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官员是两鬓斑白的礼部尚书章弘典,他挥了挥手,便出来了十几杂役,前头几个手里高高地捧着红纸,后面几个提着装糊纸的米浆,还拿了刷子。
围在布告栏前的众人立时便散出一条通道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最前头的那张红纸,捧着第一张红纸的小杂役在万众瞩目中不免神气了起来,走到布告栏下时,倨傲地站定了,等另一个杂役走上前来,在众人的屏息凝神中把刷子在桶里荡了几荡,整整齐齐地在墙上抹了几抹,这才将红纸贴了上去,平铺双手给抹平整,自动退到一旁去,不挡人视线。
众人先是静默了一瞬,立时便喝彩起来。
顾准还懵着,便被人手忙脚乱地推到前面去。
一同被推到前面的人有三个,顾准,裴则灵,还有一个眉目清和,容止雅致的青年,他蓦然被推了出来,起先也是一脸茫然,其后才是后知后觉的欣喜,却也只是微微翘起了嘴角,见到顾准和裴则灵时,朝他们微微颔首。
顾准这才仰头看去,只见大红色的纸上,她的名字、籍贯和三代写在第三列,往前一列是裴则灵的名字、籍贯和三代,第一列则是那青年的信息。
她快速地扫了一眼,徐迁,字涵白,知道了姓名才好同人打招呼,于是拱手揖了一礼,道:“恭喜。”
徐涵白敛容笑了一笑,回了她一礼:“同喜。”随即又朝着裴则灵拱手揖礼:“恭喜则灵。”
裴则灵双目莹莹,脸上带着笑意回揖道:“涵白兄同喜。”
李知为提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迅速在红榜前窜来窜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圆圆的脸庞上顿时便流光溢彩起来,回首冲顾准和裴则灵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路拨开榜前拥挤的人群窜过来,抓住顾准的两肩猛地摇晃起来:“我中了!我中了,十六名!颂和,则灵,你们看,我是十六名!”
顾准感觉脑浆都要被李知为晃出来了,急忙挣脱了他的魔爪,等她脑子清明过来时,只见周围多出了一群壮汉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脸像青石刻的一样,没有一点表情。
顾准暗道不好,别好不容易走到这步,反倒被榜下捉婿逮走暴露了。
就在这时,裴则明伸手拂去脸侧的柳枝,提步走了过来,那群壮汉像铁柱子似的矗着一动不动。他微微掀了眼帘看向不远处,马车旁边中年人立马扬起手来挥了一挥,那群壮汉得了主家的令,便立刻退了下去。
裴则灵愣了一愣,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过来了,向他揖了一礼,唤道:“大哥。”
余下三人也向他揖礼,他倒是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主家正是顺天府通判李知梧,同朝为官,他又是下级,见了面不上来打声招呼似乎不太妥当。于是李知梧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朝裴则明拱手揖了一礼:“裴大人今日也得闲来看揭榜。”
裴则明点了点头,淡淡嗯了一声。
李知梧见他不搭腔,心道不好,没想到顾准这个香饽饽已经被裴家预定了。虽然早前就知道顾准和裴则灵走得近,本以为只是关系好的同年,忘了裴则灵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一时大意没想到这层,要是真把人掳上车,那就把裴家给得罪了。
幸好没铸成大错,于是李知梧抹了一把虚汗,继而笑嘻嘻地同剩下几人打招呼,跟徐涵白打招呼时甚至也揖了一礼。
贡院门口那群官员见状,也纷纷过来向裴则明道喜。他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别人来道喜,他就带着裴则灵向别人道谢。
只是那些官员向裴家兄弟道完喜后,还向徐涵白道喜,语气更诚挚,几个官阶低的官员见了他甚至还揖礼,到了顾准和李知为面前就只淡淡一笑,说声恭喜,清傲得跟方才判若两人。
顾准一时奇怪,就算徐涵白是会元,但还未通过殿试,也没有正经功名,没有在职官员见了面竟要向他揖礼的道理,于是偷偷回头扫了一眼红榜,不由得吃惊。
徐涵白姓名后赫然写着,旧历八年生,年十九,平京灵渠县人。父吏部侍郎徐仲谦,长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徐进,长姐的名讳虽然没有写上去,但大梁无人不知。
景宁帝的皇后,徐迎。
晴天的风暖,吹落枝头杏花如雪。
徐迎刚进养心门,穿过了木影壁,没走多远就看见御前当差的何瑞贤抱着一大摞折子要进东暖阁,微微抬了抬手,和煦问道:“皇上在忙么?”
何瑞贤正待要行礼,但怀里抱着东西,腾不出手来行个囫囵礼,正急得满头大汗。
徐迎挥了挥手,这是免了他的礼。
何瑞贤低头回话:“礼部来人把贡士名单递上来,皇上正在里面瞧呢。”
徐迎听了这话,微微垂了眼眸,徐涵白刚刚中了会元,徐家正在浪尖头上,这程子不好凑上去,便微微笑了一笑:“既然皇上在忙,本宫就不便打扰了。本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不必告知御前本宫来过。”
这才说完,孙德秀便从里面出来了,笑嘻嘻地给徐迎行礼,说道:“皇上在里头说听见娘娘的声音,打发奴才出来瞧瞧。奴才本来还不信呢,出来一瞧,嘿,果真是娘娘。”
太监都是这样,见缝插针地巴结,一张嘴就能把活人骗死,把死人哄活了。徐迎倒真没认为是景宁帝听见了她的声音,特地叫人出来问一趟,只怕是她刚迈进乾清宫的大门,里头守着的冯贯便知道了。
她听了这话,也不说什么,只是和煦地瞧着孙德秀,抬手叫了声起。
孙德秀眉开眼笑道:“皇上请您进去呢。”
徐迎愣了愣,还是提步进去了,刚走进连廊,便看见冯贯正立在东暖阁的门槛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口角含笑道:“给娘娘道喜了。”
徐迎略微不自在地向他欠了欠身。
先前太后临朝听政时,不便直接和前朝的内阁大臣接触,有事便交付与太监,再由太监交给内阁。内阁有事,也同样送给太监,再由太监转递到后宫来呈与太后。这样一来,太监就慢慢地弄了权。
冯贯是太后身边最得脸的太监,内阁送上来的一切奏章、条旨和票拟[1]都要经他的手呈与太后,太后的批红也是由他亲手递出来给内阁,当时大梁朝内的大小政事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景宁帝亲政后,虽然再也不需要冯贯来做筏子和大臣沟通交流,太后却让他领了乾清宫掌事总管的位置,兼领禁军监军的职务。冯贯便如参天大树似的笼罩在乾清宫的头顶,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冯贯嘴角噙着笑,上前一步替她把门轻推开,暖阁里点了沉水香,烟雾如流水一般从镂空的香炉里缓缓流出来,盘踞在花样繁复的炉顶盖上,再慢慢倾泻下来。
和煦的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静静地铺陈在案头,景宁帝就坐在书案后面低垂着眉眼读奏章,听见门响,这才抬起头来,朝她微笑道:“皇后来了。”
案前立着的两位官员立刻朝她郑重下拜。
徐迎缓步走进去,敛衽行了一礼:“皇上在忙政事,不如妾先回避。”
景宁帝轻牵了一下唇角,他近年来不常笑,只有对着亲近的人脸上才能多点笑意,他抬了抬手,让徐迎起身,顺道把两位官员叫起来,又抬手要她走近点。
徐迎走到案头去,景宁帝把礼部刚刚呈上来的贡士名单递到她面前,温煦笑道:“你看一看,涵白可是头筹,中了会元呢。”
景宁帝这一举动把徐迎吓了一跳,立在下首的两名礼部官员正面面相觑着,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她就先敛衽拜下去了:“妾不敢。”
景宁帝笑了笑,亲自扶她起来:“无妨,一份名单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景宁帝都这么发话了,徐迎不好再推辞驳了他的面子,只好接过来匆匆一览,景宁帝叫她看,她倒真不敢细看,只是从头到尾粗略扫了一眼便交还。
景宁帝又说要给徐涵白赏赐,徐迎婉拒道:“从前的贡元都没得到恩赏,若是单为涵白开了这个先例,反倒不好。他能拔得头筹,陛下为他高兴,妾心中不胜感激,但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吧。”说着又要拜下去。
景宁帝见了,便立刻抬手阻止了她,执起她的双手朝两位官员笑道:“皇后一向稳重节俭,朕平日里得到些小玩意拿来讨她开心,反挨了她一顿说。今日难得有这样的喜事,想给妻弟点赏赐,她反倒给朕撅回来了。”
徐迎微笑着垂了眼眸,景宁帝这么说,不过是成全她的贤名,更重要的是宣扬帝后恩爱和谐。一声“妻弟”,好不亲昵。
礼部两名官员自然知意,齐齐下拜说了几句对皇后的赞语,便道了告退,只待出了宫便要将这桩美事好好宣扬一番。
景宁帝待两位官员走了后,这才想起来问道:“皇后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徐迎微微一愣,微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早上太医院来禀,说静妃已经大好了,妾就去长乐宫瞧了静妃,人已经精神起来了。出了长乐宫,想着离乾清宫近,便来瞧瞧皇上。”
景宁帝这会儿的笑意才达到眼底,犹似不放心地追问道:“太医怎么说的?”
徐迎见他一瞬时便高兴了起来,心里有点失落,很快又端庄地微笑道:“太医说无碍了,妾在长乐宫坐了半天也没听见静妃咳嗽,想来还是她家里送来的枇杷膏管用。”
景宁帝笑了一笑,将方才她放在案头的贡生名单收了起来,道:“殿试传胪时,你也来瞧瞧。”
徐迎微微一愣,心中一动,但还是垂首拒道:“妾不敢。”
景宁帝笑了一笑,“无妨,就在华盖殿外看一看,待恩荣宴结束,你也见见家里人。”
徐迎的眼角渐渐有了湿意,又怕在御前失仪,便只好敛衽拜下去谢恩。
徐迎出了东暖阁时,冯贯亲自送出了养心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红墙后,孙德秀才说道:“看来咱们皇上还是颇爱重皇后的。”
冯贯淡哂道:“京郊建骠骑营的事儿,怎么样了?”
孙德秀自然知道冯贯最上心的就是这事,特意嘱咐人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得来禀,于是回话道:“还僵着呢。”
冯贯微眯了眼,眼睛细得像刀子在眉毛下刻的两条缝,景宁帝给了皇后这么大的体面,卖了徐仲谦这么大的面子,徐仲谦还不得撺掇旧臣那帮老家伙再添把火。
他扫了一眼孙德秀,眼神显得高深莫测,长吁了一口气道:“你呀,还欠火候。”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