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自觉分开,让路。
村长拄着一根木拐杖,陈旧的灰袍鼓起硕大圆包,七串珠链叮叮碰撞,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只臃肿的老年章鱼。
两条细长的触腕拖到水泥地上,无比艰难地、又笨重地缓缓游曳至床边。
掌心触摸孩童烧红的脸颊,往下挑开衣领。她拿出一支精美的银白色三角锥物,尖端正对皮肤,呲一下戳破胸膛。
——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
血流了出来。
犹如获得上好的墨汁,年过半百的老女伸指蘸取,仰头于半空中比划。
先是一条弯线,向上竖勾。
另起一道饱满的弧,再作第二条弯线,两端画圆。接着添上第三条线,尖锐的三角形。第四条线、第五条……
须臾间,手指幻化毛笔,弯弯曲曲的线条以常人完全无法想象、无法参透的角度与力道混沌交织,速度快得使人眼花缭乱。
没有人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如同没有人知道村长究竟画了什么。
大家回过神时,她已恢复佝偻坐姿,高声吟唱:“■■■■■■■■”
村民们齐声跟唱:“■■■■■■■■”
“■■■■!■■■■■!”
“■■■■!■■■■■!”
“■■!■■■!■■■■■■■!”
“■■!■■■!■■■■■■■!”
一片齐整苍老的歌声中,村长转动眼珠,弯腰从脚边竹笼中抓出一只鸡。
——原来这个村子里有鸡。
可是没有听到过鸡鸣。
姜青妤随意地想着,下一刻,众人低头俯身。烛火中,她与那只鸡隔空对望。
鲜红的鸡冠色泽黯淡,本该神气昂扬的鸡尾戚戚哀垂。姜青妤演戏多年,生平头一次从一只公鸡眼里读出如此确切的惊恐。
它受制于人,双翅穿绳,绝望中张开喙,没能啼出一丝哀鸣,反倒一抹银光闪过,被年迈人类一刀利落地割开了喉咙。
鸡头滚滚落地……
腥血喷涌……
“有了!有了!”一名老人喃喃道:“他眼皮子动了,我瞧见了!真瞧见了!”
村长的神情却并未因此放松。
“■■■■■■■……”
“■!”
“■■■■■■■■■■■■!”
古怪的音节黏腻回荡。
那位侩子手头戴纸面具,两颗圆洞后的皮肤构成重重沟壑、眼珠忽明忽暗,分明是浊黄的,不知为何又依稀闪烁着红光。
她一手提鸡尸,另一手沐浴血中,分别往自己同发烧者的额心、面颊、下巴与耳垂处一抹,旋即落下眼帘,低声说:“去吧。”
众人便齐齐起身、转身,排着队井然有序地往外移动。两厢对比,显得人群中唯二原地不动的人,陈安娜和姜青妤,有如异类。
“走。”羌试图拉人。
姜青妤厌恶躲开。
陈安娜手背托脖,问:“去哪?”
这时,端坐床沿的村长豁然抬眼,沉沉地吐出两个字:“神庙。”
……
什么神庙?
为什么去神庙?
一个刚满四岁的小孩高烧昏厥,这批人放着发烧药不喂,放着镇里医生不去,宁愿相信村长那些不合理的举动,承担病情加重的风险,也要抱着孩子冒雨上山?
陈安娜没法理解这个逻辑,羌照例甩出一句‘这是规矩’,再没有更多解释。
推开门,一团浓稠的夜色涌来。
包括羌在内,村外已经集结完村中所有符合年纪的青壮年,四男三女共七人,都是一身斗笠、蓑衣打扮,手里提着一盏自制的油灯笼,二话不说,转身朝大山进发。
夜晚的山脉格外寒冷、阴沉。
大雨滂沱,狂风呼啸,电闪雷鸣间夹着些许动物的呜咽,恍惚间有如千万魂灵哭叫。人们的视野蒙上一层雾,目之所及,脚下松软的泥土变成沼泽,盘结的数根与绞索般的寄生藤肆意蔓延,步步皆是致命的陷阱。
微弱的烛光无法照亮整片山林,影影绰绰间,暗色无限延伸,形成另一个世界。
“那里有东西。”
姜青妤说:“很多,在闪。”
陈安娜顺着方向往远处扫了一眼,紧接着收回目光,自称什么都没看见。
姜青妤知道她在说谎。
发光的虫、荧亮的花纹。狐狸,老鼠,蛇,熊,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什么生物炙热的眼瞳。她能感觉到。从生理性战栗收缩的毛孔上,从本能里,灵魂中,轻而易举地洞察出那股藏在暗中、极具压迫力的力量。
仿佛跨越星辰、自人类诞生前的亘古,它以一种全新的形状来到这里。
她能感觉到这些,并生出对应的排斥感。
其他人则好像无从感知,或出于恐惧,刻意装作不知道。只管沉默地在寂静中前进,如羊羔于恶狼的注视下不断攀登。
“到了。”
泥泞的脚印至于山巅,这里磐石堆砌,峭壁耸立,比起神庙更像一座不规则石殿。
放眼望去,殿内每一处缝隙与岩石的交合处皆覆有一层绿色黏液,腥臭味直冲鼻腔。
无需指示,村民们四下散开,自觉将手伸进一个个阴暗的角落里,一阵鼓捣,没几下便揪出一条条滑腻细长的蛇,带着如获至宝的神情一一奉到老村长的眼前。
老村长低眼一瞥,摇头,寓意着:错了。
不对。
白的不对,青的不对。
尾巴尖带黑的更不对。
他们要找的蛇不是这些。
所以到底要哪种蛇?
陈安娜略有不耐,打着伞,眼看这些人前前后后抓来上百条蛇,而村长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前前后后也摇上了百次头。
雨珠淅淅沥沥地掉,姜青妤伸手去接。
足足两个小时过去,村长终于点头。
那是一条滑溜溜、软乎乎,体长约一米,宽两指的红黑色圆环蛇。
被选中的蛇。
值得补充的是,陈安娜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不下两次看见过有人抓来类似的蛇,粗细长短以及斑纹大同小异,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可村长独独接过这一条,双指捏住蛇头,念完一段复杂含糊的咒语,随手捡起一颗石头,眼都不眨地砸了下去。
呲啊——
蛇头登时四裂,死了一半,剩一截尾巴卷着泥巴沙沙乱扫,还想逃。
“■■■■……”
“■■■■■■■……”
手指插进肉里,层层蠕动,寸寸深入。
村长从中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走近负重的男人身边,将其一把塞进雀的嘴里。
“成了。”
做完这些,她疲惫不堪,连声音都沙哑许多:“能做的、该做的都做尽了,雀是死是活,就看那位肯不肯叫他渡过这一劫了。”
“下山吧。”
说完,她伏上羌的背,经过两张生面孔时,视线围绕姜青妤转了一圈,回到陈安娜的脸上。
“陈家的。我不晓得你奶给你留了什么话,不过大致能猜着……你打什么主意。更别提‘那位’……知万物……在万处,凡在这座山里的事自然都看得明白……”
“祖上造孽,连累子孙……活得过这道坎儿是你的本事,活不过就是你的命数……”
对方两道眼皮子一翻,骤然凝成凌冽的光:“人活着,要认命,记着……凡事莫要做过头!”
“……”
陈安娜无言以对。
奶奶的遗言也好,落灰的祠堂也罢,如果不是涉及自身安危,她绝不会多管,更不可能把这个偏远破败的小山村放在心上。
本该是这样才对。
但不知怎的,这一夜的经历连同村长的话在脑内反复重播,她竟然少见地失眠了。
白灵村的确很怪,不能再在这里多呆了。
得出这个结论,第二天一早天不亮,陈安娜就收拾好东西,叫醒姜青妤,准备下山。
谁知木门一开,一只麻雀从而天降。
“躲开!”
陈安娜眼疾手快推了姜青妤一把。
电光石火的一瞬,砰的一声。
麻雀撞到门上,沿着门板徐徐滑落。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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