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辛姮回屋后不久，楼道里便传出了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的，略显凌乱，有些匆忙，奔着公馆男主人的房间方向去。
不难猜到应该是来了医生。毕辛姮不知道景司的伤有多重，离开时她只看到染红的雪白浴袍，地上一点一点的血迹，还有她手上残留的半凝固的血。
没有理会外头的热闹，屋内亮着一盏昏黄的小台灯，毕辛姮双手环膝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窗外天色漆黑，只有景观灯透着光，映衬着婆娑树影。毕辛姮就那么靠窗而坐，看着外头很久很久。
隔天一早，毕辛姮如往常下楼吃早餐。
纪炳峰大抵是对前一晚上景司的伤势来由心里有数的，相比过去几天的恭敬有礼，这个早上，毕辛姮能察觉到他对她礼貌周到中明显带了几分疏离冷漠。
或许往日也是这样的，只是表现得不如此刻明显？
毕辛姮没多在意，兀自慢吞吞吃早餐。
佣人每日给她准备的三餐食材很丰富，想来营养方面对于一个孕妇来说也是足够全面的。只是毕辛姮饭量不大，每顿都会剩下不少。
她垂着眼帘在饭桌前坐了大半个小时，本该在她对面座位上入座用餐的人才姗姗下楼。
景司位置上的早餐跟她的并不一样，不知是特地给她做的孕妇餐，还是公馆里的人已经熟知他的口味，特地给他准备了不一样的。
纪炳峰见景司过来，使眼神让人过来把他那份早餐拿去热。
景司不是很在意，挥了挥手坐下，“不用了。”
毕辛姮自始至终没抬眼。对面的人坐下片刻，她便放了筷子起身。
“九点准时出门，”几乎是毕辛姮起身的那一刻，景司同时开了口，“你准备一下。”
已经没有什么可准备的，昨晚，他说得够多了。
毕辛姮没吭声，沉默着上了楼。
景司昨晚的伤口处理得并不及时，好在是腹部，隔着睡袍，刀刺进去的力度也不大，虽然失血不少，却也对生命不构成威胁。
纪炳峰一早便安排了家庭医生来给景司换药重新包扎。待家庭医生处理好伤口出去，纪炳峰看着一如往常看不出丝毫受伤端倪的景司，还是犹豫着慢声开口。
“先生，或许，您有没有想过，将毕小姐送到别处宅子静养？”
景司整理着衣服，面上没什么情绪起伏，问他，“她在家里不安分？”
“倒不是。”纪炳峰否认道。毕辛姮进这个家以来除了不顺从景司的安排，其他时候都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归根结底，算是个安分的。
只是，
“您受伤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会让很多人有机可乘，太危险了。这种事情，尽量避免，才是妥当之举。”
“这点伤，还不至于有人能动我。”景司没把纪炳峰的话放心上。
但凡会惧怕这点伤，他昨晚就不会让毕辛姮动手。也是料到毕辛姮下不去手，所以他主动迎上，用自己的皮肉伤，击溃她的信念，让她消停一阵。
他并不需要毕辛姮臣服于他，他需要的，是她安分守己，减少对他的干扰。
“穆爷那边，怕是不乐于见到先生在毕小姐身上分心。”纪炳峰说。
一开始带毕辛姮回来，景司并没有跟他们说过什么，只吩咐要照顾好她。但对他们来说，只有他才是他们的主人、上司，所以不管遇到任何事，他们第一个考虑的便是他。但是既然带得了那个女人回来，他就有责任将她安排好。
景司看着纪炳峰，沉吟半晌，还是沉声开口。
“穆茜知道她的存在。如果知道她还怀了我的孩子，只怕穆茜不会轻易放过她。把他们放在我身边，是最安全的。”
“她只能待在9号公馆。”景司一字一顿，不容置喙。
“纪叔，我需要你们做的，是在孩子出生前顾好她，护住她。”
纪炳峰笑笑，颔首，不再过问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或者是毕辛姮想要伤景司性命的恩怨。
景司只管去做，他们誓死跟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是他对景司带个陌生女人回家还要领证的行为过于紧张敏感了，才导致了今天的逾越。
“明白了，以后，先生请放心。”
每天需要处理的公事繁多，景司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耗在家里。纪炳峰出去后，他整理好自己，紧跟着出了门。
斜对角的房门紧闭，里边不见丝毫声响。景司抿唇，收回视线提脚正欲下楼，那道房门起了轻微的响动。偏头望过去，毕辛姮穿着整齐，面色泠然出现在房间门口。
景司步子顿下来。
毕辛姮站在门口，冷静而漠然与驻足在楼梯口的男人对视。
眼前的男人高大挺拔，一身三件套黑色西装穿着一如既往的严肃沉闷，袖扣一丝不苟紧扣着，浑身上下透着符合他身份的浓郁矜贵气质和距离感。
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现实就是这么可笑，他们以一种最荒诞而戏剧的方式纠缠到了一起，入侵到彼此的生活。而今天，会成为他们领证的日子。
她答应领证了，配合地，衣装得体地。
他记得接她回来那天说过随她，但不是现在，那她，总要好好地活着，等到那一天。
她不确定到他真正愿意随她处置的时候她是否已经拥有了下手的勇气，但是她愿意赌一把。赌这个世界，还是存在善恶终有报的可能。如果到那个时候，她还是下不去手，总会有其他办法来做个了结。她相信。
有句话他说得没有错，活下来的人都是痛苦的，在亲眼目睹毕辛宇永久地阖上双眼的那一刻她就清楚知道这个道理。
但是她还是答应了他，会好好地活下去。
毕家只剩她一个了，他希望她能坚强地活下去。他眼里的祈盼太过炽烈了，炽烈到她没有办法跟他吐露心声说，姐姐已经不想独活了，你放心地走，姐姐很快就会去陪你，不让你走得孤单。
明知道会痛苦，她还是答应了，那她就要拼尽全力活下去。
人这一辈子，不都是会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的么。如果她一时的允诺留给她的是无尽的痛苦折磨，那她，认。
身后走廊窗外的绿色枝桠几乎要探进来，毕辛姮面对着景司，朝他走过去，一步一步，直到在他面前站定。
她还是不认为他们之间是扯平的关系。那天被景司带进屋的是她，或许是真的因此让她躲过了别的不好的遭遇，但是，他也对她施行了本不该她承受的恶劣行径。他和胡二爷的那群人，没什么高低贵贱可分。
“说过随我，意思是你的命归我，对吗？”毕辛姮唇瓣动了动，幽声问他。
景司面色不动，嗓音清冽，“我也说过，不是现在。”
“五年为期，到那时候，我要怎么做，我说了算，你无条件配合。”毕辛姮缓缓抬头，双目木然，“我可以等到那天吗？”
景司有瞬间怔忪。他看着毕辛姮，眼底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半晌，他动了动唇，却是答非所问意味深长：“你知道我过去多少个五年了么。”说话间眸底有毕辛姮看不懂的晦涩情绪，他深深看了眼毕辛姮，随即转身下了楼。
景司和毕辛姮的领证并不需要隐瞒，相反，似是有意而为之，毕辛姮成为9号公馆女主人的事情，宣扬极快——从外头领证登记回来，9号公馆里的所有佣人都一改往日毕小姐的称呼，称毕辛姮为夫人了。
毕辛姮没花什么时间消化这个称呼，也大概猜到其中用意——
9号公馆女主人的身份，便是对她而言最有力的庇护。
景司能混到如今的身份地位，得罪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倘若只是一个住在9号公馆名不见经传的女人，不见得不会有人随意动她妄图敲山震虎给他下马威或是挑衅他，毕竟随便一个身份普通的女人对景司而言，即便遭难，除了可能会让景司面上无光，但也不至于让景司大动干戈去报复。但若身份是景司公开的名正言顺的妻子，则外人看着难免会多一分忌惮。
景司代表的是穆爷的势力，即便是胡二爷的人，也不敢明着无端起冲突。即使真存了对她不利的心思意图找她麻烦，介于景司妻子的身份，也会有所顾忌。
而真要给景司找麻烦的人，必然也不是好糊弄的。所以即便彼此都心知肚明两个人不会成为真正的夫妻，也还是假戏真做去领了证。
毕辛姮不在意那纸证书上写着她跟谁的名字。这辈子，她早就不指望能像很多平凡的女孩子一样找到个相互喜欢的男孩子结婚生子然后白头偕老了，跌跌撞撞活到现在，连活下去的信念都曾经丧失的人，是不会还有心力去奢望一些飘渺的东西的。
从楼下大厅佣人们的一片问候的“夫人”声中，毕辛姮回了自己房间。
她会顶着景司夫人的身份好好活下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一个五年不够，那就两个。她现在，等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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