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春去秋来。
又是一年隆冬。
昭阳的禁闭提前一月被放出, 她揉了揉手腕，走出大门时，鹅毛般的大雪正从有些灰霾的天空飘落。
‘时间过得真快啊。’昭阳心想。
她提前出来的消息, 谁都没说。这么久没出来，她最先还是想去看看昭雪。也不知她的修行之路怎么样了，现在筑基了吗？
昭阳伸出手。柔软、洁白的大雪飘落在她的掌心，尽管微凉, 但是她的心里却带着浅浅的暖意。随着剑上绑着的玉穗乒乓作响，昭阳也忍不住心生期待之意。
她加快步伐朝着流光峰走去。
但是远远的便看见三三两两的修士并肩走过，低头交谈。
昭阳耳力好，那些人的私语一字不差地落入她的耳中。
“你听说了吗！前不久历练回来的那位师姐, 就在前两天结婴了呢！”
“我师门中也不是没有元婴期师姐,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哎呀，不是不是，这位师姐, 听闻不过两年前还是一位凡人！”
“凡——凡人！”
兴许是担心自己的声音太大, 那位少女压低声音，凑近过去, 一脸不敢置信，“别开玩笑了了！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会骗你！去年我还在宗门大比的擂台上见过这位师姐，她那年已将至筑基圆满, 原本很有胜面的，只可惜最终缺席了……”
“真的假的？这是为何？”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之后, 她就自请出门历练了。虽说一般宗里的弟子都会外出历练个半年左右, 但是这位师姐一出门便是一年, 也太久了些……不过也不知是有机遇还是原本就天赋异禀，仅仅一年的时间, 就直接跃升至结婴了，真羡慕啊——”
旁边一位修士听闻也靠近过来，正色地纠正道：“什么天赋异禀！你们一点儿不清楚，据我所知，那位师姐可是四灵根呢！”
“什——”
“四灵根！？骗人的吧！”
“我骗你们做什么？那年我也参加了宗门大比，虽说在初赛便被刷了下来……不过在入选的时候我见过那位流光峰的小师姐，看起来与我们甚至是同龄，她在初筛的时候便登记的是四灵根，我亲眼看见的！”
“居然是真的！我还是三灵根呢，那我岂不是也可以一年结婴？”
“我也重燃信心了！”
……
昭阳听完却有些恍神。
——流光峰？
流光峰上，从前只有她和师兄，自从她被关禁闭之后，便拜托师兄收昭雪为徒……那些修士们口中的“小师姐”，莫不是……
昭阳加快步伐，忍不住想立刻见到昭雪，确认她的现状。
然而到了山下，她却莫名地踟蹰起来。
当年她擅自做主为她洗髓，连一句道别都没有说，便匆匆离开她的身边。不知昭雪是否会因此对她心有埋怨？
等见到了她，她又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不知不觉，到了门前。昭阳以为，或许这里会像从前师尊去世后一样，只有不过二人，冷清又寂寥。只是事情好像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人并不少，甚至有些吵吵嚷嚷的，大家挤在庭院之中，不知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但人群中，昭阳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少女。
她变化很大、很大。昭阳甚至在第二眼时才确定是她。她不再像从前在沈家一样，总是垂着头、含着胸口，一副怯生生的阴郁苍白模样。她仍旧很是漂亮，只是健康了很多，嘴唇不再总无血色，在大雪纷飞的院中，她斜靠在室外的窗台上，鼻尖和脸蛋都有些红扑扑的，眼睛依旧晶亮。
一个青年在她的院中堆着雪人。看得出来，他想堆成她的样子，只是手脚笨拙又不利索，雪人看起来便显得呆呆的。
“小照！”青年哈了口气，叫了声少女，殷切道，“今年过节，回家吗？”
少女翻了手中的书一页，声音脆生生的：“不回。”
期待的青年好像头顶的耳朵立刻耷拉下来，看起来失落极了。旁边一位与他长相有几分相似、抱着剑的青年咳嗽一声，在她的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他的眼睛立刻噌地亮了起来：“还是大哥聪明！”
“……咳。”
“小照小照，”青年立刻振作起来，契而不舍地继续劝道，“今年母亲一直特别想你，她很想见见你。况且你也知道，她的身体不是很好，最近总跟我们说‘哎，见不到小照的话，我这心口就会发疼……’之类的话，小照你若是能回去见见母亲，想必她的身体一定能好得更快！”
少女：“……”
她看起来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叹一口气，说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年长几岁的青年走过去，缓声道：“你一年未归，尽管大家不说，但是心底都很是担心你。便是回去见一面、不留宿也是好的。”
堆雪人的青年不高兴地叫嚷起来：“什么留宿不留宿？陆家难道还不是小照的家吗？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阵法卷轴的藏书阁也随便她看！”
少女头疼地合上书：“……我知道了，会回去的。”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计划得逞的神色。
不过多时，门被推开，又是一个陌生的少年端着托盘走出来。他身材有些纤细瘦削、神情郁沉，却在见到她的时候缓和神态，走到她身边坐下，为她围上围巾。
“……我又不冷。”昭雪嘟囔着。
少年又给她套上手套，他垂着眸子，安静道：“等会踏雪来了，那个人又得找你扔雪球玩儿。天气严寒，防着点好。”
“我金丹了，谢明毓。便是再天寒地冻，浑身湿透，也不会生病。”
“……我知道，”少年沉默着给她扎好手套和围巾，慢慢道，
“你便当作，我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吧。你离开太久，不做点什么事的话，我总是觉得，好像你下一秒就要消失一样。”
“我不想……再体会那种滋味了，昭雪。”少年嗓音发涩道。
昭雪怔了怔，便看见他很快转换了心情，腼腆地对她笑了一下，轻轻抚去她围巾上的雪籽。
“我去屋里点个炉子。等会若是冷了的话，一定要进屋。”
“嗯……”昭雪点点头，“谢谢你。”
“我上午下山给你带了点吃的，要来吗？正好，我也有点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少女牵着他的手从窗台上起身，便看见他轻轻靠过来，扯住她的手腕，按向自己的尾椎。
“之前不是，剜掉了尾巴吗？”他有些难为情和踟蹰，“这一年感觉……它好像慢慢生长回来了。能感觉到吗？剑尊不会发现吧什么吧？”
少女按了按他微微鼓起的尾椎。还好冬季的衣服多，难以看出什么。她镇定道：“应该没事的，虽说你来的勤，但是他应该不会一直注意你。你也留着它吧……总归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嗯。”少年有点别扭，不觉耳根发红。
他似乎是难以抑制尾椎的感受和想要接近她的本能一般，蹭了蹭她的掌心。等反应过来时才觉得已经脸颊发烧，逃也似的进了屋子。
昭雪还没反应过来，谢明毓就逃回了里屋。
院中的雪人还没堆完，不速之客又来了。少年像是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随着一只灵巧的黑猫身影跃起，扑进了少女的怀里，惊飞了落梅枝头的寒鹊。
“踏雪！！”
“喵。”
猫咪在她毛茸茸的怀中伸了个懒腰，放松下来，舔起了爪子。
少年也围过去，靠近她的身边，像是猫一样走路不带声音。
“昭雪。”他眨了眨黑漆漆的眼瞳，凑近她。
“昭岚呢？就你过来吗？”昭雪揉了揉怀里的小猫，问道。
“她被留课给师妹讲解。再过几天，就是宗门大比。”季雪寿解释道，“等会，她就来。”
虽然才见过少女，但是上次短短的见面完全无法弥补一年的缺憾。他知晓她的身边不会只有他一人，但还是想尽可能地，更多、更多地与她相处。不浪费见面的每分每秒。
正在季雪寿刚想说些什么，院中堆雪人的青年便注意到他，大步走过来，伸手一抓，拎起了他的衣领。
“你便是季家那小子吧？”陆照禾冷哼几声，皮笑肉不笑，捏紧拳头，“一年前在渝城的那人就是你吧，嗯？前几天昭雪回来的时候凑巧没遇见你，这次可给我撞上了！”
季雪寿动弹了一下，没挣开，可怜巴巴看向昭雪：“……昭雪。”
“你叫她也没用！”陆照禾想起来就气，“当年便是你害得小照不得不跟你绑定同命之咒……若不是你，小照当年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还被骗去那阵法之中？你以为有同命咒在，我便不敢揍你吗！”
季雪寿可怜兮兮地垂下脑袋。
陆照禾说得没错，他无法反驳。
昭雪还是叫了一声：“……二哥。”
陆照禾愣了愣，故作姿态地咳嗽一下，又挑起眉头：“小照为你求情也没有用！不用灵力便不会触发同命之咒，臭小子，你还是好好想想，等会怎么在我的拳头之下求生吧。”
他说着，就拎着季雪寿往后山走，一边走还一边气愤地念叨着“不是你这家伙当年小照也不会不辞而别”。
“照禾。”抱着剑的青年忽然开口道。
“怎的，大哥，你也要劝我吗？”
“不是。”他说着，将怀中的剑丢了过去，
“接着。用这个打比较省力。”
季雪寿：“……”
昭雪最终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你轻一点，别打他脸。”
陆照禾背对着挥挥手：“知道了。”
过了一刻钟，两个人从后山出来。季雪寿鼻青脸肿，陆照禾竟也挂了些彩。
“小照！”青年大声控诉道，“这臭小子是猫吗？好生奇怪的剑法，反抗的时候我都险些没防住！我本是不想打他的脸的……”
季雪寿看起来委委屈屈地，什么也不会说，只是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昭雪。”
陆照禾更来气：“装什么呢！怕你死了我都没敢下重手！”
季雪寿只是黑瞳跟猫似的继续可怜地看她：“昭雪。”
眼看着陆照禾又要举剑，昭雪还是赶紧过去劝架了。
她叹了声，剑灵嘲讽道：“哼，看起来还是跟我在外面逍遥快活比较清静。”
“那是自然，”昭雪感叹道，“不过我如今也不修剑了，配着剑总叫人以为我还是剑修。这次宗门大比大抵是最后一次使剑，总要临阵磨枪、苦练上一周，不能丢了流光峰的颜面才是。”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丢脸的问题？”剑灵趾高气昂，“这一年来我也休生养息的差不多了，你且看着，等本大爷这次一出手，叫他们全部吓趴下，你轻轻松松拿个第一回 去，叫那男人都自愧不如！哼哼……”
昭雪：“是是是。”
少女叹了一声，默默念了声“心静自然宁静”，便有听见熟悉的声音在雪中响起。
她朝声音的来源望去，高兴地喊了声“昭岚——”，却在看见旁边一道熟悉的人影时，浑身一滞。
小猫从她的怀里“咪咪”地跳下来，少女风似的奔了过去，她眼眶发红，一头扎进女人怀中。
“……大姐！！”
她抱紧昭阳的腰，不敢置信似的，又确认了一遍，抬起头来看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眼睛发热，声音也哽咽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昭阳也抱紧怀中的少女。旁边的昭岚也凑上来，眼睛红红的：“我刚刚在外面看见了大姐，也不敢相信，她就在外面那样看着你，也不知站了多久……大姐还说她申请提前被放出来了，正好能赶上看阿姐你下周的比赛。”
她也眼眶湿润地抱上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一起见面吧？呜……真的是过了好久好久，渝城一别后，我们三人还未见过呢……”
“见到了便好。”昭雪喃喃着。
她抬起头，看向昭阳，对方也摸着她的头发，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直说不出话。
“……昭雪，”好半晌，她才开口，说道，“我很高兴。”
“看见你变
化这么多，我很高兴。你知道我方才和昭岚说什么吗？”
“大姐说了什么？”
“我说，我很庆幸当年将你带了出来。将你带回藏剑宗，为你洗髓，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女人欣慰地笑着，她又抱住了昭雪，
“我更庆幸的是，你的人生中多了更多的人……你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我当年一直不清楚大姐为我做的事，在大姐离开我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时，我还在心中埋怨自己，是我拖累了你。后来，我才知道大姐为我做了很多，那之后，我也经历了数不清的事情……不过现在，我变得比那时候更加坚强了。”
昭雪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她，“所以，大姐，以后有什么事的话，就跟我说吧！不要自己一个人背负……我，现在也是元婴期了呢！”
昭阳哽咽了声，点点头，温柔地笑着：“……好。”
…
夕阳西斜。
昭雪眯着眼睛，烤着暖暖的炉火，看着热闹的院中踏雪追着小灵兔满院子跑，吃了些点心，又喝了口热茶。枝头的雪抖落，摇摇晃晃坠下，不多时后，其余几人逐一告辞。
“下周宗门大比的时候我们再来！”
“过年那天，小照记得跟我们回去哦。”
“昭雪，明天，见。”
晚霞渐渐晕染天边。暖意熏得灵犀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消失了很久的熟悉声音却再次在昭雪的脑海中响起。
【昭雪。】
昭雪晃晃脑袋，驱散了睡意，她意识到系统回来了。
“系统，你……”
【我快离开了哦。昭雪，】系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天边传来一般，却很是高兴，【昭雪，你其实也早就知道了吧？我便是问道之丹的化身。在两年前强运与你彻底融合的那一刻，‘我’就诞生了哦。】
昭雪想起了系统出现的那天。它随着那个噩梦一同出现，她曾经很讨厌它，但是它后来一次一次地帮助了她。
【嘿嘿，昭雪，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家的好感值都满了呢，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昭雪问道：“你的任务，是他们的好感吗？”
【不，】系统说，【我的任务，是让昭雪你得到幸福哦。】
【我曾经集聚了天意和强运，却降临在充满苦难的你身上。我和你一起长大，也在慢慢融合，逐渐的，我就变成了你，昭雪，我的使命，就是让你得到幸福。有的人即便一无所有也会感到幸福，但是，昭雪，你却不是那样的孩子。你从小失去的东西就太多了，我想让你得到更多你值得的东西，我想看见你的笑容。现在完成了我的使命，我也该离开啦。为此，我还特地事先下线一年，就是怕我真正离开的时候你会舍不得呢！】
昭雪怔了怔：“那你现在是……”
系统说：【是的，这次真的要告别了哦！】
它问道，【昭雪，你现在幸福吗？】
“我……”
昭雪看向窗外。雪花纷飞间，谢明毓在修理那个呆呆的雪人，踏雪追小灵兔追累了，回了屋子趴在炉火前呼噜噜地睡觉，师尊下山刚回来，灵力点亮了流光峰的灯，庭院变得都亮堂起来。
暖烘烘的。
昭雪闭上眼睛，她浅浅地弯起唇角，
“是的，我很幸福。”
这就是她的道。世间修真者与凡人千万条大道，她的不过是其中最平凡、最普通的一条。
“谢谢你……再见。”
耳边，只余下窗外晚风卷着雪花呼呼吹过的声音。
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温暖、澄澈地照在雪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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