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含章的床上有一条鸳鸯被。
此时,这鸳鸯被正不停震颤着,半截儿已耷拉在了地上。
这是一条蚕丝锦缎的鸳鸯被,京城曹记布庄数百贯钱定做的苏杭样式。
之所以叫鸳鸯被,除了它上面绣着一对彩羽鸳鸯,还因为它下面裹着一对人间的鸳鸯。
人们不常把有情人叫做鸳鸯么?
亡命鸳鸯、苦命鸳鸯、乱点鸳鸯、双鸳鸯、浴鸳鸯......
此时的鸳鸯被里,也缠着一对鸳鸯——晏含章与方兰松。
这是一对三书六礼、名正言顺的合法鸳鸯。
良久之后,这床鸳鸯被才依依不舍地息了鼓,满屋子旖旎的气味标志着,这两人刚在此处行完了鸳鸯之礼。
马上开春儿,鸳鸯被里暖烘烘的,屋里仍燃着炭盆,银丝碳烧得足足的,但刚下了汗,方兰松仍觉着有些冷。
他睡得不大安稳,朦胧地说了几句话,便扣着肩膀,往晏含章怀里靠。
睡着了的方兰松,同清醒时简直就是两个人,晏含章把人往怀里头搂了搂,便不争气地睡意全无了。
美人在怀,谁舍得争气?
晏含章轻轻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扯了一点,方兰松的后背就露出来了,他微微动了下眉头,又往晏含章怀里靠了靠。
如此这般拉扯了几回,晏含章甚是满意,用指尖儿描着方兰松的蝴蝶骨,又把鼻子埋在他头发里深吸了一口。
瞧瞧瞧瞧,乖得跟猫儿似的。
我家郎君貌美如花。
我家郎君爱我如命。
我家郎君乖巧贤良。
我家郎君从不打人。
......
后半夜,方兰松又醒了,察觉有异样,发现枕边这人的手正在自己这儿不安分地动着。
屋里的炭盆爆了几颗火星子,噼里啪啦的。
他嗓子已有些沙哑,翻了个身,抱住个被角,颇为痛苦地道:“怎么还来?”
晏含章轻轻含着他的耳垂,吐出的话极温柔:“不是说好了,两次么?”
方兰松往床里头挪了挪,蜷着腿:“我后悔了。”
晏含章揽住他的腰,把人拽进自己怀里,翻身压上去,挑了挑眉,“求我。”
方兰松尚未完全清醒,闭着眼睛敷衍他,“求你。”
晏含章把身子贴上来,一下一下地磨着,“叫人。”
“人......”方兰松迷迷糊糊地回道。
身上各处都疼,他闭着眼睛,只盼晏含章是发了癔症,一会儿就能停下来,好让自己接着睡觉。
晏含章怎么肯停,嘴里黏腻腻地亲着,像是还不知足,又顽皮地舐了一下人家的耳朵。
“咚——咚!咚!咚!”
街上,更夫敲着木锤走远了,不知谁家传来几声犬吠,无意间应和着更夫的节奏。
已是四更天了。
方兰松把眉尖儿拧得死紧,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受刑似的,死不招供。
床上拉着两层纱曼,也不知是用什么纺成的,清冷月光透过去,竟立时变得浓郁起来。
方兰松不搭晏含章的话茬,轻轻用手推着他的胸口,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
他转过脸去,尽力躲避着那片温热,却又被捏住下巴正了回去,强塞进来比刚才更甚的温热。
胸口的浅沟正巧接住一捧月光,那捧月光又随着喘息带来的起伏溢出来,全身便像是浸在牛乳中一般。
窗外没有征兆地起了风,冬日里,京城是刮北风的,荒蛮又粗暴,打在人脸上,能生生划出几道小口子。
京城晚上没有宵禁,即使像这样刮风的后半夜,路上仍然有叫卖的提茶壶人,佝偻着裹紧袄子,手里提一个长嘴的大茶壶,肩上还挑着几盏有豁口的茶碗。
街口石桥边,搭着一个破烂的馄饨摊,锅盖一开,热气熏得人直眯眼。
这样的冬天,人们都在寻找一抹温热,得了那温热的人,便上瘾一般的贪婪凑近。
京城干燥,在这样的京城起的火,人家叫干柴烈火。
床头放着一盒药膏,很好揉开,碰到人身上的热乎劲儿,马上就能变成黏腻的水。
晏含章亲自配的药膏,别处可弄不着,闻着还有淡香,讲究得很。
只是,乍一涂上的时候,冰凉冰凉的,从里到外,让人忍不住打个激灵。
方兰松难以自控地在嗓子眼儿里叫了一声,彻底清醒过来。
他把手抵在晏含章胸口,咬着牙恨恨地道:“晏、含、章,你大爷!”
事情是这样的。
方兰松是晏含章的正牌郎君,这是毋庸置疑的。
京城要价最高的潘大娘子给保的媒,当日下聘时,足有十几个涂了红漆的沉香木箱子,把玉丁巷那破烂的小院儿堵了个严严实实。
晏含章住在汴京城最富庶的桃花巷。
桃花巷隔着一座桥,便是玉丁巷,那里住的都是一件衣裳七八个窟窿还要穿上好几年的穷苦人。
方兰松便在那里住了十几年。
成亲之日,那就更不必说了,什么十里红妆、高朋满座、推杯换盏、吹拉弹唱......
你就想去吧,任何一个未成亲的男子或是女子幻想中的那些东西,都能在他们的婚礼上找到。
那一日,方兰松选择了坐花轿,还专门要了个长得拖到腰间的大红盖头,愣是没在宾客面前露脸,原因是“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京城民风开放,成亲之后,双方也可以商量着到谁家去住,若是小两口儿想独自过蜜里调油的小日子,也可另外置了宅子搬出去住。
因为这个,俩人便不必同晏含章的爹娘住在一处,他那后娘把牙都咬碎了,也没办法给方兰松摆长辈的款儿。
晏含章把自己的宅子重新修了一遍,别说其他装潢,就只是门口飞檐上的琉璃瓦,那都是千里迢迢专门从别处运来的。
成亲当日,玉丁巷的那些人来蹭吃蹭喝,直说方兰松是走了狗屎运,捡着这么个好亲事。
晏含章是个神医,一个巨有钱的神医。
有钱到什么地步呢?
桃花巷出来,沿着裕成河往东走,一直到潘家酒楼,往西到穆记铁匠铺,大半条街的铺子都是他家的。
准确来讲,应该说都是他的。
旁边儿海州的怀县上,他还有一大片盐场,家底儿殷实得很,有回朝廷收军费,晏含章一个人就捐了三十万贯钱。
他爹不争气,年轻时候吃了好几年的软饭,后来吃得骨头都软了,任凭那个会唱艳曲儿的续弦后娘随意算计他。
现在分了家,两处宅子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离得虽近,却很默契地互不搭理,除了老爹过寿这种必须要到场的日子,一年也见不着几回面。
现在的晏含章这么有钱,却不是因为他行医收费太贵,他的这些钱,都是那个死去的亲娘留给他的。
亲娘经商很有一套,又精得很,悄默声去衙门做了公证,哪些铺子该是他晏含章的,旁人一间也拿不走。
京城的人都知道,晏小神医看病不论贫富,只要去了,就一定能给你看好,而且,绝对不收诊金,只要你帮他办一件指定的事。
起初,人们还以为是要帮他干什么杀人越货之类的勾当,不太敢来,后面发现,晏小神医让办的事,都是跑跑腿给人送点吃食之类的小活,便都放了心。
晏含章跟方兰松自幼便相识,用他的话来讲,那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知根知底、天造地设。
当然了,方兰松可不这么认为。
小的时候,这俩人也许有过那么一段亲昵的好时光。
不过,用方兰松的话来讲,那便是他“开裆裤缠住了小脑仁儿,瞎了眼盲了心,现在一想起来就吭哧吭哧直反胃”。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这辈子都跟晏含章此人势不两立。
至于方兰松为何应下这门亲事,又为何乖乖进了晏含章的洞房,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每次一遇见玉丁巷的人,方兰松都要皱着眉头跟人家解释上半天,说晏含章“衣冠禽兽无耻至极”,“就是一个假正经的臭纨绔”,以及“苛待夫郎不给饭吃”云云。
不给吃饭是假,是方兰松不愿与他同桌吃饭。
苛待夫郎却是有几分真,毕竟方兰松身后的某朵部位,现在都还在隐隐作痛。
更别提新婚之夜那一床榻的血了。
床榻之上,晏含章一副要把身下人捅穿撞碎的架势,方兰松则骂骂咧咧地流着泪,怎么瞧也不像是恩爱的样子。
若是有人问,这是不是夫夫之间的房中情趣?
那却也不是。
怎么说呢?纯粹的交易罢了。
至少,方兰松是这么认为的。
也不知道方兰松为何这么能闯祸,每次都算得上是震地塌天,以至于需要的补偿金、封口费之类的,即便是把整个玉丁巷的铜板都搜罗起来,也够不上这些钱的百分之一。
既然如此,家里这个现成的钱袋子,方兰松只能咬着牙用一用了。
代价便是,自己得先被钱袋子“用一用”。
刚开始的时候,方兰松是很抗拒的,毕竟,这事儿似乎有些没尊严。
但次数多了,也便想开了。
交易嘛,双方总得付出点什么。
再说了,这不比日日早起到街上摆摊儿卖煎饼挣得多?
牙一咬,心一横,放马过来吧。
不过,每回一上了床,方兰松那早已丢到裕成河里的尊严,似乎又悄默声回来了些许,死活不肯配合晏含章,搞得每回都跟不合法似的。
这一次,方兰松要的钱格外多。
晏含章心里美极了,他半眯着眼,伸出两根指头:“钱多,得加价,两次。”
方兰松着急用钱,就算是三次,那也得答应。
不过,照例到了床上便有些后悔,前半夜被他折腾了一次,身上早就跟散了架似的,一动也不想动了。
晏含章可不管他想不想动,反正自己动得挺起劲儿。
床的声音不大,这是晏含章专门找上好的工匠做的,样式也是独一份儿。
一摇起来,不会“咯吱咯吱”的响,而是会发出木头相击那种沉闷又好听的声音。
晏含章最喜欢这种声音,可惜不能日日常听,只有方兰松来要钱时,才能让它鸣奏上几曲。
他咬着身下人的唇,动作得更快了,不依不饶地问人家:
“小混混,想一想。”
“要叫我什么?”
“嗯?”
身下那被折腾得半死不活的人不停哼唧着,几句话断断续续从口里泄出来,终于求饶似的道:“哥...哥哥......”
晏含章:“要哥哥如何?”
外头的风止了,四下里静得很,床板响得愈发急促,显得这些要出口的话更加难为情。
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方兰松:“饶了我......”
瞧瞧,让说啥说啥。
听话!
从他那衣冠禽兽的“哥哥”身下捡回一条命,方兰松抱着被子缩在床角,一双眼睛红得简直快要滴血,眼泪汪汪地咬牙切齿道:“老流氓!”
炭盆儿里的碳燃得差不多了,屋里却比之前更热,两个人身上都浮着一层汗,一个恨恨地瞪着眼,一个身上亵衣破了好几处,瞧这架势,跟打了一架似的。
床头有一叠绢布帕子,雪白的,一角绣着松枝,是晏含章亲自画的样式,说是象征着他家兰松。
他伸手摸过来一方帕子,捉住方兰松的足踝,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自顾帮他拭着腿上的东西,口里餍足地嗔道:“小白眼狼!”
“哥哥我年方十九,哪里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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