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071.
季雪寿失踪了。
消息很快传开, 昭雪拜托身边认识的人在藏剑宗找了一圈,都说没有他的踪影。
难道是不在藏剑宗吗?
消息最终瞒不住,传回了天星宗和季家那边。然而即便已经委派万事阁和天机阁去寻找, 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不、不可能。昭雪相信他不会真的那么轻易地不见踪迹。想要让一个人完全地、不留痕迹地消失,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
倒不如说,季雪寿这么突如其来地消失,简直就像是……
被封入了什么阵法之中一样。
明明就在身边, 但是因为阵法的存在,两个人却像是身处在两个世界,哪怕即使擦肩而过也看不见对方。
但是很可惜的是,昭雪现在所知晓的阵法之术还是太少。
她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习, 想要立刻分辨出来使用了什么样的阵法、阵法的位置、该如何破解还是太过勉强。
如果这样下去的话……
她咬了咬牙齿, 起身披衣。
窗外夜色如水。寒凉的气息漫进屋子,枝头的白雪也化作霜水流下。她提起笔,准备修信一封, 传去陆家。
她本来是想尽量避免与陆家的人接触的,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不容乐观, 她必须得借助陆家庞大的资源和人脉、以及那如同藏宝阁一般的独家阵法宝库。或许……陆照禾也会愿意帮她一点儿忙。他是当之无愧的阵法术士天才,有他的帮助,她能够更快地找到季雪寿也说不定。
她的信很简洁, 是单独传给陆照禾的。
原本还想多写一点儿,但是她实在心焦、也不知该说什么。
上次她才说不愿意回去陆家, 这次又回绝了陆家双子想见她一面的请求……加之季雪寿确实是和陆家没什么关系的人, 昭雪不确定他们是否愿意帮忙。
若是不愿意提供帮助呢?
毕竟像是陆家那样的世家大族, 很少会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利益的事情。
但是事已至此。昭雪舒了一口气,她将信传出, 看着光点消失后,坐立难安起来。
然而,什么声音打断了她的这种状态。
“扑簌簌”
屋外院子里的枝桠上一捧雪融化、坠落下来,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
昭雪抬头望去。
莹莹月色下,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树边,背着月光。他照旧是穿着藏剑宗丹峰的统一宗服,束着头发,用扇子遮掩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但是警惕瞬间在昭雪的心中升起。
她立刻防备,下意识想传讯给师尊,但是青年慢悠悠开口,打断了她的动作。
“昭雪,”
他眯着眼睛笑意盈盈,“来对弈一局吗?”
即便如此,昭雪的防备心也没有减少半分。
她看着青年在院中的石桌上慢条斯理展开棋盘,动作还是像之前她认识的那个他一般,别无二致,做事不疾不徐。
昭雪看着他,开门见山:“为什么要对季雪寿出手?”
“……”扶青顿了一下,然后露出无奈的笑意,“哎呀,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之前在丹峰的事情呢。昭雪姑娘,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昭雪按捺住自己想要给他一拳的冲动,她一字一顿:“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看不出他最你心中的分量还挺重的。”扶青放置好棋盘,抬手示意,昭雪拿了白子。
昭雪摸到质地莹润的棋子,默了一瞬:“……坐在这里和我对弈的人,本该是他才对。”
“真的很抱歉。”扶青露出难过的神情,但是在出子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犹豫。黑玉棋子落在棋盘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第一步将黑子落在天元的,除了你,就只有我的妹妹会这么下,”昭雪将视线移回棋盘,平复好心情,认真投入,“她是在三岁那年,从未学过棋时这么下的。”
“是吗。”扶青紧跟着落子,他笑了笑,“我三岁那年,父母全都惨死在丹房,连同族里九十多口人一同,丧生在雷劫下呢。”
昭雪一滞。
眼前的局势好像瞬间一花,她拿起的棋子被攥在手心,迟迟未落。
蓦然之间听见扶青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还是这样惨烈的过往,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反倒是对方率先说道:“昭雪姑娘,放松一些。该你落子了。”
“……”昭雪讷讷地落下一子,脑袋还有些嗡嗡的,半天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默默道了一句,“抱歉。”
青年似乎顿了顿,旋即笑了起来:“真是有趣。”
“此事与你无关,不过我无意间提起,你为何要道歉?”
“……”
“你知道吗,更有意思的是,”扶青笑眯眯地道,“哪怕我将此事讲给早已知情的罪魁祸首听,他们也不会感到半分歉意。而我却在一个……从未知情、原本该是局外人的这里听到了抱歉。”
他摇摇头落子,“你们,真是不像兄妹啊。”
昭雪慢慢意识到什么:“所以,和陆家有关,是吗?”
扶青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昭雪一步步接着推测,她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自己心中的答案:“你一开始,也是因为陆家,才接近我的,是吗?”
照旧是无言。
“不……你早先就认识我大姐,”昭雪飞快地推断,同时落子,“在见到我之前,你就知道我和陆家的关系了。难道是为了我,你才接近大姐的吗?”
她问:“从多久之前,你就开始布这盘局了?”
扶青悠悠落子,他摇了摇头,笑道:“昭雪姑娘,你知道吗,我对你从来没什么恶意,反而很欣赏你。你若是还在陆家,想必一点儿都不会比那两位逊色。”
“……”
“可惜,当初决定将你送走的人,并不是我。即便我后来使用了点儿手段,但是不能否定的是,当年的事,确实如你所想。”扶青颇带几分惋惜地说道,“陆家,确实是不想要你这个孩子。”
话音落下,他看见昭雪的面色一霎时的凝滞了。
扶青从前常与她在园中喝茶谈天。他偶尔谈到昭雪的家庭,她会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便知道,她始终是在意的。
伤口确实有愈合的那一天。然而即便往上面敷更多的药、捆绑更多的绷带也无法掩饰那之下的伤疤。哪怕是身体的伤势愈合有的也要数年之久,更何况心脏上的伤。
“我……以为,我会在陆家人口中最先听到这个消息,”昭雪的声音沉下来,“没想到,最先却是其他人告知我的。”
或许就是这样,陆照禾才迟迟没有传讯给她吧。否则以他的性格,若是这其中真的有什么误会,他早就广而告之昭告天下了。
扶青看见对面的少女有几分落寞地垂下眼睫,她一言不发地落子,似乎瞬间丧失了所有说话的欲望,只是不过片刻后,她才又摇摇头,像是心理暗示似的,开口说道:“我早先便已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不管他们因何种理由遗弃我,我都不会再回去那个地方,因为我早便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现在即便再听见这样的消息,对我的打击也不会有以前大了。比起这个,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季雪寿的下落。”
她问道:“你若是想向陆家复仇,为何要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扶青惊诧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振作起来,回答道:“并非是不相干的人。”
昭雪紧紧皱起眉头。
她很快得知了问道之丹的事情,尽管对方说得过分简洁,但她依旧了解其中的意义。
“你以为我会借助问道丹的力量吗?”扶青摇摇头,“丹药被封印在你的体内多年,融合期已过,强运早与你融为一体。现下纵然是身边之人也很难接受到噩运了,即便是你现在回到陆家,陆家也不会受到反噬。”
“……”
“我原本的计划是借助妖神的力量,直接倾覆陆家。为此,我甚至不惜向妖神‘借运’。”扶青一边娓娓,一边继续落子,“一开始我只‘借’了五年运,后来是十年、二十年……”
“因此,我才能在短短时间里修为升得如此之快,并建立了仙界小有名气的组织‘请丹阁’。在那时,我将你从被送出陆家的路上劫走,计算十几年后将你送回陆家,借助强运的力量使陆家被反噬——一直到青阳秘境那时,我都是这么计划的。”
扶青说着,笑了几声,摇摇头:“但是谁知妖神也因你……他自毁后,我因禁术受到了严重的反噬,原本就借运强行增长骨龄,现在又极大地缩减了寿命,我已经……”
他无奈地落下一子,清脆的声音惊走枝头的飞鸟,一捧陈雪簌簌落下。
“——没有几年好活了。”
“你……”昭雪睁大眼睛。
“我深知按照原本的计划,不仅没有半分复仇的希望,甚至在活着的时候连陆家为过去道歉都看不到,我便决定废除这个计划。”
扶青看了眼对面紧紧攥着眉头的少女,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微微一笑:“昭雪姑娘,你服下梦魇兽的妖丹后,便拥有了‘入梦’这个能力,对吧?”
昭雪缓慢地点点头:“……是。”
“东边沧州之海的梦魇之兽、以及北边枫叶之林的梦魇兽,”扶青说,“原本仙界就是有两头的。梦魇兽位置鲜为人知、能力凶险,普通修士难以应付。多年前,我也曾见过一只,人们只知道它能够让敌人陷入梦境,却不知它的梦中还有稀有的、能够预知未来的能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昭雪姑娘你应该已经见识过它这样的能力了。”
“是。”
“那便是了,”扶青笑起来,“当年我得到那妖兽的妖丹后,也获得了入梦的能力——不过那是与你稍微不同的。”
他说:“我能够预知到未来,昭雪姑娘。你一直以来深深忌惮的那个噩梦,就是我的曾经所见。”
昭雪险些拿不稳棋子。
“你一直以为那样噩梦的元凶是妖神,对吧?你以为拿下妖神,便能够避免那样梦中惨烈、地狱的结局。其实不是的。完整的梦境,我没有给你看过,”扶青忽然释然和欢快地笑了起来,“昭雪姑娘,最终会覆灭这个世界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青梅竹马啊。”
他看见昭雪呆在原地。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木木地睁大眼睛。
他继续道:“世间之恶,本就是此消彼长的。人心有善念,但更多的时候,是被那无穷无尽的贪念、欲念和恶念环绕的。妖神横行世间千年之久,这里曾经是十二殿的天下,但是天道运势轮回,该到它式微的时候了。从今往后,魔王会出世,接管这修真界,天地会陷入轮回的苦难。”
“——不……!”
“魔王不懂情爱、不被世间法则束缚,形式完全随心所欲,是完全的自我、私欲的化身。他的统治时间会比妖神更加长久,且不管仙界还是人界,都会生灵涂炭。”
“到那时,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世家大族都无所谓了。”扶青淡然笑着落子,
“整个人间,都会给我的家族陪葬。”
他看见昭雪浑身发抖起来。
那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的情感显现在她的脸颊上,她颤抖着手,几乎拿不住棋子,眼眶发红,蓄着愤怒的、隐忍的泪水,
“季雪寿他……不会这样。”她带着哭腔,声音发颤,漆黑的双眸直直瞪着他,像是燃烧的一簇火。
扶青说:“这是梦魇兽预知的未来。”
他耸耸肩,“还是说,你认为你能改变既定好的命运?”
少女仍旧哭着。泪珠困在棋盘上,像落雪的声音。然而很快,她的面前,白子与木质棋盘碰撞的声音响起。
她落下一子。
“这局棋,我和你下了。我相信季雪寿,”
她很快地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望向他,抽噎道,
“人间,不会输。”
第072章
072.
送走扶青后, 昭雪一夜无眠。糟糕的情绪像是梦魇一般缠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尽管她在扶青面前放出了那样的海口,但是说实在话, 她的心里没什么底。
“他说的那个人……那个季什么的,失踪的那个人,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青梅竹马吗?”
剑灵问她。
“是,”昭雪说, “他从前喜欢我的大姐,在我的那个预知梦里,他是因为这份心意未说出口才会心魔成形的。”
灵犀:“你的大姐?昭阳?”
他听她念叨得多,记住了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是的。但是后来我让他去向我大姐告白……他被拒绝了, ”昭雪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不会、不会正是因为我的这个举动,他的心魔不仅没有消除,反倒提前成型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心焦, 几乎要将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 急得要哭出来,在房间里踱步。
反倒是灵犀嗤笑一声:“他喜欢你大姐?你——让他去告白?”
他问, “你确定他真的告白了吗?”
“我问过大姐,那时的花灯节会上……”
灵犀无所谓地挑眉:“这其中的渊源我是不清楚,我只是觉得好奇, 你为何笃定他喜欢你大姐?退一万步来说,若是他真的喜欢你大姐昭阳, 那也是他们两个的事情, 你何必牵扯其中?”
他说着, 冷“哈”了一声,声音变得些许尖锐, “那丹修如此自大、癫狂,竟想拉上所有人垫背,原本这也无关你的事,即便魔王真的如他所说重新临世,你大概……也不会受到伤害。换句话说,你也不需要去管这其中的事,管他魔王还是妖神,这世间难道还能没有你的立足之处吗?况且,我还在你身边呢。”
昭雪说:“我是担心他。”
“——更没有人会伤害到他……”
“唯独我不想看见,”昭雪打断道,“他不记得我的样子。”
她在桌边坐下,垂下眼睛,“说是担心天下苍生也好、拯救人间也罢……我最初的私心,只是不想失去他而已。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看见他眼中没有我的样子。”
“那样的噩梦,在梦中见过一次就够了。”
“……”灵犀在半晌的沉默后“呵”了一声,声音发凉,
“真是嫉妒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呢。不过,等见到他之后,妒忌得想要杀掉他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他耸耸肩,“只能祝那个臭小子好运了,希望能撑到你找到他,如果那个时候他还残存理智的话……否则,我不介意帮他自我了断。”
昭雪意识到这家伙在说一些什么可怕又奇怪的话。但是她连生气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她很快收到了回信。
天还未亮,陆家的回信已经送来她身边。
昭雪展开信纸。
只瞥了几眼,她便立刻动身。
“去哪里?”
“陆家。”昭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给江泠风留口信,“三天后是我的最后一场比赛,我告诉师尊,我会在那之前回来,这几天,我得先去陆家……陆照禾说他已经派人来接我了,就在山下。”
昭雪以为自己只会在山下见到陆家的下人,她没想到,那两个人都来了。
山脚下的风有点大。天快亮了,整个天际云的影子都在缓缓偏移着,光线一点一点地扩大,比起宗里,山下倒是暖和一些,雪水化作的溪流在山涧轻轻流淌着。雪色和天色之间那浅浅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马车在山脚停着,没有见到多余的人,只有亮色和暗色的影子远远便看见伫立着。
虽然昭雪已与他们见过多次,但是这似乎是第一次这么正式地见面。
那道亮色的影子原本倚靠着马车不安焦灼地动来动去,远远看见她便一下子精神起来,伸长手臂对她打招呼。
“——昭雪!”陆照禾大声喊道。
昭雪走到他们身边,抿了抿唇,低下头,说:“……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陆照禾这家伙一脸什么也不知情的样子,看见她时的笑容开朗极了。她这次来只是借用一下陆家的典籍库,也不知道他在欣喜什么。
昭雪又看见一旁沉默地抱着剑的青年。他身材颀长,站在旁边的时候像是一道高大深沉的影子,不知为何,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看向她。
……想来也是不知如何对她开口、或许还有一些厌烦吧。
陆照禾率先跳上了马车,他话匣子把不住门:“陆家的马车用的是九云灵兽,不仅平稳舒适速度还快,你不用担心时间不够,最多一个时辰便可赶回本家……”
昭雪来的时候就观察到了,不仅如此,马车内置阵法空间,比外观看起来宽敞许多,织锦也名贵无比,使用的是冶金锻造炼器的宠儿——紫霓蛟纱。珍稀的木材上隽刻着陆家的标志。实在是堪比皇室的奢侈。
陆照霜随后上车。
在昭雪上车的时候,他对她伸出手。
昭雪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陆照霜已经率先托住她准备扶门的右手,微微施力,昭雪便上了车。
“……”昭雪这才反应过来,她后知后觉地收回手,看见那个青年已经在她的对面坐下,抱着剑阖上眼睛。
他嫌她动作太慢了吗?
昭雪不清楚他的意思,倒是陆照禾颇有些幽怨地开口:
“大哥是故意的吗?报复我上一次在问信村。”
陆照霜没抬眼睛,冷漠地回:“别太看得起自己,我早忘记之前的事了。”
陆照禾冷笑:“呵。”
昭雪不清楚他门之间突然间的剑拔弩张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现在有正事要说。于是她在心底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
“扶青来找过我了。”
她实在不是一个会绕弯子的人,特别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之下。
她的话像是一枚炸/药投入沸水之中。原本升温的水只是在短短一瞬的沉寂之后直接引爆。
陆照禾腾地站起来,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时候!?”
“你受伤了吗?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一旁的陆照霜也瞬间绷紧身体。他睁开眼睛看向她,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骨节有些发白。
昭雪摇摇头:“就在昨晚。我没什么事,他没对我出手。”
她意识到师尊并没有将自己从万魔之渊回来的详情告诉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早先便已见过扶青。
这一次的见面,只是一个被告知者的身份而已。
“只不过,他将那些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告诉我了。仅此而已。”
“……”
“他——”陆照禾好像瞬间被堵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半会儿声音才落回去,“……本该是我们先告诉你的。”
他看起来有些难过和落寞,默默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气氛有些凝结。
倒是一旁的陆照霜开口了,像是在解释什么一样:
“我们其实早先几日便查到了,是想来告诉你的。但是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
昭雪有点诧异:“我知道……没关系。反正,你们也不知情。”
“当年的事,说到底,不是你们能决定的,”昭雪说,“还有丹阁以及姜家的事情,也不是我如今一个外人能置喙的。只对于你们能为了一个与陆家不相干的人,让我进入从不对外开放的独家阵法藏书阁这件事,我很感谢。”
陆照霜垂下眼睫,浓重的阴影重新覆上他的面颊。
陆照禾倒是有些急切,说道:“你不必担心家族里的事情,父亲那边我们也说过了,还有,对你承诺过的事,我也一直记得。带你回陆家的事,我们不会食言的。”
昭雪怔了一下。
她本来以为,知道真相以后,他们该放弃这件事了才对。
扶青只告诉过她,她身上的强运现在已经不会反噬,但是他们二人现在还不知道。难道说,即便她会让家族的人和利益受到伤害、即便如此,他也要带她回去吗?
又或者说,这只不过是说给她听、为了让她安心的话而已?
昭雪在心底摇了摇头:一定是这样的。让她回去,即使他愿意,家族的人也不会同意。庞大的族系不会只靠一个人就能左右,就像一艘船不会让一个年轻的人来掌舵一样。
她只当他是说笑,想绕过去这个话题,但是青年认真地看着她的表情,问道:“昭雪,你不相信吗?”
“没有。”昭雪矢口否认。
“你没有相信我们说过的话,”陆照禾却笃定地打断了她,“不……应该是说,你没有相信过。”
“没有人能骗过阵法师的眼睛。”
昭雪看着他,沉默了半晌,才最终承认:
“是。”
她移开眼神,反问道,“但是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对吧?”
对面的人沉默下来。
陆照禾紧紧抿着唇,蹙紧眉头看向她。他似乎心焦地、急促地想辩解什么,却没有开口。或许是自知没有证明也没有立场。
陆照霜则坐在阴影中,他阖着眼,睫毛颤动着。紧紧握着剑柄,手臂上脉络和青筋涨起,像是在忍耐着。
气氛凝滞。
当然,昭雪实在是疲惫了。她不想再开口说什么,也确实没有相信他们的承诺。
从一开始,从青阳秘境那时,她就能够看见他们之间的鸿沟。
像是一道深深的天堑一样,隔绝了她与陆家的人。好像在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般。扶青的话也印证了她的预想。
‘观念不同的人,是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家人的。’昭雪深谙这个道理。
更何况,她还无法原谅。她是被抛弃的的孩子、她是不被需要、不被爱的孩子,她无法原谅陆家,尽管这与这两个人无关,但是看见他们的脸、与陆家相关的一切,就好像在无时无刻提醒着她这个事实一样。
灵犀曾经说,想成为一个像昭雪一样自由、强大的人。
昭雪也自己真的能够如此。但是真正想做到的话,她大概还需要很久吧。
在那之前,她已经被现下的事情折磨得足够心力交瘁了。
现在,只要季雪寿能够好好的,大家都能够好好的……这就是她最大的心愿。至于陆家陈年过往的事和她那些撕扯的、翻涌的、个人的情绪,她都只想埋得深深的、深深的,不要有人挖出来才好。
自己的情绪是不重要的东西。昭雪想。
幸运的是,如她所愿,这两个人一路上都没再说过话。
死一般的沉寂。
昭雪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小憩片刻。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陆家。
三人一路无言。
令她意外的是,下车时,那个从来沉默的陆照霜率先开口。
他扶着昭雪低头,青年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如果血脉都不是联系最深的东西,那什么才是?”
昭雪诧异地抬头,她看向他深深的眼神之中。陆照霜从来是她以为的天之骄子,他未遇挫折,也不需要他人的共情。
但是,昭雪确实看见,现在的陆照霜眼底是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波涛。他总是看起来不动声色,只是似乎这一次,难掩骇浪。
“你……”
“不过没关系。”
他说,“不相信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不是一件需要去相信的事情,只需要事实的证明。你无法信任我们也不是你的问题,等到下一次你再来到这里的时候,事实会印证……那将不会忍耐太久。”
他的掌心温热,有常年握剑之后留下的薄茧,用力地握紧着昭雪的左手,声音低沉,
“欢迎回到陆家,小照。”
第073章
073.
陆家很大。
昭雪从前就听说过薛城的陆程世家, 今天来见,发现竟毫不逊色于自己曾经在旧世中见到的周朝皇宫。
她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目标地点。
“一共十层楼, 其中七至九层是陆家不外传的古籍,”陆照禾带她来到藏书塔,介绍说道,“你可以随意使用, 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也可以叫我。”
“谢谢。”昭雪说。
她从未见过这样齐全的古籍,即便是在藏剑宗的书阁里。从旧世开始的书卷整齐而完好地保存下来,按照顺序排列放着, 甚至专门砌了一列墙来存放陆家世代学习这些古籍时的手记。
昭雪很快将自己投入其中。
因为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完全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去翻看查阅,将那些有可能会涉及到的书籍暂时先标记下来,等浏览完全部的再进行统一核实查看。
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过去了, 期间她实在看不完也唤出灵犀帮她一起看, 一天下来她滴水未进,也不曾休息, 连藏书阁都没踏出一步。
期间陆家的人进来送过水和食物,但都照旧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
她没动过。
‘太拼命了。’
灵犀曾经这么看不惯地评价过她的行事作风,但是现在大概是陆家有些知情权和发言权的人统一对她的评价。陆照禾在傍晚的时候想进来看看她, 却被他大哥拦住了。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去打扰她。
昭雪的第一天就通了个宵, 一口气都没歇, 自然也没见过陆家的其他人。
尽管有些人很担心她, 但是那并不代表他们会违背她的意愿。只是有时候,‘昭雪饿了吗’, ‘身体能撑住吗’这种想法会让他们忍不住想推门进去看看,但是又怕打扰,更怕那会遭到她的拒绝。
研习古籍与修习不同的是,修炼此事或许本身就可以称之为一种休息。通过修炼,增强自身的体质、净化精神、积攒炼化蕴藏在身边的灵力、感受与自然的共鸣……这是一种双向的过程。然而像是丹修、阵法师等这些需要大量研习古籍的职业则不然。阅读、学习本身不能给身体带来任何好处,反而是消耗性的,它需要大量考验人的精神力和专注力,甚至并不能学习之后马上就转化为本领傍身。这也是这些职业本身人数少之又少的原因。
在次日黄昏的时候,昭雪实在困倦,撑不下去了。灵犀也枕在她的剑中一同昏睡。他并非阵法师,一天下来能帮上的忙也十分有限。
昭雪原本想让陆照禾来帮忙的,但是说到底,他也不能跟着她一起东奔西跑、到处寻找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最多她在解阵法的时候求助他一下,但是季雪寿的位置、符合条件的阵法和可能性……这些,她只能靠自己。
大概是实在太累了,这一觉,昭雪睡得太沉。
她半点儿没察觉到进来的人。
那人开门的声音很轻很轻,她在她的身边放下托盘,上面摆放着名贵的茶水和点心,接着又将毯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在她碰到昭雪的时候,少女就皱起眉头了。她似乎并不习惯别人触碰自己,天生带着抵触。
那道视线看着昭雪很久。像是在一笔一画描摹她的五官、要将她记下来似的。
即便是睡着,昭雪也不习惯别人如此黏着的视线。她蹙起眉头,偏了个身体,毯子滑下来。
人影蹲下了身,将毯子重新为她盖起来。
“……”她皱着眉头,似乎喃喃了一句什么。
没有听清。
原本应该是走了的,但是不知为何,她很想听听昭雪的声音。她从未听过她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声大家都会叫的“妈妈”,她也从未听过。她太想听听,这个原本应该在她的膝下无忧无虑、快乐地长大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声音。
她忍不住凑近她,带着一丝期冀和殷切。
只是那很快被什么瞬间浇熄。
“……别碰我。”
少女似乎在睡梦中,她脸上的疲色很浓,不清晰地低声哝了句。
在她的梦中,是什么惹人厌烦的触碰了自己?
她不知道,只发现自己一瞬间心脏很疼起来。她好想摸着她的脸颊,叫一声她的名字,只是那些现在都已经成为她的奢求。假如她醒过来看见她的话,表情大概会比现在还要厌烦一百倍吧?
即便只是想象到她冷漠而带着憎意地质问“为什么当年要抛弃我”、“为什么从未来找过我”、“凭什么认为我死了”这种话,她的心脏就会疼得窒息、喘不过气。没日没夜、整日整夜。
陆忆龄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靠着书柜坐了好一阵,这才慢慢缓过来,回过神来已大汗淋漓。她的病很重,这或许是她的报应,不过,能在病入膏肓之前重新看见小照的脸、听见她的声音,她已经很满足了。
对了,她现在不叫‘小照’,她叫‘昭雪’。
那两个家伙总在她面前一口一个‘小照’,害得她现在也习惯这么叫她了。
……她原本给她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陆忆龄看着少女的脸颊。她的呼吸似乎变缓下来,大概是因为她带来的毯子和焚香,又或者只是梦见什么开心的事情。
她想起来,自己原本给这个孩子取的名字,叫做‘陆照雪’。
她的二哥最开始喜欢叫她‘小照’,后来大家都渐渐这么叫。明明是这一辈的孩子名字中都有的字,但是偏偏在她的名字中,似乎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含义。
‘小照’。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她只是轻轻念出口,十几年来的愧疚、思念、爱意便如同大海一般汹涌而来。
“我爱你,小照。对不起,小照。”陆忆龄在心底默默地说。
窗外,晚霞色的黄昏快过去,夜幕即将降临。
陆忆龄轻轻出一口气。是时候起身离开了。
但是好像衣摆在盖毯子的时候被她压在身下。
她轻手轻脚、尝试不弄醒她的前提下抽出衣摆,但是不知哪个瞬间,她听见了昭雪偏过头,有些难过的梦中呢喃。
“……但是……妈妈……”
她的语气很是委屈,不知是在梦中也经历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表情也怏怏的,好像孤立无援一般,难过地叫道。她只叫了一声,但是陆忆龄凝滞在原地,她险些捂不住自己的嘴,要回答出声来。她的心脏跳得更快,几乎疼晕过去。心中又惊又喜,眼眶湿润。
然而,她甚至不知道昭雪在梦中叫的那声“妈妈”,是否是她。
或许,是她在沈家的母亲呢?
陆忆龄不敢再想。
她竟有些像是落荒而逃一般,步伐有些踉跄地离开了藏书阁。
窗外,月亮初上梢头,莹莹月色洒下,像是照在雪上
昭雪睡到快半夜才醒来。
她揉揉眼睛,醒的一瞬间就原地蹦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
怎么睡着了?真是该死!
下午的时候看剩的内容不多了,不知不觉有点放松,竟然直接一下子睡了过去。
“你也不叫我!”昭雪急得把手里的书页翻出火花,灵犀这时也才幽幽转醒。
“咦?”他有点惊讶,注意到了什么。
他这么一提醒,昭雪这才也注意到身旁早就凉了的茶水、糕点以及袅袅焚香。
还有从自己身上滑落的那张毯子。似乎还带有温度。
灵犀不满地提高声音:“居然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偷进屋,你的两个哥哥也太不会和妹妹相处了!”
昭雪拿起毯子。
她没接话,但是不知为何,她感觉,那不是他们拿进来的。
她感觉到熟悉,但是又很陌生。奇怪的情绪在她的心底纷乱地堆积着,让她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她从来准得可怕的直觉告诉她,或许是她不会想知道答案的那个人。她无法原谅的那个人。
“我刚才梦见,”昭雪的声音低下去,“我在沈家被人欺负的事情了,”
“昭雪……”
“我在冬天被那些人欺负,然后埋进雪里,好冷,”昭雪攥着毯子,陷入回忆,“我叫着‘妈妈’,但是没有人来救我,后来终于有人来了,是大姐。大姐帮了我一次之后 ,就离开沈家,去藏剑宗修习了。”
“第二次,我又被那些人欺负,我被推进湖里,很冷,我叫着‘妈妈’,但是来的是季雪寿。”昭雪说着,她深深蹙起眉头,“这个笨蛋,他却自己跳下湖救我,他的身体比我还差,生了一场大病,不能再来沈家。”
“第三次,我还是在被那些人欺负。我只记得这次最冷、最痛,我还是在叫‘妈妈’,”昭雪说,
“但是,这次谁也没有来。”
“……昭雪,”灵犀担心地叫她的名字,“你还好吗?你身上的气息很不稳。先打坐一会儿吧,我帮你护法。”
昭雪这才像从噩梦中抽身出来一般,她缓了口气,面色有些苍白,摇摇头:“谢谢你,灵犀。不过那就不需要了,我还得再快一点看……不然,”她苦恼地笑笑,“就真的看不完了。”
不过还好,最终还是加班加点,赶在三更之前看完。昭雪拿着自己整理的一叠纸,脚步虚浮地出门,找到陆照禾,讨论了一些疑问,总算是恶补回了缺失的那些重要阵法知识。
“……你还好吗?”陆照禾担忧地看着她,“你身上灵力紊乱,看起来情况有些糟糕。”
陆照霜不知道为什么半夜也不去睡觉,一直待在弟弟的书房里。他站得离昭雪不算近,只是远远地倚在门边,看了她一眼,开口道:“你最近是不是在瓶颈?”
昭雪有点惊诧:“是。我回藏剑宗之前就隐隐有感觉,像是要结丹,但是始终寻不到突破口。加上这几天事情太多,我便搁置了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照霜蹙眉走近她,牵过她的右手,听了一会儿她的脉象,很快扯起她的手臂,转身向外走:“跟我来。”
“诶?……诶!”昭雪不明所以被牵着走出去,陆照禾也跟出来:“大哥,你看出什么了吗?”
陆照霜:“她有突破的迹象,我帮她一把。照禾,你将那件地阶防御法器拿来。”
陆照禾很快反应过来,离开了这里。
昭雪有些懵,她还想开口问些什么,但是陆照霜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他带她来到空旷的校场,一个指令驱散了所有守卫,然后按住昭雪的肩膀,稍一使劲,迫使昭雪不得不原地打坐,紧接着,一股接着一股浓浓的真气从他抵着她后颈和脊背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汇入。
“……!”昭雪这才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
他想就在这里,直接助她结丹!
但是,结丹的六道雷劫……
昭雪还想说什么,低沉的声音沉稳地从她身后传来,不容拒绝:
“专注。”陆照霜提醒道。
昭雪来不及多想,只好摈弃多余的念头,专心致志地吸收体内澎湃的真气和灵力,开始运行修炼。浅浅的金色灵力在她的身边逐渐汇聚起来,环绕在她的身周。逐渐地,昭雪摸到了突破的门槛,很快,地阶防御法器也被递给她。
“结丹的雷劫,你只能自己抗,法器虽可助你抵抗一部分,但是并非全部,”陆照霜说道,“雷劫之中,最易生幻象,你要坚持住真我和本心,经历过这六道雷劫,金丹方成。”
昭雪紧张地点点头。
这是她最稳当的一次突破前夕,如果能够成功突破到金丹,她找季雪寿的路上阻碍也会更少。
很快,雷劫已至。
一道雷劫劈下,即便有法器防身,昭雪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痛楚。她先前在丹峰只经受了一道雷劫,第二道是谢明毓帮她生生挡下的,她现在算是清楚,那时谢明毓到底有多痛,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来不及思考,第二道紧接着而至。昭雪生生呛出一口血,耳鸣起来,脑袋只嗡,眼前发黑。
第三道硬生生扛下来时,昭雪的世界已经变得清净下来。她听不到声音,眼前逐渐也变得一片雪白。胸口处剧痛万分,但是在痛楚的极点,她反倒感受不到痛苦了。
第四道雷劫再次扛下。
这一次,昭雪眼前一黑。她几乎失去意识,只是有好几个人在叫着她的名字。
有叫“昭雪”的,有叫“小照”的,还有连名带姓一起叫的,在这其中,她还听见了灵犀的声音。
昭雪撑着力气想坐起来,不让自己昏迷过去,而此刻,第五道雷劫应声而下。
有人哭着说:“大哥,你让我进去!我没见过小照吃过这么多苦……她怎么能吃苦头的!我带她走,不受这鬼雷劫了!!”
“她总会结丹,”那声音隐忍着说道,“你现在带她走,算是前功尽弃了。她根基本就是洗髓出来的,比平常人差上几分,加之进步太快。这次若是渡雷劫失败,这辈子便再无结丹可能。”
“可是,好痛啊,大哥,你看小照的表情,”青年竟呜咽起来,“这雷劫比劈在我身上都痛……”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昭雪已经听不见了。因为第六道雷劫持续太久。
是为了对她这样的凡人通过洗髓手段强行踏入仙途的惩罚吗?
昭雪不知道。
但是在这雷声的尽头,昭雪似乎听见了一声浅浅的“喵”。
昭雪睁开眼睛。
那只毛茸茸的黑猫踱着步子来到她的面前,跃进她的怀里,昭雪眼眶一热,她甚至来不及叫它的名字,再好好抱一抱它,抬起头的一瞬间——
噩梦便重现于她的眼前。
“季——”
熟悉的面庞,漂亮的一双猫科动物似的眼睛,发尾有些微蜷的墨色长发,编到耳后的辫子,脖子上的银色长命锁,紫棠色的衣摆。
他从碎片瓦砾中路过跌倒的狼狈的她,居高临下地觑她一眼。
噩梦中她不愿意回忆起的陌生、冷漠神情。
他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不值得给予目光和怜惜的虫子。
昭雪感觉自己的嗓子被扼住了,她张张嘴,想要叫他的名字,但是叫不出来。
那一刻,绝望像是潮水一样将她无尽地吞没。
直到剑光一闪。
灵犀自溅雪中脱出,如利刃一般,划碎了她眼前的幻影。
昭雪如梦方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于六道雷劫中侥幸存活下来。灵犀那一剑划破她的舌尖,让她清醒过来。
尘烟散去,昭雪跌坐在地上,陆照禾奔过来拥住她。
“小照……你成功结丹了!”
昭雪颤抖着,内心却没有几分喜意,她落着泪,一言不发,把陆照禾给吓住了。他一直叫着她的名字,没半会儿,陆照霜也过来为她诊脉。
“脉象紊乱,心绪不定。”青年深深蹙起眉,担忧之意溢于言表,“她到底在雷劫幻象中看见了什么?”
陆照禾却猜出几分,他哽咽着抱紧她:“别去找他了,小照……不管未来如何,陆家能一直护住你,不、即便是陆家遭难,我和大哥也不会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少女依旧没有回答,她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尽管身上的伤口已经在身边人的治愈下逐渐开始愈合,她默默的哭泣着,滚烫的泪水落下,直到陆照霜也沉默下来,他俯下了身,抱住二人,握住昭雪发颤的肩头,
“我也向来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想去找,便去。”他闭上眼睛,低声用力说道,
“而我则会守护好陆家的一切,尤其是你。”
第074章
074.
昭雪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 她醒时发现自己头很痛,但是浑身却很舒畅,尤其是自己丹田处隐隐能感觉到, 经脉的汇聚之处有一颗金色的丹正引聚这天地间的灵力,散发着阵阵的暖意。
她结丹了,昭雪意识到这件事。但是她很快也想起来自己在雷霆之中看见的那个幻象。
时不我待,她立刻从床上下来, 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声响,陆照禾推门进来。他看向她,问道:“小照,你觉得怎么样了?”
“我的状况还行, ”昭雪说, “谢谢你们昨天为我……”她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陆照霜不在这里吗?”
陆照禾回答道:“大哥正好有点事要去处理, 你找他有事吗?”
昭雪摇头, 说道:“没事,我只是正好想离开一趟, 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去做。”
“你想离开陆府,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你回藏剑宗吗?”
昭雪摇摇头:“不, 我现在要回去渝城一趟。”
陆照禾一顿:“渝城……你要回沈家吗?”
“可能会路过沈家,但是我不会回去。我只是想去一趟季家, ”昭雪说, “我想见见季雪寿的母亲, 她或许能知道一些什么情况。先前昭岚说季雪寿去藏剑宗找我,但是不仅在宗里, 在藏剑宗的附近,我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我就想着他可能是回到了渝城,又或许是那阵法将他困在了那附近也说不定。不管怎样,回去找找看看有什么情况再说。”
“明天就是宗门大比了,你不回去吗?”
“我会在那之前回去的。”昭雪说。
“我还想着叫你再在陆家多待一会儿,父亲和母亲你都还没有见过。”陆照禾的声音里有挽留之意。
昭雪笑了一下:“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见过他们的必要了。”
她看见陆照禾有些难过的表情,但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尊重她的决定,只是吩咐下人去收拾了一些东西,对她说:“我送你一程。”
刚过下午,昭雪就回到了渝城。
久别重逢,昭雪的心里顿时生出一些复杂感来。
她曾经生活十几年的这片土地,她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的地方,她甚至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她往季家递了拜帖之后,没过多久,就有人来通传。
她进了季府,见到了季雪寿的母亲。
他的父亲在很久之前就去世了,从昭雪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是他的母亲处理家族中的事情。季家虽说不上多么庞大的世家,但是在渝城中也是赫赫有名,只是这次昭雪见到季家家主的时候,恍然觉得,她比记忆中老了许多。
“坐。”季家主示意人给她上茶,她的眉间难掩疲惫之色,多了些许皱纹。
昭雪接过对方递给她的情报,翻看起来。
“前些日子委托的大大小小情报阁都来通传,没有任何发现,”家主苦笑了一声,“想来你也是要白跑一趟了。”
昭雪放下手中的纸,说道:“我也是想来看看您的情况。”
“……你有心了,”她低下头去,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不必为此觉得心中有什么歉疚,我的孩子,我自己心里清楚。他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更改自己的意志。这件事与你无关,是他太执拗。”
“从小,他就一直是这样,”昭雪的心中忽然也难受起来,“他总是会不计后果地去做很多事情,我总觉得是我影响了他……其实您那时心底也是这么想的吧。不论如何,这次他总归是为了去寻我才……我不可能真的放他不管。”
季家主默了默:“从前或许是这样。不过,在那时他为了找你而缺席藏剑宗的面选时我就明白了。这孩子是不会被俗世的规则束缚的,人情世故在他的心中走不通,或许……”
她说着,叹了口气,看向昭雪,“只有你才可能在他心中走通过吧。”
昭雪一顿。她忙说:“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您不必担心旁的。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将他完整地带到您面前。”
季家主摇摇头,叹一口气,只说了句“谢谢你”就离开了。
她似乎很难继续维持在外人面前的镇定。
看着对方离开,昭雪也后脚离开了季府。她圈出了几个地点,准备继续去这些地方看看。
“她似乎误解了什么,”昭雪默默说道,“不过想来她已经误解了数十年之久,我再解释,都显得没什么必要。”
灵犀冷哼了一声:“我觉得她说的对,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还是回藏剑宗等着你明天的最终决赛比较好。”
昭雪没理他的脾气,她只是跟着走到了往年花灯节会最大的那棵树下,跟灵犀说:“你知道吗?我离开渝城之前,是我第一次来花灯节会。此前每一年都有,但是我却从未去过。”
她抬起头,看向满树红彤彤、随风飘动的祈愿纸,如今初春枯树萌芽,远远看去,整棵树仿佛一棵红色的树一般,在温暖的火中静静燃烧着。
“也是我第一次和季雪寿和昭岚一起挂祈愿牒。”
灵犀:“你写的是什么?”
“我猜昭岚写的一定是‘希望家人都身体健康、心想事成’之类的,季雪寿写的大概是‘希望大姐能回心转意’,不过那时,我写的,”昭雪笑了一声,背对着祈愿树坐了下来,看向一树火红,
“——永远都不要回来。”
“没想到,却是我自己率先打破了这个愿望。”
昭雪说着,垂下头,“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她从怀中拿出一支玉穗:“这是那时候季雪寿送给我的剑穗,上次将它从你的身上取下来之后,我便一直没有挂回去。这次寻他时我便从中截取他的气息,用陆家的秘术,绘制了灵魂气息的寻踪符。”
一张金色的灵力符箓逐渐浮现在空气中,向四周散出阵阵微动波纹。
“这符箓能够自动显出所寻之人的踪迹吗?”
“是。”昭雪说着,站起身,“我准备去附近再找一圈……”
“咦?”
她低下头,忽然看见在冬季雪水冲刷之下,那泥土之中浮现的盒子一角。
昭雪很快认出了它:“这是季雪寿准备送给我大姐的那盒小物件?他没送出去?”
还是说被拒绝了?
昭雪用灵力将它挖出,清理了一下,准备放回纳戒,等离开之前送回季家。
“你不打开看看?”
“又不是我的东西,我有什么好看的,”昭雪说,“何况现在,还有别的重要的事情呢。”
灵犀的直觉倒是很敏锐,他隐隐察觉出什么,但是他并不想开口,只是沉默着。他下意识地、并不希望昭雪找到那个人,但是他又不想看见她难过的神情。
如果那个人死了、或者遗忘她的话,她一定会比那日在雷劫中的表现得更加绝望的。
灵犀心中莫名烦躁不安起来。
他开口道:“我帮你吧。”
昭雪诧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灵犀不情不愿又窝火地加大音量:“我说,我帮你去找那个臭小子!”
昭雪吓一跳。她一回头,就看见漂亮的青年靠在树边,抱着手臂,瞪着眼睛不悦地看向她。
“灵犀……!”
“少废话了!”他一把扯过昭雪手中的情报纸和地图,“还剩几个地方?我们分头去看。”
昭雪顿了顿,手忙脚乱地给他划出几个地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和他从前经常偷偷溜出沈家跑去玩的地方,虽然不一定能得出什么信息,但是能够排除也好——”
青年攥紧纸张。他的心中突然有股愤怒,或是不知来由的恐慌。他讨厌这股准确得可怕的直觉,有时却又觉得是这样无能为力。
“昭雪。”
他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怎么了?”昭雪有点疑惑。她看向灵犀,青年的眼睛看向地图,却没有在看地图。他抓住昭雪的手腕,忽然有些用力。
他问道:“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嗯?”
“等一切结束之后……等你实力足够强大之后,我们一起离开这些地方、不管是渝城、陆家还是藏剑宗……我们去游山玩水、看五湖四海,你没忘记吧?”
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
“当然,”昭雪觉得奇怪,“只要你同意。”
“你一辈子,也只会有我一把剑,对吧?”
……一辈子?这辈子的事情太长,昭雪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想来她也不是个当剑修的料,此后恐怕都很难遇到什么名剑,便也应道:“是。”
“……”灵犀忽然放开她的手,他收起地图。
“这就行了。”他不知是在对昭雪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只是这样说了一遍,又在心中重复了几遍。
“那我先走了,这么一看,我只剩两个地方了,多谢你帮我分担,效率快了好多。如果有什么发现,直接术法唤我便好,我会立刻赶来。”昭雪说着,分给他寻踪符箓,很快赶去了下一个地点。
灵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没有立刻离开。
他展开寻踪符,金色的光寻着气息漫入祈愿树中,一树祈愿牒随风晃荡着,不多时,一张小小的、被雪花浸染过有些发皱的祈愿牒落在他的手上。
灵犀展开红纸。
果然,那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大姐回心转意”,也不是什么“仙途顺利”或是“家族长青”。
只是过分简单的几个字。
——“希望昭雪的愿望能够实现。”
灵犀的神情一瞬间很郁沉。他将红纸捏成一团丢弃,离开了原地。
……你最好祈祷,祈祷你人不在渝城,祈祷你还没入魔,祈祷你先被昭雪寻到
已近黄昏时分,她依旧一无所获。
灵犀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
看来确实不在渝城了。
昭雪失望地传讯给灵犀:“先回来吧。我们得连夜赶回藏剑宗。”
然而心间的失落却止不住地增大。事情真的会如扶青所说那般吗?既定的命运真的是不能修改的吗?
昭雪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在心底唤了声“系统”。没有得到回应。
想来她也很久没和系统沟通过了。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又下线去了,她这段时间实在太忙,若是它真的什么时候告知了她,她却没听见,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不知不觉间,她似乎走到了旧宅面前。
昭雪看向这所被封锁的庞大旧宅,这里有渝城世家派驻的守卫全天森严看护着,禁止无关人入内。
她想起来,曾经她也被困在这里。这座旧宅是一座天然的囚笼,只要加之稍微利用,便能够形成固若金汤的阵法。
难怪现在这里守卫森严。
昭雪走近旧宅,有守卫认出了她,恭敬地问好。
昭雪只是巡视了一圈,却忽然查看出些许不对劲之处来。
“我进去看看。”昭雪只说了一声,立刻只身进入宅邸内部,只是在那一瞬间,她便感觉出此地气息的流向有些不对劲。有些地方,本身并非阵法,需要外人的加入才能形成一整个完整的高级阵法。
她立刻警惕起来,传讯给所认识的人。但是灵力却无法传出。
……无比熟悉的感觉。
昭雪觉得心中发冷,却又升起希望。
离不开、外人也进不来。作为曾经在丹峰经历过这种阵法的人来说,昭雪比他人更加熟悉。
果然!
她没再纠结其他什么,只是很快地原地打坐,开始破解阵法。阵法之势复杂,在宅邸外面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进入内部,才能看清这纷乱的局势。天边黑云逐渐笼罩,宅邸内阴冷潮湿,竟然逐渐下起了黑色的雪。
……黑色的雪?
昭雪一分神。她伸手接过雪花,被冰得一激灵。黑色的雪花在她的掌心长久不化,直到好几分钟过去,才逐渐消融。
昭雪愣愣地,抬头看向空中。被宅邸圈住的天空开始被黑暗笼罩,黑色的雪开始簌簌落下,覆盖了整个地面和墙砖瓦砾。
直到一声声音唤她。
“……来了。”
昭雪回过头去。
她看见那张阔别已久的、熟悉的少年的面庞。他身着紫色的衣裳,黑色微蜷的发垂在身侧,歪着头平静地看向她,身上不沾染半片黑色的雪。
“——季雪寿……!”
昭雪又惊又喜,她几乎要涌出热泪,快步走过去,却在即将到达他面前的时候停了下来,面上的神情逐渐凝滞。
“你,终于来了。”少年黑色的瞳仁泛着幽幽的红色,好像黑色的雪融化后的血一般幽深、发暗。他苍白的皮肤此刻更透出几分病理性的白,看见她停住脚步,便像只猫儿似的走近,抓住她的手掌,他的皮肤比那黑雪还要冰,让昭雪忍不住哆嗦。
她看见他将自己的手贴在脸颊边,幽红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我……等了你好久,昭雪。”
昭雪睁大眼睛。
冰冷的舌尖舔舐过昭雪的手心,有些黏腻、潮湿,让昭雪的身体忍不住发抖起来。她后退几步,靠在院中的树上,少年像只猫似的继续黏了上来,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唇角,一开始只是试探,随着黑雪的融化,好像逐渐瞳中绽放出野兽捕食的暗光,侵略性加深起来。
昭雪被锢在树边,不得动弹。
“季雪寿,你清醒……”
“有人说,跟着他走,就能找到你,”少年喘息了下,他用湿漉漉的鼻尖碰了碰昭雪的鼻尖,眨了眨眼,
“后来他让我在这里等。我在这里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你来了。他没骗我。”
雪下得越来越重,直压得枝条弯了腰。黑色的雪层层叠叠落在伶仃的枝条上,不给对方喘息的时间,啜饮着春初嫩芽和汁液,随着雪落和叠加,枝条随着起伏和摇晃,在昏暗的天色下可怜地颤抖。
直到“扑簌簌”的一声,枝条不堪重压,一簇黑雪坠落在昭雪的脚边。
昭雪眼眶中含泪,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竟从未怀疑过他的话。
少年则应了声,他高兴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昭雪,昭雪。”
“昭雪,我原本很害怕,在分别之后,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他说,“一直,很害怕……”
“但是,还好。我一直是你的——”.
而一柄剑破风袭来,斩破了黑色的雪。将季雪寿剩下的话截断在口中。
他偏过头,灵巧地躲过剑刃。剑深深钉入墙壁之中,留下凿痕。
只是回眸的刹那,青年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跟前。
他抬手按住他的脸,骨节锋利、用力到泛白,在狂涌的灵力席卷下朝着墙边砸去,狠狠嵌入墙内!
他舍弃了术法和剑术,只是狠狠地、一次次地用拳头砸向他的面门。一下接着一下。
“哐、哐——”
灵犀阴鸷地沉声念着,一字一顿:
“你、找、死。”
第075章
075.
尘烟散去, 露出少年那张漂亮却显得些许狼狈的脸。
他的半张脸浸在红色的血中,头发被沾湿,团成一绺一绺, 那双红色眼睛却在猩红的血中越显透亮黑红。
他抬手,没有任何犹豫地,剜向青年的脖颈,留下清晰的指痕。
指痕上隐隐黑气缭绕, 灵犀冷嗤一声,伸手抹向脖颈处,黑气带着皮肉灼烧起来,空气中散发着阵阵焦味, 直至黑气消失。
不过这一个片刻时间, 两人再次交手起来。
滚热的血浇在黑色的雪上,后者逐渐融化。
昭雪也慢慢回过神来。
她抹了抹泪,趁着这二人交手的时间, 开始飞快地结印、布阵, 破解阵法。
她闭上眼睛,使劲让自己不去看眼前的画面。
可是先前的一幕幕却不断在她的脑海内重现。
……为什么?
是她一直以来都自以为是、误解了他吗?
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一切, 都是她的责任吗?
“昭雪!”
一声呼唤将她唤回神来。
略显焦灼的战局中,青年的声线依旧清亮且具有穿透力。
昭雪睁开眼睛,看见灵犀那张即便挂彩也依旧在灰蒙蒙的黑雪之下摄魂夺魄的面庞, 具有让人清醒的力量。他看向她,尽管什么都没说, 但是昭雪已经知道他想说的话。
她动了动唇, 想起了和他的约定, 才觉得动摇的心稳定了些,继续定下心性破解阵法。
但如鬼魅般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绕开中心战局, 来到她的身旁。
“你在看谁?”他歪着头,伸手握住她结印的双手,但倒不像是准备打断,像只是试图依恋的靠近,引起她的注意。
昭雪心中一惊,她刚准备回过头,便看见青年的示意。
她耐下心性,闭上眼睛,不去看季雪寿,依旧破解阵法。
少年的气息有一瞬间的停顿,他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一般,有些许疑惑地试着去掰了掰她的手掌,但是一阵剑锋抚过,灵犀的剑刃已然抵上他的咽喉。
“别妨碍她。”青年森冷地说道。
季雪寿的身影化作黑气从剑刃之下消失,下一秒出现在纷扬的黑色的雪中。
“昭雪,他,是谁?”少年胸口处的银铃叮当作响,他歪头看向灵犀,黑红色的眸子染上越发浓重的戾色,
“好碍眼。我,可以杀了他吗?”
“……”
倒是灵犀嗤笑出声,他胸口的衣襟已经被血色尽染,眼中的鄙夷和轻蔑止不住:
“昭雪,这就是你一直心念的青梅竹马吗?看起来已经入魔了,依我看,心性也不过如此。既然如此,”
他也咧开嘴笑了笑,“我也可以杀了他吧?”
“……”
昭雪觉得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灵犀现在是元婴圆满的实力,季雪寿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回,说明他的实力差不多也是这个等阶。按照常理以及梦中的预知来说,季雪寿若是真的完全入魔,不可能只有这个等阶。这只能说明,她来得还算是及时,他还没有完全入魔。
这个阵法并不算很难解,想必扶青也料到了这件事。如今的问题是,只要阵法解除,季雪寿入魔的事情就会被所有人知道,特别是,他们现在还在渝城境内。
昭雪想象不出来,季家家主看见入魔的孩子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不能够在这里中断季雪寿的堕魔,他一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此后的仙途便是完全毁了。他会被逐出宗门、众叛亲离,遭受世人异样的眼光……而这只怕会加深他堕魔的进度,使一切变得更加不可挽回。
……到底该怎么做?
昭雪忽然感觉到无力和迷茫。扶青难道是早已料到这一步了吗?
他知道她从来是一个脆弱且优柔寡断的人,他知道她不具备像大姐她们那样救世的情怀和节操,他知道她有太多私心,他知道她迟迟无法在棋盘上落子……是这样吗?
梦中的绝境,是一定会到来的。她如果不解开阵法,无法制止季雪寿堕魔,则两败俱伤;若是解开阵法,则渝城必遭难、深陷火海,季雪寿也会遭到世人唾骂。
“昭雪——!!”
是灵犀的声音。
他似乎在愤怒和焦灼,一眼便看穿了她,“你在担心他?即便事到如今?”
昭雪的手有些无力地垂下,她闭了闭眼,觉得心脏有些刺痛起来。
“……灵犀,你相信吗?假如今日要堕魔的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
她垂下睫毛,泪珠一滴一滴滑出眼眶,滚烫地落在黑雪之上,
“为何总是要让我做出选择呢?我是很贪心的人,我一个也不想选。”
她抽噎的音色让二人都有些发愣。季雪寿停下动作,手中的黑气散去,黑红色的眼瞳中顿时浮现些许茫然来。
他感受到了昭雪悲伤的情绪,有些无措地伸出手,想要试图拭去她的泪,于是黑雪层层叠叠覆盖在她滴落的泪珠上,可是都很快融化。
她的眼泪的温度好像能烫伤他一般,令他止不住地颤抖了一瞬,喃喃她的名字“昭雪……”。
还是灵犀最先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他甩开扼住季雪寿脖子的手,大步朝她走去,声音急切愤怒到可怕:
“你要做什么?住手!!”
然而一道禁术咒印已经在她的脚下浮现。
灵犀不熟悉这禁术,但是他有很深、很深的不好的预感。
血红色的禁术很快绽放出血光,在黑色的血中变得耀眼炫目。
“季雪寿,”昭雪说,“过来。”
少年像一片黑色的雪一般飘过去。
他牵住昭雪的手。
但是那道阵法将灵犀阻隔在阵外。他几乎睚眦欲裂。
他看见昭雪微笑着抵住少年的额头。她身上的灵力一瞬间暴涨,但是脆弱的经脉无法压制,这让她的唇角和耳朵很快渗出温热的鲜血。
“你流血了,”季雪寿有点慌起来,“痛吗?”
“还好,比这更痛的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昭雪竟然笑了起来,她抓住季雪寿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问道,“入魔痛苦吗?被困了那么久,植入魔种不得出去,只能在这种地方日复一日等待……心情是怎样的?”
“不痛苦。”季雪寿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心情,当然是想见你。”
“一直在想,每时每分,都在想。”
昭雪怔了一下,随即弯起眼睛:“……谢谢你。”
谢谢你,等了我那么多年。
血阵之中,灵力冲天。灼热的温度融化了他们脚下的每一片雪,狂风卷着周围的黑雪逐渐裹住他们二人,范围扩大、直袭天际。
“昭雪,”恍然中,昭雪听见少年有些慌张和茫然的声音,
“我那时,是不是做错了?”
昭雪知道,他在说小时候欺骗自己喜欢大姐这件事。
如果他那时坦言相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或许吧。”昭雪闭着眼睛,有些虚弱地说道,“不过我也不确定,假如你那时那样说了,或许我们连朋友都不是。因为我那时根本不相信……会有人爱我。”
“那,现在呢?”
“现在,我爱我自己。”昭雪笑着说。
“这个同命阵法,会让我们心脉相连。我会分走你体内的魔种、禁制、灵力、修为……只要我受到灵力伤害,你便也会受到;你的修为得到突破,我也会;我死去,你也会跟着死去……而只要我不入魔,你便也……永远不会入魔。”
昭雪有些气若游丝地开口,问道:“季雪寿,你愿意与我入同命阵吗?”
少年没有犹豫,他似乎不管昭雪说了什么都会这么回答:“我愿意。”
“……”昭雪笑了一下,“便是不愿意也晚了。”
阵法已成。
那阵血光散去,这场纷纷扬扬的、持续数日的黑色大雪终于停止。
昭雪昏迷倒下。她灵力暴涨,此刻已至金丹中期修为,经脉无法承受,几乎碎裂一半。而季雪寿身上缭绕的黑气也近乎减退,但灵力骤然的衰减让他也支撑不住,倒在她的身侧。
不过片刻,宅邸阵法寸寸破裂。
“小照——!!”急切的声音从宅邸外传来,但是比那声音更快的,是一道如风一般的玄色人影。
几乎是眨眼之间,他便已经上前俯身抱起了昭雪。他很快认出了这一切的来源,剑锋横指,便要剜向地上那少年脆弱的脖颈。
但是,一只手生生握住他的剑刃。
那是一张江泠风没见过的脸,但是却有几分他熟悉的气息。他很快认出这熟悉的气息是昭雪的那柄装饰剑上的,答案已经近在眼前。
这名青年是她的剑灵。
他坐在血泊之中,散发垂下,整张脸几乎全都掩在血渍之中,唯独那双如弯月似的眼睛冷冷悬着,疲惫漠然。
剑刃将他的掌心剜出了血,他却察觉不到痛似的,冷冷开口:“别碰他。”
“他和昭雪结了同命之咒。他死了,昭雪也会死。”
“……”
陆照禾赶上前来,他方才命令卫兵围住了这座旧宅,里面现在连半只鸟都飞不出去。
“小照!!”他看见昭雪的样子瞬间红了眼眶,“她的伤好重,经脉碎裂……是谁做的——同命之咒!?是哪个滚蛋下的!??”
陆照霜只看了一眼情况,就蹙起眉头,他按住自己的弟弟:“照禾。”
“大哥,小照她……!”
他摇摇头,走上前,“剑尊,舍妹伤势过重,在下想将她带回陆家疗伤……”
他注意到男人阴郁得可怕的神情,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他从未见过藏剑宗剑尊这幅模样,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江泠风收起长剑。剑灵的身影已经消失,他似乎已是疲惫地枕回了昭雪的剑中,地上只余那个昏迷的少年的身形。
他抱紧怀中少女,漠声说道:“我会将她带回流光峰,压制魔气。疗伤一事,不劳陆家烦心。”
他说着,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连带着地上那个少年一起。
“小照!他怎么能就这样——”
陆照霜的脸色也在外人离去的一霎那间沉下来。
他按住弟弟的肩膀。
结合情形,陆照霜敏锐地推断出这里发生的事,他一时间又想起了那名丹修的话,捏紧掌心,指节用力到泛白,声音森冷,
“死局已破……但小照受此重伤。陆家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拉住陆照禾,一边眼神示意,边转身冷声吩咐:
“焚毁旧宅,同时封锁消息。这里的事,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
“是。”
下属领命离去。
第076章
076.
昭雪醒来时, 已经是在藏剑宗了,正是次日。
她缓缓起身,感觉到身体经脉各处都洋溢着温暖的感觉, 然而丹田处却有着灼烧之感,仔细一探究才发现,自己的境界已经至金丹中期。
原来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一场梦,那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
很快有人感觉到她醒了, 门被推开,江泠风走了进来,他看向昭雪:“身体怎么样了,感觉好一些了吗?”
昭雪回答道:“好多了, 谢谢师尊。”
只是她的情绪仍旧有些怏怏的。
江泠风照旧是什么也没问。
他和昭雪的很多长辈不一样, 即使什么也不问,也好像总是能一眼看穿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昭雪心中所想的事情。
昭雪能感觉到, 这不是她和季雪寿之间的那种默契, 这或许是一种更接近于共情的情感。就像是当年她和师兄在问信村所经历的一切,尽管那其实并没有存在过, 但是他们在树下看着远处那片大火蔓延的经过时那份心境却是相同的。以至于几十年后,他仍旧能够切身处地的感觉到她此刻的心情。
昭雪只是沉默了片刻,便从床上下来, 问道:“师尊,宗门大比已经结束了吗?”
江泠风回答:“是。”
昭雪叹口气, 苦笑一声:“看来只能等明年了。”
江泠风:“此事不急, 待你养好身体再说。”
昭雪点了点头, 回答:“嗯。”
江泠风又道:“你身体里的魔气,我已经替你压制了。实际并非很严重, 只要你日后潜心修习,并不算是很大的事情,你不必因此而忧虑烦忧。”
昭雪回答道:“我相信师尊。”
她一直都相信,他从来如此。
然而,她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江泠风告诉她,季雪寿已经在藏剑宗内,让她无需担心。那她现在所正要处理的事,便是去请丹阁,见一见扶青。
即便她此时此刻已经破局,她还是想去见他一面,亲耳听听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收拾好后,昭雪下午便去了请丹阁,她在那里坐了良久,过了几近半个时辰,却并没有见到对方的人影。
她问请丹阁的管事:“你们家的主人在哪里?”
管事摇摇头:“属下并不知道,或许您可以亲自联系他。”
昭雪蓦地想起来陆照霜和陆照禾曾经说过的话,或许是他们带走了丹修扶青。仅此一事后,昭雪虽然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完全的信任着对方,但是她也不愿意看见他受到伤害,更别提她心里还对他和姜氏一族隐隐怀着愧疚之情。
她立刻动身,前往了陆家。
此时此刻,陆家。
陆忆龄已经从别庄回到了主家。前几日家主突然说自己要隐退闭关,不再掌管主家的事物,他想将此全权交给长子接管。尽管旁系传来很多不满的声音,但是这一切都被嫡系的长子和次子给摁了下去,那些人不敢再反驳,只能看着主家即将易位。
在长子继任之前,他们的母亲就已经被接回了主家。从前便是陆忆龄掌管主家的事务,但是自从她身体不好、去了别庄之后便很少再管。陆照霜将她从别庄接回来之后,也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询问她。以这个为名由,他希望陆忆龄今后能够一直住在主家,不再回去别庄。
陆照霜:“以后小照也会回来住的,母亲您也希望能够看见她吧。大家都在一起,这不正是您一直以来所殷切希望的吗?您甚至从来没有正式的见过她一面。”
陆忆龄说:“我已经没有正式与她相见的资格。比起怨恨,我甚至更希望她能够遗忘我才好,我不配当她的母亲。”
陆照霜心有不忍:“哪有孩子会恨自己的母亲的呢。母亲,你不也深深的记挂着她吗?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小照她的年龄还小,只要您和她一直相处,她总会明白你深切的情谊的。”
陆忆龄看起来很悲伤:“……但愿如此吧。”她总是无法忘记那天在藏书阁中,看见昭雪熟睡时说的那句话。她似乎厌恶她的触碰,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才会露出那般难过的表情,让她自己也心有戚戚。
陆忆龄走后,陆照禾坐在桌边很久,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母亲也是想见小照的。”
这两天里,他看见大哥明里暗里忙了不少事,忙着继承主家、忙着威慑旁系、忙着筹备小照回家的事情、也忙着曾经与姜家的往事。
他的脸上增添了几分疲惫之色,只是那让他看起来更具继任家主的威严。
“母亲会留下来的,”他说,“不仅仅是为了小照,也是因为陆家的未来。”
陆照禾有几分愁容:“不知道小照在藏剑宗如何了?她身上的魔气有被压制吗?经脉有被弥补吗?无论如何,我总是不能相信外人。她只有在陆家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和资源。”
“她总归是会回来的,毕竟是陆家的人。等我正式继承后,唯一的不稳定因素也消除了,她没有不回来的理由。”陆照霜声音笃定,但是紧接着,他蹙起眉心,话锋一转,
“在那之前,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门缓缓打开,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陆照禾只是看见了那人的身影,便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拳头,绷紧了肩膀。
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扶青……”
姜扶青失笑一声,踏入门槛:“没想到,原来陆家次子也是能够记住他人的姓名的嘛。”
陆照禾被他的话激得额角青筋直跳,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陆照霜制止。
他做了个手势,请对方坐下。
“想必你已经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了吧。”
“是。”
陆照霜给他斟了一杯茶,“你该清楚,我们不能忍受任何对陆家、对小照不利的事情和因素出现的。”
扶青一笑,淡然喝下了茶。
陆照禾挑眉:“你不怕这其中有毒?”
扶青眯着眼睛,“呵呵”笑两声,道:“实不相瞒,二位,从我决定好做出这个计划的那天开始,我就设想了自己有一天会是这样的结局。”
“……”
“从知道我的身份那天开始,陆家的人早已将请丹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想必当时我的一举一动,也是在各位的监视之下,我早已没了要逃脱的想法。或许可以说,从更早一点开始,我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见证自己的归路。”
陆照禾冷笑两声:“你既是对自己的实力有自知之明,为何还如此不自量力?活着难道不好吗?当年你一族九十口人皆死于雷劫之下,唯独你苟且偷生,既然如此,何不好好活着,非来自寻死路?”
扶青看着他,笑着笑着,又是叹了口气。
“……是,我至今也才明白,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天真。”他垂下眼睫,看向茶盏,“常言道,修仙之途上人人平等,每个人面临的机会都相同,可是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比另外一些人更加平等。我早该明白这样的道理,可是却始终不甘心,非得将自己的一生都搭上才算。”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算明白了。只是我仍旧无怨无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因为如果不选择这条路,我便无颜回到过去,面对曾经的那个自己。”
陆照霜说道:“当年炼制问道之丹一事,姜家也是同意的,毕竟两家运势相连,陆家兴盛则姜家兴盛,对于此事的后果,姜家也是甘愿自负的,这是与天道的自愿对赌。只能说,天不遂人愿,运势差一些罢了。雷劫一事之后,陆家也为姜家全族建了坟冢,将你的父母迁进了祠堂……”
“是,可是那又如何呢?”扶青说,“我确实失去了归处,不是吗?”
“……”
陆照霜放下茶盏:“当年若是你与我陆家提出其他诉求,想必那时家族也会尽量满足于你。只是你谋划此事数年之久,如今甚至伤害陆家和小照,我们无法原谅。”
扶青说:“我本也是也不求你们的原谅。”
他放下喝空的茶杯,说道,“你们想要将我如何,便如何。我没有怨言。”
陆照禾正等着这句话。他刚一开口:“那便——”
门被蓦地打开:“等、等等!!”
少女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陆照禾腾的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看向她:“小照!?”
“你怎么来了?”
他有些无措,看了眼扶青,又看了看陆照霜,似乎想遮掩一般地莫名心虚起来:“小照,我们没有……”
“我想,和他谈谈。”
昭雪才从请丹阁赶来,一路畅通无阻。想来也是陆照霜吩咐了下人,看见她便不许阻拦,才能这么顺利赶上。
陆照霜皱起眉峰:“小照——”
“请让我,跟他谈谈,”昭雪咽了咽喉咙,她看向陆照霜,“……大哥。”
“……”
门被合上,室内光线沉寂下来,只余昭雪和扶青二人。
出人意料的是,扶青率先开口了。
他像是老朋友似的,和昭雪有些随意地聊道:“我不知你还有如此魄力,但是未来的事并非一帆风顺。你体内压制魔种,此后更是与他同命,你有信心和把握吗?”
昭雪:“我有。”
她又抬起头来看扶青,问道:“那你呢?”
“数十年前开始筹划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又是有几分把握的?”
扶青自嘲地笑道:“不到一成。”
昭雪:“旁人总道我是赌徒,我觉得,你才是一个十成的赌徒。”
二人都埋头不语半晌,昭雪才再次开口道:“你不用担心,扶青。大哥那边我会去说的,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
“你想继续留在藏剑宗也好,回去请丹阁也罢,只要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就可以了。陆家不会再继续追究,你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
半刻,扶青才抬起头看她,他总是眯着笑的那双眼睛睁开,眼底晦涩不明,“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昭雪,你该知道,我便是被救下也活不了多久,当年一事是我的心结,想来这事到底也是我族自作自受,然而我终究是放不下这个坎。如今败了也好,我大概能了却此生……你不必如此。”
昭雪说:“正因你所剩时间不长,我更希望你可以自由地、为自己而活。扶青,我们幼时遭遇相同,同不见父母、寄人篱下、受尽冷眼。我不知你心底对我有几分认可,我只是一直在想,若是一切都能够改变就好了,我不想看见你变得痛苦,正如我不希望自己不好受一样。我将你一直当做朋友……扶青,不知你心底,有几分拿我当作好友?”
“或许你不必说。”昭雪又低眉笑起来,“那个答案,如果是我不想听的话,就不要回答了。但是,尽管如此,我依旧希望你在往后的时间里能够开心一些。”
“正如我们在丹峰的那些时候一样。”
昭雪话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听见扶青稀稀拉拉的笑声。
“昭雪姑娘,你真是……”对方像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去描述一般,斟酌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看向她,眉眼之间都笑着,
“丹峰的那段时间,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谢谢你……你愿意拿我当做朋友,对我来说,真是最好不过的消息了,你的这番话,大概也是我此生后为数不多的慰藉。”
他说着,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抚了抚衣摆,对她作了一礼:
“也是时候该告别了。从容落子,布局谋篇。人间这趟,我已经尽兴了。昭雪,你呢?”
回到了请丹阁,扶青忽然觉得疲惫难堪。
他坐在椅子上,在昏暗的光线中默了半刻,缓缓移动视线,这才注意到,棋盘上的棋子似乎被人动过了。
他问管事:“今日可有人来过?”
下属回答道:“今日昭雪姑娘来过,等了您半个时辰,不见您的人,便离开了。”
姜扶青再次看向棋盘。
这局棋盘自从那天陆家双子来过之后,便再没有动过。这本是一局无人能解的死局。
然而,今日的来人,似乎只随手下了一枚白子。
——神之一手。
困惑他数年的问题迎刃而解。
……只是他以为的死局而已。是他自己困了自己太久太久。
但那又如何?他与这荒唐的世间,至死还是无法和解。
扶青忽然全身脱力,向后靠在檀木椅上。他卸下在外人面前的伪装,垂下眼睛,像个孩子似的,恸哭着流下泪水。
“……可是,这样多年……父亲、母亲,早知如此,不如同归去。”
不如同归去。
…
昏暗的室内,只有焚香后的灰烬散发袅袅沉静的香气。
第077章
077.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昭雪回去看了季雪寿, 对方仍处于昏迷之中。但是师尊告诉她,不日他便会醒来。
昭雪坐在少年的床边,看向透出阴暗光线的窗外。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灵犀, ”她忽然出声道,“你说的话还作数吧?”
“……”
对方跟她别扭闹了好几日。至今还不愿意开口说话。
昭雪说:“我已跟宗里请示了,今年会出去游历一番,在明年宗门大比之前再回来。那时候, 大姐正好也出关了,恰好能赶回来见她。”
剑灵似乎是不信一般:“你真的愿意和我离开藏剑宗?”
“是……”昭雪垂下头,发丝跟着滑落,她微微一笑, 道, “我实在是不够成熟,面对很多事情,即便相比于之前的自己来说, 已是变化良多, 但是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我依旧是以前的自己。我不知该如何去解释, 也感觉有些疲惫……噩梦消除了,但是我的人生还要继续,不是吗?”
灵犀问道:“你觉得那些人会同意你离开吗?”
“我马上就会动身。就像是我曾经离开渝城一般, 这次我也会不动声色地离开。分别是暂时的,但也是必须的……我不会再像去年那时候一样, 在大姐怀里悄悄地哭了。无论他们是否同意, 都不能干扰我做出这样的决定。”
“……”灵犀咳嗽了一声, 问道,“是只带我的吗?”
“你愿意吗?”
“本来我是很生气的。”灵犀说, “我讨厌你身边那些男人。但是想来想去,你最亲近的还是我,听闻修士一生会有很多道侣,但是却只会有一把剑。我就……勉为其难同意你的决定。”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昭雪看着眼前昏睡的少年的面庞,说道,“扶青的话让我思考很多,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是一切真的延续了该如何?真的按照命运中发展、又该如何?在我剩下的几个月的生命中,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到最后,我发现我最忘不了的,是那时刚出渝城不久,在青阳秘境外所见的一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绚丽、繁华的世界,我想,那般场景,或许我此生不能再忘怀。”
昭雪回忆得出神,喃喃道,“若是我真的不能更改命运,我一定会用剩下的几个月生命去将这片大地游历一遭。我所见之处、所到之地,皆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修仙之途漫长,人人皆想得道长生,即便是凡人也想践行自己心中的道义,我想去多看看、多见见……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道’是什么。”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跟你在一起,去哪里玩儿都行。”灵犀说着,“呵呵”笑了几声,挑唆道,“你若是愿意,几年不回来也未尝不行,反正那些人类也无趣且令人厌烦。更何况,你已是金丹,不是以前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菜鸟了。”
“我还得回来见大姐呢。”昭雪摇摇头,她抬眸看了眼窗外,清亮的月已经挂上树梢,温凉的月光洒落在院中。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几封书信,在桌上一一放好。
“灵犀,”她忽然开口说道,有些没头没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晚的月光也是这么亮。”
“……我可没忘记你将我坑得很惨的事呢!”剑灵念叨起来,说着说着,声音又逐渐低了下去,“不过,那次也是第一次有人能看见我,叫出我的名字。大概,我也不会忘记那天吧。”
他补充道,“再过两千年,也不会忘记。”
昭雪“嗯”了声,点点头,“看起来,仙子说过的话还算管点用。”
“你——”
她听出来剑灵这家伙大概又快要生气,眨眨眼睛,飞快接道,“听闻灵心宫九皇子鲜少离宫,今日本仙子便带你出门游历一番,这一次,直到尽兴为止。”
随着浅浅的笑声,空气中的身形波动着,最终消失在原地。
不多时后,床上的少年醒来。
他在昏迷之中隐隐约约能够听见她的声音,却不太清晰。他越是拼命想听清她在说些什么,越是难以清醒。
直到最后一切归于沉寂,院中的树梅香传来。窗外月光清冷,鲜少知道情感的他却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惆怅和落寞。
“……昭雪。”
没有应声。
她大概已经离开了。
季雪寿抓住胸口的衣襟,他感觉自己的心口隐隐发疼。好像失去了什么。
昭雪、昭雪……
她如今已然不在这里了。
他伸手,只摸到了床边她留下的一封信。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下不为例”。
季雪寿不知为何,心口抽疼得越发厉害。这是他伤心、难过的心情,还是与昭雪中了同命之咒后感知到的她的情绪?她此刻也会在伤心着吗?是因为什么?心中这股迷茫的情绪是什么?是想要去探寻、想要拨开迷雾,想要找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
是因为那句,她在旧宅中对他说的“现在,我爱我自己”吗?
她的身边依然有他的位置,只是季雪寿却莫名觉得,慌乱无措起来。
他随着这股心绞落下泪来,然而摸上眼睑的位置,他才触碰到,眉心那道浅浅的指印。
——一个小小的十字。
仿佛她还在他的眼前,对他笑着,叹声道:
“季雪寿,下不为例哦!只原谅你这一次。”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砸落在纸张上,浸湿那简单的四个字。
季雪寿恍然间发觉,他好像,不再是她的唯一了
陆照禾接到江泠风传过去的信后,雷厉风行,直接去了藏剑宗登上流光峰。
他把信纸拍在江泠风面前,急切地质问道:“剑尊,这是什么意思?小照她不在剑宗,出去历练——她一个人的决定!?居然还是一年这么久的时间!!”
江泠风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慢慢道:“信是她所写,我只是传去陆家而已。”
“您便允许了她这般作为?您不怕她一人在外有什么危险!?”
“我有她的本命魂灯,”江泠风平静地说道,“况且她的纳戒中有我一缕神识。她出任何事,只要我不在闭关,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我比陆家清楚她的位置。”
陆照禾气笑了:“剑尊,您知道她是我陆家的人,她一声不吭便离开剑宗、离开陆家外出历练,您不加阻拦便也罢了,居然也不提前告知我们一声吗?”
“她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我没有阻止的理由。况且,”
江泠风抬起头,冷冷觑了一眼青年,“她从未回过陆家,何来‘陆家的人’之说?”
“……”
“若是想取得她的认可,便自己前去找她。以陆家的资源和人脉,找到她不过数月之事,届时,再去质问也不迟。”
“……啧。”
青年不再多说,愤怒而急迫地离开。
在陆家离开之后,江泠风发现门外站着一道伶仃的人影。
他放下茶杯,那道人影才犹豫着显现出来。
是他之前看见的那个外门弟子。不久之前,昭雪说过,他在万魔之渊之下有奇遇,现在的实力已至化神期,但是不论如何,现在的他看起来始终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的苍白而阴郁,总是形单影只站着,习惯性地隐没在人群中。
若不是因为昭雪,江泠风大概永远也不会注意到他。
他的手背在背后,紧紧地捏着信纸,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江泠风没开口,他便也踟蹰着,直到夜风吹过,他才慢慢出声,声音稍不注意便会隐在风声中,显得落寞,
“昭雪她……还会回来吗?”
江泠风答道:“一年后回。”
“我方才听说,剑尊您有她的位置……”谢明毓看起来很不安,他问道,“可以告诉我吗?我很担心她……我想去保护她。”
“她不需要你的保护。”江泠风冷漠地拒绝。
“可是……”少年的眼神显出几分迷茫,“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从前她在的时候,我会和她一起修习,我想变得更加强大,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她。现在我已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想要保护的人却不在身边……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江泠风沉下眉峰,“她给你留了信?”
“是。”
“信中说了什么?”
谢明毓展开信封,念出声:“‘谢谢你。我也会,努力追上你的。’”
他的喉咙忽然发涩起来,传出令人觉得是错觉的哽咽,“可是,她不在我的身边,我又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过见不到她的日子……一分钟也忍受不了……”
“她一年后便会归来。”江泠风冷淡说道,“她以你为目标,努力修炼。你既思念她,更不可辜负才是。”
“……”少年似懂非懂。他只是抱着信纸,在夜风下呜咽着走远。
泪水的潮意让江泠风心生烦躁。
他不清楚今晚或是以后还有多少要独自偷偷落泪的人,只是觉得从未有这样一刻,他们的脸令人心生厌烦起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一样。作为昭雪的师长,他理应有守护好她的责任。只是在面对那些人时,原本耐下心来的话语竟也显得刻薄而让人难以忍受。
……昭雪。
江泠风闭上眼。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他们在渝城的初次见面。他那时只不过时救起了落水的她,她却在后来,捞起溺水十余年的自己。
他这时才明白,作为她的师长的身份,竟是他比他人多出的唯一一份侥幸和优越感。
他想永远在昭雪的眼中看见那份鲜活。
——那便,永远如此罢
此刻的陆家气压低沉。
陆照霜将短短一张信纸翻来覆去看过数次,眉间的褶皱始终展不平。
“人手已经派出去了吗?”
“是。各组织的委托也发出去了……可是,至少也要花费数月时间,”陆照禾坐立难安,“大哥,小照总不会在那之前出什么事吧?”
“只能尽最快的速度……”陆照霜说着,顿了顿,有些惊讶地抬头,“母亲,您——”
来人掀开帘子进来,在桌旁坐下。陆照霜立刻起身斟茶。
陆照禾看见陆忆龄过来,霎时也心虚起来,小声道:“母亲,您也听说了吗?我和大哥已经筹备去找小照了,您不必太过担心……”
陆忆龄伸手拿过信纸。
昭雪的留言十分简单。若是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她好像向来就是个如此简单的孩子似的,内心单纯。但陆忆龄了解了她从前的过往后清楚,她的孩子并不是这样的。她经历过很多,也会想得比一般人多更多。
但是如今留在纸上的,只是一句简短的“历练,一年后归”。
是她深思熟虑之后才留下的话,还是只不过是疲惫了呢?
陆忆龄不清楚,但是那是她的孩子。她本能地能够从她留下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昭雪不想任何人去打扰她。
她放下信纸,开口道:“照禾,你成年那年,也独自外出历练了半年吧?”
陆照禾先是“嗯”了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抬高声音:“母亲,那怎么能一样——!!”
“小照她如今是金丹期,按照这点来算,她不过十六七已有你那时的修为,你更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才是,”陆忆龄看向他,“别再去找她了。我知道你们亦爱护她,但是,若是这份爱护之心忤逆了她的心愿,那又与不怀好心之人有何异?”
陆照禾睁大眼睛。他有些委屈,心有不甘地出声,还想再争取一下,“可是,母亲……”
“雏鸟总要飞出笼子。照禾,我以为你最是清楚这点,为何到了小照身上却不明白呢?”陆忆龄埋头喝了口茶,苦笑一声,“小照她从前在沈家经历了那么多,最是期盼能早早飞出那个禁锢自己的家。你们若是执意寻回她,做法与沈家有什么区别呢。”
陆照霜沉默不言,捏紧手指,半晌后才抑制自己带着愠怒的声音,尽量平稳地开口,但那丝颤抖仍旧是暴露了他:
“母亲是在害怕吗?”
“……”
“母亲是在害怕,小照讨厌自己,所以在想,即使她一年半载不在陆家也没事,时间说不定能够冲淡这份恨意,也能给她缓冲的时间,”陆照霜蓦地抬起头来,直视对面的女人,
“是这样吗,母亲?”
陆照禾大惊失色,惊慌地站起身:“大哥,你怎么能……!”
“若我说是,你会怎样?”陆忆龄挥手,让陆照禾坐下,她看向自己长子那张略显阴沉的脸,意识到他已经羽翼丰满,即将成为陆家的继任家主、权力中心。她笑起来,却是因为欣慰,
“但是很可惜,我确实不是那样想的。”
“您……”长子的脸上露出一瞬的错愕。
“若真的那样,我未免也太过卑劣,”陆忆龄摇摇头,“我确实只是想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寻找自己。你们的人生太过顺利,很难想象到小照她所经历的事情究竟需要怎样的心态才能慢慢消解。照霜,她与你不一样,她是经历过这个世界另一面的人。你从出生起便未尝过挫败之意,但她不同,正如在面对姜家的事时,你和照禾所不能理解的,却恰巧正是她能够感同身受的。”
“……母亲……”随着她的话语,青年眼中逐渐浮现不解和失落之色。
“况且,她未曾经历过陆家半分福泽,我们已经亏欠她够多了,”陆忆龄默默垂眸。窗外寒枝惊鹊,窗内二人沉默不语,
“如果是她的心意的话,顺其行之便是。这也是我们……为数不多,能够为她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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