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位贡生纳卷完毕后,受卷官将试卷收齐后便交给弥封官,弥封官将试卷上的贡生姓名、籍贯及三代等信息弥封后便交给掌卷官,由掌卷官转送至东阁给读卷官及阁臣详定高下,区分出二、三甲进士试卷,并推选出向景宁帝进读的一甲进士卷。
初一殿试,初四就要传胪,中间只有两天的时间阅卷和读卷。读卷官及阁臣于初二一早便开始阅卷,夜间也宿在东阁的值房,初三一早起来又接着阅卷,直到中午才阅完一百二十篇策文,从中选出十篇文章准备拿到文华殿向景宁帝进呈,其余四十篇定为上一等,判为二甲,最后剩下的七十篇定为次二等,判为三甲。
礼部尚书章弘典将挑选出来的十篇策文拢在一处,在案桌上触整齐了,数了一数,正正好好的十份,这才递给翁识舟过目,说道:“是这十份吧?”
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周邦佶接过后翻了一翻,确定无误后,又转呈给豫王过目。
豫王接过后,略略翻了一翻,抬首问道:“方才那篇诸位都说不错,怎么不在这里面?”
章弘典一头雾水地问道:“殿下说的哪一篇?”
豫王将手里的试卷放在案桌上,回道:“提议与奚丹互市,用丝帛、茶叶和粮食去交换奚丹的马匹的那篇。”
章弘典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答道:“原预备着放进来的,翁大人又给剔出去,挪到上一等了。”
“哦?”豫王目光平静地看向翁识舟,“这是为何?”
翁识舟心头一沉,扯了扯嘴角,道:“此人的初衷是好的,但想法有些激进,下官以为并不可取。”
豫王思索了片刻,斟酌道:“两国定下盟约,建立互市,既可使边境百姓免遭离乱之苦,又能壮大我军骑兵。此乃上策,何来激进之说?”
翁识舟肃然道:“殿下守境多年,岂不知奚丹一向狡诈?先帝朝时,大梁便与奚丹签订和平盟约,奚丹未达约定年限就对我朝频频用兵,才致使边境又陷入离乱将近十余载。与此等毫无信誉的国家建立互市,只会让他们乘机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蹬鼻子上脸,占尽大梁的便宜。”
翁识舟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况且,此人后面提到的税务改革之法过于激进了。皇亲国戚庞多,朝廷恩荫无节,财政难以为继,州府下面地主豪强,侵占民田,但突然要收回宗室余田,清仗土地,再行登记造册,又谈何容易?”
豫王淡哂,转头看向其余几位阁臣,平心气和地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东阁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豫王有意无意地落在缄默不言的唐维周身上。
唐维周状似无意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那张试卷他看到第一眼就知道是顾准的,她那笔字承袭了其父一贯的风格,清隽劲瘦,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看来在乔鹤南那里是学到了真本事,没学她老师鬼画符一般的画技,策文写得像模像样。
他无动于衷地放下了茶杯,实在是让豫王失望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准还太年轻,他并不想让她太出风头。
良久,刻漏房来报已到午时,周邦佶才道:“殿下若是觉得不错,便一同拿上。反正多一张不多,少一张也不少,全都交由皇上定夺。”
这位天字一号的枢臣都发话了,于是翁识舟也不便再说什么。
章弘典便从上一等的试卷中翻出顾准的试卷,一并整理好后才递给周邦佶,于是担任读卷官的周邦佶和豫王带着遴选出来的十一篇策文去往文华殿给景宁帝定夺前三甲。
东阁位于左顺门的南庑房,外庑有走廊,廊道的东北斜对着文华殿,从廊道下来走几十步路就是左顺门。
春日的阳光一贯温煦,即便是午时也不燥热,照在身上柔软又暖和。
周邦佶和豫王从廊道上下来,正待穿过左顺门内的广场去往文华殿,左顺门外的御道上忽然传来击掌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左顺门外进来一辆乘舆,是太后来了。
周邦佶和豫王对视一眼,不知太后为何驾幸左顺门,但还是立在一旁,等待太后的乘舆缓缓靠近,这才在舆前郑重下拜。
两名随行的侍女轻轻拨开重重绣帘,乘舆上的宝座折射着太阳的光辉,太后端坐其上,目光平稳地望向前方,轻轻抬手叫了一声起,其后竟朝着文华殿去了。
周邦佶和豫王谢恩站起来,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太后这是打算去文华殿听读卷。他们等太后的乘舆停在文华殿门口,太后下了辇走进文华殿,这才抬步走进文华殿。
景宁帝午时便先到了文华殿,正端坐于殿内的宝座上,其后设有幄次,太后正端坐于垂帘之后。
豫王抬眼觑了觑景宁帝的脸色,他对太后的突然来访颇为意外,此刻面色稍有些不豫,但见到他们二人进来时,嘴角还是噙着一丝笑:“皇叔和老先生来了。”
周邦佶乃三朝耆臣,历侍永昌、至道、景宁三位皇帝,曾三度入内阁,宦海沉浮三十多年。景宁六年之后,满朝文武中属他资历最深厚,地位最尊崇,享受的待遇自然最高,连景宁帝也称呼他一声“老先生”。
周邦佶和豫王行了拜礼,景宁帝抬了抬手,对身旁的冯贯说道:“赐座。”
冯贯垂首应道:“是。”然后便对着立侍在下首的孙德秀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内侍立刻把准备好的椅子搬上来。
豫王原以为周邦佶会对太后的突然来访有微词,未曾想他竟揖礼谢恩后,将试卷转递给内侍呈上去给景宁帝过目,其后便掀袍就坐。
景宁帝见周邦佶不开口,又将目光转向豫王,豫王楞了一愣,也回避了景宁帝的目光,掀袍就坐。景宁帝只好接过内侍呈上来的试卷,摊在案桌上仔细阅读起来。整个大殿一时陷入了静谧中,只余景宁帝翻动纸张的声响掠过耳畔。
景宁帝阅毕后,向着珠帘后说道:“请母后过目。”
珠帘后的太后轻轻颔首,景宁帝朝冯贯招了招手,冯贯立刻上前来接过试卷,捧传于帘后呈递给太后阅览。
孙德秀指挥着两个小内侍搬了一张案几过来,珠帘一阵乱响后又重新归于平静,太后就着案几细细地翻阅着十一份试卷,半晌过后方才抬起头来。
景宁帝忙问道:“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挥了挥手:“这三张写得不错。”说罢,冯贯捧着三张试卷从珠帘后出来,转呈于景宁帝。
景宁帝翻开略略扫了一眼,略有些失望,他放缓了语气说道:“母后,儿臣以为还有一张也写得不错。”
“哦?”太后微微仰首,问道:“哪一张?”
“提到税务改革的那张。”景宁帝顿了顿,接着说道:“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1]。”
太后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想法听起来不错,但实施起来难度太大。”
大梁对于赋税主要有两种籍册,一种是黄册,一种是鱼鳞册。黄册以户为主,除了登记人口方便征役,还会将每户买卖田地等详细登记在册,百姓一旦买卖田地或者搬家移居便要重新造册登记,实在麻烦。长此以往,积久弊生,自然有人想法将新增的土地挪移为原来的土地,以此来逃避田赋。
鱼鳞册则以土田为主,登记田地的主人是谁。人户纵然流动,田地则一定不移。然而,田地纵然是准确的,但鱼鳞册上登记的业主一片混乱,则依然可以混淆视听,说到底还是一笔糊涂账。
这策论中的想法要想实施起来,第一步就是要将全国各地每一户下的土地重新清仗,再登记造册。
且不说大梁国土广袤,清仗起来起码要半年时间。最为主要的是,这些年外戚和宦官掌权,操纵朝政,为了迎合爱财的权臣,各州府的地主豪强,勾结官府,侵占农田,并运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来逃避赋税。
若想彻底改弦更张,只有从清仗土地入手。
此时外面正是正午,日头高悬在正中央,由于文华殿的殿堂过于深了,外面和煦的春阳只投射到殿门口的两块金砖上,反射在景宁帝的案头。
景宁帝的侧脸在那道天光里显得有些冷,头微垂着。
隔着重重珠帘,有些不太看得清太后的脸色,她缓缓说道:“拆弥封吧。”
冯贯将前三甲的试卷转递给周邦佶,又将剩下的八份试卷转递给豫王,孙德秀走出殿外招了招手,便有内侍拿着提前备好的笔、墨、砚台及黄榜进来,另有内侍抬着案桌放至周邦佶面前。
太后看着景宁帝,神情没有什么变化,“那篇皇上若觉得不错,不如就放到二甲第一吧。”
这是太后往后退了一步,景宁帝的脸色稍霁,回道:“全凭母后安排。”
于是周邦佶将那张试卷的弥封拆开,脸上流露出些许惊讶,正等着填写黄榜的豫王见他迟迟不动,不由得抬目望去,却在这时听周邦佶念道:“顾准,贯蜀州青城县民籍,字颂和,年十七;曾祖世德;祖成;父中行,母王氏;乡试第一名,会试第三名。”
念毕,殿中其余人也稍微流露出惊讶,太后幽幽叹道:“还真是少年英才。”
上一位这么横空出世的少年英才,还是景宁九年的状元裴晛。同样是十七岁,仿若沽了细雪的明珠,无论光线从何处投下,都将折射出不一样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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