉强咬牙苦苦支撑,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一时间也没有很好的方法抵御那火,白凛连斩几剑,都才只逼退那火一会而已。”
“只能眼睁睁看着火里最后一个活人被吞噬,不过吞噬前,他朝我们喊出了一句话。”
楚明姣听到重点,盯着他看。
她实在长得好看,像一枝清晨初绽的花,明明花枝上带着刺,但刺好像也是嫩的,那种纯真与妩媚交织着组成了种致命的矛盾感。被她这么眼也不错地盯着,孟长宇耳朵彻底红了。
话也停了。
帝师食指微顿,一两息之后,开始无声皱眉。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那样在意苏韫玉,是因为大祭司那偏得十万八千里的姻缘卦,可现在,没有姻缘卦,没有从出生就认识的交情,眼前这男人,甚至连楚明姣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他才和她说过几句话啊。
心里却依旧难以平静。
不喜欢。
很不喜欢。
周沅见状,用手肘撞了撞孟长宇,满脸“看你那点出息”的无奈,孟长宇猛的惊醒,磕巴了下,立马接着说:“他喊了三个字。”
“——神诞月。”
楚明姣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握紧。
“神诞月到底是什么?”作为昔日神灵的枕边人,她忍不住道:“我们这边,那小孩才醒来,说的也是这句话。”
“是神灵的诞辰。”终于说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周沅偏了偏头,双马尾在视线中划过弧线,她接话道:“书里说,神灵和我们不一样,‘祂’有悠久的寿命,诞辰这种东西,对这样强大的存在来说,并无意义。”
“因此,这么多年,山海界的神主殿也从未操办过。”
“神诞月是三界自己为神灵定下的,传闻,在神诞月,神灵的神力会较平常再提高一截。”
如果说疑似姜似的孩子问出关于神诞月那句话时,柏舟只是感到稍稍诧异,直到此时此刻,听到这位名为周沅的女子对神诞月侃侃而谈,并且说出那句神力比平常有所增长后,他就倏然垂了下眼。
睫毛根根覆盖,看不出任何神情,落在外人眼中,冷清到极致。
这根本不该是外人知道的东西。
这祖脉,究竟是个什么局?
听完这些,楚明姣心中立刻有了个大概。现在这情况,就是怎么着,都要从那难缠的小孩嘴里知道点具体的消息,不然,所有的线索,全部在神诞月三个字下,齐齐斩断。
她咬咬牙,看向一眼不融于人群,独一份如谪仙般出尘的柏舟,朝他那边挪了挪。
一点清甜的栀子花漫过来。
“帝师。”她很小声,听起来颇为艰涩地请求:“……你能不能和那孩子聊一聊,他对我们太不信任了,不管我们怎么说,他都觉得我们要害他。”
同为救过他命的帝师一脉,若是柏舟去,说不定那孩子会有所松动。
这也是楚明姣的想法。
但她脸皮薄,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宁愿自己拎着剑上,也不愿意麻烦请求别人。
除非实在是到了一种困境。
就比如这时候。
柏舟在听到她声音时抬眼,眼里的情绪还没完全遮掩干净,因为孟长宇那个愣愣的,过长的注视而涌起的不悦,紊乱还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横陈平铺,不曾消散。
即便如此,他这个人身上,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干净纯澈。
宛若被雨打湿的清泅感。
凌苏双手环胸,挑着眉准备看好戏,见柏舟一会没说话,还准备好心帮他将先前的原话转达。
下一瞬。
柏舟盯着那双漂亮明亮的眼睛,同样很轻地应她:“好。”
第37章
没能成功燃起来的枯柴边, 仍旧袅袅不绝地冒着黑烟,楚明姣毫无阻碍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像翅膀沾到雨水的蝴蝶, 睫毛迟缓地上下颤动, 紧接着, 视线落到大惊失色, 宛若听到了十分不可置信话语的凌苏脸上。
这大半个月的相处,她确实也看出来了,帝师的性情太过温和包容,对谁都没句重话。
难怪从一开始, 凌苏就说他太心善,好欺负。
他这样事事上心, 毫不犹豫,惹得楚明姣不好意思起来,她讷讷地将手里棍子丢到一边, 细声细气地对他道:“如果让帝师为难,就算了, 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们这一路走到现在,帝师最为操劳,待回到京都,我再给帝师添份厚礼,以表谢意。”
她说得认真,每一个字都透着种不好意思的诚恳。
她和帝师毕竟才认识这么久,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这是我应当做的。”
经过这一遭, 柏舟眼中那些糟糕的,短时间内难以自控的情绪深深敛下去, 轻声说:“火妖被地煞吞噬,短时间内,地煞若是出手,会用火攻。”
楚明姣郑重地点了点头。
柏舟深深循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声线微紧:“这一趟,可能会比想象中艰难。”
楚明姣以为他的意思是要自己知难而退,趁着还没发生大的冲突,不求什么锁魂翎羽了,趁乱寻求出去的方法才是要紧事。
她低眸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掌,沉默半晌,像下了某种决心:“帝师是凡人之躯,这一路帮了我们许多,我不会强人所难,如果真寻到了出口,我送帝师出去,但您看能不能将抽取地煞善魂的法门告诉我。”
“我真的很需要它。”
其实这么多年,她对苏韫玉,宋玢,楚滕荣,乃至身边任意一个对她同样散发着善意的人,都不曾转变过态度,唯独对他,好似缠了满身的荆棘,即便自己鲜血淋漓,也得叫他同样痛苦。
“楚姑娘。”他轻声打断她,眉眼深邃清绝:“我的意思是,叫你之后的行动中,多珍重自身。”
保护好自己。
楚明姣噎了下,而后迟疑着颔首。
一旁,见楚明姣暂时跑去和另一个商议,周沅与孟长宇也不着急,自然而然地将倾吐对象换成了苏韫玉与汀白等人,白凛则从始至终抱着剑站在一边,不插话,也不问话,安静得像块棱角冷硬的石头,浑身都透着种疏远不好惹的劲。
“算一算,我们进祖脉已经有二十天……过完今夜,就二十一天了。”
孟长宇看了眼沉黑的天幕,颇为严谨地纠正了数字,紧接着说:“如今看这局势,整片祖脉其实都在地煞的掌控之中了,只要它想,它能对我们做任何事。可或许是因为噬声虫听了我们说话,或许是真的已经长出了灵智,它知道自己不能显露真身,也知道外面可能已经被长老们布下了天罗地网,所以一直很沉得住气。”
苏韫玉一直紧锁着眉,听到这,突然道:“既然打定主意不现身,也明明已经忍了这么多天,为什么突然就忍不下去了,纵火杀人,是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开始挑衅,还是这两波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让地煞忍耐不住了?”
他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不由得想到了三个字——神诞月。
苏韫玉不由得眯了眯眼。
江承函对山海界的同龄人来说,其实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算熟人,可这份熟稔都建立在楚明姣这一层关系上,没了她,就算揭开了那层属于神灵的神秘面纱,也窥不见半点有用的消息。
他现在认真回想,关于江承函这个人,他们知道的东西少得可怜。
不知道他的生辰,不知道他的抱负,理念,甚至,连年龄也无从确认。
唯一知道的是,他对楚明姣很好。
一阵死寂中,孟长宇丢了个隔音结界将所有人罩住,眼神朝四周扫了又扫,确认没什么动静才清了清喉咙说:“对,我现在就是这个意思。这三个字能让地煞明知有暴露风险还出来,就证明对它而言,神诞月后面肯定有能强烈影响它情绪的意义,它能为这个出来一次,就能出来第二次。”
“眼下最关键的是,我们得知道前面那两波人,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地煞动怒杀人的。”
事情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一步。
帝师见状,无声起身,轻纱衣角从石头的棱边上拂过,朝着小男孩被看守束缚的地方走去,声线淡淡地落在众人耳朵里:“稍等。我去问问。”
孟长宇有些诧异,他刚可是听说这小孩是如何桀骜难驯,宁死不屈的,这下见到个如此温和的男子站出来,下意识想跟过去看个究竟。
被楚明姣拦住了。
她骨架纤细,脖颈修长,往跟前一站,显得很是玲珑小巧,可五官实在太过漂亮,那种漂亮到了耀眼的程度,甚至自发带上了攻击性,导致此时有种剑出鞘的锐气。
“你们就此止步。”
说罢,她拎着裙摆往后跟上柏舟的脚步,声音清脆地荡在夜风里。
那一刹,一种不曾开口的白凛骤然抬眼,单薄的眼皮一压,露出眼梢处的一道疤,沙哑的声线带着点困惑地喃喃。
“——这是。”
“好有杀伤力的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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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姣轻手轻脚跟到后山时,抬眼就见到一轮皎白的圆月。月下,凌苏一搭没一搭地靠在块大石头上,时不时左脚换右脚支撑着全身重量,很没个正形的样子。
她的注意力不在这人身上,才看了一眼,就挪到另一道人影身上。
小男孩被反剪着手捆在一棵看上去极有年头的树上,屁、股底下被汀白好心垫了块圆滑的石头,好让他有个借力点。此时,为了方便谈话,柏舟半蹲着与撅着嘴,一脸倔强稚气的小孩谈话,过长的衣摆拂在地面上,仍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起先那小孩并不配合,不知道柏舟和他说了两句什么,两人声音都小了下去。
絮絮的,说悄悄话一样。
孩童的声音稚嫩些,男人的声音却如清泉一样,即便吐字慢,音调低,却依旧有种金玉琳琅的碰撞感,让人难以忽略。
看她一来,那小孩立马露出凶凶的一面,龇牙咧嘴的,小兽一样,才松动点的态度立刻又恢复了原样。
好像她长了三头六臂,凶神恶煞。
楚明姣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竟然这么不招孩子喜欢。
柏舟微微侧身,看向她,像是察觉到她的懊恼和郁闷,眼里慢慢沁润开笑意,淡而渺然的一点,云烟似的。
一种无奈的,好似在两个孩子之间周旋,最后没办法,只好让她暂且避一避的感觉。
她绝对没看错。
他就是这个意思。
楚明姣看得好气,愤愤地将地面上的枯枝踩得嘎吱响,走了两步,又回头,朝无所事事的凌苏招招手,等他扬着眉,慢腾腾地起身跟过来时,才背着手,去了另一边。
“怎么了楚大小姐。”凌苏脚步停在荒芜多年,已经长满青苔和不知名石斑的山间台阶下,脚底一用力,竟将那块石头撬掉半块,他默默收回脚,问:“有什么事要问,问吧。”
什么叫无事不登三宝殿,别人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楚明姣现在这样,那就一定是。
对这位宣平侯府的小世子,楚明姣起先并不在意,只当是带个拖油瓶,谁让他和帝师是故友,可随着这二十多天的相处下来,他给她的感觉,冥冥中也有些熟悉,特别是摆弄卜骨的样子。
但她不曾怀疑过他的身份。
不是因为别的,正如她暗地里用各种小失误为掩饰,探了柏舟至少三次经络一样,苏韫玉也在一日日熟悉厮混中,探过这位小世子的底细。如果说容貌,声音,身段这些容易改变,可一个人的次身,再怎么掩饰,都是和主身相连的。
如果是江承函,宋玢的次身,修为一定不会低到哪儿去。
“确实有些事想请教小世子。”楚明姣笑了下,衣摆被风吹得来回荡动,像朵鼓动的喇叭花,整个人想要被推着往后去,“我们几个和帝师都不熟悉,不知道他平日的喜好。你是他唯一的好友,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来问一问。”
凌苏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圈:“你想送他东西?”
楚明姣颔首,一根长长的辫子落尽锁骨内侧:“虽然帝师没提,但听说过上任帝师的事后,我想,施展招魂术对他而言,也许并不轻松。当日我们登门拜访,说得清楚,那些提上门的东西,是施展招魂术成功后的报酬,这并不包括以凡人身躯深入祖脉替我取地煞善魂。”
凌苏一听这语调,知道她这是让柏舟这种任劳任怨,无怨无悔的付出惊到了,甚至还开始有点不安。
她就是那种,如果被人临时加价也能笑着忍一忍,过后再不合作,但一旦被人真诚相待,甚至对方开始不图回报,就开始不知所措,绞尽脑汁去想自己该给些什么的人。
在楚二姑娘眼里,钱都是小事,可唯独不能欠下人情。
“我不知道。”这话问倒凌苏了,他摊了摊手:“这么多天,你也看到了,这人活到了一种境界,清心寡欲,我一个游荡在尘世中的浪荡子,怎么看得透他?”
和楚明姣想象中没有差别的回答。
“能不能冒昧问一句,帝师要流光璧和凝虚丹做什么?”
在没有和柏舟接触之前,楚明姣格外笃定,是人皆有爱财之心,真正能做到视金钱如粪土的少之又少。
不动心,只是因为手笔不够大而已。
那天为了救活楚南浔,她大手一挥,直接挑了两块稀世珍宝送上去。
流光璧与凝虚丹是最滋养神魂的灵宝,她当时想,帝师是凡人身躯,又通古今事,涉及一些阴阳之法,诸如招魂术,对魂体的消耗必然很大,所以他会需要这些东西的。
可现在看来,又不是那么回事。至少不全是那么回事。
帝师一脉,稍有行差踏错就动辄有损寿数,前帝师如此,身为现任帝师,柏舟施展招魂术这种她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术法,她根本不信会毫无反噬。
这反噬也绝不会轻。
捞着几块巩固神魂的灵物,损失寿命,还累死累活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跟羔羊进了虎、狼窝似的,天天提心吊胆,还要做事,又一副天生的好脾气,根本不会拒绝人。
图什么啊。
换做是楚明姣,直接挥挥手,让人有多远走多远了。
这无疑是所有正常人的思维,凌苏意识到楚明姣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某个漏洞,思忖片刻,他换了种含糊不清的说法:“你送的那两样东西,对他心底在意的那个人有用。”
也就是说,不是给自己用的。
换了这种角度,事情又想得通了。
楚明姣弯了弯唇,笑吟吟的,像是了了一桩小小的心事:“如果帝师需要巩固神魂的灵物,我这里还有一些,等回去之后让他自己挑。”
说完,她慢吞吞顿了下。
“帝师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她用一种很是天真明艳的口吻问:“你之前说他是老好人,心肠软,我还不以为意,没想到果真这样,有求必应的,我都不曾见他和人红过脸。”
涵养与温柔都镌刻进骨髓深处的一个人。
这一刻,饶是凌苏这样嘻嘻哈哈,自诩没心没肺的人,胸口都罕见的有些发堵。
他凝视着眼前这张小小的,五官娇艳,双腮泛红的脸,上下唇动了动,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当然不是。
你怎么就不懂呢楚小二。
心软是对你,有求必应也是。
不论是江承函,还是柏舟,他们都根本不需要什么凝虚丹和流光璧,拖着凡人身躯深入险境来上刀山下火海地走一趟,如此大费周章,本意只是想走个过场。
好在将来,在合适的时候,能顺理成章,不惹你怀疑地将你的哥哥还给你。
仅此而已。
“对啊。”凌苏草草地抹了把脸,听到自己稍微有些不自然的声音:“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楚明姣若有所思地点头,客客气气地冲他道了声谢,原本都已经准备走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问:“那个帝师很在意的人,是他的意中人吧?”
凌苏摁了摁喉咙,恹恹地回:
“是。”
“他这样做,大概是想有朝一日,她能再次回到他身边吧。”
“——如果未来还有这种可能的话。”
第38章
和凌苏谈过一场话后, 楚明姣回到小山丘前。
苏韫玉正在和周沅说话,他幽默风趣,不论是推理分析还是下结论, 都有自己的一套思维, 不会被人轻易动摇带歪, 交谈时不冷淡又不轻浮。
这还是顶着宋谓的身躯, 若是换做之前那张招摇的脸,更招女孩的喜欢。
“怎么了?”他下意识看向楚明姣:“怎么去了一趟,心不在焉的?”
“没事。”
楚明姣摇头,细长的眉拧着, 舒展不开,不知道为什么, 凌苏之前的那番话给她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像错觉, 也想一种呼之欲出的暗示。
太矛盾了。
她朝苏韫玉摆了下手,示意不用管自己, 自顾自找个块平直的石头,用沾水的帕子擦了又擦,直到上面光滑如镜面,她才坐下来,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垂着眼发呆。
“楚姑娘这是?”周沅问苏韫玉。
自打楚明姣出现在视野里,男人的眼睛就没怎么离开过她,特别是看她恨不得将那块石头表面擦出火花来的动作, 眼里笑意藏都藏不住。
“从小的习惯,她想不通事的时候都这样。”苏韫玉笑着摇头, 说:“这时候最好别往她跟前凑,不然,会被打的。”
周沅:“啊?”
很是惊讶的语调。
苏韫玉不由莞尔。
在他最为热血喷张,不服天不服地的少年时期,本命剑是他们这群人里最早声名远扬的那个。
楚明姣遇事不决发呆的习惯,不少人都知道,可欠欠的非要趁这时候逗她的,只有他和宋玢两个。
一段时间后,宋玢被打得撑不住了,他还在乐此不疲。
这导致很多时候宋玢看他的眼神,都古怪得像在看一个变态。
“算了。”没过多久,楚明姣站起身,往这边走过来,脚步却没停,看样子是又要去后山,只在路过苏韫玉时丢下一句:“我还是去着吧,不看着我不放心。”
苏韫玉不由得摸了摸鼻脊。
能在楚明姣这里有这种待遇的,除了楚南浔,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就在楚明姣要踏上那条羊肠小道时,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停下步子,循声看过去。
视线尽头一片昏暗,篝火升不起来,照亮这片地方的是几颗被灵力托在半空中的月明珠,那光也不明晰,像一团被强行拢在布袋里的萤火虫。
却仍然将踏着小路来的两个人照得足够清晰。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还挺和谐。
楚明姣下意识去看那道小的身影,五六岁的孩子,身高才到柏舟膝盖那,脸蛋不知道是被晒黑了,还是被火爎的,衬得一双眼睛出离的大,安安静静不凶人的时候,终于有种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明亮与懵懂。
“怎么把他放下来了?”
经历过先前与小孩斗智斗勇的那小半个时辰,楚明姣对他很有防备心,决定将恶人做到底,她倾下身,几乎和小孩鼻梁贴鼻梁地威胁:“我可不像你旁边那个那样温柔,凡事都好声好气地和你商量,你要是再跑,小心我把你丢回火堆里去。”
可不知道柏舟和小孩说了什么,他听到这话,居然也不哭不挣扎,只是转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
颇为好奇一样。
楚明姣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直起身,有些迟疑地看向了柏舟。
他推了推小孩,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和他们说说。”
小孩往前站出半步,挺起胸脯,声音是那种不论如何努力遮掩,也盖不住的孩童稚嫩:“我叫姜似。”
顿了顿,像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拗着声音又添了句:“但是我自己改了姓,随我父亲,叫陆似。”
四下一片寂然,连不远处接连不断的蛙鸣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还真是他啊,楚明姣心头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柏舟道:“你接着说。”
姜似偷偷看了眼楚明姣和面色严肃的苏韫玉,凌苏等人,一口气说:“我被丢进来有大概有两三个月了,这里面没人,但总有东西一路跟着我,有时候是蜻蜓,有时候是猛兽,有很多东西让我出血,它们很喜欢我的血。”
“所以我总是在受伤。”
说到这,他摸了摸自己少了半边的耳朵,撇了撇嘴:“被丢进来前,我父亲给了我很多东西,它们保护了我。后来,山里就进了很多人,白天晚上都变得很吵。我一直躲着他们走,直到前天,我受伤了,耳朵被切了半块,没有及时听到声音躲开,所以遇上了那队人。”
“就是死在火堆里的那些人。”
谁也没有打算他说话。
“他们看我小,就把我丢在一边。晚上生火的时候,那些人开始抱怨骂人,我当时注意到除了他们的说话声,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片山脉不可能这么安静的,除非周围被那种虫子可以消除声音的虫子包围了,我上去提醒,但没一个人理我,还让我走远点。”姜似比划着,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虫子不会伤害人,但听见声音后,会把听到的消息告诉背后的人。”
“我和他们不熟,我不想死,我想出去见我父亲。”
“本来我都已经离开他们一段距离了,但半路上收到队伍里那个姐姐的传信。她问我在哪里,耳朵好点了没有,还痛不痛,今天该换药了。”
小孩懊恼地抿紧了唇,耷拉着眼皮:“我又回去了,不是为了换药,就是想和她说一声,那种虫子真的很奇怪,不要什么话都随便说,也不要骂人。”
可还是晚了。
他折返回去的时候,七八个少男少女围着篝火堆坐着,口无遮拦,骂完祖脉骂地煞,骂完地煞骂姜家,最后还将绝情剑宗和天极门挨个拎出来嘲笑:“……我看算了吧,亏得白凛还有点名气,居然和天极门的人扯到一起去了,还真以为孟长宇有几把刷子能起到作用呢?拖油瓶一个罢了。白凛也是个四肢发达没脑子的。”
姜似闷声不响地走到那个一直笑吟吟,显得很有耐心,也不麻烦的女子身边去,她拽了他一下,他就乖乖地搂着她脖子,小声告诉她:“姐姐,这样说会很危险的。”
一不小心,里面的东西就会发疯。
“我等会说说他们。”女子伸手捂了捂他的耳朵,问:“吓到你了吧?”
姜似摇头。
被丢进来这么久,他早不是能被几句粗鲁脏话吓到的小孩了,为了保护自己,他手上已经见了血。
可还没来得及等她阻止,那群人已经聊到了叫人悚然一惊的话题,无所忌惮到极点。
其中一个说:“出来前,大长老可是和我们透过底了,这边的东西不是善茬,虽然不多,不算大问题,可毕竟是被神主封过那么久的东西,我们还是小心提防点好。”
另一个嗤了声,笑他:“你自己不是都说了。一个被封过那么久的东西,还只是其中一缕,怕什么,它能翻起什么大浪?姜家能被逼成这样,是他们无能,活该落败。”
“更何况,外面围着的那么多长老,布下的天罗地网都是摆看用的?它若是敢出来,还算有胆量的。”
“二十多天了,这地煞不是摆明了缩头乌龟一个嘛。”
姜似立刻挣扎起来,他感觉到,周围空气都开始被某种力量撕碎,撕裂,气浪都被节节攀升的温度融化,一个好像由熔岩拼凑成的庞然巨物以山火的形态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一场暴怒的火焰。
好像他们说到了某种绝对不该提及的话题,它今日就算违背某种规律,也必须得出手。
——杀光他们!
杀意一经触发,人不死,绝不停歇。
姜似连跑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场火将自己吞噬,剧痛与战栗同时袭来,接下来的事,他就都不知道了。
他将这些经历捡着说了,没必要的地方就省略了些,唯独在描述那群少年们说的话时犹豫了会。此时虽然没有噬声虫在偷听,可地煞连火都掌控在手了,真说不准能不能用别的方式听到他们交谈。
可他很聪明,同时也知道,死去那些人说的话,才是眼前这群人最想听到的。
姜似停了停,咽了下口水,浓而翘的睫毛缠着,一只手紧张地捏住了另一只手上的灵镯,说:“他们说,地煞是被神主镇压了很久的东西,而且只有一小缕,所以不足为惧,是缩头乌——”
惊天动地的炸响响彻在耳畔。
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深渊猛兽,难以忍耐地要将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这一出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楚明姣反应最快,她当即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拉着柏舟和姜似连退数十步。可那道裂缝如抽出长鞭,收缩自如,最后不止在地面上,甚至扬起尘土击溃山脉。
那么雄伟的山势,薄弱得像张纸,甚至经不起两道攻击。
一道巨大的裂缝将好好的人群分成了两边,楚明姣,柏舟,姜似,孟长宇,周沅和白凛在一边,其他人都在另一边。
白凛提着剑腾身而起,自掠到半空,冷着脸狠狠斩出三剑,那剑势连成了残影,一道比一道快,带着势如破竹的千钧气势直直朝一道裂隙斩过去。
剑影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道裂隙。
尘土飞扬。
却并未消散。
楚明姣踉跄着稳住身形,往四周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几座山脉变换了位置,将他们所在的这片低洼地团团围住。
如果从高空看,简直就是个辽阔却完全封闭的斗兽场。
“是秘境,也是幻境。”她立刻明白过来,回过头跟柏舟说:“我们进入地煞的主场了。它一直就藏在这片地方。”
这一刻。
脑子里诸多杂念尽数散去,什么地煞究竟是什么,怎么会被江承函封了那么多年,它是不是深潭里的东西,它为什么会扩散到凡界来,有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会不会对山海界有影响。
这些东西,她通通没办法细想了。
那是未来要担心的,要解决的事,而现在。
她终于近距离地接触到地煞了。
或许,用不了很久。
她就能再见到楚南浔了。
十三年,四千多个日夜,那种咬着牙忍着眼泪,一个人在黑夜里禹禹而行的日子,终于有窥见曙光的时候了。
“它会把我们都卷到幻境里去,那是个密闭空间,就我们这几个,注意保护自己。”楚明姣摇摇头将杂念甩出去,警惕地环视周围,同时告诫。
这个时候,她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震荡摇晃,整片地面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要彻底塌陷,她抿着唇,绷着声线去看还准备出剑的白凛:“收剑。你再出手的话,下一刻地塌进去,你的剑气会荡到我们身上。”
她懂得真的很多。
白凛深深看了她一眼,应声收剑,开始一丝不苟地用那根不知道用过多少年的白布缠上剑身。
几乎就在下一个呼吸间。
整片地像感应到由上而下的巨大吸力,陷了进去。
一群人急速下坠。
楚明姣不是第一次进带有幻境的秘境,从前山海谣试炼,她经常经历这样的局面,应对起来驾轻就熟。
她第一时间用灵力将自己与同时坠下来的柏舟,姜似包裹住,可越往下坠,那层灵力就越少,像是被凭空消耗掉一样。
这地煞的手段。
真叫人诧异。
她准备动用圣蝶的力量,可还没来得及使出这道力量,就见眼前拂过一丛发丝,下一刻,属于成年男子的身躯贴近,浅淡而干爽的茉莉香沁润着飘到近前。
一只温热的手揽着她的后背,不容置喙地将她摁进胸膛前。
楚明姣忘了眨眼。
隔着一层衣物,她能清楚地听见属于他的心跳。
下一刻,肉与石壁碰撞的声音响起。
楚明姣被他拥着,不知道滚了多少圈,差点被摔出去,腰间挂着的玉佩被这么一磨,叮当两声响,直接宣告散架。
等一切平息下来。
她诧然发现,自己方才在下坠时看见的情形全是虚幻的伪装,此时,空旷的假象被掀开,露出了满地獠牙般的尖锐石子,奇形怪状。
中招的不止她一个。
白凛差点没被一棵高高耸立的石柱贯穿,还好急中生智,扭着身体撞上另一块略平整的石头上,此时捂着膝盖,半晌没说话。
姜似手腕上的灵镯亮着光,又帮了他一回。
楚明姣窝在温热的臂弯里,听到一道极轻的吸气声。她立马抬起头,从柏舟的怀里退出来,颇为紧张地问:“怎么样了?很疼吗?哪里疼?还能坐起来吗?”
“帝师,你太莽撞了。”她低低地道:“你忘了……我有灵力的啊。”
就算真摔了,那也没什么,出不了大事。
因为这一通乱七八糟的经历,她头发有些乱,漂亮的喇叭袖口撕开了一道口子,恹恹地塌下去,着急的时候,杏眼里湿漉着,一片无辜的生动。
柏舟手肘搭在一边,忍过一波裂骨的疼痛,问她:“受伤了没有?”
楚明姣噎了一下。
两个人离得太近,她看着他皱眉,视线又往下挪,看到他被划破的手背,再去看他的眼睛,喉咙发痒似的。
颤了一下,又颤一下。
她想,这个人,她认识的。
她一定是认识的。
第39章
跌进幻境前, 山脉正是夜深,繁星都隐匿起来,只有一轮圆月高挂着, 而此时此刻, 那些他们许久没在真正的祖脉中见过的景象, 像被人缓慢撕去了一层脆脆的壳, 显露在他们眼前。
山衔落日,烟霏露结。
他们坠落下的地方,起先看着还是密闭幽暗的山洞,等夕阳的碎金洒落过来, 才发现周围更像是一个宽敞的矿场,许多石子堆起的山包高高耸立, 有种爪牙交错的嶙峋险峻之势。
更远处,水木明瑟,葱蔚洇润, 带着初冬山里久违的暖意,几乎是带着蛊惑性的, 叫人从心底生出种岁月静好的安谧感来。
楚明姣久久地盯着柏舟看。
她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他,从蹙起的眉心,到拉得平直,显得狭长,含着愠怒的眼形,再到颜色鲜艳如点漆的唇。
实际上,在容貌上,他与江承函长得并不相像。
柏舟更有少年的清风劲节, 如瑶林琼树,松风水月, 江承函却高居神殿之上,每一个字节落下,都是叫人难以抵抗的旨意,冰魂素魄,高山仰止,好似遥遥相望都将成为一种亵渎的罪过。
唯独,墨色瞳仁里能被窥伺的情绪是一样的。
柏舟撑着手掌坐直:“楚姑娘?”
楚明姣并没有就此收敛。
神灵确实是一张纯白的纸。江承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任何需要处理的事,动怒时,会敛着眼睫拍案而起,也会冷然相望一声不发,这些对他而言,是掌控局势,平衡掣肘的手段,可如果深望他眼底,永远是淡漠如霜,波澜不惊的一面。
他也有情绪,可那些情绪,多半都是冲着她来的。
没有人知道,那样好脾气的人,也有被气得不想说话的时候。
有时候她玩心起来了,嫌神主宫太闷太无趣,经常一早就猫着腰溜出去玩,一连两三天都不回来,每次回来,身上还都是乱七八糟的别的男人的味道。下次再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他就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啪的将手中的书卷掷在一边,看着她直皱眉。
她凑近了看,发现他眼里写了字似,不满,控诉和冰冷的怒焰,跃然而上。
这也导致了。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楚明姣和撕面纱玩捉迷藏一样,很是乐于挖掘他与众不同的一面。
在这一点上,苏韫玉和宋玢用来形容她的一句话半点没错,她就是蔫儿坏。
有时候走着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突然停下脚步,被不知道从哪边涌上来的人群一挤,转了半个圈,很是自然地转到他怀里,然后笑眯眯地仰着头看他。
不远处的酒楼里,和楚明姣玩得好的那群人闹哄哄的,吵着嚷着,捂眼睛拍桌子的都有。
这个时候,神灵揽着怀里的“烫手山芋”,推着她继续朝前走,面上仍故作镇定,耳朵却极为纯情地悄悄红了一片。
每次她受重伤,总是他情绪外露最为明显,整个人往外冒霜气,脸色最臭的时候。
楚明姣顺着他的动作跟着坐起来,从灵戒里掏出止血疗伤的药,放在他掌心中,看着他很娴熟地为自己止血,包扎,心里不知名的潮涌一阵胜过一阵。
她双手环着膝盖,问了一个时辰前才问过凌苏的话:“帝师。”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吗?”
“怎么突然这样问。”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将药瓶迟缓地放下来,鸦翅似的睫毛往上翘:“拿人钱财,与人办事,与好不好无关。”
瞧。
如此精妙的身份,截然不同的容貌,他却连遮掩都不会。
“帝师大人。”不远处,姜似爬了过来,连声呼唤。
脱离险境后,他手腕上的灵镯光芒黯淡下去,这小孩没事,皮都没破,但看到帝师手背那道裂开的口子后怔住,很是难过地托着他的手左看右看,问:“疼不疼?大人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了吗?”
“不疼。别担心。”
突然来了个横在中间打岔的人,楚明姣不好接着再问什么。她原本半跪在地上,手掌支撑着身体重量,现在支起身子要起来了,才发现细碎的石子都嵌进掌心,而且随着心跳逐渐加快,腿和手都变得特别麻,提不起什么劲。
齿尖抵着舌根,传来一种尖而密的隐痛。
好像在无声地告诉她,眼前这一幕并非随意杜撰幻想出来的情形。
“我去周围转一圈,去——看看情况。”楚明姣咽了下口水,干巴巴说了一声后,随意选了个有树荫遮蔽的方向去了,脚步匆匆的,发梢都透着股凌乱的气息。
“楚姑娘。”柏舟开口叫住她:“地煞很可能牵连颇大,这下面比上面更危险,你别走远了。”
“哦。”楚明姣点头,声音都弱了:“我知道。”
“罢了。你等等。”
他一看楚明姣心不在焉的样子,借着姜似的手指,以灵力而刃,将一截白纱布覆在伤口上,草草撒了点药粉后起身,不放心地道:“一起去吧。”
是了。
从他们进祖脉起,柏舟就是这样,明明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格,但就像刚刚下坠的那一瞬似的,很多次,每到一座新的山脉,她去周围勘察时,他总要和她一起。
她没有起怀疑,因为在认知方面确实不如他。
可现在想想,这些事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哪有一个才认识不久,只是拿了钱财——甚至东西还没完全拿到手的人会如此用心,甚至事事主动请缨,总是冒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挺身而出。
正常的人,再热心,也总有自知之明吧?
他只是个凡人啊。
楚明姣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在原地站了半天,才察觉到手掌心不舒服,低头看了眼,发现还是有很多小小的碎石子,她把这些小石子逐一挑出来,心里慢慢地浮出一句话:除非他还没完全适应这个身份。
他还当自己是神主,衣袖轻拂,便能不动声色阻千里溃烂之穴堤,挽颓然欲倾之广厦。
柏舟先朝西边最高的那座矿山上走去,楚明姣敛开所有心思,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
现在是地煞的主场,先弄清情况了才能谈其他。
这时候,被狠狠甩到另一边的白凛,孟长宇和周沅也都爬了起来,死锁着眉头观察情况。
两支小队伍在矿场中心碰了面。
孟长宇和周沅最忙,各自捏着一根看不出什么材质,但泛着亮色的木棍在地面上翻捡,木棍在两人手指中舞动,干裂到露出树枝般交叉缝隙的枯土被很轻易地撬动。
地底更深处埋藏的东西得以显露。
“不像是幻境。”看了半晌,柏舟也跟着半蹲下身,食指沾上一点被翻动出来的泥土,碾了碾,风干的土化为沙粒被风吹走,他思忖着,看向天极门修地脉的周沅:“像被苍梧之根干预过后的样子。”
楚明姣和姜似一前一后问:“苍梧之根是什么?”
白凛也跟着看向不约而同半蹲在地面上的三人。
孟长宇原本就凝重的眼神,在听到苍梧之根四个字后更深邃起来,他问柏舟:“你从何处了解来的这种东西?”
柏舟不答,反而姜似口直心快:“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帝师大人不知道的。”
这话里的意思太叫人震惊,经不起细细的琢磨。
从始至终没出声的周沅猛的抬头,先和孟长宇对视一眼,将彼此眼中的震惊看得明白,视线再齐齐落到柏舟身上。
这一晚上,他们观察楚明姣,观察苏韫玉,甚至吊儿郎当,连走路都软骨头似的凌苏也打量过,唯独漏了柏舟。他身上没有强大的灵力威压,容貌在这群男子中是顶尖之列,可身上如沐春风的少年气太盛。
换句话来说。
没有任何危害性。
也不会把他的身份想得多厉害,毕竟四十八仙门中,真正厉害的他们都碰过面,就连高看楚明姣,都是因为她从那团诡异的山火中全身而退了——这能证明她某一部分的实力。
“帝师……帝师怎么进祖脉了?”周沅拍了拍牙关,忍了再忍,没忍住:“帝师不是凡人嘛?也会对流光箭感到心动?”
闻言,楚明姣看了眼那道半蹲着,将手指垂搭在膝盖上的身影,默了默,别开了眼。
他道:“是前任帝师的遗愿,要我将姜家之祸根绝。”
周沅松了口气,用手边的木棍敲敲打打一阵后,伸手抹了抹热得滴汗的脸颊:“应该是这种东西没错了,你们看,海螺与贝壳都有。”
她用木棍将两坨从地里挖出来的黑黢黢疙瘩拨弄到他们脚边。
“解释一下,苍梧树是一种传闻只能在山海界存活的树,它的生长需要大量灵力,或许还有别的条件,但目前我还没查出来,反正四十八仙门都种不活它。这种树成长起来后,根须会突破地表,暴露在阳光下,越长越长,越长越壮,而树身,树枝,树叶会源源不断供养根部,直到时机成熟,它会将其他部分全部吞噬,只留下根。”
才五岁多的姜似听愣了。
白凛不在乎这些,他将剑尖抵着地面,直截了当:“你直接说重点,苍梧之根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幻境又是怎么回事。”
“你能不能有点耐心,打断女孩子讲话是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周沅朝他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帕子将木棍擦拭干净,再换张干净的擦手,边擦边说:“可能只有你没发现,地煞出手攻击人的时候,山崩地裂,至少七座山脉齐齐断开,露出中间那个巨大的口子,如果换做是别的普通地方,也便罢了,你我都能做到。可这是姜家祖脉,纵使现在落魄不堪,那也是百世之家。山里不知道葬了多少位姜家老祖,他们的灵力守在这里,守得固若金汤,绝不容易被撼动,更别提同时崩裂七八座。”
“如果地煞真到了这种程度,我们现在想的,就应该是如何夹着尾巴想逃生的路,而不是把它引出来。”
“所以我们第一时间在想,这应该是个类似秘境之类的幻境。”
“但其实不是?”白凛挑眉:“那我们现在,是准备夹着尾巴逃生去了?”
“你和他说。”周沅无语,她推了推自己的师兄,嚷着:“我真受不了剑修了,怎么都那么轴啊!”
“?”
无形之中被插了一刀的楚明姣轻飘飘看过去。
“前面小沅说过苍梧之根,这种根须长成后,坚韧无比,堪比灵器。如果用苍梧之树的根须打底,在七座山脉上打下法阵,是能引起刚才那种动静的,也确实给了我们两个下马威。”
“而这些贝壳。”孟长宇扶额,吸着气苦笑:“可能是从潮澜河里带出来的吧。”
潮澜河的至深处,是深潭。
地煞的真正身份,至此,好像已经极为明显。
只有白凛还置身事外一样没缓过来:“我想问一问,按照刚才那一出来看,根本不需要什么噬声虫,地煞根本从始至终都能听到我们说话。那我们现在说这些,是不是不太保险?”
周沅被耿直的剑修蠢得没有脾气,白眼翻上天。
孟长宇低眸沉思,也没吭声。
见状,白凛将视线转向楚明姣。
楚明姣脑子也正乱成一团呢,神不思蜀的,接收到那种无声询问的迷惑眼神,抿了抿唇,还是回:“它既然将我们卷下来了,就代表知道这一切——”
她不说了。
整了整思绪,才要接着开口,听见柏舟接过她的话,替她完整地说了下去:“蛰伏这么多天,该知道的东西,地煞全部已经知道,知道我们一直想引它的真身出来,也知道外面有长老们设下的天罗地网,但它还是将我们卷了进来。”
“卷进来后并没有立即发起攻势,反而让我们有时间商议诸多细节。”
“像是在筛选。”
“筛选?”
白凛皱眉,手往周边一指:“筛什么?谁先看穿这个地方,谁先第一个被它吃?”
楚明姣没想到他能这个方面,懵了一瞬后,肩头耸动着笑起来。
笑过后,她抬眸,越过白凛和孟长宇,看向已经走向不远处的石碓,又开始敲敲打打的周沅。
“我去找周姑娘说说话。”
有些事情,她得问清楚。
柏舟自觉地跟在她身后。
这地方太危险。
而她太不听话,太爱乱来了,一不小心就能将自己陷入危险中。
“停。”楚明姣走几步,转过身来,仰着下颌说:“女子之间的交谈,男人跟着干什么。”
柏舟只好原地止步,再一抬眼,她已经如翩跹蛱蝶一样掠到远处去了。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姣姣她,入夜前还是正常友善,甚至是充满感激关怀的。
感觉现在,
脾气突然大了点。
第40章
山脉里的天气原本趋于初冬, 昼夜温差颇大,一般太阳下山,渐渐的就会开始察觉到凉气上涌, 矿场现在正是日落, 却出人意料的闷热, 像是个温度高居不下的囚笼。
周沅怕晒, 从灵戒里摸出一顶幕篱遮着,在楚明姣离得有十几步的时候,警觉地一回头。
楚明姣朝她友好地笑:“周姑娘。”
“是你啊。”周沅掀开幕篱下的一层轻纱,语调明快:“叫我周沅吧, 姑娘姑娘的,太生疏见外。不出意料的话, 我们得在这个鬼地方待一段不短的日子呢。”
“我叫楚明姣。你若是怕太拘礼,叫我明姣就好,我朋友们都这样称呼我。”
她和周沅认识不到一个晚上, 但看得出来,这姑娘性格活泼, 明媚乐观,遇到事也不一个劲倒苦水哭哭唧唧,情绪很稳定。
“这是什么?”楚明姣看向周沅手掌心里安然躺着的几块圆滑石子,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都是随地摸的石子。”周沅摇头,她腰上佩着一串薄如蝉翼的金纸铜钱,被夕阳的光束照得闪闪发光,因为曳动的幅度晃出大小不一的光斑,她索性将这串配饰扯下来, “还没有。”
“从某种层面上说,现在我们看到的, 只是地煞想让我们看到的。”
地煞将他们卷进来之后就隐声匿迹,没有立即攻击,也没有闹出天花乱坠的动静,证明它有自己的想法。
现在摆在他们眼前的路,只有两条。
一是地煞会选个时间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唯有硬接。
二是地煞会逐步给出提示,就像玩捉迷藏游戏,耐心地同他们周旋,以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如果是这样,它一定有所谋求。
如果是前者,靠的是他们自己的真本事,如果是后者,地煞不会急于一时。
现在,对楚明姣来说,有比地煞更让人困扰上心的事。
“你有什么事,直接问吧。”周沅看着楚明姣笑:“我每回下山回家里,许多亲戚都会专程过来,逮着我问许多问题,什么才买的那片庄子如何,还有今年收成如何,土地可还肥沃,明年是否风调雨顺。他们问问题之前,也是你现在这样的表情。”
她一把将幕篱掀上去,凑近楚明姣,转着眼珠观察,“你遇见了棘手的事?好像也不对,你看起来还有点紧张。”
敏锐的洞察力。
楚明姣摸了摸自己脸颊,笑了下,将从方才开始就萦绕在自己心里的问题抛出来:“我想和沅沅姑娘请教主次身的问题。”
她轻声问:“如果说,一个人的主身很强大,次身却很弱,甚至是个完全没有灵力的凡人,这……是什么情况?”
周沅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在原地蹙眉思索了半晌,才要说话,字节都到了唇齿边,却因为眼前近在咫尺的容貌而窒着消音。
楚明姣长得好看,她知道,这一晚上,每当她视线落在这张脸颊上,心里总是忍不住犯嘀咕。
上天的偏爱也太明显了。
楚明姣的美,并不是温柔秀气,如小家碧玉般的含蓄内敛,也并非以气质取胜的冰清玉洁,仪态万千,她就是一团燃烧在眼前的焰火。当美貌成了一种可以杀人的工具,给人的感觉,总是既危险又神秘的。
神秘之处在于,这种姿容,她竟在凡界四十八仙门中毫无名声。
周沅不想和她为敌。
“这个问题,要分情况来说。”她整了整字句,重新说:“如果在主身受重创的情况下强行剥离出来的次身,确实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导致灵力薄弱,就如同先天不足的婴孩,这在后期是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弥补挽救回来的。”
“不是这种情况。”楚明姣笃定地摇头:“是完全没有灵力,就是个凡人。”
“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了表示严谨,周沅没说绝对:“其实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会分出次身,单专一道才能走得更远,分离次身是那种修为已勘极境,年岁又不小的长辈们无奈之下才会做出的选择。但他们肯定也不会修出一个没有灵力的次身啊——本来就是为了修为更进一步才这么做的。”
本质上来说,这就是件矛盾异常的事。
周沅见她听得极为认真,神色凝重,多嘴随便提了一句:“你问的那个人,什么修为啊?”
“化月境大成圆满。”
“?”
周沅脸上的表情崩裂了,她怀疑自己没听清楚,再三确认:“化月境大成圆满?是真的吗?有这种修为的,别说凡界,就是整个三界,都提着灯笼难找吧?”
“这再突破,就是——化神境?”
周沅噤若寒蝉。
总所周知,化神境只有一人,那是天地间独有的一种生灵,强大到无人匹敌,是众生的信仰,所有修仙者注定只能终身仰望的万仞绝壁。
她现在觉得楚明姣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呐。
先是帝师,再是化月境圆满的这位神秘人,这都是平时难得一见,基本只出现在人们口耳相传里的存在。
楚明姣接着问:“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修为高,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地分离次身,然后再销毁?”
周沅将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可能的。不止一本古书上有过记载,我们都有且只有一个分离出次身的机会,不能销毁,就算后面后悔了,也只能用和分离次身的方式融合次身。融合之后,就再也没有次身,也无法分离出别的次身了。”
“我们是这样,那些大能们是这样,神主也是这样。”
没有任何生灵在这方面拥有特殊的权利。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主次身的关系,而是夺舍呢?”楚明姣骤然想到了什么,脑子里一个念头迸发出来:“我从前听人说起过,这世上有人是可以夺舍别人躯体的,被夺舍的人不会有感觉,对夺舍者也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你说的这种,属于天地间的奇事了。”周沅道:“我知道有夺舍的说法,但无一例外,都需要中间媒介,如果是夺舍死人的躯体,有一种灵物,叫流霜玉,它能起到很好的辅助作用。若是夺舍活人,条件更严苛,需要天青画认主。”
“明姣姑娘,你想想看,天青画是举世独有的神物,流霜玉呢,与神主殿下的流霜箭矢同名,稀罕程度可见一斑。别说认主了,寻常人连听都没有听过。”
天青画。
宋玢。
楚明姣想到了那个天天不做正事,时不时说几句话刺刺人,还因为几张疾行符和他们据理力争的凌苏小世子。
苏韫玉不止一次说,凌苏身上欠了吧唧的劲,是有点像他们整天溜鸡逗狗,无所事事的老朋友宋三公子的。
她忍不住咬了咬牙。
咬牙过后,又是一种怔然的,几乎不知所措的茫然。
和周沅礼貌道过谢,楚明姣给自己找了个背阳的小角落靠着。她现在脑子里一片乱糟糟,东想一点,西想一点,最后哪里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天黑之后,她和周沅作伴回到矿场中心的篝火边,看上去蔫蔫的,一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
柏舟看了不由得皱眉,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楚明姣双手环着膝,对他的态度很奇怪,是那种既不过分冷淡,又不如之前诚恳真挚的感觉,声音淡淡的:“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说完,就闭着眼睛蜷起来了。
一副不想被打扰,拒绝再开口说话的姿态。
柏舟定了定神,眼睫如羽毛般垂落,将心头一点微妙的滋味驱逐出去,把这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他们发现的矿场事宜说给她听,本就温柔的声线压得很低,怕吵着她一样,听起来更像是哄人的调子:“我和他们将周围都逛了一圈,发现这里面一共有四座大矿堆,分别坐落在东西南北边,白凛提剑探了探,发现地煞留给我们的线索很明显。”
“破开这四道矿山,就能见到它的真身。”
“装神弄鬼。”楚明姣闷闷地发出一点声音:“谁知道四座矿山是不是困住它的囚笼啊,如果是呢,不是放虎归山吗?”
“不会。”柏舟耐心回:“如果是囚笼,以我们几个的实力,也打不开。”
“它知道这个,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骗人。”楚明姣反驳:“它明明就是看上了我的圣蝶,又想要又忌惮,所以设置这个东西来试探真假。”
所以这四座矿山,对现如今的他们来说,一定是有难度的。它笃定他们短时间内无法突破,最后只能动用圣蝶之力。
不愧是需要被万载镇压的东西,虚伪又卑劣。
“我明天就去破了那几座装神弄鬼的山。”她愤愤开口,那愤怒不知道是冲着谁的,像是被气得,委屈得要哭了,却愣生生给自己套上伪装的套子,末了,还嫌不够有气势。
说完,她声音渐渐弱下去。
呼吸趋于平缓。
她太累了。这么多天,连眼睛都不敢真正闭一下,怕一个疏忽,就让别人捷足先登,怕一个眨眼,楚南浔的招魂又变得遥遥无期。
直到知道是他。
他就在身边。
没有想象中的刀刃相向,没有反目成仇,没有山海界传出来的追杀令,他用一个没有灵力的次身,陪她来了危机四伏的祖脉。
他也答应了为楚南浔施展招魂术。
其中的深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通通交给明天再想吧。
她现在已经将自己缠成了毛线团,怎么都理不清楚了。
柏舟看着她蜷缩起来,那么小一团,火光撒在她的轮廓上,拉的每一根线条都温和无害,像某种困倦的小动物。
许久后,他衣袖微动,无声站起来,拍了拍小姜似的肩,示意自己去最后一座石堆探探情况。
==
还没有等到明天。
楚明皎的闭目养神只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在半夜不知哪座矿山突然呜呜咽咽鬼叫的时候,她就霍的起身,二话不说抓着姜似往那边去了。
姜似刚开始被揪住衣领的时候还不断扑腾着挣扎,以为她是想将他丢给地煞当口粮,差点就摸住怀里的匕首给她狠狠来上一刀。
“说说看,你是怎么被姜家丢进祖脉的?”她却和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手腕巧劲一转,把一把寒光泠泠的匕首从他手心里抠出来,踢到不远处的石子堆里,发出铛的一声响。
“小鬼,我告诉过你,少拿我的耐心去和帝师比较。为了救你,我暴露了身上的秘密,才有了今天地煞专门针对我的这个东西,不求你知恩图报,恩将仇报就不对了吧?”
“这里没有人看你年龄小就顺着你哄你。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你也想出去见自己在意的亲人。”
她脸上笑着,话音里却没笑意,弯着腰去捏姜似脸蛋的时候,根本就是在明晃晃地恐吓:“被地煞吸干,还是乖乖把前因后果交代了,自己选。”
姜似慢慢停止挣扎。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他知道,楚明皎不是坏人。
她就是喜欢吓人。
“我说。”
姜似出生在姜家,当时的姜家已经被地煞折腾得风雨飘摇,愁云惨淡。新生命的到来,对他们而言,象征着一种不绝的传承。
特别是,他逐渐表现出来一种叫人震惊的天赋。
和所有备受期待的孩子一样,姜似人生最脆弱柔嫩的五年,被众星捧月般保护起来。
因为地煞的原因,他的身体并不好,隔三差五就要生病,这让族人与长辈对他有求必应,要星星不给月亮。
直到几个月前。
所有人对他都莫名冷淡下来,一直负责教导他,见了他总是笑眯眯的老先生也开始借病闭门不出,就连他的母亲,也对他不再严格要求,见面时总将他抱在怀里,看他的眼神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早慧,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直到父亲精心策划,将他拉进一个小密室里,摸摸他的头,又捏捏他的小手,抬头时,眼睛已经红了。
那是第一次,姜似看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逸出哽咽:“小似,接下来父亲和你说的话,你一定要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那是他头一次接触到除了繁花,骄阳和追捧之外的其他东西。
他这个年龄,甚至都有点听不懂“可能需要你的血引地煞出来”是个什么意思,被族人和母亲舍弃又是什么意思。
他的父亲把身上所有东西都给了他,后面又塞给他一个手镯,说,帝师大人曾为你算过,你的命数是可能遇到一线转机的。
父亲要为你搏这一线转机。
姜似接过那个手镯的时候,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父亲的头发在转瞬间白了一半。
一个悲凉的故事。
很有可能也是一个孩子悲凉又荒谬的一生。
“姐姐。”姜似垂着头,刚才那股蛮力抗争的劲散去,肩头耷拉着,似乎终于认命了:“需要我引出地煞的时候到了吗?”
“到什么到。”
“它现在对你也不感兴趣。”楚明皎原地站了一会,突然伸手敷衍地又捏捏他的脸:“站一边去,怕了就去找帝师玩。”
如果没有她这个中途横插一手还来历不明的外来者,没有圣蝶,地煞最有兴趣的可能就是这个孩子。
想想啊,五年来被保护得和眼珠子一样的新生血脉,那样鲜嫩,那样年轻,现在却被恨它入骨的族人咽着血推出来。
这是地煞眼里,哪里是孩子,分明就是战利品。
楚南浔和苏蕴玉又何尝不是。
楚明皎厌恶透了这种感觉,在她看来,这些蛆虫一样的东西,甚至都不配被封印,它们应该被彻底击溃,痛苦地尖叫着碎为齑粉。
永世不复存在。
不知何时,她眼底布上一片寒霜,食指点在半空中,但没彻底点下去——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去路。
僵持了不过片刻,在那根纤细指节下,那面由石头堆着的山开始震荡,表面不堪重负地出现纹裂,蛛网般向外扩张,在某个瞬间,彻底难以承受地坍塌下去,发出惊天动地的炸响。
毫不夸张的说,方圆十里都被这样巨大的动静掀得人仰马翻。
被强行横推开的石堆里露出一个对打的法阵,法阵里是个生了锈的傀儡铁皮人。
铁皮人长得很小巧,不过到人膝盖那样的高度,眼眶里空空的,直到要被她一拳打碎,才蓦的受到指使般,属于眼眶的位置悠悠冒出两团火。
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重邪恶随之迸发流淌。
这只是四道关卡中的第一道。
楚明皎毫不畏惧。
轰!
铁皮人用几根握紧的手指提起了一长片火龙,昂首怒嘶,犬齿撕咬间将前进与后退的路通通封死。
柏舟赶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在角落里观战,看得目不转睛的姜似。
顾不得君子风度,他走向姜似,凛声问:“她人在里面?”
“帝师大人。”姜似眼前一亮,连连点头:“楚姑娘在里面。”
“怎么回事?”和他前后脚赶来的周沅揉着眼睛,跑到里面看了看战况,发现吃亏的不是楚明皎之后稍稍放下了心,嘀咕道:“怎么突然和石堆打上了?不再拖一拖了解清楚情况嘛?”
“情况再了解也只有这么多。”柏舟倏地闭眼,再睁眼时瞳仁里一片清明,他看向行色匆匆赶过来的其余三人,快速道:“周围我全部看过了,不会再有别的信息,这四座山就是我们要攻克的东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这里是第一道关卡,楚明姣能破了它。另外两座需要你们出手,最后一座难度最大,得大家一起想办法。”
“行。”白凛话少,提着剑就转身,言简意赅:“孟长宇和周沅,你们负责第二座,我去第三座。”
大家都没有异议,很快散去身形。
柏舟没走,楚明姣正在与地煞正面搏击这件事让他下意识的生出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在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个身份帮不到任何忙时达到巅峰,他站在石堆裂开的那道口子里朝里望。
尘土飞扬。
什么都看不到。
倒是时不时的,里面会传来惊心动魄的撞击声,那声音沉到心底,柏舟沉默地伫立。
向来温煦的眼里聚起阴霾。
楚明姣不是三岁小孩子,也不是遇事只会娇滴滴掉眼泪的姑娘,她很厉害,他知道她有多厉害,可一种担心还是止不住的袭来。
监察之力因为楚南浔的事质疑他的立场,想让他摒弃情爱,一心向着大局,不论是在监察之力,还是神主殿与祭司殿眼中,楚明姣都是眼中钉肉中刺。对地煞和深潭里的秽气来说,他江承函是神主,是镇压它们的存在,楚明姣作为神后,同样该杀。
还有。
姜家发生的事,神殿并没有收到消息。
明知这东西是什么而不上报,反而选择自己镇压,四十八仙门在做什么。
楚明姣不知道外面的动静,挡在前面的铁皮人已经被她打得半废,软塌塌地贴在墙根上,眼中的火苗疯狂闪烁,一种粘稠的,几乎要化成水滴落到地面的邪恶将她包围,化作绳索勒进她的手腕,下一刻,被她捏着毒蛇七寸一样甩头砸进对面密道中。
随着嗷的一声诡叫。
墙被砸出一道口,露出后面如出一辙的关卡。
这场战斗到现在,果真还没完,甚至可以说还没开始。
楚明姣一边和第二只扑上来的铁皮人纠缠,一边将昨天没有想明白的事单独拎出来,一件件挨个在脑海中过一遍。
江承函也只能有柏舟这一个次身,不管他分离次身时想的是什么,但现在的结果就是,柏舟是个实打实的凡人,他没有灵力,挨不住地煞随便一下。
他的身份不能暴露。
不然地煞肯定会将他生吞活剥。
打斗过程中,楚明姣的手臂被铁皮人碰到,刃面将皮肉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涌而出,她皱皱眉,伸手将铁皮人的一条胳膊扭成了麻花,嘎吱嘎吱的声音不绝于耳,令人牙酸。
如果她猜得不错,另外三座石堆,也和现在这一个一样,里面关卡一个接一个,全部都是那种很能消耗灵力的难缠家伙。第四座是特意为他们设置的重头戏,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那种需要五六个人使尽浑身解数,破开关卡的同时自己也精疲力竭,成为待宰的羔羊。
地煞暴露了又何妨。
在长老们出手封印它之前,它一定能先弄死楚明姣和姜似,吸了新鲜血脉的血,再夺走圣蝶。
有神力阻挡,它最多重伤逃匿一阵,可如果得到了圣蝶,后续抵御神主的镇压之力就不会被压得没有喘息之机。
一句话。
圣蝶足以让地煞以身冒险。
楚明姣客观地分析,从进祖脉开始,她没有动用过本命剑,地煞不会知道她的极限在哪。本命剑碎裂的迹象一直不曾止住,不到十分紧要的关头,她不能动用,即便用,也至多只能出一剑。
她要留着对付第四道石堆。
在连着推了三道关卡后,楚明姣没再继续深入,她转身沿着一路打通的关卡密道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去想最让人困扰的问题。
江承函来干什么呢?
是为自己过去的食言表达歉意,还是,他终于觉出自己十三年前的行为不对,决定有所改正了吗?
要么,这些都不是。
他只是,为了帮她。
踏出长长的隧道,矿场外扑面的热浪侵袭,楚明姣眨了下眼,发现今夜月色透亮,繁星点缀天幕,整片天空像写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
柏舟倚靠在不远处的一根石柱上,看上去在等她。
“楚姑娘。”他的视线很快落到她被血浸染的左手袖臂上,声音比往常低了几度,听着有点冷:“你受伤了。”
“啊,没注意,里头的东西有些凶,但都是小伤。”楚明姣不是很在意地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瞥,走过去,问:“他们人呢?都试探石堆深浅去了?”
她的态度比进去前,好像又好了一点点。
柏舟从灵戒里翻出止血的药散和绷带递过来,手指指节匀称修长,白得叫人嫉妒,“孟长宇和周沅去了第二座,白凛去了第三座。”
“也行。等他们出来问问里面是什么情况。”
又分别是什么难度。
怎么面对柏舟,楚明姣其实也没拿定个主意。
知道他身份后,之前说的那些话,口口声声的道侣,如洪水倒流般将她淹没。前一阵来凡界时还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认识到现在,几乎狠话都在那一回放完了,转头,面对个陌生人,什么“年少时一眼喜欢”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她面子全没了。
现在全靠强撑。
但索性他的身份不能暴露,就这样维持现状,马马虎虎地处着吧,等出去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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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三四天。
楚明姣等人昼出晚归,各占一座石堆往里推进。
他们的猜想果真正确,这几座石堆,又以前后顺序排列难易。第一座最为简单,除了过程被缠得烦不胜烦一些,至少进程一直在往前推,后面几座,就让人应付得有些吃力了。
他们被卷起来的第五天,深夜,无星无月,阴风夹着凉意席卷矿场,热气一哄而散,温度转变得叫人猝不及防。
好似一夜从夏季到了冬季。
白凛逐渐被第三座石堆逼得暴躁,他将剑倚在腿边,一屁股坐下来,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囚兽,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胸膛里的那股气生生压下去。
“还不如和我们正面对正面的来一场。”眼神如刀锋般掠过几道石堆,他声音冷硬:“拿一池子蛇来恶心人,真有一套的。”
提起这个,楚明姣就止不住的诧异。
第一座石堆里守关卡的是被火妖炼化的铁皮人,每次打斗时就开始叮铃哐啷一身响,不堪重负地吱吱呀呀,若要再说得特别一点,就是这种妖特别容易划伤人,楚明姣自己还是个打起架来不怎么在意流血受伤的。
几天下来,她没所谓的嘻嘻哈哈,但柏舟的脸色却越来越差,到后面,楚明姣已经能看到他瞳仁里不容忽视的震怒之色。
孟长宇和周沅负责的第二座石堆里的守关者是一只体型巨大的蛤蟆,肥硕到每一次弹跳,肉都在空中颤抖,血盆巨口一张,粘液抹得到处都是。周沅这几天被折磨得面如菜色,一边和蛤蟆周旋,一边大骂地煞。
羞辱人是真有一套。
至于白凛攻的这第三座石堆,满窝都是蛇,群蛇里领头的那个,是一尾碧绿的竹叶青,盘旋着不动时泛着如翡翠般的色泽,最离谱的是,那蛇攻击人,用的还是剑气。
这让白凛难以置信,大受打击。
他才憋着气从第三座石堆返回,此时浑身劲一卸,拎了一个酒葫芦出来,拔开塞子,馥郁甘洌的香气四散。
周沅凑过去嗅了嗅:“含花酿,你哪儿来的?”
“师父给的。怕真遇到绝境,要用一些不靠谱的药物临时激发潜力。剑修碰上那种后遗症,就算是废了。”白凛给其他需要闯关的倒了一杯,推过去,眼也不抬地道:“老头把酒给我的时候,心疼得直跺脚。都喝点吧,喝了去破阵。”
“马上剑宗大比了,我报了名,不能如约赶到的话,要扣钱。”
他已经穷得没什么钱能扣了。
楚明姣不了解凡界的酒,但闻着确实很香,她接过来,嗅了嗅,抿了两口。酒液入喉,前半调清凉甘美,甚至尝不到酒味,可一咽进去,那股劲就冲了上来,又辣又刺,这样激烈的对撞,让她的眼神都变得奇异起来。
楚家二姑娘是个品茶的好手,但在饮酒这方面,被限制得颇多。
楚南浔管着她,江承函也管着她。
想到这,楚明姣便捧着酒盏,扭头去看柏舟的脸色。
大夜弥天,摇曳的火影中,男子鹤骨松姿,注意到她投来的视线,眼尾微挑,是那种不那么乐意,但又没办法管到她的郁结神情。
哦。
楚明姣乐滋滋地品出点什么。
柏舟又不是她道侣,也没江承函那么能压得住人,他现在没有身份管她。
思及此,她转着那个酒盏,慢慢喝到了底。
片刻后。
酒劲涌上来。
体内灵气也跟着动荡闹腾起来。
“明姣姑娘,你酒量这么好呢?”周沅诧异地看了看她,发现她白皙的脸颊上慢慢泛起胭脂的色泽,眼波流转间,现出一种惊人的美丽来,当即顿了顿,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在白凛的催促下只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这酒劲大,你坐在这里吹吹风,缓一缓吧,我们先去破阵了。”
她满脸写着“又要去面对那只肥蛤蟆”的悲愤。
楚明姣反应慢一拍地噢了一声,又道:“好。”
调子长长的,显得无比乖巧。
人一走,四下俱静,柏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才要侧身去观察她的状态,就见她自己转过来了。
二姑娘长得很美,那种美丽是带着刺的,鲜嫩得盛气凌人,叫人从来不敢贪恋,不敢采撷,可这种美丽现在被酒意催熟了。她两腮像是被人用笔尖蘸了点胭脂色泽,轻推慢碾地晕染开,朱唇一抿,有种兼具小女孩与成熟女人的风韵。
像颗香甜柔嫩的桃子。
一戳就破。
连语调都是甜甜的:“帝师。”
这么友好。
五天里的头一次。
柏舟凑近,发现她也不抵触,这醉意催人时,她连眼尾都是醺然的艳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随着他的逼近而颤动,里头像一口静谧的泉眼,他能从里面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五官。
“嗯。”他伸手,很轻地拖住她尖尖的下巴,觉得自己像个乘人之危的小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感觉稍微离她近了一点:“我在。”
而明明,他们本该是这世上,也确实曾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这是他昭告三界娶回的神后,是他心里最明艳纯粹的女孩儿。
楚明姣没有挣脱,就着这个姿势追着他的动作转,睫毛长而浓密,垂落时,会在眼睑下方覆下两泓清影,从这个角度看,宛若掌心停驻了只颤动的蝶,有种难以言喻的破碎旖丽。
柏舟视线停顿在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蛋上。
褪去帝师的外壳,在异地他乡,无人的角落里,唯一的知情者醉得眼里像揉碎了星光,几乎是难以自抑的,清隽温柔的性格下裂开一道口子,多了点神灵与身俱来的强势。
寸寸往下。
他想在楚明姣的脸上找到抗拒,抵触,甚至厌恶。
可没有。
一丝也没有。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帝师身份,潜意识里没有半点提防与怀疑,能让楚明姣这样对待的人很少,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不知道怎么,柏舟的耳边仿佛又响起宋玢的那句“还是你要她喜欢上你这个身份”。
次身的情感比主身来得浓烈。
所以连自己也有片刻怔然。
不过是她醉酒后无意识的纵容举动,他胸膛里的酸胀情绪,竟满涨到这种程度。
“我是不是还没和你说过。”楚明姣有点不清醒了,吐字很慢,语调又绵又甜,拖着长长的调子,卷着舌头呢喃似的:“我哥哥对我真的特别好。”
“……从小到大,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我喜欢的,全都是我的。”
她低着声音说,说着说着又委屈,抿着唇断断续续说了很多。
她这个人,就是嘴太硬,总觉得时间不会带走任何美好的东西,所以她总和人嚷嚷,楚南浔又逼着她做什么事了,楚南浔又惹她生气了,楚南浔讨厌死了。
可这是她哥哥,她能明艳肆意长到那么大,即便喜欢上神主也不会觉得有丝毫自卑的底气所在。
不知道说到哪个字眼,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哽咽的字音,胡乱地擦了擦脸,道:“我很多次做梦,梦到他回来,就站在我床头,和我说很多进秘境要注意的事情。”
如果是从前,她肯定要捂着耳朵喊救命。
“……想和他说。”
“我一点也不讨厌楚南浔,楚南浔最好了。”
楚南浔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所以你能不能,也对楚南浔好一点儿。
楚明姣去揪柏舟的衣袖,将宽大的袖摆揉成蔫蔫一团,这时候像是觉得丢脸了,吸着鼻子,不掉眼泪了,只是执拗地去看他的眼睛,像是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你会帮我吗?”
你是来帮我的吗?
“招魂术一定会成功吧?”
“他还能回来吗?”
柏舟很少看到她哭,她是个很坚毅顽强的姑娘,本命剑那样桀骜暴烈,光是在这条道路上吃的亏,已经远远不是一句“皮开肉绽”能形容的,大大小小的伤数不胜数。
楚家二姑娘不曾因为这些掉过眼泪。
她脸颊红扑扑的,弥漫着一种艳色,像糜烂透了,睫毛上和下巴上都挂着泪珠。
看得出来,真是醉得没有神智了。
柏舟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敲了一个章,明明楚明姣也没涂口脂,可他的唇偏像是因为这涩然的一个触碰,跟着沾了点嫣红的色泽。
“姣姣。”
这十三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嘛。
自己一个人,有多少次因为楚南浔的死而掉眼泪呢。
他替她抹掉下巴上的泪珠,声音中的冰都被这一幕敲碎了:“我会帮你的。”
“招魂术会成功。”
“楚南浔能回来。”
深潭,也迟早会被摧毁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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