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山海谣20
经过这开先例的头一遭, 两位守门的小道童大抵也明白这两位身份贵重,虽身边不似其他朝廷重臣,仙门之人那般前拥后簇, 仆童成群, 但气质容貌, 出手阔绰程度, 更在那些人之上,当即不敢有丝毫怠慢。
那个拿了灵髓石的想了想,一边引他们进帝师府,一边小声唏嘘感慨:“帝师从不见外客, 平时不是在皇宫的摘星楼里,就是在府上闭关, 几不外出。”
“两位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呢。”
楚明姣佯装诧异,低问:“帝师不外出,平时府上也无好友来访吗?”
说完, 她顿了下步子,抛出点道听途说的东西, 以便不动声色套话:“帝师一脉素来神秘,我们从前得知的事也不多,可真正比较起来,这位帝师接任好几年,我们才叫摸不着头脑呢,竟连一点儿生活习性也探不出来。”
这话小道童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听,他含蓄地笑,露出两侧脸颊的梨涡, 霎时显得稚气未脱:“每任帝师生活习性不一样,不过因为自身特殊, 他们大多喜欢安宁静谧的环境,所以在外人眼中如此神秘。”
“我侍奉柏舟帝师,至今已有三年,帝师平素不外出,也不曾结识什么好友,从来都是独身一人……”说到这,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突然想起来什么:“不过,近些时日,宣平侯家小世子常常登门拜访,说是帝师故人,哦,小世子此刻也在府上呢。”
说话间,小道童已经将两人引到一条漆红长廊上。
帝师府内布置得极为古典雅正,并不兴奢靡之风,从花草的栽种选择,到假山挪腾的位置,都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身心舒畅感,等再穿过一大片芭蕉丛,沁凉的风徐徐拂过脸颊,楚明姣的心都跟着静了一半。
这位帝师,品味不错。
“在这见帝师?”楚明姣点了点前方连绵数百米的芭蕉丛,不太确信地问。
“是。”小道童道:“请随我来。”
此时天色已晚。
夜幕在阴雨季降临得格外迅速,眨眼的功夫,天就沉沉撤去光亮,视野中只余隐隐绰绰的凉亭轮廓。
颇为奇异的是,也不见有仆从点灯,然这天色彻底转暗的一刹,整座府上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拉住了隐形的开关,啪的炸出蓬然光亮出来。
再一回身,整座帝师府邸霎时灯火通明。
楚明姣与苏韫玉对视了一眼。
这种手段,他们以前也曾捣鼓过,因为很耗灵力,又没什么实用效果,很快就被厌弃。
而值得深思的是,这位帝师,在他们听到的传言中,可是实打实的肉体凡胎,并不修灵力。
那这位在帝师府点灯的,是府上负责保卫帝师安全的修士,还是自称帝师故交的宣平侯小世子。
走进芭蕉丛深处,小道童明显收敛了神色,十一二岁的男童,打扮得再仙气,也是满脸故作老成的稚气。他屏住气,抿着唇下巴拉得长长的,竭力庄重严肃,也不跟他们说话了。
楚明姣平视前方,心想这是要到了。
果然。
没一会儿,小道童整了整垂在半空中被冷风荡开的衣袖,对着一座四面都垂着珠帘的八方亭半弯下腰:“大人,两位客人到了。”
“好。”
一只手将凉亭从里面将珠帘掀开,落得一片清脆声响,男子声音清透似流泉,如乱琼碎玉,极有韵味:“竹隐,为贵客奉茶。”
道童应了个“诺”字,扭头跑进夜色中。
楚明姣视线自然而然全被这位传说中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帝师吸引走了,她对一个人产生兴趣时,会全神贯注地仔细观察。
挑开珠帘的那只手很好看,骨节修长,有种嶙峋孤拔的美感,似乎天生适合舞文弄墨,居于高堂之上。
她视线往上扫,落在灯火下的男子五官上。
这帝师看着果真年轻,约莫也就弱冠之年,足蹬软底长靴,通身包裹在一袭浅玉色衣袍中,身前的石桌上摆着壶酒,香味绵长。
他长了双桃花眼,却并不显得勾人妩媚,风情潋滟,反而十分干净,像未曾浸染过任何污秽的琉璃石,与人对视时能将对方浅浅印进瞳仁中。
哪怕没有经过灵气的滋养,也依旧长成了令旁人无地自容的剔透五官,给人种含霜履雪,清和平允之感。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初雪,新竹和泛绿的湖水。
有点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我前两日就和你提过,偌大的帝师府该多些人伺候,竹隐竹笙都还小着呢,看看门还成,其余的事,上哪给你分出三头六臂去完成。”懒懒散散的声音适时从帝师身后传来,借着微弱的火光,那人跟着看过来:“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八百年来个客人,连盏茶都上得不及时。”
这人站得不直,曲着腿,手指上转着块由线穿成的吊坠,一圈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
比之帝师清风淡月的着衣风格,他通身的搭配显得有些花里胡哨,好在脸还能看,虽不如帝师那般经得起细看,但也很有种玩世不恭,戏耍红尘的风流意味。
关于这人的身份,楚明姣心里立刻有了答案。
宣平侯府的小世子。
“帝师府中,清净为上。”
柏舟眼底宛若天然润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冰,这让他不论说什么,都落得不骄不躁:“两位,坐。”
冥冥之中,楚明姣心头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可她观察帝师十分仔细,细节处皆有留心——他不会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很快压下这一瞬而过的熟悉感,她和苏韫玉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石桌前依次落座。
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前期尔虞我诈的试探环节,楚明姣落座后挽了挽垂到脸颊的长发,索性含着笑先开口介绍自我:“初次相见,问帝师安。我姓楚,名明姣,峪州人,这位亦是族中弟子,唤宋谓,与我同行。”
她不刻意挖苦,嘲讽或尖着嗓子存心不好好说话时,声音清脆如落珠,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少女明艳气。
“我名柏舟。”帝师很有礼数,他看向漫不经心旁听的宣平侯世子,也做了简短的介绍:“这位是宣平侯府世子,凌苏。”
“你让我门下道童送来的三样灵物,我已看过,皆是举世罕见的珍稀之物。”
他掀了掀眼皮,眼尾压出一道清冷的线,像是眼下那片冷白的肌肤上沉入了片林荫,字句轻缓:“无功不受禄,这三样东西,我受之有愧,不敢承担。”
这时候,两位道童捧着新沏的茶上前来。
帝师无声挥袖让两人暂退,将道童新奉上的热茶往楚明姣跟前送了送,食指一侧很快被烫出层恹恹薄红:“姑娘不若讲讲,今日煞费苦心登府求见,是为了什么。”
也够开门见山的直接。
来的路上,楚明姣想了许多,她现在最经不起拖耗。
山海界那边什么情况她两眼一抹瞎,完全断了联系,时间拖得越久她越不安。
所以楚南浔这个事,必须得到精准的回复,若招魂术有效,她耗再久也值得,若属于子虚乌有的杜撰,那她没必要在凡界待。什么锁魂翎羽,都不关她的事,四十八仙门的人,爱怎么争就怎么争去。
现在和帝师面对面坐着,可以问话的情形,从山海界开始,就在她脑海中构建了无数遍。她以为自己真到了这时候,会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不叫外人看出一丝端倪。
成与不成,她应当都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可真到了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她默了默,端起茶盏,缓也没缓,抿了口滚热的茶水。灼烧的滋味从唇舌间往下涌,就像有人在肺腑中点了一把火,热腾腾地烧起来,不上不下。
不可否认,楚明姣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一种紧张。
她甚至觉得自己坐在这,手里握着无数奇珍异宝,仍然像在等待审判,不占据丝毫上风。
“这次冒昧前来拜访帝师,确实有一事想请教。”
楚明姣真有求于人时,神情格外真挚,这个时候,她身上那种娇奢的,挑剔又带着点刺刺儿的意味“呲”的尽数消散。卷翘的睫毛长长覆盖下来,灯火在她脸颊上浮浮沉沉闪出朦胧橘团,属于女子的馥郁,白腴,逶迤风情摇曳着迸发出来。
这等乖巧的样子,足以将人勾得神思不属。
“帝师可有听说过招魂术?”一阵风过,楚明姣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还算是稳重。
帝师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她看过来,眼中依旧沉静。
倒是边上的宣平侯世子,意味不明地啧了声,莫名的,给人一种“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错觉。但接收到帝师的目光,他视线转到另一边,短暂性偃旗息鼓。
帝师沉默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像是在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又像是在斟酌字句,端坐在灯影斑驳的石亭中,不知何时,落了半肩溶溶月色。
楚明姣没敢催问,破天荒老老实实坐着,一双杏眼睁得圆极了,小鹿似的追着他转。
“听过。”满室寂静中,他终于开口:“涉及生死之道,可为死者招魂,挽回一线生机,恰是我帝师一脉代代相传的绝密之术。”
噗通。
噗通。
楚明姣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到不受控制,她有些僵硬地转头看了看苏韫玉,得到一个确认性的安慰笑容后仍有些不敢置信。
她这么个性子,喜笑嗔怒都掩藏不住。
再开口时,声音俨然欢悦许多:“那这意思是,帝师确实有办法为死者招魂。”
“是。”
月色下,帝师起身,他垂着眼,意味不明,如雪般纯澈清冷,“可楚姑娘,招魂术对死者,施法人与外界条件的要求都颇为严苛,但凡差上一点,此术都会导致全盘皆输的结果。”
“且。我收费并不便宜。”
钱,对方提到这方面的条件,楚明姣蓦的心安,她提着裙摆跟着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道:“帝师放心,若此事能成,招魂术结束,这世间所有稀罕之物,但凡你能说出名字,我必竭尽所能,为你取来。”
“或者,帝师可以与我说个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不还价。”
“姑娘可曾提前了解过招魂术所需的药引。”帝师却不再提报酬的事,徐徐问起其他:“三十六种至珍草药,雪魄,冰丝,春水,可有备齐?”
“备齐了。”
她答得很快,调子里有种小孩般努力克制却又克制不住的雀跃欢快,帝师不由侧目,看了看她红扑扑的脸颊,眼底天然的霜色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悄然消融小片,他问:“锁魂翎羽呢?”
“姜家放出消息,破灭地煞后可在锁魂翎羽和箭矢中选一样。这不是问题,我必定取来。”
帝师倏而又问了句:“姑娘可有道侣?”
猝不及防,楚明姣愣了下,似乎不明白道侣的问题为何会在如此严肃的事情上提起。
“若姑娘与被招魂者有血缘之亲,这个问题,我需要听到到回答。”
“有。”楚明姣在楚南浔之事上无条件妥协,她这回半点没带迟疑:“有道侣。”
这回轮到帝师愣了下,她瞧到这反应,自顾自扯着嘴角笑了下:“不像是吗?没办法,年少时情窦初开,一眼喜欢上的,所以结契也早。”
半晌。
帝师回望她,眼里的冰似乎已然完全化开,如粼粼月色平铺在湖面上,他温声告知:“我知道了。”
“姑娘回去准备吧,在确认前往姜家时将日期告知我与凌苏,我们亦要去走一遭。”
楚明姣有些诧异。
“招魂术中有一味药引也分外重要,为地煞的善魂,此魂唯有帝师一脉可以剥离。”
就在这时,那名被点名道姓的宣平侯世子分外不满地转了转手边的空酒杯,道:“怎么又这样,帮了一个又一个,你菩萨心肠啊。”
楚明姣顿时警惕起来,怕帝师改变主意:“价钱方面,一切好谈,不会让帝师白跑一趟。”
“日后再提。”帝师转过身,声音缥缈空灵,似有谪仙之态:“今日的报酬,我已拿过了。”
楚明姣不是很懂,但见他有送客的意思,便起身告辞,与苏韫玉一前一后离开了帝师府。
出去的时候,步伐轻快,摸摸头上的珠花又摇摇手里的扇子,浑身的开心劲瞒都瞒不住。
凉亭中,吊儿郎当的世子凌苏搓了搓自己的脸,搓着搓着,便搓出一张完整的,不会被任何仙法窥伺到的人皮,露出宋玢的容颜。
他将手里的人皮拍在桌面上,对那个对月孤站的背影咬牙:“我们不是提前说好,让这两没良心的铩羽而归,日日登门日日被拒吗?你这叫日日?”
“亏我还特意来看戏。”
“真行。”宋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愤愤道:“瞧着吧,就你这样下去,楚明姣早晚被你惯得没法没天。你就等着被骗吧!”
第22章
山海谣22
帝师衣袖被风吹得温柔拂动, 袖边像两片曵然坠落至桌面的叶片,半晌,才坐回凉亭中的石凳上, 视线颇淡地在宋玢身上扫了圈, 伸手示意对面:“坐。”
见这架势, 宋玢没有来的心下舒了一口气, 他当即闭嘴,捏着那张人皮坐回先前的位置,想着这勾得他抓心挠肝的解惑环节终于来了。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说法。”
宋玢撩开衣袖,露出手腕, 成年男子的腕骨强劲有力,浅铜肌理下, 几条经络交错着衬出深浅不一的颜色,天青画的缩影隐伏其中,“你怕卜骨上的姻缘线成真, 所以才终于舍得将您在凡界的身份拿出来用一用,或许, 今日还临时决定帮他们施展招魂术了。”
“我呢,是在祭司殿闲得没事,来凡界给那两位添添堵。”
他看着帝师那张陌生却依旧充满谪仙气的脸,没敢在天青画外问些关于深潭的敏感话题,只是皱眉,暗暗思忖。
那天天青画两息的提问时间,除了让江承函碎了块卜骨,他是任何实际消息都没得到, 只能坐在这连猜带蒙。
那位宋谓多半是苏韫玉本人,纵然身份改了, 可一个人的习惯无法在朝夕间全盘粉碎,方才他坐在这,抿着茶眯眼的模样,不是苏韫玉他都不信。
苏韫玉没死,证明他占卜之术没出问题。
楚南浔下深潭十三年,肉身肯定别想,泡都被泡化了,但神魂还有残留,现在被楚明姣找到招魂术这个救命稻草。江承函又决意出手帮助的话,重返人间也就是时间问题。
这么一想,他心思活络起来。
五人小团说不准就要在凡界齐聚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不告诉楚明姣?”
宋玢感觉自己站在晨起雾蒙蒙的山里,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迷雾,谜团多得能让他在里面转一百年:“楚明姣和你闹翻是因为楚南浔的死,楚南浔对她意味着什么,你我都知道,有情绪难以释怀是人之常情。但现在招魂术能让楚南浔回来,你们两人之间的心结不就解了?”
他撇了撇嘴:“我就不信,知道帝师就是你又如何,难道楚明姣会因为和你置气而不让你招魂?”
“你这样默默无闻做好事,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能逮着时机给神主殿下上课的机会不多,宋玢说着说着起了劲,意有所指道:“那些不能说的,你不说也就算了,这能说的,你还藏着掖着,你怎么想的嘛?”
“你道侣可是楚明姣。”他着重提醒,恨不得能起身摇一摇他的肩膀:“那不是别人,不是那些提起神主就脸红眼睛冒光的小女孩们。她就得被人宠着,爱着,用蜂蜜泡着,一旦感受不到你的关心和在乎,你看她会不会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
能被苏韫玉这个花花公子撬走一点儿也不奇怪!
江承函搭在桌角的长指微动,像是被他哪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某种情绪,眼睫倏而搭下来,很快覆成一片浓郁阴翳。
他并非不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受监察之力的刑罚时,为保住楚南浔的完整神魂一次又一次将神力重塑散尽时,甚至午夜梦魇惊醒时……他怎么会不想和楚明姣和好如初。
无人知道,楚明姣当初与他闹成决裂之态,并不只是因为他下了那道将楚南浔推下深潭的命令。
神灵人生头一次食言,给了自己的道侣。
一年四月,万象更新,春山如笑。
江承函与楚明姣乔装身份,接了任务去矿山镇祟,偌大一条山脉,在水汽中宛若盘旋蛰伏的虬龙,嶙峋陡峭。
本命剑傲气十足,锐不可挡,她剑气横扫千里,所过之处莫不臣服。
周围许多人视线落过来,似乎不敢相信有这等实力的,是一个扎着满头彩色编织辫子,穿长度拖到脚踝石榴裙,漂亮精致得不像话的小姑娘。
“这便是你今日要给我瞧的惊喜?”桃花树下,他眉目清润,唇畔带着醺然笑意,握着她不安分的手用一旁山泉水清洗干净,“本命剑又突破了。”
她脑袋一偏,温热的脸颊往他脖颈一侧蹭,笑得他有些痒:“快吧?距离上次突破,才三个月不到呢。这种速度,比神主殿下如何?没落后许多吧?”
他伸手抚了抚腻在自己颈窝的姑娘,温声夸:“很厉害。”
“这段时日,受了不少伤?”
她成日嘻嘻哈哈,没有烦心事时,能在被阳光晒暖和的草地里睡一整天,可姑娘好胜心强,实力就是说话的底气这句话被她施展得淋漓尽致。
在剑道修为,找人对练上,她从不懈怠,往往都是下狠劲地逼迫自己。
这让一些人哀嚎连连,痛苦不已。
“还好。”她眯着眼,身体的劲卸下来便格外懒散,声音软绵绵的像哼哼的调子,嘴硬却一如既往:“没大事,练剑嘛,都这样的。”
“宋玢,余晟和苏韫玉的兄长来找过我,还有五世家十宗门的少家主少掌门们。”
江承函见她顿时精神地坐直身子,睁圆了眼睛看过来的警惕模样,接着道:“说得委婉,大概意思是,让我管管最漂亮又最能打的大小姐。三天一顿毒打太过频繁,不是正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楚明姣环着肩被这话逗得直发笑,笑过之后又指责他们:“才认识的时候都满口说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只要有需要,在所不辞。这才多大的事,怎么还带告状啊。”
她含笑戳了戳他筋骨匀称的手背:“那你怎么说。”
神主殿下这辈子没感觉有愧疚的时候,但在宋玢等人如泣如诉的控诉下,破天荒的唯有沉默。
“没说什么。”他道:“人走后,让神主殿送了赔礼过去。神使回来时说,他们到时,正巧遇见你兄长身边的近侍,也才送完礼。”
“怎么还带这样呢。”楚明姣开始心疼钱了:“两头哭诉,收两头的礼。”
“姣姣。”不论何时,江承函的身上总有种从骨髓伸出迸出来的清疏淡雅仙气,说冷漠吧,也不是,说全然清隽吧,又蓄了点叫人无法置喙,只能遵从的命令之意。只有坐在她身边,如此亲昵唤她时,人的情感稳居上风,温柔得不行。
她的眼睛霎时亮了。
等来的却不是情话。
“苏韫玉的兄长说,他年长你许多,修为也在你之上,苏家的盾山甲修至大成,便有反攻之力。他与你交手时,本命剑攻势太可怖,最后一招时他没能收住,本命剑诛心一击被盾山甲反弹,有五成之力斩在你身上,碎了四根肋骨。”
那么多告状的人里,唯有这位老实的是去赔罪的。
他蹙眉:“你没与我说过。”
楚明姣摸了摸鼻脊,又装模作样转了转眼珠,而后用手去勾他的手指,道:“我是修士,打斗时有些磕碰在所难免,天底下哪有不战而成的剑者。”
这话大义凛然,好似平日娇贵得容不下一点淤青印子的人不是她一样。
“而且我今日加倍练本命剑,也是为了以后……”她甩了甩辫子,问他:“你有最渴望完成的事吗?”
想了想,她补充:“将楚明姣娶回潮澜河除外,这个我知道。”
江承函被她逗得眉目皆柔,想了想,说:“有人说神灵出世,是为了解决山海界目前困境。因而,有一日,我希冀深潭碎裂,界壁重开。”
“那这样说,我们努力的目标大差不差。”
这个时候的楚明姣,单纯真挚得总叫人心头蓦的一软,不过才提了个开头,她便满心憧憬幻想起那等叫人热血沸腾的大场面,将所有可能列出个一二三等:“深潭问题解决,界壁重开,我便能去凡界看看——我还没出去看过呢。”
“再有便是,深潭自古以来只挑优秀的天骄,那现在山海界除你之外,可不就只剩我与楚南浔两枝独秀。它若是敢选我们,我便提剑上深潭,将它对半劈开。”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脸颊粉透了,抬着尖尖的下巴又不好意思又高傲道:“真到和深潭决战时,场面必定十分激烈,这个时候,我带着本命剑从天而降,强势登场,如今日般横扫一切。哇,一战之后,不止山海界,连四十八仙门和凡界都知道楚明姣了。”
江承函这次是真笑了。
她怎么如此……可爱。
“你笑什么。”楚明姣顿时停住话音,狐疑道:“你不信我?”
他斜卧在桃树下,衣摆半散,肩头被纷扬的花瓣点缀上春日独有的色泽,话语中含着点清透的笑意,温柔得像一汪春水:“信的。”
“那今日之后,再加一个努力的理由。”她笑着凑过来,眸中是春季满山花色,他将她拉进怀中,听她慢腾腾补充完后一句:“等你对付深潭时,我帮你嘛。”
可天意弄人,事情就是走到了后来那一步。
那个努力修炼的理由,最后成了伤害她的一把刀,每每想起,便刺得鲜血淋漓。
随着年龄的增长,修为的提升,江承函的肩上,从一个小小的楚明姣,到山海界,再到整个三界。
他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需要对每个生灵的性命负责——不止是楚南浔与苏韫玉,也不止是山海界。
他不能在那种时候与深潭硬碰硬,在深潭底细没有彻底被摸清之前,两者至少得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共存。
固然,神灵可以下令强攻深潭,成了还好,可若是不成呢?
千古骂名都尚是小事,凡界那么多生灵,唯有死路一条。
江承函倏而从回忆中抽身,他揉了揉眉心,答非所问:“进姜家祖脉后,你想办法,让苏韫玉与她分路而行。”
“我不干。”宋玢飞快拒绝:“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个都不偏,你们各凭本……”
“地煞之恶,我替你抽出来,归你。”
宋玢将到了嘴边的那个“事”字嚼了嚼,咽回去,颇为屈辱地屈服了。
“还有。”江承函起身,在离开凉亭前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一双眼眸敛直了弧度,所有表象上的春风化雨被抽干,浮现出些神灵原有的威严,声线清冽:“没有卜骨的姻缘卦,亦没有各凭本事一说。”
“楚家二姑娘,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道侣。”
第23章
山海谣23
与此同时, 楚明姣与苏韫玉迈出帝师府。
夜风呼啸,间或有纷乱的雨丝斜飞着扑到脸颊上,她不甚在意地将湿润的发丝拨到耳边, 抬头看这座笼罩于灯火中的繁华京都。十月天已转凉, 她却浑然未察, 甚至觉得从胸膛处涌出一股热流, 流遍全身,熨贴得人眼眶止不住发酸。
半晌,她迎着冷风吸了口气,开始笑:“没看出来, 五大家中,原来你们苏家的藏书阁最为真材实料。这方子, 另外几家提都没提到过呢。”
“不是我苏家的藏书阁好。”苏韫玉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提醒:“是别家的藏书阁,也不能如我家一般对你大开后门, 翻书和翻菜叶子一样随便。”
“是。”楚明姣心情一好,话说得极顺:“是苏二公子够大方, 够朋友。放心,等楚南浔活着回来,我必定让他也对你大开后门,私库里的东西,但凡你看得上,随便挑。”
他看着她终于摆脱几分阴霾,跟着弯了弯嘴角,嘴上却不遗余力地挖苦:“你还真会给你兄长散财。”
“还好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准备何时去姜家祖脉清理地煞?”苏韫玉懒散地撞了撞她的手肘, 问。
今夜得到确切的答复,楚明姣焦灼不安的内心平复。想了想, 她率先走向酒楼,披帛在身后荡着,像飘飞的绫段,“这几日好好探查下姜家的情况,不着急赶路,一整船和我们同来的人都还没行动呢。”
于是,接下来的两三天,不止汀白,清风和春分这三人小队昼出晚归,就连苏韫玉和楚明姣也分开行动,各自找可能获得有关地煞消息的途径去了。
两天后,整座酒楼的人都迷茫了。
地煞这东西,就和凭空冒出来似的,除了姜家现有的给出来的消息,完全摸不到别的边。
而且随着涌入长安城的天骄越来越多,一些搜罗小道消息的商贩们寻到了商机,连蒙带编地放出好几条讯息。为求自保,售卖前还特意假惺惺地声明消息来源并不一定靠谱,可即便这样,也依旧吸引了不少冤大头出高价购买。
其中就有楚明姣一份。
第三日,酒楼靠窗的隔间中,帘子一放,楚明姣撂下笔,看着写了满满内容的一张纸,托腮蹙眉,难得反省自身:“我真是没脑子,这三条消息,我居然信了。”
汀白忙不迭安慰她:“殿下这叫关心则乱,人之常情,不是愚笨。”
这并没有能安慰到一无所获的楚明姣,她颇为苦恼地看向窗外,问:“苏韫玉那边呢?可有寻到什么靠谱的消息?”
“算了吧。”苏韫玉才挑开帘子进来,他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气喝了半杯,才摆手:“消息全是姜家放出来的,若不是他们家人丁凋敝,并且对四十八仙门求助,我都怀疑这是他们挖下的一个大坑,专等着我们往下跳呢。”
“那这怎么办?”楚明姣将笔勾过来,蘸着墨在白纸上涂黑了一团:“姜家十月二十开祖脉,我们就和无头苍蝇一样瞎闯进去?能不能成,都看缘分和运气?”
她顿了顿,直接否认这一说法:“别的都可以让,锁魂翎羽和地煞善魂不行。”
“从别的方面下手吧。”苏韫玉又灌了几口凉水,拉过一张凳椅,又不坐,倚在掌心中,时不时挪着转个圈,“那个帝师,或许是个突破口。”
“你想想,我们这些人,光知道姜家有地煞这东西,知道地煞有善魂吗?他还说这东西只有他能剥离,足以证明他对这东西了解不少。”
“我看他对你那三样礼挺感兴趣的,想必到了地脉,会竭尽全力帮我们。”
话说得挺有道理,可这位帝师同样神秘,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且这样一来,主动权完全落在了帝师与姜家人手中,让人心里怪没底的,惴惴难安。
“是感兴趣,但也有可能起了贪财之心呐。”楚明姣咬着字音,亮澄澄的眼眸往上抬,与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苏韫玉对视:“撇开你的四季灵露不提,知道我给他送的后两样是什么吗?”
“反正是好东西。”苏二公子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并不如何惊讶:“整个山海界,谁不知道你楚明姣不拿钱当钱?”
“喔。”她先不甚在意地应了声,才慢吞吞将另外两样娓娓道来:“半块流光璧,半颗凝虚丹。”
“意思是,只要事成,这两样完整的东西,都会是他的。”
苏韫玉神色微凝,停下动作。
他就那样看着她,半晌,伸手来探她的额心,见温度正常,才放下手,看她的眼神变幻得难以言喻。
理了理胸膛口的一股乱气,他尽量心平气和开口:“楚明姣,我觉得汀白说得没错,你对这种东西没有概念。流光璧和凝虚丹,猪吃了都能增长两段神魂,即便要救楚南浔,你这礼也太重了。”
“整个山海界,估计也只有你手里有。”
“难怪那帝师表现得如此好说话,我还曾疑惑呢。”他将凳子放回原位:“现在觉得半点不稀奇了。”
“算了。”楚明姣没理会他的调侃,看向春分:“你去帝师府,告知帝师一声,我们决意十九号一早动身,前往姜家。”
===
十月十九,酒楼中的四十八弟子走得所剩无几。许多人提前几天就到了姜家附近,勘察地形,刺探消息,进行得如火如荼。
楚明姣才懒得提前赶这波热闹,这就像山海界开小世界,门不给开,就算在外面蹲上一千年,里面的地形照样不会提前显现。也不想想,那姜家连地煞具体什么模样,以什么神通干预后嗣都没透露,怎么可能将祖脉地形散播得人尽皆知。
晨光微熹,一行五人付了这几日的住宿钱,离开酒楼,前往帝师府。
守门的还是那位叫竹隐的小道童,显然被提前吩咐过,他话都没问一句,直接将人往府里引,一边引一边道:“几位大人,我们家帝师半个时辰前入了宫,说大约辰时回。进宫前,大人特意吩咐,若有熟客到访,让我们精心伺候,不可怠慢。”
他话音才落,就听嘎吱一声,众人回望,发现后面紧闭的大门又一次大开。竹笙引着一位提着酒壶,颇为不拘小节的贵公子走进来。
楚明姣认出了来人。
宣平侯府小世子。
关于这位世子,传闻多不胜数,大街上稍微打听打听,全是他的浪荡事迹。
凌苏是宣平侯的幺子,正室所生,头上有五六位兄长,宣平侯夫人老来得子,极尽疼爱,如珠似宝地捧着,生怕这宝贝根有什么意外闪失。也正是这份纵容,叫他无所忌惮,整日溜鸡逗狗,仗着家世与相貌,硬生生在隔街红柳院中打出了名声,将他爹那份风流浪荡劲继承了个十成十。
正事上却没什么建树,文不成武不就,更没法谋个一官半职。灵根倒是有,家里也曾斥巨资给他送上四十八仙门过,奈何耐性不足,不到半个月,便嚷嚷着自己吃不了修炼的苦楚,说什么也要回来。
宣平侯长吁短叹,愁得头发一把接一把掉,最后还受不住他屡次三番要自我了结的威胁,好歹还是灰溜溜给人接回来了。
反正,谁说起这位世子,都只有两个字形容——荒唐。
他和帝师,不论怎么看,都是天差地别,浑然两个世界的人。
可两人相处又极为熟稔,好像真是故交。
竹隐回头,脚步不停,引着他们接着向前走:“是小世子呢。”
楚明姣默了默,问这位十分好套话,看起来被养得十分没有心机,还有些小贪财的道童:“这个时辰,帝师还需进宫?”
不负她期望的,小道童丝毫没有防备心地挑着灯笼回:“平时是不要的,但若帝皇有召,或需告假——帝师告假与诸多朝臣大人不一般,需亲自面圣,陈情缘由方可离都。”
这么一听,楚明姣心里的某个弦像突然被拨了下:“那……若是帝皇不让他告假呢?”
小道童也愣了下,他挠挠头,迟疑地笑:“应当不会。圣上对帝师大人颇为尊敬,每回都只是象征性问问,做个样子,不会多做阻拦。”
除非长安城出了大状况,非得要帝师镇场。
她心头一动,追问:“帝师经常告假离开长安?”
“是啊。”回答他的,是某道中途插足的声音,玩世不恭的小世子在他们对面不远处,一座拱桥上站着,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喉结在视线中急速滚动:“上次不都与你们说了。咱们的柏舟帝师啊,老好人一个,每逢外面有什么天灾人祸,洪涝啊,地动啊,包括山体坍塌与蝗灾,他都得出去走走。帝师一脉的体质特殊,即便没有灵力傍身,有时候也能救下许多人。”
哦,听着是个真好人。
小世子见她脸上一派平静,连眼珠子都没转动下,忍了忍,大声道:“这人呐,就是心思重,嘴硬,闷棍一样撬不开,背地里做好事——”
“凌苏。”帝师不知何时回了府,看样子是赶着时间回来的,肩上沾了些淌过浓雾而凝成的露水,沁成小片深色的濡湿,玉冠青衫,风骨峭峻,声线细腻如玉,此时多少带点无奈的意味:“你到底要与多少人说我的不是。”
好嘛,这么显而易见的提点,正主半点没察觉,倒叫被说的那个听了个正着。
凌苏提着酒壶抿了口,从鼻子里嗤的一声,颇觉无味地闭嘴了。
“帝师。”楚明姣和苏韫玉朝他打招呼,又看了看已然泛亮的天色,道:“明日姜家就开祖脉了,我们现在去,刚好来得及……皇宫里,圣上那边,可放行了?”
“圣上不在意这些,随我自由。”柏舟身上有种雅致的香,这衬得他整个人如天上的云,饱吸水汽的柔和:“东西都已经收拾好,现在便可以出发。”
姜家坐落在长安城远郊的深山中,出了长安城,往西飞驰百里,就能看见一道挖得中空的巨大山门,门上藤蔓缠绕,青苔丛生,在最为醒目的地方,挂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门匾。
匾上笔走游蛇,蘸着磅礴若山岳的灵力,重重写了个姜字,与其说是字,其实更像幅浓墨重彩,颇费心思的画。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太阳刚落下去,尚有璀然余晖残留时,天上又飘起了雨,银线一样沁凉,扎得人脸疼。
长安的雨季比山海界长多了,也烦人多了。
山门外,站着一位姜家的管事,身后还跟着数位弟子,身上皆穿着带“姜”字图案的统一衣裳,不知已经送进去多少拨四十八仙门的弟子。原本想着今日的接待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没料到还会有人掐着最后的时限赶来。
但来者是客,当先站着的那位管事迎上前,眯着双豆豆眼将几人扫了遍,笑起来脸上的肉堆到下巴上,叠出三两层,平添一种乐呵呵的和气。
他朝身后弟子摆手,那几人便端着手里用灵果捣碎,又烧热的浆汁上前来,递到他们跟前:“几位小道友辛苦了,我姜家祖脉下有地煞,近些年阴气颇重,加之近段时日长安城阴雨不断,这些灵果汁可以驱寒蔽体,也算我姜家小小的心意。”
说到后面,他赫然搓了搓手:“……嘿,不过我姜家也是头一次准备这样多的灵饮,药师们忙不过来,就由门中弟子代劳,这味道口感,可能没有药师调配的好。”
这话说得也算恳切,不会给人怠慢之感,也算给彼此留有台阶——本身姜家地煞的事就显得蹊跷,这一上来就让人喝莫名其妙的东西,谁敢。
楚明姣等人都摆手,拒绝了这份好意。
“怎么?这才十九日,姜家祖脉便对外开放了吗?”楚明姣环顾四周,满目都是苍翠的山,起伏的弧度,最后视线落在大开的山门上,描得细如柳叶的眉往额心拢了拢:“我们得到的消息,说祖脉二十号才开。”
“是。”这管事鼻子硕大,毛孔颗颗分明,他揉了揉鼻头,将不知解释了多少遍的话重复着道来:“祖脉还没开,今夜子时开。”
“道友们热情,有好些人前两日便到了。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方圆五百里皆为我姜家属地。我们也是百年望族,今日求人办事,若让大家自顾自在山门外安营扎寨,不管不问的,谁还乐意帮我们?”
“我姜家老祖用大造化平地起高楼,安排道友们住下了,顺便晚些,会有弟子登门,将祖脉内具体情况告知。”说罢,这管事长长叹了声,真情实意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惹上这东西了,闹得这样不得安生。”
“道友们快跟着弟子先进去安置歇息吧,风尘仆仆而来,受罪了。”他意识到自己话多,很快回归正题。
楚明姣表示理解,分外配合地跟着那位生得高挑,却瘦得过分,感觉骨架撑不起这身宽大衣裳的弟子穿过山门,往山脉深处走。
“几位这边来。”那弟子脸色苍白,像是站了几天几夜没阖过眼,话语也轻飘飘的没有力道,但仍尽职尽责地给他们介绍姜家的基本情况:“姜家共有山脉二十五条,以中门为界,二十条供家中子嗣,老祖们修炼生活,那边五条。”
他极不情愿,像是怀着某种畏惧之心地伸手遥遥指了指边上完全沉入夜色中的起伏曲线,囫囵补充道:“那五条是姜家祖脉,祖脉是姜家的根本,平时极少有弟子被允准去那边祭拜。”
就在这时,从他们身边走过几个穿同样衣裳的弟子,楚明姣看了看,心中觉得颇为奇怪。
这些年轻人怎么一点活力与朝气都没有,个个瘦得和琵琶精似的,手腕比她还细,几乎只有一层皮连着肉,渗人得很。
那明明,先前那个管事肥头大耳,膘肥体壮的,一人身上恨不得装满了三人的油水。
汀白注意到楚明姣的眼色,颇为直率地问出了这话:“姜家年轻人都过得不好吗?我看方才过去的两位道友,脚步虚浮着,练水上轻功似的。”
楚明姣不由在黑暗中弯了弯眼梢。
闻言,那为他们带路的弟子停下脚步,分外苦涩地笑:“不然,道友们以为,我们何至于广招四十八仙门的年轻一辈们求助——这样丢人的事,姜家也是世代屹立不倒,声名并不比四十八仙门差的望族啊。”
楚明姣脸颊上的微末笑意凝了凝,她回头在这片崎岖山地中寻找姜家之人的身影,两个三个,五个十个,凡被她视线捕捉到的,要么瘦骨嶙峋令人心惊,要么身入游魂心不在焉,没一个是看上去正常的。
“这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问。
“具体情况,等会会有我姜家子弟上门告知诸位的。”
此时,那弟子在一座灯火通明,足有七八层高的高楼前停下脚步,指尖凝出一条傀儡丝,唰的钉在空中,像某种信物似的,高楼的门朝外徐徐展开,呈迎客之态。
那弟子送他们进去,漠然说了最后一句:“我们这些天资平平的,地煞还不怎么搭理,真正要被吸干的,全是颇有慧根的主脉弟子。这十五年,光是横死,病死,甚至无故溺亡的都有足足六十七个。百代世家,到而今,只剩姜似勉强撑着,还远远落后于人。”
真是……真是耻辱。
听完。
楚明姣朝那隐晦的,时时刻刻散布着不详气息的祖脉看了看,琉璃似的眼仁中晦色如泼墨般散开。须臾,她撇了下嘴角,低喃道:“又是这种靠吸食年轻天骄的骨血而存活的东西啊。”
第24章
山海谣24
这句话, 如根尖细锐利的针,迟缓又不容人拒绝地扎进在场几位的胸膛里,一种尖锐的痛被唤醒, 漫过肺腑。
连最在情况之外的清风都感受到这种氛围, 觉得周围阴气森森的, 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颇为担忧地问:“姑娘,那他们姜家子弟平时不进祖脉都受影响成了这样,我们晚点进祖脉,还不一定得待多久呢, 会不会更……”
他想到某种画面,生生给自己吓得一个激灵, 战战兢兢道:“不会直接被吸干吧?”
来之前,楚明姣给他们下了改口令,出门在外, “殿下”这两个字,绝对不能提。
传言帝师以凡人之身通天下之事, 神秘无比,那日为了求见他,她下了大手笔,相当于已经将自己的身份撕开了一道口,这个当口,随意一个细节,都能成为被人顺藤摸瓜的线索。
她不担心江承函追杀她,就怕身份泄露, 这位帝师向上禀告,他跨越界壁来阻止她。
节外生枝毕竟不美。
“不至于。”楚明姣想了想, 从实际出发:“这次来的人,大多师出四十八仙门,是宗门未来的中流砥柱,这种好苗子,若是全折在这,那群老头不全疯了?”
“噢噢,对!”清风自我安慰,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这么多人都在呢。”
楚明姣说话时,身侧那位帝师的眼神总停在她身上,安静地聆听,眼中像被风簌簌吹落一地梨白,不开口时存在感并不强,可一旦注视过去,便会被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闲雅清徐之意吸引,而后折服。
有那么一瞬怔然间,楚明姣觉得他和江承函骨子是有几分像的,都是春风秋雨一样的性情,内里剖开却如白雪,酝酿着独成一派的孤高傲然。不同的是,这位帝师至少有喜怒嗔痴,掩藏得再好,情绪总能被人感知到,而现在的江承函,已经全然变幻为神,连笑容都久违到觉得陌生。
她在心底惆然叹了口气。
紧接着给这位跟着前来除煞的帝师打定心针,提提红唇,弯出个璀然明艳的笑:“帝师放心,你只负责抽取地煞善魂,我们会贴身保护你。”
她笑起来时眼眸弯弯,睫毛覆落,显得无比纤长卷翘,根根分明,尤为甜蜜乖巧。
从前,山海界中,内从楚南浔到楚滕荣,外从看惯了美人,也看惯了她,彼此互相嫌弃的宋玢与苏韫玉,最后到世间万物都不入眼的江承函,没一个躲得过这样馥郁催人的甜蜜。
一面自我唾骂,一面为她当牛做马。
此时,她已经跨过门槛,步入这座用大造化堆叠而起的萤亮灯楼中。橘色光芒从天倾泻,齐聚在她发顶,将她全身笼罩其中,于是每一条面部弧线都像是被重重勾勒着描了边,满头青丝也像被从天撒了把金粉,光彩熠熠。
帝师跟着走进来,衣摆拂动间,藏在广袖下的手指微动。眼神落在她脸颊上,从柔嫩唇边俏然的弧度,到眼尾那根薄线下油然而生的风情,这些美好的东西生动展现在他眼前,像一朵曵然生姿的幻梦花。
有多久了。
十三年,亦或者更久。
那个山海界笑起来最美丽的姑娘,藏了满怀的心事,裹挟了一腔愤懑怒意,毅然决然地踏出潮澜河,将他丢在那片属于神灵的无人禁区中,可能再也没想过回来。
回来也是别有用意。
她按捺着性子,将自己包装在一个脆脆的壳里,而后站到他面前,假装那壳是松动,费一些劲便可以敲开。
明知她想做什么,明知前方是骤然风雨,他仍止不住的珍惜她回来的时日。
饮鸩止渴。
楚明姣就是这么一个会让人上瘾沦落至难以自抑的姑娘。
未免太过唐突,帝师颇为克制地收回视线:“劳烦姑娘了。”
这时,恰好有姜家弟子走过来,打量了他们一圈,含笑引他们上那层呈螺旋转上升的楼梯。
这弟子也瘦,但比起那边那圈人有气无力的颓然沮丧,心绪还算正常,不管真笑假笑,至少能笑出来:“几位请随我上楼来。”
楚明姣提着裙摆踏上阶梯,环视四周。
即便是用灵力临时搭建,这高楼也不算敷衍了事,细节处颇有考究。
这时候,姜家百代世族的底蕴展现出来,哪怕如今姜家深受地煞迫害,也做了客气的样子,各种镂空鎏金摆件一应齐全。目光所至,雕梁画栋,不胜华美。
苏韫玉充当了半晌木头人,这会开口了:“这次祖脉除地煞,一共来了多少人?”
那弟子像是被问过许多回这样的问题,答得倒是顺口,半分不见迟疑:“一千七八百左右,比我们起先预想的多一些。”
凌苏一边走,一边将半边胳膊挡在栏杆外,闻言散漫地抬眼,语气不甚正经:“那是自然。姜家锁魂翎羽和流光箭矢的吸引力,你们难道心里没数?”
他打了个哈欠,一脸恹恹:“没数的话,也就不会拿出来了。”
姜家弟子并不反驳,只是笑。
来这不过小半个时辰,楚明姣已经发现,这姜家上上下下,像是得了非常严厉的警告,他们折碎了一身傲气,将自身姿态放得足够低。
看得出来,他们真将这次机会看作是最后的浮木,不会在任何细枝末节,无谓的争执上得罪人。
还挺能屈能伸的。
等到了二楼,连排的宫灯被不知道哪边刮来的风吹得左摇右晃,莹莹点点的光亮照在人眼皮下,几乎是刹那间,就给人种被拽住脚踝,后脊直冒凉气的感觉——太安静了,让人难以想象,这栋楼里,住了一千七八百个年轻人。
甚至连声咳嗽声都没传出来。
清风跟傀儡人一样僵硬转过头,看向楚明姣,离掉眼泪只差最后一步。
“诸位不必担心。”那姜家子弟反应迅速,飞快安抚他们,连声解释:“这是应一些弟子的要求专门设置了隔音结界,房间里外的人互不打扰。一是因为有人要调整状态,以便应付子时后可能发生的种种状态,二来,防止人以不正当的方法窥听他人的计划。也是避免在出发前产生纠纷,伤了各自的和气。”
清风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勉强笑了下,嘀咕道:“吓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话说到这,他们走进一处四四方方的隔间中。
那姜家弟子手一挥,极似凉亭的隔间四面都垂下幕帘,他俯身为他们斟茶:“这也是个隔音亭,我将为诸位道友讲述姜家关于地煞的情况——请多谅解,虽然今时的姜家也不在乎什么脸面名声,但怕被有心人利用,大肆传播曲解意思,不得不谨慎些,因此之前刻意隐瞒了地煞的具体消息。”
楚明姣接过他手中的茶,嗅着沁人的清香,默不作声抿了抿。
其他人没有察觉,帝师和苏韫玉几乎同时看过来,前者不动声色蹙眉,后者挪过来,碰了碰她手肘,挤眉弄眼地直暗示:什么东西你也敢碰?出门在外,是不是太没安全意识了。
楚明姣挪开视线。
这不配合的样子,让苏韫玉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他吐出一口气,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喝吧喝吧,没有警惕心,被山海界养惯了,在外面吃点亏,受点苦,很快人就能成长。
楚明姣才没那么多顾忌,她喝茶单纯是因为知道姜家不可能在待客的茶水中下手脚,其他四十八仙门的弟子也没有能插空的机会。
这样寂静而空旷的地方,一旦从房里出来,就必然成为姜家弟子们的视线焦点。
那换个角度想,姜家年轻一辈瘦成这副模样,精气神被抽了个七八成,会不会和日常生活有关。
毕竟那地煞也没光明正大跑出来杀过人。
从水脉中下手,就变得尤为可能。
特别是在四十八仙门齐聚的时候,它难道会没有半点压力?不会想办法阻止?
她的体质绝非寻常人可比,纵使地煞使出滔天手段,也别想动摇她的根本。
顶多,让她受点身体上的苦楚。
而是不是水脉的问题,这一试,再感受经脉里灵气的变化,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楚明姣一边抬睫听那故弄玄虚的姜家弟子说地煞的情况,一边捧着滚热茶盏抿个三两口,手边很快被烫红,白如雪的肌肤绯艳一片。
她却十分专注,恍若未觉。
一向最能静心的人却静不下心来。
柏舟长身玉立,站在两盏宫灯下,满身氤氲在柔和橘光中,身形挺拔清癯,哪怕是蹙眉的微小动作,也显得有韵味极了。左边食指在右手手背上无意识摩挲第三下时,他像是终于拗不过某种担忧,无奈妥协了,拨动着灵戒转了下。
没多久,楚明姣察觉到一个盛着药丸的小锦盒被那位最清和又最疏远的帝师推到自己手边。
她不明所以,愣了愣,眨了下眼表示疑惑,看了看自己手里捧的茶,又看了看那枚丹药,才恍然觉察过来。
他这是在怕她乱吃东西影响后续行程,还是知道她在试水脉,为了免除身体上的疼痛而特意递来的消痛丹?
楚明姣将茶盏放下,手指头抚了抚那枚丹药,凑到鼻尖嗅了嗅。
消痛丹那种清凉的直击头脑的气味太好辨认,可这居然也不是,不纯是。
而是专门改良后的另一种止痛丹药。
如果她没记错,价格在传统消痛丹的十倍往上走。
她稀里糊涂地就着水将丹药咽下去,抵着舌尖甜腻绵香的滋味,心里乱蒙蒙地想:凡界居然出了这么个长得清隽,又温柔,善解人意还财大气粗的帝师啊。
和曾经的江承函有得一拼了都。
江承函还只对她这样,帝师这是人人都关心,心怀大爱啊。
虽然清风那不缺这东西,但毕竟人家一番好意,还为自己做事,楚明姣不免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那边姜家弟子润了润喉,敛声收色,讲故事一般将姜家所知道的关于地煞的消息逐一道来:“姜家根基深厚,百代世族,素来将祖脉看得极重,唯有精挑细选,天资上乘的门下子弟可以进去领悟前人遗留下来的各种心法,获得修行道路上的机缘。”
“前人身死,庇佑后辈子嗣,三界之内,所有宗门世家都是如此做的,我们根本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也确实一直以来,祖脉使得姜家年轻一辈披荆斩棘,一路乘风而上,出了不少名震天下的大人物。”
“姜家得以屹立不倒,长盛不衰。”
这都是前情,那弟子没将过多的话放在曾经的辉煌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直入正题:“十八年前的夏天,我们姜家又组织了一批优秀弟子前往祖脉,他们长期备受关注,身上承载着长辈们的期望,进去时,个个春风满面,意气风发。按照以往的情况,这一百三十名弟子,即便再不争气,境界也能在原有的基础上攀升一层,甚至有些能得到某位已故老祖青睐的,那将很快脱颖而出,终身受益。”
“现在想想,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逐渐失控的。”
他声音消沉下去,再也扯不出勉强的笑:“寻常时候,大家进祖脉,用时不会超过半年,就会被里面的力量强行传送出来——前人已经故去,留下的东西有限,撑不住无止境的汲取。”
“而那一次,那一百三十位优秀弟子却在里面待了足足一年时间。这期间,为了他们能安然修行,怕临时进去会中断某种传承,家主与老祖们都没有进去查看,而是等他们自行出来。”
“原本以为长达一年的苦修会迎来十分不错的结果,谁知那些人出来后,不仅修为不见长,而且身形枯槁,目光涣散,如行尸走肉般,还都瘦了很多。”说到这,这人干涩地吞了吞口水,像是揭开了什么伤疤:“我记得尤为清楚。我亲兄长就在那批优秀弟子里,他生下来都十多斤,折腾得我母亲几乎耗尽生机,即便修仙,也很重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津津有味,这么多年,他体重只见涨的,没见下来过。”
“出祖脉的那天,他整个人跟脱胎换骨似的,掉了一半的肉都不止。”
清风又开始抱着胳膊抖了。
楚明姣看得兴起,用指尖很轻地戳了戳他的肩骨,指甲与肌肤的接触似有若无,前面那人顿时耸起肩,如一只惊慌失措的鸟。
他不断咽着口水鼓起勇气转过来,直接与一双圆溜溜,泛着琉璃色泽与笑意的杏眼对视上。
“这么怕啊?”楚明姣大发善心,示意道:“怕就站过来点。”
清风如蒙大赦,想也不想就舍弃了汀白,拎着药篓就站到楚明姣身边。这样一来,终于有了点安全感,他渐渐挺直腰杆,接着往下听。
“长老们很快发现不对,将他们逐个叫进去谈话,询问里面发生了什么。可奇异的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什么也没干,进去直接打坐,修炼了整整一年,可他的修为却掉了半截。还有的说,自己才一进去,就走进了某条巷口,怎么绕都绕不出来,跟鬼打墙似的当无头苍蝇转了半年,但丛山峻岭里,上哪儿来的巷子?”
“总之,各有各的说法。”
“长老们摸不着头脑,与家主商议后也没个主意,只好对这些优秀弟子加以观察。要命的是,很快,有家中教习们纷纷反应,这些原本聪慧灵敏,悟性绝佳的孩子进去走了一趟,像是被抽掉了某根神经,最是浅显的东西都悟不到,修为眼看着漏气般往下跌,再也不复往日光景,很快泯然于众。”
“半年后,这一百三十名姜家子弟,一个没少,全死了……以各种各样的死法。”那人咬着牙,从齿缝中吐字:“我兄长在我面前死的。说起来谁也不信,我母亲见他日渐消瘦,生机渐无,心疼得不行,那日一早爬起来就做了他最喜欢的狮子头,特意搓得大大的,想让他养好精神。”
“他那时候已经不重口腹之欲,吃东西都是勉强,一口一口嚼得又细又慢,一个还没吃完,他就突然在桌上倒了下去。”
“我疯狂唤人,叫了长老来看,一看,说他已经死了。被噎死的。”
楚明姣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这等丑闻,自然不好叫外界知道,当时长老们一力封锁消息,下了禁言令。好在那时山海界召开一个仙盟会,我姜家最为出色七八位的天骄都跟着去了,不然也要全军覆灭。”骤然提起山海界,苏韫玉和楚明姣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接着听下去。
“可他们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人加快语速:“因为前头这件事,家主和长老们对这几位尤为重视,姜家已经遭遇重创,这几位是姜家未来的希望,决不能再出事。他们给出各种护身符,将这些人保护起来,如此,也相安无事了两三年。”
“就在大家以为彻底没事了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几位先是受伤,而后出各种各样的意外,最后无一例外,全都死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死,导致这事彻底瞒不住,地煞之说才隐隐流传出去。”
“说了这么久。”小世子凌苏掀了掀眼皮,道:“地煞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25章
山海谣25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
即便这几日被许多人问过无数遍这样的问题, 现在谈论起来,那名瘦骨嶙峋的姜姓子弟仍无法完全平静,挤出个苦笑:“这事出了之后, 家主及长老们全副武装前往祖脉搜寻不下十回, 日防夜守, 一刻也不敢松懈。也顾不上会不会冒犯前人, 他们将祖脉那五座山翻遍了,每个山洞,每条溪流都仔细观察过,最后还是毫无头绪, 无功而返。”
“进去时,什么鬼打墙, 什么浓郁到难以形容的灵力,他们全都未曾感受到,风平浪静到连场雨也没有下过。”
“可族内年轻人的状况还是每况愈下, 死去的那些不提,这十几年中, 出生的孩童比过去倒是没少,只是在出生后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死亡。”
“不瞒几位,家主为此遍访三界诸位大能,以求解决之法,甚至动过迁宗的念头。只是这东西完全是凭空冒出来的,再博学多知的能者都对此知之甚少,知道它名为地煞,还是受了上任帝师大人的帮助。”
楚明姣的眼神隐晦地飘向现任帝师, 他身架好,一袭简洁长衫, 长发如细腻的绸缎,被乌木簪挽起后仍有部分散落肩头。男子听人讲故事时并不与人直视,眼睑垂着,睫毛弯得自然,微微向上翘起。
有种梅骨暗藏,温润而泽的韵致。
“帝师一脉,诸位应该都知晓,他们以凡人身躯通天下奇异之事,代代相传,上任条件极为严苛,向来备受尊崇。”姜家弟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家主的妹妹早年遍游山川,曾与上任帝师大人结缘,对他有救命之恩。眼看族中乌烟瘴气,愁云惨淡,为了家族长远,她决心入长安,求助帝师。”
“故友相求,帝师无从推辞,出了长安,在姜家住了半个多月。在走遍祖脉后,他面色凝重,起先也是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不住摇头,和家主说,迁宗也无用,姜家祖脉下生了地煞,这东西专吸年轻人生机,天赋越盛他们越喜欢。这是姜家的劫,即便远隔千里,也无法逃脱它的追踪。”
“除非姜家就此绝嗣。”
楚明姣眼神微冷,心中不住嗤笑,这可不就是个“小深潭”嘛。
都一家一家逮着挑,专挑好的。
事情到这一步,姜家人也不怕自揭伤疤露丑,只听他接着说:“这样的说法引得家主大怒。说直白些,帝师在凡人眼中再厉害,也是枉然,修士们呼风唤雨,有挪山倒海之威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帝师大人并不打心底里认同,当时只当是病急乱投医。这话赶话,一听不对,立马严肃警告,将人原原本本‘请’了出去。”
“就这样,又硬挨过几年,姜家已是强弩之末,家主的头发日渐花白,苍老如凡人。姜家方圆五百里,二十五座山脉,再没半点生机,大家每日提心吊胆,害怕无形的刀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头上。”
“直到五年前,家主妹妹又生下一子,取名姜似。这孩子出生时就被测过灵根,天赋绝佳,假以时日,必定能撑起姜家门楣,家主大喜,将这孩子带在自己身边,亲自照看。然而好景不长,可能因为天赋太好,也同样让祖脉里的地煞眼馋心馋,不到半年时间,小小的孩子突然发了高热,上好的灵药一碗接一碗喝,可病情就是越来越重,眼看着就要遭遇和其他天骄同样的命运。”
“姜似的母亲经历过丧子之痛,再不能承受同样的痛苦,她不顾众人反对,毅然又去长安请了帝师。”
此时,后面又进来一波人,男女参半,皆以幕篱遮面,很快有别的姜家弟子上前,领他们上了对面的遮音隔间。
众人的视线被短暂吸引,直至他们面前的人又开始说话:“说来也奇怪,不知帝师用了什么方法,愣是保住了姜似的生机,只是直言,说只是暂时为这孩子强行续命,若地煞问题不解决,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他必定会死,地煞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好苗子——这无疑是块吊在它鼻子前的肉,吃不到,心就会痒。”
“这一出事后,家主为之前的怠慢向帝师赔罪,请求他告知解决之法,姜家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帝师是位好人,他看着姜家满地了无生趣的年轻人,沉默了许久,叹息说,帝师一脉若是泄露天机,必受天罚。他老了,死也无妨,只是帝师一脉的新任传人还未学成,还需一年,才能将解决之法奉上。”
这样亘长繁复的描述,楚明姣到这算是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侧头往灯火通明的楼外看了看,将已知的线捋了捋,道:“所以这位帝师在一年后真将解决地煞的方法交给了你们,他因此承受天罚,于同年过世,新任帝师上位。”
“是。”那弟子无意识喃喃着重复了句:“帝师大人是好人。”
“我有个问题。”楚明姣习惯打开天窗说亮话:“地煞明显逮着年轻人便不放,如今四十八仙门的年轻天骄为了流光箭矢与锁魂翎羽齐聚于此,这对我们而言,真的没有危险吗?毕竟你也说过,你姜家年轻一辈,不论什么厉害的角色,都没能逃过它的迫害。”
那双剔透得像是沁入深色宝石的杏眼强迫这人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如此一来,我们全无保障。”
地煞之事,姜家提前遮蔽了所有消息,直到这时才和盘托出,其中曲折情由,全听他们一面之词,旁人无从求证。
楚明姣倒不怕什么,即便剑心受损,她身上也有的是趁手的灵宝,真狠狠心将它们自爆,再深的山脉都能被炸个底朝天。
但她不想和地煞斗智斗勇时还要忙着捞人,这一千多近两千的天骄,也不可能个个聪明,那若是些蠢的,被当做诱饵了,她救不救?
不救吧,就发生在眼前,心里过不去;救吧,他们这次出来都费了多大的劲,有要事在身,她根本懒得管别人。
那人愣了愣,其实从刚开始迎这几人进楼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这姑娘,原因无他,相貌太惹眼。这半个时辰里,也只觉得她美,现在四目相对,却觉得气质也非同一般。
朱唇一点,上下开阖,怎么就有那样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呢。
“回神了。”苏韫玉好笑地伸手在他面前招了招,好声好气提醒:“名花有主。快回答问题吧。”
这种场面,苏韫玉和宋玢从小到大不知见识过多少回,甚至内心已经完全麻木。
人多又如何,最后不还是都知难而退,灰溜溜掐断念想了?
谁能养得起这么朵堆金积玉的富贵花啊。
楚明姣撇了下嘴,余光瞥见帝师筋骨匀称的食指很轻地在衣料上点了下,像被某个字眼触动了情绪,又无声压回去的自我提醒。
“不,不是。”瘦成骷髅的弟子脸色陡然胀红,连着摆了几下手,再没敢看楚明姣,连带着解释都变得磕磕绊绊:“……没有这回事,地煞只针对姜家人,若是它能对四十八仙门的弟子出手,也不至于等到现在。而且这么些年,我族中也举办过不下三回盛事,不少天骄少年都来过姜家,大家并没有出事。”
“这次广招四十八仙门的道友,只是因为地煞偏好年轻血脉,相比于老人,他们更能将它引出来。主要是,这也是帝师给出的方法。”
话说到这,前因后果也算明晰,那弟子眼珠子转了转,视线不知道往哪放,索性盯着地面,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若是几位没什么想问的,可以入房间歇息了。祖脉会在今夜子时开。”
算一算,距离开祖脉也就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苏韫玉朝他点了点头,那弟子脚底抹油般飞一样地下了楼梯,从背影看,真像一抹在夜间游荡的幽魂。
见状,苏韫玉回过身看了看楚明姣,满脸饶有兴味地打量。
“看什么?”楚明姣伸出手指抚了抚脸颊,像是想到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蹙了蹙眉:“我妆花了?”
“没。”他慢悠悠凑近,以一种极为好奇的眼神扫过那张白玉胭脂面,低声道:“也可能是我从出生起看到现在,时间久了,不觉得有什么。”
“我们楚二真这样漂亮吗?”他自我怀疑地报以一笑,颇为纳闷:“怎么每个小青年看你,都失了魂一样手足无措?”
这话也正正说到了宋玢的心头上。
楚明姣盯着他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脸推到一边,而后认真回答:“你不觉得,可能是因为有眼无珠吧。”
“……”
宋玢噎了下,他下意识拍了拍自己酸得不行的牙关,禁不住朝帝师回以一个同情的眼神。
真正的苦主没说什么,只是微不可见动了动睫,眼皮轻阖,随后率先踱步将房门推开,看向他们:“都进来说吧。”
关于地煞的事,他们内部肯定要有个定论。
楚明姣先进了那间屋,身后几个小跟班一窝蜂紧随其后,再是抚着鼻脊骨无可奈何摇头的苏韫玉,宋玢最后进。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感慨般拍了拍帝师的肩,那意思不知道是钦佩还是调侃。
但很显然,苦主不觉得有什么,他挺乐在其中。一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人还提前开口,打断了那边两位的对视。
一个对视都受不了。
啧。
神灵的心眼,怎么就针尖那么大点呢。平时看着也挺穆如春风,对万事万物都温柔宽纵一人啊。
宋玢跨步进门,看热闹的心思止不住地升起。
——这次凡界之行,看起来会很有意思啊。
踏进房门后,楚明姣二话没说,先朝房顶丢了个小术法,那灵气小球顿时满屋子乱撞,春风懂她的意思,急忙跑到外面,仔细听了听后朝她摇摇头:“听不见。”
确实是有隔音。
“这样,我们先各自介绍下吧,包括主修功法,性格忌讳这些。地煞难缠,这一路上只怕凶险少不了,既然决定结伴同行,坦诚相对就是最好的诚意。”
苏韫玉最会说漂亮话,说完,为表诚心,他先从自己开始:“在下苏韫玉,修为在化星境,主修遁甲术,遇到危险能上前挡一挡。但因为身上有伤,能尽的能力有限,生活方面没什么忌讳的。”
楚明姣推了推汀白和清风。
汀白反应过来“噢”了两声,道:“在下汀白,修为在化骨境,主修暗影术,擅长隐匿刺杀。”
想了想,对自己实在没什么信心,还是提前打个预防针:“只是成功几率不高,会有失手的时候。”
那是会有吗,那分明是十次有六次没准的。
宋玢在心底揭人老底。
接下来,清风和春分一前一后介绍,说得还算诚恳,实事求是。
三界对修为境界的规定大致一样,从低往高分别为:化形境,化体境,化骨境以及化星境与化月境。
每一境又分为小中大成三小阶段,像楚南浔,楚明姣,苏韫玉这些人,本身修为都在化月境。到了这个层次,每段都如天堑般难以跨越,其中,楚南浔,楚明姣主攻伐,都在化月境中层,苏韫玉和宋玢,则在小成。
至于传说中的化神境,除却生来就是神灵之体的神主,历史上没有惯例,这里不提也罢。
眼看视线都转到自己这边来,宋玢顶着别人的脸,也不觉得丢人,左脚撑着全身重量,调子懒散地开口:“凌苏,宣平侯世子,就你们应该也了解过,文不成武不就,身手半吊子水平,抵不了什么用。这次想要跟着柏舟来,是想取地煞恶魂。哦,对了……”
他话一拐,脸上挂上笑:“别的事我不太清楚,但这彩凤楼,烟柳巷的事,你们若是有想了解的——”
“凌苏,你收敛些。”
帝师清声喊住他,他气质清澈干净,如山巅汩汩而下的溪泉水,清冽甘香,开口时便将这些含有桃色意味的放浪词句洗涤彻底:“长安帝师一脉,名唤柏舟,凡人身躯,不通灵性,对天地间诸事都有所了解。在不违背天意的情况下,可为诸位答疑解惑。”
“平时,没什么忌讳的。”
最后轮到楚明姣,她无声捏了捏拳,沉吟了会,故作镇定地开口,声音又清又脆:“峪州楚家,楚明姣,主修剑法,修为在化星境。只是因为平时多有倦怠,剑术不算精,攻伐力在小成范围内。”
她不能如何动用本命剑,怕断裂之势不减。
宋玢从听第一个字起就听不下去了,他背对着众人,只朝着柏舟,一路听下来,还是没忍住在最后翻了个白眼。
还坦诚相待呢。
说的都什么东西!
还化星境,剑术不精,攻伐力在小成范围。
——早些年,他和苏韫玉被打得肋骨断裂,接连咳血,满地乱爬的时候,她可没说自己多有倦怠,剑道不精啊。
不是。
作为被打得最多,几乎当做人形肉盾的对待的苏韫玉,他真的能昧着良心听这种话吗?
不觉得烧心吗?
宋玢烦躁地看了眼苏韫玉,见这人不知何时偏了头,半晌,脸上有脏东西一样,飞快拿指头捂了下。
楚明姣斟酌着往下说:“……平日家里人纵着我,生活习惯方面,确实有些讲究。一是妆容衣裙,若是乱了,或沾了污秽,会全身僵硬,难以忍受,一定要在原地弄平整了才舒服,与人搏命与逃命时另说。二是脾气,性格不算好,遇到捣乱拖后腿的,会生闷气,会不耐烦,自然,我们这队里的除外。”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宋玢换了右脚撑着。
楚明姣说着说着,难得不好意思地止住了话音。
对面帝师耐心地听着她每个字句,眉眼间隽然一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眼中竟然好似盈满了潺潺笑意,不刻意收敛时,那笑意像皎然月光,要逶迤着淌出来似的。
这是……也不像是取笑吧?
楚明姣不由侧了下脸,故作一本正经。
“嗯?”
他合上才从桌上拿起来的书籍,循声望过来,低声问:“还有吗?”
楚明姣摇头,观察起了四周,自己也知道不对一样,极为自然地转开话题:“我们都回想下方才那弟子说的话,看看能不能揪出什么漏洞,集思广益,在进去前把可能发生的情况列一列,也不至于后头被打个手足无措。”
苏韫玉已经开始低头沉思。
宋玢这才勉强站直身体,又过来勾着柏舟的肩头,只有他们两个能看到的角度,眼中的控诉几乎要化成一行大字:都纵成这样了,自我反省反省吧,家里人!
第26章
山海谣26
楚明姣站在窗前, 指腹沿着雕花窗棂的边缘浅描,及至最下沿,一用力, 指甲勾下来的不是木屑, 而是成团的灵力, 很乖顺地蜷缩着, 像真的有生命一样。
“化月境中层,接近中层大圆满,隐攀大成的实力。”她拥有圣蝶的力量,能看透这种表象, 示意苏韫玉过来,“按实力来说, 不是姜家家主,就是族中的太上长老。”
这种实力,比入深潭前的苏韫玉强, 与全盛时的楚明姣相当。
“姜家并非没有底蕴,族中也算高手如云, 然而这么多年下来,逐一探查过也没查找到罪魁祸首,还是在有化月境中层圆满者出手的情况下。这些因果前情追加到一块,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苏韫玉沉吟,象征性看向另外两位能做主的。
这一讯息透露给人的意思无疑很明显:既然这位家主明着解决不了地煞,证明如今的楚明姣与他也不行,解决之法要么得他们自己琢磨另辟蹊径,要么就是需要满足某种条件, 冒巨大的风险。
他定睛一看。
凌苏正在研究灵力屏风上的描画,那是幅仕女飞天图, 神情与体态都描绘得极为细腻,经得起肉眼的探查。他对正中间那个女子有莫大的兴趣,觉得眉眼间颇为熟悉,很像故人。
这位就算了。
苏韫玉的视线转向帝师,他和楚明姣做了差不多的举动,只是比她更为细致些,除了窗棂,还探查了香炉,床架这等物件。这会正用水净手,袖摆垂下来,露出指节骨感的手部线条。
他慢声说自己的发现:“出手筑成这座灯火楼的并不只有一位,若我推断得不错,应当有六七位,他们各自习性,喜好不同,楼中的布局摆件,风格细腻程度也大不相同。”
“我为凡人之躯,没有灵力,无法感知施法者修为境界。”
听完这话,楚明姣停下手中的动作,很快反应过来,顺着他先前探查过的顺序又一一切下块灵力感应,须臾,得出结论:“是有八位。八位……都是化月境中层圆满的修为。”
话音落地,她自己先皱了眉,觉得难以置信。
“八位?不能够吧?”就连自从见面起就表现得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不正经到拉都拉不回来的凌苏都从屏风前直起身,他揉了揉耳朵,高声道:“姜家能有八个化月境中层圆满?”
是不能。
不应该会有这么多啊。
原本按照楚明姣的猜想,一个都顶天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先入为主的,探到了一个就停下了动作。
汀白听得瞠目结舌,他口直心快,当即就在楚明姣耳边喃喃:“……怎么八个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们……都才六个呢。”他将“楚家”含糊省略了过去,但在场从山海界出来的,都理解他的意思。
楚家作为山海界五大家之一,化月境中层圆满的人也才六个,其中还包括了楚明姣和已经入深潭的楚南浔。
按理说,不说凡界多大的世家,就算是四十八仙门之首的无情剑宗,其底蕴也不可能超过山海界五大家。
而且她是了解其中内情的。
虽然神后这个头衔总给她带来不愉悦的体验与感受,可平心而论,同样也因此了解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从前,每次仙盟会举办,四十八仙门之首都会带门中长老与出色弟子前往潮澜河朝见江承函,楚明姣不爱理会这些,没有哪次不是早早就溜的。
回到神灵禁区,人前端庄尊贵的神后霎时褪下架子,换身宽敞的衣裳就上了窗下的美人榻,卷着一卷书捧在手里等日理万机的神主大人。
有时等着等着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被人抱起来,她就很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熟悉的面容,自然而然伸手勾住他脖颈,蔫声抱怨:“又这么晚——一群小老头记账似的吵闹,你怎么就有那样的耐心,真从头听到尾啊。”
每回只有这种时候,神主大人抱着怀里将被子卷成一团,垂下满头青丝的富贵花,挺直紧绷的肩头才会慢慢卸下劲,总是清冷覆雪的眼眸中也会跟着漾出别样的神色。
“嗯。”他将人放到床榻上,尾调带着微不可查的气音,解释道:“并非耐心好。神主职责如此,不好推脱。”
说罢,他起身,先去梳妆台上的妆奁盒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碗,往里面倒点楚明姣特制的香油,再放入各种干花碎末,捣碎了研磨成细碎的粉末状,放置在风口晾了一会。
这段时间,江承函换下象征神主身份的冕服,羽冠一取,玉簪落地,带着潮湿微香的长发流水般泄落,透过宽松的丝质中衣,能清楚窥见腰腹的曲线,极其流畅,有种锋芒的劲感。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楚明姣就趴在床边看,眼神跟着男人的动作骨碌碌转,他走到哪,她就看到哪,像个触发自动装置的美人木偶。
“在看什么?”江承函端着窗台下的小玉碗走过来,在床沿上落座,才一坐下呢,衣摆一角就被只葱白玉手懒洋洋地捏住。
对楚明姣各种各样的小动作习以为常,他也不阻止。
当即只是俯身,从灵戒中取出一瓶灵露,掬了半捧在手心里,又拨出一缕她的长发,让灵露沁润进发丝中,从上而下地拈过。
女子满头青丝,江承函耐心而细致地分出数十绺,数十次重复这样的动作。
等满头发丝都变得潮湿,他才取过放于床头的玉碗,用温热指腹摩挲着蘸取凝成膏状的香油,抹到她的发尾。
满室馥郁幽香。
这是楚明姣指定要的养发流程,每一步都尤为严谨,汀白一度看春分调弄得头皮发麻。
“那我每次这样提前走,是不是不好?”楚明姣享受这样温柔的侍弄,眯着眼睛,从头皮舒展到脚指头,同时难得自我反思,开始投桃报李:“不然下回仙盟会,我陪你听他们念经吧。”
“也不能白当这个神后。”
香油抹至发尾,江承函垂下眼睫,视线在她被热气捂得红扑扑的脸颊上顿了顿,道:“没有不好。”
“那些东西,我听过,已然足够。”
顾忌着神后殿下严重到难以形容的洁癖,江承函用帕子将满手香油擦干净,而后才用指腹轻触她的脸颊,“这是神主的职责,并非神后的。”
“神后呢。”他温声道:“负责叫让自己开心就好。”
月明珠皎洁的光芒下,楚明姣与去冠散发的神灵对视,脑袋迷迷糊糊地开始发晕。
这人怎么就这么好呢。
怎么就能每一点,都踩在令她心动不已的点上呢。
给人的感觉就是。
神灵果真有着这世间独一份的清冷。
她又极为幸运,完整拥有了这份清冷凉薄下,独一份的宽纵温情。
“我还是觉得,我的眼光,半分没得说。”
楚明姣一得意,便开始忘形,若是有尾巴,现在都该自傲地翘到天上去,明明想着夸他,结果先夸到自己身上来:“五世家中的同龄人中,他们信姻缘线,挑来挑去都没结果。就我,还没开始挑呢,就遇上了最好的。”
江承函蹙眉。
她尤在感慨满足,头发上的香不遗余力地往鼻腔中钻,他手指带着夜风的凉,于下一瞬挑起她尖尖的下颚,对比平日如出一辙的温和,此时神情已经算颇为明显的微愠:“挑什么?”
“姣姣,你想要挑谁?”
楚明姣“诶”了声,瞳仁圆而黑,有种令人想要揉碎的波光。
反应过来后,她在他掌心颤动,笑得弯起眉梢:“抱歉。”
“我忘了,就在眼前,还有个最信姻缘线的神主殿下。”
说起最令神灵耿耿于怀的事,莫过于大祭司占出的那副卦象。
江承函很少就这个事件发表感想,可每次得知楚明姣要去见苏韫玉,在那之前,他总要陪她一段时间。
导致她去见人时,总顶着满身的霜雪气,浓郁到短时间内根本散不开。
几次之后,苏韫玉面无表情擦去眉毛上凝出的霜花,直言她绝对是有病,怒而拂袖而去。
想起这个,楚明姣又笑,笑完了,故作严肃,伸出胳膊环住他肌理劲瘦的腰身,将脸埋进温热的怀里,胡乱蹭一通。
半晌,她又伸手戳了戳他,道:“我再重申一次啊,我和苏韫玉,绝对比亲姐弟都亲,你要还介意,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江承函调整了坐姿,环着怀里那个乐得不行,天天欢快无比的富贵花,沉默半晌,倏然轻声问:“如何不介意?”
楚明姣翻身坐起来,去寻他的眼睛,发现他并未回避,几乎将眼中的情绪剖白在她跟前。
那是一片纯粹的柔软清澈,深究下去,又有深重复杂的迷茫。
好似一行字摆在了她眼前。
——姣姣,我如何才能不介意呢。
身为神灵,不惹情爱,他并不懂如何消除这些由爱而起的其他情绪。
纵然自我重复千百遍,可提起那卦象,提起和楚明姣尤为亲近的那个“命定姻缘”,介意便是介意,如何遮掩,如何摒除,他并不知道。
没看两眼,楚明姣心软了。
她环住他脖颈,将脸颊埋进去,又不安分地乱蹭,满头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交缠在他身上,柔顺得像是满藤馥郁绽放的花。
“介意就介意吧。”她眯起眼,没怎么犹豫地舍弃了苏韫玉:“没事,让他骂吧。我再忍几次,大不了下次练剑时用全力,将他打得骂不出来话。”
“哎。”楚明姣像是也为自己无底线“见色忘义”的行为震撼到了,她悠悠地叹息,有点抱怨地道:“这么一想,他们说得也没错啊。”
“你说,我怎么这么稀罕你呢。”
她怎么那么喜欢他呢。
听语气,是真心实意在发愁。
柔软娇嫩的唇瓣贴着江承函颈侧最敏感的一块肉,呼出温热的气息,有那么一刹那,像是在用尖尖的犬牙在磨,叼着血管,又凶又柔地啃咬。
神灵于转瞬间动情。
她不知死活撩拨,下一刻,江承函手掌扼住她屈在榻上,伶仃细腻的一截脚腕,没用什么力道,好像还在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
“不是还疼着吗?”他温声问。
楚明姣理直气壮理了理散开的裙摆,又凑上前蹭了蹭他眼尾,闻言,撇了下湿漉漉的饱满的唇,还没如何动作,神色便已绯艳无比,话语颇为不满:“那你不能轻点,慢点吗?”
江承函默然。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慢,怎么轻了。
可能他娶回来的,真是一朵需要用琼浆玉液温养着,碰一碰都能掉叶子的美人花吧。
“姣姣。”他顺着她的气息亲过去,声色清又浅,却依旧能听得出难以自抑制的意味,喟叹似的:“……怎么如此娇贵。”
好难养。
……
后半夜,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楚明姣趴在床边,海藻般的发丝散开,她眼尾还红着,像是才哭过,那种娇艳的色泽还未完全散下去,鼻音有些重:“我要睡了,你说说,今日那群小老头又念的什么经。”
一听这个,她总很快来睡意。
江承函将她抱过来了些,温声告知:“是一些比较闹腾的事。四十八仙门素来按化月境强者的多少排名次位置,这次仙盟会,排名第二转轮宗宗主禀告,说门中已有四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强者,与无情剑宗相当,这第一第二的位置,是否可以公平较量。”
楚明姣睁了只眼睛:“最后怎么说?无情剑宗变为第二了?”
同为剑修,她在这方面有种奇特的与有荣焉的共情。
江承函好笑地捂住她的眼睛,感受掌心中不安颤动的动静,安抚道:“没。无情剑宗宗主略胜一筹,为你保住了剑道第一的排名。”
楚明姣心满意足,很快睡着了。
————
楚明姣从回忆中抽身,无声怔然一会,而后摒开杂念,仔细回想。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四十八仙门中排名首位的无情剑宗,以杀伐道出名,族中也只四位化月境中层圆满而已。
姜家,一个隐世世家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底蕴。
“也不是没可能是别的宗门暗中相助。”凌苏皱眉开口:“毕竟四十八仙门的弟子这次倾巢而出,其中不乏一些真正的天骄,上头必然有师长时刻关注。”
“可作为东道主,招待方面的事,若还要别家相助,无疑是在说,姜家已经烂到根里了。”楚明姣察觉不对,反驳:“我们这一圈观察下来,他们家,还挺要面子的。”
真实情况如何,不入祖脉,他们不得而知。
夜半,子时。
一声悠悠的空响以某种特殊的秘法,准时穿透每个房间,房中几人彼此对视,在下一刻推门而出。
走廊中已经出来许多人,人潮涌动,熙来熙往。
随着钟声敲响,这座高楼的中空部分,在众人眼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空间旋涡,隐隐呈现“门”的形状。
姜家祖脉,一分不差地掐在子时开了。
第27章
子时,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这座完全由灵力构建的灯火楼成了方圆百里唯一的光源,山里许多小飞虫循着火光聚集而来, 它们不敢过多靠近, 嗡嗡地扇着翅膀组成黑压压的旋涡, 看起来极为眷恋这片地方, 又像是在躁动不安。
“怎么直接开了空间通道。”不远处,一个半大少年出来得急,像是才睡着没多久,被同伴猛然吵醒, 这会勾着外裳往身上套,看着这一幕, 惺忪睡意少了半截:“祖脉不是就在旁边不远处吗,我们自己过去,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开个这样大的空间通道, 需要耗费的灵力可不少。”
他同伴急慌慌将灵戒往自己手指上套,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你还没看出来啊, 姜家出了这样的事,但仍看重面子啊,这楼,这空间通道,哪样不是大手笔?这次进祖脉的全是四十八仙门中的天骄翘楚,姜家没出事时还好,谁也没必要在谁面前刻意显摆,这不是姜家出了事吗, 不想被人看瘪呗。”
听罢,那少年深想, 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很快嘿嘿笑了下,开始系外裳带子:“也难怪,姜家现在虽还没倒,可年轻一辈都快死绝了,除了天生天灵根还擅长傀儡术的姜似,其余都是歪瓜裂枣,可不就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不过姜似才五岁大点,不是传闻命劫将至了吗,上任帝师亲口说的。”
“对啊。”同伴收拾妥当,将手里扇子一展,腰板挺直,“不然你当我们这次为什么来了。就是因为姜似命数将至,姜家彻底坐不住了呗。流光箭矢,锁魂翎羽多珍贵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
诸多此类的窃窃私语充斥着整座灯火楼,上三层下三层的没有停歇,比山海界仙盟会上诸多掌门长老拉扯争吵的场面都热闹。
就在这时,空间通道旁蓦的现出两道人影,为首的那个一身深灰长袍,长相端正严肃,两条眉浓而直,有种不苟言笑,大刀阔斧的压迫感,他一出现,楚明姣周围便前后发出了几道小而低的声音:“是姜家家主和大长老。”
相比于长得和三界其他家主大差不差,千篇一律的姜家家主,旁边那位大长老无疑叫人眼前一亮。他穿得很是时髦,青松色褂子配半裾,腰带上挂着荷叶流苏穗荷包,荷包边缀着块水头通透的玉,在灯光下闪着莹润的光,一双眼含着笑意似的,不挑剔,也不显得刻薄。
总而言之,没什么大长老的架子,乍一看,像是族里某个教习先生。
姜家家主手掌往下平平一压,楼里的声浪便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开关,全都自发自动地消音了,他朝前走一步,做了个令人惊讶的举动。
“诸位小友。”他压得笔直的背往下微弓,那是一个实打实的恳切的请求姿态,于他这样的人物来说,对晚辈们持以这样的礼节算是人生头一遭,声音直率:“我姜家今日之困局,能不能解,就全看诸位了。”
说罢,他接过大长老手中的两样宝盒,袖袍无风自动,拂过宝盒上的禁制。下一刻,宝盒在一千多名少年的眼前倏然打开,里面的东西被一团灵力托着平放在半空中。
甫一脱困,左边那团灵力包裹中的灵物就开始迫不及待地绽放光华,都无需人催动,一段长弓古箭的虚像在众人眼前放大无数倍。
箭矢呈深枣色,通身油亮润泽,不似凡物,箭尖一点深重寒光,下一刻便破空而出,在这一千多人的眼中急速放大。
“咻!”破开风声的尖啸眨眼就到身边,像是炸开了血与骨,正中眉心。
楼中泰半的人捂着眼睛,齐刷刷往后退了几步。
紧接着便是各种激动的,兴奋的,跃跃欲试的议论声,炸开了锅似的,短时间内还有愈演愈烈,朝上攀升的劲。
“今日四十八仙门为证,我姜家承诺,地煞之事,只要能解决,不论用何种方式,即便将祖脉完全毁去,也可在流光箭矢与锁魂翎羽中选一样带走。”
“若为同门协心齐力解决,出主力者获得灵物,其余协助者,我们亦会酌情给予重金酬谢。届时,姜家私库里的宝物,可打开任选两样,灵脉与金银,我们必不吝啬。”
姜家家主放出话来。
“原来这便是流光箭矢,果真名不虚传,气势锐不可当,方才那一下,像是要直接洞穿灵魂啊。”有人狂热地揉眼睛,盯着左侧那个宝盒半晌挪不开眼,垂涎三尺也不过如此:“……千里观那群用箭的岂不是要疯了。”
“诺。”他身侧有人朝对面努了努嘴,道:“你自己看。”
“我不看,不看都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德行,肯定觉得流光箭矢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那人目不转睛,视线没在宝盒上挪开半分:“谁不是奔着流光箭矢来的?他们还算好,你是没看见天极门的人,那才叫一个胜券在握的嘚瑟样,想同时将地煞与灵物拿下呢。”
“……”
诸如此类的话语多不胜数。
在所有人都朝着流光箭矢表达喜爱与向往时,楚明姣站着不动,她没在意大放异彩的箭矢,而是盯着右边那个盛放着锁魂翎羽的宝盒细细地看。
锁魂翎羽从出现开始就十分安静,它更像是一片鎏金羽毛,华美异常,可属于顶级灵物的威压不强,能起到的最大在作用还是稳固神魂,对这些神魂完好的少年们实在没什么用处。
但它恰恰是现在楚明姣最需要的东西。
她和天极门一样,也是个想同时将锁魂翎羽与地煞善恶魂尽收囊中的贪心家伙。
楚明姣慢慢抿了下唇,听姜家家主将剩下的事全部交代完:“地煞只喜年轻血脉,对我等气息无动于衷,甚至会因此将自己藏匿进极深的地底,因此我姜家长老们起先并不打算出手。”
“可为了保证诸位安全,防患于未然,经过我等族内协商,决意令大长老领你们进去。”
“等会进去时,每位手中都会飘下一片落叶,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险时,你们将叶片碾碎,大长老会尽可能快地赶过去救你们。”他顿了顿,开始无情地击碎一些人的侥幸心理:“姜家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地煞作恶多年,绝非善茬,不好对付,请诸位切莫轻敌,不论何时,都请做好应战准备。”
“祖脉内一千八百余人,每个人面临的危险与处境各不相同,大长老难免会有分身乏术,来不及救人的时候,因此请诸位务必保全自身。”
说得简单点,就是这叶子起个聊胜有无的心理作用,最好别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大长老身上。
话说到这,家主开始适当的缓和气氛:“大长老是化月境中层大成的修为,解决一些突发状况绰绰有余,除了修为合适,他也是我们姜家唯一一个勉强还够得上年轻这个词的长老。”
很快有笑声配合着传出。
“好了,诸位。时间不早了,请进祖脉吧。”家主让开一步,露出身后那个如风暴般卷起紊乱灵力的空间通道。
楚明姣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现场状况。
“等等看吧,马上就能看出四十八仙门中哪边的实力最强了。”苏韫玉凑到她身侧,慢吞吞地分析:“深夜的祖脉,未知的地煞,谁都不敢先进,除非对自己实力十分有自信,并且宗门排名十分靠前。”
“绝情剑宗。”楚明姣看也没带看,伸手拨了拨自己鬓边发丝:“剑者激流勇进,永争先锋。能把剑法修到一定程度的,都很明白自己当下想要什么,有明确的目的,不会顾虑和惧怕任何东西。”
所以许多人都说,修剑法的都是群武力值高超的疯子。
他们理智,又做不到完全理智。
很容易剑走偏锋。
因此才需要琴师辅助,压制性情。
“绝情剑宗的领头人修为应该已经达到了化月境中层小成上下的实力,剑修爆发起来,实力会攀升一截,真正的战斗力能与姜家这位大长老拼个不相上下。”
而事实证明,剑修确实更了解剑修。
几乎在楚明姣话音落地的一刹,就有人先踏了出来。那是个长相极为锐利,每一根棱角都彰显着锋芒与不羁的男子,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相貌显得粗犷,有种不拘一格的洒脱气。
他的剑并不挂在腰间,而是提在手上,引人注目的是,那剑也没个剑鞘,就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用素圈白布裹着,还没包整齐,间隙里露出雪白的刃光,偶尔一晃,闪得人眼睛疼。
他言简意赅:“我来。”
无情剑宗以他为首的那几个二话没说,在众目睽睽下一步踏进空间通道,身影很快消失。
楚明姣终于将视线从那柄简陋异常的剑上收回来,十分不能理解,她看向苏韫玉,眼仁乌黑灵透:“凡界剑修穷成这样了吗?”
“哪儿的剑修是不穷的?”说起这个,凌苏开始接话,他望着紧随其后蜂拥着挤进空间通道里的小队伍,嗤的笑一声,话音听着带着点熟稔的嘲笑:“你们剑修不都将剑看成心头好,恨不得整个灵髓石剑鞘给配套带着才好,一个还不行,至少要十个八个才能聊表心意。”
“别的修士,丹药,傀儡,哪怕是灵农,都是源源不断进财,剑修呢,只出不进还倒赔,不穷也说不过去啊。”
苏韫玉开始明显憋笑。
这若是从前,楚明姣一定要嚷起来将手中灵戒气势汹汹地倒扣在桌面上,弄出一声极清脆的响,而后昂着下巴,用一种不屑的语调道:“哪里穷?说谁穷呢你,你有钱,你来和我比一比啊。”
必然会是种嚣张跋扈到极致的美感。
然而现在,她不想和凡界的风流浪子逞口舌之能,特别这人还是帝师的故友——这多少让人投鼠忌器,不敢深交,也不能过分得罪。
除此之外,她陷入一种迟来的微怔酸胀情愫中。
来凡界的这些时间,楚明姣总会在别人说起某句话,或突然看见哪样东西时,想起一个与之全然不相关的人。
——江承函。
除了对苏韫玉的嫉妒一直不曾消减,神灵其他方面的情绪依然很淡,也只有与她相处时常被逗笑,其他时候多是千篇一律的神情,温和持重,包容耐心。
楚明姣甚至觉得,他生来是个天地为这世间万物留下,赋予了极重责任,不该有任何私人情绪的完美胚子,只是阴差阳错,在她手里转了一圈,被描了厚重的,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一笔。
而即便如此,很多时候,她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时强开界壁,她正在气头上,又救人心切,满腔质问,满腔愤怒,心思全然不在两人的爱恨纠葛上。
可这段时间,自从到了凡界,没看到满世界的缉拿令,没感受到半点阻力,四十八仙门与祭司殿全无反应,她就知道。
——江承函又替她压了下来。
她像是一盏膨胀到极致,即将要完全炸开,不管不顾和自己,和他较劲到死的松脂灯,燃烧到最热烈的时候,找到了帝师这,得到确切的消息,楚南浔能活过来。那股劲就慢慢歇了,逐渐平和下来。
被枕边人否定,利用,神灵会多想吗?
会感到难过吗?
楚明姣也不知道自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她明明在夜深人静中惊醒无数次,抱着膝盖无声掉眼泪,告诫自己:如今的神主根本不再是昔日那个说“希望有朝一日,深潭破碎,界壁重开”的江承函,他满口天下苍生,实则一意孤行,背信弃义。
她也很清楚地警告过自己:江承函需要楚明姣,可神主不需要枕边人。
他不仁不义在先,她难道还要顾忌他的感受,畏手畏脚的为了男女私情而不去救自己的亲兄长吗?
可是现在,楚明姣眼睛一阖,就能想起从前。
苏韫玉说得没错,她从小是个骄纵无度,不知柴米贵的小孩,用灵髓石做剑鞘的奢侈举动并不算什么,她曾用灵泉洗剑,以紫玉石为鞍。
本命剑为主不错,可猎奇心一上来,这世间可用金钱寻到的名剑,她通通眼馋,为此,私库里挂了整整两排。心血来潮了就耍一耍,想不起来时就挂着吃灰。
连楚南浔都几次三番忍不住说教,可到江承函这,他只是纵容地,在她手上套上一个个属于自己的灵戒。
她不爱拿神主殿的钱,但很乐意收他自己的私库,每次这种时候,眼睛总是细细弯起来,笑得趴在他肩头,末了,还一本正经地挖苦人:“神主殿下,您说实话,我是不是很难养?”
她摆明了只想听好话,江承函只好伸手捏捏她的脸颊,道:“姣姣,人贵有自知之明。”
正主亲自现身说法,给“楚明姣就是很难养”这件事敲了个章。
楚明姣也不生气,她只是很好奇,说话时摆出一种洗耳恭听的探究感:“那你为什么不约束着我一些,小时候,我哥再疼我,也不会这样毫无节制给我花钱的。”
“这不一样。”男人指骨修长匀称,顺着她精心编织的满头彩色辫子抚下去,骨节中似乎带着林间凛雪的温度:“你当时年幼,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不识人间苦楚,他作为兄长,理应适当管束你。”
若是全然不管,该被养得五谷不分,善恶不辨了。
“道侣呢?”楚明姣仰着头看他,眼里星星点点,好看得过分,“不该管吗?我哥说老本都给我了,往后我就自谋生路去,叫我心里有个数,撒娇卖乖这一套,现在对着谁使最好用。”
“噢,他还叫我转告句话给你。”她清清嗓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现在不管,日后吃亏的就是自己,叫你好好掂量掂量,琢磨琢磨这句话。”
江承函动作微顿。
回想这段时间在外刚强不阿,宁折不弯的本命剑剑主近来缠着他的次数,神主大人霎时知道她这是受了哪位高人的点拨。
“道侣不管。”
面对她时,神灵也全然沉溺在甜蜜的爱恋中:“楚二姑娘姝色无双,剑道无双,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东西。”
神灵不大能懂小姑娘的心思,不懂感情中有时就需要刻意的波折,使点欲情故纵的小把戏,更不懂凡人那种道侣吵过闹过再床头和过,感情才会在日复一日中沉淀的理念。
在他的观念里。
喜欢一个人,是一心一意,毫无保留。
他不是个对生活讲究,奢靡无度的人,在遇见楚明姣之前,钱财,灵石,堆积如山的宝物,只是灵戒中的无用一角。
直到与她在一起。
他真情实意觉得。
楚明姣哪能因为钱财而皱一下眉头?
这边,苏韫玉连着和她说了几句话,没有得到答复,定睛一看,发现她柳叶一样的眉拧着,眼神很空,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不由得开口:“诶?你发什么愣呢?”
楚明姣蓦的回神,看了看四周:“我们也走吧。”
第28章
他们缀在末尾那一截慢慢悠悠地进了空间通道。
灯火楼与祖脉隔得十分近, 就是自己走过来也不用多久,因此他们踏进这旋涡通道,脚步才站稳, 眼前一花, 就到了地方。
“就这点路, 为什么要开空间通道?”因为时间太短, 他们几乎是被抛着丢到了山道里,凌苏勾着棵不知道是什么树的半大树苗连着转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抱怨脱口而出:“我看不像想挽回颜面,这是要给我们个下马威才是吧?”
清风猝不及防撞到一块石头上, 吓得原地乱爬,嗷嗷乱叫:“姑娘?公子?”
无人应声, 倒是自己的回音被山风吹得拉出了悠悠的尾调,他头皮发麻,连着咽了咽口水, 颤声试探:“……汀白?”
“都别出声。”这是柏舟的声音。
楚明姣原本还拽着自己被树枝划破的衣摆狠狠皱眉,这是陈年陋习, 她特别忍受不了这种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瑕疵,先前凌苏与清风的鬼叫她都置之不理,可柏舟的声线太特殊,在夜色中如汩汩而下的甘洌泉水。
她顿时醒悟过来,几个翻身越过乱石丛,循着声精准地摸到柏舟身侧,低声问:“帝师,你没事吧?”
与世间唯一一位能施展招魂术的帝师相比, 其他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楚明姣自己出事也不能让他出事。
“我没事。”柏舟摇头。
他们不知道被传到了个什么偏僻的地方, 方圆数百米,连个活物的动静都没有,鸟雀的踪迹也浑然不见,安静得像一座座坟茔。
无月无光的黑暗中,柏舟嗅到一点楚明姣身上的香,淡淡的,经久不散。时间好像一下倒流,回到了从前,深潭还没异动,他们还没大吵到决裂,似乎那么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她的发顶……
他手指习惯使然地微动,下一刻又极有分寸地自我克制住,抬睫观察四周,温声提醒:“来之前,我查阅过姜家五条祖脉,这片地方有颇多奇异之处。”
“噬声虫的老巢就在五条山脉之中,被噬声虫霸占的地方,声音都被‘吃掉’。它们群居,最不喜大声喧哗吵闹,若真被惹怒,它们会拱动起地面,撬开岩石,形成地动山崩之势。”
这地方确实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柏舟站起身,避开脚下一块山石,含蓄地表达:“若精怪中有等级,地煞当属最强的一列。”
楚明姣很快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是,若他们运气真那么背,一传就传到了噬声虫的窝里,那他们所谈论的一切,都将在无形中以一种他们难以想象的方式传到地煞耳中。
这是帝师一脉特殊,通晓天地事,寻常四十八仙门的修士,天天闭门苦修,眼里除了修炼,只有各种比试,名次,上哪儿知道什么噬声虫?若是不知道,这一进来,先前在姜家心有忌惮而没法说的一些话,现在就是最佳讨论时机。
姜家的各种现状。
此行自己的有利对手,或是最值得注意,攻击方式不比寻常的哪几个宗门。
再比如。
准备如何对付地煞。
在他们进来的第一天,还未开始任何动作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被地煞掌握,那接下来……
楚明姣仿佛能看见地煞居高临下地坐在高山上,懒怠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找得团团转,得空了,就腾出手弄出点动静,逗猫似的捉弄他们。
这个时候,其他几个也循声聚集到了一起,苏韫玉和凌苏都听到了柏舟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他们知道分寸,当即都闭嘴沉思起来。其余几个脑子转得不快,但很听楚明姣的话,看到她噤声的手势,恨不得将自己的嘴缝起来。
“不印证是不是噬声虫了,这暂时和我们没关系,走。”楚明姣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一行人不再说话,径直朝前赶路,走着走着,才真意识到,这片区域果真安静得过分了。虫吟鸟鸣,溪水流淌,甚至连树枝被风吹得簇动的声音都没有,唯独他们的呼吸,说话声是不受阻碍的。
像是某种蛰伏于此的妖物蓄意为之。
它就是想从外界之人的嘴里听到毫无保留的讯息。
若是一个噬声虫都有这样的思维,那背后的真主地煞,会到何种境地。它完全可以为他们量身定制一张巨网,时不时扯一下手中的线,让事情完全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式发展,直至无可挽回。
楚明姣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从小到大,山海界出过的秘境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大秘境多是由远古时遗留下来的,里面已经陨落的前辈们挑人看性情,看毅力,看天赋,当然,看眼缘的也有,怎么说都让不让讨厌。
可还有的秘境,是人为打造。
为了培养当代年轻人,三界大能们齐齐出手,用庞大的灵力将一个个小秘境遗迹连接,组合成大秘境,再添置许多稀奇珍宝,吸引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门的年轻天骄们参加。进这种秘境,就是捏着鼻子忍气吞声,而且最后总是会出现一种局面,就是所有的年轻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一起,围绕着“家国大义”“天下苍生”的主题,被一群老头耍得团团转。
为此,没少被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门的那几位领头者明里暗里骂,其中最不耐烦的,就是楚明姣。
她甚至和江承函实名抗拒过这种将年轻人当傻子的行为。
现在这种地方,给人的不适感比大秘境还要强烈。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身边慢慢有树叶婆娑,溪流汩汩,不知名的鸟叫声一段高一段低,接不上气一样,连月色都渗透进林间,慢慢能用肉眼看清周围环境。楚明姣看向身侧的帝师,像是在要某种求证。
帝师微不可见地颔首。
“居然没动手。”楚明姣这才开后说话,她隐晦地朝后看了眼,肩头微松:“我以为会要打上一场的。”
他们现在在一处林子里,十月底的天气,山脉的颜色逐渐转变为苍黄,夜间最为寒冷时,已经会起霜,罕见的是,不远处仍有不知名的花缠着死去的藤蔓巍然朝上,徐徐吐露芬芳,有种劲然的蓬勃感。
总的来看,没什么异样。
“这才难缠呢。”作为团队里为数不多的靠谱人,苏韫玉思考了一路,这时候说:“我倒情愿它跟没脑子似的冲上来就打,你从前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能用武力解决的,都不叫真正的事。可这不按常理出牌,算怎么回事?有了脑子还是得了吩咐?”
楚明姣挥手谨慎地丢出一个隔音结界。
“这样,我们简单说说。”先前在姜家,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彼此心里都有数,没说得太清楚,这下进了祖脉,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有些东西得说开:“首先,姜家那八个化月境中层大圆满来历不明,我身上有特殊的宝物,能勘透灵力所属,帝师是有一脉相承的观察法。但可以想见,若换成普通修士,他们发现不了。”
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不怕被看破。
“一座灯火楼,两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出手足矣。”楚明姣想不通的点就在这:“那为什么要大费周折用上八位?就算姜家真卧虎藏龙,有两个绝情剑宗的底蕴,也不用多此一举吧?还是用在外观待客这方面。”
“问题是。”凌苏不纠结这些,他单抓重点:“为什么姜家能有八名化月境中层圆满?”
这是什么概念?
比得过两个四十八仙门之首的绝情剑宗,甚至比山海界五大家都厉害,这都不属于藏拙了,说是蓄势待发,待有朝一日将神主殿取而代之都不让人意外。
要知道,那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头们组建起来的祭司殿,化月境中层圆满也才这个数而已。正因为这种底蕴,神主现世,教养之责才会第一时间落到大祭司与二祭司头上。
凌苏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他隐约觉得,或许现在根本不是来找这几个算账的合适时机。
他有种直觉。
要倒大霉的直觉。
说实话,如果不是听说可以救活楚南浔,如果不是已经进来了。
他想跑,他一定会跑。
就知道跟着楚明姣冲锋陷阵没有好事!
没人看懂他的懊悔内心,楚明姣就事论事地分析:“两种可能。要么,姜家韬光养晦,意在干些颠覆乾坤的事,只是中途后辈们出了事,他们急于解决现在的困境,又下意识觉得没可能被人看穿,所以图省事,一起建了灯火楼。”
这种情况,只要他们不是要打到山海界,打到神主殿和五大家去,楚明姣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她才没那么宽的心,自己这边都自顾不暇,还整天想别人乱七八糟的事。
“要么……呢?”春分嗅到一丝事态不对的意味,她看向楚明姣,发现一侧的帝师也在看她。
从之前楚明姣与苏韫玉的交谈中,这位帝师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唯有神秘,后来见到了真人,他表现得再温和有礼,徐然若春风杏花雨,给春分的感觉,其实也是蒙着一层纱在赏雨。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就像这人明明站在眼前了,说话了,也还是神秘,浑身上下都透着神秘,但对楚明姣,就像温醇清冽的酒,偶尔微醺时,面纱会不由自主地掀开半角,露出最为真实的一面。
多少带着点,男人看女人的意味。
楚明姣对这方面说不上迟钝,但也绝对不算敏锐,倒是有人想找她比试,再微弱的战意都能被她第一时间察觉。此时她只是沉吟了会,面对这齐刷刷六双眼睛,缓慢地道:“要么,这次事情根本就是请君入瓮。从一开始,姜家隐藏实力,被四十八仙门在内的所有宗门世家小瞧,并且编造出了个凄惨的故事让所有人关注。”
“几年下来,在众人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他们再抛出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引所有年轻人进来。”
引进来。
引进来干嘛?
总不能是没事遛着人玩吧?
这一段假设简直把人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
凌苏深深吸了一口气。
楚明姣也不想面对这种猜想,这意味着绝对是一盘难解的局,对万事不关心,只想顺利可靠拿到锁魂翎羽的他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进都进来了。”在脑子里确认了两遍今日未曾描妆,她胡乱地抹了把脸,又想起刮破的裙摆,声音蓦的低了些:“我说,你们觉得,我们偷摸着回去,强抢锁魂翎羽的可能性……”
“你打住。”苏韫玉知道她什么臭德行,就等着这一茬来打断她:“抢什么啊,你现在折回去,当藏在暗边那八个是吃素的?还有,我们这一行并不只是为了锁魂翎羽,地煞的善恶魂也是招魂术不可缺失的一环。”
楚明姣冷静了。
“接着往前走吧。见招拆招,地煞也不能一直没动静。”
凌苏恹恹地耷拉着眼,时不时朝走在楚明姣身侧的柏舟看一看,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了半个月之前的情景。
“你的意思是,我想去凡界,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宋玢有点拍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那我隐姓埋名去干什么?”
“被天青画选中的三祭司,极偶尔的情况,可用化身前往凡界。”江承函脸色是真不好看,呈现出一种耗尽心力,难以为继的苍白,他低着眼,堪堪垂下一片阴郁的睫毛,清声告知:“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也不能用自己的身体。”
得,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死守着规矩呢。
该吧。
从前的江承函还有点趣味,会偷偷为他们走走小后门,多少有点人情味,相比较下来,现在的他,真是难说话极了。
怎么看,都确实不再是楚明姣会喜欢的样子。
“我同样如此。”江承函紧接着说出了更让宋玢难以相信的话。
宋玢睁大了眼,无声“哈?”了下,带着夸张的口型,确定他没在开玩笑,而是动真格的,一时之间,话到嘴边,竟不知该从哪说起。
“神主,神主殿下,你这是去追道侣,你用别人的身份?”宋玢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说这段话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这是要用别人的身份去阻扰他们相处,还是想让楚明姣爱上……别人的身躯?”
这得多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啊。
宋玢瞠目结舌,自愧弗如。
江承函掩藏在宽大袖边的指节绷得青白,才受过天罚的经络每一根都随即充血,主宰身躯般跳动,他阖了下眼,一字未发,只是伸出指节敲了敲桌边,好似在说,这事就这样定下了。
做完这个动作,他起身准备离开。
汀墨早在一边侯着,提心吊胆的,如果不是宋玢一直在,他恨不得直接出声劝江承函回禁区养伤——即便是神灵之体,也经不住这种要命的消耗。
此时,宋玢后脚跟着站起来,朝那道如雪松般孤拔的背影喊了声:“江承函。”
他在朋友圈子里散漫惯了,整日没骨头一样没个正形,很少有这样收敛眉眼,正儿八经出声的时候。
江承函停下脚步,回望着他。
“你也知道,我这人,酒肉朋友多,交心的少,算来算去,也就你们几个。”
可能还是因为那句话,没什么求的,没什么怕的,所以宋玢面对什么人都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世人大多只记眼前不记从前。问问外面守着神主殿的那群人,他们可能都不大记得你和楚明姣从前是什么样子了。”
“但我记得。”
宋玢凝望着几步之外那位情绪比之当年明显冷淡许多的神灵,道:“也正因为记得,所以我今日多说这一句。你这样的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只会与她越走越远。”
肉眼可见的。
那双原本平和若深秋湖面的纯澈眼眸,刹那间如飘雪般冷寂,又像燎起一场熊熊大火,烧到最后只余点星灰烬。
就在宋谓以为这朵高山雪莲又打定主意不说话到底时。
江承函却微微掀了下眼,一字一句道:“但凡我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绝不朝这个方向踏出半步。”
这是第一次,肯定是第一次。
宋谓那样近距离的,能理解又不是很能理解的察觉到,原来神灵也会面临彷徨,犹豫,甚至无能为力的局面。
行吧。
他当时想,隐藏身份就隐藏身份,就当陪那三个不仗义的家伙玩玩捉迷藏了。
可没成想,一觉醒来,自己暂时接管了宣平侯府人尽皆知,无所作为到人神共愤的小世子的身体。不学无术便不学无术吧,不用处理人间事务,日日装作勤奋好学就行,可叫人颇为气闷的是,修为也跟着没了。
说句毫不夸张的,他现在这种不入流的身手,现在就是放只野山鸡在他面前,能不能逮住还是一回事。
就这种情况,陪楚明姣他们上刀山下火海的。
这不是说笑呢么。
想到这,凌苏又不由看了眼柏舟帝师,想,人与神的胆子还是不一样,江承函现在可也是正宗的凡人身躯。
和他暂时接管别人身躯不一样的是,这世间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神灵的神魂之力,这具帝师身躯,只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化身。一旦受损,各种后果都是自己一力承受。
他怎么一点不带怕的。
此时,山中起了很厚的雾,眨眼间就覆盖了整片林子,水汽在空气中流动,帝师伸手拨开拦到眼前的一截树枝,停了停,对楚明姣道:“除了这个,还有个麻烦,需要提前提防。”
楚明姣认真看向他。
她的眼睛很圆,不笑也不冷时显得专注,细看之下,又有种不经然流淌的妩媚。特别是这种时候,雾气很快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凝出水珠,两汪明亮清澈的眼仁,不带任何攻击性。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确认关系,结契,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甜蜜生活,而后又经历了日渐疏远,冷战,决裂,时至今日,她站在他面前,回眸顾盼,仍旧像初见时那样。
堆满雪的山巅,娇艳的姑娘提着半人高的剑炸坑,雪花飞溅,那样日复一日的,不免有几蓬雪炸到少年神灵的眼前。
初初引起他注意的,便是她远远看过来的那双眼睛。
单纯到只要你想,就可以挖掘出她心中每一点心思。
第29章
柏舟唇角微敛, 少顷,道:“姜家这次放出的条件吸引了许多人——不止符合要求的少年们。”
其他几个骤然一凛。
楚明姣一下就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这一小群人受伤的受伤,不然就是清风, 凌苏, 帝师这种在战斗方面起不了作用的人, 好在有个楚明姣表面修为仍在化月境中层, 不然他们连姜家测试那一关都过不了。
进都进不来。
这次姜家为了抹杀地煞,开出的条件可谓吸引了无数人。虽然他们说得明白,只要年轻的,但架不住人的贪念一起, 仍有许多老牌强者起了钻空子的念头,用各种歪门邪道费尽心思改变骨骼, 相貌,想混进来夺取流光箭矢。
光是今晚,这听姜家人讲故事的一路, 楚明姣就见到了几波被识破身份,好言好语送出山门的人。
但万事无绝对。
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在易容方面怀有绝技的老江湖能悄无声息混进来。这种人修为往往不差,更有毒辣的眼力和手腕,必要时候,根本不会管任何人的死活。
“确实。”苏韫玉率先开口:“多往这方面注意点吧,我的建议是,我们就不和别的队伍结伙了。”
凌苏头疼地抚了抚鼻脊,有气无力地附和, 话带刺一样:“自己队伍都摸不清底细,还和别人结什么伙, 嫌命长吗。”
苏韫玉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没将这出了名的浪荡子当回事。
“不结伙是最妥当的。”柏舟看了看飘到眼前的雾色,蹙眉提醒:“空间通道将人传到了不同的位置,我们在山顶,精怪大多喜欢在这种地段盘踞。往山腰走吧,那里安全些。”
其他人没有异议。
毕竟他们现在对地煞毫无头绪,就算要打架也得摸清楚情况再说。
谁知这一晃荡,就是整整半个月。
期间风平浪静,血腥场面是半点没看见,倒是这山上的野兽,遇见了好几只。时间一长,胆子最小的清风也不怕了,警惕心将到最低,敢独自拎着药篓采药去了。
因为是姜家祖脉,灵气比外面浓郁许多,灵草灵药长得比别处茂密旺盛,一连十几天下来,还真别说,收获颇丰。
这将汀白与清风的兴致提到了极致,每天天不亮就从扎营的地方溜出去,天黑才回,没意外情况每天都见不着人影。
第十六日晚,夜幕降临,月明星稀。
一行人驾轻就熟地清点东西,从这一座山山脚往另一座山的山腰赶。这十几日,他们也没在原地停滞,而是想将五座山脉都走一遍,尽量详细地描成一张地图。
每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柏舟帝师就会凝望着泛黄的山丘深思,不出半个时辰,便能给出答案,比如噬声虫,假象草,还有能让人不断在原地打转的迷幻蝶——也就是姜家弟子描绘的鬼打墙。
楚明姣觉得这个人,好似什么都知道,就像一本会说话的资料书。
十几日的朝夕相处,足够让本就拴在一条线上的人渐渐褪去伪装,露出点原本的性情,期间,苏韫玉和凌苏关系的改善与亲近肉眼可见。
临出发前,借口找清风和汀白,楚明姣拉着苏韫玉拐进一丛竹林里。
“你什么情况啊。”她戳了戳苏韫玉的肩,压低声音道:“之前不是还百般看不起那位小世子?这么快就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苏韫玉出于本能地往身后躲了躲,捂着胳膊嘶嘶抽气,回答道:“他之前表现得太过荒唐,满脑子除了女人就没别的东西,我还纳闷呢,这样的人,怎么和帝师成为旧友的。但这些时日一路同行,你也看见了,这人身上还是有点伎俩在的,至少算卦这块是准的。”
这是实话。
才进来的那几天,凌苏尤为焦躁,姿态高傲得不行,跟谁都欠他多少钱似的,后面可能想通了如今的局面,作为拴在一个绳上的蚂蚱,他开始积极发挥自己的作用。
具体表现就是捣鼓起了两块深色卜骨,起初就是测测山间天气,此时人间本来就处于秋末冬初时,气候多变,一会骤雨一会放晴,一会还起浓雾,根本令人琢磨不透,可凌苏却一算一个准。
这才引起了苏韫玉的注意。
现在两个大男人天天凑在一起,捣鼓着要算除天气以外的别的事,比如地煞这事,什么时候能出现个转机。这兆头,是吉还是凶。
“多的我也不说,你心里还是有个数。”楚明姣抬了抬下颚,露出个尖尖的下巴:“别和凡界之人露底。”
说罢,她转身要离开。
“诶。”苏韫玉颇为无奈地伸手将她扯了回来,谨慎地扫了扫四周,开口:“你别光顾着盘问我啊,你自己呢,怎么回事?这半个月,我可看着呢,你都快和那帝师拜把子了。”
“即便他能为楚南浔招魂,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们这是付了高昂的报酬,又不是平白求人办事,哪至于让眼高于顶,半辈子没照顾过人的楚明姣处处迁就,处处体贴。
“你还好意思提。”楚明姣立刻呛他,声音清脆得和某种质感很好的瓷玉碰撞落地似的:“我们对凡界不熟悉,这一圈人,就他一个靠谱的。又宽和,又细心,还什么都知道,这山中再罕见的植物动物,他都能说个三五句出来。问你,你脑袋上的问号顶得比我还大。”
“好了。”
苏韫玉立马举双手投降:“大小姐,我不问了,你回罢。”
另一边,凌苏掀起眼皮看向盯着这两人离开方向的柏舟,啧了下,又摇头,不知不觉往人心上扎刀子:“何必呢,你说这是何必呢。”
其实宋玢挺想问问江承函此时此刻内心感受的。
会心里不舒服,和正常男子般感到嫉妒吗。
他知道吃醋的滋味吗。
但不敢。
说到底,在江承函面前,即便无所畏惧如宋玢,也不敢全然敞开了说话,心底仍旧是怂的。
江承函绝不是那种一味温柔,丝毫没有震慑世人威仪的神灵,说是脾气好,实际是情绪淡,很多事因为不在乎,所以不会动辄拍案而起的动怒,但绝不会有人因此觉得他能被挑衅,不知死活去撞他的枪口。
“还有。”凌苏甩了个隔音结界出来,“等这边楚南浔的事结束,楚明姣和苏韫玉总还是要回到山海界的,那边照样不太平——他们绝对接受不了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一次又一次发生在山海界年轻人的身上。”
这也是他的心声。
但凡有点血性的,谁愿意看到自己的赖以生存的故土永远处于这种根本不合理的阴霾之下。以命填深潭保安宁的做法,根本不值得歌颂,这就是种有恃无恐的邪恶。
“如果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你和楚二之间,必然还会爆发一场大争吵。”凌苏倚着一杆竹子,意有所指地说。
说完,他不免去观察柏舟的反应。
柏舟的眼睛生得好看,似乎天生清隽,此时往下压,压出两道褶皱,竟显得分外冰冷,有种收敛到极致的克制。
危险感刹那间迸发。
凌苏拍了拍牙关,合上了自己的嘴巴。
上次天青画的事,他算是隐隐约约明白了一点东西,虽然还说不太准,但江承函身上确实有点不对——好似被一种力量牵制住了,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决定。
但不应该啊。
神灵能被什么牵制呢?
他实在想不出能对江承函构成威胁的东西。
天青画里的混沌之力也没那本事啊。
当然,最让人摸不准的是。
——江承函他对深潭,到底是种什么态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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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进行过一波谈话的几人又聚到一起,有说有笑地往另一座山脉上赶,期间,楚明姣和春分走得近,悄悄在说那款春分新改进的发髻,照大小姐的话来说,就是既有仙气又显得端重,她喜欢得很。
柏舟的视线短滞停留在楚明姣身上。
确实很好看。
楚家二姑娘妍姿艳质,华贵精美的饰品,都只能沦为陪衬,抢不了半点属于她本身的风头。
在上山的路上,他们又遇见一波队伍,两边远远打个照面,接着各走各的道,几乎都有些麻木。你说要是有什么争的,比如地煞已经出现,这么多队伍里可能还会斗一斗,问题是这么十几天,除了下过几场雨,天上连雷都没打一声。
斗个鬼啊。
又过了一段崎岖不平的路,柏舟手腕上贴着的四张加速符如雪花般纷落,掉到叶片腐烂的小路上,还是汀白踩到了一张,定睛看了看,出声诧异地问:“柏舟大人,疾行符都失效了吗?”
闻言,楚明姣停下脚步。
姜家祖脉虽然只有五条,可条条连绵陡峭,壁立万仞,要将每一个角落都摸遍,不是件轻松的事。
这一行人修为不低,这对他们不算为难,可队伍中的柏舟帝师是凡人身躯,走得再快,也只有两条腿,于是这几天,楚明姣从灵戒中翻出了厚厚一沓加速符,贴在他的手腕上,如此一来,勉强可以跟上他们的进程。
疾行符需要提前画好,沁在灵泉中浸泡一个月方见成效,这种东西对修士来说没什么用,制作又费时间又讲究,而今已经少有人携带。这幸亏还是楚明姣灵戒空间够大,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能翻得出来,换了别人,只能面面相觑着束手无策了。
即便如此,这么半个月用下来,疾行符还是越来越少,而今贴在柏舟手中的,已经是最后几张了。
苏韫玉驻足,跟着转身,看向柏舟。
春分反应迅速,掰着几枚灵戒仔细找,半晌,朝几人摇头,面露难色:“姑娘,都找过了,没有遗漏的疾行符。”
“这疾行符找谁画的?”楚明姣已经走到柏舟身边,捏着那几张失效的符纸皱眉,扫了扫符上的字,似乎极其不理解:“符咒上的力量怎么这么不凝实,没走两步路就散了,这制咒的人是个花架子吧?”
汀白一愣,反应过来后道:“姑娘,我们的灵戒里没疾行符,这符纸是宋谓公子拿出来的。”
他们来得匆忙,闯界壁的事楚明姣谁也没说过,根本没来得及准备。
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苏韫玉禁不住笑了声,看好戏似的耸耸肩:“大小姐,你别看我,我没本事把符画成这样——这一叠都是几年前宋玢给我的,说是自己亲手制作,充当输牌的赌注。”
凌苏:“?”
他顶着满脑子疑问凑过来,一扫符上的字迹,确实是自己的,再回想方才楚明姣那句“花架子”,那种嫌弃的语气,顿时跟被无缘无故刺了一刀似的憋气。
有得用还挑三拣四的,这两人什么德行?
再说了,深山老林里,那么多陡直的山坡,动不动就走到悬崖峭壁边上,符上的灵力流失快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这要是别人,制作的灵符还不如他一半管用。
这会若是他本尊在这,肯定冲上去和楚明姣理论,可要命的是,宋玢现在顶着个凌苏的壳子,有心没处使,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当下捏捏拳,愣是忍下来。
楚明姣抱怨这符咒的时候,手指很轻地在柏舟手腕上拂了拂,如柳枝扫面,白雪覆落,很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山风一过,她身上那种甜蜜的香味止不住地往他鼻尖凑。
柏舟全当不知道她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收回手,袖边随机掩盖下来,抬眸转而看了看一路蜿蜒的山路,无视凌苏眼里冒起来的熊熊控诉火焰,低声说:“无事,接着往前走吧,我跟得上。”
说是这样说。
可楚明姣不是让这位帝师来受罪的。
这一趟,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用处大着呢。传闻中的博古通今,阅览群书,放在他身上,半点不带夸张,在没有战斗的情况下,他就是整片山脉中的核心力量。
没有符纸的力量随身护着,万一有个滑坡,跌倒骨折,或是失足撞着哪儿,人昏迷过去怎么办。凡人的身躯,他们带的那些劲大的补药都不敢用,到时候才叫真的如无头苍蝇般团团乱转。
找到地煞后还得靠他呢。
“我倒是听说。”凌苏屈指敲了敲身后空心的竹竿,忍不住为自己打抱不平,向这几人好好述说这备受嫌弃的符纸制作流程:“疾行符制作是出了名的难,极为考验制符者的修为与耐性,其中三十二道程序,每一道都不能出差错。主要是,这东西没用,现在都没人会正儿八经地描符,上次无情剑宗的教习制作这符,符描出来后没一刻钟就歇了。”
“相比之下。”
顿了顿,他重重咬字,极为刻意又努力装得不甚在意地补充:“我看这符,起作用的时间不是挺长的嘛。”
这样子有点蠢,没眼看。
苏韫玉挪开了视线。
他这么一打岔,楚明姣像是蓦的想起什么,她眼神闪烁了下,半晌,转了转手指上的灵戒:“等等。”
她私库里的东西大部分是春分与汀白管理着,自己戴着的灵戒反而很少拿出来,可以想象,里面都是些什么令人垂涎的宝物,至少不会比流光箭矢这类灵物输到哪里去。
而实际上,也不尽然如此。
就比如此时,她翻了片刻,捏出十几张整理好的符纸,那符纸和先前从柏舟袖口掉下来的符纸材质相似,只是上头勾勒的符文不一样,那是种极为流畅清正的字迹,一笔一画间尽是嶙峋风骨。
符纸上充盈着一种远超灵力的磅礴力量,令人转瞬侧目。
只看一眼,苏韫玉就知道,这必然是江承函的手笔。
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贴上这个吧。”楚明姣抽出两张递给柏舟:“会比之前好很多。”
呵。
凌苏没想到还会来这么一出,当即撇了下嘴,彻底歇了在疾行符上扳回颜面的心思。
和其他人比比就罢了,哪怕和苏韫玉比,他都不带半点心虚的,但对象如果是潮澜河神主,那算了,他举手投降就是。
他现在好奇的是,到底还有什么事,是江承函不能为楚二小姐做的。
正常情况下,谁会耗费神力,为化月境中层大圆满的本命剑剑修绘制这种华而不实的符纸啊。
她根本都用不上啊。
柏舟接过那两张符纸,面上并无差错地礼貌道了谢,眼底深处的一层浮冰好似在无形间悄然化开了。
三个时辰后,他们在山腰安营扎寨。
汀白和清风捡了很多枯烂的树枝生起了火,火光驱逐了山间未通灵的野兽,也照亮了围着火堆环坐的人的脸颊。
直至这个时候,那两张符纸依旧坚强地贴在柏舟的袖臂上,随着夜风的吹拂发出与衣料摩挲的细碎声音,伴有某种规律节奏。他将这两张符纸取下,细细观看,眼睛敛下时,形状如杏仁般秀美内敛,显得别一般的安谧沉静。
“看出什么了?”楚明姣搬了块干净石头坐在他身侧,歪头凑近看,托腮笑吟吟地问:“是不是与先前符纸都不一样,很不同凡响?”
即便换了个壳子,他内里的性格仍无法坦然自夸,只是略嗯了一声,避重就轻道:“应当是制符者的不同。”
苏韫玉和凌苏一个用树枝拨弄着火堆,一个百无聊赖地又摸出了自己的卜骨,晃得响。
“我起先都不知道灵戒里有符咒。”她边用手捞起过长的裙摆,漫不经心地吐字:“这些是我道侣制成的。”
苏韫玉抬眼,拨弄火堆的动作停了停。
柏舟无声地望向她。
第30章
“啧。”苏韫玉干脆将手里的木棍丢至一边, 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没眼看似的嘲笑她:“楚二你瞧瞧自己,半个月前怎么愤愤和我骂人的, 信誓旦旦丢的什么狠话。”
“我都不想说你。”
火生得旺, 时不时炸开一蓬火花, 发出“啪嗒”的细微响动, 这样一个初冬山里的深夜,近在咫尺的温暖顺着柴火的燃烧绵延到骨骸深处,叫人不由自主生出懒怠的姿态。
“我怎么了啊。”楚明姣将衣袖微卷,露出半段凝脂似的肌肤, 手腕上挂着的镯子水头很好,沁凉的一截色, 但不知赶路的时候磕着碰着哪儿了,此刻在火光下俨然衬出一道细细的裂纹。
她将镯子取下来,眼也不眨地反驳:“都闹成那样了, 你是圣人,你能憋住不生气, 不放狠话?”
苏韫玉稀罕地看她,须臾,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倒是凌苏,也不盘弄那两块卜骨了,来了兴趣般一连串问:“这一路小二十天,我正好奇着呢,楚姑娘出手阔绰,修为不俗, 不像小家小族出身,又说已有道侣, 方才那两张符纸到现在都不曾失效,想来楚姑娘道侣也非寻常人……怎么来寻锁魂翎羽,是姑娘和苏公子一起?”
可话可真是一针见血。
恍然间,苏韫玉甚至觉得这种欠欠的腔调,好似故意为之,听着很是耳熟。
怎么越琢磨,越像宋玢呢。
“大小姐脾气呗。”苏韫玉这些时日和凌苏表面走得亲近,此时眉梢往下压,无奈地摊手,话语似真似假:“这一路你还没看明白?这人啊,身边根本离不开为她鞍前马后做事的,这不是,和家里那个闹别扭了,拉着个倒霉的就出来了。”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好像在说:呐,就是我这个倒霉鬼。
这换成任何人,都只会觉得他在开玩笑,唯有宋玢,真情实感的理解他。
继而笑容一滞。
苏韫玉是被抓出来和大小姐同甘苦共患难的,也是身不由己,他倒好,嫌最近事不够多一样,自己不知死活地非要撞进来。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这局面,乱归乱,好在苏韫玉和楚明姣这两人之间还是老样子,清清白白,怎么看都对彼此没意思。
所以卜骨上的命定姻缘线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他和大长老测出来的都是假象吧?
巧合到这种程度?
他自顾自皱眉,表示不解。
楚明姣并没有深入探究宋玢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内心,站在她的角度想,旁人能有这样的疑问太正常不过了。
是人都有好奇心。
女子细长的眉微往上提,随意一瞥,余光里,坐在身侧的柏舟沉静似水。提到这种人人都有些兴趣的事,他才好似被勾起了好奇心,抬眼淡然看过来,像是同样在等个回答。
“他吧。”她眼里倒衬着跃动的火焰,不知道从哪里开头似的,思忖半晌,才找到一句适合的:“——在我们族中,属于,天生耀眼,从小出名的那种。”
宋玢撇嘴。
真计较起来,江承函的身份,可不止一个“耀眼”“出名”能诠释得了的。
“结契时我们都还年少,以为空有一腔爱意,就能顺理成章战胜所有。”说到这,她像是倏而间意兴阑珊,不太想提了,顿了顿,草草含糊地补充:“但时间长了,两人的立场,观点,行事原则都会产生碰撞,碰撞多了,争执与吵闹自然接踵而来。”
“现在想想。”
“我自幼离经叛道,天生反骨,他却温润而泽,秉节持重到死。”楚明姣摊摊手,学着苏韫玉先前的动作,捡了手边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火堆里捣鼓:“当矛盾不可调和,谁也无法说服谁的时候,关系也就随之冷淡了。”
人的一生短暂又漫长,事实上,再炽热的爱都会消磨,再满溢的浓情蜜意都会冷却。
火堆被她没章法的动作捣得连着炸开几蓬火花,烟气也跟着升上来,苏韫玉赶紧给她比了个“停”的手势,认命地捡起了边上被自己丢开的木棍。
看到这一幕,她侧头抿了下唇,抿出个不大明显的笑,给人种毛绒绒的温暖之意:“关系不关系的,等这件事结束,招魂术成功,再看吧。”
“注意点。”苏韫玉没好气地道:“收一收你的笑,看清楚现在是谁,是哪个男人在为你赴汤蹈火,二十天不到,连生火的技巧都学会了。”
他太了解楚明姣了。
她自诩不是善茬,不是好人,她没法心怀天下,事事公正,可实际上,这颗在爱意的包围中成长起来的明珠,能自私,心眼能坏到哪里去呢?
听到她这句多少带点希冀意味的“再看吧”,苏韫玉就知道。
——这十三年来,楚明姣痛苦内耗到剑心濒临破裂,无以为继,却仍旧站在江承函的角度上为他考虑过。
为他考虑过神主的责任与不易。
楚家二姑娘实际是个再单纯不过的性子,有点犟,认死理,内心却分外柔软,当事实摆在眼前,江承函违誓在先,纵容着深潭这种东西越来越过分时,她无法接受。
所以她尖锐的长出刺来,不为保护自己,只是为了刺他。
这好像已经是她能想出来的,最极端的惩罚方式。
当闹过,刺过,利用过之后,楚南浔招魂有了转机,她就小女孩似的,宽慰自己,算了,和一坨不知变通的冰块计较什么。
他们两个又不可能真分开的。
想想,纯稚得有些可爱。
“我哪里笑了?”
楚明姣正襟危坐,唇角那两点极淡的梨涡旋即消散,她若有其事地理了理衣袖,似乎终于觉得在苏韫玉面前这样反复无常的很没脸一样,施施然引开话题:“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对了,凌苏的卦算出来了吗?今夜是凶是吉?”
听了她这么一番话,凌苏心里不由嗤的一声,想,都说楚明姣变化大,与往日判若两人,这哪儿变了,不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呢么。
“还没呢。”他抛开两块卜骨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柏舟:“我算算。”
果真,换了个身份的帝师大人也没比神主殿下难哄多少。他自己应该不曾发现,视线落在楚明姣身上时,那双常年笼着厚重积雾,不显露真实情绪的桃花眼里,近乎将自己全然剖白。
一种深重涩然的情愫,随着她每一个字流遍全身,淌过四肢百骸,到最后,连唇齿间都开始发麻。
分不清是针扎般细密的痛楚,还是后知后觉尝出的微末甜蜜。
由始至终,在感情方面,江承函并不是占据主动地位的那个。
那是他最笨拙,也最为迟钝的一面。
说得残忍一点,就是楚明姣在用鲜活灵透的年华,引导不通肉体的神灵通晓情爱滋味。这个过程漫长而折腾,她从来不是个耐心的人,在与他相爱这件事上,大抵是将生平所有的耐性都搭了上去。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如何心疼人,该怎么惹得女子欢心,不懂制造浪漫与惊喜。那些复杂的发髻,长长的辫子,繁杂的衣料香薰,他全不了解,是在后来的岁月中,一日日观察着摸索着学会的。
唯一一些冒头的情绪,大概就是大祭司那副“天定姻缘”的卦象,总会让他出于本能的生出些不受控的焦躁来。
自打察觉到这点。
不那样细心的楚明姣从不避讳谈到他,谈到“道侣”这个身份的存在。
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此时夜风一过,火焰蹿起很高,那十几年的隔阂好似被双手安然抚平了,好像——他们就是这样,从来不曾变过。
“帝师呢?”楚明姣去看柏舟,原本是随口一问,哪知四目相对,刹那间便被帝师眼中那片坦然温柔的雪色吸引住,只剩舌尖还下意识抵着齿根,接着将后面的话问出来:“您与上任帝师……彼此了解吗?”
她原本是想从自己这里开个口子,抛砖引玉,接下来好找个由头顺理成章探一探上任帝师的事。帝师在凡人心中凛然神圣,许多事都是绝密,寻常人打听不到,素来深居简出的当任帝师也不会口无遮拦往外说。
贸然发问,显得没分寸不说,还怕招来当事人的反感。
但让年轻人入祖脉的建议是上任帝师给的,他们在这地方被困太久,被动又无措,想理清头绪,柏舟是最好的突破口。
可一片虫喃声中,楚明姣的话音尾调弱下去。
这位帝师,远比神主江承函更有人情味,会说会笑,偶尔还会和他们开玩笑的帝师——此时给她的感觉,太像他了。
如果不是两个时辰前,她借着给他符纸的时机,探过他的脉息,确认过他确实是凡人之躯,此刻她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蓦的站起来,给他表演个面对面的变脸。
而就在这时候,凌苏看着随手排出来的卦象,神色慢慢变了,他下意识地去拍旁边苏韫玉的手臂,发出重而响亮的几声,连声道:“不对!”
不知是被这一声提醒到了,还是柏舟的情绪掌控力太强,总之,在这句话音落下后,足以叫人溺毙的深沉情愫收放自如地过渡自然,好似前一瞬只是楚明姣在火光中产生的错觉。
她视线游疑地在他脸上转了两圈,想撷取丝毫不对劲的情绪,但最终也没发现什么别的异样。
才心中暗犯嘀咕,循声朝凌苏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两片卜骨上,清晰地显露出两个扭曲的字样来。
楚明姣凑近了些,看出其中一副卦象是“凶”。
自打凌苏展现出自己还有卜卦这一技能后,这之后的十来天,这样的卜骨,他们也看了十多次,全是一头凶一头吉,中和一下便是一切照旧,无事发生。
她转而看向另外一片卜骨,这次字更扭曲复杂,像是被血蘸着描画出来的一样,颜色深郁到极点,带着浓重的不详气息。
“一个凶,另一个是什么?”她察觉到可能会有事发生,掀了掀眼皮,问:“应该不是吉吧?和之前看的都不一样。”
“不是。”凌苏正色,压直了唇:“大凶。”
凶上加凶。
若真应卦,今夜境况,险之又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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