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051.
昭雪蓦地睁开眼睛。她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蝉声像是依旧响彻在她的耳边,暑意浸透她的身体。
可是,眼前哪有什么日光、什么大火、什么魔人。
那个冗长而压抑的梦境不过短短数分钟, 她的眼前,照旧是阴森森的墓地。
昭雪一抬眼,眼睛红了半圈:“……素声……”
她很快止住了话头。冰冷的风和眼前少年唇角玩味的笑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这不是素声。
素声早就死了。
面前的这个人,不过是那时占据了素声身体的邪魔。
“反应还挺快的嘛。”少年眯着眼睛笑起来, “啧啧”称道,“大梦一场,如今醒来,感觉如何?”
昭雪若不是此刻动弹不了, 只想把面前的人碎成八块儿。
“不错的眼神。”魔人满意地歪着头打量。
昭雪缓了口气, 问道:“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她很快找到了问题的重点。如果邪魔占据素声身体是有目的的话,那么八分是为能够恢复自己的力量。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小村子里数十年,甚至等到问信村从一个死村到现在慢慢恢复了些人烟也没出去作过恶, 那绝不是他所希望的。
除非……
魔人听到她的问题一愣, 眯了眯眼:“就如你心底所猜的那样,我无法离开这里。原本那年, 我占据素声的身体,是因为他独自一人、无父无母、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亲人——掠夺那样的一个孩子的身体实在是易如反掌。只是,在那场大火中, 我很快意识到,这具身体并没有那么普通, 它甚至不能算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昭雪睁大眼睛, 听见那魔人笑得咬牙切齿:
“这不过是另一具身体所丢失的一魂一魄而已。”
“……”
这是昭雪从未想过的。她回想起梦境里腼腆而又沉默寡言的素声, 她从没猜过,那个少年的魂魄不完整……已经到这种地步。
“残魂不是完整的躯壳, 无法离开它生长的地方。这些年来,我炼化了这具残魂,即便如此,也始终被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不得出去。我辛苦这么多年,也只是想要一具健康强大的容器而已。”
昭雪沉默半晌:“……所以,为了引诱我们前来,你故技重施,是这样吗?”
魔人从鼻子里发出哼声,他倨傲地说道:“不错。那年,藏剑宗的弟子里,只有江临渊一人逃出这里,这些年里,这件事几乎成为他的心魔,我很清楚,即便其他人不来,他也必定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这是他的宿命。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梦中和他一起经历了什么,但是我清楚,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昭雪咬着牙齿:“你想要以我做人质,胁迫师尊将躯壳让给你?”
魔人笑起来,好像一时间四面八方的阴风都在颤抖:“你说得很有意思,只是这个计策未免太过显眼。且以江临渊的实力,这样赤.裸裸的胁迫对目前尚未进入绝境的他来说,能够破解的方法太多太多。”
他说着,眯起眼睛,凑近了打量着昭雪,用那张属于素声的纯良无辜的脸仔细端详着她,随后邪气地笑起来。
“小姑娘,你很聪明,比我这些年见过的那些修真门派的蠢货们聪明太多。既然如此,你不妨来猜猜,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昭雪皱起眉头。她看着魔人的脸,对素声的恻隐愧疚和对魔人的憎恶愤恨在她的心里无法避免地交织,不好的预感在她的心头渐渐凝聚。
霎那间,电光火石的想法闪过她的脑海。
昭雪睁大眼睛:“你——!!!”
那是她说出的最后一个音节。随后,她眼前一黑。什么东西强行撕扯着她,想要将她拉出自己的身体,那样的疼痛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好似五脏六腑被扯出一般,不过短短三秒钟,她连声短促的尖叫也没能发出,晕厥了过去。
在那一瞬间,魔人的身体化成了一缕烟,飘进了昭雪的心口。
少女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大汗淋漓地捂着心口,慢慢睁开眼睛。
她甩出一个法术,一面水镜在面前成型。借着微弱的月光,她伸出手,对着水镜抚摸着自己有些苍白的脸颊,弯起唇角,缓缓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天蒙蒙亮的时候,少女旁若无人地回到了村子里。
她像是一阵来去无踪的风,轻盈又鬼魅,身体单薄得又像是一张白纸,在问信村清晨的浓雾里好像稍有不慎就会被沾湿融化。
陆照禾晨起推窗,打了个哈欠。
陆照霜已经在外面练剑了。
剑风折过白雾,带起的风吹开了点儿视野,陆照禾揉了揉眼睛,有点迷糊地叫了声:“大哥。”
“……”
“起猛了,我好像看见小照了。”
陆照霜缓缓收剑,呼出一口气,剔透的露珠沾湿衣裳和发尾。
“没事做就来对练。”
陆照禾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愣了愣:“……不对啊,就是她!”
他说着,伸手一指,着急道:“大哥,你看是不是!?”
陆照霜一怔。他缓缓回过身去,看见少女从村口走来。她像是不认识他们一般,面不改色地走过去,不避不躲,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
陆照霜:“……”
陆照禾:“!!!”
他心下一急,脱口而出道:“小……昭雪!!”
少女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在她面前的,是两位青年。一名像是冷厉的剑锋,他缓缓收着剑,像是雾中的一支翠竹。
另一名青年趴在窗口,睁着稍微发红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长发散在双肩,穿着不拘小节,旖丽的容貌被露水打湿,看见她停住脚步,三下五除二翻出窗口,朝她走来,一边匆匆绑着散落的黑发,高高地束在脑后。
……该死!这两个人认识那个小姑娘吗?昨天怎么完全没见他们说过话!?
尽管内心抱怨,魔人依旧很快调整好对策。
他的目标不是他们,当下要做的,是立刻应付过去。
陆照禾眼前的少女身影隐在浓雾中,绰约而不清晰。等走近了,才得以看清她微笑着的脸庞。她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立在原地,微笑着不说话,安静地等着他开口似的。
陆照禾咽了咽喉咙。这一刻,他罕见地紧张起来,原本想过的很多要说的、想说的话,这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半个字都想不出来。他原本都想好了,昭雪可能根本就不会停下脚步、假装没听到他的声音,又或者是摆出那熟悉的冷漠眼神,似在问他“你又要做什么”。
可是他独独没想到,昭雪竟然停下脚步,那样笑着看向他。这个笑容太虚幻飘渺、太不真实,就好像从未丢失过的、活生生的小照站在他面前那样对他笑着一般……
“你……你怎么在这里?”陆照禾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他怕继续上次那个话题会把这样的小照吓跑。
所以,没关系。她不想继续的话也没关系。
少女简短地回答道:“师尊带我来问信村做任务。你们呢?”
没想到还会被关心,陆照禾一时间有点受宠若惊,他忙回答:“我和大哥也是来问信村做家族任务的……就是,除魔、呃……”青年挠了挠头发,他被少女笑眯眯的直视看得有点耳根发烧,太不习惯了,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
魔人却勾了勾唇角。
这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还有蛮多追求者的。弟弟表现得太过明显,那边的哥哥尽管沉默寡言、一言不发,灼灼的视线却几乎从未从她的身上移开过。
是青年才俊、身体条件、根基和天赋也是首屈一指……真是遗憾,要不是选定了目标,这两人也不是不行呢。
魔人施施然离去。
陆照禾站在原地,怔了好久。直到微凉的风裹着浓雾缓缓散去,青年才慢慢发声,嗓子有点儿发哑。
“……大哥。”
“……”
“刚才那个,是不是,不是小照?”
另一边,魔人又回到了屋子里。他用着昭雪的身体在桌子前坐下,对镜描眉,一边哼着曲儿欣赏着自己全新的容貌。
真是漂亮极了的一张脸啊。皮肤苍白、下颌尖尖,圆圆的杏眼黑白分明,眼角微微耷拉下来,显得她清纯、无辜又可怜,像极了一只团在白雪堆中的灵兔。因为年纪又小,神情纯澈忧郁,用这张脸去欺骗引诱他人的话,没有任何男人能够不败下阵来的吧?
明明这样好的资源都不加以利用,活该她从前过得一直这么悲惨呢。出生在世家,人脉和资源都是勾勾手指就能到身边来,这样的资源若是给了他,复兴妖神夙愿指日可待。
魔人的思绪不觉飘远,直到敲门声响起。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临近,少女弯了弯唇。
“……故人来了。”
江泠风开了门,见到的便是和往日有些不一样的少女。
这种变化是很细枝末节的,能叫人察觉出一些不对劲,但是不多。
她今天难得上了妆,眉如远黛,唇点殷红,双眸好像一汪秋水,看向他的时候潋滟地晃荡着。
少女扶着门,看着他笑得眼睛弯弯:“师尊,你怎么来了?”
江泠风:“我今日要出门。你就在房间里待着,没事的话,不要出门走动。”
少女:“哦。”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师尊出门不带上我?”
“剿魔危险,且事关重大。在村子里比较安全。”
少女歪着头“嗯”了一声,慢慢扬起翦水秋瞳看向他:“师尊的意思,是我会拖您的后腿,还是您没有自信,能够保护好我?”
江泠风:“……”
他不动声色地用视线环视了一圈房间的环境,最后才将视线缓缓移回她的身上。
她很少会这么和他说话,若是使小性子的话,可能是先前遇了什么人,跟她说了些什么。
只是江泠风心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这预感告诉他,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他必须得立刻去处理。
他开口:“你好好休息。”
便欲合上门。
只是那瞬间,一只柔软的手掌附在他的手背上。少女按住他的手背,紧紧的,温热的,一面对他笑着:“师尊为什么这么着急?这件事便那样重要吗,如果我说,我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要对您说,您也会这样撇下我一人于不顾吗?”
魔人看见江泠风垂下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冷冽的,但是却有着骗不过他双眼的轻微发颤。那阴影在抖动着,伴随着他手下的长年执剑的手掌背面指节的微动,间隙的温度在缓慢攀升着,手背上血管的脉络也在跳动。
魔人大着胆子一点点靠近他。少女这张脸做什么表情都像在乞怜引诱,于是她慢慢捧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一面贴向他的身体,缓缓吐着热气,漂亮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让人简直说不出半分拒绝的话。
“今天……师尊留下来陪我,好吗?”
魔人简直能够感受到男人身体的片刻僵硬。他像是从未面对过现在的情况似的,竟隐隐现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魔人的心情很激荡。
以江泠风的实力,若是能吃去他半魂,他的重伤便可痊愈;若是能占了他的身体,以后便可在修真界呼风唤雨,更不要说复兴大业了。
光是想着那样的场景,他便要笑出声来。
只可惜在那样的未来到达之前,冰凉冷硬的触感率先抵上他的脖颈……不,是昭雪的脖颈。
力道控制得很好,没有划破少女脆弱的皮肤。但是潜藏在剑尖之下澎湃的杀意,几乎让他浑身不得动弹。
魔人抬起眼。
他看见男人抬起了眼睫,露出了冰霜一般冷酷而没有感情的眼瞳。他拿剑的手没有颤抖。
江泠风开口,像他覆下来的身影一般深沉寒冷: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痛痛痛……痛死她了!!
昭雪感觉自己的身上正在逐渐分崩离析,哗啦啦往下掉渣。
……诶?掉渣?
她缓缓睁开眼睛。
第一眼,她看见自己笨拙的、泥巴捏成的土黄色馒头一样的两只手。
第二眼,她看见自己周身的情况。
昭雪两眼一翻,差点儿晕过去。
不过身边的“嘶嘶嘶”吐芯子的声音让她很快强制苏醒过来。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
为什么她变成了一个小泥偶,还落进了阴暗不见天日的蛇窟之中啊!!!
昭雪简直绷不住了。她崩溃地想哭,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小泥偶,一哭不简直完了吗,直接融化了。
哭也不能哭,这下更加崩溃了。
她颓废了好一会儿,还是巨大的求生欲让她勉强振作了起来。她唤了声“系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才稍稍心安下来。
不过系统也给不上她什么帮助,说到底,还是得靠她自己。
尽管内心害怕着身旁那些冰凉滑腻、有着鳞片的东西们,但是好在它们对现在的自己也没什么兴趣。昭雪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朝着光亮处挪动着。
只是很快,系统叫了停。
【昭雪,前面有泥潭。】
昭雪崩溃地往回挪。
一路上,不停被那些生物们触碰路过,昭雪忍住自己恐惧畏缩的心情,只觉得浑身禁不住起鸡皮疙瘩。
……小泥偶起什么鸡皮疙瘩?
昭雪后知后觉,努力将自己的视线向下瞟。
——裂、裂开了!
她裂开了!!
也许是一路上不停的挪动和摩擦,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昭雪崩溃地发现,自己本就脆弱的身体,竟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唔!!”
随着蛇群的游走,昭雪很快站不稳,失去身体的平衡,无法控制地四仰八叉摔倒下来!
轻微的“咔嚓”一声,昭雪绝望地发现,自己的一条腿断开了。
她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的身体的控制能力,只能将移动寄托在蛇群身上。然而,她的运气依旧那么差。
蛇群们喜湿的属性让它们托着背上的小泥偶一起,蜿蜒地游向泥潭。
更加恐怖的是,她躺在蛇群之上,看不见前方的情况,连自己什么时候面临死亡都无法预测到。
只能绝望地等待着。
……要是能闭上眼睛就好了,至少这一刻,她不会这么畏惧。
滴答、滴答的水滴声逐渐响起,湿答答、冰凉的水珠滴落在昭雪的身上,她能够感觉到身上的泥土已经开始剥落融化。
不过,就在这一刻。
温暖的、散发着金光的符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下,将她团团卷起,带离了水坑边。
……发生什么了?
昭雪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视线范围被符纸温柔地裹住,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很快,那声音跳进她的耳朵里,戏谑的语气,深处却带着隐隐的愤怒和后怕:
“——喂!怎么这么短时间不见,就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啊!?”
第052章
052.
很快, 昭雪被符咒卷着托了上来。符咒松开,她看见明黄色的衣摆,紧接着, 对方似乎将她旋了个旋儿,昭雪看见了他的脸。
陆、陆照禾……
他单手托着她,另一只手捏着她断了的那只泥腿儿,似乎在想方设法给她按上去。
“别费劲了。”昭雪开口,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有气无力,“反正也动不了,要这东西也没什么用。”
陆照禾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但他还是小心将泥腿收了起来, 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昭雪:“怎么回事?”
昭雪:“什么怎么回事。”
“别给我装傻了, ”陆照禾听出昭雪声音的萎靡和郁郁。通常来说,劫后余生都是惊喜过望的,就算不是感恩戴德, 看见救了自己命的对象的时候也绝不会是这幅语气,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沦落到这幅地步?”
昭雪躺在陆照禾的手上。他的手心干燥温暖, 只是她似乎平白感觉到,他正在紧张。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昭雪反问他。
陆照禾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那时在藏剑宗宗门统招上, 我偷偷带走了你的头发……原本是带回去做术法鉴定用的……”
昭雪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你用我的气息做了寻人符?”
陆照禾点点头。
“不对啊, ”昭雪喃喃道, “寻人符只能寻到气息主人的身体, 我的身体不在这里,现在已经被那魔人占据了, 你又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难道是能够寻到灵魂踪迹的符咒?我还从未见过此种……”
陆照禾险些被她绕进去:“这是陆家的独门咒术,不外传的……你现在在意这个干嘛!?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昭雪只好说:“反正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师尊的事情,她不想说太多。
陆照禾沉默着,那双桃花一般的眼眸沉沉地看着她半分钟,似乎是真的确认了她确实会缄默不言,也不再追问。
像她一样,他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我送你回去。”
“……谢谢。”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是怏怏的。
“大哥去找你的身体了,那个人应该跑不远。”
“他才不会跑……”昭雪说,“他大概想借我的身体,行一些什么不轨之事。不过你们既然已经识破了他的诡计,想来师尊也不会为他所骗。以师尊的实力,我无需担心那边的情况。”
陆照禾带着她往回走。崎岖的山路上,他紧紧地握着手心里的小泥偶,端着手臂,尽量不颠簸一分。
他听出来,昭雪必定是经历了很多复杂的事情。她既然不想说。他也不会去追问。
只是,他忍不住。
忍不住心底的恼火、心底的追问。
“你只关心你师尊,就不关心我和大哥?”他还是开口了。
只不过一开口就后悔了。
陆照禾想起来,那时在秘境中,他也是以这样的语气“询问”她的大姐。他不想再回忆昭雪那时候看他的神情,她用那种愤怒的眼神望向他时,他的心中一空,好像要失去什么、伸出手也抓不住似的让他畏惧慌张。
只是,破天荒的,她这一次没生气。她很疲惫,似乎没有充足的情绪让她的升到生气的阈值临界点。
昭雪慢慢说:“魔人的目标不是你们,只要不是故意往他的枪口上撞,他也不会为难你们。况且,只要我师尊识破了他的诡计,在绝对的实力差面前,他的威胁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在经历了自己差一就要点儿死去的事件之后还能如此理智,就好像他先前那些紧张、后怕与担忧都显得可笑一般。陆照禾在心底笑了一声,用轻飘飘的语气问道:“那你不如跟我回陆家?也省的你敬爱的师尊的软肋暴露在外面,让邪魔抓住了好跟他做对。”
他感觉到,少女一滞。
陆照禾习惯在情绪波动时用刻薄恶毒和荒诞不羁来伪装自己。他嘲讽昭雪的弱小、累赘、只会拖人后腿,他希望能看见、听见昭雪真实的表情和声音。
只可惜,那小泥偶不知道短短一夜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的声音依旧像缸中的水一样平静、没有波澜。
“我不回去。”昭雪说,“我还要跟着我师尊学剑术。”
“你没有习剑的天赋,即便跟着天下第一的剑尊学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如回陆家,我教你符咒。你不是对寻魂术很感兴趣吗?我教你。”
“那个我自己也能摸索出来,不需要你教我。”
“那你想学什么?锁魂术?定魂符?束缚咒?不管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
“陆照禾。”
少女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小泥偶窝在他的掌心,声音透过他手指的缝隙传出来,带着隐隐的厌烦。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是我早就说过了吧?我和陆家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再提及此事。若是你的心底对我还有那么一丝怜悯的话,就不要再在我的面前说这种话了。”
陆照禾心底隐隐的不安坐实了。他不知道昭雪的排斥从何而来。
“……为什么?”他的嗓音干涩。
“我不想回去,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昭雪如实说道。
可是陆照禾脱口而出:“骗人。”
他不觉抬高了音调,声音发颤:“你就不想看看自己的家人?不想回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自己的父亲、母亲……你的心也跟着一起变成泥土了吗?!”
“我不想。”昭雪冷漠地回答,她冷笑一声,陆照禾甚至能够感觉到她冰凉的声音缠绕着他的手指。
“我凭什么,要想念一个自己没有任何印象、甚至没见过的人?”她被纠缠地有些生气了,也抬高了声音,“陆照禾,你来告诉我,一个被家族抛弃的人,为什么还要巴巴跑回去认祖归宗?你当我是没有尊严的人吗!?”
陆照禾的脑子蒙了几秒钟。好半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表情有些扭曲,沙哑地开口:“……抛弃?我从来没……”
话都已经说出来了,昭雪也不想收回。她的胸腔中明明疲惫,却又止不住地溢出悲伤与愤怒:“是啊,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你一出生就是平坦的康庄大道,你想不到一个庞大的族系会因为一个孩子没有天赋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就将她丢下。”
她嘲讽地说:“否则,凭什么能够解释,以陆家的人脉与实力,十几年了都没找到家族中丢失的孩子?”
陆照禾说不出话。他像是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一般,表情扭曲着 ,什么阻塞在喉咙口,让他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猛然想起来,自己带着小照的头发回去做检定的时候。袅袅的青烟升起,和他的发丝燃烧后的灰烬纠缠在一起,最后在清澈的水中化为透明,符纸融进去后,红色的符文亮起。
他激动地跳起来,恨不得现在就把“小照找到了”这件事昭告天下。
然而,事实是直到黄昏,他也没能见上父亲一面。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是关于小照的……能再去通传一下吗?”陆照禾急几乎哀求地抓住父亲侍从的衣袖。
然而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扯开他的手:“大人在闭关,不管有什么事,等到他闭关结束后再说吧。”
……他们根本就不在意。
“我也已经累了,陆照禾。”昭雪疲惫到极点的声音响起。明明只是一夜没睡而已,她却像经历了什么劫难似的。
“别再一厢情愿了,好吗?说到底,亲情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吧?你看,我在沈家活了那么多年,不是也好好地长到了现在吗?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陆照禾甚至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勉强的笑意。在安抚他吗?还是仅仅是自嘲?
然而他已经无法再反驳她的话。
他通过陆家的调查,能够很轻易地明白昭雪在人生过去的十几年里经历了什么。
她没有天赋、任人欺凌,即便被那些人冷落在阴冷的角落里也不吭一声。如果不是和昭阳一起离开了沈家,她就像一只虫子的尸体那样冰冷地死在那个地方也说不定。
她早就没有了对长亲的孺慕之情,也不对亲情那种东西抱有有任何的期待了。
说不定在她看来,所谓“家”,甚至不如剑宗那一方小小的流光阁有归属感。
也难怪,她这样对他感到厌烦。
……
只是,胸口有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他的心脏处滚烫不止。他的瞳孔闪烁着。
小照……。
——他已经不想再看见她悲伤的、无能为力的脸了。
那团火焰烧得陆照禾喉头发痒,促使着他,张开了口。
“我……”
然而,在那一瞬间。
巨大的咆哮声在山林中响起,鸟兽纷纷四散而去,落石伴随着坍塌的河道形成洪流滚落。
树木、庙宇纷纷被卷进土色的洪流中,一泄而下。
“轰——!”
魔兽从栖息的洞穴里被什么唤醒,挣破了山峦,仰天发出巨啸!.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那柄剑现在追在他的屁股后面不放,紧紧咬着他,只要他懈怠了一点儿,它就能立刻飞上来,将他撕成粉碎。
魔人颇有几分狼狈地逃命,他的身上已经多了几条血痕,哪怕已经是他这个阶段的实力……他起先甚至还低估江泠风了,没想到如今他甚至没出全力,就能够逼得他这样难堪地逃窜。
他喘着气,冷汗从额角滴下,这个人类少女的身体实在是孱弱不堪,大大拖累了他。这才跑多久,眼前甚至就出现了阵阵晕眩,体力也有些不支。
可恶可恶可恶!
……最起码,幸好的是,江泠风还没有认出来他。他也因为忌惮着自己会对他那个小徒弟怎么样,而不敢下重手。
这是他可以利用的点。
魔人刚这么想着,一道剑气袭上,如破风的箭矢一般袭来。他险险躲过,屏着呼吸,朝着旁边地上一滚,才避免了自己被波及的命运。还没来得及喜悦,抬起头,却已见到那道玄色身影。
“你……”见已经被追上,魔人咬着牙齿,却多说不出半分话,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江泠风挥动手指,剑回鞘中。他低沉的声音直直压迫进他的脑海中。
“她在哪里?”
魔人冷笑一声,反而挑衅似的抬了抬下巴:“你敢杀我吗?”
他笃定了,他不敢对这小姑娘的身体怎么样。她的身体太脆弱,刀剑不长眼,万一擦了个边,或许都不会是缺胳膊少腿这种小事了。
也是因此,他才敢这么说话。
男人更加沉默。那种风雨欲来的架势沉郁在他的双眉间,让他的眼瞳如墨似的看不清晰。明明已经是早晨,艳阳高照的晴天,他却逆着太阳,在身前生生阻隔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魔人忍不住心里发怵。或许是太久没出过村子了,他的胆子变小了。又或许是江泠风成长的速度太快了。很多年前,那个江临渊,还只是个年轻而意气风发、只想坚守自己心中所谓正义的蠢货而已。现在的他已经变了太多,他很难在他的眼中看见光了。
……哼,纵然如此也没有堕魔,实在是让他大失所望。
不过,也正因此,让他更加垂涎他的力量。正道魁首的内力和名誉,那远非泛泛之辈所能比。
正对视着,在僵持的氛围之下,男人的手指动了。
这一次,那剑未出鞘。它于鞘中闪过一点玄金色的耀眼光芒,随后整个飞出,卷着风拍向魔人!
铛——
在剑鞘即将拍上他的倍的霎那间,另一柄剑直直迎击而上,尽管力量相对来说微弱,但还是让其偏离了原先的轨迹。
那剑擦着少女身体的头发丝过去,半秒后,轰然声响起,他的身后泛起一阵尘烟。
“前辈……!”青年匆匆赶来,挥手,飞行的剑便回到他的身侧,他有几分惊心未定地道,“请不要对她出手!”
魔人愣了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上午那个……?
江泠风收回剑,他无视了陆照霜,眉眼如冰,直直地向着魔人走去。
陆照霜捏紧手指,立刻跟上:“前辈,请听我解释,这不是魔人化妆的昭雪,而确实是她的身体。昭雪的魂魄我的弟弟已经去寻了,想来不过片刻便能够得到消息,请您相信我的话……假如在此刻伤了昭雪,魔人脱离躯壳离去,等昭雪的魂魄回来,那场面大家都不会想看见——前辈!!”
他心急如焚,却无法阻止江泠风。他根本没理他的话,径直向前走去。每走几步,身影便消失,出现在下一个地方,速度快得简直叫人无法捕捉。
只是稍稍抬手,剑再次离去,这一次,以令人无法阻挡的架势拍向少女的脊背。
正准备逃跑的魔人听见自己的耳朵边出现了轰鸣。他的世界似乎静止了两秒钟,失去了全部的色彩,等到时间继续流动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飘了起来。
……咦。
他楞楞地回头看去,原本受了那样劈山倒海一剑、应该五脏六腑移位的少女却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身体失去了灵魂的支撑,眼皮耷拉下来,身体软软地往下倒去——
正好落进了他的怀里。
男人单手环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收回剑,轻轻一敲剑柄,这一次,剑出鞘,那炫目闪烁着的玄金色以无可抵挡的势头,朝着他直直地刺来!!
……不,这怎么可能,只是一剑便将他驱逐出躯壳内?他现下又是如何分辨出他在哪里,作出准确的攻击的!?
魔人匆忙逃窜,喉头涌上腥甜,他越跑越汗如雨下,却也越想冷笑。
转头,干涩沙哑的声音便大声道:“杀了我,你是想让她也跟着死去吗!?”
那玄金色的剑尖生生在他的面前逼停。
“呵呵……哈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只要提到她的事,你就会停手。这小姑娘对你的意义,竟然比我想的还要大。”魔人冷笑着,呛出一口血,他冷静地抬起头,抹掉嘴边的血,看向他,“如果我说,现在她就快死了,你越是对我出手,她就越是生命垂危,你会怎样?”
江泠风垂着眉头。那小姑娘安静地闭着眼睛,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任谁也看不出生命垂危。
魔人见他没有动作,继续说道:“我的本命神龛被供奉在山中的神庙中,镇守神龛的是守护魔兽,只要我受到伤害,神龛感应到,便会出现裂痕,而裂痕太大,便会唤醒那山中的魔兽。”
他说着,喘了口气,阴测测地笑起来,吐了口血沫:
“江临渊,你不妨猜猜,我占据她的躯壳之后,将她安置在哪里?”
与此同时,紧跟着赶上的陆照霜声音也不由得提紧:“……前辈,恐怕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他说着,拿出传讯符:“我和照禾约好,等他找到昭雪姑娘就给我发消息,在约一刻钟之前,他给我传了讯息,但是等我再询问具体位置的时候,他却迟迟没有回复……”
后面的话,陆照霜不是很想说,只是他的推测而已,但是江泠风很明显已经明白了。即便只是有这个可能,他也不想放过。
“能够探查到具体位置吗?”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自己的剑。
“只能大概。”陆照霜摇摇头,“不过我和照禾之间有亲缘玉饰的感应,离他越近,我就越能感应到。”
江泠风沉默片刻,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前的空气出现了波动。
陆照霜眼瞳一震:“他——!!”
江泠风却摇摇头,抬剑一挡:“别追了。”
他说着,声音沉下去:“……若他所言为真,恐怕那魔兽已经苏醒。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方才,那魔人叫了他那个名字。
恐怕还会和十几年前那桩事扯上不小的联系。
……可是,现下已经没有闲暇去想那些事了。
眼前,还有更加重要的人,在等着他。
他说着的同时,已经开始向着苍郁青山的方向移动了。问信村地区山峦连绵不绝,范围极广,很难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锁定范围,除非等待那守护魔兽闹出更大的动静。
不过,那也意味着,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了。
…
陆照霜抿起唇,紧紧跟了上去。
原先他以为,剑尊不知道昭雪的事情。不过看情况,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却也没有过问他们和昭雪的关系、为什么会跟到这里,方才还保护了她的身体……他们的关系,似乎比他所想象的一般的师徒关系更加亲近。
江泠风的实力很强大,若不是还得仰赖着他救出昭雪和照禾,陆照霜是不会想用这语气和他说话的。
即便他是藏剑宗的无光剑尊。
只是。
陆照霜跟在他的身后。男人紧紧地托住她,像是对待什么珍惜宝物似的,而这甚至半分没有拖慢他的前进速度。陆照霜能够看清少女在他的怀里靠着肩窝的安详、苍白的睡颜。她垂着睫毛和眼睑,手就那样自然地搭上去,手腕和黑发一起垂落着,晃动的频率也那样微不可闻。
——碍眼,怎么看都很碍眼。
陆照霜深知现在不是该想这件事的时候,他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再次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他不想在这种地方也落于下风。
只是那个念头,再一次笃定地在心头浮现。
…
‘她是陆家的人。’
他绝对,会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陆家。
第053章
053.
随着那阵山洪泄落, 陆照禾不得不带着小泥偶找起了暂时容身的地点。
“那只魔兽……”昭雪仔细地感受着,“很强,至少是金丹级别以上。”
陆照禾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咬紧了牙关:“是的,我感受不到它的实力。至少是金丹中阶以上。”
同等阶的灵兽要比人类修士强出一个等阶左右,而魔兽则只会更强。
换言之,现在的陆照禾和它对上, 是没有半分胜算的。
昭雪在青年的怀里感觉到颠簸,她问:“你在哪里?”
少年微微喘息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我找了一座附近的神庙避难。这边下起了雨,我不能在外面。”
他害怕她淋到雨。
昭雪问:“还有没有塌陷的神庙?”
按照这山体塌陷的架势,她以为几乎没有建筑能够幸免。
陆照禾:“是的。很奇怪……这座神庙唯独没有塌陷。”
昭雪:“可以描述一下外观吗?”
青年思索了一阵,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耳边。他把她紧紧地裹在怀里, 随后起身,似乎是四处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随着他的动作,昭雪感觉到光亮随着潮气一起透了进来。这潮气让她很不舒服, 似乎下一秒就要被融化似的, 外界的雨声也那般清晰地敲击着她的心脏。她变得有点焦虑和烦躁起来。
下一秒,陆照禾就裹紧了衣服, 隔绝了那股寒气。
“虽然整体来说破败不堪,然而神庙的地理位置处在隐蔽的山腰处,不知是何种法术禁锢, 它在这里奇异般地稳固……”
昭雪听见魔兽的嘶吼声离得远了一点。她问道:“在这里转转可以吗?”
陆照禾很快反应过来:“你觉得这里有阵法?”
昭雪说:“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快反应过来。”
她以为这样的揶揄会让陆照禾生气,没想到对方居然在愣了愣后反应地笑出声来。笑声冲淡了一点气氛的紧张感, 陆照禾问她:“你想出来看看吗?”
昭雪忙拒绝道:“不, 我——”
陆照禾摇摇头:“我会用法术给你设一个小型结界。你不用担心水汽透进来。”
他说着, 将怀里的小泥偶拿了出来。昭雪一见到亮光,就看见一层隐隐约约的小型光亮环绕在自己的身边。视野猛然开阔起来, 她的身体摇摇晃晃被放在了陆照禾的肩膀上,靠着对方的鬓发。
“不用担心掉下去,”陆照禾说,“我施了固定法术。”
昭雪知道一直维持这样的法术很是消耗力气。但是她看见了青年的表情,她的心里产生了奇怪的感觉。
她知道,目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快逃出去。
离开这里,不被那魔兽发现。
“我们……去二楼看看,”昭雪说道,她抛开心里奇怪的感觉,努力集中注意力,“我总觉得那里能够发现什么。”
事实是,确实发现了什么。
在中央的房间里,他们发现了一座小小的神龛。神龛尽管完整,却布满灰尘和蛛网,非常朴素和不起眼。
“我没有感觉到灵力的气息,”昭雪很想皱眉,但是发现此刻的自己没有眉毛,“不过总觉得有什么用处……还是带着吧。”
这是她的直觉。她的直觉向来很准,很少出错。
最后,他们在走廊尽头、一个上锁的房间里,听到了细细的呜咽声。声音很细,被暴雨完全覆盖,如果不是仔细听很难听出来。
“之前村子里丢失了一些孩子,”昭雪说,“你用法术能看见里面的场景吗?”
“光线太暗,”陆照禾摇摇头,“看不清晰。”
他扭头看了看肩膀上的小泥偶,尽管没有任何表情,他却好像能够看见她蹙眉沉思的凝重表情。
陆照禾问道:“你想救吗?”
昭雪:“……什么?”
陆照禾将头扭回去,看向那扇门,他似乎正在勘测里面的场景。他说道:“虽然有点冒险,但也不是完全不行。如果你想救的话,我就会去救那孩子。”
昭雪愣了愣,才慢慢说道:“……谢谢你。”
她的声音很低,但是因为就靠在陆照禾耳边,所以那声音轻而易举送入他的耳道
“他好像很不安。”
昭雪看着被救出来的那个孩子,有些担心。那是一个大概九、十岁的男孩子。他皱着眉,不安地靠在墙角,苍白的脸颊上冷汗不止。
陆照禾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他抬手翻了一下他的眼皮,随后结了一个印,淡淡的金色灵力飘入那孩子的鼻腔,不过数秒后,他的状况看起来好了不少,颤抖的嘴唇也安稳下来了。
昭雪看了看黑漆漆的屋子:“……这里看起来太不安全了,我们带他离开吧。这里的环境一看就曾经不止他一个孩子,如今只剩他……不能放他一个人在这里。”
陆照禾问:“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很担心我会不管他?”
昭雪:“……”
他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单手环在臂弯里:“我既然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完成。而且……”
陆照禾笑道:“反正已经带了一个小累赘,再带一个又怎么样?”
昭雪虽然听着不舒服,想反唇相讥,但是一垂眸就看见那孩子在他怀里安静的呼吸声。他的胸口均匀地起伏,痛苦的神色也逐渐消散。
……算了,不骂这臭小子了。
“喂,接下来怎么走?”声音从旁边传来。
陆照禾走进回廊,雨声逐渐大了起来,但是潮气被那层屏障结结实实地隔绝在外面,分毫也进不来。
昭雪沉思半会:“朝南走。”
她的声音在暴雨中也很清晰。
“即便发生了山洪和暴雨倾泻,但是根据隐约的山体走势和风向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村子的方向。”假如昭雪还能抬手的话,她一定会指给陆照禾看天边阴云的走向,“大概在南和西南之间的这个方位,南方的山体塌陷不是很严重,你可以试试先往那个方向走……当然,小心点那个魔兽。”
……
当然,事情并不总是那么顺利。
当看见陆照禾有些发白的唇色时,她就明白这家伙的灵力支撑大概率见了底。
毕竟即便是神仙,也很难做到连续一个多时辰同时续上好几种术法没有间断。
昭雪有些担心:“你……还好吗?”
她犹豫着:“这孩子还没醒,你带着他体力消耗也很大,还要负责三个人的屏息术和我的屏障……”
“不用担心我。”青年打断了她的话。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似的,扯开嘴唇笑了笑,“你只要保证我们的方位是正确的就行了。如今这种状况,咱们连给大哥发位置都做不到,说到底,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我们自己。”
昭雪:“……也对。不过,总算幸好。”
她看向天空。
“幸好,雨停了。”
但雨停,也不全是好事。
大雨虽然会模糊视线,增加前进路上的困难,但也能更好地遮盖他们的行踪。
在昭雪想起来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几乎是摧山倒海架势的、炸裂的嘶吼声在她的耳边炸开,轻而易举让那层屏障像一个鸡蛋壳一般、慢慢皲裂开来。
树枝的落水融化在她的身上,滴滴答答,伴随着那阵狂风,昭雪像一个小小的风滚草一般倒飞了出去,在水滴和空气的撞击中不断翻滚融化着。
“……!!”
等等,什么时候……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等她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那雨点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将她的世界分割成了不同的小块。
她看见陆照禾目眦欲裂,飞速结出十几种不同的咒印,手势快得她甚至看不清。
数百张符纸从他的身上飞出,闪烁着金色的光辉,在他的身后回转,紧接着,那变成一种她没见过的阵法,闪耀着令人眩目的光辉,几乎无法直视,紧接着以摧枯拉朽的阵势,短暂地封印住了那巨大的魔兽。
“空空空空——”
巨兽被困在了半圆形的金色阵法中,发出的嘶吼撞击上阵法的内壁并向自己回弹,它痛苦地轰然跪下。
……好厉害。
但是昭雪也明白,即使是这样,这阵法也困不了它多久。
那青年被压弯了脊背,单膝跪了下来,呛出一口鲜血。
很快,更多的血顺着他的耳朵、唇角、鼻子下流出。他根本无暇在意,而是拼命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向前跑着,像是要去抓住什么丢失的东西一般。
直到昭雪在重力的作用下,从峭壁向下坠落的时候,她的耳鸣才终于消失。
听见那痛苦的喊声。
“昭雪……昭雪……”
和风声一起,撕心裂肺地响彻在她的耳边。
“——小照!!!!”
昭雪终于回过神来。她向下看去,看向自己即将坠落的地方。
那是波涛汹涌、泥沙俱下的滚滚江流
在陆照禾出生后不久,他就知道,自己是家里最小的那一个。
最小的,理应得到所有的偏爱。陆照禾认为这理所当然。
从小,哥哥在学习礼仪的时候他在玩儿;哥哥在练字读书的时候他还在玩儿;哥哥在习剑练武时他依旧在玩儿。
他是幺子。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甚至是家中的下人,都要更加偏爱他一点。
直到某天。
大哥站在他跟前,挡住了他明媚的阳光。彼时他还只是个工具只会用牙的小屁孩,被大自己几岁的臭屁小孩挡住了阳光非常不高兴。
院子里的紫藤花瀑布在风吹下晃晃悠悠的,远远飘来花香。他听到那个总是臭着脸的孩子说:
“陆照禾,别总是那么幼稚了。”
“我们有妹妹了。”
……什么?
妹妹??
陆照禾吓得木头从嘴里掉了下来。他连滚带爬,最后还是被下人抱去了母亲的房间里。
摇篮很高,他站着也够不着,得让下人抱着弯下腰来,才能够看清那个小小的婴儿的脸。
那是个很安静的孩子。出生不久,但是不怎么爱哭闹,窝在襁褓里安静地睡着,连眼睛都没学会睁开。
陆照禾在看见她的一时间,心中就升起了难以言喻的情感。他不清楚这是什么情感,是危机感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当时的他年纪太小,只会皱皱鼻子,然后用自己贫乏的词汇评价:
“丑……丑丑的。”
陆照霜站在旁边冷漠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可比这丑多了。”
陆照禾:“…………”
可惜当时的陆照禾会说的话不多,只能狠狠地剜了他大哥一眼。
不过,很快,他的兴趣还是被那小小的婴儿吸引去了。
他每天都去看她,像是发现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猫,兴致勃勃,看着她一点点成长变化。
陆照霜会送她很多书和自己写的字,都由母亲给她存着,他也不甘落后。
陆照禾虽然年纪小,但是很喜爱琳琅满目的玉石。他收集了一抽屉的漂亮(自认为)玉石,然后从中挑出最漂亮(自认为)的那块,他要亲手雕刻这块玉,然后送给那只小猫。
‘她一定最喜欢我的礼物。’
陆照禾得意洋洋地想。
闲暇时,他就靠在小婴儿的摇篮边,和着午后的明媚日光和和煦的风,一笔一画地刻那块玉石。
陆……照……雪。
——笔画也太多了吧!!尤其是最后一个字,难写的程度跟他大哥的名字简直不相上下!……还是自己的名字最好写。
陆照禾有点气馁地想。
他向来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难刻的地方就上牙咬,差点崩坏一颗刚长出来的新牙。
‘看看,你这家伙,为了你的满月礼物,我的牙都差点没了!’
男孩站在搬来的凳子上,趴在摇篮边,委屈地戳着婴孩柔软的侧脸。一阵柔风吹过,系在床头的风铃“叮铃当啷”地响起,清脆悦耳,透明的风铃折射着午后阳光,映射出婴孩脸上细细的绒毛,她被风铃声吵醒,很快睁开了眼睛。
完了!
小陆照禾很快意识到,她醒了很快就要开始哭闹,然后下人就会赶来,知道他又来找她玩儿——
下意识的,男孩儿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
可是。
婴孩没有哭。她漂亮的、琥珀色的瞳孔转了转,看向了他,然后一弯眼睛——笑了起来。
男孩一怔。
她笑得温暖极了、明媚极了,头顶毛茸茸的细细的碎发,双眸像是小小的月牙,他的影子落在她的眼中,在午后的阳光里晃荡着。她湿润的嘴唇甚至含住了他的手指,慢慢吸吮着——那里之前为了刻玉石留下的小小伤疤又开始温暖、发痒起来。
这一刻,陆照禾的心中充斥着某种情感。好像这件事终于有了实感——
那不是小猫,不是他的玩具。她是她的妹妹。
他的妹妹,小照。
“……小照。”男孩慢慢地喊出声。婴孩的睫毛动了动,就像是有所回应一般,
“小照、小照!”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陆照禾也忍不住笑起来,和她一起。只是看见那样的笑容,就好像是最大的奖赏,心里有金色的蜂蜜在缓缓流淌着,被甜蜜的情绪裹得满满的。
他不由自主地去爱她,就像是本能一样。
“小照!小照!小照!嘿嘿……”
……
是啊。
那是小照,那就是他的小照,他的妹妹,他的宝物。
他已经不想。
不想再……
黑云下、狂风边。青年在峭壁边伸出手,够住那小小的泥偶。
血水浸湿了他的衣衫,顺着手臂缓缓流下,而小泥偶却被他紧紧地握在掌心。昭雪抬头看去,青年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够出来了,只差那么一点儿、一点儿。
他就要和她一起,落入深不见底的滚滚洪流中去。
他的眼睛通红,浑身狼狈,喉咙滚动着,竟也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不想再……失去你了。”
第054章
054.
昭雪定定地看着青年。
他眼睛里的……那是什么?那样的情绪, 她没见过,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抓着自己的手,很用力, 炙热又小心翼翼。
洪流的轰隆声如雷鸣一般在她的身下响起,但是青年的脉搏声比那更响,一下一下如耳鸣在她的耳边响彻。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但还是坚持着, 将昭雪往自己的怀里拢去。
他们的距离一点点艰难地拉近。
“……”昭雪几乎能感觉到他带着血腥气的呼吸灌进她的鼻腔。
“你,相信我吗?”
昭雪蓦地听见青年近乎喃喃的低沉的声音。
“……我跟你保证,”陆照禾垂着头,就像在她的耳边沙哑地说着,
“我会帮你查清楚那是怎么回事……”
昭雪感觉陆照禾的血滴滴答答淋在她的身边, 暖烘烘的血和他的嗓音裹在一起。
“我绝不相信家族会做出……舍弃你那种事情来。一定有内情的,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大哥……还是我。”
昭雪一点点被他捞了上去。青年靠在树边的阴影下喘息着,脸色苍白。
他结出一个咒印, 正巧, 那束缚着魔兽的金色刚印碎裂。
与此同时,昭雪发现, 自己和那晕倒的孩子身形逐渐掩藏起来。
“……不。”
昭雪的心脏剧烈颤抖,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倒流起来。随着山崩地裂的声音响起,大地都开始出现裂缝。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心底陌生的感觉逐渐变得清晰。
“陆……”
“陆照……”
昭雪不知怎么的,那两个字随着心底的冲动脱口而出.
“——哥哥!!”.
伴随着那种强烈的异样情绪, 一股强烈的推力, 将昭雪猛地从那泥偶身体里推出!
她愣了一下, 感觉四周的景色都开始变小了起来。握了握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重新获得了自由。
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陆照禾, 她转头就开始跑了起来——
现在、立刻。
要把求救的消息,传递出去!
在那茫茫的丛林中,阴暗的天空下,前方的空气忽然传来些许波动。
江泠风横剑,挡住陆照霜的去路。
在对方还疑惑的时候,空气波动逐渐加大。
“空空——”
似乎有什么直接冲了过来,下一秒,栽进了他抱着的昏迷的身体中。
就像是溺水已久的人第一次呼吸到空气。
男人怀里的少女蓦地睁开眼睛!她脸色煞白,就像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伸手拽紧了男人的领口——
“快……”
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神惊恐不定,声线也发着抖,
“——去救陆照禾!!!”
陆照霜眼神一沉。他攥紧昭雪的手腕,“发生什么事了?”
昭雪喘了口气,她只是摇了摇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江泠风捏了一下青年的手腕,迫使他松开手。他扶住昭雪,只问:“他在哪里?”
昭雪指明了方位,最后又想到了什么,摇摇头:“你们去吧,我有些事。”
刚才那阵滚乱之中,神龛不慎落入了江流之中。
幸好她先前在神龛身上贴了寻踪符。
“我现在跟你们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反而要分出心力来照顾我。”昭雪抓住江泠风的手,“……师尊,我只是去找一个东西而已。那魔兽恐怕已至化神期,况且……那魔人想必此刻也在寻找一具躯壳……”
她不用说完整,二人已经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那魔人想必会趁着现在陆照禾伤势严重的情况下夺取他的躯壳。
而江泠风虽然足以对付那异常强大的魔兽,却难以分出心神来另外保护陆照禾。所以,陆照霜必须一起去。
“不要担心我。”昭雪最后只说。
江泠风沉吟着,往她身上分了一缕神识。
“它能察觉带你的危险。”
陆照霜也阴沉着脸。他从自己身上翻出一个纳戒丢给昭雪。
“都是符咒,”他的脸色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或许是天之骄子的生涯中从未遇到过如此被人制肘的局面,
“……反正你自己看着用。”.
昭雪现在去寻找神龛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曾在阵法书中看见过,有以神龛等物为媒介封存自己的本命信物的邪法,能够保证自己的灵魂即便身在人世间也常年不灭。
趁着魔人的注意力都在陆照禾那边的时候,昭雪必须要去找到神龛,然后试着——毁灭它。
她不可能允许这种东西留在世间。更别提,他还曾经做出梦中那样的事情。
她无法原谅。
……
顺着气息的指引一直走,昭雪看见了那一处潮湿的洞穴。洞口处被藤蔓覆盖,下方连接着河道,肆意生长着阴湿的苔藓。
昭雪用符咒清完门口的藤蔓,点燃一张照明符,慢慢走进去。
滴滴答答的水声在她的耳边响起。
顺着弯弯绕绕的穴道,她继续深入,终于看见了那潮湿的神龛。它正躺在湿漉漉的水坑里。
昭雪捡起它。她之前仔细查看过洞穴附近的环境,这下还是觉得不保险,又多贴了两张保护的符咒。
她翻了翻陆照霜给她的纳戒,找到了几张攻击性符咒和免疫性符咒,她把后者小心地给自己占上,然后原地坐下开始布阵。
【焚心阵】,一种近乎禁术的阵法。昭雪从前逃早课去藏书塔的时候看见过,这是可以摧毁本命信物或者是灵脉等力量极为巨大的阵,需要布阵者至少金丹期的修为。
当然,昭雪远远没到。所以她针对这个阵法做出了一些适合自己的改动,尽管她很清楚,这个阵法对自己的灵力甚至是心脉消耗都巨大,但是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已经,不想再重现那个噩梦了。她必须守护好自己的生活。
随着阵法的逐渐成型,昭雪将神龛放在了阵法中心,然后打坐,开始输入灵力。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她已经开始体力不支。
一炷香过后,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唇色发白。
直到她的唇角溢出血丝,那神龛上,堪堪出现了一丝裂痕。
随着那裂痕的不断扩大,青烟袅袅从中升起,像是一个旧日的梦一般,裹住了少女
等陆照霜二人赶到的时候,那青年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不过,幸好,江泠风到了。
陆照霜上前去扶住自己的弟弟。他首先为他查看了脉象,喂了几粒丹药,又封了几处穴脉。
陆照禾尚且有点意识,看见陆照霜来了,终于是松了口气:“……大哥……”
陆照霜脸色不好看,看见他这副惨样,动了动嘴唇,半天才说:“……丢人。”
“小照……”
陆照霜听见这两个字脸色才缓和了点儿:“她没事。”
“咳咳咳……怎么、不见她?”
陆照霜:“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说着,他冷笑了一声,“她可比你有脑子多了,用不着你担心。倒是你自己,心脉受损,这一回不知道要回家修养几个月才能回到往前。”
陆照禾只是笑了笑,苍白的脸色出现了点红晕:“反正,她没事就行。”
“……你跟她说什么了?”
陆照禾又咳嗽几声,自己撑着地面坐起来,看他,“大哥你好奇这个?”
陆照霜站起身,冷漠道:“我只不过怕你乱说话。”
陆照禾倒是笑了笑,没在意,“其实,大哥,你更应该在乎她跟我说了什么。”
“……”
“小照她,叫我‘哥哥’了。”
“…………”
陆照霜冷冷把玉瓷瓶扔到他脸上,转身:“过了那么多年,你还是那么幼稚。看你精神还挺好的,那就自己疗伤吧。”
看着青年的身影远远离去,陆照禾才抬手捂住嘴,吐出一口血。他呛着血腥气,抹去唇角的血。吃了几粒丹药。
然后,抬手,掐住了身边那原本昏迷着的男孩的脖子,提到了自己的面前来。
男孩涨红了脸,手死死地卡住脖颈,眼睛突出,几乎快要窒息。
“挺聪明的嘛。见没有机会夺取我的身体,便恬不知耻地连孩童的身体都要抢。”陆照禾狭起眼睛,扫视着面前的男孩,“难不成,你真以为自己能够骗过阵法师的眼睛?”
“呃、咳咳咳……你、杀了我……不怕她伤心!?”
陆照禾冷笑两声,抬了抬沾着血珠的睫毛:“是啊,这可是她想救下的孩子,你就这样占据了他的身体,可真是该死啊——”
他说着,骤然收紧了手下的力气,抬高了那男孩。
“但是你说,如果我后来告诉她——那男孩原本就是魔人的化身的话,会如何?”
魔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瞪大眼睛,过了好半会儿,才“哧哧”笑了起来,胸口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你……你们兄妹……”
“可真是一点都不一样啊——”
起先,他还不知道他们竟是兄妹。在他看来,他们压根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不管是外貌,还是内心会给出的选择。
魔人的笑声越来越大,慢慢的,他睁大了眼睛,眼睛布满红色血丝,“嗬嗬”嗤笑着。没过几秒钟,他便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陆照禾松开手。他翻了翻男孩的眼皮,确认对方只是晕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与此同时,陆照霜也走了过来。
“解决了吗?”陆照禾有点诧异。
那样实力强大到简直恐怖的魔兽……
他看见男人的身影从大哥的背后走出。
他甩了甩剑上的血,一身干净的玄衣如从黑夜中踏出,声音寒潭一般沉静:
“魔兽已死,还能自己走的话就站起来。我现在要过去找她。”
这是……谁的梦?
昭雪有些懵懵的。她从没见过眼前这样的场景,那似乎是远古,又似乎离得很近。天空雾蒙蒙一片,没有阳光,像是黄泉废土一般。
她忽然听见一些说话声,朝着那声音的来源走去,看见高高的王座上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昭雪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能够看见他的身后拖着的那条布满鳞片、坚硬粗大的蛇尾。
男人露在斗篷外的手臂上布满诅咒的黑色纹路,他似乎痛苦万分,扫去桌上的物品,“哐当”,七零八碎的东西散落一地。
“都是那群……老……可恶……”
他的声音好像被笼罩在一团迷雾中一般,又分外嘶哑,昭雪听不太清。
紧接着,另一人的声音响起。那是一个身形瘦长的年轻人,长相像是一只狐狸一般,面色苍白,就连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眼底有着深深的乌青。
他的样貌昭雪很陌生,只是他一开口,昭雪就反应过来了——
“尊上,当务之急,最紧要的是休养生息!那群老不休,属下会命十二殿驱使魔兽去……”
正是那魔人。
……看来,她当下所见的,就是那魔人的过去了。是因为那神龛吗?
不过几秒,场景一换,她又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个有着巨大蛇尾,被尊称为“尊上”的男人身形掩在斗篷下,血如注滚落。他身处之处像是在深渊之下,穹顶完全没有阳光,四周的树枝宛若魔鬼的爪牙。
不多时,野兽们闻见那美味的血腥气,一窝蜂扑上来,对着那仿若死去的人垂涎欲滴。
就在它们跃跃欲试之时,魔人赶来。他颤抖着落泪,“尊上,他们竟敢将您流放到此等地方……万魔之渊下没有活物……我们的复兴伟业……”
他拖着一副残躯,拼命地在怪群里厮杀着。只是,那男人的血不知是什么珍品,竟源源不断地吸引来怪物,形容可怖、实力强大。
他嘶哑着嗓子,像是鬼在山谷的风中哭泣嚎叫:
“妖神,定会再临世间——”
视线再次一转。
这一次,那男人竟然出现在人间。他从万魔之渊中上来,身后拖着无数堆叠的尸体和血迹。
他的浑身淋着鲜血,抬起头,看着这百年已变的世间,低下头,握着掌心。
不多时,一只信鸽落下,静静伏在他的肩膀。
他取下纸条,慢慢展开。
【属下伤势过重,被迫困在一处荒村休生养息。但这数百年来,已为您布下数处资源,地图随信附上。待属下夺回身体,便会去寻您。届时,往日荣光便可重铸,十二殿再起,人间重返修罗地狱。】
男人抬起头,看向天空。随着他的动作,兜帽滑落,昭雪终于清晰地看见那张脸。
她浑身冷汗。
——那正是那夜,她与师尊在小镇击退的妖魔。
他是那位最后毁灭世间的男主,现在她的小师弟。
也正是人间的,千年宿敌。
第055章
055.
江泠风走进那处洞穴的时候, 恰好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的脸色一瞬间凝了下来,压着眉峰,缓缓向前走去。
传讯玉简的声音响起。
陆照霜:【我送照禾回去, 已经快到村子了。剑尊约何时回来?有些事情,在下想问问昭雪姑娘。】
江泠风没有理会那声音。他动了动手指,将玉简收回纳戒中。
——少女躺在一团灰色的迷雾之中。她纤瘦的身体蜷成一团,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似的微微颤栗着。紧紧地闭着眼睛, 睫毛止不住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整个人好似暴风中一株快被折断的苇草在飘荡。
江泠风走过去蹲下, 伸手拨开她额边的头发, 探了探她的体温和气息。
……怎么会这样?
他没注意到自己一瞬间轻微发颤的指尖,只是收紧手指。
他转身,很快看见了那个阵法。尽管他并不熟悉这阵法, 但是就阵法给他的感觉来说, 并不好。
甚至可以说很不详。
他没有犹豫。
江泠风抬手结了个法印,原地打坐, 一股金色的灵力从他的身上缓缓匀出,飘向那几乎破碎的神龛之中.
一进入神龛之中,江泠风睫毛轻抬, 甚至没来得及睁眼,一转手腕, 玄金色的利剑脱手而出, 直直飞向面前朝着他扑来的如恶虎般的黑雾!
“嗤——”
那玄金色大剑刺入黑雾, 将其利落地切割开来!
“嗬嗬……嗬嗬嗬!!”那黑雾发出嘶哑的笑声,它化作飞烟飘散, 不过片刻又重新凝聚起来,吐出恶毒黏腻的句子,
“江临渊……你可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江泠风眉心一跳。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从这个声音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了。那些久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再次飘上他的心头,比记忆更快涌上来的是熟悉的情绪,不过很快被他强行压下去。
“……”
男人的眉间露出了罕见的戾色,他不接话,臂铠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玄金色的剑被他紧紧握在手心,“把她的魂魄还回来。”
“还?”黑雾“嗬嗬”地笑起来,“你的好徒弟使用禁术,想要强行摧毁我的本命信物,只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要神魂俱灭……还好我及时赶来了。她可是想杀了我,而我只是仁慈地夺取她一些魂魄而已——”
黑雾说着,拖长话音,看着直指自己的、闪耀着金色灵力的剑刃,一字一顿慢慢道,“我劝你可得思考仔细一点儿。”
“她的三魂两魄可是已经被我吃下,你若是此刻杀了我,她的魂魄也回不去她的身体里……余生丧失所有的灵力和好不容易得来的灵脉,不仅如此,就连心智也会受到影响,丧失绝大部分的记忆,只能变成一个废人……”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黑雾的声音落在冰冷的地面,更衬得这片空旷无垠的黑色领域阴冷廖阔。
“……”男人只是冷着脸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你的心里难道没有答案吗?”黑雾仍旧诡笑着,“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都记不太清……不过,那时我已经赢过你一次了,你猜,这次我们谁会赢?”
那黑影耸耸肩,他似乎无惧对面压迫感拉满的男人,将自己的弱点展示出来。
半晌,黑雾几乎以为那男人是一座雕塑的时候,他才缓缓地、缓缓开口。
“……你,想要什么?”
“嗬嗬!!嗬嗬嗬嗬……哈哈哈!”
黑雾似乎就是为了等他这句话似的,仰头大笑起来,“不错,我喜欢你的直白!江临渊,当年,你也是这样……只可惜,那时候,你还不懂得什么是妥协和退让。这么多年,你终于学得聪明了一点……”
男人只是垂着睫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是阴影中好像有什么在缓慢地流转着,慢慢地下沉着,那氛围无端端地令人感觉,即便他举着玄金色的大剑,但是已经再无一战的可能。
他已未战先输。
黑雾慢慢靠近他,他大胆地接近着那柄剑,因为他知道那已经不再是威胁。
“想要拿回她的魂魄……”他飘近男人的耳边,轻声像是喃喃一般,“那就拿你的来换。”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贪心的人。即便是兔子逼急了也会跳墙,这种道理我明白。那么……练气期四灵根少女的三魂两魄,用堂堂藏剑宗剑尊的一魂一魄来换,如何?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吗?”
……
昭雪感觉自己的头很痛。
即使是睡梦中,她也被折磨得不得安生。不过好在后来,一股熟悉的气息安抚了她。气息沉静温柔地汇进她的穴脉里,抚平她的疼痛和躁动,让她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昭雪知道那股气息是什么,所以她很安心。
……他来找我了,我安全了。
这是昭雪意识到的事情。
所以她安静地沉沉睡去。她清楚,等她睁开眼睛,他就会如平常一样,坐在她的身边。
…
颠簸的马车上,江泠风打坐疗伤。他其实并未受什么伤,只是邪魔抽走他的魂魄之时连带着关于魂魄的记忆和修为也一同粗暴地剥离。眼下他的真气缺失了一块,几十年修为宛若垒砌的高楼被凭空抽走了一大段,他必须立刻修复。
他打定主意,一回到藏剑宗就闭关。
只是修为的话,那还好说。
关键是,缺失的记忆和魂魄。
这两样都是人格塑造的一部分。可以说,江临渊之所以能够成为江泠风,是他的记忆和过去成就了他。他的人格已经逐渐完善,而这一切又与他的魂魄相融……这样平白被抽走,修为能够在逐年的勤加修炼下回来,可是记忆呢?
即便他本心已然如此强大,但是人生的经历缺失,就意味着他有了心魔成型的理由。
“……”江泠风敛眸,从榻上下来,慢慢抚平衣褶。
他看向在床榻之上安睡的少女。她的面色依旧有些许苍白,但是呼吸平稳,也不再皱着眉头,发丝垂在颈间,随着颠簸的马车起伏着。午后的阳光透过帘子撒在她的身上,刻出条条明净的烙痕。
他想起来魔人最后嬉笑着对他说过的话。
——“多谢剑尊的礼物。各人为各事,在下与您也只是立场不同,并非私人恩怨。若要以在下的角度来说的话,我倒是想劝诫您一句:‘人各有命’。您不必纠结于过去,现在这样说是为了天下大义,但到底,也不会有几多人记着您的好。哦——对了,您缺失的那部分记忆,若是实在想知道的话,倒是可以借昭雪姑娘的魂魄一查。”
……昭雪。
魔人抽走的,正是他最重要、最苦痛的那段回忆——那段关于他为什么会险些生成心魔、为何改名、又是怎样艰险熬过来的记忆。
江泠风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去探查。这里面有诸多疑点:这段记忆失去了是否更好?昭雪为什么会拥有这段回忆?昭雪魂魄里的回忆,真的就是属于他的吗?她那天晚上,又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被魔人夺舍?
但是他却不可否认——他无法拒绝这个提议,这个能够更好地了解这个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昭雪的机会。
淡金色的灵力从指尖浅浅流出,像是泉水一般汇入静静侧躺的少女的额间。
不多时,混杂着情绪和纷乱的知觉的记忆挤作一团,纷至杳来。
江泠风合上眼睫。
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师兄!”
嬉笑声、怒骂声,夏天的暑气伴随着撕扯的蝉鸣像是波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朝着他兜面涌来。
江临渊一瞬间,回到了那个燥热的暑日。
那个他还不知道,他即将经历些什么的暑日
“大哥。”
“……”
“大哥!”
“……”
“大哥,你说那个人直接是不是把小照带走了啊!!怎么这么久了,她还没回来?”
青年靠在床头,时不时朝着门口望上一眼,有些神思不属。
陆照霜坐在他的床边,把村民为了表示感谢送来的药揣进他自己的怀里,冷声道:“自己喝。”
陆照禾“哎呀”了一声,把药移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不行!我得去找找,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嘶!”
腹部的伤口一痛,陆照禾疼得抽了一口冷气,嘴唇发白。低头一看,鲜红的血正丝丝从绷带上渗出。
“省点心。”陆照霜面无表情道,“你伤势太重,先在这里休息,过两天陆家会派人来接你回去主家。”
陆照禾按着濡湿的小腹,冒着冷汗坐回床边:“小照呢?孩子是她要救的,她没理由不回来看一眼!”
他转头看了看自己大哥的表情,一顿,有些不敢置信:“——那家伙直接带她回去了?”
他甚至不知不觉手下有些用力,抬高声音,“他甚至不放小照回来看我一眼——!”
声音被冷冷打断。
“看了又怎么样。”
陆照禾下意识反驳:“至少我能够——”
青年冷漠地抬起头,声音不近人情地显得几乎冷酷。他看向自己幼稚的弟弟,反问道:“主家承认了她吗?你清楚她那时遗弃的渊源吗?还是说,你现在见了她,就能立刻带她回去吗!?”
对方站起身,不留情面地呵斥道,“别忘记,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家族的任务。不仅没有完成自己应尽的义务,甚至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你觉得,当回到主家以后,还有能够跟他们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陆照禾被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
他愣坐在床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
那些问题太过尖锐。直到他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伤口再次狰狞地裂开。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好半晌,青年才声音低低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想的不够周到。”
大哥是家里年长的那一个,他承受了最多的压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大哥都一直默默地忍受着来自家族各方面的指责、承受着那些几乎无理的期待。
他考虑得太不周全了、太过心急。
他不想让小照在外面多呆哪怕一秒钟,他不想再看见她那样的表情,也不想让她再认为自己是‘被遗弃的孩子’了。
陆照禾低下头,攥紧手指。
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时落下。
“照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想调查什么,就去调查。”陆照霜慢慢说道。
陆照禾猛地抬头,睁大眼睛。他讶异于大哥居然能如此轻易猜中他的心思。
可是当他看向自己的大哥时,青年正将视线投向窗外。
葱郁的树木随风飘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树叶和泥土的芬芳被送入宅内。远处的山脉黛色青青,绵延不绝。云霭掩盖翠色,被夕阳映成灿烂的金。
流云转换。
青年垂下眼睫,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我会帮你处理好其他的事情。只要能够,让小照……回家。”
等回到藏剑宗之后醒来,已经是次日的事情了。
昭雪揉了揉眼睛,看到熟悉的景色之后吓了一跳。
竟然已经回来了!!
……好可惜,她还以为能够回到问信村,看看那里怎么样了的。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随着阳光一同进入的,还有男人的身影。
“师尊!”昭雪叫了一声,她急急忙忙抓抓头发,爬下床倒茶。
江泠风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他在桌边坐下,问她:“身体怎么样?”
昭雪:“好多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江泠风:“嗯。”
“只是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回来了……还想回去看看村子来着。”昭雪默默说道。
她还不知道救了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梦中,她没能救下素声,这也算是她一点小小的挽救和补偿,也期待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对了,”昭雪说着,忽然想到什么。
男人喝了口茶,就听见昭雪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师尊,您当时找到我的时候,有在附近看见一个,呃……破破烂烂的神龛吗?”
江泠风闻言,慢慢喝茶,放下茶杯,动了动嘴唇,说道:
“没有。”
昭雪有点失望:“……哦。”
“怎么了?”
“没事没事。”昭雪忙摇摇头。
她原本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损毁神龛失败。那本就是魔人的本命信物,想来也不是她这个练气期的小菜鸟能够轻而易举摧毁的。即便让他逃了也没事,她已经掌握了对付他的办法了,下次若是再碰见,她起码不会像这次这么毫无防备。
比起这个,更让昭雪在意的是谢明毓。
她知道这个小师弟原本就是被濒死的妖神夺舍。虽然失忆了,但是他与她、与人间有着可以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若是那魔人没死,他绝对会去寻妖神的踪迹。尽管藏剑宗也没那么好进,但这仍旧不百分百保险。之前胆战心惊在问信村呆了那么久,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她一定要时时刻刻盯着他、监视他,绝不能让他有半分恢复记忆的可能。
没错,这是她目前最紧要的事情。既然已经知道一切的起因都是妖神,若是能让他一直安分守己当个小师弟……岂不是可以一劳永逸,完全避开梦中那个全灭的死亡结局了?
想到这里,昭雪简直忍不住直接飞去谢明毓那里,看看他怎么样了。
江泠风看见少女走神的面容,缓缓开口提醒:“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昭雪被拉回神,一顿:“嗯?”
男人轻抿一口茶,茶杯底沿轻轻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开口道:
“焚心阵。”
第056章
056.
好疼……!
昭雪揉了揉自己的腰, 抬起头悄悄看了一眼四周。
很好,没有人注意到她。
焚心阵的结果是让师尊关了她一周禁闭。
这是还算行的结果。毕竟她以为会有更加严厉的惩罚。从前在凡间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面,不听话的徒弟少说动辄伤筋动骨, 严重的话还得强迫闭关几年,相比起来,一周的禁闭显得师尊实在是对她放水。
但是让她惊奇的是,自己身上的经脉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她当时的记忆中, 为了维续这个阵法可是疼得几乎晕过去了。
难道是师尊帮她修复了吗?也难怪他知道自己偷偷使用了禁术。
昭雪没想太多。毕竟白天刚禁闭,晚上她就偷偷溜出来这种事,还是小心警惕一点儿为妙。
师尊给她她充分的信任,连结界都没设, 想必是被她诚心诚意的好好学生表现给蒙骗了。
昭雪虽然有一点儿心虚, 但是更多的,是想立刻去看看谢明毓在做些什么。
一刻也不能耽误。
来到那熟悉的破旧小屋后,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屋子是空的, 人不在这里。
但是——
“你还知道回来啊!”熟悉的傲慢声音响起。
昭雪心里一咯噔。
她捏了个照明法术, 黑漆漆的屋子里亮堂起来。
“本大爷在这儿!!”
剑灵不耐烦地从置物柜上跳下来,落进昭雪的怀里。
“我看你是在外面玩得魂儿都快没了!”剑灵埋怨地说起来, “你根本就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多少事!”
不好的灵感涌上昭雪的心头。
剑灵大声道:“你——你听我说话!喂,跑那么快出去是想干什么?你知道他在哪儿?!”
少女像一阵风一样带着剑冲了出去。
她拿出一张符咒,淡淡的灵力幻化成丝线从上面抽出来, 连接向远处。
剑灵吃惊道:“你留了追踪符?”
昭雪:“当然。”
她又不蠢,让灵犀一个甚至还不是她的阵营的人看着大魔王, 怎么可能放心。追踪符是基本的保障, 在外地的时候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谢明毓大概的位置, 但是回了藏剑宗之后就能够感受出他的具体方位了。
“你……”剑灵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是没说出来, 只是那怒气的气焰消失了几分,稍显沉寂,“只希望你等会儿别太冲动。”
昭雪问:“发生什么了?”
“那兔子死了,”灵犀言简意赅,“他们把那小子单独约出去,准备弄死他。”
尽管知道消息很糟糕,但是昭雪甚至连为小灵兔哀悼的心情都没有。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绝不能让最坏的情况发生。
“你不问原因?”灵犀问道。
昭雪全心全意赶路,没回答他。他也一个人解释起来:“前几天他们去找茬,谢明毓弄坏了其中一个人的胳膊,还害的那人当众出丑。我按照你的话帮了他,但是好像那些人因此记恨上他了。”
“今天傍晚的时候,他被那些人骗出屋子,一起带出去的兔子被弄死了,他目测也凶多吉少。”
灵犀回忆了一下:“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那些人可恨他得紧,你想去找他的话,最好快点儿。”
昭雪很快发现这段话的疑点。
“我知道那些人不喜欢他,也爱过来找茬,但是这样的人数是否太多了一些?他们一心想要他死的原因是什么?还有,那时……”
昭雪顿了顿,“他为什么会被骗出去,带上了小灵兔,却没带上你?”
灵犀满不在意道:“谁知道呢?”
啧。
昭雪头疼了起来。
那散发着浅浅的光泽的丝线链接进了一个树林里。
“瘴气林。”昭雪的眼神沉了下来。
把一个练气期的人约到这种地方来,他们是真的想要他死啊。
灵犀在短暂的沉默后出声:“你要进去?”
瘴气林对人体有侵害,筑基以下尚没有办法完全避免这种瘴气的侵害,所以练气期的人很少进入这里。
“对。”昭雪没有犹豫地说道。
她一抬手,一张浅浅的净化符浮现在她的手心,很快,符纸燃烧起来,浅浅的金色火光萦绕在她的周围,映出一小块亮光的范围。
“这种程度的符纸也能写吗?”灵犀一顿,随后轻笑一声,“让你跟着那男人学剑真是暴殄天物呢。”
昭雪没有理会他的话,她聚精会神朝着瘴气林的深处走去。
她只能在心底祈祷。
祈祷最好不是那最糟的一种情况
少年已经有些力竭。
“放弃吧!”那人大笑着说道,“我们还剩下四人,你觉得你用什么来跟我们抗衡?”
谢明毓的胸口刺痛了一下,眼前花了一瞬。
瘴气正在侵蚀他的身体。
“呼……呼……”他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不能就在这里倒下。
他要把这些家伙的手臂全部折断,把他们喂给野兽。
“你看他那跟野狗似的眼神!”其中一人喊起来,“他还想咬咱们呢!”
“用木枝与咱们周旋这么久,已经够了。”
“我说也是,老三还在等着咱们,要不是昨天他的手被砍断……虽说接了上来,但是在早课上出了那么大的丑,他不被野兽咬掉脑袋,回去可没法交差。”
“看他摇摇欲坠的样子,也该差不多了!”
“——呃啊!!”
其中一人不小心的分心,让少年得了可乘之机,他以诡谲的身姿绕去他的身后,执着木棍斜插入他的眼中,在对方的惨叫声中折断了他的手臂。
“啊啊啊!”
随着“咔嚓”的一声清响,手臂被折断的同时,谢明毓也被甩了出去,吐出一口血。灵力造成的伤口压迫了他的腹部,肋骨断了几根,内脏也受到压迫,他每动一动就要吐出几口血。
就连眼前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哈啊……”
谢明毓按着自己的伤口,靠在树干上吐血,那几人怒气冲冲持着剑朝他走来,然而少年竟支撑着自己站起身。
他捞起一根粗笨的木枝,绕过那几人的攻击,击打他们的手腕脚腕,随着几声痛呼,也有人放弃近战,直接用灵力攻击他。
他由于受伤,身形不如之前灵活,好容易堪堪躲过几次攻击,身上也负伤累累,没有一处好地方。
“该死的……比泥鳅还狡猾!!”
“怎么打不中?——啊!”
谢明毓绕过攻击,拾走其中一人遗落的剑。那笨重的剑被他拿起来显得极为不搭,弱不禁风的身形看上去下一秒就要被重剑带倒了似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少年,执着剑,不要命一样冲进几人之中。
一下、两下。
在他自己受伤的同时,剑也精准地插入那些人的肋骨处,随着痛呼和尖叫,一场暴雨缓缓落下,溅起了泥土和落叶,而空气中的瘴气似乎也缓缓流动起来。
“扑哧”
剑刃插进最后一个人的背后,谢明毓用力一捅,血花溅在他的脸上。
但是很快,血被雨水冲刷开去,就连他的脸上原本的血污也变得光洁。
谢明毓喘着气,精疲力尽,闭上眼睛,任由雨水冲刷恶心的血腥气。
熟悉的声音好像响在耳边。
“……”
“谢明毓!”
“谢明毓!!”
重剑再次从泥土里拔地而起!带着飞溅的雨水和血水,直指向那个朝着自己奔来的少女。
而昭雪,看着那重剑的剑尖直指自己的额头。
她脸色惨白,心脏差点停止。
少年的表情好像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浑身是伤却依旧没有倒下,明明视线几乎被模糊,漆黑的像火焰一般的眼神也依旧静静燃烧着。
他的身边,横七竖八倒着不只是死是活的弟子们。
灵犀默默道:“哇……真是杀疯了呢。看来没有你,他一个人也能够解决。”
谢明毓睁大眼睛,那剑尖抵着昭雪的额头,好一会儿他才手腕一抖,重剑落下。
“哐!!!”
和剑一起落下去的,是谢明毓。
他好像脱力一般,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紧绷的精神,彻底倒了下去。
昭雪很想上前把他扶起来,但是她身体发抖,几乎没法走过去。
……刚刚,谢明毓是真的想要她死。
“你怕了?刚才,他是把你当成敌人了吧?”
昭雪咽了咽喉咙:“不是。不是他看错。”
她说,“刚才,谢明毓是真的差点杀了我。他动了杀意。”
她离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水簌簌落下,谢明毓躺在水流和土壤上闭着眼睛。血腥臭的身体在他的周围环绕,让他恶心,但是他没法再动一下。
……他刚才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应该走了吧?
走了也好,别再烦他了。反正,她已经看清他的本质了。
他本身,就是这样除了杀人和不会死以外一无所长的一条贱命而已。
谢明毓闭着眼睛,听着耳边清晰的雨滴声。
他知道他死不了,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只要睡一觉,又能重新站起来走路。
但是……
柔软温暖的手贴着他的脸颊。
“痛吗?还能站起来走路吗?”
少女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她还有点害怕,声音稍微有些颤抖,但是在尽力安抚他。
浅浅的灵力流进他的经脉,像是杯水车薪。昭雪又给他喂了点丹药。
温暖的感觉流向四肢百骸,谢明毓睁开眼睛。
少女的面容在雨中显得不是那么清晰,她担心地皱着眉头,把自己的外套给破破烂烂的他裹上,轻声自言自语:“……雨这么大,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谢明毓闭上眼睛。再睁开。
她居然没有消失。
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唇,雨水从面颊上划过,好半会儿,昭雪才听见沙哑干涩的声音。
“对不起。”
少年说道。
他被昭雪拖到树下,又罩上一层干燥的结界。少女衣领的馨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灵兔死了,对不起。”谢明毓闭着眼睛,没有看她,“你可以随时解雇我,现在也可以。”
昭雪顿了顿:“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把你丢在这里不管的人吗?”
“……”
昭雪伸手,缠好谢明毓伤口处的纱布,她好像有点生气。
“不被人信任,是这样的感觉吗?”
昭雪想,那从前,不被她信任的大姐、妹妹她们,心底都是这样苦涩又无奈的感觉吗?
谢明毓没有说话。他面色苍白,看起来呼吸十分微薄,青色的血管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流动,不注意看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手和皮肤也像是死人一样冰冷。
“我知道,灵兔的死不是你的错。”昭雪一边处理他的伤口一边说,“况且它是我决定养的,它死了,也有我的责任。”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些人做了什么?”昭雪问,“我的剑,为什么没有带上它?”
“……”
谢明毓沉默了很久,久到昭雪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才轻轻开口,不注意听的话,声音仿佛会被雨水一起冲刷掉。
“他们有一人会幻术。”谢明毓闭着眼睛道,“他幻作你的样子,约我去院子里,挟持了灵兔,逼迫我去瘴气林。我没来得及带剑。”
昭雪睁大眼睛。
……幻术。如果不是用丹药的话,这可是高级法术,不是普通弟子轻易就能使出来的。
“他们叫你去,你就去?”
“……”
“那刚才,你见到我,也以为是那些人,是吗?”
谢明毓依旧没回答。但是昭雪心底的疑惑已经解开了,尽管又新增了不少危机,但是或许现在,在谢明毓面前,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
“对不起。”声音却再次响起。
昭雪问:“是因为刚才的事?你跟我道歉过了,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不是。”谢明毓却说。
他靠着树干,睁开眼睛。湿漉漉、黑沉沉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说:
“不是因为那个。”
“两次都差点没有认出你,”少年虚弱又认真地说,“因为这个,对不起。”
昭雪一顿。
居然是因为这种事……
“没关系,我很大度。”她笑了笑,“你先休息吧?我的结界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这雨过一会儿大概也就停了,等天亮的时候我们再回去。”
谢明毓轻轻道:“嗯。”
昭雪从纳戒里带出一些水和毯子。
她好像什么都喜欢带着一样。
夜风有点儿凉,昭雪挤在他旁边,靠着树干面对着篝火。
结界外,雨声依旧簌簌不停。
谢明毓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篝火给人温暖安心的亮度和温度,以及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浅浅、淡淡的清香。
奇怪的情绪在像是潮湿的雨一样在心底蔓延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在期待的同时又变得畏惧,拉扯着他的心脏,让他没办法
YH
休息。
他忍不住想……万一他那时候真的没刹住,杀了她,当如何?
只是想到有这个可能性,他的手就几乎无法再握住剑。他不敢想象那个后果,那个让他绝对无法承受的后果。
不过是想一想而已,可怕的思绪就纷乱起来。
她离开的这么多天里,他已经很清楚她的意义了。
不想。不敢。不愿。他很想让她离得远远的,最好彻底远离他的视线,但是私心却想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谢明毓闭着眼睛,额头已经发烫发疼起来。干燥的气流萦绕在他的鼻腔间,他连半分声响也没有发出,少女却扭了扭头,揉着眼睛醒来。
“发烧了吗?”
谢明毓的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昭雪揉了揉眼,惺忪地爬起身,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似乎是没感觉,又用脸颊贴了贴。随后翻找起自己的戒指,给他喂了一点丹药,又给额头上贴了张冰冷符。
“因为要维持结界,所以精力不是很充沛,”昭雪看起来困得不行,但还是握住他已经有些滚烫的手,“不过你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她说:“我知道你是心性坚定之人,世事艰难,但你仍愿意坚持自我。我相信你,也愿意帮助你,所以,不要再担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符咒源源不断地给他传输着凉意,让他的心好像也一点一点地像是泡进凉水一般,从躁动中平息熨帖下来。
雨停了。身边也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虫鸣声的风吹声沙沙响起,月色被雨水冲刷干净,盈盈月光漏在林间。恼人的血腥气此刻被掩盖而去。
谢明毓闭着眼睛,想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
至少此时此刻,她就在他的身边。
第057章
057.
天色蒙蒙亮, 昭雪被鸟鸣声吵醒。
她揉了揉眼睛,露水滴在脸上,有些许凉意。
眼前的篝火已经熄灭。
昭雪想起来昨晚系统播报的【谢明毓好感已超过六十】的提示音。她都差不多快忘记好感度这回事的时候, 系统又提醒了她。
事到如今,在她心底,原方案都变成下下策之选了。而能让未来一劳永逸的人就躺在她身边。
她伸手去探谢明毓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对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醒了吗,一起回去吧?”
谢明毓睁开眼睛。一醒来便是她的脸,“沙沙”的树叶和篝火燃尽的灰烬宁静味道。
“嗯。”他扶着树干起身,两个人一起收拾了一下, 昭雪扶着他往回走。
“伤大概多久才会好?”昭雪问他。
“大概一周。”
昭雪有点诧异:“这么快!”
快吗?谢明毓一直以为其他人都是差不多。
“一般来说, 你伤成这种程度最少要半个月呢。”昭雪想了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你不能因为自己伤口好得快, 打起架来就那么不要命。”
“……我记住了。”谢明毓说。
两个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院子里,昭雪带着小灵兔的冰凉的身体出来, 在树下开始挖土。
谢明毓也默不作声地一起挖。他看着昭雪把兔子小小的、白色的身体埋进土里,然后把土叠在它的身上。它脆弱的、安静的身体慢慢被土覆盖起来,逐渐再也看不见。
她们在小灵兔的坟边坐了一会儿, 什么话也没说,只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谢明毓微微转头, 看见昭雪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觉得她的表情此刻看起来有点哀伤。
他突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 他想问问昭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 她也会这样伤心吗?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而昭雪最先开口了。
昭雪没睁开眼睛,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问谢明毓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谢明毓?”
谢明毓:“嗯。”
她睁开眼睛,看向他,惊讶道:“你不问我是什么事?”
谢明毓顺着她问:“什么事?”
“我……”昭雪有点踟蹰起来,她慢慢开口道,“我希望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记住自己的名字,记住今天。”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不知所云,但是谢明毓没问为什么,他回答:“好。”
昭雪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记住,你是谢明毓,不是什么其他人,你是我的小师弟。你在今天和我一起埋了小灵兔,你要记住它的冰凉的身体的触感,因为其他任何生命在死去时都是一样的感觉。”
谢明毓:“好。”他也看着昭雪的眼睛。
“我会记住。”
我会记住今天,还会记住你的手心的温度、说的每一句话和说话时脸上的表情。
“嗯。”昭雪终于放下心来,“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昭雪在离开之后没回去,反而回了一趟瘴气林。
她确认了那些人没死,只是晕死过去后,用符咒让他们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然后收拾了一下周围。
忙完之后,天终于大亮,周围巡逻的人也多了起来,很快有人发现了昭雪。
几个师姐看见了她,很快用术法缚住她,叫来了其他人,然后将她带回了问责堂。
所幸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私下互殴的名头,只是昭雪是流光峰的人,她们问责昭雪的话要由江泠风作主。
但是这样一来,昭雪在禁足期间偷偷溜出去的事不免被发现了。
男人在前面很沉默地走着,昭雪一路噤声跟在后面。
江泠风什么也没说,正是这样昭雪才更加心慌。
她知道自己犯了错,要是师尊骂一骂她、责罚她她倒还心里踏实点儿。反倒是他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她心里才更加七上八下。
“师尊……”最后还是昭雪忍不了沉默,先开口了。她小心翼翼道,“这次是我的错,请您责罚。”
她都盘算好了,如果江泠风问起她原因时该怎么说。就说是那些人先来找她麻烦,她才还手,然后用陷阱偷袭了他们,这才无伤打过的。如果非要细细究查起来,这其中的漏洞也不少,只希望师尊到时候别问太多,如果真要问起来,她只好随机应变了。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江泠风什么也没说。
一直就这样回到了流光峰。
昭雪像一只鹌鹑一样站在桌边,等待师尊问话,但对方却坐下来,喝了杯茶,然后慢慢说道。
“我要闭关了。”
“……”什么?
昭雪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男人。
对方垂着长长的睫毛,茶的热气飘上,氤氲着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师尊,您为什么……”昭雪讷讷地问,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突然闭关?发生什么了?他要闭关多久?
“这次闭关至少半年,到时候如果状况不好,我会继续延长时间,少则三五载。”江泠风放下茶杯,“陆家那边给我来了信,说清楚了在问信村发生的事以及原委,听我说了闭关的事之后,问你愿不愿意到时候先回陆家住一段时间。”
昭雪愣愣地睁着眼睛,脑子嗡嗡的。她不知道的时候,师尊已经和陆家通了信,发生了这么多事。
“您不跟我说原因吗?”她感觉嗓子涩涩的,好半天才问道。
“原因是何已不重要。”江泠风的语气有些冷淡,他似乎不想与她多提及这件事,“重要的是我闭关后你该如何自处。”
昭雪问:“我为何不能待在流光峰?我不愿意去陆家!”
“我能保护好自己!”
昭雪知道今天的事让江泠风不相信自己了,或许还有之前在十塔楼里差点死掉的事情……他怕自己得罪了很多人,到时候他一闭关,自己一个练气期的小菜鸟就是任人欺负的份儿。
但是昭雪又无法说出实情。
她不想离开藏剑宗,不想离开流光峰。
但是对方明显是没想跟自己商量。
他下午出去了一趟,昭雪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关了一下午。
灵犀幸灾乐祸:“让你这么关心那小子,这下好了,把自己赔进去了。”
昭雪把剑丢远:“闭嘴!”
她埋在被子里抽泣,擦了擦发肿的眼睛。
去陆家是最坏的选项。大姐还有一年多才能出来,谢明毓也在这里……她绝不能离开藏剑宗,走上梦中那样最坏的结局。
更别提……她自己也不想回去。
虽说陆照禾答应了自己会去查明真相,但是说实话,昭雪确实并不是很关心陆家的事情了。陆家双子确实帮助过自己,但是他们的情分也仅仅止在若是陆照禾出了困难,她愿意一帮的程度。不过,陆家又能出什么困难呢?
她的态度依旧和一开始一样,她只想过好自己平静的生活。
所以,她绝对不愿意离开流光峰。
也,绝对不能。
思及此,昭雪从床上跳下来,洗了把脸,推开门。
天色已经渐晚,黄昏将天空染成一片深色。
“你干什么去?”灵犀问。
昭雪说:“我再去找师尊。”
她的眼神很坚定,“我一定能让他收回心意……除了流光峰之外,我哪里也不去。”
江泠风推开门的时候,少女正乖乖站在桌子边萎靡地垂着脑袋。
看见他进门,她马上抬起头,看起来精神了点儿,喊了声:“师尊。”
她还带来了两坛酒,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的。她把酒坛往他这边小动作地推了推:“给您带了点礼物。”
江泠风:“我不喝酒。”
“……哦。”她看起来有点失望,“之前在问信村看见……我还以为您喝酒呢。”
江泠风想起来问信村发生的事。他让自己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昭雪:“我这次来,是想问您,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您知道,我不喜欢陆家,我也绝对不愿意回去。不管怎么说,那个地方跟我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了,而我又离开了沈家。对我来说,流光峰就是我的家,您就是我家人一样的人……我只想跟您还有大姐一起生活,这就是我的心意,我相信您的心里也很清楚。”
昭雪说着,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江泠风,继续说道,“我知道您也是为我好。自从来流光峰之后,我就总是给您惹麻烦,在剑术上也没什么精进,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好好反思自己,以后绝不会惹麻烦,也会勤奋学习,请您一定相信我。”
她说着,眼眶微红了点,“……也希望您,不要送我走。”
江泠风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昭雪眼睑下的脸颊也发红:“只尝了一点儿,为了壮壮胆子。”
江泠风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想笑。或许是生气,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但是他仍旧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到少女在他的面前坐下来,在桌上放了一枚铭牌。
木质的铭牌,涂了一层浅浅的薄金,上面刻了一个“雪”字。
昭雪说:“五个月后的宗门大比,我报名了。这是身份铭牌。”
她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师尊担心我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么我向您保证,宗门大比上,我能拿到前三,到时候,您就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江泠风拿起铭牌,用灵力一查,果然查到了标识。
他闭上眼,默了很久。
昭雪怕他生气,立刻说道:“我不是喝醉才说这种话,我是认真的!”
江泠风:“宗门大比最低都是筑基期,你连筛查都过不了。”
昭雪:“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下去,“我用符纸掩饰了自己真实的等阶。”
她说完,连忙又道:“但是在大比之前,我是绝对能进筑基期的!”
江泠风:“你可知往届宗门大比的前三,最低都是筑基高阶?”
他轻轻叩桌子:“你用什么去比?”
气氛凝滞得有些发沉。他看见少女低着头,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只希望师尊您相信我,我会加倍努力练习,也会不辜负您的期望、不辱没您的名声……”她垂着脸,用袖子擦自己的眼角,使劲憋住语气里的哽咽,
“……只要您别让我离开。”
江泠风一怔。几乎是潜意识的,他好像看见了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十几年过去,她的容貌却没有改变,她垂泪着叫他“师兄”,脸色苍白身形纤弱,总是跛着一只腿,让他背着……那些明明应该是没发生过的南柯一梦,却因为魂魄被掠夺后记忆的空缺而自动填补,显得那样真实。
在那时。
在她一个人留下施放禁术让他先走、在她躺在床上不知是生是死的十几天中、在她和他一起相依偎逃出村子和那场大火的时候。
他的心魔,就有了成型的理由。
所以,明明不可能答应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开口道。
“第一。”
江泠风说,“拿到第一,我就答应你留下来。”
昭雪的表情看起来还有点懵,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显得高兴又担忧,紧接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着凉了,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她揉着鼻头,高兴地站起来又坐下去,跟他确认了好几遍才放下心,然后开始糊涂地念叨着“第一名”。
还说没醉。
江泠风打开酒坛,没倒酒,就那样任香气缓慢而长足地在鼻尖酝酿开。
他看着少女似乎是有点累了,将脸埋在自己的胳膊里休息,呼吸声缓慢而均匀。
她昨晚没回来,估计也没睡多久,还喝了点酒,现在累也很正常。
江泠风说:“回去休息。”
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这才发现,昭雪好像已经睡着了
昭雪今天一天都没来上课。
早课也就算了,她经常逃,但是下午的实战课她也没来。
谢明毓有点担忧,他几次想去流光峰看看都忍住了。
她是昨晚不小心吸入了瘴气,受伤了吗?还是累到了,今天请假了?
他左思右想,直到路过问责堂,看见张贴的警示名单后才反应过来。
难怪明明他昨天伤了那么多人,却一点事都没有。
……为什么要那么做?
如果仅仅是雇佣就好了,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谢明毓心乱如麻。他的心脏有一搭没一搭地跳着,思绪根本不在自己的脑子里。
她被处罚了吗?还是被禁足了?
他想去看看她——最后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赶在黄昏前用自己存的一点钱下山买了些她喜欢的点心,然后去了流光峰。
上山后已经入夜,树影沙沙,风有点大,吹得人忍不住打寒战。
流光峰没熄灯,她好像还没睡。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见到了之后该说些什么呢?要不要假装不知道这件事?还是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她那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在。会是什么?
是因为他吗?
谢明毓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步子也踟蹰起来。
要不还是先回去,等明天见到了她再问问?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步子一顿。
屋内温暖的烛光映在他的脸颊上,他直直地睁着眼睛,看着面前。
骨节泛着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内也没有知觉。
——确实还没有熄灯,不过她似乎已经睡着了。
少女趴在桌子上,脊背随着呼吸温缓地起伏着。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站起身,弯下腰,手掌抚过她的耳侧,将落下的头发别上去。随后深深伏腰,轻轻、轻轻在她的鬓发上印下一吻。
第058章
058.
昭雪第二天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她坐在床上懵懵的,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昨天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昨天居然在师尊面前夸向了那样的海口,她简直羞愤欲死。但是事已至此,既然都已经发生了, 接下来应该想的还是如何应对。想到这里她麻利地跳下床,洗漱好后开始计划。
首先要了解宗门大比往年的比试规则,她去找了方怜师叔问了一些关于往年宗门大比的事情,对方很惊讶, 抽了口气:“你竟然报名了。”
昭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她知道自己甚至连筛查也是靠一些不光明的手段才能进去的。
对方看着她不说话,之后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
她也没有多问,随后便把一些往年的注意事项告诉了昭雪。方怜师叔还提醒她,如果突破筑基期遇到了瓶颈的话, 可以使用一些丹药辅助突破。
昭雪不由得想到了丹修扶青, 她决定去找对方问问。对方曾经帮助过她,看起来是个挺好说话的人。
在得知昭雪说的情况之后,扶青想了想, 卖给了她几瓶丹药:“同时说虽然丹药辅助突破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 但是还是不要服用太多为好,因为它只能用来储备灵力的作用, 所以……”
昭雪点点头:“谢谢你,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眯眯眼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一个懂大局的孩子, 欢迎光临我的生意啊。”他很有头脑,“你已经是老主顾了, 等你以后再来, 我给你打九五折吧。”
昭雪:“……”
有了丹药的辅助之后, 修炼果然容易多了,在瓶颈期的时候, 昭雪也只卡了一月便成功突破,如愿以偿地到了筑基期。
但是筑基以后又是一座比高山还高的山了,一座连着一座。
昭雪不确定自己能否有信心爬过去。
剑灵诘问她:“如果你真的完不成会怎么办?直接收拾包袱走人吗?还有,你想把那小子丢在这里吗?”
昭雪硬着头皮:“如果真有那种办法,我只好带着他一起走了。只是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呢……”
昭雪甚至还想,如果自己不得已离开的话,那就把他打晕一起带走。
剑灵听后语气有点怪异地问道:“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昭雪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原因的,不是我非要这么做,而是我有难言之隐的苦衷,我恨不得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呆着,别出什么大动静才好呢。”
剑灵哼哼几声:“你能有什么苦衷,一个小孩子而已。”他显然是不愿意相信,也还是将信将疑昭雪说的话。
少女在他看来是一个有秘密、懂得隐藏自己的人,她身上有太多他看不清的东西,正如他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天能够准确的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并且毫无困难的在人群中轻而易举的找到他一样。
她的目光就像是锁定了他的身影,只追随着他。
……尽管他后来知道,她的身边,也不缺目光只停留在她身上的人
勤奋地一连修炼好几十天,昭雪甚至拽上了谢明毓一起。
筑基期后就可以辟谷了,昭雪一开始还不习惯,后来口腹之欲也慢慢变得很淡。
她一天恨不得有二十四个时辰,能省下吃饭的时间自然是好事。
不过某天一早谢明毓不见了,回来的时候昭雪才发现他带了些吃食。
“你下山了?”
谢明毓点点头。
他把吃食摊开在桌子上,昭雪发现那些都是人间界的精致糕点,点缀着花花绿绿的果干。
谢明毓说:“今天中秋。”
昭雪一愣。
原来是中秋吗。
黄昏的时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甜香气,院子里的桂花也开了,刚下过一场雨,泥土湿润翻新的气息微微弥漫。
莫名觉得很安心。
昭雪也准备休息一下:“那今天就放松一下吧。”
她和谢明毓在桌子边坐下来,一边吃糕点一边问:“你最近修炼觉得怎么样?”
谢明毓不久前也突破了筑基,他大伤刚愈,修炼速度放缓了些,不过也因此跟学堂那边请了很久的病假,得了许多空闲时间,可以跟“禁足”的昭雪一起修炼。
“还行。”谢明毓低头默默喝水。
昭雪喝着甜水,突然叹了口气:“不知道大姐和昭岚怎么样了。”还有季雪寿和她的踏雪。
她问谢明毓:“你还有什么家人吗?”
谢明毓摇摇头。
“没有关系,”昭雪说,“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家人。”
说完之后,昭雪顿了顿:“当然,薪水照常发的。”
还好解释了,不然她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她想白嫖人家。
谢明毓低着头,垂着睫毛,好一阵子才慢慢抬起头来。
“……不发也可以的。”他的声音低低的,“我没什么能用钱的地方。”
他的话说的也不假。昭雪经常会给他一些丹药和自己写的符咒,他现在用不着去打擂台,钱也都是存起来,有时候会下山给昭雪买点东西吃。
况且……他也不希望他们之间仅仅是用这份薪水联结的关系。
尽管他知道,她对他已经好过头了。但是谢明毓看向那双眼睛的时候,他非常清楚。
——那太清澈。她对他什么想法也没有。
仅此而已。
“只是现在没有能用钱的地方,”昭雪打断了他的思绪,“以后用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吧?”
她喝完了甜水,开始吃糕点,“换剑、保养剑、新的乾坤袋……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呢。”
谢明毓沉默了。他放下茶杯,什么话也不说。
昭雪有点奇怪地偏过头去,对方才缓缓开口:“……家人吗。”
他的声音太小,眼睫轻轻颤了一会儿,才重复一遍:“不是说,是家人吗?”
昭雪应:“嗯?”
谢明毓抬起头来,看向她。昭雪注意到,月光已经升起来了,或许是在月色的照耀下,少年的眼睛湿漉漉的,他紧紧攥着茶杯,水面轻轻晃荡,映出他看向她的眼神:
“是家人的话,就经常来找我吧。没事的时候,也来。我不需要钱。”
昭雪有点发愣:“好……好的。”
谢明毓怎么了?看着她的眼神居然……
有几分哀求似的可怜。
是她的错觉吗?
吃完东西后,昭雪开始写符咒。
说来好笑,画符这种对其他人来说算是学习的东西,对昭雪来说却是难得的放松。
她写了几张过去符,短暂回忆一下以前和昭岚、踏雪出去玩的场景,又写了一些人间符,和谢明毓坐在一起懒懒地看人间逛庙会的热闹场景。
结束得很快。当符纸的灰烬被透过窗棂的风一点点吹散的时候,昭雪也不知不觉困了。她裹着被子,坐在床尾头一点一点地歪过去,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谢明毓安静地在她的身边坐了一会儿,就只是看着她。
然后他站起身,慢慢推开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他展开手心一张字条。
他已经连续收到字条很多天了。原本想无视,但是这张提及了她。
那上面写着:【十五日晚上,你的院子。我会告诉你,关于她的一切。】
灵犀记得昭雪跟他说过的话:监视谢明毓这小子,她偶尔疏漏的地方,也要帮她提防着点。
所以当谢明毓在昭雪睡着后走出门的时候,他一开始是想叫醒昭雪来着。
叫了两声,昭雪没醒。他看见少女的眉眼间沉重的疲色和眼睑下淡淡的青,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昭雪做事有点太拼命了。
灵犀不是很认同她做事的态度,但是破天荒的,今天他不想叫醒昭雪。他觉得让她多睡一会儿是个不错的选择。
反正那小孩只是一个筑基期的小子,有他盯着,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灵犀这么想着,默默念了一个咒,下一秒,淡淡的银色如月华一般从溅雪中冉冉升起,很快变得像是空气一般透明。
他跟上了谢明毓。
对方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进屋坐了一会儿,又走出来,与此同时,灵犀也看见了树下那名不知何时出现的弟子。
他面相很邪气,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魔气,这让灵犀提了些警惕。
没想到昭雪说的还真对,这小子私底下偷偷私会魔族!
灵犀感到惊诧的同时,心下也升起奇怪的畅快。
他听见谢明毓阴沉的声音:“什么事?我只出来一会儿。”
魔人给他看了一段回忆。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很快脸色煞白,浑身冷汗,惊恐不定地喘着气,连连后退,跌坐在了树根下。
魔人喊他:“尊上。”
这两个字像是踩中了他的什么痛点,他捂着头,痛楚地喘着气:“滚开!!!”
“我知道您需要时间去接受,但是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魔人的预期很迫切,他像是在步步紧逼,“您知道属下是如何为了寻到您又是如何混进藏剑宗的吗?您知道您是如何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吗?”
他的嗓子里像是燃烧着火,缓缓跪在谢明毓的身边,攥紧对方的手腕,挑破对方的指尖。一滴血从他的指腹滑落,滴进土里,不消片刻,草木焦黑消殒。
“尊上,您是妖神,是十二殿的核心,是我们重返九天的希望……”他狂热地盯着少年,“您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浪费在那个女孩身上。”
谢明毓痛得浑身发冷,无数的记忆挤在他的身体里,好像要切断他的每一寸神经。他虚弱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竭尽全力,挤出冰冷的一个字:
“……滚。”
“尊上——”
“我是谢明毓。”
少年嗓音发哑地说道,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重复道,“谢,明,毓。”
她让他谨记的。他不是别人,他是藏剑宗的小师弟,谢明毓。他一直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
魔人发恨地笑起来:“即便您知道了,那个人曾经伤害过您!?”
“您落入万魔之渊,是我为救您废去躯体和魂魄!数百年来,是我一直为您谋划,振兴十二殿……然而那个人类,她只会伤害您!”
他抬高了声音,如同控诉一般,“您的藏身点是她联合陆家一起剿灭的,您被她的师尊重伤后,又被她的大姐一剑穿心。即便如此,您也相信她对您是真心的!?您难道从不怀疑,她对您这般好,是为了将来不被发现真相的您杀掉解恨吗!!”
少年靠着树干,他缓缓喘息着,尽力隐忍着这股痛楚,他的声音又轻又低:“是又如何。”
谢明毓抽回自己的手腕,捏紧手指,闭着眼睛,仿若在休息。他并没有因为那魔人的话激起多大的愤恨,“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但是那又怎么样。”
在妖神死去的那天,他救下了谢明毓,而自己化作一坯尘土。
现在的他是谢明毓,并不是那个已经灰飞烟灭的妖神。
他说的话,与他何干?
魔人意识到什么,他很快急迫地解释起来:“这副躯体的小子不过是个练气期的弟子,不具备修炼元神的能力,是您的魂魄占据了他的躯体才对——”
“不是……不是这个。”
谢明毓只是摇头,他攥紧食指,摇摇晃晃站起来,头也没回地朝院子外面走去,
“我是说,即便她曾经想杀我,那又怎样。”
魔人怔在原地。
“我不在乎她曾经做了什么,也不在乎她现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只知道,她想让我做什么。她想让我了解人的情感,我就去了解,她想让我当谢明毓,我就当。”
“……此后我就只是谢明毓,而不是妖神。”
他慢慢离开院子,往回走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灵犀先他一步回到了昭雪的房间。
……真奇怪。他也说了那种词——“人的情感”。
这种东西,昭雪以前也对他提起过。她还说诸如“你不是人,不会明白的”之类的话。
他看今夜的情况,明白了昭雪在那小子心中重要性。那样纯粹……甚至在他看来有几分可笑。
灵犀是知道妖神之名的。那是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已经太过久远,如今回想起来身为人类的记忆,只能施舍几分嗤笑的程度。
他倒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选择了最不划算的那个选项。
——蠢货。
不过,他很清楚,魔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在同时,他的心里也升起某种怪异的感觉。
有点烦闷、不安,又迫切想做些什么的心情。
窗外恰巧下起了大雨。月亮被雨冲洗得湿漉漉的,越发清亮,桂花也散落一地。湿润的香气弥散,昭雪也被雨声吵得醒来。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睁大:“灵、灵犀。”
她看着青年那张旖丽的脸,“你今天怎么……是发生什么了吗?”
灵犀烦躁地捋了一把鬓边的长发,脸上浅淡的痣生动不耐地跳了跳:“……没事。”
他说着,忽然凑近昭雪,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昭雪有几分不自在,移开眼神:“怎、怎么了?”
虽说是灵魄,但是离得也太近了!昭雪甚至能感觉到不存在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颊上湿润的温度。
灵犀捏着她的下颌,左看看,右看看:“哼,也就那样吧。没我好看。”
昭雪:“?”
她把枕头往对方脸上扔,当然是扔了一个空。她才从问信村回来多久,这剑灵居然又犯贱惹她!
他跳进了溅雪里。昭雪还没反应过来,门又被推开。
谢明毓走进来。
昭雪刚才一时甚至没察觉到他不在。
“你出去了?刚才我不知怎么睡着了……”
谢明毓:“回去了一趟。”
“有什么事吗?”
“没事。”
谢明毓合上窗,把潮气隔绝在窗外,脸色似乎比先前苍白些,“下雨了,我只是回来关窗。马上就回去。”
昭雪:“哦。走的时候带把伞。”
她打了个哈欠,“明天再见。”
谢明毓站在阴影里,关上门,轻声道:“嗯,再见。”
团圆夜。
十五的晚上,月亮格外的圆。
陆照禾已经连续一个月没睡好觉了。他找到了陆家当年的账本,细细翻了半个年份的帐,找到了可疑之处。
当年小照丢失的那个月,陆家有一笔大单子,是委托镖局的佣兵运输的货。他找到当年的委托方,又得知单主来自请丹阁,是仙界赫赫有名的机构。
他连续几次递交帖子,对方都婉拒了,最后还是陆照霜以陆家的名义发去信函,请丹阁才同意了他的上门拜访。
陆照禾以为自己过去能够发现什么,但是一无所获。
那笔交易没有问题。
“你们阁主呢?”他沮丧之下问道。
“阁主常年不在阁中,您有事找我也是一样的。”管事回答。
出门的时候,白鸽从空中翩翩落下,停在他的肩膀上。陆照禾取下信件。
是陆照霜的来信。
【中秋之夜,去母亲那里看看吧。】
陆照禾才想起今天已是十五的日子。
母亲不在主家。她自从身体变差之后,就搬来了陆家的别庄里居住,休养身体。
月出于空,清风拂面,别庄景色优美,在这样的夜晚也显得像是仙境一样,云雾袅袅。莲灯的光辉映在水上。
远远的,陆照禾就看见了女人倚在亭子里的身影。她垂着眉头,逗着水里的鱼。
一捧鱼食撒下,群鱼纷至沓来。
“照禾。”有人叫他。
陆照禾抬起头,才回过神似的:“大哥。”
他顿了顿,又别过头,有些自责,“我……还没能发现什么。”
陆照霜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急一时。”
可是今天是中秋啊。怎么能不急。
陆照禾低下头,眼眶发红:“唯独……小照不在。”
她已经缺席十几年了。
十几个团圆的节日。
陆照霜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叹落下。他率先走进亭子,和女人说起话来。
明明是母子,两个人却有几分客气地寒暄着。
陆照禾一算,他们一年也只能见上两三次。不怪如此生分。
他安静地站在陆照霜身后,时不时应上几句。大哥说他只有在见到小照和母亲的时候才能如此安静。
不过多时,忽然下起了雨。
陆照禾一怔。
明亮的月光被雨水淋得灰扑扑的,空气流动着,身遭也嘈杂起来。雨水打在池面上,刚刚还团在一处的鱼们忽然被吓得四下散去。
“照禾。”
母亲在这时忽然叫他的名字,在雨声中听得有些不清晰。
陆照禾一顿。
她说,“别再查小照的事情了。”
第059章
059.
陆照禾脑袋一嗡。
他刚想开口, 问问母亲到底为什么,问问她是不是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什么事,陆照霜就按住他的手腕。
尽管如此, 盘旋在心头的火焰始终燃烧得无法停止。
陆照禾看了他大哥一眼,仍旧开口道:“在母亲心里,小照是什么?”
“……”
“在我和大哥的心里,她是我们唯一的妹妹, 在您的心底,她不一样是您的孩子吗?”
陆照霜开口:“照禾。”
但是他的警告并不是那么奏效。
“母亲既然知道我们在查小照的事情,想必也能够体谅到我和大哥的心情。我想问问,母亲您现在又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 在我们的面前说出这话的呢?”
陆照禾紧紧地捏住手指, 指节泛白,说话的声音也带上几分用力,“那也是您的孩子。十几年来, 您从未想过去见一见她吗——”
喂鱼的女人却打断了他:“照禾, 她死了。”
鱼四下散去后,她将手心的鱼粮撒空。
手腕伶仃地垂下来, 连同她的睫毛一起垂下。
她说:“我的孩子,我最清楚。小照她,早就死了。”
“她——”
“每年中秋, 我都会想起那个孩子。我从未与她度过同一个月圆的中秋,是我们家族愧对她。”
雨势渐渐停下来。空气中翻着潮湿的气息和淡淡的焚香熄灭后余烬的气味。
陆忆龄似乎一瞬间变得很疲惫, 她转身离开亭子, 侍女们匆忙跟上。
声音被打湿似的传来:
“天道运势佑我薛城陆家, 三十年仍立于世家之巅。唯独那个孩子未曾享半点福泽……你们以后就当,从未有过这个妹妹吧。”
自昭雪筑基后又过去了一段时间。
昭雪的修炼进度虽然很快, 但是灵力跟不上。她常爱去找扶青拿药,一来二去两个人熟了起来,他偶尔会让昭雪带一些缺失的灵草。
昭雪常会跟其他弟子一起摘草药出任务,看见他需要的就顺手摘回来,当作顺水人情送回去。
但是她自己也有隐隐的焦虑。
修炼太快、服用丹药太多的弊端也很明显,她的根基并不扎实,大后期也容易走火入魔。
不过那些说实话都是以后的事情了,正如远水救不了近火一般,昭雪也不打算为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提前担忧。
眼下,还有更加紧迫的事情。
在上一次出任务之后过去了半月有余,昭雪再次去丹峰。
扶青刚从焚烧着浓浓青烟的炼丹室出来,有些灰头土脸。
他咳嗽几声,看见昭雪,“哎呀”了一声。
“你来的可不巧,我正好没存货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昭雪对这里很熟悉了,她帮对方捏了个净尘诀,给他倒了杯茶:“没事吧?”
扶青的炼丹室只有自己用,其他同窗很少来,很是清净。
他摇摇头,坐下来,放下茶杯,拿出瓷瓶放在昭雪面前:“只有这一瓶了。”
“还需要什么材料?”昭雪问道。
扶青:“我对丹药做出了一些改良,所以要的和之前不同。”
他说着,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只要一枚梦魇兽的妖丹,就能融合我之前的方子,发挥更强大的效果。”
昭雪顿了顿:“什么更强大的效果?”
扶青说:“我还以为你会问那妖兽呢。”他很快解释道,“能巩固你之前的根基,让你更快地突破……你之前不是说想五个月里升到筑基高阶吗?有了这个丹药,那个或许也不是很难。”
昭雪睁大眼睛。
她还以为那种梦话对方都不会当真的。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她的话语间带了点迫切:“在哪里?”
“你说的那个妖兽,在哪里?”
枫叶峰,在南部的一处丘陵中。地势不是很高,更巧合的是,最近的任务里有这处地点,方师叔正好接了这起任务,昭雪干脆求她带上自己,美名其曰一起历练。
不过扶青告诉她,梦魇兽不一定会出现在这里,全看运气。
昭雪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要是没有,权当来历练了。
队伍里有好几个修为比她高深的师姐坐镇,昭雪心里很是踏实。她跟在队伍最后慢悠悠走着,踩着满地枫叶红,感受着“簌簌”的声音。
方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小雪妹妹,我记得不久之前你才是练气期吧?进步的太快了,让大家自愧不如呀!”
几个年轻师姐也纷纷感叹:“年轻就是好,我在年轻的时候也能不吃不喝通宵修炼个半月,现在不行了。”
“说什么呢,我看你们几个也不老,就是懒而已!”
“说起来,我当时突破筑基花了足足小半年,小雪师妹这个速度,说句天才也不为过吧!”
“哪怕是有丹药的辅助,想要这么快也很难,小雪妹妹还是四灵根,肯定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吧……”
“听说身世很惨呢……恐怕也是这样才会拼命修炼吧……”
前面的议论声逐渐小了下去,不过昭雪也没怎么听。
她在跟灵犀说话。
“我看你有点拼命过头了,”灵犀看不惯她做事的态度有一段时间了,今天突然没头没脑道,“你该知道梦魇兽是个什么等阶的妖兽吧?”
昭雪沉吟了一会儿:“好像是金丹期的一个妖兽来着,不过我听说它神出鬼没,不一定会出现呢。你担心我?”
“我是担心我自己!”灵犀骂她,“还有那个什么丹修,他让你来你就来,最近还正好有一个枫叶峰的任务。你不觉得巧合过头了吗?”
昭雪:“哦。”
剑灵的火又冒了上来:“‘哦’是什么意思?”
昭雪说:“如果你是担心自己的话,大可不必。我曾经答应过你,在碎剑之前一定会保护好你。如果……你是担心我的话,那也不必要,虽然谢谢你,但是我心里有数,会保护好自己,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也会自己看着办的。”
剑灵沉默了半晌。
昭雪还以为他这没来由的气消下去的时候,对方再次开口道:“就非要这样吗?”
“什么?”
“你该知道,谢明毓那小子对你是什么心思吧?”
剑灵一开口,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昭雪不知道他为什么拐到这上面,她有点迷惑,不过对方很快说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灵犀问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昭雪学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反问道:“你想知道那么多?”
“你现在是我的主人!!”对方似乎有点儿气急败坏,“我不能知道接下来她是要去找什么死吗?”
昭雪都能想象出对方现在着急跳脚的样子了,她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可不是找死,你不是看到他的态度了吗?”
灵犀冷笑一声,似乎是咬着牙齿:“你信他现在不变,他以后就不会变?你该清楚修真者是如何两面三刀的一群人,特别是像他那种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为了能够争取到上升的机会,他们背刺的时候绝不会手软。况且,我看那魔人没有放弃的意思,他还会再想别的方法。”
他的话说完,昭雪就“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但是,我愿意赌一把。”
灵犀一愣:“赌?你拿什么赌?”
昭雪慢吞吞道:“我愿意选择相信他,相信我的眼光。我拿我的命去赌。”
在长久的沉默后,剑灵爆发出巨大的嗤笑:“简直荒谬——”
“将生命压在别人身上,你真是个赌徒,我从未见过……”
昭雪打断他,道:“灵犀,我曾经说你没有人类的情感,是吧?”
“……”
“拿生命去赌别人意志里仅存的一丝善念或者爱怜确实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是你不是我,你如何知道这是否已经是我最好的选项,我又是否在这场对赌中压上了我的全部作为这场赌注呢?”
剑灵一怔。他听见少女的声音继续不疾不徐道,
“我曾经跟你说过,‘我的生命就好像是偷来的一样’吧?事实就是如此,就如一个本就该死的人无意间活了下来,那她活下来之后的每天,都是对她的馈赠。”
“所以,这场对赌中,我多活一天,就是赢。”
“……”
剑灵骤然沉默,好像一瞬间有滚烫的东西冲上了脑海。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活了下来”……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她和他一样是特殊的吗?她又经历了什么?
剑灵很想多问问,但是他清楚昭雪什么也不会说。
然而,仅仅是这样的态度,就足矣让他一瞬的震荡。
很快,青年的笑声稀稀拉拉地响起,难以抑制,但是昭雪这次没从笑声中感受到多大的嘲讽和恶意。
“你笑什么?”昭雪问他。
灵犀:“我笑你有病——”
他把昭雪的那句骂堵在嘴里。
“是跟我一样,有病之人。”
他捂着唇声音低低地笑道,“人类,真希望你别落的跟我一样的下场。”
昭雪:“如果你指的是连栖身之剑都湮灭,成为一个灵魄藏身剑冢东躲西藏最后还委身于不喜欢的剑的话,那确实不会。”
灵犀:“……”
“不过……”昭雪一顿,也笑了笑,“谢谢你的担心,灵犀。”
她笑得坦然,纯粹得像从枝头坠落的火红枫叶自然迎接宁静的泥土。不带任何恶意。
“当初我选择你,其实也是赌。我选择相信你心存希望,事实证明,后来你也帮助了我很多。”
“我既不了解你的过去,也不了解你的人生。不过你总说想寄身一把天下第一的、被你认可的剑,那我希望你以后,能够自己成为那样的一把剑,去追求你想要的、真正的自由。”
……
“小雪妹妹!怎么落在后面了?”
“我就说了咱们要慢点儿,我说什么来着,小雪师妹跟不上。”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猜她是有点累。”
昭雪应道:“来了,师叔师姐!!”
仅仅是一怔,她就一边回应大家一边跟上前。
……就在刚刚,系统提示她灵犀的好感度到达六十了。
真奇怪。她从未刻意去做什么讨好他的事,甚至还做了不少惹他烦的事情。她根本不了解他的过去和生平,甚至不清楚他的为人……难道真的是独处了几千年,这个剑灵太无聊了吗?
不过她也没有继续深究。
因为很快,即使是她也感受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方怜在前方叫停了大家。
她深深皱起了眉头,细细感受着:“这里是……万人冢。”
另一个师姐也吓了一跳:“此处灵气充沛,该是什么灵草生长的风水宝地,怎会是万人冢?”
昭雪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浓浓的灵力,极为活跃,趁这个机会她干脆打坐修炼了下。
方怜说道:“正因是风水宝地,才更是万人冢。”
她冷静分析道:“灵力汇聚、灵草生长的‘泉眼’,更有妖兽镇守,此处有一股淡淡的妖气,尽管被灵气所掩盖,但还是能勉强感受出来。更何况此处在枫林中心,难觅人影,植被长势尤为茂盛,可见堆料充足……不难推测,这里是一处万人冢。”
只不过,没有“冢”而已。
一名师姐打战起来:“若、若真是这样,那妖兽该多强?”
“不该如此,我不信这么多修士,就没有敌不过它的,怎么无一例外丧生于此地?哪怕即使是金丹期,你我联手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更何况那些高阶修士。”
方怜却在这时出声:“不——”
她的额角滴下冷汗,“恐怕我们,已经踏入那妖兽的陷阱之中。”
“……那妖兽攻击人的手段,并非硬来。”
她继续说道,“你们可发现,这四周环境的变化?还有——”
“小雪师妹!”
“小雪师妹不见了!”
“她人呢?刚才还在这里来着!”
这下几人具是慌了心神,开始四下寻找起来,但是不论哪里都找不到昭雪的踪迹。
“她该不是给那妖兽捉走了?”
“这下可糟了,她也听不见我们的叫声……”
几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只有方怜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神经性的疼痛很快在她的身上蔓延起来,她浑身除了冷汗,忍不住闷哼一声,拄刀跪在原地。
几人连忙围过来:“师叔,你没事吧?”
“发生什么了?”
“难道妖兽已经对我们发动了攻击?可是我们甚至没有看见它!”
“……不,”方怜咽了咽喉咙,摇摇头,“不对。”
这神经性的疼痛虽然密密麻麻,让人难以忍耐,却并非是伤害性的。若是那妖兽真想杀了她们,不现身便有如此手段,为何又不杀?结合方才察觉到细微的不对劲之处,这疼痛,更像是一种提醒……
这么想着,方怜闭上眼睛,竟然似乎听见了耳边细细的喊声。
“方怜师叔……”
“师叔……”
“师叔!!!”
方怜猛地睁开眼睛,满头大汗,从地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昭雪正在她的身边,担心地看着她,看见她终于醒来才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她一边低声喃喃一边把神经性疼痛刺激的符纸收起来。
方怜一把抓住她,急迫道:“小雪妹妹,发生什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放眼望去,随行而来出任务的师妹们晕倒了一大片,纷纷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们应该是进入了妖兽的影响范围之内,它的能力能够将修士们全都带入幻境……或者是梦境,”昭雪说,“我一开始来到此处,发现灵力充沛,便开始打坐修炼,没一会儿就发现大家的谈话声消失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你们全都睡着了。”
方怜先是松了一口气:“刚才我们在那幻境中,看见你消失了,幸好你没事……不过,为什么你没有中那幻境?”
昭雪说:“我每天出门身上都带着提神的精神类符咒。只要遇到精神类攻击便会提醒我。”
方怜顿了顿:“原来是这样……”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这次竟是被你给救了。多亏了小雪妹妹,不然我们在那幻境中困久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她站起来,“事不宜迟,快把师妹们也都叫醒。”
昭雪如法炮制,不过多时便唤醒了躺了一地的弟子。几个师姐醒来的时候还哭了起来。
“差点以为真的要一辈子困在那里了!”
“你们知不知道,刚才我看着你们在我眼前一个个消失多么可怕!差点吓都被吓死了!”
大家都对此心有余悸,一致同意打道回府,不再继续前进。
“妖兽实力非凡,更是擅长精神类攻击。咱们队伍里没有丹修法修,我看还是先回去吧。”
“那实力,最少是金丹中阶,如果再次中招,没有小雪妹妹,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次全身而退。”
“这次真是多亏了小雪师妹……否则,真是想想都后怕。”
昭雪倒是想继续去找找梦魇兽,但是眼下师叔师姐都在,她不好一个人孤军深入。便也打算先回去,做好准备,下次再一个人来看看。
然而她走了几步,便发现了不对劲。
灵犀……不在她的剑里了。
“灵犀?”
她尝试跟他说话,但是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是了。
灵犀也是灵魄,会遭受精神类攻击,然而它没有实体,所以她也一直没发现他遭受了攻击。
最糟糕的是,他没有实体,昭雪甚至无法从外界将它唤醒!
这下真的麻烦了。
想要唤醒他,只有……
昭雪捏紧手心,冷汗流下,停住了脚步。
“师姐,”
她尽量冷静地出声道,“我的剑刚才好像落在里面了。”
“你们先出去,我回去找一下我的剑,马上就出来。”
她说着,一转身,飞一样地沿着原路径直跑了回去。
几个人有些不明所以地转身,看着她的身影。
有个师姐疑惑出声道:“可是……”
“小雪师妹的剑,不是一直在她的腰间吗?”
昭雪进入森林的同时就开始布阵。
虽说符咒阵法是一家,但是阵法的入门门槛比符咒高太多,所以昭雪布阵始终没有画符那么得心应手。
但是,也足够了。
她使用过寥寥几次,但是每次只有到紧要关头才会使用的禁术。
金色的光芒从她的脚边升起,逐渐变得扩大、升腾,氤氲开来,一瞬间变得眩目,随着风一同上升,吹起她的衣襟和长发。
而金色的光芒中,匍匐于丛林中的巨兽逐渐现形。
昭雪双手飞速结印,随着巨兽的一声咆哮,阵法出现了第一丝裂纹。
金丹……高阶。
昭雪知道它已经是金丹期的妖兽,只是没想到它实力竟然还要超出她的想象,距离元婴只差临门一脚。
这下真的完了。
本来还想着能不能封印它,现在一看,能拖住它五秒已是极限。
昭雪回忆着陆照禾曾经使用过的秘术,在金丹期巨兽的冲击中勉强稳住身形,然而即便如此,体力仍旧不支,血丝像是冰裂纹一般出现在她的脸颊上。
这么大的动静,师叔那边不可能不觉察到……如果她们赶来的时候自己这边还没有处理完毕的话,肯定是会把她们一起拖下水;况且自己还要参加宗门大比,原本身体才从问信村的禁术中调整过来,这下又搭了进去,万一伤了根基还没救出来灵犀……
昭雪细细一想,发现后果多到可怕。
然而,她已是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
狂风裹挟着树木倒飞出去,昭雪几乎听见自己内脏破碎的声音。那巨兽恶目凶神,对着弱小的人类侵犯者展现出自己的绝对威压。
“咳咳、噗——”
喉头一腥。昭雪的口腔里溢满了铁锈气,阵法或许压制了它三秒?四秒?
昭雪张了张嘴,锈色的声音带着气声唤出:
“……灵犀。”
金色的钟罩阵法全裂。
昭雪的眼前一片模糊,时黑时现,直到看见青年的灵魄出现在面前。
他错愕而怔忪地落地,似乎未能摆脱方才的梦境。
他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才会露出那种表情?
直到过去几秒,青年闻到那股极重的血腥气,才回过神来目前的处境。
心神一瞬不宁起来,他看见拄着剑勉强立在地面吐血的少女。巨兽挣脱束缚,在背后迸发出巨啸。
他的脸色飞快变得苍白,眼前的人和梦中一瞬重叠,好像看见什么不好的结局得到印证一般,美丽而惨白的脸像一张凝固的纸。
“昭——”
“你这次真的……”
昭雪只对他笑了笑,眼前一黑,身形跌了下去,最后只看见青年朝她奔来的身影,
“……把我害惨了。”
第060章
060.
醒来的时候, 入目的依旧是那片枫叶红。
昭雪以为自己会率先感觉到五脏六腑的疼痛,但是没有。令人惊奇的是,一股暖暖的暖流流淌在她的丹田处。
什么垂落在她的脸颊上。有点痒痒的, 昭雪伸手去摸,摸到了冰凉的发丝。
“你……醒了?”
一个声音响起。
昭雪“唔”了一声,准备起身,但是被按住了。
她这才发现, 自己原来枕在青年的大腿上。
——等等,灵犀有实体了?
“不必惊讶。”青年有点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除去那妖兽之后,吸收了妖丹一部分的灵力, 稍加修炼之后, 得到了能够实体化的能力……当然不必多言,平日里我自是会栖身在溅雪中,你不需顾虑。”
昭雪听了这话一瞬间有很多想问的地方, 但是她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那个字眼。
“妖丹!?”
她挣扎着准备爬起来, “是扶青让我准备的梦魇兽的妖丹?它在哪里?”
青年修长的五指虚虚抵在她的脑袋上,再次把她按了回去。
“能在哪里?”他听起来有点没好气, “在你的肚子里!”
昭雪一下懵了:“我的……?”
丹田附近确实充盈着一股能量,踏实而厚重,浑身并不痛了, 原本受伤的地方也洋溢着暖暖的感觉。
“你知不知道,你原本服用丹药过多, 根基本就不稳, 这次又擅自使用禁术, ”灵犀的声音听起来深处隐隐带着怒意,“……你差点就死了!”
昭雪按着腹部, 微微一怔。
……灵犀为什么这么生气?她以为六十的好感,他们只是普通朋友的程度吧。或许会有点儿好感,但是他是剑灵,不是吗?他与人类不同,况且,她死了,他能重获自由。因为这件事,他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发什么呆?”青年还有点生气地问。
“我只是……”昭雪摇摇头,“以为你会走。”
灵犀冷哼:“以本……以我的实力,想杀死这种东西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况且那妖兽也不能用梦困住我多久。不过说来,因祸得福,仅仅是这一枚妖丹,不单救了你的命,还极大地巩固了你的根基,想必对你以后修行大有裨益。”
昭雪“嗯”了一声,“也只能这样了。”
她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灵犀,你当时从梦境中出来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
她回忆着,“你当时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怕。”
除了怔忪、错愕和难以置信以外,其中还带着被压抑着隐隐的、深沉的阴郁与愤怒。
“……”剑灵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答道,“你真的想听?”
昭雪点点头:“当然。”
他斟酌了一下,才缓缓说道:
“我……在梦里看见了你惨死的结局。”
“……”
“你被吓到了?”
“没、没有。”昭雪忙说,内心却泛起惊涛骇浪。
惨死的结局?为什么灵犀会看见这个?与她曾经的梦一样,难道梦魇兽的能力并不是简单地做梦,而是某种预知梦吗?但是,灵犀为什么又会看见她的未来呢?
“你不必在意那种东西。”灵犀兴许是看见她的表情,慢慢说道,“不过一个梦而已,你若是真的信了,那才叫人惊异。”
昭雪回道:“嗯,我知道。”
但是她总是隐隐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单单只是论梦魇兽的能力来说,或许就还有另外奇妙之处。
她一边想着,一边撑着地面坐起来,一时不察,撞到了灵犀的下巴。
对方痛得哼了一声,昭雪也愣了一下:“一时间没习惯你还能化实体呢。”
灵犀咧嘴笑了一下:“识海里我也能碰到你。你要不要多习惯习惯?”
昭雪赶紧摇了摇头:“不要。”
她没忘记初见的时候这恶劣的剑灵差点杀了她的事情呢。虽然那时候他们还是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灵犀现在已经偶尔能化实体了,他便不是跟她绑定的了。若是他到时候看上别的剑,恐怕她也留不住他。
她站起身,刚准备走,灵犀又在她的身后叫了一声。
昭雪应了一声,回过头,看见青年坐在火红的枫林中,长臂搭在膝盖上,歪着头看向她。他长发悬瀑一般垂下,那张漂亮到眩目的脸被落叶衬得更显几分旖旎的丽色,他一手撑着地面,整个人有几分漫不经心,而眼神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我听说你们剑修一人一生只会有一把剑,你呢?”
昭雪顿了顿:“……什么?”
灵犀笑了一下,脸上的点痣跟着灵动地跃动起来,
“我的意思是,多试着用用溅雪吧,它不会让你失望的。”
昭雪有点恍然地“嗯”了一声,往回走。没一会儿,她感觉到灵魄回到了手中的剑里。
不知为什么,这把吃饭修炼睡觉从不离身的装饰剑,此刻在手心竟然变得,有点发烫起来
其实昭雪在枫叶林中没走一会儿就碰上了几人。
她告诉她们,自己回去找剑的时候不小心触怒了那妖兽,好一番挣扎才死里逃生,最后在某个犄角旮旯里醒过来。师叔她们找了她半个多时辰,看见她的时候急坏了,不过所幸她身上的伤并不是很多。
不知道她这一番解释她们信了多少,不过她只能给到这个理由了。
扶青的丹药也随之泡汤,昭雪只好自己更加勤勉修炼。
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先前奇妙的预测印证了。
梦魇兽的妖丹确实有其他能力。
她发现自己晚上在休息的时候,也能够进行修炼,获得的收益甚至能比现实中更大。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偶尔能进入一种“入梦”的状态,在梦中经历事情,不知不觉就能够转化灵力、进行无意识的修炼。
尝试使用了几次之后,她发现自己修炼的速度更快,而且能够更清晰地记得晚上做梦的内容,并且在梦中能够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不过因为这件事并不常见,所以目前除了灵犀之外谁也不知道,连谢明毓也没说。
她回流光峰之后正常跟谢明毓一起修炼,偶尔还会分享一些心得。
“你最近的瓶颈怎么样?”
“依旧一样。”
“还需要丹药吗?”
“……不。”
谢明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看起来有些寡言。
昭雪给他写了几张好梦符,送给他:“听说如果晚上睡得好的话,白天修炼会事半功倍。我最近梦到了妹妹和发小还有踏雪,感觉梦的时间过得真快呢……你要不要试试?”
少年沉默着接过符咒,过了半晌,才说:“我不需要。”
昭雪:“嗯?”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说过了。”
他坐在昭雪身边,“我不是因为这些东西,才会……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
“我知道。”昭雪笑了一下,“但是我想给你,你就收着吧,嗯?”
“……嗯。”
谢明毓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开口,“昭雪。”
他说:“下次出任务的时候,也带上我吧?”
“怎么了?”
“听她们说,你上次出任务的时候受伤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烦意乱,灵力无论如如何也无法凝聚,总是消散在指尖,压根无法修炼,
“所以下次带上我一起,”少年的声音轻轻的,“那种事就不会发生了。你雇佣我了,不是吗?”
灵犀冷哼一声:“开什么玩笑,他修炼比你还慢一截,别拖后腿就不错了。”
昭雪没理剑灵,她正闭着眼睛修炼,闻言睁开一只眼睛,瞧了瞧谢明毓。
“你刚才说不想要我送的东西。那我出门的时候带上你一起,就是你的愿望吗?”
少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覆下,眼睑似乎有些发红。
他憋了好一会儿,才说:“是。”
“……不管去哪里,都带上我吧。我会努力修炼的。”
昭雪爽快地答应下来:“好。”
灵犀在脑袋里骂她有病,被她主观屏蔽了声音。
本以为能一直这样平静修炼到宗门大比之前,但是因为入梦的愈发娴熟,昭雪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她似乎能偶尔进入别人的梦境了。
就在送谢明毓好梦符后不久,昭雪在睡下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按理来说,昭雪晚上做的梦一般是和大姐、妹妹和踏雪、师尊在一起的场景,内容总是温馨的,这样的梦时间过的很快,修炼起来不知不觉也轻松,但是今晚的梦好像……不太对劲。
直到她看见谢明毓。
咦?这是第一次吧?她居然会梦见谢明毓。难道是因为白天总是在一起修炼,见得太多的原因了吗?
但是很快结论被推翻。
昭雪坐在藤树边的秋千架上,看见谢明毓静默不言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她刚想说点什么,发现自己的嗓子居然发不出声。
藤萝树紫色的花像瀑布一样坠下,香气扑鼻,谢明毓在身边坐下来的时候,秋千随之一晃。
少年一反常态地靠上她的肩膀。他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
昭雪的肩膀一沉,她感觉到少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他紧紧地、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意识有些朦胧一般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等等……这种状态……
这不会是谢明毓的梦吧?
昭雪很快反应过来,但是没一会儿,她感觉到温凉的触感落在她的耳边。少年的吻有点密密麻麻、零零碎碎,没什么章法,但是压抑的情感像潮汐一般时进时退。他环着她,吻从耳廓落到鬓角,从眉骨落到下颌,一路滑到颈侧。
昭雪的脸颊和耳朵很快发烫起来。
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
动一动啊,手脚动一动!
她尽力试着动自己的身体,在急迫之下,终于成功动了一根手指。麻痹感很快从小臂蔓延开。
她终于推了谢明毓一把,后背满是汗地喘着气。秋千“咯吱咯吱”地晃荡起来。
……第一次,进入别人的梦,还能够改变其他人梦的痕迹。
就在昭雪有点发愣、震惊的时候,少年也愣在她的面前。
令人难以置信地,他默默看着昭雪,黑白分明的眼中很快蓄起了眼泪。少年什么话也没说,就那样看着昭雪,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怎、怎么哭了!?
昭雪手忙脚乱起来,用袖子去擦他的脸颊,袖子很快濡湿了一片。
“在梦里,也要拒绝我吗。”少年没有表情地落着泪,只是看着她的眼眶很快发红,睫毛也挂上泪珠。昭雪的掌心也蓄了一小滩滚烫的泪,顺着手腕往下流,湿湿腻腻的,“……他可以,我却不行。”
谁可以?他说的什么意思?昭雪有点茫然,却来不及想太多,她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俯身上前抱住了他。
“……”少年的泪蓦地止住。
这么一抱才发现谢明毓真的好瘦,几乎细弱的地步。昭雪想起来灵犀跟她说的那天晚上的经历。
那时他是以什么心情,才能在那样恍然隔世的惊骇之下,说出那种话的呢?
昭雪只是听了转述。她体会不到,也无法想象那种巨大的冲击。
她轻轻地松开了谢明毓,在心底说了“谢谢”。
谢谢你保持了自我,谢谢你愿意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松开了谢明毓,随后很快、很轻地在对方的唇上一点。对方仍抓住她的袖子,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少女仍是那个少女,只是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从“她”的身体里离开了。
…
昭雪半夜惊醒,靠着床头按着头叹了一口气。
一吻后,她就从谢明毓的梦中被踢出来了。
灵犀迷迷糊糊,问她:“怎么醒了?”
昭雪又叹了口气:“……头疼。”
“?”
昭雪幽幽说道,“你说的对,我确实脑子有病。”
“??”
昭雪没再多想。
因为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别人的梦,甚至有了更改事情发展走向的能力。但是在最后关头,却被踢了出来。
那么不难推测她被迫离开梦的要求。是对方意识到这是梦吗?不,从之前谢明毓的话来看,他知道这是梦,难道是自己做了与梦的走向不符合的事情,让对方被迫从幻象中抽离、不再沉溺?
昭雪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这么想来,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
说不定关键时刻,它能发挥救命的作用呢。
昭雪说着,也没了什么睡意,翻下床,准备修炼。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
她面无表情地翻出了抽屉里画好的好梦符,把它们通通丢进了暖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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