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青,帮我把那簸箕拿过来。”
“哎哟,祖宗,你小点儿声,”那个叫乐青的小厮急忙摆手,“方少爷好容易来一趟,现下正睡着呢,别瞎叫唤,仔细咱家少爷收拾你。”
最先说话的那个小厮叫乐靛,他接过乐青递过来的簸箕,吐了个舌,“怕什么,方少爷早走了。”
“啊?天还没亮透呢,”乐青张大了嘴,“昨儿晚上,我瞧见钟管家让伙房烧了好几回热水,一直折腾到五更天,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也不嫌累。”
两个小厮都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贪长的时候,尤其是乐靛,棉袄袖子都短了一截儿,他抱着扫帚靠到乐青旁边儿,捣鼓了一下他的胳膊,“你懂的还挺多。”
乐青闪着身子躲他,“说什么呢?”
“伙房准备着饭呢,都是方少爷爱吃的,”乐靛一副狗皮膏药的架势,跟着往人家身上靠,“咱们家少爷呀,留不住人。”
钟管家正端着朝饭过来,听见这句话,赶紧小跑了几步,抬高嗓音在两个小厮身后呵斥,“干什么呢?”
两个小厮也不怕钟管家,闭上嘴相视一眼,便各自扫地去了。
钟管家无奈的叹了口气,端着朝饭进了内院,在正房门口停住,伸着脑袋,竖起耳朵听屋里头的动静。
没动静。
自家这傻少爷啊,枕边人都跑了,还沉沉睡觉浑然不知呢。
“唉,留不住人啊。”
他用胳膊蹭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进去,把朝饭放在外屋的桌子上,扭头往里屋瞧。
正好对上晏含章幽怨的目光。
晏含章松垮地穿着亵衣,露出一小片胸脯,半躺着斜倚在床栏上,“什么留不住人?”
“少...少爷,您醒了?”
许是刚睡醒,晏含章的嗓子颇有些沙哑,听着却比平日里更勾人,“我留不住谁?”
“没什么,您听茬了,快来吃点东西吧。”
钟管家弯腰把碗碟往桌上摆,“厨房专门给您做了补汤,趁热。”
“补汤?”晏含章已经起了床,在架子前挑着衣裳,“我何时需要喝这个了?往哪补?补什么?”
钟管家知道,这是方少爷走了,自家少爷心里有气,就顺着他说,“少爷精壮着呢,只是昨儿晚上折腾了一整夜,一定累着了。”
说着话,钟管家忍不住往地上瞥,脏污的帕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青天白日的,硬是红了一张老脸。
“方少爷又走了,”钟管家说出这话就后悔了,硬着头皮往下说,“这回走得晚,我晨起的时候,正好瞧见他翻窗户。”
晏含章常想,自个儿可真是个大善人,对这位脑子缺根筋的老管家不离不弃。
他拿过一条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随意地系上,在桌边坐下,推开补汤,抬起勺子搅了几下面前的鱼羹。
“真够偏心的,”晏含章斜睨了钟管家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不满,“一桌子都是旁的少爷爱吃的,自家少爷就这么一碗鲈鱼羹。”
钟管家知道,自家少爷在仙山呆了八年,与世隔绝的,年近弱冠,身上仍带着孩子气,得哄着来。
他给晏含章夹了一筷子海米煨鹌鹑,嘴里低声嘀咕,“这不是少爷您吩咐的么?”
而且,这鲈鱼羹也是方少爷爱吃的。
“想什么呢?”晏含章指了指远处的一碟水晶烩,示意钟管家给他往跟前挪挪。
钟管家低着头把那碟水晶烩挪过来,“少爷...今儿这身袍子真好看。”
少爷生得俊美,对外表格外在意,今儿这一身衣裳看似是随意在架子上拿的,实则是早就配好的。
每个月,布庄的掌柜都会亲自来府里,给晏含章挑衣料以及样式,有时候翻过一遍,没有满意的,晏含章便会提起笔画图样,让布庄照着做,因此,他的衣柜里很多都是京城独一份儿的款式。
总之,少爷很好哄,夸他衣裳好看就对了。
“是吗?”果然,晏含章嘴角默默上扬一些,腰也坐得更直了。
吃下大半碗鲈鱼羹,晏含章没头没脑地开了口,“钟叔,去跟着他。”
钟管家顿时如蒙大赦,“少爷放心。”
说完,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
晏含章没胃口,又吃了几口羹,便蹬掉靴子,和衣在床边儿躺着,闻见被子上方兰松的气味,心里有点儿莫名的酸楚。
怎么有一种独守空房的感觉?
日头很高了,外院儿也热闹起来,听着外面小厮们的吵闹声,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没头没尾地做了个梦。
梦里,才十岁的小方兰松在桥边等着他,见他过来,眼睛都亮了,雀跃地叫了声“阿宣”。
阿宣是晏含章的乳名。
他跑过去,方兰松却转身就走了,他伸着手,怎么也抓不住,就也跟着跑。
跑着跑着,脚下就踩空了,下坠了一会儿,又落到了实处,一睁眼,就是现在这样长大的方兰松了。
方兰松站在京城潘家酒楼的顶上,眉眼弯弯地对他笑着,然后缓缓扯开腰带,把外衫扔下来,只剩一层单薄的亵衣。
......只见他腰间绑了一圈儿火药筒,叫嚣着要炸掉这噬骨销金的潘家楼。
晏含章看到自己在京城众人的殷切期望之下,舍身去劝方兰松,终于在脱掉自己上身全部衣衫之后,才堪堪打动了他。
洞房花烛,晏含章趁着方兰松酒醉,把人捆住手脚,然后在他身上搜一种据说很毒的毒药。
他看到自己把方兰松牢牢压在身下,手在他身上一寸寸仔细摸索着。
“毒药就在我身上,阿宣。”
方兰松被紧紧束缚住,却用一种看猎物的眼神盯着他,晏含章不停吞咽着口水,尽力把持自己,尽职尽责地搜寻毒药。
嘴里、头发里、肚脐里、大腿内里......
晏含章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他的毒,越动越热,最后已经热得快要受不了了。
只听方兰松在他耳边低语,“你以为,若不是我愿意,你能这么轻易便绑住我?”
方兰松突然笑着挣脱开枷锁,紧紧贴了上来。
正当晏含章准备为潘家酒楼献身的时候,耳边方兰松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苍老。
......越来越烦人,还一直叫他少爷。
少爷,少爷。
叫魂儿似的。
晏含章一睁开眼,就瞧见了钟管家的脸,梦里梦外落差太大,他一时接受不了,抬手揉着眼睛,顺便挡一挡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钟管家躬着身子,一脸的关切,“少爷,白日里睡觉要拉好床幔,不然容易梦魇。”
“没事儿,”晏含章站起身,梦里的余韵还未散去,亵衣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觉得口干舌燥,便走到桌边,端起一盏冷掉的茶抿了一口。
小的时候,他很喜欢跑到玉丁巷,钻进方兰松的被窝赖着,有几回,还缠着让他抱自己睡觉。
那时候的方兰松十岁出头,抱着有些硌手,如今虽不如自己壮硕,抱起来却已经很不一样了,尤其是某些时候不自觉紧绷起来的肩背,以及几欲撑出,却被自己牢牢禁锢住的蝴蝶骨......
晏含章又回味了一下梦里的情形,仰头猛灌一盏茶水,这才坐到椅子上,嗓音微嘶地问钟管家,“他做什么去了?”
“方少爷去码头见了个男子。”
“男子?”听见这两个字,晏含章瞬间竖起了耳朵。
“是,个头跟他差不多,好像是在码头搬货的。”
“长什么样儿?”
“没瞧真切,”钟管家微微拧着眉,“看着像玉丁巷那个叫什么音的。”
“商景音?”
钟管家点点头,“好像是。”
对于这个商景音,晏含章却是颇有些感慨,“他以前,也是个富家公子。”
“是么?”商家落魄之前,钟管家一直在晏家的乡下,因而不熟悉商家,更认不出长大的商景音了。
“那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瞧着衣裳破破烂烂的,跟方少爷,”钟管家紧急闭了下嘴,换了个说法,“还不如方少爷的衣裳好。”
瞧着晏含章皱起的眉头,钟管家觉得自己换的这个说法也不是多么高明。
“那商景音正扛大包呢,方少爷就坐在旁边等,托着下巴看他,还给他擦汗。”
晏含章抬了下眼皮,挑了个重点,“擦了几回?”
“两...两回,”钟管家缓缓伸出两根指头,接着又伸出第三根,“好像是三回。”
晏含章一边儿眉尖动了一下,“接着说。”
“等商景音干完活,方少爷便拿出个钱袋子,把里头的银票都给他了,两人清点一番,到商行换了银子,然后去了秦府。”
“秦府?”晏含章问,“吉庆巷秦府?”
“是,”钟管家接着说,“秦府的老管家进去通报,就是那个花白胡子的老丁头。”
“酒量差得不行,还老是来找我喝酒,上回......”
听着钟管家越扯越远,晏含章轻轻敲了一下桌子,“钟叔,说重点,方少爷跟那男子。”
“那男子”三个字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钟管家拍了下脑袋,“哦,你瞧我,老丁头进去,过了一会儿,秦家老太爷和老夫人便都出来了,然后,商景音便把那一小箱子钱递了过去。”
“秦老夫人似乎挺嫌弃他的,连门槛都没迈出去,秦家门阶那么高,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骂了商景音几句,说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说什么‘不要脸’之类的。”
“方少爷听了那话,当时便冲上去了。”
晏含章头有些痛,“他又跟人打架了?”
“那没有,”钟管家一扬手,“被商景音拦住了,方少爷还挺听他的话,真就没动手。”
晏含章往椅子上一坐,手撑着额头,“这有什么可强调的?”
钟管家不敢接这话头,就继续往下说,“送完钱,两人买了几个胡饼,并排坐在码头边吃,然后商景音又去干活,方少爷便回玉丁巷去了。”
“好,”晏含章揉了揉脑袋,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挺好的,那胡饼我尝过,挺好吃的。”
钟管家在旁边儿杵了半盏茶的功夫,晏含章实在是忍不住了,正要开口提醒他“该干嘛干嘛去”,就见钟管家一拍大腿,“哎呀,少爷,方少爷会不会在外头...养了小的?”
晏含章被吓了一个激灵,“什么小的?哦,你是说卯生?”
卯生是个孤儿,被方兰松捡到,便安置在玉丁巷照顾着,当弟弟养。
“他哪用得着那么多钱?”钟管家摇着头,“您方才说,那商景音之前是个富贵少爷?”
“是啊,商家可是前朝王爷的姻亲。”
钟管家一拍手,“那就对了,少爷,话本里不是常有么?”
“落魄少爷吃尽苦头,大冬天在街上快冻死了,突然遇见了个贵妇人,带他吃上一碗热汤面,然后置个宅子养起来。”
“方少爷每次要那么多钱,可您瞧他身上,一直都是之前那些粗布衣裳,兴许是把银钱给那小白脸了。”
“少爷,您说方少爷不愿意在咱们府里住,会不会是同那小白脸......”
晏含章听不下去,无奈地开了口,“要真是他养的小白脸,干什么还让他去码头做工?”
“也对,”钟管家低头沉思,“还是少爷您英明。”
没等晏含章说话,钟管家又拍了下手,“哦,少爷,话本上也说过。”
“这要想套住旁人的心,有时候是要装一装高洁的,若是想要钱,便要适当做出一副......”
“钟叔,”晏含章仰头看着钟管家,“您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少看点那种东西,身体能受得了么?”
钟管家捏了捏衣角,“少爷,我看的那可都是正经话本......”
......
第二天,晏含章一大早就去了医馆,毕竟是个郎中,虽不靠这个挣钱,但也不能太不务正业。
这医馆就开在潘家酒楼那条街上,叫“岁安堂”,去年晏含章从仙山学医回来,就开了这么间医馆,平日里若是没有病人,便去潘家酒楼里吃酒,方便得很。
十一岁那年,晏含章的亲娘去世,家里闹得很不愉快,他险些叫他爹打死,一个大雪的晚上,被后娘塞进马车,送去偏远的仙山学医。
等去年再回来,方兰松就变了,跟与他不熟似的,说话都用上了敬语。
再一打听,乖乖,连亲事都定了,上赶着给人家做妾室。
更气人的是,对方还是个想得比穿得花的臭纨绔......
正回忆着,衙门的师爷进来了,说是头疼,给他扎上一针,当时就见好了。
别的不说,晏含章的医术在京城那是数一数二的。
师爷脑袋舒坦了,对晏含章眯眯眼,“我懂,我懂,马上把您家方小公子放出来。”
晏含章一根银针还未收进袋子,差点儿扎了自个儿的手,抬起头来,一脸错愕,“他又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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