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顾南便来到9号公馆接景司。
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早上的空气似乎比往常都少了几分沉闷,门前的花园一些鲜艳小花被打蔫了,花下的枝叶经过雨露冲刷却是显得生机勃勃了许多。
顾南无心于这些,面上表情有些凝重。
景司从雕花的旋转楼梯下来,一身深色三件套西装,手臂上挎着黑色的长款风衣,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边框眼睛,乍然一看,儒雅从容得仿若贵公子。
谁能想到他也曾经是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一路至今。
少有的仅让顾南一人随同出门,纪炳峰心下明白今天要去办的事估计是跟景司昨晚突兀的交代有关。
他将两人送至门口,望着缓缓驶远的黑色轿车,思忖片刻,转身回屋安排仆人收拾房间。
金饶近三环外一处简陋半新的城中村出租屋里,毕辛姮正敛着眉眼往行李箱里收拾着要带走的行李。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她的脸蛋瘦尖,唇色极浅,近乎她的脸色。而由于这一段时间以来的身心俱疲,她发白的脸色中更是透着几分黯淡。
床头还零落散着她这几次去医院的检查单。今早,凌晨天空才依稀露微光,她就从浅眠中醒来了,伴着外头阴沉的天色,她开着床头当初十几块钱在路边摊买的小台灯睁眼看了那几张检查单很久很久。
那次的意外之后,她怀孕了。往返医院折腾了很多次,甚至最后那次去医院的那天上午已经准备好躺在了手术台上,医生还是因为她的身体反应拒绝了帮她打掉孩子。
说是怕她会有生命危险。
那个男人说得没错,她并不想死。
因为不想死,所以即便她内心十分抗拒厌恶这个孩子,但也只能生下他,然后这辈子剩余的人生都跟他捆绑在一起。
只是她没有办法再在金饶这个恶魔一般不断吞噬着她的地方待了。
这个繁华的城市有多风光无限,背后的肮脏就有多令人作呕。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都让她感到恶心。
打从心底里感到恶心。
前一天晚上已经跟房东说过今天会搬离,押的一个月房租扣除折旧费后还剩不到一千,也已经从房东手上拿回来。桌椅等大家具都是房子原本自带的,除了搬进来后自己添置的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其实也不多,行李箱只能算是勉强装满,毕辛姮也没什么需要带走的了。
将床头柜上素雅的相框一齐收进行李箱,毕辛姮将行李箱盖上扣好,床头的检查单塞进挎包,拉起行李箱出门。
金饶这些日子已经开始微微有些转凉了,湿冷的空气透过衣服就布料刺激着皮肤,夹杂着附近海鲜市场经久不散的咸腥味儿,毕辛姮在楼前石板路站着,有瞬间的恍惚。
三年前带毕辛宇来金饶时,她没想过会这样疲惫而狼狈地离开来着。
那会儿来的时候跟现在如出一辙的傍晚时分,潮湿阴冷的气候,还零零落落飘着雨花。初来乍到,没适应这样的气候,他们两姐弟冻得打了个冷颤,顾不得嫌弃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海鲜味儿,半拎半拖着行李箱就急忙赶上楼翻行李箱找衣服避寒。
今晚比那时候似乎还要冷一点,毕辛姮低头看了眼握着拉杆的手,指头泛着红。
边上小店熟识的老板娘坐在收银台扯着嗓子跟她打招呼,问她要出远门吗,晚上冷,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毕辛姮被她唤回了神。她回头冲老板娘扯了下唇角,眼底没什么笑意,“是啊,出远门。”
“什么时候回来啊?”老板娘又问。
她们这栋楼前面有一条不大的江,日渐污染,江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两侧河岸堆满了垃圾——富庶的金饶地界内,这样的城中村已经是仅此一处了。沿着这条江往南走十几分钟然后穿过一条桥到江对面就有个公交站,有一路公交车直达火车站。
她搭上那趟车,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道呢。”毕辛姮应了声。
应毕回过头,她面色黯然下来。徐徐吐了口气,她拉着行李箱离开。
暗沉的夜色,黑色轿车里,景司在后座靠着座椅靠背闭目养神。
前一晚几乎彻夜未眠,白天又带着顾南去帮穆荣生处理了一些事务,这会儿在私人的密闭空间里,他总算可以短暂地休憩放松。
精神疲惫,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的。
他不知道他做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那个女人会怀孕在他的意料之外,她如果想要母子平安,除非有他的庇护。
——她怀的是他的孩子,其实单凭她跟他发生过关系,穆茜就会追踪到底,不会放过她。
他一直都明白穆茜对出现在他身边的女性有极端的敌意和攻击性,平日懒得应付她,本身也没有那个兴致去想儿女私情,他不会主动去招惹女人。但是那天那样的情况,如果重来一遍,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胡二爷有可能是新的突破口可能可以让他找到一些对他有用的讯息,在那种时候,他顾不了那么多。
那个女人如今的境地,跟他脱不了干系。事已至此,她要生,他能补偿的,就是保住她和腹中胎儿性命无忧。
只是,此刻来到这片地界,他有点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来到他身边,固然可以庇护她不受穆茜伤害,但是,他身边潜伏的除穆茜以外的危险,或许也远超一般人所能想象。
他如果想保护,以他的能力,如果他愿意,也不是不行。
只是,有一天到事态不可控之时,他或许也会为了自己的私欲,放弃她。
就像那天一样。
……但是不把她放在身边盯着,她的安全问题或许前期就不可控。穆茜在揪着她这个人不放,消息定然会传开来,如今还带着他的孩子,一旦被有心人发现,难免不会利用她和孩子做文章。
早上从9号公馆出门时还隐隐放晴的天气,三环外却在白天下过雨。昏黄的路灯下,略有些坑洼的路面隐隐可见一层水光。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轻薄的雾。
顾南不知道景司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做下这个决定,他无权干涉,饶是仍有顾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神情严肃地等着那个女人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顾南开始怀疑对毕辛姮今日的预定行程调查是否临时出现了变故之时,延伸向前的路分叉口处终于有个人影步入眼帘。
顾南望向后视镜里依然阖眸的景司,稍稍松了口气。
“先生,人来了。”他侧头向后,低声提醒。
神色不动,景司缓缓睁了眼。
隔着蒙雾的挡风玻璃,他锐利的双眸极快捕捉到了前方一步步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的单薄身影——疲惫而孤清,浑身透出一种压抑沉闷的气息。
景司倚着座椅靠背凝视着夜色里那抹渐近的身影,双腿交叠,指尖轻点着大腿,若有所思。
毕辛姮没去留意前头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金饶这块土地,即便是这一片似乎已经被政府城市现代化建设规划遗忘的地方,也从来不缺豪车。
就像,除却面上的风光,金饶,也从来不缺形形色色的人。
在这个城市,市井小民嘴里流传出来的很多小道消息,往往比每天看到的报道要更具真实性。
车子停在道路左边,毕辛姮靠右走,面色寡淡。
蒙蒙亮的路灯下,有人或开车或骑着共享电车跟她相向路过,应该是下班归途中。而她,是即将远赴他乡。
眼角余光似乎有人影从黑色轿车上下来,她将挎包背带往肩上推了推,眼梢往那边看了下。
却是那么不经意的一瞥,让她的呼吸一下窒住,双腿仿佛灌了铅,重得挪不动步。
从车上下来的高大男人,胳膊肘挽着一袭黑色风衣,西装笔挺,身姿挺拔,阔步稳健,饶是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也挡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凌人气势和压迫感。他像是一匹不动声色的猎豹,携着令人胆颤的攻击性径直朝她稳步而来。
极大的恐惧让毕辛姮双脚禁不住有些不稳,她浑身神经紧绷,死死注视着他,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刻意去努力忘记的那晚在这一刻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紧紧攥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关节泛白。
对毕辛姮掩藏不住的惊愕和恐惧恍若未察,景司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至她跟前停下。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平静从容,一个眸底克制着深切恨意。
有风在耳边轻拂,谁都没有说话。
明知道斗不过景司,但此刻看着再度站在自己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毕辛姮脑子里却闪过很多血腥的念头。如果她手上有一把刀,如果那时候她手上有一把刀,或者一把qiang……
但那都只是如果。
重来一次,可能她还是会选择像现在这样,苟活着。
她极端地、病态地想要活下去。
心头不合时宜地突然发酸,她按捺下翻涌而起的悲哀,深吸一口气,不去想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冷漠地提脚欲离开。
景司却先她开口。
“哪儿都不要去。”他面色淡淡低垂着眉眼将胳膊肘挽着的风衣外套替她披上,低低吐出的话语不带丝毫感情,却隐隐透着危险,“如果想要他平安降生的话。”
毕辛姮身型猛然一顿。瞳孔蓦地一阵收缩,背脊渗出的涔涔凉意瞬间蔓延至指尖。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怀孕了。
紧张,害怕,甚至忘了要扯开身上还残留着衣服主人气息质感厚重的中长款风衣。她紧了紧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眼眶克制不住开始泛红。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她艰难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景司沉默着,敛着眉眼轻缓地帮她整理了下风衣领子,往后退一小步,才掀了眼皮看她,唇瓣轻掀。
“到我身边来。”他嗓音磁性,语调不疾不缓,“既然你要生,我对他的安全就负有责任。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给你们最大的庇护。”
“你休想。”他话音一落,毕辛姮就咬牙,眼眶通红一字一句拒绝。
她断没有想过景司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她语调缓慢,却落地有声,裹着恨意,“你比谁都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可能吧。”景司也不恼,淡淡点头。
“但是你心里应该明白,我们不可能再是毫无瓜葛的人。你今天能离开,也不意味着你摆脱了金饶的一切。”
“我指的,包括无可预料的危险。”他说。
毕辛姮咬唇,死死瞪住他,身侧紧握成拳的手禁不住颤抖。
大抵是因为他的话,足够一针见血。
那次回来之后不久,她好几次察觉到有人尾随,家里也有被人入侵的迹象。
对方明显有预谋地找上她,但她却连对方是什么身份都无从知晓,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找上她了,却也没对她做出什么实质性伤害。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些事,不是出自眼前这个男人之手。
那天之后他让人带她离开。费尽周折送她走,不至于事后再回来找她麻烦,她这种在金饶身份卑微的人对他而言,连个威胁都不算。
她能想到的只有胡二爷。
可是她不能确定他口中所指的危险,是否只局限于胡二爷。如他所言,他们不是毫无瓜葛的人,倘若有人知道他们那天的事误会了她跟他的关系,拿她来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
“你也应该明白,我可能比你任何一个仇家,都更希望置你于死地。”毕辛姮红着眼眶,不卑不亢昂首望进他的眼睛,“到你身边去,你就得时刻做好准备,有一天会栽在我手上。”
景司眉峰微动,看毕辛姮的眼神多了一丝深意。
“或许会有那种时候吧。”他薄唇漫不经心掀了掀,淡淡道。
“如果真到那一天,随你。”
他转身,顾南就识趣地大步过来接过了毕辛姮手中的行李箱,面无表情,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做出邀请的姿势:“毕小姐,请上车。”
夜风吹得脸庞微凉,鼻尖也发红发酸。迎着路灯光晕,毕辛姮望着走在前面颀长挺拔的身影,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忍下眸底和心头泛滥的酸胀,提步过去。酸胀,提步过去。
她跟他说的是真的。
她可能疯了,所以听从了内心深处疯狂的叫嚣,要来一场困兽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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