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惜足足缓了三口气,呆滞的表情才重回平静,可仔细观察,她那张美得凌厉张扬的面容上,还是有着几分微不可查地僵硬。


    当年她刚进宫,因不懂宫里的弯弯道道,而被有心人设计,害得她差点牵连家人时,她都能临危不乱,没有这般慌乱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也算是沈桐的过人才能了。


    沈惜赶紧端起茶杯,喝口茶水压压惊,随后才迟疑地:


    “你刚刚说,你说你把萧美人,误看成阿娘……才追着她不小心落了水?”


    最后三个字尾音上扬,充斥着浓郁的难以置信。


    沈桐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是啊长姐,你仔细看萧美人的背影,上半身单薄偏瘦,行动间又有弱柳扶风之姿,再者她今日刚巧又穿了件绛紫色外袄……”


    沈桐眼睑轻垂,长而浓密的眼睫颤动,伴随着呼吸,仿若蝴蝶轻轻扑扇的翅膀,在面颊上投下两道扇形阴影。


    他似乎说到了自己极为伤心之处,整个人都罩着一层淡淡的悲意。


    “娘亲走得那段时日里,也是如她这般模样呢……”


    萧美人:……


    这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闻言,沈惜也随着沈桐一番话沉默下来,她把视线移到萧美人身上,犹带几分打量与审视,面无表情,平静地令萧美人背后汗毛直立。


    萧美人忙不迭地把头低下,就差没贴着自己的胸口了。


    她噤若寒蝉,心里想着以后一定要绕着这两姐弟走,他们脾气是一个比一个怪,指不定哪天忽然就要了她的小命,也不无可能。


    “听你这么说,萧美人倒真有几分像娘。”沈惜遽然说道。


    这话吓得萧美人扑通一下,又重新跪下,双手交叠在额前,磕在地面上。


    “回贵妃娘娘,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沈惜轻笑出声。“


    我阿娘身子骨本来就弱,生我阿弟那年又留下病根,即便是爹后来请到江湖上有名的神医,最终也没能将阿娘留下。”


    “阿娘去世的那年,我阿弟才三岁,在本就是最依赖阿娘的年龄,偏偏没了娘。我阿弟心底就此落下阴影,害怕再去接触与阿娘有关的东西。”


    “如今因你再次想起与阿娘有关的记忆,以此聊以藉慰,你也可以算得上是做了件好事。”


    萧美人的回答,仍然是方才那句:“臣妾不敢。”


    沈惜见此便也不在多说什么,只道:“罢了,今日之事总归不在于你,没其他事你便先回去吧,日后也可以常来惜朝殿走动走动。”


    “……是。”


    萧美人规规矩矩应是,在自家侍女的搀扶下,一步步地退出惜朝殿,直至走远,周围不再有别人。


    天色不知何时放了晴,暖阳自天空温柔地倾撒。


    “记住,今日我与沈小公子之间发生的事,还有在惜朝殿内的对话,你全给我烂在肚子里,不准给任何人泄露!否则我决不轻饶。”


    长廊下,萧美人厉声对自家侍女警告。


    虽然心中有疑,但侍女小声应下,并保证守口如瓶。


    萧美人一直紧绷的心神,到现在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隔着笔直长廊,她望向惜朝殿所在的方向,目光越过宫墙,眼前似是又出现刚刚发生的一幕幕。


    不论沈小公子是否真的因她心生欢喜,但她的确因沈小公子,才躲了过贵妃娘娘的责罚,还得到与贵妃娘娘交好的机会。


    到头来,反而是她亏欠沈小公子人情。


    再回想沈小公子今日的种种表现,落水前与落水后宛如两个不同的人一般……


    无论如何也令萧美人想不明白,为何会有此反差。


    那人慵懒躺在软轿中,眉眼弯弯的模样,哪里还是什么纨绔。


    反倒像是一尊玉人,只消一眼,就想让人把他藏起来,万般虔诚地去呵护他。


    与此同时,惜朝殿内,沈惜遣退所有宫仆,只留下她与沈桐二人还留在殿中。


    刚刚煮好还冒着浓厚热气的姜茶被推到沈桐面前。


    沈惜好整以暇地睨他一眼,“说吧,你倒是想做什么?”


    沈桐眨巴眨巴眼,欲开口,却又被沈惜抢先道:


    “别再拿其它当做借口,我知道你刚才在说谎。”


    装傻充楞的话语强行咽回腹中,沈桐心想,不愧是书中的反派之一,情急之下出的下策果然对她不起作用。


    如此……沈桐立时收起懒散的态度,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冲沈惜赞道:


    “还是长姐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回换沈惜姿态懒懒,“你小时候一张开嘴,我就知道你是饿了,还是拉屎了,现在还想骗过我?”


    “咳咳、咳咳咳——”被沈惜突如其来的糙话给呛住,沈桐哭笑不得地:“长姐,注意一下,你现在好歹还是贵妃娘娘啊。”


    紧接着,沈桐面容一肃,姜茶升腾起来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长姐,你可知我们沈家,如今很危险吗?”


    沈惜下意识撑直身子,拧起眉头,“你在胡说什么,有人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了?是谁?郭家的人?”


    盛安郭家。


    其当今家主郭钱乃是户部掌司。


    虽算不得什么根深叶茂的大家氏族,但胜在郭家人丁旺盛,家中子孙后辈较多。郭钱为人又圆滑,进退有度,交友广泛,在朝廷中也混得开。


    在郭钱而立之年,正值事业、名誉丰收之际,其夫人又为他诞下一名麟儿,因此深得郭钱百般宠爱,说是娇生惯养也不为过。


    而那名麟儿正是原主的狐朋狗友之一。


    两人关系最为密切,无话不说,没少一起干过坏事,盛安城内的四大纨绔之名,就被他们两占去其二。


    因此沈惜在听到沈桐所言后的第一反应,是以为沈桐从郭家小子口中听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言传。


    不过沈桐摇摇头,道:“和郭康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一些猜测。”


    “前些日子,我和郭康外出游街时,在路上看见一名状若疯癫的女子,死命拉扯着另一名男子,说自己怀了对方的孩子,要对方负责。”


    “那名男子当然不肯,指着那名女子说‘你的肚子如此平坦,怎么可能怀了孩子?’。”


    “然而此时,路过一名老先生,刚好是某医馆的大夫,现场替那名女子把脉,果真是滑脉,而且足足有三四月大小。那女子的肚子看起来平坦,只不过是因为胎儿太小,不显怀而已。”


    说到这里,沈桐目光十分郑重,“长姐,我在落水之前,曾与萧美人离得很近,她下意思护住肚子的动作,以及走路的姿态,与那疯癫女子下意识间的动作很像,十有八九,萧美人她也……”


    沈桐语重深长,“有身孕”三字无需说出口,沈惜已然陷入沉思。


    他便安静下来留给沈惜好好思考的空间。


    随后端起姜茶,试探性地喝下一口,浓厚中带点辛辣的味道,霎时呛得沈桐差点吐出来,慌忙捏起几枚放在食盘中的梅子,塞进口中,又酸又甜,这才压下嘴里那股子怪味。


    沈桐不由得有些怀念现代的医学发达,什么小感冒,吃几粒感冒胶囊睡上一觉就好。


    但他偏生在原主落水后穿过来,身子骨正虚弱,古代医学体系又落后,不喝上大几幅中药,别想下床活蹦乱跳。


    思绪不知不觉飘远时,耳畔边传来沈惜的说话声:“……能让萧美人怀孕的消息,半点不透露到我这里来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能做到了。”


    沈桐恍然回神,“他啊……是啊长姐,你看,他现在连萧美人有孕的消息都不愿意告诉你了,这是在提防你呢?还是在提防沈家呢?”


    “如今林太后寿诞将近,要不是我赶来得及时,长姐一不小心害得萧美人流产,谁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发生。”


    帝王无情。


    沈惜在入宫前就明白这一点。


    可是在后宫这么多年,那些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两人相处时的脉脉温情,并非都是虚假的。


    她到底是动了几分真心。


    他对沈家的宠信,以及对自己的有求必应,温柔宠爱,多多少少还是蒙蔽了她的双眼。


    仔细想来,他的孩子那么多,然而却没有一个是她的。


    沉闷地酸涩不由自主涌上心头,沈惜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她的美本就是偏明艳,张扬那一卦,宛如盛开在山间大片大片的红杜鹃。


    表情一旦冷下来,又让她的美,变成了另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的极致。


    但这并没持续多久,沈惜转眼又恢复成懒懒的样子,仿佛刚刚都只是个错觉。


    沈惜说:“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但愿能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吧。


    沈桐放松地向后靠去,但后背还没碰到软垫,沈惜的一句话,又让他重新把背给挺直了。


    “我怎么觉得,你有哪里怪怪的。”


    沈惜说着,双眼微眯,像是在看自家那只乌云盖雪似得,左右端详,看哪里好下手。


    “以前爹和娘惯着你,我与阿梧也从没让你为家里担忧过,只求让你快快乐乐过活。没想到,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家的小混蛋,居然主动关心起家事了?”


    沈桐闻言,心头猛地一紧。


    坏了,不小心演过头,人设要艹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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