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荣宴于次日中午在礼部举行,礼部选了一处空旷的大殿,殿外春光正好,软风新柳,庭院中种着两棵垂枝海棠,长得比屋顶还高,繁花如云似雪地堆砌在枝头。
此时还未开宴,大多数官员们还未来齐,进士们便先聚在一处说话,将来同朝为官,彼此好歹得先认个熟脸,再结交几个潜力股,若是将来入了内阁,也好叫人提携提携。
裴则灵和徐涵白自不必说,去如厕都有人半路杀出来截人,一甲三人身边也是围了许多人,以及昨天因为“佳人赠扇”在平京出了一次名的顾准。
听说这事都传到了景宁帝那里,他起先是笑了,想起来平京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又问顾准到底是被哪家给捉走了。因为当时是在静妃的长乐宫里,内侍不好搬弄裴家的口舌,只好说还没定下来。
未曾想,景宁帝倒先问起裴映:“朕记得,你有个从妹,现在还待字闺中吧?”
裴映笑了一笑:“暖暖还小呢,家里想再留两年。”
景宁帝略思忖了一下,道:“也是,顾准也还年轻,才十七呢,缓两年再说。”
于是,顾准在大内里也出了名,风头一时比状元杨集英还盛,诸位进士都起哄,开玩笑说她“桃花枝头朵朵开”。
顾准起先听了这玩笑,还怕那群口没遮拦的杀才言语间说了什么对裴家姑娘不好的话惹裴则灵生气,没想到裴则灵仿佛不当一回事,既没生气,也没制止,甚至私下里还取笑她以后得喊他大舅哥了。
顾准哭笑不得,直说万万使不得。
玩笑归玩笑,她从这喧闹的嬉笑中揣度出了一点圣意,景宁帝也许是有要把裴家姑娘许配给她的意思,那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她不就包子张嘴,露馅了么。
顾准打了一个冷噤,找了个借口暂时避开喧闹的人群,去外面透透气。
她从卵石铺就的小径绕到竹丛后面,隔着漏窗可见粉墙黛瓦后的嶙峋假山,阳光铺在玲珑的透石上,她沿着墙走了几步,假山后面倏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这让顾准心里突了一突,她停在漏窗前,没有继续往下走。
只听有人懒散地说道:“让你那么迟才动身,来得比内阁那帮老家伙还晚,眼下只能钻草丛抄近道了。”
唐观说罢,抬手拂去了肩上的落叶。
裴则明走在前面,假山旁的芭蕉青翠欲滴,叶子上还带着没被蒸干的露水,他伸手拂了一拂。蕉叶随着他的动作一偏,露水顺着叶尖倾泻而下,落在他的前襟上,绯红的公袍吸了水瞬间洇成暗红色,他的双眉微微蹙了一下,一抬眸看见顾准竟不知所措地站在漏窗之后。
裴则明显然地愣了一愣,没料到这偏僻的小路上竟还有人,他伸手拂了拂衣襟,随口问道:“不在前殿,来这里做什么?”
唐观在裴则明身后,没看见顾准,听裴则明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正想龇打他两句,待提步绕过了假山,才看见杵在漏窗后的顾准,一时有些庆幸方才没开口,不然就尴尬了。
唐观转眸看了看顾准,恍恍惚惚才认出来她是谁,提醒道:“问你话呢。”
顾准这才回过神来,隔着明明灭灭的漏窗朝他们二人揖了一礼,回道:“前殿太闷,出来透透气。”
前面隐约传来嬉闹声,裴则明顿时了然,前殿也闹不了许久。他提步绕过了竹丛,沿着小径向里面走,经过顾准身侧时,告诫道:“快回去吧,豫王和内阁的诸位大臣马上就到了。”
顾准愣了一愣,向他揖礼道谢,连忙跟在他和唐观身后,步履匆匆地赶回前殿。
果然,豫王和内阁的诸位大臣前脚刚抵达院门,他们才后脚回到前殿,原本纷闹的进士们霎时间便安静了,场面一时谨肃起来,无人再敢喧哗。
待进士们行礼完毕后,豫王和内阁的诸位大臣绕过廊庑前往殿中就坐,廊道中的人连忙闪避,待他们行至殿门口时,裴则明与唐观正出现在柱础下,连忙躬身致礼。
唐维周稍稍错后半步,扫了一眼突然出现的两人,还有两步之外匆匆赶来的顾准,最后将目光落在裴则明身上,沉声问道:“怎么来得这么迟?”
裴则明垂首回道:“将才往刑部去了一趟,录了口供。”
走在队伍前首的翁识舟略顿了一顿,侧目看来,只见裴则明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凝然不动。翁识舟收回目光,如无其事地跨过门槛,先行到殿中就坐。
唐维周默然半晌,其后才说道:“衣服怎么回事?”
裴则明闻言,垂下眼睫道:“不小心沾了水。”
唐维周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瞥了唐观一眼,然后才转身入殿就坐。
唐观一脸无辜且震惊:“他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能混账到往你衣服上泼水?”
裴则明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刀:“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唐观气得七窍生烟:“到底我是亲生,还是你是亲生的?平时厚此薄彼就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计较,这怎么还怀疑我的人品?!”
裴则明风轻云淡地笑了一笑,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一拍,“你的人品确实没有怀疑的价值。”说罢,便提步进殿中去。
唐观看着裴则明施施然的背影,牢骚道:“你别喊他老师了,改口叫爹算了。”
顾准此时已经到达了忍耐极限,听了这话,再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唐观这才想起来身后还站了一个大活人,眉间阴骘顿生,恶狠狠地瞪她一眼,语气已有几分不善:“笑什么!”
他看顾准一脸无辜又无措,将才杵了半天也不吭声,跟个呆瓜似的,唐观长叹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李知为和裴则灵见唐观走了,这才凑上来,问道:“颂和,你方才哪儿去了,找你好半天。”
顾准笑了一笑:“方才去后殿透透气。”
这二人点了点头,见周围的进士已经差不多落座了,便拥着顾准进殿就坐。
豫王在殿上居中就坐,担任殿试读卷官的周邦佶和会试主考官唐维周左右分坐在豫王两侧,其后便是其余的内阁大臣。
恩荣宴因是景宁帝赐宴,再加上文武大臣莅临,故而场面十分气派隆重,但并不轻松。
先是举行簪花仪式,各进士都在冠帽上簪花一枝,头花是用彩绸剪的,其上缀有铜牌,钑了“恩荣宴”三字。惟有状元杨集英的簪花是银制的,饰以翠羽,牌子也是用银抹金,衬得他样貌清秀。
杨集英年纪还不到三十岁,谈吐之间有南音,登科之前,曾是顺天府的知事。这么说起来,他还是李知梧的下级。登科之后,自然身价倍涨,如今李知梧见了他都要揖礼了。
待簪花之后,便正式开宴了。
内侍们先行上菜,每桌上茶食五碟,果子五碟,菜四色,汤三品,点心两碟,酒一瓶。待菜上齐之后,内侍们击掌,将教坊司预备的歌舞唤上来。
于是殿内众人便一边欣赏歌舞,一边举杯饮酒。
无奈顾准对教坊司精心编排的舞蹈不太感兴趣,她酒量浅,并不敢多喝,只顾着闷头吃菜,别人举杯相邀四五次,实在推辞不过去,她才举起酒杯浅浅地抿一口。
唐观冷眼旁观了半天,拿起筷子在餐盘里拨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这菜也不好吃啊。”
裴则明闻言,抬眸望去,顾准正夹起一片笋吃得津津有味,于是也拾起筷子夹了一片,咬了一口便放下了,得出结论:“确实一般。”
唐观想了一想道:“他可能不挑食。”
裴则明闻言,挑眉望去,只见顾准桌子上的餐盘里,只有盛笋片的那一盘比较空,其余的菜也几乎没怎么动,于是道:“他可能只是比较喜欢吃笋。”
顾准并不知道不远处的两人正在百无聊赖地讨论她的胃口,隔壁桌的兄台已经朝她举杯七八次了,她若一次不应实在不好,只好举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心里希望这个宴会快点结束。
端坐在上首的户部尚书陈寿堂侧身向翁识舟靠了一靠,低声道:“那位就是顾准了。”
翁识舟抬眸看去,只见那年轻人脸庞光洁,双眼像水洗过一样透亮敞明。
此人寒门出身,在朝中毫无根基,年纪轻轻又颇有几分才气,实在是个上佳人选。
他微微笑了一笑,伸手端起酒杯向陈寿堂敬酒。
好不容易挨到恩荣宴结束,豫王和内阁的诸位大臣都撤离了,进士们也都相约离席,去别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庆祝一番。
顾准暗自松了一口气,李知为凑上来,揉着肚子低声道:“颂和,我们也去,我方才都没吃饱。”
裴则灵也道:“就我们几人,不喝酒,去吃顿饭就行。”
于是顾准抬眸望去,见稍远处还站着徐涵白。
她忍不住笑了一笑,看来大家都没吃饱。
恰巧这时裴则明和唐观正从里面出来,裴则灵想起方才他在席上也没怎么动筷子,便叫住了他:“大哥,我们正打算去饭馆,大哥要一同去么?”
裴则明正打算拒绝:“你们去吧,我府衙里还有事——”
“裴大人,请留步!”
众人循声望去,御前当差的何瑞贤正跨过院门进来,远远地瞧见了裴则明,怕他要走,连忙出声喊他。
何瑞贤见裴则明停下了脚步,立刻加快步伐走来,待稍至近处,裴则明就率先问道:“何事?”
何瑞贤朝他揖了一礼:“皇上宣传。”
景宁帝传唤,那自然是去不成了。裴则明去不成,唐观也不打算去。他可比这四个年长,若是一同去了,就得由他付钱,于是也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那四人便相约出了礼部,唐观回了大理寺,裴则明便同何瑞贤一道去往禁中。
裴则明到东暖阁时,景宁帝正在研究案桌上的舆图,见裴则明进来,没等他先行礼,就朝他招了招手:“你来看看,选什么地方好。”
裴则明只得先行了一礼,才走上前去。他凝神细看了半晌,伸出食指在舆图上圈了一块地,抬眸道:“臣以为,此处最佳。”
景宁帝缓然笑了一笑:“则明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那块圈地处于平京的东北门封丘门外,北边是中军都督府的六个卫所中的和阳卫大营,南边是滨河的漕运口,只因地多丘陵和硬石,不宜耕种,这才荒了下来。此地虽多山陵,但地势并不高,修建训练的马场还是可堪一试的。
景宁帝将舆图卷起来,随手放置一处,问道:“去过刑部了?”
裴则明默了默,答道:“是。”
景宁帝抬眼看向他:“春闱的事,就这么结了吧。”
风从窗纸上扫过,窗纸长长地呼了一声,那夜陈平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似乎还在裴则明的耳畔隐隐回响,越来越汹涌,直到近乎将他淹没。
他倏然抬起头来:“陛下。”
景宁帝转了转眼眸看他,抬手截住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道:“则明,这笔账朕迟早要讨回来。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
更重要的事。
国库假银的案子还压着呢,殊不知哪天就被掀了出来,污糟糟地裹着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沤了十几年的淤泥,横陈在这青天白日下的升平世道里。
天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将整个室内照得如此明亮,却越发映得冷清,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过了半晌,也不知道这场谈话该如何继续下去。
景宁帝另起了话头:“京郊拟建的骠骑营,你可有人推举?”
裴则明略想了一想,道:“和阳卫的百户,邢宽。”
景宁帝沉吟了一下,恍惚想起此人是陈平出事当夜留在贡院看守的将领,于是眉头蹙了一蹙,并未说话。
裴则明替邢宽辩解道:“邢宽于贡院失火的当夜,多次冲入火场救出了许多被困考生,事后也未曾矜功。”
景宁帝沉吟了一下:“那这也算功过相抵了。”转而又问道:“顾准此人如何?他的策文你看过了吧?”
裴则明没料想到他会问起顾准,略想了想才道:“此人有几分才气,可堪一用。”
景宁帝失笑道:“能得你评一分都了不得,有几分的,岂非凤毛麟角了?”
裴则明连道不敢,他出东暖阁时,日头已经沉了,斜照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远。他行走在狭长的甬道里,东华门就在前面不远处,风从身后刮来,如同无形的重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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