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举办了隆重仪式,雍帝头戴十二缀珠冕旒,亲赐饯别酒,为求亲使团送行。
使团两千余众沿朱雀街出都城,得知太子将迎娶南诏公主,平息战事,结两国之好,祈盼和平的长安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送。
出了外郭城,骑在马上的李璟揭下面甲,左右卫率护在两侧。这趟出使,只有领头的鸿胪寺少卿与东宫宿卫知晓他的身份。
队伍一路南行,出了武关,便算离了长安地界。因得过太傅嘱咐,东宫宿卫个个打起精神,沿途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前后示警。
出关后,一路行了数日,皆是太平无事。
长长的队伍绵延行在官道上,旌旗飘扬,军马健硕,一辆接一辆厚重马车装载着求亲国礼,由严整肃穆的禁军护送。
路上的商队与往来驿卒、百姓,远远望见一面面禁军旗帜,便心生畏惧,早早避让在旁。
山野春景怡人,杏花争艳,柳绵飘白,多少有些让人心生懈怠。
李璟挽辔而行,出京后无心赏春景,只留意田垄青苗生长如何,百姓如何耕作,见到荒田空地便忍不住蹙眉。
这日,如往常般夜宿官驿,亲卫戍守内院,禁军于附近扎营。
为了犒赏行军半月的队伍,鸿胪寺少卿命驿馆备下丰盛酒席,带头开怀畅饮。李璟素不饮酒,何少卿也不敢向他劝酒,只管与属官们喝得痛快。
有皇命在身,本不宜痛饮,但沿途没遇着什么凶险,文官与将士们都松了心弦。太子管不到鸿胪寺,李璟一介副使身份,更加约束不了他们,只略提点几句,果然惹得何少卿不快。
唯有东宫百名宿卫对李璟言听计从,一路上均不沾酒。
二更天时,官驿内外已鼾声四起。
李璟却未睡,挑了灯烛搁在案头,提笔书写沿途农事见闻。不觉到了三更,余光忽地瞥见窗纸上一片透亮。
他觉出异样,停笔起身,推开窗格,从二楼俯瞰驿馆内院,就见马厩里火光冲天。
他心中陡沉,正欲唤人,便听见木梁燃烧倒塌与马嘶声中,有箭矢破空的啸声,火光里,一支支飞箭密集地朝楼上射来。
“殿下,当心!”
东宫右卫率腰佩刀剑,疾步闯入房中,一手掀翻长案,抵住窗棂,上面霎时钉满了箭簇,笃笃声如疾雨。
刺客不期而至,李璟本就不曾奢望能平安抵达南诏,但箭矢来得如此迅猛,不顾驿馆里无辜的官员与将士,来者杀意昭昭,李璟不禁动了怒。
“请殿下先行撤离!”右卫率江敛拔出佩刀,眼神坚毅,没有惊惶,唯有护主的信念。
马厩火势蔓延,驿馆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李璟不再迟疑,抄起佩剑与几卷文书,随江敛出了房门。
楼梯上下醒来的人们奔走呼喝,争相夺路,不时有人中箭,滚下楼去,惨呼声不绝。
外间驻守的禁军遭遇突袭,一些人还未从醉酒中醒来,便被乱箭射杀。余下军士奋起抵抗,拔刀与敌军厮杀。
驿馆被从三面围射,东宫宿卫护着李璟,从安全的东面撤离。
李璟回望火海中的驿馆,瞳孔映着火焰,面色凝重,不肯即刻就走。
“左右郎将,领三十人,灭火营救被困官员;左右参军,带一百人,协助禁军击退刺客!”
宿卫军个个望着李璟,没有行动。
“眼下情势不明,臣等不能擅离殿下左右!”江敛垂头道。
“救人要紧!”李璟拔出佩剑,目光森严,“那些朝廷命官,还有鸿胪寺少卿,倘若都死在驿馆,孤还去什么南诏提亲!”
东宫宿卫这才依令行事。
江敛迅速聚合剩下的四十余人,护送李璟撤入深沉夜色。
没有马匹,李璟只能靠着双腿,在遍布荆棘杂草的崎岖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狼狈地奔逃。
一支燃着火星的飞箭划破夜空,扎进李璟脚边的土地。
他骤然抬首,夜色下的天空缀满星星点点的火箭,一支支点了火油的箭矢从东面高坡上射来,将东宫宿卫军圈入蔓草间。
他们中了敌人的埋伏。
何其狠辣的对手,竟欲置他于死地!
“保护殿下!”江敛率先挡到李璟面前,挥刀劈斩飞来的箭矢。
李璟握剑在手,思绪万千。为了扭转梦中被废的命运,他亲自踏上一条看似捷径实则凶险的求亲路,却因此命丧途中,岂不荒唐?
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一双秋波潋滟的明眸忽地掠过脑海。濒死之际,他竟想起了梦中女子那双似哀似怨的眼,心中一阵抽痛。
宿卫四十余人转眼只剩二十不到。
都是活生生的儿郎,一个个挨在一起,用血肉之躯挡出一堵人墙,承接一支支射来的火箭,被烧得皮肉绽开也不肯倒下。人躯转瞬被烧成焦炭,浓烟刺鼻,夜空里飘着雪花般的灰烬。
李璟横剑于颈,眼中充血,厉声喝道:“孤的头颅在此!”
江敛身中数箭,猛然回身攥住李璟剑锋,鲜血从指缝间横流,仍奋不顾身,疾声大喊:“殿下不可!”
“将士们因我而死,我岂能独活!”
刺客军有备而来,驿馆放火诱他奔跑,看似留下疏漏,实则铺了一张大网,要在旷野进行一场猎杀。
绝望悲痛涌来,李璟下了死志,就要刎颈赴死。
地面忽地起了震动,一下,又一下。随后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震颤,汇聚如万马奔腾。
夜幕下,远方天际升起一线光明,初看以为是破晓黎明,渐渐地,那光明如浪涛蜿蜒,由远及近,劈开冗长的黑夜。
幸存的兵士,埋伏的刺客,都齐齐扭头望去,光明引燃他们的瞳孔。众人呆怔看着远方神迹一般的景象,山坡上的弓箭手都因此停了放箭。
铁蹄声声踏入旷野,明灯盏盏汇如星河。
李璟放下长剑,低声呢喃:“浮屠军。”
明王座下,神都浮屠军,一骑挡百军,千骑可抵十万兵。
铁骑颈下悬着明灯,马背上,浮屠军头戴兜鍪,身着薄甲,手持戈矛,腰悬金色弓,疾驰四野,不兴杀戮,如神佛散在人间的耳目。
山坡上埋伏的弓箭手见势不妙,都生了退意,悄悄潜入林中,借着夜色掩护,撤走了。
李璟向浮屠军拱手:“多谢明王援手!”
一名浮屠军拨马出列道:“明王有令,遣首座与太子同行,入南诏。”
李璟疑惑,明王坐镇神都,派弟子去南诏做什么?再者,浮屠军个个都是黑甲罩面,一般模样,哪个才是首座?
他不确定地问:“请问首座是?”
“日后自会相见。”
浮屠军完成任务,整齐划一地撤离,马蹄飒沓,明灯远去。
“不是说同行吗?”江敛不舍地目送。
有了浮屠军同行,哪里还惧沿途刺客。
可为什么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了?
江敛简单包扎了手上的剑伤,砍断了身上中的流箭,还能挺住。
黑夜即将过去,李璟命残余部将收敛牺牲的将士,就地掩埋,在土冢上做了标记,待返回长安时,再带他们的骸骨还乡。
行刺他的人究竟是不是三弟派来的,早晚会查个明白。
破晓时,留在驿馆的百来名宿卫赶了过来,带着残存的几百禁军,以及从火海里营救出来的官员,包括满面黑烟的鸿胪寺少卿。
何少卿一见李璟,羞惭不已,念及折损的人手,老泪纵横,避了人向李璟认罪:“悔不听殿下所言,险误了国事,老臣当以死谢罪,这颗脑袋姑且寄在臣项上,好侍奉殿下南行,待返回长安,再由殿下发落!”
倒是会替自己找台阶,待回了长安复命,他便是功臣,哪里还有罪。
求亲使团少不了一个正使,李璟便冷着脸饶了他。
何少卿自此夹了尾巴,大小事都要请示自己的“副使”,甚至每日三顿饮食放几分盐几分椒辣,都要记在小抄上,没少惹来属下奇怪的眼神。
救治了伤员,盘点抢救下来的国礼,幸而有不少可用的。沿途城镇里买了马车与马匹,使节队伍整顿之后,重新上路。
几日后,李璟攀上一座山峰查看地形,眺望到远方行来的浮屠军,与使节队伍隔着十来里。
神都浮屠军不宿官驿,白日行路,夜里修行,与使团互不相扰。
李璟想不通明王用意,同行两月也不曾见到那位首座。
不过神都那边向来行事隐秘,也不奇怪。
据说,连父皇都不曾见过明王本人,不知明王容貌,也不知明王年岁。但父皇与两都百姓都虔信明王能沟通上天,传达天命。
明王被誉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李璟猜测,或许明王已经一百来岁,只能待在通天浮屠上,整日打坐修行,问卜天命。
于是派了沟通世俗的首座弟子入尘世,代明王行事。
想来,那位首座也不是寻常人物。
从春至夏,气候日渐炎热,使节团一路南下,终于抵达南诏边境。
却听说,西蕃使节早在几日前已进了南诏王宫,献上了丰厚的聘礼,向诏王提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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