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曜跟在婢女身后再入内宫,仍有些局促不安。
他如今在军中领了个统带的衔,管百名士兵,不必再去干粗活。这是上峰对他的关照,因在王寺时,妙音当众认了他这个义兄,证实了他这个先王后义子的身份。
花团锦簇的茶株栽满了院子,一朵朵缤纷艳丽,十曜流连地望了几眼,便看见了盘膝坐在木廊上的妙音。
她随意挽了螺髻,束一根发带,穿着青绿薄衫,下系罩裙,底下赤足半藏半露,正垂头看摊在膝上的文书,眼睫覆着,静谧可爱,如枝头一朵最鲜妍的春花。
“公主,十曜公子来了。”
妙音抬头,看着刻意放轻脚步踏在木廊上如履薄冰的十曜,忍不住笑了笑,自然地招招手:“阿兄来了,坐吧。”
十曜遂将两条大长腿盘折起来,坐在妙音对面,低着头,手搭膝盖。
婢女重新沏了凉茶送来,搁在两人之间。
“阿兄,喝茶。”
十曜依言捧起茶碗,碗中汤色枣红清亮,香气醇和诱人,低头饮了一口,接着便灌下一整碗。
妙音给他重新斟满:“这些是熟茶,阿兄喜欢喝的话,走时带些回去。”
十曜脸上微红,他品不出茶的好坏,连灌几碗只是为了清凉解渴。他记起要事,从怀里取出一个革囊,递送过去。
“祝贺公主受封,这是我的一份薄礼。”
妙音高兴地接了过来,从革囊取出一把青锋匕首,刃口反射着寒光,刀肩刻着一个“曜”字,刀身没什么装饰,朴素而锋利,不禁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刀锋。
“阿音不可!”十曜惊得挺直脊背。
妙音弯着眉眼,缩回手指,还刀入鞘,仿佛刚才试刀只是出于一时顽皮。
十曜背上惊出一层汗,责备地看着她:“我亲自打的匕首,给你防身用,千万不可对着自己比划。”
“知道了。”妙音将革囊压上裙角,笑得亲昵,“多谢阿兄。”
十曜忙低头饮茶。
“叫阿兄过来,是有些事想跟阿兄讨教。”妙音展开一卷舆图,手指点着太和城,而后往西北移动约莫三寸的位置,落在藤越国,“此去约有数百里之遥,我骑术不精,短时去不了那么远。小时,咱们随母后在藤越国呆过,不过那时不太记事,阿兄这些年随军,对藤越一带可熟悉?”
十曜点头:“前几年,我军轮戍时,经过藤越,就近驻扎。那边山地崎岖,河谷密布,因是先王后封地,驻军未敢擅入,只我同几个罗苴子前去探了探路。”
便将藤越一带的风土人情、历史沿革讲了个大概。
那边早些年被山蛮盘踞,民风刚烈,王令难以推行。直到白鸢为后,以藤越为封地,推行王政,治理土地,富庶一时。
白鸢死后,诏王派了几拨人马想要收服藤越,都铩羽而归。诏王纵然愤怒不已,也只能将藤越视为蛮荒之地,不理不辖,任其湮灭。
早年,妙音对王政上的事毫无兴趣,只图自己在王宫里过得舒坦,对母后封地上的变化一无所知。现下听来,才明白为何诏王肯痛快将藤越封给她。
将并不曾拥有的东西赏给别人,还要别人感恩戴德。她这个父王,从不做亏本买卖,算计可是一等一。
藤越国十几年都自行其是,逐渐脱离南诏管辖,现今会认一个十六岁的公主作封君?即便她是先王后血脉,也没那么大的面子。
妙音手托着腮,先前是她想简单了。
十曜怕她苦恼,鼓起胸膛,自荐道:“阿音何时想去藤越巡看,我可护卫左右,还能做向导。当地黎民本性质朴,你以先王后之女前去,他们当不会对你不敬。”妙音点了点头。
这事一时急不来,只能慢慢图之。这么大一块封地,既然送到了眼前,妙音便想将其握在手里,作为倚仗。她不想重蹈上一世被人左右命运的旧路。
有了封地,谁想打她的主意,需掂量掂量。
可惜,当下便有人不知轻重。
妙音与十曜闲话时,婢女来报:“公主,宗公子求见。”
“不见。”妙音品了茶汤,一口拒得干脆。
“他还敢来?”听到那个名字,十曜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婢女为难道:“宗公子说,是陛下叫他亲自来向公主……求婚……”
十曜愣了愣,面上顿显怒容,长身霍然而起。
妙音慢慢拿起裙上革囊刀鞘,唇角带笑:“好啊,叫他来。”
宗柏难掩心中激动,求亲曼陀宫,他特意穿了身圆领锦袍,头顶束冠,腰间佩玉,脚踩云靴,通身贵气。
太和城哪个女郎忍得住不对他大动芳心?不信公主对着他这副风采,还能无动于衷!
穿过茶花丛,他极擅捕捉美的目力,一眼瞧见花枝掩映下,坐在木廊上的大公主。只见美人螺髻松懒,鬓边垂下几缕青丝,随微风拂上透着浅浅红晕的雪腮。
正醉溺其间,宗柏忽觉从旁射来刀锋般的寒意,余光稍移,才发现公主身旁站着一尊煞神,略觉眼熟。
“姓宗的,还要讨打不成?”十曜卸掉一边袖子,袒着肌肉虬结的肩臂,随时准备扑入庭中与人缠斗。
宗柏一见那副架势,方想起王寺被人痛殴的一幕,本已养好外伤,恢复了俊美器宇,可眼角肌肉记忆犹存,幻觉上的钝痛隐隐袭来。
“内兄别误会!家父向陛下提了亲,陛下叫我亲自来向阿音求亲,只要阿音妹妹点头,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宗柏赶紧解释。
“谁是你内兄!”十曜气得一拳砸上廊柱。
宗柏看了眼廊柱上的浅坑,腿肚子一软。想来王寺那回,是被人手下留情了。
他索性一掀袍角,双膝落地,对着木廊上的妙用表明心意:“上回是我犯了糊涂,也吃了教训,以后我必谨守分寸,唯公主之命是从。我与公主自幼交好,渐生爱慕,想娶公主为妻,生下七子八女,公主意下如何?”
妙音听完,唇上漫出笑意,起身理了理罩裙,握着刀鞘走下木廊,薄衫款款走向宗柏,赤足踩上他锦袍一角,递出刀鞘:“宗公子心意我已知,试郎心当以刃,你帮我试试这把匕首锋不锋利。”
宗柏颤手抽出鞘中匕首,冷锋跃出一抹寒芒,映出他惨白面容。
匕首锵锒落地,宗柏歪在一边。
“宗公子请回吧。”妙音捡起匕首,还入刀鞘,转身撤去,袖衫飘曳,罗裙翩跹。
·
长安,勤政殿。
雍帝头戴翼善冠,穿着明黄袍,坐在龙案后,合上奏疏,盯着下方跪着的太子:“你要求娶南诏公主?”
李璟冠带严整,腰背跪得笔直,眼神坚定,字句铿锵:“是,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与南诏结姻亲之国,平息两国战事。南境安宁,父皇便可西遏西蕃,北御突厥,使我大雍疆域无人敢犯!”
雍帝半晌未语,头冠下的两鬓隐约染了霜华,也依旧是声威日隆的九五至尊。
自明王送来“止戈”手书,朝中人心浮动,各有算计。谢玄必然对太子有所指点,那顽石托生的太子方肯纡尊求娶南蛮女。
雍帝本不甘心就此与南诏罢兵,弹丸小国也敢抗衡大雍!只是未料西蕃竟想拉拢南诏,雍帝可不愿坐视那两国联手,袭扰西南边境。
两害相权,只能捏着鼻子向南诏示好。
示好也需找个由头,缔结姻亲之国,确是一项好用的手段。
“西蕃已派出使节,倘若南诏应了西蕃亲事,拒绝与我大雍结亲,当如何?”雍帝问道。
“儿臣愿亲往南诏,以副使身份提亲,必不叫西蕃得逞!”李璟躬身以额触地,表明决心。
“准奏。”
司天监择定吉日,前往南诏的迎亲使团由鸿胪寺少卿何不为充当正使,东宫詹事府少詹事沈攸之为副使,禁卫军两千人护送。
李璟替代的,便是沈攸之。
离京前夕,太傅谢玄与李璟对谈至半夜。
“殿下为何自作主张,要亲往南诏?”谢玄忧心忡忡,“此去路途遥远,凶险万千,殿下稍有闪失,老臣便是东宫罪人!”
“不亲往,怎能体现孤之决心,父皇又如何肯信孤。”李璟牵了牵嘴角,冷冷一笑。
“殿下不可大意,出了武关,务必当心。”谢玄反复提醒,仍不放心,“带上两队东宫宿卫,叫他们日夜轮卫,十二时辰不离殿下身侧!”
为了让太傅安心,李璟都一一应了。
谢玄凝目看着气度沉稳的太子,发出疑惑了许久的问题:“若能迎娶南诏公主,平息两国战事,殿下功不可没,为何起初殿下不甚愿意?”
李璟顿住。
梦里为他煎煮汤药的女子,温婉体贴,被幽禁时不离不弃,照拂他无微不至,他想,那必是他日后的妻子。
他还没想起她的容貌,她的名字,怎能求娶南诏公主?
因此,他几次三番拒绝太傅提议。
直到,三弟李琮与宰相之女议亲的消息传来,他才愈发清醒。
现如今,他在朝中举步维艰,母后忘了他这个儿子,雍帝也没有为他定亲的意思,朝中大臣更没有肯嫁女进东宫的,好似都认为他这个太子当不长久,不愿登上东宫这条危船。
无人渡他,他得自救。
必须扭转梦里被废的命运。
迎娶南诏公主,便是他选定的捷径。
只是想到梦里的女子,心口仍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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