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061.
当然入梦的能力不止如此, 昭雪很快发现自己能够自由地修改梦境内容了。
她偶尔会进入一些同门师妹师姐的梦境,大多数是认识的,少部分是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不深的。她偶尔也会进入方怜和陈应师叔的梦境。
昭雪推测, 进入梦境的判定条件可能是距离。
那些同门们都和她一同在藏剑宗,所以她偶尔会误入。
第二个判定条件是是否认识。
一些同门即便仅有一面之缘,但昭雪好歹说得上名字,也算是认识。
这两个条件应该缺一不可。
不过让昭雪苦恼的是, 大部分梦境的主人都没跟她熟到那个地步,经常误入她人梦境实在是太尴尬,总会窥视到一些不想看见的东西。
她暂时还没有自由地控制能进入谁的梦境的能力。
不过说到底,这么久了, 她身边唯独两个人的梦还没进入过。
扶青和师尊。
师尊在闭关, 或许能一直不睡觉。但是扶青也从不睡觉吗?
昭雪去拿丹药的时候,常能看见对方眼底深深的黑眼圈。
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睡得很少。”扶青笑眯眯地说,“不过我从不做梦哦。”
昭雪回去的路上才想起来不对的地方。
她从没提及做梦的问题, 扶青怎么会提到这件事呢?
眼看着宗门大比一天天逼近。
昭雪紧赶慢赶总算突破了筑基中阶, 但是对筑基高阶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她在灵犀的梦里坐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天里她在别人的梦里窜来窜去, 灵犀的梦是她来的最多的地方。对方的梦很没有新意,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睡觉,因为知道她的能力, 灵犀也是唯一一个看见她入梦而不惊讶的人。
昭雪觉得,或许用“做客”这个词形容更加适合。
“来了?”
青年倚在高高的桃树枝桠上, 姿态慵懒地靠着, 长发和衣衫垂下, 随着桃花瓣纷纷落下。
昭雪伸手接住花瓣,感叹道:“都隆冬了, 这种美景也只能在你的梦中一窥。”
“哼。”对方睁开一只眼睛,瞥向她,“今天在梦中也要修炼?”
昭雪拢住衣袖,摇摇头,在树底坐下,“明天就是宗门内部小比。这次选拔持续一周,只有前七才能进入最终的宗门大比之中。届时五湖四海的宗门都会远赴藏剑宗参赛或是观赛……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笑声从树上传来。
“你答应你师尊的时候神气的很,怎的,现在才开始发怵?”
昭雪没话说,只是又叹一口气。
青年从树上轻轻一跃,跳了下来,落在昭雪身旁,盘腿坐下来,单手支着下颌凑近她:“你知道,我一直看你这拼命的样子不顺眼吧?”
昭雪警惕起来,她看着对方忽然凑近的睫毛,滞了一瞬,很快转过头拉开了距离:“我知道……你要怎么样?”
灵犀轻笑起来:“我也不想怎样,只是觉得你或许很有天赋。反正赛制规则也没说师从谁便一定得用谁的看家绝学,你在正式比试时不妨试试别的?”
昭雪一惊:“你开玩笑吗?有天赋——我?”
灵犀用鼻音懒懒地“嗯哼”了一声。
昭雪急着反驳:“头一次听见你说这种话,这又是什么嘲笑我的新话术吗?我可是四灵根……”
灵犀托着脸颊,歪着头慢慢说:“这种洗髓丹都可以洗出来的东西,我从不觉得那叫天赋。”
昭雪语顿。
“反之,我觉得你身上真正有天赋的东西,别人一辈子都奢求不来呢。”
昭雪第一次听见别人夸自己,心脏都跳得有点快起来:“从前……我只听过别人夸大姐和妹妹有天赋,从未想过这种话有朝一日也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她抓了抓衣摆,感觉这梦中的空气都有点不自在起来,有些无所适从地准备站起身来,灵犀却没有预兆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昭雪。”
昭雪动作一顿。
青年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玉石涌泉的撞击。不过,让她走神一霎的还是,她意识到,灵犀好像很久没有叫她“人类”了。
……他将自己当成他的同类了吗?
青年猝不及防地凑近她,衣袂翩飞间带着一股桃花瓣的馨香,他似乎在端详着她,又像是在端详着她眼中的自己。
漂亮的眼睛像月亮一般闪烁着光,点痣可爱得宛若点缀的星星,睫毛只眨一眨,本就耀眼的容貌此刻更显摄魂夺魄,昭雪甚至感觉有点晕眩。
“你心脏好像跳得很快,”灵犀理所应当地问道,“是因为我很好看吗?”
“……是。”昭雪回过神来之前,答案便已经脱口而出。
刚说完她便忍不住羞愤。
这该死的剑灵竟然拿美色……
灵犀却像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一般洋洋得意地弯起眼睛,轻嗤一声,“……出息。”
昭雪不想再看见他,绕到树的另一边坐下,开始修炼。
那张烦人的漂亮脸蛋却一直飘在她的脑海里。
灵犀竟然也没过来烦她,只是在另一边乖乖呆着,声音遥遥传来:“等你做完想做的事后,你想去干什么?”
昭雪好不容易静下来,竟也认真地配合他想了一会儿:“大概是维持现状吧?我觉得这样的状态很好,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学习很多新鲜的东西。”
和大姐、师尊和亲切的同门在一起修炼,这可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灵犀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听起来有些高兴,但还是拖着音调抱怨道:“你都不想出去玩儿的吗?游历山水和秘境?”
昭雪:“等我实力到了,大概就会如你所说那样出去游山玩水吧。我从前一直困在高墙之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见到如此广阔的世界、如此缤纷多彩的人,我没有大姐那样匡扶正义、得道长生的伟愿,自由和安宁才是我的一生所愿……”
昭雪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叫道:“灵犀。”
“嗯?”
“如果等到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也没有认可的剑的话,”她提议道,“要不要一直呆在我的溅雪里,和我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的声音憧憬起来,“听说外面五湖四海,有几十个宗门别派和世家、灵境密冢、遗迹魔渊……我都从未见过呢。”
灵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你的邀请吗?”
“应该算吧?”
“那我,勉强同意,”剑灵声音听起来不甘愿,却答得迅速,梦中的桃花树“沙沙”作响,花雨飘洒下来,像一个粉色的、美丽的梦,
“反正天下第一什么的,我自己也能做到……看在你这么虔诚的份儿上。”
剑灵听见少女窸窸的笑声忍不住一般地从花海中传来
接下来几天的宗门小比上,昭雪过得勉强还算顺利。
大概是幸运,一路上没遇到什么棘手的对手,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五天的比赛上,她遇到了一个体修,正是先前在十塔楼想置她于死地的那个人。
对方也是筑基中阶的水平。看见昭雪的的时候,十分震惊,随后很快不屑起来。
——上次见面时还是区区凡人,现在却是和自己一般的筑基期修士,不必多说也知道,又是拿丹药堆起来的。内里宛若空中楼阁,根基不稳,根本难以支撑和自己这样经验丰富的修士作战。
若是在和梦魇兽一战之前,这么说确实还有点道理。昭雪从扶青那里买了很多丹药服用。
但是那一战之后,昭雪之前垒好基础便被毁了大半,用妖丹才救回来半条命,连带着根基一起重塑了。后来的修炼便也很少依赖丹药,而是自己不分昼夜地勤加修炼。
“我听闻剑尊闭关,”那体修看着她嗤笑一声,“想必这次不会有人在你快死的时候突然救你于危难之中了。”
昭雪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蔑视,她冷静而轻飘飘地回道:“本也不需要。”
轻轻挽剑、出步,十二张符纸在她的身后如环状罗列开,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昭雪:“请赐教。”.
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对方便败下阵来。
符纸比金属更加坚硬,擦在皮肤上便溢出血迹,更多的咒法从她的口中轻轻诵出,像是一个囚笼一般,结结实实将体型庞大得像个小山一般的体修困在其中!
直到时间的截止,对方也没能从地上站起来。
这一场战斗,是昭雪的胜利。
欢呼声从台下涌来。
昭雪擦擦额头的汗,走下台。方怜看出她腿有点软,上去扶了一把,笑眯眯地说道:“恭喜小雪妹妹!可喜可贺啊。”
“恭喜小雪师妹!”
“小雪师妹真是太厉害了,进步神速,对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连胜五把,小雪师妹的战斗真是太精彩了。”
陈应师叔也走过来,这次没带书,而是为她鼓掌:“打得不错。晋级大比的决赛了,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昭雪被这么多人夸得脸热,摇摇头:“还没有……”
方怜敲了对方的脑壳:“小雪妹妹才从擂台上下来,你就不能让人家歇息一会儿吗?”
昭雪也在旁边连连点头:她确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多少了,现在还是别人扶着才能勉强站着。
谢明毓默不作声过来扶她,慢慢往回走,直到热闹的人群和喧哗声都远去了,昭雪才松了一口气。
“没见过那么多人,差点刚才就站不住了……”她有点后怕地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晋级了,虽然过程有点艰难……”
“不过说实话,我倒不觉得今天的这个体修太难对付。真论棘手程度,前天的乐修才让我头疼,那个师姐的精神类攻击简直无孔不入……”昭雪一边感叹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谢明毓,你没有报名大比?”
这么多天的比赛里,她从没在台上见过谢明毓。
“嗯。”少年应道,他低着头,“我只有筑基初阶。”
“你的话,晋级决赛应该是没问题的。”昭雪说,“只要进入决赛,就能够拿到很多资源奖励,万一走点儿运的话,还能……”
“我知道。”
谢明毓默默地说:“但是我不想。”
“……为什么?”
谢明毓慢慢道:“我不想跟你在台上对上。”
他扶着昭雪在屋子里坐下。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少年的声音很低,他说完之后就往外走,准备带上门,昭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谢明毓。”
“……”
“你就要回去吗?”
“嗯。我还有事。”少年说着,关上门离去。
他离开后不久,乌云笼罩,开始下起雨来。
冬末的雨干燥而发刺,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
昭雪坐在屋内,有点发怔。
谢明毓这是怎么了?她能感觉到,他有点避着她……还是因为那天梦里的事吗?不、那都过去多久了?
昭雪莫名心神不宁起来。
大后天是宗门大比的开赛首日。
但是她总是觉得,好像有什么要发生
谢明毓离开流光峰后,径直前往比试擂台。
正值赛事中休息阶段,他看见那体修阴郁地咒骂:“不知为何赛前不下的陷阱没有效果……那该死的剑修让我在擂台上出尽洋相!”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见谢明毓,脸色更加难堪:“你是来嘲笑我的?”
谢明毓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陷阱符咒扔在地上。
“下次再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对她出手,我会折断你身上所有的骨头。”
体修的脸色先是慌了一瞬,很快强作镇定了下来:“你、你凭什么说这个是我的!?”
谢明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
他抽出剑,“等我把你身上原本的伤口再次刺裂,那时候,你就会趴在地上哭着承认是自己做的。”
体修才与昭雪对战,身上体力不支、加上原本就不想引来注意,他便想趁着谢明毓不注意的空档逃走。
但是对方显然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那轻飘飘的招式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颈边,带着锋利的锐色。
少年眉眼阴沉、面无表情,但是招招见杀意。
剑被投掷出去,钉着体修的手腕深深扎入假山。哭嚎声响彻林子。
“咬紧牙齿,小心别吞下去。”幽冷的声音像魔鬼一样响在他的耳边。
…
一刻钟后,谢明毓走出了林子。旁边便是擂台,上面的比试正火热。
谢明毓驻足看了一会儿,转身便想走。
“尊上。”阴魂不散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身边。
这些天来,魔人换着不同的脸,契而不舍地不停出现在他的身边,对他各种劝诱,但是几乎总能遭到他的无视。
“您总是这样为着她,但是她是否能知道您半分的好呢?”
“您为她付出再多,她的眼里也不会有您。”
“我和您说过问信村的事了吧?那个男人与她情投意合,甚至为她献出一魂一魄……您应该放弃她,不该对她这样执着。”
“尊上,您这样不会得到任何回报的!”
……
不知是哪句话触到了他,魔人看见少年的眉心狠狠抽动了一下。
“滚。”他几乎是咬着这个字,低声吐出。
“尊上——”
血迹未消的剑刃横在他的喉咙处,谢明毓的眉间闪过戾色。
“别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幸好人群的注意力都在赛事上,没有人注意这里。
冬日肃冷的雨依旧像小刀一样簌簌落下,几乎要划破人的皮肤。
魔人噤了声。
他不甘心地看着对方的身影走远,内心燃烧得怒火越发旺盛。
忽地,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让他回了神。
“总是这样劝说他的话,是不会有进展的哦?”
魔人回过身,看着陌生的青年站在他的身后,撑着一把青色的伞,笑眯眯地看向他,一边提议道,
“既然你这么苦恼,那么,为什么不从那个让他如此在意的少女身上下手呢?”
第062章
062.
比赛之后是两天的休息时间。
昭雪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并不打算修炼, 想放松一下自己,因此在做梦的时候也比较随意,但令她惊讶的是, 在这天晚上,她竟然进入到了一个熟人的梦境。
她站在紫藤花的瀑布下,差点以为自己又来到了谢明毓的梦境之中,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看见那个少年的身影, 反而听见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了两个青年的谈话的声音。
他们在说些什么?
昭雪听不太清楚。她在花海间驻足了一段时间,那两个青年在皱着眉头谈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
过了一会儿,陆照禾透过花雨间的缝隙看向了她, 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他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置信似的,好半会儿才急促地走了过来, 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她的身前。
“昭雪, 是你吗?”他睁大了眼睛,像是想触碰她, 又不敢触碰似的,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肩膀上,“真的是你吗?我是在做梦吧?”
“……”本来就是在做梦啊, 昭雪暗暗腹诽。
看他们的表情非常严肃,刚才在谈论什么事情呢?
不过说起来, 昭雪的入梦是有条件限制的, 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距离的限制。也就是说陆照禾和陆照霜现在距离藏剑宗并不远。
他们也是来观看这一届的宗门大比的吗?她能够进入他们其中之一个人的梦境, 就说明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了,大概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就能够到这里来, 说不定到时候又要打个照面。
昭雪正在走神的时候,突然听见陆照禾声音有些颤抖的声音。
“你知道吗?小照,我们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什么?昭雪一愣。
他在说什么?
陆照禾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似的,眼眶中蓄上一些晶莹,他将昭雪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有些哽咽地说道,
“我找到了……找到了你当年离开家的真相的苗头,或许就在这几天,事情就会有更大的进展,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为什么……”
昭雪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在说什么?
她本来都没指望这回事了,没想到陆照禾居然还真的查到了这个份上。
紫藤花被风吹过,沙沙作响香气,散尽在空气中。昭雪有些晕头晕脑的被他按在怀里,有些眩目的目光从天际洒下来,她甚至看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从没想过这种事情能够存在,居然真的发生了。她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呢?她会以怎样的心情准备去迎接和面对真相的呢?昭雪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没过几秒,陆照霜也走到她的跟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的脸在昭雪的眼前,此刻显得并不是太清晰,因为逆着光的原因。他抱住了昭雪和自己的弟弟,心脏同步的声音轰鸣,吵得昭雪头疼。昭雪闭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不过几秒钟,她眼前一黑,被踢出了梦境。
醒来的昭雪靠在床头,头疼地按着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
除非让当事人意识到自己想摆脱这样的梦境,梦境才会结束。她这样被没来由地踢出梦境,很大可能是因为对方醒了。因为对方的醒,连带着自己也醒了。
昭雪心情繁乱,她想不出来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再过两天就要见到的这对兄弟。在后天她还要进行宗门大比、进入决赛,她还答应好了师尊要拿第一名,此刻居然有些踟蹰起来。
要是能控制入梦的能力就好了,这样也不至于在这样重大的比赛前夕使自己的心情被扰乱。
昭雪原地打坐,掐了个静心咒。一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她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为了摸索更多入梦的用法,她又尝试使用了一次入梦,这一次她进入的居然是季雪寿的梦境。
她有些惊讶,但很快明了。这说明对方也成功通过了天星宗的选拔,即将来到宗门大比的会场。说不定他们就要成为对手,在擂台上对上了。
昭雪还在理清这其中的关系,那只黑猫便快乐地从树上跳下,落到了她的怀里。
“踏雪!”
等她睁开眼睛,面前便是很久没见到的少年的那张脸。季雪寿皮肤生得极白,穿着紫色的圆领衫,胸前挂着银锁,微蜷的头发编成辫子从两肩垂下。他也像黑猫一样神出鬼没地从树后走出,踱着步子来到她的跟前,眨着黑幽幽的眼睛看向她。
他看着昭雪,昭雪也看着他,他们互相对视了几秒,还是昭雪最先忍不住出了一口气,没好气地开口。
“季雪寿,”昭雪叫了一声,她看见少年没有应她的话,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她瞪着他,三令五申,“在宗门大比的擂台上,你可千万不要故意输给我,听到没有?不许给我放水!”
少年“嗯嗯”点着头,似乎是听到了似的,但是注意力却完全没放在她的话上,只是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一刻也舍不得从她的身上移开。
这还是梦呢,昭雪想,要是真的见到了呢?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季雪寿和昭岚了,不知道昭岚这一次通过了天星宗的选拔没有?她能否在藏剑宗的宗门大比上见到她呢?去问信村之前他们就已经很久没有通过信了,想来他们二人修炼也是非常紧凑匆忙。
昭雪在季雪寿的梦境里待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下。她仿佛又回到了还在沈家的那个时候,那时她和季雪寿是那么的有默契,什么话也不用说,就能够知道对方的心底在想些什么。
是啊,即便沈家不是她的家,不管她的家人是谁,季雪寿只会永远是他的青梅竹马,这是不会变的事情。
他不会因为她姓陆或者姓沈,就不再认识她,他们之间的情谊是没有任何其它人可以比的。
昭雪默默吹了一会儿风,意识都有些迷糊了,直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从梦中醒了。
窗台上的香燃尽了,只剩下一池的灰烬。被风吹过散发出悠悠灰烬香气,昭雪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宁静下来。
她永远都是昭雪,不管她姓什么。她只会是季雪寿的青梅竹马,她只会是大姐的妹妹,只会是昭岚的姐姐,也只会是踏雪的主人,只会是师尊的徒弟。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原本就准备以这样平和的心态迎接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但是在头一天晚上,昭雪却忽然收到了一封信。
昭雪展开了这封没有寄件人的信,发现其中的字是用咒法写出来的,只要看过一遍之后,上面的字迹就会消失。
信的内容是告诉她,丹峰有事,让她速来。
昭雪心下忐忑。丹峰能有什么事?她认识的人里,只有扶青在那里。
可是她心里不安,还是想去看一趟。灵犀骂她:“那丹修即使是有什么事情,那也与你无关吧?你明天就要比赛了,今天还赶着去干什么?”
昭雪:“对方帮了我很多,如果真的是他出事的话,我不能不管。”
剑灵:“若这真的是一个陷阱,该怎么办?”
昭雪说:“我会提前做好准备的,而且就算是陷阱……我也想去看一看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若真的出事了,我却视而不见的话,我不能原谅自己。”
但她也并不是全然听不进去剑灵的话,对方要求她做的准备她也一一做上了。
在昭雪看来,扶青是大姐那边的人,大姐对她怎样,扶青就对她怎样。扪心自问,对方除了贪财一点之外,并没有任何对她不好的地方。昭雪也凭借着本能,认为对方并不是一个坏人,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就算这件事七成是一个陷阱,那也大抵是敌人利用他来胁迫她。
如今在这偌大的藏剑宗之中,最有可能对她设下陷阱的便是魔人,但那魔人若是要设陷阱,便一定会要挟谢明毓来设,为何会用扶青来设置陷阱,这也是昭雪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说起谢明毓,昭雪才突然间想起来自己已经两天没有看见过他了。
这家伙在干什么呢?也是在修炼吗?昭雪竟然并不太清楚他的事情,自从好感度上来、谢明毓表明了态度之后,昭雪对他似乎并没有从前那样上心了,又或许是这几天宗门大比的事情太忙。昭雪的心里总是有一些浅浅的愧疚,但也谈不上来到底是在愧疚些什么。只是像冷落了一只捡回来的小狗一样。
总而言之,昭雪并没有多想的时间了。她立刻撕毁了这封信,赶去了丹峰。
灵犀提前给她哀悼:“这也能被骗,敌人一定是吃透你这个性格的人。哈哈,希望到时候出了事你可别下跪求我救你。”
昭雪已经很清楚灵犀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了:“那怎么行?如果到时候我真的一个人搞不定的话,还得麻烦剑灵大人行行好救我一命。”
“……油嘴滑舌。”栖息在溅雪中的剑灵轻哼一声
少年拿着一封信反复斟酌。
这是一封坦白信。他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再向昭雪隐瞒那些事情,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好应该怎么说。
魔人、妖神……这些事情太过奇幻,加诸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有时候会帮昭雪下山买一些民间小说家创作的话本子,常有一些修真者夺舍或是穿越。他如今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被穿越的人。
穿越者离开了,自己只剩下一堆烂摊子。
但是……
谢明毓暗暗垂下了眼睛。
魔人或许有一点说的很对。
如果不是那妖神借他的身体重生,昭雪或许当时根本就不会在擂台上救下他。
她对他的好、给予他的温暖……起初全都是因为他身体里的灵魂。
然而,即便如此,谢明毓也无法忘记,和她一起埋下小灵兔时那动物的体温,和她抚摸自己脸庞时手心的温度。
他本该一如既往地遵从自己的本能去恨她,在听见她的名字时呕吐、顺从自己一开始的心意去杀死她。
……但是,不知为何,在他看见她笑容的时候,他就会忘记一切。
“昭雪,我想要向你坦白关于我的身体以及身体里的灵魂的事情……”
谢明毓在信上这么写道。这是一封不长的信,是他下定决心不再隐瞒的结果。字不多,但是他修修改改反复写了两天两夜。
在这封信写好之前,他都没想好以什么样的样子去见昭雪。或许是字比语言更容易表达,那些从前觉得难以启齿的话,都像流水一样缓缓淌出,折叠在一张薄薄的信纸上。
“我一直记得你说过的话……你教我别忘记自己的姓名,别忘记我的身份。我从没忘记过。”
谢明毓点着灯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他将自己的心像蚕茧一样缓缓剥开,展露在这张信纸上。
“魔人给我的记忆告诉我,‘我’从前伤害过你。妖神将你当做祭品囚|禁在屋子里,你险些殒命。当得知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很愧疚,我不知该以什么样子去见你,也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话。我只是在想,在你那时候为了活命,不得已在擂台上救下快死的我时,心里一定是仇恨而痛苦的吧。”
谢明毓写了一张又一张,丢弃一张又一张废稿。
“你也告诉过我,往事为云烟,你不愿追昔过往。你有资格这么说,但是我没有。我的身上还有很多不得不解决的麻烦,这些事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昭雪,有些话,或许更应该亲口告诉你。”
天蒙蒙亮,鸟鸣声透过窗户传进来,草叶上的露水滴下。白茫茫的雾霭萦绕在山峰间。
谢明毓站起身,将叠好的信纸放进没有署名的信封中,推开门走出屋子。
“……除此之外,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我可以一辈子当谢明毓。昭雪,你也愿意,以后一直将我当作谢明毓看待吗?”
“奇怪,明明应该是清晨了,就算天没有那么亮,但是最起码不应该这么黑吧?”
昭雪嘀咕着。
她从前来丹峰的时候,虽然也很寂静,大家都闷在丹房里炼丹,但是还没有这样死寂。
在去扶青的丹房之前,昭雪先绕着丹峰转了一圈,除了这块的天比较黑之外,她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
但是剑灵率先开了口:“不对劲。”
按照人类修士的修为等阶来说,灵犀现在应该是元婴高阶的水平,即便没有彻底恢复到从前,但是比起昭雪这个筑基的菜鸟来说,说的话也足够有威慑力了。他说有不对的地方,那就一定有。
“这地方的‘气’的流向不对。”
“气的流向?”
灵犀:“按照时间和地理位置来说,每个地方在不同的时间里都有固定的气的流向。除非极端天气或是秘境……你从前来丹峰的时候,感受过这点没有?”
昭雪点点头:“我在阵法书上看见过这条解释。从前没有在这个时间来过,所以也没……”
灵犀的声音逐渐像是浸入了潭水一般,肃冷起来:“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昭雪:“离开?”
灵犀:“你一个人是无法对付的。”
昭雪很快理解:“你的意思是……对方在元婴之上?”
灵犀:“我不确定。”
昭雪皱起眉头:“按照你的说法,能改变一个地方气的流向,对方应该是使用了阵法。但是阵法的奇妙之处在于,任何等阶的人都可以使用,那么对方的实际能力或许远远不如你所感知的阵法等阶。”
灵犀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你难道仍旧打算——”
“是。”昭雪从纳戒里拿出一个铭刻着繁乱线条的圆盘,“不过是阵法而已,我也准备了。”
昭雪的阵法没有进行过系统的学习,她最多只能刻出金丹级别的阵法。昨夜准备的缚灵阵在灵犀的帮助下,能够压制元婴及元婴以下的修真者和魔族。
她笑了一声:“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
剑灵似乎是被她气到了,不再出声,昭雪也收回自己的注意力,专心致志地开始搜寻。
她率先点了三张符咒,查找方圆两百里内魔力的来源。
符咒牵引着她朝西方走去。
昭雪在扶青的庭院门前停下。
乌鸦落在透过围墙伸出来的枝桠上,发出刺耳的啼鸣,随着昭雪的敲门声,扑腾着翅膀“哗啦啦”飞走,落下黑色的羽毛。
“笃笃”
无人应门。
昭雪将掌心贴在门上。一如既往,她什么气息也没感觉到。
扶青该不会已经……
昭雪的心脏“砰砰”跳着,她越靠近这里,越是感觉到不妙。和那时在镇子里的旧宅中一样,久违的恐惧攀上心头。
但是她忍住了。
如果扶青和那时的她一样呢?躲在某个角落里,不敢出声,只期望谁能够来救救自己,拼尽所有也只敢传信给关系还算不错、唯一信任的她……
昭雪记得自己那时绝望的心情。她的朋友本就不多,她不想自己的任何一个朋友落入和那一样的境地。
她点亮符咒,静静启动缚灵阵。
然后推开门.
那一瞬间,阴风大作。
温暖的、金色的光从阵法中亮起。宛如金钟罩一般自动防御地环住了它的主人。
“空空空——”
眩目的白光刺得昭雪眼睛生疼,昭雪用袖子挡住眼睛,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飞快地点燃九张符咒、合成法阵。
火光从狭小的庭院里冲出!
而她的面前,丹房的门骤开。
黑色的魔力宛若黑色的游蛇一般从门里蜿蜒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窜着上前,一口一口咬碎了昭雪的符咒。
眼看着符咒一个接一个灭下去,化作燃烧后的灰烬散落下,昭雪甚至来不及震惊,她飞快地从纳戒里拿出更多的符咒和法阵启动。只是在接触到黑色魔力的时候,便宛若被侵蚀了一般,不管是法器还是圆盘,都被黑色的烈焰灼烧得只剩灰烬。
“……昭雪!!”
昭雪回头,眼看着极大的焰火朝着自己冲来,她连忙朝着一侧躲闪开去!
“空——嗡嗡嗡——”
昭雪捂住自己的耳朵,血从指缝间流出,她露出痛楚的神色。
然而她睁开眼睛——
能够抵御并束缚元婴尊者的阵法,如鸡蛋壳一般,出现裂纹。
紧接着,在巨大的轰鸣中,它应声而碎.
“糟糕!”昭雪咬紧牙齿,此刻顾不上其他,飞快夺门而出!
她双手飞快结印,早已熟稔于心的禁术脱口而出,移动阵法在她的脚下逐渐成型。
没想到这魔人的实力这么强,先前在问信村看见他的时候,昭雪明明记得这个家伙没有这么强来着。
她的后背被冷汗浸透,耳朵此刻也有些不灵敏。她拿出传讯符,三言两语录下这里的状况,准备传给几位长老。
原本正值宗门大比前夕,她不愿意让这样的事情传出,破坏这场全修真界瞩目的比赛。但是眼下不得不这么做了。
然而,传讯符在离开丹峰范围的那一刻,便化作灰烬,散落在空气中。
昭雪睁大眼睛。
心如擂鼓。
“……”电光火石之间,她好像一瞬明白了什么。
她喃喃地张着苍白的唇:“丹峰……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能炼制这样大的阵法、还能够一击破坏她的缚灵阵,魔人的实力,已经这样恐怖了吗?
还是说……敌人,其实不止一位?
“昭雪!小心——”
听到剑灵的话,昭雪的身体下意识地飞快闪避,但还是被黑色的烈焰擦伤,她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她飞快掏出传送阵法,展开,却被剑灵的话打断。
“那个,或许不起作用。”
昭雪一滞:“什么意思?”
“在阵法之中生成的新的阵法,只会被实力更强大的阵法压制。”灵犀说,“除非找到阵眼破阵,否则投入更多阵法也只会是白费功夫。”
“你——”
“是的。”灵犀低低地苦笑一声,“这个阵法束缚了灵体。我也无法现身出来帮你了。”
“……”
“抱歉。”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昭雪的声音暗暗沉下来。她咳出一滩血,濡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笑了两声,像是在自嘲,声音幽幽:“一次又一次地赌赢,便自大了起来,不听劝言,以为仅凭自己便能够救出同伴,实际上只能将自己搭进去。”
她看了看自己被血染红的掌心,“赌徒只会输尽一切,这就是我的结局。”
“……不过,在那之前。”
昭雪“咳咳”地又吐了几口血,将溅雪插在地面站起来,勉强躲避着黑焰,
“还是尽力寻找阵眼吧。毕竟,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可是我为数不多的美德了啊。”
…
按照昭雪所想,一个阵法的阵眼应该是阵法的起源。倘若偌大的丹峰是一个阵法,那么它的阵眼应该是丹峰的问事堂或是主峰。但是昭雪去寻过这两处地方,没有一处看见有阵眼的痕迹。
“阵法的起源,即最开始勾勒阵法的第一笔的起始。”来过丹峰很多次,这里的地图基本都刻在昭雪的脑海里,“如果说这两处地方不是……”
昭雪想起来自己一开始在旧宅中躲避妖神时的经历。
难道是她的猜想错了吗?
旧宅的阵法最后是交给陆照禾破解的,她也不知道那处阵法究竟是什么样的阵法,也无从得知那时的阵眼究竟是什么。
不过,她倒是还记得那张建筑图。如果让她以现在的知识储备去推测那时的阵眼的话……如果她是旧宅的主人的话……
“我会将阵眼选择在——”
昭雪心一沉,但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她拔腿就跑。
“你要去哪里,昭雪,你……”
灵犀的声音响在她的脑海里,“你的手臂——”
经灵犀的提醒,昭雪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折了一支。后知后觉钻心的疼痛涌了上来,冷汗一瞬间漫上额头,昭雪飞快地靠着墙角坐下,吃了几颗丹药,封住自己的心脉,给手臂打上绷带。
“呼呼呼……”昭雪倒吸着冷气,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发黑。她给自己贴了屏息符,不知道能够骗过那个黑焰多久。
但是她想,即便只有一瞬,也足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像一阵风一般冲进了扶青的院子里。
绕过庭树、乌鸦、石塘,她推开门。
接着“嗒嗒”地向里走。
她越过回廊、房间。
天空越来越黑,像是沉沉的积云要砸下来似的,压得人直喘不过气。死寂中只有乌鸦的声音和树影“沙沙”。
昭雪最终停在丹房门口。
扶青从未让她进过丹房,她从前倒是见过别的丹修的炼丹炉,古朴的花纹、袅袅的青烟,像是在诉说一个悠久的故事。
她将手按在门把手上。心脏跳的很快。
她缓缓推开门.
巨大的炼丹炉被黑色的火焰花纹环绕。
不详的黑烟从烟槽中升起,像一个预示着不详的噩梦。
青年坐在丹炉前,浑身隐在黑暗中。他手执一把老蒲扇,慢慢悠悠地扇着火炉。听到开门的声音,他转过头,露出半个白皙的下颌在光线中。
他笑眯眯地看向昭雪。
“没想到你居然能找到这来。正好,”他朝昭雪亲切地招了招手,与从前并无什么不同,
“丹快成了,你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一道雷劫劈向丹峰,电光火石、山崩地裂。
这道雷劫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发生什么了?”
“怎么回事?谁结丹了吗?”
“不对,看雷劫的方向是丹峰,”有人手指雷劫的方向,兴奋起来,“是有人炼出了上品丹药!”
“上一次丹引雷劫还是十几年之前来着?”
“有没有人觉得,丹峰那边的天空好像有点不同?是乌云还是别的什么?”
“虽然丹峰的师兄师姐们确实不爱出门,但是今天一个丹峰的也没见到是不是确实不太对劲……”
……
边陲小镇的旅店中,穿着统一明黄色宗服的弟子来来往往。小庭院客房的门开着,昭岚坐在书桌前,莫名觉得心烦意乱起来。
一刻钟了,还是这一页。手里的书怎么也看不下去。
窗外清晨的阳光正好,但她此刻却觉得有些刺眼。
“喂。”
她站起身,喊了一声。
没有人应她。
她走出门,来到庭院里,捡起了一枚小石子,朝着树上丢去。
“季雪寿,最快晚上便可到藏剑宗见到姐姐,你现在还在修什么炼?你一点都不紧张么……半年多没见,也不知阿姐过得可好……”昭岚说着说着,想起来这家伙已经结丹了,又开始生气。
只是生了没一会气,便听见“扑通”一声。
她抬眼一看,竟是季雪寿生生从树上栽了下来,摔得灰头土脸的。
不会吧!她那石子有那么大力量……
“你没——!”然而话没出口,她便愣住了。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怔怔地看向她,还没说话,眼中的泪水便开始一滴一滴砸落下来。“啪嗒啪嗒”,他却似乎没有知觉似的,按住自己胸口的位置,张了张嘴,
“……她出事了。”
少年没有表情地哭着,眼神像是茫然的孩子,胸前的银锁反射出刺眼的光。
季雪寿说:“我的心一瞬间跳得很快。它告诉我,昭雪出事了。”
第063章
063.
整个丹峰, 就是他巨大的丹炉。
当昭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下意识的,转身就想跑, 但是一脚踏进了一个阵法。剧烈的黑金色光芒像是腐烂的潮水一般蔓延开,昭雪扶住墙壁,勉强将腿拔出来,脸色苍白地朝外跑去。
……丹峰是丹炉, 那她是什么?
药引吗?
昭雪忽然想起,扶青曾经让她带梦魇兽的内丹回来,她失败了。
难不成他知晓梦魇丹此刻在她的体内,干脆要拿她炼丹吗?
昭雪心中有太多困惑与一种近乎被背叛的茫然和愤怒。她朝外没命地跑去, 心脏像是要跳出嗓子外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前几天不好的预感坐实了。但昭雪从没想过预感的源头竟然是他。
可是,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一道火光带着闪电的惊天雷劫从天空中劈下。
紧接着,是第二道。
昭雪勉强躲过第一道,扑到一旁, 却被巨大的气波掀翻。
“轰——”
昭雪打了好几个滚儿, 直到撞到高墙才停了下来,浑身的内脏像是要被碾碎一般, 痛得连自己尖叫的声音也听不见。耳边的声音时小时大,她看见天空中第二道雷劫紧接着而下,朝着她直直劈来。
“轰隆!!”
昭雪闭上眼睛。
但是那碎裂一般灭绝的痛感并未如约而至。
昭雪感觉到灼热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
她睁开眼睛。
她睁大眼
睛。
谢明毓垂着眼睛挡在她的面前。猩红的血从他的头顶透过头发泼下, 焦味传进她的鼻子里,他的脸色惨白, 瞳孔在那一瞬间也开始逐渐涣散。
“谢……”
昭雪的声音颤抖起来,
“谢明毓……”
她嘴唇惨白、手忙脚乱地从纳戒里吃力翻出丹药喂给他, 封住他的心脉。她拍着他的脸颊,叫着他的名字。
“谢明毓、谢明毓, 你没事吧?你还好吗?对了,我有很多丹药、还有一些符咒,你醒醒,看我的眼睛——”
第三道雷劫紧接着而至。
昭雪带着他痛苦地返回危险边缘。
谢明毓捏住她的手指:“昭雪……”
他声若蚊讷。
昭雪的声线颤抖着,浑身也止不住地战栗。
“我死不了的,别白费力气了……”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嗓子眼里呛着血沫,声音变得沙哑不堪,“原本我是准备去找你的,因为有一封信要给你。”
少年摊开手心。
那封写了两天两夜的信,因着雷劫成了黑色的灰烬。
黑风吹过,灰烬散在空气中。好像他那原本就不值一钱的人生。
“我在流光峰没找到你……看见丹峰的异象,便进来找你,这地方不知为何,除了我之外,其他人无法进入……”
昭雪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为何?因为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魔族和藏剑宗弟子里应外合的陷阱……不、那种实力,已经不能说是藏剑宗的弟子了,他到底是谁!?
磅礴的怒火盘桓着,昭雪抱着谢明毓,靠着庭院中的树干,第四道雷劫劈下,院墙应声而裂,她看向丹房,黑色的阵法静静伫立在那里,仿佛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在外便会被雷劫追赶,而向里走,则会被阵法完全吞噬。
这样大的雷劫,会毁了这个地方……毁了丹峰的所有人。
“……昭雪,”
昭雪又听见少年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他注意到她逐渐松开他的手,
“别丢下我。”
大抵是声音太轻,像一片羽毛,昭雪并没有听见。她松开谢明毓,问向那阴霾之中的人。
“入阵之后,雷劫便会消除吗?”
“我不知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青年耸耸肩,“不然,你试试?”
昭雪便也笑了一声,抬步走入那如泥沼一般的阵法。
第五道雷劫如约而至,昭雪险些被掀翻,她勉强稳住身形,压下喉口的血,只是在踏入阵法的瞬间,早已没有知觉的手腕被温热的掌心抓住。那个身影没有犹豫地追随她一同跃了下来。
狂风大作。昭雪遮挡眼睛的同时,也不自觉抓紧了身旁的手。
这是此时此刻唯一能够给予她勇气的来源。她原本想要推开他,但是此刻仅剩他们二人相依。
黑金色的光芒一阵一阵地如波纹般漫开,昭雪在这一刻终于认出这是传送阵。
会被传送去哪里?地狱吗?
昭雪不知道,少年在这一刻终于抱上她,很紧很紧,就好像死亡也无法将她们分开似的。
昭雪哽咽着:“你不知这会传送到哪里,也敢跟上来!?”
“不管哪里……”谢明毓的声音很轻很轻,落在昭雪的颈侧,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温度,
“总好过没有你的地狱。”
昭雪一怔,下一瞬,心脏便伴随着酸涩而很快地跳动起来。她没去管八十好感度的提示音,只是更紧地抱住怀中的人。
因为听觉的受损,少年的声音在昭雪耳旁显得不是很清晰,夹杂着呼啸的风,有些失真地传来,
“昭雪……我……你……”
昭雪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她抬起眼。
看见少年笑了。整张脸都那样惨白,宛如一张淋上血的白纸,它在狂风中飘零着,却露出了罕见的、昭雪从未见过的笑容。
发抖的、苍白的、脆弱的。
绝望而幸福的笑容。
昭雪的心脏一震。
少年拉过昭雪沾满血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温柔地笑起来,他那垂着血珠,下一秒就要涣散过去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昭雪,似乎最后再贪恋她掌心的温度一般,唤她:
“昭雪、昭雪,最后再叫叫我的名字吧。这样,即便死后,我也会记得你的声音,不会忘记自己是谁。”
昭雪颤抖着手,叫他:“谢明毓!谢明毓,别睡,你能感受到我们在坠落吗?坚持下去,我们或许能活下来……我答应你,只要你活下来,我就能带你出去,只要你——”
少年缓缓垂上眼睛,声音也像是尘埃似的静静落幕:
“……只可惜,我要先一步去地狱了。”
随着他的垂眼,巨大的水声如海啸一般砸进昭雪的脑海中。
二人的身影落进深潭,压进深沉的波面。
半刻钟后,浅浅的银色光芒卷着身影浮起,落在岸边。
容貌旖丽的青年一捋长发,露出烦躁不安的神色,抬手按在少女的心口。源源不断的真气灌输进去,修补着她身上破碎的痕迹。
淡银色如月华般的防御阵在几人身边亮起,抵御住来势汹汹的魔兽们。
昭雪咳嗽着睁开眼,看见灵犀那张脸色难看到极点的脸。
“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灵犀黑着脸扯过她的手腕,死死捏住,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发的可怕怒气,“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
青年一字一顿:“这里是万、魔、之、渊。”
“……”
“你若是想止雷劫,将那个死人丢进这个阵法不就行了吗!?为何要自己跳进来?”
“……”
“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我知道。”
昭雪声音虚弱,她躺在地上,灵犀捏着她的手腕压在她的身上,漂亮的脸上是完全无法掩饰的怒意,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虚弱得几乎没办法给他任何回应。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了,这里是万魔之渊。”
她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地方。大姐殒命的地方、传说中落下了就绝无可能生还的地方。
她噩梦的起始。
深渊之下,穹顶完全没有阳光,四周的树枝宛若魔鬼的爪牙。无数的野兽跃跃欲试,只因她的身后,妖神流出的血,那对那群魔兽来说是上等美味。
“你现在在做什么?”
昭雪慢慢靠着崖壁坐起来,她取过溅雪,那无论剑灵如何说也始终不肯取下的剑穗如今被她一一取下,小心地放进怀里。
昭雪:“碎剑。”
她说着,就将所剩不多的灵力灌注进剑柄,就要往崖壁上砸去!
——但是,没成功。剑灵脸上的愠怒更盛,他抬手抓住了剑,血从指缝涌出。
“碎剑?”
“……我答应过你。”昭雪有气无力地说,“在我死之前,我会碎剑,放你自由。”
“……”
“你不愿意吗?”
灵犀死死地盯着昭雪的眼睛,气极反笑:“昭雪,你知道我那天在梦里看见了你怎样悲惨死去的结局吗?”
“怎样的?”
“你不需要知道,反正不是这样窝囊死去的。”
“……”
“原本,你打算碎剑之后如何?”
昭雪别过脸去:“我用禁术锁住了谢明毓的命,最后造出一个共梦进入,在梦中疗养。若是在梦醒前修养好是我命大,醒后仍旧如此的话——便是我命该绝,我也无悔。”
“呵呵,真是看不出,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你也还在赌。”
“……”
“有几分胜算?”
昭雪咬紧下唇:“我灵力不够,丹田将碎,即便用尽全力也……最多一成。”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已经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灵犀的眼睛。
长久,她竟没听见灵犀再反驳。直到青年无可奈何般的叹息落在她的耳侧,他像是在喃喃着自言自语一般。
“……算了,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眼里只能看见你了。”
剑灵带着几分烦躁的声音命令式地响起:“抬头。”
昭雪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便睁大眼睛。
什……
青年按着她的肩膀,身影深深覆下,吻上她的唇。
源源不断的、醇厚的真气传入她的体内,缝补着她破破烂烂的经脉和身体,滋养着她几乎碎裂的丹田。温暖的感觉传遍她的四肢百骸。
“唔——”
昭雪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灵犀便离开她的唇,有些戏谑地看着她,再度开口:“这次,是几成?”
“……四成?”
“啧。那能不能把这个死小子踢出去?”
“不能。”
“……”他烦闷地揉着头发,最后似乎是终于妥协一般,“算了,四成就四成。”
昭雪问他:“你也要入梦吗,灵犀?”
“是,”青年挑眉,“你不愿意?”
昭雪摇摇头,“不,但是,你可以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吧?”
她有些不理解而已。尽管这些人里多少都有让她不理解的地方,但是只有灵犀这个人,她从头到尾都没理解过。
“不是说好了吗?”剑灵打断了她,他皱着眉,“我们在梦中不是起先说好了吗?一起游历山水……你想反悔?”
“我不——”
“况且,”剑灵靠近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们剑灵,一生只会认可一把剑。”
昭雪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青年说着,跳进了她的剑中,偏执而笃定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说好了以后一起走,就别想独自撇下我一个人。勉勉强强认可你作为我的主人的身份了,在彻底得到我的认可之前,你就不顾一切地活下来吧。
不过我倒是好奇……三个人的梦境,到底能是怎样一场荒唐的梦。”
提前一天赶到藏剑宗的陆照禾感觉心底很不安。
原本是有好消息想要告诉昭雪来着,但是似乎来的不是时候,藏剑宗的丹峰正在经历雷劫,乌乌泱泱的宗门子弟正在围观。
陆照禾去了一趟流光峰,没看见昭雪的身影。
心底的不安感加重。
他问陆照霜:“明天就比赛了,她今天能去哪儿?也跟着那群人去凑热闹了吗?”
陆照霜则直接抓了一个弟子来问:“你看见流光峰的陆昭雪了吗?”
旁边一位女修士跳出来:“昭雪师妹啊,我知道,早上有人看见她去了丹峰,现在挺危险的……诶诶,你们去干什么?丹峰现在有结界,普通人进不去的!大家已经去请长老了,大约半时辰后就会赶来,我听说剑尊也快出关了,你们就别去凑热闹了!”
陆照霜停下脚步。
倒不是因为那位女修的一番话。
只是因为面前的这位眯眯眼的青年。
陆照禾额角心中升起危机感,他额角青筋直跳,蹙起眉头,毫不收敛自己身上的戾气。
青年却毫不畏惧,在二人面前站定,笑容满面,开门见山:
“二位,好久不见。若是想找回令妹,不若去我阁中小叙一番?”
第064章
064.
昭雪醒来的时候, 头疼的厉害。
她揉了揉额角,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间布置得奢华的房间。
隔间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她听不太清晰。等她清醒了之后,说话声已经消失了,隔间里的人走了出来,一个小姑娘跑到她身边, 小声道:“师姐,你怎么还在睡?”
昭雪不明所以地起身,对方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摆。
旁边一名穿着道袍、发须斑白的老人捋着胡子说:“昭雪,我已同掌事宫女说好, 你以后便不须再与我等同行, 留在朝阳宫作个宫女吧。”
昭雪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反倒是那女孩哽咽起来,抱着她不肯撒手。
紧接着, 她被宫女带着在偌大的宫殿中转悠了一圈, 越看越觉得不太对。虽说是宫廷,但是很多花样纹饰她都很少在市面上见过, 只在古籍上见过,包括那些宫女妃子的衣着,也与她现在见到的相去甚远。
一问才知道, 果不其然,她现在并不是身在当下的时间点。
更具体一点应该说, 她回到了两千四百多年前。
古语与现在的语言虽说有些差别, 但也不是太大, 昭雪一天就能够熟练掌握运用了。
晚上在屋子里捋清线索的时候,昭雪隐隐约约才明白, 自己似乎原本是一位道长的弟子,因为天赋不佳,一直未能在修道上有所突破,在这次道长因皇帝邀约入宫时便正式被当作包袱甩下,成为一名半道宫女。
虽说也是敷衍的身份,但好歹暂时安全。两千多年前的旧世的历史,邪魔当道、妖神为尊,修真界一派颓然,那时连藏剑宗都没创立起来,不知哪些小门小派提心吊胆度日,没过几天就会悄无声息地被十二殿剿灭,相比起来,人间暂且还算安宁。
在现在,人间界统一由一位人皇统治,命名为‘周朝’,还没像后世这样分裂成多个领域和国家。
但不好的是,如今的人间灵力稀薄,修炼困难,修士更是少之又少,尽管催生了相当多希望得道长生的人,但是能够真正越过炼气、达到筑基的修士却是屈指可数。
这位道长便是这样的人。昭雪在初见的时候便能够感觉到,他大约是炼气三阶左右的实力。
在灵力稀薄的当下,这甚至已经算是难得了,也不怪他被请入宫殿,当成座上宾对待。
昭雪现在在意的一点是:这到底是谁的梦境?
按照旧世的标准来说,如今妖神正值盛世,天上天下、唯他独尊,这应当是谢明毓的梦境才对。
但是按她现在的身份来说,一个普通的凡人,与妖神的地位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很难接近到……若着真的是谢明毓的梦境,她想要以现在的身份找到他、唤醒他,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昭雪有点头疼。
算了,总算不过是第一天,时间还早,她还是先修炼吧。尽管按照她的入梦来说,只要在梦中待着就可以修复身体,但是谁能嫌修炼不够多呢?现世灵气稀薄,但是好在她的基础还在,虽说修炼十分困难,不过对于昭雪这个四灵根来说,也只是在原本就高的墙上再添两块砖罢了。
第二天一清早,她便起身。昨夜运行一个小周天,好歹让她心绪平稳镇定,暂时理清了目前的目标。
当务之急,是去找到那两个臭小子,让他们狠狠地“清醒一下”。
她出了门,寒气凛人,呼出的白气雾蒙蒙的,霜花雕在窗户上。
大抵是她原本的身份的原因,宫中也没多少人敢真的使唤她,她身上差事不多。
刚过了午饭的时间,宫中便起了一阵骚动,人群一阵阵往冷宫那边涌去。
昭雪跟着一起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只看见荒凉的庭院中一片狼藉。
宫女说,是贵妃又在寻死腻活。
“她还没放弃呢?”
“皇帝看起来是不会吃她这套的了,不知道她为何还这样执着。”
“这样丢尽脸面,不为自己,总要为自己的孩子想想吧?”
……
昭雪等到人群散去才终于看清,颓败的庭院上铺了厚厚一层雪,白绫挂在树上,一半被人剪断落在了雪上埋了起来。里屋的门虚掩着,光线昏暗,看不清里面。
她正准备离去时,才突然看见一名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在悄悄扒着墙角偷看。
那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年,及笈不久,但是穿着很是随便,暗色的长袍拖在地上,长长的头发像是月华一般流下,泼洒在雪地上。
直到他抬起头,昭雪才大吃一惊。
少年略带着几分稚气的五官精致的出奇,漂亮的脸上显露着隐隐的哀怨之情,连几颗点痣也似乎和主人一同难过地垂泪。
——这不是灵犀是谁!?
昭雪心底喜出望外。
还愁去哪里找那两个家伙,没想到其中一个就这样送上门来了。
她踩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高兴道:“灵犀!”
少年转过头来,皱着眉头打量着她——却是以一副看着陌生人的视线。
昭雪的话卡在喉咙里。
“……灵犀,你……”
“你是这里的宫女?”
“呃……”
少年不耐也带着几分窘迫地皱起眉头,别过脸去,他的鼻尖和耳廓被冻得通红,穿着单薄,自己却没什么知觉,只是没几分底气地呵斥道:
“谁教你这样和我说话的?成何体统!”
昭雪张了张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当下的情况。
灵犀似乎并没有后来的记忆。这是梦境的副作用?还是独他一人的情况?
少年看她不说话,转过头去,似乎是转身便想着走。他显然是不愿在这里多待,方才学着东宫对下人说话的样子也只学了个皮毛、不起任何作用,反而是自己偷偷来冷宫这件事还被一个小宫女看见了,让他窘迫万分。
但他走不动。因为昭雪拉住了他的手腕。
“你在做什么?”
少年看向她,不悦地蹙起好看的眉头。
昭雪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腕,她只知道现在不能放走灵犀。什么妖神、什么旧世,那些说到底也就是过去,而如今不过这黄粱一梦,梦醒后,她还要面对现实。为了扭转现实里那样的局面,她不可能会考虑在梦中的颜面和真心。
“——我叫,昭雪。”昭雪张了张嘴,在对方红彤彤的眼眶盯着之下硬着头皮说道,“我是修士……呃,你也可以叫我‘仙子’。我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灵犀沉默地盯着她。
昭雪硬着头皮假装坦然对上他的目光。
“你穿着宫女的衣服。”很快,少年没有犹豫地戳穿了她。
昭雪忙说:“我这是为了更方便见你特意换的!”
“……”对方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真的!”昭雪被这眼神看得起了好胜心。
她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将少年拽进了冷宫,抵在围墙的角落里,认真道:“看好了。”
下一秒,她的手上一张符纸燃烧起来,在她的掌心留下浅浅一摊灰烬,而在眨眼之间,那灰烬里便钻出一支翠绿色的□□,浅粉色的花骨朵儿绽开在皑皑白雪中,不知哪来的一只蝴蝶环绕翩飞着,像一个美丽的奇迹。
少年睁大了眼睛。
“你……”
昭雪难得在这张从来不可一世的脸上看见这样震惊的神情,得意地说道:“这下,你是不是相信了?”
少年似乎欲言又止:“你……若真的是仙子,为何要来帮我?”
为什么帮你?不是你自己跟着进来的吗!
昭雪眉毛拧成一团,她脑袋一转,便有了主意。
“我在仙界,远远地听见了你的心声。”昭雪指了指天上,又点了点他的心口,“你每天都在祈祷,我天天听得烦死了,便下凡来帮你实现愿望。”
少年的脸颊很快红起来:“您……您都听见了?”
昭雪点点头:“不须对我用敬称。我现在的凡间身份是一名宫女,您说漏嘴了会被怀疑的。”
从灵犀现在的穿着和说话方式也看得出来,他现在身份尊贵,或许是一名皇子。但是身边没什么仆从跟着,穿着虽奢侈繁丽却有些不修边幅,大概率是不受宠的皇子。
“这么说来,您……你是特地为了我才来到凡间的?”
“是。”
“我从没想过能被神仙眷顾。”
少年脸颊红彤彤的,穿着单薄,昭雪给他丢了个咒法,很快他便觉得身上暖烘烘起来了。连一直被冻僵得没什么知觉的手和脚都暖和起来,像是揣着一只暖炉似的。
昭雪抓起他的手,左右看看没人,又遛出了冷宫宫门。
她说:“没关系,我来之后,你就会一直是被神仙眷顾的人。”
少年被她带着在雪地里跑起来,他深深浅浅地踩在雪里,东倒西歪,因为一直被她带着才没摔倒,浑身热腾腾的,连心脏亦不由的重新膨胀跳动起来。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你的宫殿。”昭雪说
灵犀的宫殿死气沉沉的,人也不多,平时根本见不到几个人影。
昭雪回来的路上折了支腊梅插在了装了清水的珐琅花瓶里,这才觉得这偌大的宫殿有了点人气儿。
她回来后不久就弄清了灵犀现在的情况。他现在排行第九,是宫中最不受宠的皇子。而他的母妃,正好是先前被打入冷宫的那位贵妃。贵妃心爱皇帝,苦苦痴缠,多次以死相逼却没能换来对方的垂怜,已是皇宫中人人皆知的笑话。
灵犀的愿望是希望母妃别再做出这种作践自己的事情。
这倒是有点儿棘手。
昭雪不是很愿意去管这种事情,她倒是想直接告诉灵犀当下真正的情况,但是又怕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没有他后来几千岁那般好的心理承受能力,有些为难。
“爱难道是使人放弃自尊的产物吗?”灵犀垂着头,神色低迷地喃喃。
昭雪:“我也不知道。仙人不会像凡人一般,为爱所困。”
“那你们在追求什么呢?”
昭雪:“更高的境界、更好的生活和得道长生。”
她说着,不只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不过……在我也还是凡人的时候,我也为其他的感情所困过。我自知感情缺失便难以弥补,但是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再者,人生漫漫,在这一路上,你总会发现新的东西比那些更加重要、更想让你去追求。”
灵犀有些向往:“真好。不知我是否也能有那天。”
昭雪想,你不仅有那天,你还会逐渐遗忘人类的情感且天天嘲讽别人只是个人类呢。
灵犀突然说道:“仙子,你教我修炼吧?”
昭雪:“你想学吗?”
“嗯。”少年点点头,“我也想知道,仙子所说的境界是什么样的感觉。”
昭雪好像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她不想让过去的自己失望,便点点头:“你伸出手,我为你看看根骨——”
只是话音未落,便止住了。
昭雪的神情逐渐凝滞在脸上。
“仙子?”
“……”
灵犀他,没有灵脉,天生无缘修炼。
这不对,这怎么可能?后世的灵犀,是个活了几千年的剑灵,自身的实力深不可测,远远在她之上。怎么可能现在的他,却连灵脉都没有?
昭雪思绪很复杂。她看着灵犀的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你没有任何天赋”这种话。
她不是大姐,不能像那样历尽艰险寻找药材托人炼制洗髓丹给他服用。
面对少年疑惑的神情,她也只能勉强笑笑,说道:“现在并不到你修炼的时候。”
“哦。”对方只是难过了一会儿,又高兴起来,“仙子,你来凡间多久了?”
昭雪:“今天才来。”
“那我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玩?”
灵犀高兴地点点头:“父皇不怎么管我,太学我也很少去,书都是自己在宫中一个人看,时间便也充裕许多,什么都会玩儿一点。”
昭雪便也跟着问他:“那你会些什么?”
灵犀:“下棋、骑马、射箭……”
昭雪:“看不出来还会这么多呢。”
她确实不知道。后世的灵犀表现得对一切都兴致缺缺,虽在她面前也总说“出去玩儿”,但说到底,重要的是“出去”,而不是“玩”。
他被困在剑冢太久太久,只要是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都是新鲜、有趣的。
……或许,自己对他来说也是这样吧。
昭雪回过神来:“我也会下棋。”
她狡黠地笑笑,“不如我们来对弈?”
“好!”
烛火袅袅,在符箓的加持下,即便已经是寒冬的深夜,灵心宫中依旧暖意盈盈。
一局对弈,持续了近五个小时,直到月上三更,才一子定音。
昭雪浅浅呼出一口气:“是我赢了。”
灵犀惊叹道:“仙子竟能在潜心修炼之外,空出这么多的时间苦心钻研棋艺!从前与我对弈,其他兄弟们只有输的份儿……”
昭雪忍不住得意:“只在这一点上,你还差得远呢。”
在围棋上,她还没输给过谁。
但少年向来也不是个服输的性格。次日一早他便带昭雪去了马场练习骑射。
昭雪都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以前是个御剑飞行过的剑修,只不过骑马射箭似乎确实有点儿意思,她也乐意玩一玩。
王宫虽大,昭雪从前却从未来过。她以为自家的骑射场已经够大了,如今一看才知道还有更大的,一眼望过去白茫茫一片,简直看不见尽头。她呼出一口白气,少年兴致勃勃从她的身后揽过来,将一把紫金色的沉重弓箭递到她手里,握住她的手,拉开拱,瞄准对面的靶点。
“嗖——”弓箭破风射出,正中靶心。
昭雪感觉到热气哈在自己的耳廓边,带来阵阵暖意。她眯起一只眼睛,正想再射出一箭时,听见少年的声音,他像是回忆起来什么似的,慢慢说道:“仙子可知每年皇宫的狩猎大会?每位皇子猎得的猎物相加,猎到最多的那一位便会得到皇帝的奖赏和冠军的荣誉。”
昭雪一顿:“没有。”
灵犀扶着她的手臂,瞄准靶心,继续说道:“今年秋季的狩猎会已经结束,我猎的最多,但是冠军却不是我的。因为那时母亲扔掉了我所有的猎物。”
昭雪:“……为什么?”
“她说,如果我抢了东宫的风头的话,皇帝会不高兴的。她不想让他不开心。”
一箭射出,这一箭有些轻微的颤抖,只射中了外环。昭雪有些遗憾。
灵犀的声音却听起来有些疑惑和低沉:“仙子,我还是不懂,爱就是让人即便舍弃一切荣誉,也不想看见对方难过的脸吗?”
昭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想起来自己那时和已经是剑灵灵犀相处时,对方总是似乎不通人类情感时的困惑模样,和自己在帮助谢明毓时对方说过的“我最厌弃你这幅为了他人舍弃自尊的卑微样子”。
那时的他,是真的忘记了一切吗?还是说,仅仅是让他回忆起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和那个为了所谓的爱舍弃自我的母亲?
昭雪不知道。她感觉脑子有点乱,深吸了一口气,刚想提议还是回宫修炼一下静静心的时候,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插入她们中间。
“难得啊,居然看见九弟来了骑射场?”一位年龄近似、穿着奢华,被仆人簇拥着的少年靠近过来,语气趾高气昂,“怎的,今日不去冷宫看望你那疯癫的母后?”
灵犀率先反应过来,他似乎是习惯了这幅场面,即使是这样直白刻薄的语句脸上竟然也没什么太大的波澜,只是很快地站在了昭雪的身前,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他作了一礼:“太子殿下。”
原来这位就是东宫。
“你身后那位是?”
“……只是一位小小侍女。”
“侍女?难得看见你对侍女如此上心,竟还亲自教她骑射。”
“……太子殿下是要来与臣弟比试射箭吗?”灵犀生硬地扯开话题。
“比试?”东宫冷哼一声,“我才不会自讨没趣。此番前来,不过只是想来你面前提个醒,自降身段教导下贱的婢女骑射这种事,有辱皇家的颜面,尽管寒冬腊月骑射场人少,你也最好记得你的名字。”
“别像你那卑贱的母亲一样,净做些让人自讨苦吃的事。”
昭雪本能地感觉到灵犀身遭气压降低了。
她看向少年,那是她鲜少能见到的表情。那张旖丽的脸上头一次出现那种充斥着戾气的神情,她从未在剑灵灵犀身上见过,他向来是松弛且玩世不恭的,漂亮的脸蛋上常年挂着标志的笑容。
昭雪知道,他生气了。
她抓住她的手。
有些冰凉的触感让灵犀微微一怔。仅仅是失神片刻,他很快回过神来,少女没开口,声音却直接传进他的脑海里。
“看我的。”她带着微微的笑意说道。
不过眨眼之间,一道浅浅的金色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入东宫的广袖之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下一秒,他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灵犀会意,他立刻收敛了情绪,回道:“太子殿下这是哪的话,臣弟自然时刻谨记身份,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姓。”
“那便是最好——阿、阿阿嚏!!!”
这一个喷嚏下去,后面的喷嚏就再也止不住了。
昭雪偷偷笑起来。
虽然陆照禾的法子缺德,但是实在好用。
侍女们大惊着围上去,给他披大衣递暖炉。
“殿下!”
“殿下,您受了风寒?”
“刚才还好好的……”
“阿嚏!阿嚏——”
“殿下,回宫!回宫!!”
…
灵犀也意识到,他回过头来,看见少女冻得红彤彤的面颊。
她在他耳边悄悄说:“是符咒哦。”
心照不宣的笑在阵阵喷嚏声中蔓延开来。
但是很快,大雪中,一群近臣急匆匆走近,看起来火急火燎的,为首的那人向灵犀作礼道:“陛下请您去大殿里。”
现在能有什么事?
昭雪有些疑惑,但是那人一副守口如瓶的态度,坚持要求灵犀只身一人,随行侍卫全都退下。
“皇帝他……很久没召过我。”灵犀说。
昭雪看出了他的不安,她悄悄往他的领子上拍了一张符纸,顺便拂去他领口一片将要融化的雪花。
“不要担心,”她说,“仙子会在暗中保护你,去吧。”
“……嗯。”少年握紧她的手后松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符纸是昭雪视线的延伸。她跟着灵犀穿过大雪,来到宫殿中,走过古朴灿烈的高塔、穿过九折的回廊,最终来到大殿。
她听不见那些人说了些什么,只是看见了她来这里的第一天遇见的那个“师傅”,他似乎对着皇帝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便来了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了灵犀,箍住他的手腕,长剑划破他的手臂,鲜血如注般涌下。
昭雪看清了那个那个发号施令的男人的口型。
他说的是:
——“放血。”
第065章
065.
符咒窥视着大殿那边的一举一动, 昭雪看见灵犀的血流进玉盏中,他手臂的颜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这是在做什么!?
她掐了一个决,下一瞬便移动到了另一个地方。如此循环, 这样看去,茫茫雪地中只剩下她偶尔出现的踪迹。
不出半刻钟,她便来到了大殿门前。刚准备推门进去,门就被蓦地打开, 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撞出来,跌进她的怀里。
“灵犀!”她捧起他不省人事的脸,“你没事吧?怎么样,还好吗?”
她掀起他的衣袖, 长长的伤口被绷带潦草地捆住, 即使如此,鲜血仍旧无法抑制地渗出。
紧跟着出来的侍卫几人,以及她的“师傅”。
昭雪紧紧抱着怀里的少年, 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怎么在这里?”她没说话, 倒是那老道士先惊讶,“你不该是在朝阳宫任职吗?”
昭雪皱起眉头。
“我与九殿下投缘, 现在在他的宫中掌事。”
她朝着昏暗的大殿中看去,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为什么他会受伤?”
道士皱起眉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做好你分内的工作。”
怎么不关她的事了?灵犀是入梦的角色, 也是筑梦灵气供给的来源。他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严重一点儿, 这梦都会直接消亡, 他们三人都要跟着一起完蛋!
昭雪眼中酝酿着怒意,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灵犀扯扯她的袖子。
他靠在昭雪肩头, 虚弱地说道:“……仙子,别管了,我们回去吧。”
昭雪本能地察觉到,灵犀有事想对她说。
她没再继续待下去。必须立刻回到宫中,给灵犀止血。
她转头,谢绝了侍卫们的搀扶,只身带着他来到转角处,再一眨眼,身影在皑皑雪天消失不见
腊梅的清香远远地传入床缦之间。
昭雪为灵犀止了血,又敷了药。几个时辰过去,才见到对方一点儿好转的迹象。
灵犀醒来的时候,少女已经困得坐在床边靠着睡着了。
他看向窗外。
……已经是黄昏了啊。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在大殿里皇帝对他说过的话。
“身为人皇,我们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就是保全这一小方土地,保护好自己的人民。如今妖神来势汹汹,十二殿虎视眈眈。他们迫切想吞下人间这片巨大的土地,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们的要求,我们面临的将会是无法想象的后果。”
“……您想让我做什么?”
“灵犀,你除了是我的孩子之外,也是这片土地的子民,是皇宫的皇子。孤相信,你一定不会吝惜为这片土地的继续存活而付出自己的,对吧?”
“……”
年迈的皇帝绕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二殿向我们讨要一把剑,并且承诺,当他们拿到这把剑之后,就会三十年不再来犯。”
灵犀摇摇头,不理解道:“这与我何干?”
皇帝笑了笑,看向他:
“这把剑,需要以皇室的血肉筑成。”
话音落下,大殿寂静,落针可闻。
但灵犀却觉得很吵。
过了半晌,他才发现,原来吵闹的是自己的心跳。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一阵眩晕:“我不懂……父王,这是什么意思?以人筑剑?”
那个道士在一旁故作深奥地开口说道:“殿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是你心里所想的那个意思。”
“……为何是我?”
他说:“其他皇子的血都与那把剑相排斥,唯独你,我们还没试过。”
灵犀抬高声音:“那怎能确定我便——”
皇帝打断了他,他似乎缺乏与自己的孩子沟通的耐心,又或许是觉得已经解释得够多了。
他抬起手,高声道:“放血。”
几个侍卫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灵犀,然后掀起他的袖子,将他的胳膊划破,血顺着他的皮肤往下流,淌进了玉盏里。很快便积了浅浅的一层。
灵犀的嘴唇越来越白,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眼前一阵阵眩晕起来。
几乎昏过去之前,他看见年迈的皇帝走过来,对他说道:“灵犀,你是我们家族最没有天赋的孩子,我可曾对你说过?早些年的时候,我与你母亲恩爱,但是生下来几乎没有任何天赋的你。你的家族中所有的兄弟都有灵根,唯独你没有,不能修炼。现下,正是你为大家作出贡献的时候了。你也不要怨我,是你自己,将你的母亲害成这个样子的。”
皇帝的话如同一击重锤,哐地敲在了灵犀的脑袋上,将他锤得直无法呼吸,不能思考,想要跪倒在地。但是他的身体被人架住,他现在连躺下去的权利都没有。他只是一滩尸体、一具傀儡。
他看着顺着胳膊流下去的血,眼前逐渐变得一片鲜红,但是在那鲜红色的尽头,他却看到了少女的脸颊。
他想起来,她那时听见他说想要修炼时脸上的凝滞,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那时会有短暂的停顿。原来她是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天赋这件事情吗?这么多年来,那些人一直在嘲笑他,他的母亲也遭受那样的苦难,也是因为他吗?
不过片刻,有下人上来捧着玉盏离开,侍卫们粗暴地给他绑上了绷带,他跌坐在地上,冰凉渗透进骨髓里。
过不了一会儿,又有人上前来,对着皇帝摇摇头,轻声说道:“没有排斥。”
道士也捋着胡子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就是他了。”
他走上前,对着那个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一样的少年居高临下地说道:“能够为这个国家做出一份贡献,这是你的福报。你应该好好感谢,并以此为荣耀才对。”
“……”
灵犀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失血过多,现在连张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去想,可是眼前却不断浮现那个少女的面容。
“仙子,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你一样吗?”
“你是指什么?”
“变得像你一样强大,一样自由。”
少女停顿了一下,表情看上去像是又在腹诽什么,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带着笑意狡黠地对他说道:“强大倒是挺强大,自由便不一定了。”
“为什么?”
“假设你只能一直困在我身边,不能离开我半步,哪里都不能去的话——”少女给他比划,“这样会很苦恼吧?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自由。”
“——不。”他却睁大眼睛,蓦地攥住她的手,
“这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吗?”
“……”
他看见少女的面颊像是被吹了口气似的,忽地红了。比雪地里红色的腊梅更加美丽与惹人心悸。
……
可是我,却再无法实现那个美丽的梦了,昭雪。
或许梦之所以称之为梦,便是因为它美丽且虚无缥缈吧。
灵犀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有些雾蒙蒙的,让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冬天的水汽,还是氤氲在自己眼睫上的雾气。
少女还在他的身边浅眠,呼吸一起一伏。
灵犀看了她很久,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将自己完好的那只手挪过去,捋过她鬓边黑色的发丝。
窗外的雪又变得很大。簌簌地下,白茫茫一片,连半个人影和踪迹都看不见。
然而尽管如此,可是屋里一点儿都不冷。反而暖和十分。
灵犀想,这都是因为她在身边的缘故。
他还能活多久?一天?三天?还是一周?
不管多久,只要能呆在她身边便好。人之将死,才发现从前苦恼过的那些事都无足轻重,倘若那些人不爱他,他有什么理由将自己的人生困在他们身上呢?
我只想和你静静地待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灵犀在心底平静地对少女这样说道。
可是,少女却似乎有所察觉一样,蹙了蹙眉头。
她伸出手,抓住了灵犀的手腕,几乎到有些用力的地步。
“……你醒了?”
“——为什么不说?”
少女抬起头。她睁着眼睛,将一张勾勒着朱砂的符纸拍在他的面前。
“我方才与那道士谈话的时候,将这符纸贴在了他的身上。他们离开后的所有消息我都听见了——”
昭雪靠近他,字字清晰地问道:“所以,为什么不说?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几千年后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只是不愿意回忆,亦或是……只是不信任我?”
“仙子……”
“——你不信,我一定会救你吗?”
就和梦魇兽那一次一样。
即便这只是个梦,她也不想再重蹈问信村的覆辙。
反正也只是个梦而已。
灵犀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抱住她,哽咽起来。不管几千年后的他如何强大,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个刚刚认清事实的少年。
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她的肩膀和衣领。
明明是寒冷的天气,他却觉得很暖很暖,暖和得几乎浑身发烧起来。
“仙子听见你的心愿,此后会一直庇护你,”昭雪抱紧他,说道,
“而我说到做到。”
第066章
066.
昭雪的计划很简单, 那就是做一个假的灵犀的人偶,代替他被投入化剑池中。
这个计划一开始让灵犀非常不安,因为他担心会被人识破, 但是昭雪让他放心。
“如果这点儿小事我也做不好的话,那不是愧在你面前自称为‘仙子’吗?”
少女的笑容让人安心。
正是小年前后,他们知道了皇帝的计划是打算在新年的那一天将灵犀投入化剑池,因此距离计划还有一段时间。立春这天, 昭雪跟宫里告了假,和灵犀一起出宫来玩。
雪已经不像先前那阵子那么大了,两个人牵着手在街上深深浅浅的走着,雪被划到了道路的两旁堆积起来, 虽然有难掩的泥泞, 但是空气中还是隐隐透露着即将立春的料峭微凉。
灵犀高兴地跑前跑后,给她买了一堆东西,昭雪一开始疑惑, 后面才知道原来是即将到自己的生辰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 只是她是在这个时间段前后被沈家捡回来的,因此也就将被捡回来的那天当做自己的生辰。先前无意间跟灵犀提起过这回事, 没想到居然被他记下了具体的日子。
“我翻了翻日历,今年的这天恰好是立春,”灵犀问她, “你今年想要什么?”
昭雪愣了一下:“什么都行。”
她和灵犀坐在酒坊的三楼看雪。雪花飘落在燃烧着木炭的火炉边,慢慢的化作一滩水, 滴答滴答, 空气都变得湿润, 底下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街上也变得热闹了起来。
“修真之人是不过生辰的吗?”
“不……只是我不怎么过而已。”昭雪看向楼外, 慢慢说道,“我从小就是家族里的怪胎,很少有人能够记得我的生辰,向来每年都只有我和发小一起度过。”
“那今年就和我一起过吧?”灵犀弯起眼睛,“仙子能给我这份殊荣吗?”
昭雪愣了愣,转头看向他,然后弯起嘴角,说道:“好。”
他们一起去采购物品。除了昭雪感点兴趣的新鲜玩意儿之外,也采购了一些能够给宫殿里面增添一点活人气和烟火气的物品,他们想将那里尽量布置得更舒适一些。尽管昭雪心底知道,她也呆不了太久。
到了生辰那天,昭雪一大清早就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她揉揉眼睛,看见少年指挥着宫人跑前跑后。
一座座冰雕被搬进来,晶莹剔透,流转着漂亮玉石般的光泽。
昭雪睁大眼睛。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明明之前出去玩的时候还只买了些小东西!
“喜欢吗?”灵犀高兴地坐在她身边。
他刚从外面回来,银灰色的毛领上都沾着雪籽,因为室内的温度融化,濡湿了衣领。他脸颊和鼻尖冻得红彤彤的,点痣也生动地跳起来。
“我一周前就想着送这些给你了,为了瞒住你,费了好一番功夫呢。”灵犀说,“仙子,你的名字有福瑞之意,你的到来,也是我的幸运……不管你从前怎样,我希望你印象最深的生辰,能是这个,与我一起度过的。”
昭雪怔怔的。她看向那些琳琅满目的锦衣玉石和光华绚丽、栩栩如生的冰雕。他好像想尽一切将自己手头仅有的那些东西捧到她面前来一般。
……只为了让她记住这个甚至仅仅是在梦中的,虚假的生日。
等梦醒后,灵犀会怎么想?他会责怪她因为失去了记忆就随意欺瞒年幼的他吗?
昭雪不知道。她抿抿唇,抓住灵犀的手:“你……其实不必如此。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一如既往保护好你,这些东西,不管有没有……”
“仙子。”
灵犀打断她的话,反身抓住她的手腕,他看向她的眼睛,正色起来,“您难道是觉得,我是为了想要活命讨好您,才做这些事情的吗?”
“……”
“我想送给您,仅仅是因为我想而已。我是不受宠的皇子,没有东宫那样的权力,所拥有的,也仅仅是这些死物……您知道我在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是怎样想的吗?我甚至觉得,这些看似精致美丽的杰作,会在您的面前显得庸俗丑陋。因为我们从前并非一个世界的人,我不知道你曾见过哪些凡人见所未见的东西。”
灵犀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他长而蜷曲的睫毛上雪籽融化,化作水珠滴落到点痣上,好像他委屈的眼泪一般,
“仙子,我很自卑。”
昭雪睁大眼睛,“灵犀……”
“您既然已经知道我并无天赋,那必定会知晓,此后我们一路殊途。仙子您保护得了我这一次,往后你难以护我,离开皇宫之后,我便不是周朝的皇子,而你依旧是神仙。我……”
灵犀慢慢垂下眼睫,声音变得轻而浅,“我只是,想在最后,在仙子你无尽的寿命之中,留下一点能够令你回忆起我的东西。”
“……”
“这就是我身为凡人的私心而已。”
昭雪有些发怔地看向他。她这一刻才觉得,自己从未理解过的、灵犀的那颗心,开始变得有那么一点儿清晰起来。他离她离得很近很近,她能够清晰地听见他此刻的心跳声,沉重却快速地在她面前的这个胸腔中跃动着。尽管它的主人不置一词、沉默下来,但是昭雪却好像能够听见它开口的声音。
心脏说:“仙子,求你满足我的私心吧。”
昭雪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缓慢地上前,抱住了少年。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灵犀,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我从前也是一个没有天赋的凡人?那时候,有人对我说过,凡人不是蝼蚁,也有人付出了自己的自由,为我换来洗髓丹药,我才能够正式迈入修仙的道路。我不认为修真者和凡人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你大可不必为此介怀。而若是你想让我记住你,其实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昭雪闭上眼睛,“……因为我不可能会忘记你,灵犀。修士能通古今未来,我的眼睛能看见,今后的道路你会同我一起走,你不仅仅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那抱着她的、略显僵硬的身体开始微微颤动:“您说的是真的?”
昭雪:“是。”
“您会在我的身边?”
“是。”
“未来,一直?”
昭雪说:“……只要你愿意的话。”
半晌,昭雪才发觉用力抱紧她的少年的肩膀耸动起来,她以为他在哭,直到听见浅浅的、从喉咙里传出的闷笑声时才发现,原来灵犀在笑。
“仙子,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原来都是有理由的。我从出生开始的这份错误、这份偏见、不受偏爱,所有的冷遇、排挤……一切都只是为了铺垫。”
“铺垫什么?”
灵犀抱得更紧,他闭上眼睛,说道:“铺垫……遇见你。大概是为了这件事,我将十几年的运气都花光了,所以才会如此倒霉吧。”
昭雪顿了顿。她被少年抱得太用力,有些不舒服,但是却没开口。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没有发生过。
从未发生。
灵犀,其实你从未遇见过我,这条路,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不仅是眼前这十几年,还有往后的两千余年,你都是独自一人。
化剑池的痛、剑冢的冷……时间太久,久到“救赎”二字在你的面前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任何嘘寒问暖的话语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时间和痛苦能够改变一个人,它会让你变得完全不像自己。
昭雪忍不住回想起来一切的开始的那个梦。她在沈家的祠堂里看见的那柄剑中冷漠而厌倦的灵魂,它在祠堂放了一场大火,那眼神如今回忆起来,不像是单纯的取乐。
……更像是想要烧毁一切,烧掉这个千疮百孔的腐烂世界,和没有任何生气的自己。
能改变吗?昭雪在心底问自己。
她确实改变过其他人,但是再一次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
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她早已找到了问题的钥匙,但是这一次,她是出自本心。
“谢谢你给我过的生辰,我很高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时间很快来到了新年。
昭雪的计划顺利进行了,人偶代替灵犀被投入了化剑池,不过几日之后,十二殿便会按照约定来取剑。
灵犀的宫殿被空置下来,封锁起来。多亏封锁,大概是那群人也没想到会有人胆敢继续留下,昭雪二人便暂时继续留在这里,清点在宫外的财产和房屋。
他们打算再过几天就离宫。
不过昭雪倒是一直在犹豫唤醒灵犀的时机。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梦的事,行事起来多有不便。接下来找谢明毓的事也很难在这个状态下跟灵犀说清楚。但是毕竟才经历过那样的事,昭雪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直到几天之后,十二殿莅临。
昭雪从前也只在魔人口中和史书中听说过“十二殿”,并没有见过这个早就湮灭的组织。她只知道这是妖神曾经的左膀右臂,是屠戮修真界的元凶。
天边的云很快变黑,像城墙一样碾压过来,空气沉得可怕,伴随着时不时的电闪雷鸣。原本灵气稀薄的空气忽然被搅动起来,灵力的浓度暴增,昭雪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起来。
不多时,一场春后的雨簌簌落下。在那样的景观中,宫阙与庙宇竟显得像是古朴苍桑的沧海横流一般,令人平白生出一种畏惧和无力感。
整个皇宫如同死寂。
幸好,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久。
不过小半个时辰,乌云便散去,京城的天空恢复了宁静。
看来十二殿已经离开。
当天晚上,昭雪就带着灵犀连夜离开了皇宫。
但是宁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昭雪的人偶能够轻易骗过没有灵力的凡人,却无法骗过实力强大的妖神。
次日中午,她就感觉到了一股大地震颤一般的威压碾了过来。推开门去,整个京城犹如一锅煮沸的开水,嗡鸣起来。
昭雪把灵犀推进房间里,转身往外跑。
少年却不安地抓住她的手腕:“仙子!你干什么去?不要离开我身边。”
昭雪安抚他:“我去皇宫看看情况,你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这种威压……和昨天的十二殿不同,很明显是妖神亲临!这可是见到谢明毓的大好机会!
昭雪绝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指望同时唤醒谢明毓和灵犀是不现实的,尽管在梦境之外灵犀更强大自如,但是现在的情况下,很明显,妖神才是最强大的一方,说是旧世的统治者也不为过,他统一了妖魔两道,将矛头对向了修真者,而人间则是处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所以很难见到他。这很可能是昭雪唯一能见到谢明毓的时机。
她能料想到的最坏的情况就是谢明毓和灵犀一样,失去了梦之外的记忆。很明显,在这种情形下,优先唤醒较为强大的谢明毓是最优解。
……她只能祈祷那个臭小子还能依稀记得一点儿她说过的话了。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灵犀央求道,连眼下的痣也几乎像是哀求的垂泪,“仙子,我不能放任你处于那种危险的地步。”
昭雪叹了一口气,她转头看向他:“我可是很强大的,你不信吗?”
“我……”
“你听好了,”昭雪对他笑着说,“那种邪魔外道,无法伤我半分。你呢,只要在家里,乖乖等我回来就好了。”
“……”
“那我走了,很快回来。”
就在昭雪即将关上门的时候,她听见少年再度喃喃开口。
“仙子,我真的,这辈子都无法修炼吗?”
昭雪没时间再次回答,她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就离开了。
一进入皇宫,她首先直奔大殿。但是巍峨肃严的大殿之中没有人,就连殿外也空无一人。只有满地拖行的血迹。
这是梦、只是梦……昭雪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才静下心来。这是她用入梦的能力筑造的共梦,不能因为这些就动摇心性。
紧接着,她又直奔几个地方,都一无所踪,包括沸腾着红色熔岩状的化剑池附近。
难道真的来晚了?
昭雪喘着气,有些茫然。她梭巡着四周,只有偌大的后宫还有些四散逃命的人影。
不过几分钟后,她又转身上了占星塔。这算是皇宫内最高的建筑,数年前用以为皇室占卜的术士使用,灵力衰竭后,被用来招待民间的修士和道士。
昭雪瞬移来到了塔顶。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皇宫,将众生之相尽收眼底。她抓住栏杆,朝远处望去,目光可及之处尽是一片废墟,那是十二殿莅临之后人间的盛景。然而,尽管是这样强大的诸天神魔,在千年之后也会因为命数已尽而消亡。
昭雪有些发怔。不过都已经找到了这里,也没见魔族和妖神的踪影,看来今天注定一无所获。
还是早点回去吧,别让灵犀担心。
昭雪正准备转身。
一阵微凉的风从她的鬓边拂过,吹起她的发丝。
……诶?
那只苍白的手腕从她的身后绕过来,如一朵云一般揽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几乎没怎么使力气,昭雪就被带得转了身,面前那张熟悉的少年的连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他的脸上是令人难以捉摸的陌生神情,微微歪着头看向她:
“你在找我?”
昭雪睁大眼睛,她被身遭气质几乎翻天覆地改变一般的少年震住了,完全说不出话。
裹在深色大氅中的少年,背后是接天连地的灰色和灰烬,漫天遍野的乌云。
他用冰凉的手掐住昭雪的下巴,提到自己的身前,认真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
“你是谁?”
果然是最坏的情况。
昭雪心里有些崩溃,表面上不得不维持着淡定。
少年几乎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实力,思考着说道:“竟然是筑基期修士吗,我还以为那些蚂蚁们都被十二殿处理干净了呢。”
“我的本命剑被投了一只人偶,是用符箓捏制而成的。”少年的直觉敏锐得可怕,“是你的手笔吗?”
“……是。”昭雪咬紧牙齿,点点头。
她很想开口问问,面前的人到底是谁。是谢明毓还是妖神?他的印象里还有半点儿自己的影子吗?
“那凡人原本也与我的本命剑不匹配,若是真的相融也会产生排斥,你的这行径对我来说没什么伤害。”谢明毓无所谓地偏头,“倒是皇室想通过欺骗用以保全自己继承人的行为,让我很是不悦。”
“所以你……”
“所以,我将那些人丢去万魔之渊了。”
谢明毓看向高塔之下,“你不觉得那些人类很肮脏吗?他们充满着私欲和横流的妄念,自私自利,尽情享受这特权,将与自己不同的人贬为异类并且党同伐异……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都是一丘之貉。”
昭雪看见那条长长的、布满鳞片的蛇尾从大氅之下蜿蜒而出。
“千万年前,修真界正处高武,自诩正道的修士所做的行径也与我这妖魔没什么不同。如今灵力衰竭,风水轮流,他们自己的好日子也算真正来了。”谢明毓看向她,“不过很奇怪,尽管如此,我竟然会觉得你很熟悉,也不想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昭雪。”
谢明毓:“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要将你带回去,不论用什么样的方法。”
他微微俯身,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扣住昭雪的手腕:
“那么,跟我走吧?”
昭雪方才从他的话中回过神来,急切道:“等一下,谢明毓——”
握紧她的手腕微微一顿,随即更加用力地攥住。
“……你叫我什么?”
昭雪吃痛了一下,皱起眉头:“谢明毓,你弄痛我了。”
“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昭雪抬起头,看向他,带着浅浅一层愠怒道,“你不肯承认吗?谢明毓,你答应过我的。”
她看见少年脸上的神情瞬息变幻着,那条长长的尾巴甚至烦躁地在身后蜿蜒着甩来甩去。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名字。”好一阵子,少年苍白的嘴唇才动了动,他蹙着眉头,就像是在被困扰着一般,又有些不耐,不愿意深入回忆,只是固执地将少女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你不如跟我回去,在我身边待的时间长了,或许我能回想起来什么。”
昭雪拧起眉头。
可恶。他到底是妖神还是谢明毓?难道是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魔人掺手了这件事,抑或只是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不愿意正视她的话?
眼下正是她所预料的最复杂的情况,她需要不少时间来做准备和尝试,可是——
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放开她。”少年气喘吁吁,似乎是跑了很久才到,他扶着墙壁,抬起那双盛满怒意的、发红的双眸,直直看向妖魔。
灵犀怎么来了!?
昭雪心脏突突狂跳起来:“灵犀——你快回去,别靠近这里!!”
“仙子,”年少的剑灵却无视了她的话,一步步走过来,看向她,“不是说很快就会回来吗?我在我们的家里等得很着急。”
“这便是那个小鬼啊。”妖神的尾巴不屑而烦闷地甩动两下,“苟活下来却不知珍惜,勇气可嘉。”愚蠢。
昭雪觉得头疼,局势更加复杂起来。
她不想说些什么“你放过他,我跟你回去”之类庸俗土气的蠢话。这明明是她一手造的梦,她该掌握主动权才是。和以往不同的是,她现在勉强有这个实力。她不会重蹈过往的覆辙。
弹指间,金色的灵力微闪,一道无形的结界耸然伫立在他的面前。
“灵犀,”她说,“回去等我。我与这位故友是旧识,有些话要说,等说完,就回去找你。”
“仙子觉得我会相信吗?”
“……”
“仙子认为,我真的会觉得,你离开之后还会回来吗?”
“……”
“昭雪,”
黑云之下,雾霭惨淡。少年叫她的名字,一边流着泪,沉沉望向她,眼神像空空的、漆黑的潭水,“我从未这样恨过自己的凡人身份。”
“从未。”
第067章
067.
昭雪还是跟妖神先行离开。
十二殿黑气缭绕, 散发着浓郁不详的气息。所谓“十二殿”,不过十二种族妖魔,神出鬼没, 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只是在妖神宫殿的时候,身着统一服饰,使用秘法让人难以一窥其真面目。
其服饰上绣着从“壹”至“拾贰”用以区分。
昭雪难以忍受谢明毓这幅样子。她不停旁敲侧击, 试图让他想起来什么。
看见妖族之中的兔族,她会假装不经意之间感叹兔子十分可爱,结果谢明毓第二天就抓来一群活兔子放在她寝室后面的庭院中。
看见人间修士身穿统一的宗派制服,她在闲谈时有意扯到自己曾经的宗门测试和入宗仪式, 结果谢明毓次日就宣布更改了十二殿的选拔律法。更严苛了。
在他面前感叹怀念中秋佳节时和亲朋一起赏桂吃糕点, 结果谢明毓当天就差手下去人间买了一车琳琅满目的糕点拉来十二殿。
昭雪:“……”
如果不是她确实能看见谢明毓的表情,她几乎要怀疑这家伙是在诓她了。
他确实没有恢复记忆。
已经三天了。
昭雪很发愁。她还不清楚灵犀在人间的情况,他怎么样了?在凡间会遇到什么危险吗?虽说凡间没什么危险性, 但是他是为了救她才进入梦境的, 若是他万一有差池……昭雪不知道该如何。
她已经当他是她的朋友了,她不希望他受伤。
“你很在意那小子吗?”少年的声音传来。
那条冰凉的、布满鳞片尾巴从地板上蜿蜒过来, 缠住她的小腿,一圈接着一圈地裹紧。
昭雪不喜欢这种触感,她曾经在旧宅里对这条尾巴留下了心理阴影。
但是她现在不敢激怒少年妖神。
他并不是谢明毓, 或者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谢明毓。他拥有一定谢明毓的情感, 却丢失了他的记忆, 他记得昭雪这个名字, 却不记得他们的过去。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昭雪倚在窗边,看向窗外。
少年慢慢地接近她。他的尾巴从昭雪的小腿一路往上探, 冰冷坚硬的鳞片紧紧贴合着她的皮肤,让昭雪产生了忍不住战栗的冲动。
但是少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从她身后贴过来,伸出手臂环住她,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他贴得很紧,近得昭雪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头顶。难以想象,少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片雪花一般冰冷,但是呼吸却在一步步变得灼热。
昭雪感觉到他的发丝垂在自己的脸颊边,痒痒的。
“我只是看你一直在走神。”谢明毓歪了歪脑袋,昭雪立刻感觉到头顶的重量偏移。
“我在想我们以前……不、是未来的事。”昭雪说。
她感觉到少年的呼吸一滞。他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语气里很是惊诧期待。
“你愿意……?”
昭雪打断他的话:“我不愿意。”
“不仅我不愿意,谢明毓,你也不该愿意留在这里,留在十二殿。你不是属于十二殿的人。”
“……我不叫谢明毓。”
少年的声音蓦地沉下去,像浸入一潭冰水。他扣着昭雪的肩膀的手收紧,昭雪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话时喉结处传来的共振和温度。
“你似乎对此很执拗,昭雪。”少年笑了一声,声音冰冷,“你是把我当做什么人了吗?你口中那个叫‘谢明毓’的少年,从你描述的话里能够看出来,他只不过是一个身世凄惨、天赋平庸、身无所长的人类修士而已。他没有任何优点,即便是放在人类中来说,也并不出众,缘何让你如此挂记,甚至屡次三番在我面前提起?”
“……这就是,你对自己的看法吗?”
昭雪默了半晌,冷声质问道,
“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坚强独立、明辨是非、重情重义的人。即使世间污浊、邪道横行、他遭人陷害,仍能独善其身、保持一颗纯洁的心,不被魔道所蛊惑。所谓身世凄惨、天赋平庸……不过是世人强加于他的看法,既然你不了解他,那凭什么这么肆意贬低他的人格?”
“……”
昭雪感觉到少年的呼吸一瞬间变得很缓慢。一霎那她几乎以为他就要想起来什么,但是很可惜,少年紧随其后的,不过是一声冷冷的、不屑的嘲笑。
“既然你如此在意他,那么在你看来,他算是你的什么呢?”
他没听见昭雪的回答,自顾自地接着问下去。
“还有在占星塔上的那个人类皇子。用你的话来说,是否也可以称得上一句‘重情重义’?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一样的人类,太多相同的草芥,茫茫众生,凭什么能让人记住并尊重?你既如此为他辩护,那是否也会为那个皇子辩护?对你来说,他们是什么?”
他看见少女沉默了。
不知为什么,她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让他心里庆幸了一瞬。他或许不想从她的口中听到不想要的答案。
那个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潜意识里,都不想听见的答案。
但是,很快,他的庆幸消失了。因为少女打破了沉默。
“你说的对。”她说道,“世道艰难,尤其是在这样的世代。每个人出生便带着与生俱来的苦痛,但是他们成长的轨迹并不相同……我也是这样。我曾经接受过很多人的帮助,我对此心怀感激。我对他们所希望的,不过是能够与我一般,走出原本设定好的命运……”
“摆脱手上的剧本。”
少女垂下眼睫,她笑了笑,“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谢明毓。我原本一开始的希望,只不过是能在每年生辰的时候,能有很多人能为我庆生而已。从前我只有一个朋友,但是很不巧,今年刚好多出来一个。你就当这……是我的私心吧,我希望能过一个热闹的生辰,我希望我的亲人、朋友,能够一个不少地全都在场,对我说‘生辰快乐’。”
“仅此而已。”
“……”
少年沉默许久,昭雪感觉到他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像是敲击在她的耳膜上。
只是她没看见他逐渐深沉的眼瞳,自然也听不见他心中的话。
‘可是,我想唯独一人为你庆生。’少年的潜意识这么说道。
他的指腹不受控制地流连过她的唇角,短短一瞬,旋即离开,随着他桎梏住他的手臂和尾巴一起。为了掩饰住有些发红和阴郁的眼角,他转过身去。
昭雪正有些疑惑,忽然间,她看见少年的身形停滞了一瞬。
“怎么了?”她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呵呵……”少年妖神按住眉骨,声音低沉而抑制地冷笑了起来,“太有意思了……”
昭雪蹙起眉头,站起身,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谢明毓,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个人类弃子,他,就在刚刚,”
谢明毓转过身,看向她,
“自愿跳化剑池了。”
“……”
昭雪心神震荡,甚至没能从这个消息回过神来,偌大的宫殿就地动山摇起来。
“轰隆——轰轰——!!”
土石纷纷往下掉,石柱开裂,墙壁裂纹蔓延!
昭雪来不及反应,身体本能地抓住谢明毓跑了起来。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广阔的大殿之中,昭雪才反应过来自己会法术,她立刻筑起屏障,护住自己和身旁的少年二人。
不远处,乌云重重,波涛汹涌之间电闪雷鸣,云霭流动翻滚,伴随着魔族长生军队的集结,压迫感来势汹汹。
然而,那道银色的身影宛若惊雷势如破竹,破开军势!
就在昭雪还没来得及看清的时候,一道虹光带着浓浓杀意,如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空气,空掷百里袭来!!
那是剑。
那柄剑,以无比精准的角度,轻而易举击碎了昭雪的屏障,擦破少年妖神的脸颊!
几缕鬓发随着血珠滴答滑落。
谢明毓阴鸷地别过脸,用手背擦去脸颊上的血痕,看向远处。
在他视线的尽头,一个青年遥遥站着。他明艳、旖丽得摄人心魄的脸上充斥着愤怒而压抑的狂气笑意。
“早知道跳化剑池,痛得生不如死便能够想起来,我早去跳了,”青年说着,不屑地抬了抬下颌,朝着十二殿的方向,“你们妖魔十二殿便是这群破鱼烂虾?我如今也算是重回巅峰,那便新仇旧账一起算。”
他说着,抬手,那柄擦伤妖神的剑便嗡鸣一声,像一道银色的光一般飞回他的手中。剑刃鲜血淋漓,他的四周,十二殿虎视眈眈,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灵犀冷笑一声,抬剑一指,直指大殿中央的妖神眉心。
“想不起来?没关系,我会打到你想起来为止。”
“还有……”他看向妖神藏在身后的那个人类少女,
“昭雪,到我的身边来。”
第068章
068.
昭雪知道巅峰时期的灵犀很强, 但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强。
居然能跟少年妖神打得有来有回。
他的实力该是什么境界?出窍、化神还是渡劫?
昭雪只知道,那或许是自己一个四灵根穷极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境界。
就如同眼前这几个战况,她也无法插手一般。
雷暴在云端中心掀起, 令昭雪几乎看不清那边的局势。银色的雷光好像在云间穿梭,天空被撕裂,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中心之际, 一股股狂风肆虐,卷起无数的尘埃与碎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他们的身形在空中快速移动,留下一道道残影, 叫昭雪的眼睛根本无法捕捉。每一次攻击都蕴含着几乎毁天灭地的力量, 令人炫目。
一道刺目的剑光划破天际,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剑啸。剑气纵横交错,化作一张巨大的剑网, 向另一个身影猛烈地扑去。少年不甘示弱, 冷哧一声,抬手释放出一道道炽热的火焰, 与剑网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爆炸声震耳欲聋,剑气与火焰交织成一片火海,将整个天边映照得通红, 十二殿竟无人敢上前加入战局。而二人的身影在火海中忽隐忽现,每一次交手都引发山崩地裂般的震动。
昭雪尽管远远避开, 却也能感受到这股强烈的威压。
她被那眩目的光刺得流泪, 不得不遮住眼前的战景。然而即便如此, 他们双方每一次的出手依旧让她心神震荡。
她无法想象这场局势该用什么养的方式才能落下帷幕。
这样无穷无尽的战力冲击,她贫弱的梦境能够支撑住吗?
不……眼下最重要的是, 该怎样才能让这个梦境结束?
按照她之前推测出的结束梦境的条件来看,结束的方法只有两种。一是梦境的主人在现实中醒了。她此刻真人在万魔之渊中,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条件下,想醒很明显不现实,其他二人也是。另一种方法,就是让对方意识到这是梦境,想起来一切、并且接受现实。
听灵犀方才的话来说,他是跳了化剑池、痛得死去活来才觉醒记忆的。
昭雪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疼痛。但是她看过宫中那池熔岩。犹如岩浆的灼热温度令人远远看着便是望而生畏,昭雪想象不出灵犀那时是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那按照他所说的,他真的能够在激战中让谢明毓回想起来吗?
先不说以他们二人的实力将会战至何时,昭雪在这么几日的相处里认为,谢明毓,他或许并不是想不起来。
而是潜意识里不愿意想起来。
大概就如他对自己的评价一样。他无法胜过自己内心对自己的厌弃,也无法接受现实里那个在他看来过分弱小的自己。
他选择沉溺梦境。
不管这其中有没有魔人的影响,这都是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
想要让他自愿选择离开梦境,那就只有一种办法。
——梦境比现实让他更加无法忍受。
昭雪想来想去,这是她现在在这种情形下,唯一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法了。
她咬紧牙关,捏紧掌心,看着远处的局势,经过好一番心理斗争,才最终下定决心。
……这也是她,最后的方法了
随着灵力的汇聚,一股股强大的气息开始在空中交织,引动了天地间的共鸣。
灵力稀薄的旧世,这样大的灵力汇聚已是让人无法想象。
无人敢接近那样焦灼的战局,但是在那之中,一道身影却蓦地闯入。
她左手结着金色的法阵,硬生生将自己的实力拖到了金丹,顶着巨大的威压,飞快甩出九张符纸,护住自己的身遭,来到风云际换的战局中心。
即便如此,她的耳朵和眼尾还是淌出了血。铁锈气弥漫了她的鼻腔,呛得她流出眼泪。
灵犀最先看见了她。
他睁大眼睛,随即面容上覆上一层愠怒。
来不及开口,他率先甩出法术,想将她束缚起来,丢去远处。但是法术丢了一个空——那是她的幻影。
灵犀心里一慌神。
但他的走神很快被全心投入战局的妖神捕捉到。那柄黑红色的利刃被送出,以贯穿长虹之势朝着他的心脏击去。
灵犀回过神来,他微微一蹙眉头,准备硬生挡下这一击。但是很快,他睁大眼睛。
少女的身影不知何时现身在他的身前。
那柄利刃贯穿了她的胸口,温热血从她的伤口贯出。
“……”灵犀怔在原地,一时间浑身变得僵硬,脑子好像被重槌槌击了一下、‘嗡’地一声。
时间好像突然很慢,世界都变得清净。
“明明只是梦而已……”
她在他的面前跪下来,利刃上灼烧的黑色火焰灼烧着她的皮肉,散发出阵阵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尽管如此,她却还笑了一下,
“居然会那么痛……”
她说完这句话,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歪在青年的怀中。
她听见青年的喉咙中传来不清晰的咕哝声,他似乎并没有从那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是浑身颤抖着,半晌才抱紧她。昭雪这才听清他的话。
“梦……成真了。那时候,你……惨死的结局。”
原来灵犀那时候在梦魇兽那里看见的,就是她这样惨死的结局啊。
“抱歉,灵犀……为了结束这个梦,我必须这样……你说是利用也好、怎样也罢,我很感谢你的付出,只是这是我目前最好的办法,我必须让他醒来——”
昭雪感觉自己的眼前越来越黑,她的体力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话语,声音越来越低,倚在灵犀的怀里,连呼吸都变得费劲,喉咙和鼻腔全被血沫占据。
“我必须……被他杀死,然后让他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她说到这里,被血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着伤口撕心裂肺地痛,呜咽着掉眼泪,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但是,真的好痛啊,灵犀、太痛了……对不起,还是没能救下你化剑池的结局,你那时候,肯定更痛吧……”
“昭雪——”
“我先离开这个梦,我们等会儿……”
“……再见。”
她闭上眼皮,呼吸逐渐停止。
灵犀耳鸣了好一阵,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已经抱着她跪下来。怀中的身体变得冰冷。
而让他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瞬而已。下一刻,妖神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着他怀里的少女,面色变得比灰烬更加苍白而衰败,似乎那一刻,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有几分踉跄地走过来,颤抖着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只是那一瞬,心脏被攥紧似的抽痛起来,让他无法站稳,跌坐在地上。
“……昭雪。”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唤她的名字,好一会儿,深红的眼眶才流下泪来。他默默地念着“对不起”,像个孩子似的哭泣。下一瞬,所有的十二殿、妖魔鬼神,全部变成火焰燃烧后黑色的灰烬,被风吹散。
“我让你担心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昭雪,不会再有下一次。”
少年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抬手握上燃烧着黑色火焰的利刃,朝着它靠去,让那贯穿了少女胸腔的利刃穿透了自己的腹部。火焰在接触到他的血液的一瞬间停止燃烧,仿佛被沸水浇灭一般,只余黑色的、浸满血渍的剑刃。
在那一霎那,同时的,整个世界开始崩碎起来。
天地开始变成碎片,一片片被分割出来,在虚无的空间飞散,如同黑色的雪一般逐渐融化。
梦境开始坍塌
昭雪猛地醒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冷汗,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没有血窟窿。但是那一下真的太痛了,与现实的触感几乎没有差别,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醒不过来了。
“呼……呼——”
她松了口气,几乎坐不住。
周围仍旧是熟悉的万魔之渊。曾经让她无比畏惧,现在竟平白生出几分亲切。
……终于,回到现世了。
现在回想过去,旧世的一切就像一本荒唐的话本似的,既朦胧又无常。梦里的那场大雪,从她去的第一天一直持续到死前最后一刻。
忽然间,身后青年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昭雪吓了一跳:“灵犀?你什么时候醒……”
“他值得你这样吗?”
青年深深蹙着眉头,眼神阴沉可怕,他不知何时醒来,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攥住长剑,手背青筋涨起——好像下一秒就会架上那还在昏迷着的少年的脖子。
“灵犀,等等——”
“你不信我,能直接割断他的脖子,让他再也无法从那个荒唐的梦中苏醒过来?”
“等等,灵犀,你、你……”昭雪痛得吸了口气,轻轻拧眉,“你捏痛我了。”
青年的表情一愣。一瞬间,他好像还在那个梦里,少女倚在他的怀里,一边可怜地抽泣着、一边对他喃喃着“痛”。
他不想再看见她那副表情了。
灵犀默默松开抓住她的手。
昭雪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她靠过去,小心翼翼地说道:“你生气了?灵犀。”
“……”剑灵没有回答。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啊。
昭雪笑了笑,歪着头,坐到他身边,扯扯他的衣角:“别生气了,嗯?我也是为了我们都能平安出来着想嘛。如果你一直在十二殿与他战斗,不知要拖到何时。你看,我身上的伤都好得不多了,不仅如此,我的灵力也在慢慢恢复着……况且,你那时候的梦应证了,不也是好事吗?这至少说明,我的劫难已经过去了,而此后,我们只会一路顺遂,对吗?”
“……”
尽管青年仍旧没有说话,但是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他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好了,把剑放下。他在丹峰帮我扛了雷劫,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应该这么对他。况且,经此一番奇遇,我甚至摸到了突破的门槛。”昭雪按住他的手背,看向他的眼睛,狡黠地笑笑,
“还是说,仙子如今说的话也不管用了吗?”
“你——”
灵犀瞪了她一眼,生气地别过脸去,松开执剑的手,耳根有些发红。
昭雪暗自松了口气。
她打坐修炼恢复,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些许声音。
一直昏迷不醒的少年“唔”了声,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她的一瞬间愣了一下,眼眶瞬间发红。
“对不起。”他小声说,手紧紧捏在背后,有些发抖。
“没关系,”昭雪问他,“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明毓抬头看去。少女已经提前为他包扎了伤口,伤处已经不再疼痛,而是洋溢着暖洋洋的感觉,皮肉似乎在绷带之下新生着。就像他看见她还在时的那份庆幸。
但是新生血肉时的痒意,也让他无法忽视。正如他心底那份阴沉黏腻、如湿土沼泽一般的愧疚。
几乎要吞没他整个人。
那个剑灵正背对着他,堵着耳朵。好像怕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冲上前来杀掉他一样。
“……我先离开一下,”谢明毓沉默寡言地站起身,说道,“去清洗一下伤口。”
昭雪:“这附近魔兽不是很多,但仍很危险。你快去快回。”
谢明毓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在最开始进入万魔之渊的时候,那魔人便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
他侵蚀着他的心智,不断利用蜜糖一般的语言利诱着他。
如他所见,他在梦境中确实被妖神短暂地占据了心智,也被诱发了心底的阴暗面。
不得不说,魔人的话术和手法比起之前来说高明了不少,不知是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
谢明毓在溪边跪下,拆开自己的绷带,清洗自己的伤口。不远处有山鬼和魔兽在隐蔽的峭壁间鸣叫嘶吼,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一步。
魔人化作鬼魅附在他的身边,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您想必是看见了在旧世时的权力与荣光,那时的您,乃是世界之主,只要您开口,不会有任何人拒绝,便是人皇也要对您俯首称臣。”
“您若是肯接受妖神的力量,想必不管是曾经求之不得的荣耀权力、还是任何现在对您有威胁的人,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您爱慕的那个少女,想必也会心甘情愿呆在您身边。您能给她无边的实力、富贵、权力和地位,哪会有人能够拒绝您呢?”
“即便她拒绝,您也可以用蛮力,强迫她留在您身边,不是吗?时间一久,便是她再恨您,这份恨也会化作/爱意……更不用说我们妖魔一族的洗脑术……”
“尊上,请您一定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万事俱备,只欠您的莅临——”
他的话被蓦地打断。
“嗯,”垂着眼睛在溪边清洗伤口的少年说道,“我同意了。”
魔人一顿,简直不敢置信,随即欣喜若狂起来:“您是真的——!!”
谢明毓不耐地“嗯”了一声。
“是的,别废话了。”他的声音低沉,“我需要那份力量……现在,无比需要。”
“好,属下这就!”
魔人心如擂鼓,惊喜与疯狂充斥着脑海。没想到那个丹修说的竟如此在理,这样缜密的计划,果真!!
半刻后,充斥着虹光的灵力团暴涨着在魔渊之中升起,浓郁的灵气宛如一条条丝带逐渐汇集,整个万魔之渊的灵力都朝着此处涌来!
这股动静惊动了远处的昭雪二人。她的心脏忍不住一跳,立刻站起身来:“谢明毓这么久不回来,不会是出事了吧?”
灵犀冷笑着落井下石:“如此最好。”
“别说风凉话了!”昭雪急得不行,拉着他立刻朝着那灵力汇聚之处狂奔。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震惊了她。
那少年浑身浮在黑色的烈焰海洋中,身上的灵力不断暴涨着。
金丹、元婴、出窍、化神——
一道道雷劫不断地撕裂着穹顶,劈开天际,撕碎云霭,注入黑色的火焰。
“轰轰!”
“轰隆——!!”
少年抬手,轻而易举捏碎了身边那个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的魔人的影子。他化作了一滩灰烬,被雷劫搅散。
很快,他吸收了全部的力量,痛苦让他的七窍流出了鲜血,然而他的表情却从未这样平静过。他抬手一握,黑色的火焰在他的掌心化作利刃,手起刀落,身后那长长的、生满鳞甲的蛇尾被他连根剜断,化作一团死物落在地面。
直到雷劫停息。
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才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走得很慢、走了很久,直到昭雪有回过神的余裕。
“谢明毓……”昭雪震惊地看着他,喃喃。
她的面前,少年站定,用利刃划破自己的掌心,伸到昭雪面前。
血从他的掌心滑落,滴到草地上,但是草木没有再枯竭。
它们依旧绿意洋溢,即便在万丈魔渊之下,也欣欣向荣地坚韧生长着。
“昭雪,”他苍白地笑了起来,“你看,我驯服了邪魔。”
“从此之后,我不会再是妖神。我是谢明毓,也只会是谢明毓。”
第069章
069.
正在闭关的江泠风, 忽然感觉到有什么补全了自己的魂魄。
连带着缺失的那一片灵力也被一起补齐了。
他睁开眼睛,忽然察觉到什么。
——那个魔人已经死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在他闭关的这么长时间里面,昭雪还好吗?
魂魄已经补齐, 他自然没有再有闭关的理由了,他轻轻放下衣摆,抚平褶皱,推开门去。
门外是大好晴天, 然而气氛却显得不太对。按理来说现在应该是已经进入了宗门大比的决赛阶段,热火朝天,人声鼎沸是正常的,但是似乎人们聚集的地点有一些异常。
他心感不妙,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蔓延, 他立刻翻出来纳戒中的魂灯,那盏显示着昭雪命理的魂灯,此时已经摇摇欲坠、将熄将灭。
——昭雪出事了, 她现在并不在藏剑宗内。
江泠风心下一沉。
昭雪很可能遇到了性命攸关的危险。
闭关之前, 江泠风将一缕神识留在了昭雪的身上,此刻能够感受到神识牵引的大致方位。他跟随着自己的神识去魂灯指引着的地方, 而那个地方则让他的心如坠冰窖。
那是所有修士都有去无还的——万魔之渊
在另一边。
扶青请陆家双子来到了自己的请丹阁。
他让管事为二人上了盏热茶,然后笑眯眯地展开了桌上的紫檀木棋盘,在上面开始有条不紊地布子。
陆照禾很是不耐烦, 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茶也没喝, 急躁地开口:“小照现在到底在哪里?”
扶青:“不妨再耐心一些, 二位请坐, 喝了这盏茶,我再告诉你们。”
陆照霜蹙了蹙眉头, 面色沉沉。他伸手探了探自己和弟弟面前的那盏茶,然后对陆照禾摇了摇头,意思是其中没有下毒。
陆照禾内心烦躁,急切得像心中浇了沸水一般,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但是事已至此,他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按照对方的意思,坐下来,三两口喝空了杯中的茶,看着对方在围棋棋盘上慢条斯理地落子。
黑色的墨玉子和白色的白玉子,材质温润、黑白相间,好像一座座城池与山河似地,坐落在棋盘之上,星河相隔。
“现在可以说了吗?”陆照霜冷冷开口。
在之前的调查中,他已经摸清楚了请丹阁的阁主便是藏剑宗丹峰的弟子扶青。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乔装换面混进藏剑宗的,只知道按照他的实力来说,便是作为丹峰的峰主也过犹不及,不知他为何会伪装成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混入其中。甚至,他还查到扶青在藏剑宗中同昭雪有着不浅的交情,他们二人来往甚为密切。
他当时就心下感到不妙,认为他肯定和十几年前小照失踪的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不得不说,他的直觉非常准。
“请二位不要着急,让我来想一想,这件事情到底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扶青慢吞吞地吐字,他好像并不着急这件事,只是想看对面二人脸上着急窝火的表情。
“想必二位已经查到了我们家族与陆家世代的渊源。”
丹修说话、落字很慢,却如碎玉落盘般语出惊人。
陆照禾听闻,冷笑一声:“看来你也清楚这渊源。你家不过是世代侍奉陆家主家的仆臣而已,陆家给予你世代工作修习的权利。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们提出过分的要求?”
这几日的调查里,他已经查到丹修从前出身自丹药世家姜家。姜氏一族作为陆家的属臣,依赖陆家给予的资源和机遇存活与发展,同时也听命于陆家。
然而,这话听得便是陆照霜也忍不住眉心一跳。他按住了陆照禾的手,对他摇了摇头,叫了声他的名字。
“照禾。”
陆照禾不悦地抬高声音:“大哥,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扶青倒是没有生气,反倒笑呵呵起来。他眯着眼睛,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开口:“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没有任何顾虑。”
“你知道那个孩子,她之前是有多么信任我吗?不论我炼出什么样的丹药,她都从不怀疑地吞下——说到底,在实施那样的计划之前,我也曾对她带有几分恻隐,但是因为世代的渊源,也因为你们这样的态度,却完全打消了我的那种念头。”
“小照她——”
“她暂且是没有什么大事,我知道她的本事,像是那梦魇兽之地也是我故意指使她去的。梦魇兽的能力我清楚,因为多年前我也曾遇着一次。”扶青不紧不慢地继续落子,棋盘上局势纷杂,令人迷眼于变幻的风云,然而他自己手执白子和黑子交错,全然没有要让别人插手的意思。
陆照霜这时开口:“那是你家与我陆家主家的渊源。在那时,小照她不过还是一个婴儿,这件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何要拿她来做要挟的筹码?”
扶青笑了两声,仍旧是笑,但是这笑里却夹杂着一丝冷漠与质问的意味。
“没有关系,为何没有关系?”
“从百年前开始,姜家便世代在陆家的丹阁中工作。作为陆家的属臣,陆家的多少丹药来源都是由姜氏一族供给,即便你们认为全然没有一丝情谊,可是姜氏也是为陆家的天道运势赌上了全部……你们竟敢在这里说没有关系这几个字。”
陆照禾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照霜摇了摇头,他看向扶青,继续问道:“即便如此,小照只是一个无辜的婴儿,当年那事她全然是不知情的,你这样利用她,心中不曾有半分歉意吗?”
丹修落下一枚黑子,反问道:“那当年姜家在丹阁中全灭的时候,陆家可曾有半分歉意?”
“……”即便不清楚这件事的陆照禾,此时也察觉到事情隐隐显露的不对劲的苗头。
气氛沉默下来,最后还是扶青先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他早已挂上那副标志性的笑容,悠悠然道:“时过境迁,事到如今,我并不想追究其它什么,只是我想让你们看看,这一局,到底是谁胜谁败。”
请丹阁中的香渺渺散去,灰烬落下,焚香的香气晕染了整个室内。风将窗纱吹起,窗台上的花落满了雪籽,在室内的温度下逐渐融化。
长久的沉默不言后,丹修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子。
他笑眯眯地道:“那便请二位解这盘局吧。若是能解开,我便给二位一局能够与我正大光明对战的机会,若是能划清姜家与陆家百年来的宿怨的话,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我先离去了,二位,请自便。”
说完他便作了一礼,施施然离去。
扶青离开之后,陆照禾沉默半晌,才开口问道:“大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我们之前调查的那样吗?”
陆照霜沉默着,似乎在斟酌到底该怎么跟自己的弟弟诉说实情。
“天道运势三十年一换,在数百年之前,陆家曾经比现下更加辉煌,那时的它不仅是世家之首,即便连皇室也要礼让三分。然而在占卜了天道运势即将轮换之后的消息之后,当时的家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运势。于是他们请陆家的属臣,姜氏家族族长为陆家炼制一枚禁制丹药。
这枚丹药唤作问道丹,能够汇聚天地的灵气,留住天道的运势,使陆家此后能够一直强运加身,永远被天道眷顾。”
“……但是天道运势哪里是人可以操控的。此事本就凶险万分,但姜氏一族因为是陆家百年来的附庸,对陆家忠心耿耿,况且,陆家得了运势便是姜家得了运势,因此,即便凶险,他们也要全力以赴,去完成这件事。
然而到底是出现了岔子。丹药炼制百年,在即将出炉时,因为这枚禁丹出世,丹阁遭受了九天雷劫,丹阁中的人几乎全灭。而问道之丹却于此血光中脱胎而出,汇聚了天地的灵气,吸收了强运。”
“然而,丹阁覆灭,陆家上下再也没有单独能够留住它的人,看着强运就要外泄,新任家主下令,动用全族人之力,将强运封在当时正在怀孕的陆家夫人体内。”
“那时——那不正是……!”陆照禾震惊地开口。
“是。那正是被封在了当时正是胎儿的……小照的体内。”
“然而占卜术占出,因为问道之丹孕育自血光中,这名胎儿注定强运加身,但身遭的运气都即将被她给吸收,她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一开始,家族的人是不相信这句话的,但是直到她降生以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大家这才不得不信。直到母亲因病被送去别庄休养之后,父亲才瞒着她,将小照送了出去。当时委托的便已经是仙界小有名气的组织请丹阁,因为这件事情距离姜氏覆灭一事已有数年之久,所以大家谁也没想到,请丹阁竟与当时姜家留下的一脉继承人有关系。”
“小照因此并没有被妥善地送到既定的人家保管,而是收到汇报说路上被劫镖,她人生死未卜。加之家族内的魂灯已经熄灭,所以大家都相信她已经……”
陆照禾的震惊如惊涛在心中翻涌,等到他回过神来时,茶盏不知何时已在掌心被捏碎。碎片嵌进肉中,血缓缓流下,混入茶渍,他却毫无知觉。
“大哥,你是何时……”
“前不久。”陆照霜说,“我一直知晓姜氏一族的事情,却从未将此与小照联系起来,也不知那枚问道丹被封印在她的体内。”
“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小照她就是——!!”
“……比起强运来说,这可能更像是一个诅咒吧。父亲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陆照霜垂下眼睫,缓缓坐下,眉间忽然放下了紧绷与伪装,一瞬间变得极度疲惫,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对我们擅自去找小照一事一直表现得很不悦。但尽管如此,他想必内心依然想要为曾经的错误偿还,于是没有多加管束我们去做这件事情。
可是他心中的念头大概早已熄灭,他其实对小照还活着这件事没抱多大的希望,直到我们在今年找到了小照的踪迹。对于我们为了家族的安危抛弃了小照这件事情,他也是一直愧疚着的,所以才一直不敢见她吧。”
“……那丹修的目的是什么?他想复仇吗?还是只是想单纯的让陆家毁灭,好给他的家族陪葬?若真是如此,他也太不自量力了。”
“即便有请丹阁,他的力量,在陆家面前也如同蚍蜉撼大树,根本无需在意。他想借助的,恐怕还是小照体内强运的力量。现如今,那颗丹药恐怕已与小照融为一体,她便是强运的化身,只不过在它的影响之下,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想必丹修想尽快促成小照与陆家相认,让这份强运影响到陆家,使陆家的运势,此后一直滑坡,直到——陆家倾颓。”
陆照禾冷笑一声,笑意深处带着隐隐的、可怕的怒气:“我才不相信什么诅咒、什么运势,小照便是小照,她是陆家的人,也只会是陆家的人。如果有什么阻碍她回到陆家,我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除掉那个人,不管他是谁。”
“我也是这个想法,”陆照霜揉了揉眉心,继续说道,“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笃定丹修他的计划到底具体是怎样的。虽然他说小照没有事情,但是那也不能全然肯定。他的话不能够全信——在这数日的调查之后,我认为,当初我们与小照相认一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陆照禾一震:“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与小照相认在秘境的那件事情?当初在青阳秘境之内,那只蜘蛛的故事,恐怕就是他编造而成的,但是却机缘巧合之下促成了我们与小照之间的隔阂,间接也使我们意识到了和小照的关系。”
“所以大哥你是说……?””当年在青阳秘境中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他。易容对于丹修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陆照禾本来都没有什么印象了,经他一提醒,才仔细的在脑海中翻出了那么一个人,但是他的脸在记忆中却已经十分模糊。
陆照禾摇了摇头,冷嗤道:“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雷声大雨点小,想必他所说的‘复仇’也不过是哗众取宠……想以此便能够扳倒陆家?真是痴人说梦。”
“说到底,那种事情在现在看来已经不重要了,最关键的还是小照现在到底如何。”陆照霜很快拎清了事情的重点,声音冷冽,
“我们必须得立刻赶去藏剑宗,请剑尊出关。”
陆照禾也应了声,他看着皱着眉头、在有条不紊准备着后续的事宜的大哥,这才有了些许余裕,抬起眉头,瞥向了那个棋盘。
棋盘上的棋子交错分布,如夜空中交织错落、星罗棋布的星。
却也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骤雨,打乱了他十几年来从容不迫的内心。
丹修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后续还有什么计划?他说,如果他们解出这盘棋,他就会给他们正式交锋的权利……这到底是他的无心之语,还是只不过是他挑衅他们的拙劣手段?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看了棋盘许久许久,在脑海里演变了无数种棋盘的解法,直到三柱香彻底燃尽,窗外的寒气与冷香拂过,让他一个激灵后方才回神。
——陆照禾这才发现,原来这棋盘上的,是一出无解的死局。
第070章
070.
昭雪费劲地离开峭壁, 回首望去——
她想起来那个梦中,大姐殒命的地方。万魔之渊下,山鬼和魔兽并存, 人类修士都很难活着离开。哪怕她使用了入梦之术也不过是勉强保住了性命,还得靠其他人才抽身出了这地方。
“你现在是什么境界?”昭雪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侧脸问道。
少年垂下眉眼,用洁净的纱布浸水后仔细地擦拭她的脸颊:“化神中期。”
“哇, ”昭雪不无羡慕地道,“现在我成大家里修为最低的那一个了。”
灵犀说不想看见这个臭小子,躲回了她的溅雪中。
现在这么看,谢明毓这小子都快赶上她师尊的修为了。她也得赶紧努力才行。
现在回藏剑宗, 还能赶上决赛, 说不定能碰上季雪寿,那个被天赋眷顾的小子肯定比她修炼得快,她也不能落下。
正说着, 她忽然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师尊!
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慌张地拍了拍自己衣服上脏兮兮的灰尘,几分期待和畏惧交杂的心情忍不住交织在一起。刚抬起眼, 小声嗫嚅着:“师尊——”
那道玄色的身影边即刻占据了她的视野。
他将她拥入怀中。
昭雪睁大眼睛:“师师、师……”
她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就感觉到那股澄澈醇厚的金色灵力将她全身上下的经脉游走了一遍。
“没有受伤……就好。”他缓缓出了一口气,像是在庆幸着。只是声音深处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后怕。
“师尊, 我没事的,”昭雪有点手足无措地说, “这次的事情是我不对, 等我回去会好好向您检讨。你不必如此忧虑我, 即便是我出了什么事,那也一定与您无关……您不必担忧该如何向大姐解释。”
“……”
不知道是不是昭雪的错觉, 她感觉到男人的脸色有一瞬的郁沉。他前一刻的慌张好像也只是昭雪眼花似的,不过短短时间便调整过来,变回了昭雪熟悉的样子。
“无事便好。”他只摸着昭雪的头这样说道。
昭雪小心翼翼道:“您……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江泠风:“回去再说。”
他像是这时才注意到旁边那个苍白的少年。
他看起来温顺地垂着眼睛,与之前毕露的恨意和仇视不同,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在她的身后乖乖站着。
昭雪察觉到他的视线,连忙解释道:“他是我的朋友!师尊,这次我掉下去多亏了他,才没出更大的事……”
灵犀枕在溅雪中不悦地冷哼一声。
昭雪改口,“呃,还有另一个朋友也帮了我很多,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
江泠风记得谢明毓。这个少年在藏剑宗的时候就经常来流光峰偷偷找昭雪,三天两头殷勤地跑来,还以为他不知道。
只是他的修为不太对劲。
江泠风记得那时看见他的时候,他对昭雪的怨恨颇深,不知为何后来这股不知名的怨恨逐渐放下,也是因为这样,江泠风才没有对他出手。不过那时的他不过一介炼气期的外门弟子,短短数月不见,他竟然已至化神。
昭雪吞吞吐吐地解释:“他在万魔之渊下……有奇遇……”
江泠风点点头,没再多注意。
昭雪却在心底暗自庆幸。
幸好谢明毓在深渊之中自断妖尾,现在他的身上已没有妖魔的气息。否则一回来就撞上藏剑宗的剑尊,他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一定会被就地正法、押回剑宗上六道缚神锁封印。
回到藏剑宗后,他让昭雪先在流光峰待一会儿,他去解丹峰的法阵。
萦绕着丹峰的法阵好几天都没解开,大家就等着剑尊出关。
江泠风离开后,她只休息了几个时辰,之后立刻赶去了比赛现场。尽管决赛仍在进行着,但是宗门上下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丹峰那边。好几天了,大家也没得出结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昭雪没费多大劲儿就挤了进去,正是决赛第二场,按照先前的排名抽签。方怜眼尖地在人群中找到了昭雪,高兴地对她挥挥手:“小雪妹妹!!”
她挤到昭雪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见她没事才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前几天有传闻说你在那法阵出现之前去了丹峰……可把我吓死了!”
昭雪心虚地笑了几声:“我没事的,让师叔担心了。”
“对了,”方怜说着,拿出一个镶边的铭牌递给她,“你这两天不在,我就帮你抽了签。”
昭雪接过铭牌一看,差点没接稳。
——季、季雪寿!?
“小雪妹妹怎么了?”
“没、没事!”
怎么还真的恰好碰上这个家伙!
昭雪连看比赛的心思都没了,飞快溜回了流光峰。
这个臭小子说不定已经修炼到了金丹期,这样下去她可没有几分胜算!本来还想着刚从万魔之渊回来,得好好休息一番、先去见见季雪寿和昭岚才行,没想到决赛的第一个对手就是他。
……还是先修炼吧。
她希望久别重逢后在擂台上见到他,然后能够堂堂正正打败他。
时间一晃而过,江泠风在黄昏时刻回来。
“师尊!”
昭雪跑出门,问道,“事情怎么样了?丹峰那边的问题解决了吗?”
男人眉宇之间露出几分疲色:“嗯。”
他一边进屋一边说道,“我去的路上遇见了陆家人。他们似乎是来找你的。”
昭雪一愣:“……陆家人?”
“是。他们看起来很焦急,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你出事的消息,不过听我说了你已经平安回到流光峰的消息后就放下心来,还一同前去丹峰,帮忙破解了阵法。”
昭雪沉吟不语。她沉思起来:陆家人能从哪里得知她出事的消息?他们又不像师尊一样有她的魂灯,那会是从哪里听说的?
——丹修扶青?
昭雪突然间想到这种可能。
说起来也是,她回到藏剑宗后也没见过扶青……那个青年,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仍在丹峰吗?
“师尊,丹峰那边阵法解除之后,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伤亡,只是所有的弟子都在自己的丹房昏睡了几天几夜,直到我们的阵法解除才苏醒过来。”江泠风说着,顿了一下,看向她,“不过,陆家那两人倒是说想过来看看你。”
“……”
“我替你回绝了。”江泠风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我说你大赛在即,修炼的时间尚不够。这种事情,还是留到比赛结束之后再说。”
昭雪松了口气,低下头,小声道:“还是师尊懂我。”
“你如此不愿回陆家吗。”
“我……”昭雪有些踟蹰,“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相处。您知道,我从未见过陆家的其他人,就算是那两个人,我也不是特别熟悉。我即便知道,他们对我是真心,可是对其他的人呢?他们的为人处事或是其他观念呢?我尚不清楚。纵使有着血脉的联系,我也不敢去尝试,或许我和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师尊您……说我胆小也可以,我只想跟您和大姐,大家在一起、也只想待在流光峰。”
良久,昭雪没听见江泠风开口。只是半晌过后,一声浅浅的叹息落下,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
“不想去,便不去。”他说道。
昭雪一顿,随即惊愕地睁大眼睛,惊喜地抬起头:“师尊,您的意思是——!”
她可没忘记,最初和师尊的约定是只要拿到了第一名,她便能够不被送去陆家。
眼下看师尊的意思,难道……
“是。”大概是灯光昏黄氤氲,让她看花了眼,她仿佛看见他唇角些微上扬的的弧度,
“只不过,宗门大比的事……”
昭雪立刻抢着话说:“即便没有师尊的承诺,我也会尽力拿到我最好的成绩的!”
她说,“这是给我自己拿的,请师尊放心,不论如何,我都会全力以赴。”
“嗯。”
昭雪晚上回去,辗转反侧,无法入梦。
尽管先前信誓旦旦的答应了,但是她始终对能胜过季雪寿这事心里没底。不排除那小子会在擂台上偷偷给他放水,但若是不放水的话,她是八成无法胜过他的。
不过还好,这一次,她的比赛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不管结果如何,她尽力去做就好了。
说起来,她也好久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梦中,如果不是明天就比赛,昭雪今天说什么也得去把这个家伙揪出来好好看看。他长高没有?长胖没有?在天星宗的时候好好照顾昭岚了吗?这次来比赛把踏雪带来了吗?
这么一回忆,昭雪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是……想他得不行。
季雪寿在她心底的分量,不仅仅是普通的发小那么简单。她童年几乎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和他联系在一起。就像是踏雪一般,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昭雪才能最自然地放松,什么都不去想。他们之间的默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比拟。
‘明天一定要,好好地、酣畅淋漓地比上一场!’
昭雪在心底这么想着,逐渐沉沉入梦。
然而不知为何,那份没被她注意到的不安的预感却已埋下、即将与风雨一同到来。
——她以为那已经过去的暴风雨,实际上不过是刚刚揭开的序章。
在次日,那份不
安感再次得到印证
空无一人的擂台上,过分明媚的阳光晃得昭雪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
……他没有来。
嘈杂的窃窃私语在人山人海的台下纷乱地响起,在昭雪的耳旁嗡成一团,让她耳鸣起来。
“天星宗太虚峰季雪寿。”
无人应答。
第二声:“天星宗太虚峰季雪寿!”
“天星宗太虚峰季雪寿——”
直到最后一声尘埃落定,伴随着厚重钟声的三次敲响。
“咚——”
“藏剑宗流光峰沈昭雪,胜!”
昭雪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擂台的,她险些摔倒,还是方怜师叔赶来扶住她。她看见了昭岚焦急的脸,她跑上前来,气喘吁吁地抓住她的手:“阿姐!!”
“季雪寿他没去找你吗?前几天我们在路上的时候,他说感觉到你出事了,于是自己先行一步去藏剑宗找你。我当时还说他是乌鸦嘴,哪有的事!到了剑宗之后,我也没见到他的影子,还以为他偷偷跑去找你玩了……阿姐,你这几天,一直没有见到他吗!?”
“……”昭雪如遭雷击。
她动了动嘴唇,有些苍白地摇摇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没见到他。
——季雪寿,他失踪了。
就像是那时为了找她而缺席藏剑宗的面选一样,这一次,他又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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