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顾准的任职,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按照惯例,一甲进士直接入翰林院,二甲、三甲的进士要进入诸司进行观政[1]。于是在柳絮纷飞中,各衙门都开始哄抢二甲的前几名。
作为二甲头筹的顾准,同时被都察院和刑部相中,两个衙门都不肯放手,吏部尚书周邦佶头痛不已,干脆写折子递到景宁帝的案头,把自己摘干净了,两边都不得罪。
景宁帝看了折子,为了不厚此薄彼,大手一挥就把顾准这个烫手山芋扔进了三法司[2]中唯一没抢人的大理寺。
刑部眼见顾准进大理寺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转头就去吏部要了徐涵白。都察院因为裴则明已经在部中,不便再要裴则灵,便要了其他人。吏部喜滋滋地把裴则灵留了下来,李知为则被分到了顺天府。
各位进士的去处最终在平京飘扬的柳絮中尘埃落定。
因为清水巷在外城,离朝廷诸司办公的地方实在太远,来往多有不便,顾准与李知为便花了大价钱在东内城赁了房子,又做起了邻居。
正式入职的第一日,顾准五更天就起身了。
她沿着滨河向西走到观桥,从观桥往北直到皇城根下,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顺天府这些炙手可热的大衙门集中分布在御街两侧,这里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脚下。
三法司的三个衙门挨在一处,刑部因有监狱关押犯人要比都察院和大理寺大一些,稍小一点的都察院和大理寺肩并肩地排列在刑部后面。
顾准站在大理寺的门口,整理罢衣衫,才郑重迈进去。进门绕过了影壁,便是正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抬头从天井里看了看日头,一时诧异,时候已经不算早了。
恰巧从里面出来一个拿着扫帚的老伯,见顾准一副生面孔,又穿着绿袍官服,便向她揖了一礼,问道:“新来的官员吗?”不等她回答,又抬手指了指后面,说道:“都在后面呢。”
顾准连忙向他揖了一礼,提步向后院去,然后着实一惊。
大理寺后院正堂里摆了将近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公文,堆不下的甚至放到了地上,官员们都在伏案奋笔疾书,整个堂上只有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一个瘦瘦高高的官员正抱着一沓公文过来,见顾准舌桥不下地杵在门口,便口角噙着笑问道:“新来的吧?”
顾准点头称是,拱手揖礼道:“下官顾准……”没说完,手里就被塞了一沓公文。
顾准垂头看了看手里凭空多出来的公文,愕然抬起头来。那瘦长的官员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抬手一指:“看见那个豁牙没?拿过去给他。”
不等顾准回头去看,稍远处的一个官员从公文堆里骤然抬起头来,骂道:“你个瘦黄瓜,又叫我豁牙!”
顾准循声看去,只见那人气势汹汹,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里少了个门牙。
那被骂作“瘦黄瓜”的官员也不恼,只伸手推了推顾准,催促道:“快去。”
顾准抱着公文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的过道,将公文送了过去。豁牙官员接过以后,目光顺势往上一抬,扫了顾准一眼,问道:“新来的?”
“是。”顾准点了点头,拱手揖礼道:“下官顾准……”
“今年的进士?”
再一次被打断,顾准也不恼,反倒听他说话漏风,有点好笑,但是也只能忍着,好脾气地点点头。
豁牙官员继续问道:“几甲,第几名?”
顾准回道:“二甲第一名。”
“哟。”豁牙官员终于把头抬起来,却不是冲着顾准,他回过头同后面的人说道:“比你还高一名。”
顾准这才知道豁牙官员身后的书案上,那将近半尺高的一摞公文后面还坐着一人。
那人闻言,抬起头来平静地打量了顾准一眼,道:“怎么瘦得跟鸡仔儿似的,搬得动公文么。”
这时唐观从外面进来,豁牙官员冲着顾准咧嘴笑出了一口白中带缺的牙,道:“咱们大理寺的二头儿来了。”转而又对着唐观眉开眼笑道:“没了你,咱这大理寺都不转了。”
唐观不客气地在他的后脑勺拍了一掌,揶揄道:“就你话多,门牙掉了都碍不着你,要不另一颗也给敲了?”
官员们见唐观来了,都抽了空隙打招呼,问道:“二头儿来了?”
唐观哭笑不得:“我这么大个活人站在这里,你们看不见么?”
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忙碌中的官员们都默契地停下手头的差事,从门外探出一张圆鼓鼓的豆包脸。苏颂看见唐观站在里面,话都没说就脚底抹油地溜走了。
唐观一边往外走,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几天不见,他怎么长进了那么多。”
众官员都起身来往外走,顾准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
那豁牙官员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吃饭了。”说罢,又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我给你讲讲咱们大理寺的规矩。”
顾准闻言,朝他揖了一礼,然后跟了上去。
豁牙官员往前走了几步,比出一根手指头在顾准眼前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说道:“咱们大理寺的第一宗旨。”
顾准心想,还有第二、第三宗旨?
豁牙官员接着说道:“活得按时干完,饭也得按时吃,少一顿都不行。”
顾准一时啼笑皆非,这算什么宗旨。
豁牙官员见她一脸不以为意:“这么跟你说吧。托唐少卿的福,咱们大理寺可能是整个平京城里面饭最好吃的一个衙门了,连隔壁都察院的裴大人隔三差五也上咱这儿吃。”
顾准跟在豁牙官员的身后迈进大理寺的膳房,一进门就看见两个圆木桶,一桶盛着掺了蜜枣枸杞的二米粥,一桶是加了青菜肉末的白米粥,里面的长桌上摆了三四笼包子和几碟小菜,官员们已经一人一个碗围着长桌吃起来了。
大理寺卿李赟一般是吃过了早饭才来衙署,于是唐观堂而皇之地坐在长桌的主位上,屈指敲着桌子:“又来蹭饭。”
裴则明先顾准一步进膳房,他走到长桌旁边时正巧看见顾准跨进门槛。
看着裴则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顾准骤然想起前几日在他书房里的事情,一时尴尬不已,与他的目光刚才一碰,就快速移开。
裴则明面无表情地掀袍落座,听了唐观的话,侧目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裴大人要二米粥还是白米粥?”苏颂手里拿着盛粥的木勺问道。
唐观瞥了裴则明一眼:“白米粥,他不吃甜口。”
他伸起双手把官服宽大的袖子往下抖了抖,眼看着苏颂端着两碗白米粥过来,在裴则明面前放下一碗,然后端着另一碗走了。
唐观问道:“我的呢?”
苏颂打定了主意不帮他盛粥:“您也没说要什么粥。”
裴则明笑了一笑,不声不响地拿起筷子低头就吃。他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不慢,顾准盛好粥时,他已经喝了小半碗粥。
唐观接过豁牙官员递来的粥,拿起筷子顺手在裴则明的碗沿敲了一下:“粥不顶饱,吃点别的,说你两句还不好意思吃了。哎,那谁,是咱们大理寺新来的。”后半句说的是顾准。
裴则明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荠菜馅的。
长桌上的官员一齐将目光投向顾准,她连忙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揖了一礼:“下官顾准,来大理寺观政的。初来乍到,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顾准对面的官员被她突然站起来一惊,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裴则明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唐观摆了摆手:“坐下坐下,搞那么大阵仗做什么,咱们大理寺又不像别的衙门。”
“是啊,隔壁都察院冷冰冰的,后面刑部阴森森的,三法司里也只有咱们大理寺有点活人气儿。”
豁牙官员刚附和完,才想起来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还坐在上首,一时冷汗涔涔。
众人一时将目光集中在裴则明脸上,而他正端着碗喝粥,只瞧得见碗底。
未几,青花碗后露出一张五官布局得恰如其分的脸,双目蓄雾藏云,仿如天机作色。
顾准一时怔住。
裴则明已经搁下碗筷了。
苏颂问道:“裴大人吃好了么,要不下官帮您添一碗?”
裴则明谢绝道:“不必了。”
唐观酸溜溜地说道:“你怎么不帮我再盛一碗。”
豁牙官员接嘴道:“缺嘴食龙眼——”他故意没说后半句,抬起手肘撞了撞身侧的顾准,把她筷子都撞掉了。
顾准弯腰去桌下拾筷子,一时不察,顺口便接道:“食里袂外。”她的手方才碰到筷子,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异样,再抬起头来时,饭桌上已经笑倒一片了。
裴则明正要抬步跨出膳房,闻言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顾准一脸无措,与他前几日推门进入书房时,一模一样的表情。
裴则明略略垂下了眼睫,回过头继续提步往外走。
众官员也吃得差不多了,相继搁了碗筷回正堂处理公务。顾准正要出膳房,早上那位瘦长的官员走到她身后,拍了一拍顾准的肩头:“知道豁牙为什么讨嫌么?”
顾准愣了一愣,问道:“为什么?”
瘦长官员不假思索道:“噘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全贱在一张嘴上。”他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准:“你可别学他。”
顾准轻轻笑了一笑。
两三日之后,衙署里的人都认全了。豁牙是大理寺丞谢铎,瘦黄瓜是另一位寺丞邱瑞,豆包脸是司务苏颂,二甲第二的进士是寺正许涟。皮肤微黑,下巴阔大,两腮皱纹很深的是大理寺卿李赟。一位少卿胡广回家丁忧了。平日不太讲究,没个正经的是大理寺的另一位少卿大人,唐观。
顾准已经后悔在东内城赁房子了,因为她天天在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累到在值房里倒头就睡,那房子她就休沐时回去住过两天,白白地浪费钱。
繁花如火的石榴树从外面探进大理寺的围墙,夏天的氛围慢慢浓重了起来,顾准就这么在大理寺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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