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剑尊的身体
“前辈!”
楚佛谙看着掌中挣扎着想下来的青年, 笑着给他举得更高。
男人有时和顽皮的孩童没什么区别,举动更是幼稚可笑。
麟岱上不上下不下,又打不过他。挣扎了好一番, 又被男人拍了下屁股,考虑到可能有来往弟子看见二人让他颜面尽失,这才老实,乖巧地攀着楚佛谙的双臂, 两脚悬着不动。
“前辈,我怕高。”
麟岱知道楚佛谙喜欢听什么, 于是放软了调子,黏糊糊地喊他。
楚佛谙心头软得和水一样,将青年向上高高抛起, “呜呼”一声,然后一把搂住。
麟岱下巴磕在了男人肩头,他可不想再飞一次了, 于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许楚佛谙再随便举起他。
怎么回事, 难道是这法子使多了?男人居然对此免疫……
楚佛谙双眼被麟岱的手臂蒙住,也没想着放下他,居然嘻嘻哈哈的抱着麟岱往前走,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脚步急促还走得东倒西歪, 迎面就要撞上那珐琅彩饰的扶阶。
麟岱连忙拍着他的肩膀喊道:“前辈看路!”
楚佛谙重见光明,一声坏笑,抱着青年稳稳地绕过扶阶, 向佛谙殿走去。
“放心, 前辈绝不会摔着你。”
麟岱这才发现他在戏弄自己, 红了耳廓,在男人肩头咬了一下。
可楚佛谙肩头装饰着鹰头护肩,还有银链玉环等物,麟岱“哎呦”一声,舔了舔自己发疼的牙。
楚佛谙爽朗大笑,声音传出好远。幸亏此处没什么人,麟岱的担忧没有发生。
————
支开麟岱时,月亮也挂在了天边,楚佛谙离开寝宫,面见言清。
没见到挂念已久的青年,言清整个人都是副无所谓的样子。见男人推门而入,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随后就平躺在榻上不动了。
楚佛谙:“……”
“起来。”楚佛谙坐下,指了指另一张椅子,示意言清坐上去。
言清哼笑一声,意外地听话,晃晃悠悠地坐起,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椅子边。
他大爷似的跌坐于椅子上,顺手理了下自己干枯的头发,将几根碎毛甩到身后,悠哉悠哉地翘起二郎腿。
楚佛谙挑眉,说道:
“你体内的闭口决我会替你取出来,但接下来,你必须和我说实话。”
言清不置可否,催动符咒,道:
“我并非人族奸细。”
“何需你说,我自然看得清。”楚佛谙见他识相,便接着说:
“我要知道太阿宗内发生了何事,还有,你这身伤是谁造成的。”
言清不答,却伸出手,指了指屋顶。
楚佛谙没有抬头,他看着言清,目光里满是寻味。
什么意思,天罚?
“你这是天罚?”楚佛谙也不掩饰,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
言清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楚佛谙心领神会。
“舌头才是人为拔出的。”
又是点头,言清做抱头状,肩膀颤了颤。
楚佛谙道:“你在怕什么?”
言清不答,楚佛谙便问:
“因何降下天罚?”
言清正欲使用那随语符,忽然惊恐地看向屋顶,随即窝在椅子里缩成一团,疯疯癫癫地抖起来。
他急促地喘着气,像被什么吓到一样,
楚佛谙见他眸光散乱,显得不大正常,于是定住他,凑近观察他的眸子。
引灵气自上而下扫过奇经八脉,正当楚佛谙疑惑皱眉时,眼前形同枯槁的瘦弱男人忽然暴起,空手插穿了他的胸口。
楚佛谙嘴角微颤,鲜红的血滴到衣襟上,又滚落在地。
他冷冷地看着言清,身形丝毫未动,心脏处的血如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淌下。
地上很快就汇聚了一洼血泉,将二人鞋底染红。
“呵、呵呵、呵……”言清满脸疯狂,他张开嘴大笑,发出一种类似于木门被风吹动的声音,继而转动手臂,将楚佛谙胸口的伤撕得更大。
楚佛谙不怒反笑。
“你以为,这样便可伤了本座?”
言清摇头,他咧开嘴,符咒替他说出了那两个字。
“结界。”
楚佛谙握住言清的手臂,硬生生掰断了它。
“蠢货……”
言清见他还没到,先是愣神,随即尝试再一次攻击。
楚佛谙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开口道:
“你想多了,结界有人镇守,不至于倒塌,当然……”
“本座不至于被你这种玩意伤到。”
他一脚踹开言清,胸口的血猛地炸开。楚佛谙草草画了张符,镇在了胸口。
男人被踹出好远,“咚”的一声撞到墙壁才停下来,又在地面滚动几圈,歪着头原地抽搐。
言清偏过头,那符咒被沾了血,已经不能用了。他见符咒未出声,便用口型对楚佛谙说:
“你完了。”
楚佛谙祭出伉侠,随手挽了个剑花。
“你完了,还是先送你一程吧,本尊看着恶心。”
言清嘿嘿笑着,丝毫不怕那柄旷世闻名的宝剑。他挣扎着坐起,无声说道:
“麟岱归我了。”
楚佛谙失去了方寸,伉侠威力无边,剑气海浪般向言清袭去,将本就脆弱的人割裂。
一剑穿心,丝毫不拖泥带水。见言清歪着脑袋倒下,楚佛谙才分神捂住自己的胸口。
这人死到临头还有如此力气,好生奇怪。楚佛谙几乎要以为他是魔族了,可蹲下来左右看看,终究只是个人。
“绵锋,结界如何?”楚佛谙传讯绵锋,问道。
“没事,已经稳住。”
“嗯。”楚佛谙这才放心,忽然,男人眼神一暗,发觉手中的宝剑带血,并未往下滴落。
楚佛谙暗道不好,还未做出反应,便被那剑柄上的血侵入了身体。
他“呃”了一声,瞬间僵在原地。
“主子、主子现在如何?”
绵锋察觉到男人的异样,连忙发问。
楚佛谙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即活动起肩颈,像初次使用这具身体一般,高大的男人甩了甩胳膊,露出个满意的笑。
月光流经安静的夜覆在楚佛谙的脸上,春日将近,这夜风都不似之前寒凉。男人抹了把脸,嘴角一勾,笑容绽放。
这笑容阴森森的,在楚佛谙俊美的脸上显出几分诡异。
“无事。”
他说。
听见男人语气平稳有力,似乎真的没什么事,绵锋这才放心,道:
“南边景色正好,仙尊可走早一些,漳州悬泉花开了,可邀小公子共赏。”
“漳州……悬泉花?”
“嗯。”绵锋乐滋滋的。
“若是担心小公子身体,主子可带他去坛州看看,那里温泉颇多,草药也盛。”
楚佛谙点点头,忽然意识到对面人看不到,于是说:
“好了,你守好结界,本尊还有事。”
传讯被男人掐断,他抖了抖衣袖,又看了眼墙角边言清的尸体。
“可惜了我一张美人皮。”
楚佛谙可惜地摇摇头,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借着床边月光,打量了下自己的手掌。
“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剑尊果真是天生名器……”
“比言清的好得太多了。”
“楚佛谙”低低笑出声来。
没错,言清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正仔细欣赏着楚佛谙的腕骨及手指。
他沾沾自喜,又忽而蹙眉。
言清搜寻不了楚佛谙的记忆,感叹道这人不愧是天机录承认的仙尊,神识之坚韧像是亘古不腐的石磨,怎么都撬不开。
他趁虚而入,也只是短暂地夺取了他的身体而已,连他的法器都无法召唤出。
所幸这人位高权重,身边所侍之人极少,暂且不会被看出来。
这给了言清随心所欲的底气,他又观赏了一番这宛若天赐的手骨,感叹苍天不公,禀赋都尽数给了楚佛谙。
陌生的身体,陌生的气息,言清走动了几下,察觉到到肢体渐渐活络,心脏处疼得厉害。
这楚佛谙倒真是能称一句盖世英雄,胸口处的心脏还在人间东南角维护着四方平安,也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生生挖出自己心脏的。
活人哪能忍受刨心之痛,天下能做到这点的,估计也只有楚佛谙了,言清想。
他休息片刻,抬手将“言清”破碎的身体碾碎,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白日里见到麟岱,言清几乎无法呼吸。
青年被楚佛谙养的太好了,肌骨均匀,面颊红润,锦衣华服拥簇着白净净的一个人。像颗甜美多汁的桃子,令人忍不住凑近了轻嗅。
楚佛谙这厮倒是十分的细心,比鹿鸾山贴切多了。言清高高跃上涅罗宗恢弘建筑的屋顶,纵览整个门派的布局。
很快,他就锁定了涅罗宗中心的那栋“佛谙殿”。
便是此处了,他微微翘了下嘴角,然后闪身出现在了大殿门口。
麟岱已经睡下了,他是凡人之躯,困得早也睡得早。加上楚佛谙要陪他出去历练游玩,为了养精蓄锐,便睡得更早了。
床边沉沉压下人影,麟岱尚在美梦之中,梦见了与楚佛谙在湖边吃螃蟹,丝毫未察觉床边有人。
言清知道自己必然会被麟岱看出端倪,可他忍不住,他一定要来看看。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麟岱的肩膀两侧,目光放肆地描摹青年好看的眉眼。
从浓密英气的剑眉,到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唇。
喉头微微滚动,言清咽了咽口水。
好香、好近,好乖。
第72章 忽然的冷淡
言清恨不得时光就断在这一刻, 可惜,他还有太多事没干完,无法与美人温存。
灯火幽微, 烛光烂漫,男人看着看着就陷了进去。
又是一阵细细的端详,言清忍不住轻吻了一下青年的额头。
早在太阿宗,言清就对这位天赋异禀的小术修充满了兴趣, 只是惧怕鹿鸾山的雷霆手段,一直未敢染指。如今占据了同鹿鸾山一般高的位置, 等他再坐得稳妥些,怎么说也要揽美人入怀,耐心地玩弄戏耍, 一解多年的心痒难耐。
鹿鸾山那人就是个呆子,对这个所谓“莲帝转世”的小徒弟又敬又怕,贪图他乖巧年幼, 又畏惧他人族首领的真身,串通整个太阿宗厌弃他, 欲将他养废,本想着可以成为这可怜孩子的唯一“救赎”,谁知这孩子直接跟人跑了,抱上了和光仙尊的大腿,把他这便宜师傅丢得远远的。
想到这言清就不由得拊掌大笑, 鹿鸾山好生胆小,哪怕麟岱真的是“莲帝”转世,你自他幼时将他收养, 好生调教, 恩威并施, 还怕他不听话?若是他言清捡到了小麟岱,现在他们孩子都生一窝了,哪里有楚佛谙的份。
睡吧,言清想,等我彻底成为楚佛谙,就带你去看悬泉花。
言清悄无声息地离开佛谙殿,往外走去。
他虽唤不出楚佛谙的法器,却还能使用他磅礴的灵力。有了这个,言清几乎都想不到自己会被什么东西阻拦。
还没走几步,他就被只煞面黄土松拦住了去路。那狗正夹着尾巴,满眼凶光地看着他。
言清微微一笑,道:
“琼牙。”
土松前爪刨地,静默一会,说:
“仙……尊?”
这狗是妖兽,与麟岱朝夕相伴,记忆中必然有楚佛谙的模样。舍不得搜麟岱的神魂,还舍不得这畜牲吗?言清向琼牙招招手,道:
“琼牙,过来。”
土松慢吞吞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吊着眼睛盯着他,尾巴始终没有放松。
他眸光闪动,似乎在思索着对策,或者在心中暗自咂摸”楚佛谙”今夜的不对劲。
言清却没给他细想的时间,抬指便锁住了琼牙的脖子。
蠢狗眼前一花,就瞬间落入了眼前人青筋盘曲的大掌中。
言清怕吵醒麟岱,掐着琼牙的脖子生生疾驰了百丈远。
琼牙几乎要昏过去,待他以为自己就要升天时,“楚佛谙”松开了双手,双指抵在他眉间。
琼牙看见了破绽,一扫尾离开原地,扭身以掌击打“楚佛谙。”
他这点修为别说对上楚佛谙,哪怕是对上言清,都不大够看,男人单手弹回,顺势挥下一刀水刃。
琼牙堪堪躲开,肩膀被撕裂了好大一道口子,他捂着伤口,惊疑不定地望着“楚佛谙。”
犹豫半刻,琼牙道:
“你……走火入魔了?”
男人笑出了声,眼前蠢笨的妖兽极大地取悦了他。随着男人低低的笑,琼牙双脚浮软,两眼翻白,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躺倒在地,脸色苍白,唇边青紫,像是溺水一般毫无声息。
男人站在昏迷的巨兽前,微眯着眼,表情满足。
须臾,他睁开眼,舔了舔嘴唇。
这蠢狗的记忆里关于楚佛谙的部分虽不多,但足够细致,他大致了解了这人面对麟岱是怎么个模样,果然同他猜测的那样,谄媚又无赖,好生不要脸。
言清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琼牙因搜魂而痛苦地抽搐着,言清淡淡扫了一眼,片刻后琼牙停了下来,脸色渐渐恢复。
琼牙忽然大口喘着气,劫后逢生一般舒展开身体。
刚才那一番搜查,言清察觉到那个叫“绵锋”的人,似乎追随了楚佛谙好多年,那必定知道楚佛谙所有秘辛。
言清眸子中探出蛇一般危险的光,他遥遥望向沉重的夜色,飞身离开了涅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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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岱起的极早,翻身时,却不见爱人的身影。ČΗƉɈ
大床上只有身着雪白亵衣的麟岱,青年窄细的腕骨横搭在流光锦被上,像枝结着稚嫩花苞的寒梅。他缓缓睁眼,指尖微微动了动。
榻侧冰凉,麟岱伸手一摸,拢了满掌寂寞。他感到有些诧异,楚佛谙往往一定会陪着他起床,从不会让他独自醒来。
麟岱坐在床上,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后脑。
心底空空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琼牙!”他呼唤到。
一尾幼犬从门外颠颠地跑来,将小脑袋搁在麟岱伸出的手心,并舔了下他的手腕。
麟岱摩挲着他下巴上的绒毛,问道:
“前辈人呢?”
琼牙歪着脑袋,表情木讷,须臾,道:
“不知……”
麟岱皱眉,“可看见他往哪里去了?”
琼牙仍是那副呆呆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看见。”
麟岱更是心中不安,起身迅速换衣,抱着琼牙出殿门。
迎面碰上一个涅罗宗弟子,瞧着比麟岱还急几分,展臂拦住麟岱,道:
“仙君留步,仙君留步!”
麟岱愣住了,反应过来后,问道:“何事?”
那弟子急急地行了个礼,道:
“今早仙尊传令,让仙君留在殿中,不得外出。”
麟岱的表情僵在了脸上,缓了好一会,他才挥挥手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又是一礼,那弟子盯着他回殿,才徐徐离开。
麟岱毫不犹豫地催动了含灵宝玉。
楚佛谙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想着独自承担,不告诉他。以楚佛谙的性子,昨日提出了共游人间,今日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会食言。
麟岱的心不由的揪作一团,他倚在门边,焦急地呼唤楚佛谙。
良久,当麟岱几乎要按奈不住自己夺门而出时,宝玉那边终于有了反应。
很稀罕,男人并没有立刻唤他“小麟岱”,而是静默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前辈,你在哪?你怎么样了?”
顾不得心头泛起的异样,麟岱更在乎楚佛谙的安危。
“无事,小麟岱,我在天机阁着手解决言清之事。”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话语,麟岱如蒙大赦,绷紧到几乎要断掉的心弦微微松动,他喘了口气,一滴冷汗顺着发梢滴落,砸在鞋面上。
麟岱继续说。“吓死我了,前辈把言清带走了吗?”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说道:
“嗯,早上提走的,怕打扰你,便没有同你说。”
“这样啊……”
麟岱喃喃道,明明已经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可麟岱意外的还是不安心,他想见见男人。
于是他说:
“前辈什么时候回来,我……”
“本尊还有事,你先去吃饭。”
传讯被掐断了,随着男人刚才那句短促的话。麟岱还没说完的“我好想你”挂在嘴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楚佛谙兴许是太忙了,他在天机阁,那么多事务要处理,还有那么多人要应付,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理应体谅他才是。
这些麟岱都懂,他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及冠之后更是如此。他默默安慰着自己,眼泪却莫名其妙掉了下来。
他看向桌上的方镜,镜中是自己红着眼尾泪水欲坠不坠的模样,微微张着嘴,表情还带着没缓和下来的不可置信。
他被惯坏了,楚佛谙几乎百依百顺,没让他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只是有事掐断了传讯,就让他生出了矫情又恶心的酸涩感。
“看看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麟岱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多大的人了,因为这点小事就哭哭啼啼。”麟岱一边擦泪,一边走向楚佛谙的书房。
抽出一册古籍,摊在桌上开始翻阅。
“有时间哭,不如想想如何提升丹术,大敌当前之事,也好过束手无策。”
麟岱喃喃自语,就像小时候在涅罗宗修炼时一样。
他低下头,看了没两页,又满脸恼意地推开了古卷。
他袖子里还藏着《潭州风物志》呢,本来应该赖在男人怀里,两人轻声讨论着先去何处,看什么花,饮什么酒,现在却成了麟岱一个人的幻想。
他皱眉,将这装帧精致的小册子收进了乾坤袋里,深深地压在底部。
爱人肩负天下生死不定,他一介废人,岂能贪生怕死出世图个清静快活。
不知何时起,麟岱对“活着”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观,或许是看见那威武血腥的人魔结界,又或许是楚佛谙眉间的一抹疲态,他已经从最初的毫不在意,到现在的牵挂颇多。
提笔挥洒间,那册烂熟于心的《灵丹录》就被他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
这几月,他闲暇时刻几乎研读完了世间所有丹方秘籍,颇有感悟。原准备等二人外出游历安顿后,再结合各地水土气候慢慢整理出来,现在一看,游历不知得推迟到什么时候。那不如直接整理成册,后续再做补充。
哪怕不能使他丹修成圣,也能为后世留下一份详实可靠的典籍。后世之人炼丹,便不会同他们一样手足无措。
麟岱渐渐忘却了方才被楚佛谙掐断传讯的委屈情绪,投入《灵丹录·绪》的编撰之中。
反正楚佛谙再忙都会回来陪他用晚饭的,晚些再问他也不迟。
第73章 放过你
麟岱本是想着晚些, 却不想,这一晚就晚了一整天。
次日天微微亮,楚佛谙还是没有归来。
可以说自二人在此处定情后, 从没有分别的这样久。偏偏天又下了大雨,外头阴沉沉的,麟岱敞着衣襟,坐在床榻上发呆。
案上整齐堆叠着他昨日撰写的丹录, 名贵的淮州白果纸,砌得已有半寸厚。
越过木案, 是他昨夜张望了不知多少次的琉璃花窗。
一点用都没有。
麟岱目力不及从前,已经看不清雨丝落下的痕迹。他只能瞧着连绵急促的银丝,冒冒失失砸在涅罗宗嵌着雕花彩砖的地上, 激起一阵挠人心弦的噼里啪啦声。
不知哪个闲人在殿外种了芭蕉,风雨之下更是潇潇,无端催人恼。麟岱攥紧锦被, 感到早春的寒意一点一点侵入了身体,舔舐着他的筋骨乃至灵魂。
好矫情啊, 他想,怎么会有成年男子因一点雨就心头酸涩,眼眶潮湿呢?
前辈果然把他惯坏了,惯得他像块脆弱的大豆腐。
又是一阵冷风,雨点斜斜地击打在窗上。麟岱不知为什么吓了一跳, 随即像受惊的猫一般猛地扎进被子里。
含灵宝玉原本躺在枕侧,被他一晃,旋即掉到了地上。
麟岱将它握在掌心, 踌躇了一夜, 硬是没有催动。
他比湖底神经质的小虾还要敏感, 被拒绝一次,就要缓好久才能做出下一步动作。
这一夜半梦半醒实在痛苦,尤其是夜半风吹树梢,影影绰绰,他以为是爱人归来,侧耳听了好一会,却是廊前冷清,无人应答。
那种失落,比麟岱独自留在魔界深渊还要铭心刻骨。
麟岱催促自己闭眼休息,免得楚佛谙回来见他面色不佳,又要担心。
他闭着眼睛,反复默诵清心诀,一遍两遍,两遍三遍。
七遍过后,麟岱疲惫地睁开眼。
他感到床边被角被人轻轻扯住,便道:
“琼牙,别闹。”
两息过来,麟岱猛地回头,不由得喜笑颜开。
“前辈,你何时回来的?”
他掀开锦被,正准备环抱住男人,忽然想起昨日男人那句生冷的“本尊还有事”。
这句“本尊”给麟岱一棒子,让他因风月情爱而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起来,想起了某些重要的事。
比如两人的立场,年纪,阶级的差异,与身份的尊卑。
麟岱猛地停了手,他有些不自然的转转手臂,乖巧地将双手置于身前。
“我……我……”
他像是被糊住了嗓子,吞吞吐吐,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楚佛谙微微一笑,眼眸格外的亮,仿佛一整日的忙碌并未为其增加丝毫的疲惫,反而使他容光焕发,眼神中透出隐隐的兴奋。
麟岱没察觉到这丝兴奋,他扭动着双手,头颅低低垂下来。
“我,唉,前辈……昨日是有什么要事吗?为何急急掐断了传讯。”
楚佛谙微微一顿,黑漆漆眼珠自左向右转动一周,思索着道:
“身侧人多,不希望小麟岱的声音叫那群老头子听了去。”
麟岱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懵了一瞬,随即闹了个大红脸。
“前辈,你怎么……”
“好,是本……我不好,冷落了小麟岱,下次不会了,以后去哪都将你带着。”
男人一把搂过青年,熟悉的气息涌入肺腑,麟岱一时也顾不上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他异常珍惜地回拥住楚佛谙,将软白的脸颊埋在了他颈边。
他的双手置于楚佛谙胸前,明显感到随着自己的主动贴近,男人的呼吸骤然急促。
感到脸上添了个潮湿的吻,麟岱笑着闪避,被楚佛谙掐着腰按在床柱上。
一时不察,麟岱被狠狠咬了一口。他捂住脸,疼的皱眉。
麟岱不解地望着楚佛谙,却见男人直接扑来,丝毫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青年以为男人又想和他玩这些小孩的游戏,很配合地挣扎,尝试着推开身上比他高大太多的男人。
两人抱着滚了一圈,麟岱微微发汗,轻轻捶了楚佛谙的肩膀一下,道:
“前辈,我们……还出去吗?”
这句问得小心又试探,楚佛谙停了下来,双手撑开,凌驾在麟岱之上,很认真地盯着他。
两人虽然有过诸多亲密举动,可终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麟岱仍是害羞,被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红着脸颊偏过了头。
这份含羞带怯的顺从简直是引诱人堕落的毒药,言清迷醉地眯着眼,俯下身深深吸了口麟岱的香味。
言清与麟岱相识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勾魂摄博的情态。方才邪火攻心,差点没把持住。
他又含了下那红透了的耳垂,惹得青年微微哆嗦。
虽然搜过了那蠢狗的记忆,知道楚佛谙那厮是脑子有毛病还是生而不举什么的,并没有碰麟岱。但眼前人生涩无措的反应无疑大大取悦了言清,他贴在这具连抚弄都会战栗的年轻躯体上,含着雪白的脸颊肉浅尝辄止。
麟岱不明白这人怎么一会来变得更加粘人了,只为为他此次遭受了危险,差点天人永隔的那种,便由着他动作。
言清含够了,咂摸着嘴摸向青年被揉皱的衣襟。
麟岱只穿了件单衣,被轻轻一拨就露出了大半个肩。言清呼吸灼热地喷洒在他微凉的皮肤上,烫得麟岱瑟缩了一下。
这是……要更进一步的意思?
短暂的慌乱过后,麟岱扶住男人的双臂,心想能不能换个时间。
对于麟岱而言,这还是件严肃的事。
哪怕没有合籍大典,红衣花烛,也该是好天良夜,对饮天地之后。
楚佛谙显然太急了,他咬上了麟岱的肩,深深吮了一口。
麟岱被嵌住腰,吓得向后挪了两寸。
男人一声轻笑,问道:
“怎么。小麟岱不愿意给我?”
麟岱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他抵在楚佛谙耳边,轻轻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可是又不像笑,仿佛是见到什么可爱的小猫小狗时的才展现出的神态。
他拢起麟岱的衣裳,系好细细的腰带,又捏了把青年比从前圆润太多的脸颊。
“这次就放过你。”
第74章 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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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佛谙这几日总是外出, 回来便急着同他亲热。麟岱恰好染了风寒,怕他忧心,草草推拒了。
楚佛谙越是着急, 麟岱便越是忧心。
他的身体不见好,三日过后,楚佛谙似乎耗尽了耐心,同他说话时的语气都变得有些焦躁。
楚佛谙平日里虽然也会忧虑天下苍生, 却从未有过烦躁不安的时刻。麟岱见到他时,永远是从容潇洒的模样。
麟岱感到不对劲, 特地寻了个机会,拦住了想出门的楚佛谙。
男人看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
麟岱松了口气, 想起楚佛谙不告而别,小声道:
“昨日,你何时出去的, 怎么不与我说一声?”
言清眯起眼睛,盯着床铺上犹如初到家的小猫一样好奇而带着些许拘谨的青年, 心情极好地说:
“怎么,我事事你都要过问吗?”
男人是含着笑说的,麟岱听在耳朵里却是另一回事。
他连忙道:“非也,我只是担忧前辈!”
担忧?言清收敛了笑意,唇角逐渐绷紧。
你把我弄晕, 易容成你的模样好逃出涅罗宗,倒丝毫不关心我的处境。
你可知,你那好师尊迁怒于我, 生生折了我一只腕骨……
麟岱感到后脖子一凉, 他望向男人, 窥见了他眸中几许冷意。
麟岱心口咯噔一下,不明白自己怎么触怒了男人。
楚佛谙几乎没对他露出这种神色,麟岱眼眶酸涩,死死咬住下唇。
很奇怪的感觉,从心脏到碎裂的灵根都痛了起来。
琼牙推门而入,正纳罕两人怎么此时还未起床,就看见自己主人眼角微红,十足的委屈模样。
土松低低地吼了一嗓子,就地一滚化为人形,上前一掌扒开楚佛谙,挡在麟岱身前。
小狗才不管来者何人,有什么惊世神通,他看到主人不悦,獠牙就已经露了出来。
麟岱一惊,发觉琼牙竟长高了些,原本乌黑卷曲的长发被削短,只在脑后留了一缕,编成几根细细紧紧的五股辫子。
他忽然发觉,自住进涅罗宗后,他分给琼牙的关注似乎太少了些。连他近来的变化都没在意,更别提他的修为与功课。
麟岱安逸了许久,竟忘却了外头的艰险,还有晦暗不清的未来。
楚佛谙果然太依着他了,如今麟岱只是被冷落了一句,就遍体生凉,颇有些活不下去的意思。
要知道,在他曾经经历的蜚短流长,恶言詈辞前,今日的这点什么都算不上。
楚佛谙是涅罗宗坐镇仙尊,别说是语气不佳,就算抬指将他捻作齑粉,又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呢?
言清被猛地一推,眼神淡漠也厌恶地朝向琼牙,右手逐渐握紧,柔和的水灵力瞬间冰凉,刀子一般从指尖迸溅出来。
麟岱一愣,虽是惊异万分,却仍记得将琼牙摁住,起身护住他。
“前辈……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和琼牙计较……”
麟岱身形虽比从前结实不少,但在高大的楚佛谙面前仍是不够看。他抬起头,执拗地看着楚佛谙。
言清一时发怒,就见这软乎乎的冰美人炸了毛,抬头挺胸地与他对峙,虽然底气不足,说话都有些发虚。但眼神是坚定的,黝黑的眼珠定定地望着他。
就在他以为麟岱要看出些什么时,青年却将眉头一蹙,委屈巴巴地掉了滴泪。
“你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发火的,今日是怎么了?”
言清:“……”
纵使有天大的怒气,此刻也不得不平息了。眼前人在楚佛谙面前几乎换了个灵魂,他从不知道麟岱这样会撒娇,小姑娘似的,同太阿宗里的那个阴沉少年完全不同。
看了好一会,正当言清准备揽住青年柔声安慰时,心口猛地疼了一下。
是人魔结界!言清低声咒骂了一句,来不及说什么,径直走出了佛谙殿。
想到这具身体的特殊性,言清担忧会被麟岱看出异样,出门时朝殿内看了一眼,吩咐道:
“近日我急需修养,你搬去侧殿住。”
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麟岱仍是懵懵的,直到琼牙轻拍他的背替他顺气,才反应过来,深深地喘了口气。
“他说什么?”似乎是难以置信楚佛谙所言,麟岱偏过头,向琼牙求证。
“他说要咱们搬去侧殿。”
琼牙是个死心眼,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麟岱睫毛一颤,眉头拧成了川字。
“主人……”琼牙尝试抚平那川字,却被青年捉住手腕,拍了拍肩。
“嗯?”
“我放在你这里的一缕神魂可还在?”
“在!”琼牙正准备取出来给麟岱看,麟岱将他的手摁下去,道:
“在就好,千万别弄丢了。你替我去看看白羊它们,把它们聚在一处,这几日都不许它们乱跑,知道吗?”
“知道。”琼牙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应答。
他正准备离去,又回头看了麟岱一眼。
“主人,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麟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待琼牙走后,他冷着脸走到两人时常同眠床榻边,开始翻找。
太奇怪了,楚佛谙天性骄傲,从不做以强欺弱之事。他连交友都是师尊那样世上罕见的强者,怎么会同琼牙这只小笨狗一般见识。
况且,楚佛谙向来很宠溺琼牙,几乎比他这个原主人还要疼爱一些。哪怕琼牙张嘴咬他一口,都不见得他会生气。
麟岱翻箱倒柜,冷汗自鬓角淌到下颚。
他有个可怕的想法,一时不敢去推测。
床头有个暗格,麟岱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注意在哪里。楚佛谙睡前总会打开那只暗格,很轻的一下,麟岱睡眼朦胧,也没细看,当是些不重要的东西。
现在,他却发了疯似的寻那只暗格。
慌乱间,麟岱手肘碰到了床柱。咚的一声,那暗格兀自开了。
麟岱唇角微微扬起,伸手进暗格一摸,拿出了个小册子。
他不记得这物件了,凑近眼前一看,上书:
《泽渊起居录》
麟岱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他迅速翻开,查看里面的记录。
楚佛谙事无巨细都记得很清楚,从他初来太阿宗开始,到两人一同去看九色猫,再到他担任丹道讲师,每日饮食连菜谱都一一标上。
有很多零碎的细节,连麟岱自己都忘了,这册子却白纸黑字写得清楚。
麟岱一页页翻着,直到最新的记录。
“三月初三,今日抱了抱泽渊,比从前重几分,甚是喜悦。”
这是五天前的记录了,非常简短,与往日洋洋洒洒的两大页截然不同。像是有什么事被耽搁了,未来得及写全。
麟岱想起了那日楚佛谙的恶作剧,将他举过肩头,嘻嘻哈哈的朝寝殿走。
也就是那夜后的清晨,麟岱醒来,不见爱人的身影……
第75章 求助许宗主
冷汗刷的一下浸透了麟岱的后背, 近日渐暖,已换轻薄春衫,腻腻地贴在汗津津的后背上, 像无礼僭越的触摸,令人毛骨悚然。
麟岱将那小册子放入鹰头戒指中,站起来时眼前发黑,差点没倒在地上。
他扶着床柱, 一边忍受着胸闷气短的痛苦,一边无措地环顾着偌大的佛谙殿。
昔日温柔乡, 不知何时闯来只不要脸的野雀,竟蒙着楚佛谙的皮,做些不知廉耻的勾当。
麟岱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无比黏腻恶心, 他在脖子上挠了几下,企图将这无耻闯入者的气息擦出,可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只留下一串鲜艳的血痕。
麟岱干脆脱了外衫,往身上贴了好几张净身咒。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原地徒劳地打转,手上在抓挠自己,脑子里疯狂地思考着对策。
楚佛谙乃长生境强者,能占据他身体的,怎么也得是魔域里霸据一方的首领。
这种魔头要么早死了, 要么刚从魔界深渊里出来。
那他是如何穿过坚韧不摧的人魔结界的?莫非……他从未被结界阻隔,一直埋伏人间,早早的就盯上了楚佛谙, 伺机而动。
麟岱催促自己冷静, 可越催促, 便越急不可耐。
这样强悍的魔头,麟岱不可能凭自身能力驱逐。眼下只能求救于涅罗宗,求救于许鹏莱。
麟岱一激动,身体内就疼得厉害。在楚佛谙这过了好久的舒服日子,让他越来越不能忍痛了。碎裂的灵根像刺一样扎在体内,麟岱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久违的有心无力。
行至殿门前,麟岱忽然停了下来。
在“楚佛谙”身上他没有感受到一丝魔气,连琼牙这狗鼻子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证明这魔头善于隐藏,到了修士都无法认出的地步。
他人微言轻,如何叫众人相信呢?
正思量间,大殿内的传讯符闪了下,外头传来人声。
“仙尊在否?宗主有请。”
来的恰是时候,无论许鹏莱信不信,麟岱都得去提点一番,免得涅罗宗被这魔头搞散了。
麟岱没想太多,直接拉开了门。
传讯的是个高个的涅罗宗弟子,麟岱有几分眼熟,认得他是宗内的一位年轻监理,叫古承。
古承见了他,悠悠然原地转了个弯,以后背示麟岱。
“古承无意冒犯,请仙君原谅。”
麟岱这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还散着头发。他心急如焚,简单整理了下,转身披了件兔毛披风,便道:
“仙尊不在,还请带我去见宗主。”
古承背对着他,忽然转过了头。
他将麟岱上下打量一番,开口:
“仙君早该说的。”
麟岱:“?”
古承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脸色不复刚才冷淡,溢出些奇怪的神色。他侧过身,替麟岱让出路。
“走吧,我带你您去见宗主。”
麟岱想了想,说:
“能否替我寄封信?”
古承:“仙君请将信给我吧。”
麟岱道:
“请监理稍等。”
言罢,快步走到了木案前。
虽然已经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思考起东西来还是令人疲惫。麟岱展开眼前的白纸,提笔,写下:
“师尊亲启。”
然后将空白的信纸叠好,交予古承。
古承挑眉,却也没说什么。待麟岱跟在他后头往主殿走时,才轻飘飘来了句:
“宗主虽光明磊落,却也不易插手仙尊私事。若是您日后受了委屈,可与我说。”
麟岱满脑子都是该如何让许鹏莱相信楚佛谙换了个芯子的事,心乱如麻,听见古承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愣愣地问出声:
“啊?”
古承道:“仙君不要多想,我并没有那种心思。”
麟岱:“?”
许鹏莱近几日都没见到楚佛谙,接到天机阁的“议和令”时,气得拍碎了自己吃饭的桌子。
议和议和,仙尊又没死,这群人议他娘的和。壮汉正气愤着,被匆匆赶来的麟岱惊得愣在了原地。
他张了张嘴,连忙请麟岱去侧殿更衣。
麟岱上前,直截了当地说:
“许宗主,我有要事相告,望宗主一定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仙尊啥事我不放在心上,我许鹏莱……”
许鹏莱看到麟岱颈上的伤,愣了一瞬,语气忽然弱了下去:
“我许鹏莱锄强扶弱,绝不让麟岱小友在我涅罗宗受半点委屈……”
麟岱摇头,“我所说之事,的确是天方夜谭,宗主不信也罢,但定要多戒备,万不可松懈大意。”
许鹏莱愣了一会,语气坚定。
“仙君请说。”
古承退出,关上殿门。
麟岱深吸一口气。
“楚佛谙被妖魔夺舍了。”
————
言清的野心很大,他压抑了太久,虽然换了具身体后要警惕周围时刻不能松懈,但他是畅快的,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先是疏远了涅罗宗的那个许鹏莱,又去大沧山搜了绵锋的魂,将这位和光仙尊的陈年旧事挖了个底朝天,一番模仿后,言清对他的神色语气乃至走路的姿态都学了个十成十。
抬手垂目,让人觉着就是那位潇洒不羁的剑尊。
“恭送仙尊。”天机阁躬身行礼,送走了楚佛谙。
几人对楚佛谙的转变感到诧异,观察几天后,个个喜上眉梢。
楚佛谙倔了好几年,硬要废人废力实现什么“彻铲魔族”的白日大梦,拉着整个上修界陪他豪赌。他们这把老骨头早就经不住折腾了,只想求个清净快活安度晚年。如今楚佛谙一番新奇态度倒是对了他们的胃口,几人恨不得拉着手转圈圈舞蹈庆祝。
其中一人在这难得的轻松氛围中保持了罕见的清醒,道:
“这仙尊转变几乎是一夜之间,叫人稀罕,莫非……”
另一人白了他一眼,说道:
“怎么,他还能被人夺了舍不成?”
听闻此话,几人一同笑出了声。
“我宁愿相信太阿宗那位骨珑被人夺舍,都不信这位会被夺舍。”
“什么妖魔听了他的名都就地化了,谁敢来夺他的舍?”
“齐兄啊齐兄,你这是人老了,脑子还活着,想得比那十三四岁的小儿还天真。”
“怎么不可能?”那人被拂了面子,反问道:
“若是那上古大魔,就是当年差点夺了莲帝性命的那几位,对上楚佛谙,难道没个七八分胜算吗?”
“那几分死的死,伤的伤,又过去了好几百年,早就不在六界之中了。”
那人说不过他们,愤愤一拍掌。
“罢了,不与你们费口舌,回去看我那金雀吐花去了。”
“哎呀呀,你这人……”
言清快马加鞭回到了涅罗宗,推开殿门,发觉麟岱不在,转而步入侧殿,亦空无一人。
他的脸色阴沉,踢翻了脚边的矮凳。
楚佛谙当然不会这样做,可言清不是什么好人,那需要守着“君子慎独”的鬼话过一辈子。
这是几天来,麟岱头一次没有在殿内乖乖等他。
言清将后牙咬得咯咯响,他召来涅罗宗弟子,得知麟岱的去处后,便消失在了殿内。
转头,他来到了许鹏莱的住处。还未走近,便看见那平日里乖的不能再乖的美人,竟被个高大男子扶着,挨在他身边,十分依赖他的模样。
心头无名火起,言清勾指,学着楚佛谙的模样将灵力凝成一股细绳,准备绑住那男子。忽然想到麟岱被那齐缘书欺辱时,楚佛谙那毁天灭地的架势。
要杀了这人吗?
还是留他一命?
楚佛谙,你会怎么做来着?
思量间,他听见麟岱清楚地喊到:
“许宗主,你定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那高个男子则劝阻他。
“仙君请回吧,宗主会为你做主的。”
麟岱仍是头晕,许鹏莱那副完全不相信甚至有点想笑的模样刺痛了他,叫他当场呕出了一口血。
壮汉吓得手足无措,让古承送他回佛谙殿,自己则要赶去百毒谷请医修圣手出面。
麟岱这身体是神仙来了都没用,他反复强调楚佛谙别人顶替。可许鹏莱就是不信他,忙着召长老、备药、请圣手,就是不听麟岱的话。
麟岱有些绝望,许鹏莱都不信他,那上修界就不会有人再信任他了。
他推开古承搀扶的手臂,然后扭头,见到了灵气已满出化为实质的“楚佛谙”。
他望了眼那顷刻间能扭断魔族的大掌,想到,若“楚佛谙”假借他的名义残杀人间修士,那他麟岱……岂不是不得好死?
何止是不得好死,简直含恨九泉。
麟岱快步走近,拉住“楚佛谙”的袖子。
言清没想到麟岱在外人面前也是如此热情,心头一颤,灵气消散。
“你去哪了啊?”
说完,还踩了楚佛谙一脚。
这脚麟岱很用力,言清被搞迷糊了,可怀中人实在惹人怜爱,于是他托起麟岱的手,道:
“去了趟天机阁,怎么,想我了?”
麟岱埋在楚佛谙胸口,期盼着古承赶紧离开。
天不遂人愿,古承没有离开,还来了句:
“见过和光仙尊。”
麟岱抬起头,望向这人。
古承的眼中竟含着几分怜悯,就在麟岱以为他已经懂得自己的意思时,这人躬身道:
“仙尊喜得佳侣,应当珍惜才是。”
麟岱叹了口气,果然没明白。
“楚佛谙”微微勾唇,“不劳监理费心,告辞。”
麟岱掌心微微发汗,这假货演得太像了,连细小的表情都与楚佛谙如出一辙。
这该如何是好……
第76章 差点被淹死
和他回去后, 自己还可能活着出来吗?
麟岱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动作很小,还是被“楚佛谙”察觉到了。他低下头与麟岱对视, 眼神中泛着幽幽的暗光。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掌盖住麟岱脖子上渗着血珠子的伤痕,男人语气诡异。
“都怪我不好,弄疼小麟岱了。”
麟岱眼尾一挑。
他太紧张了,竟主动露出了破绽。
“我不小心弄伤的, 不怪前辈。”
“是吗?麟岱骗人,昨夜还不是这样的。”
正当麟岱不知该如何回应时, 许鹏莱匆匆赶了过来。
有他在此,这魔物再怎么张狂也不至于就地要了他的命。麟岱松了口气,紧接着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因为许鹏莱说道:
“仙尊, 还请进屋细谈。”
这是丝毫没把他说的当真,麟岱急了,一把扯住“楚佛谙”的袖子。
“我身体不适, 前辈陪我回去。”
许鹏莱对这魔物压根就不设防,若他偷袭, 许鹏莱说不定就折在这了。
壮汉“呀”了一声,道:
“我就知道仙君身体没这么容易能好,您等着,我已向百毒谷圣手传讯,明日清晨便来为仙君调理身子。”
麟岱仍拽着“楚佛谙”不放。
“不, 我就要前辈陪我回去。”
一旁的古承皱起眉,盯着麟岱,满脸奇怪神色。心想, 这人……莫非是受虐狂么?
都被弄成这样了, 还死死拽着楚佛谙不放。
“别闹。”
“楚佛谙”的嗓音低沉又柔和, 混合着强者高坐云端的怜悯,听起来让人后背酥麻。
“我马上回去陪你,好吗?”
这温声细语于麟岱而言无异于催命咒,可麟岱不敢放任这魔头与涅罗宗之人独处。
楚佛谙这般看重涅罗宗,若回来后发现宗门被只魔搞得一团糟,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岂不是让他痛苦自责。
于是,麟岱咬牙再次说道:
“我就要你陪我回去。”
麟岱随“楚佛谙”回到大殿时,身体仍是紧绷的。
他看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魔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楚佛谙”道:
“这几日事务繁忙,叫小麟岱受委屈了。”
麟岱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迅速回应道:
“前辈受累了,晚间……不如一同沐浴?”
计上心头,麟岱向殿后的浴池处瞟了一眼,试探地问。
“嗯?”
“楚佛谙”拨弄他的耳垂,继而又点了点他的鼻尖。
“好呀,我让绵锋备好药材。”
竟是连药浴之事都知道……
他是从何而知的?如此私密的事,楚佛谙不可能向外人提起。那么知道麟岱时常药浴的人,只有楚佛谙、琼牙、绵锋这两人一犬。
寻常魔族只能夺舍人的身体,却不能窥探人的记忆。上古大魔说不定有这个能耐,可楚佛谙毕竟是人族仙尊,神魂强悍几乎无人可窥破。
这样想来,此魔头必定是以密法搜查了琼牙或者绵锋的记忆,从而模仿楚佛谙的一举一动。
他居然没有搜我的记忆,麟岱诧异,也弄不明白。
转念一想,搜自己的记忆也没用,他麟岱哪怕跳起来指认这人不是楚佛谙,上修界都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这魔头想取代人族仙尊楚佛谙,而不是他的爱人楚佛谙。
“发什么呆?”
察觉到粗粝的指尖已摩挲到自己唇边,麟岱慌忙偏过头,寻了个由头敷衍过去。
“有些饿了,在想吃什么。”
柔软的触感倏忽即逝,“楚佛谙”有些不舍的搓了搓手指。
“还在生气?”
麟岱眼珠一转,“嗯。”
“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搬去侧殿的,小麟岱就原谅前辈吧。”
男人亲昵地靠近想搂住他,麟岱借着巧劲绕开他的双臂。
“多说无益,前辈还是沐浴时努点力吧。”
“楚佛谙”歪了歪头,露出了个狐狸似的微笑。
这笑容让麟岱想起了个人,模模糊糊的,却没想起是谁。
只是觉得熟悉。
“原来小麟岱是这个意思……”
男人弯下腰,打量着眼前低垂眉眼似乎是不太好意思直视他的瘦弱美人,继而贴近他的耳侧,低声道:
“包你满意。”
很快就到了晚间,琼牙回来了一次,示意麟岱那群灵宠已经聚集好。麟岱咽下“楚佛谙”喂来的一勺蛋羹,漱过口,挽着男人的手走进水汽氤氲的温泉浴池。
“坐下。”麟岱歪着头,盯着男人说。
“楚佛谙”喉结滚动,依言乖乖坐在被熏的热乎乎的洁白玉石上。
泉水恰好漫过他的胸膛,男人束发的锦带飘在水面上,色泽变得深沉阴暗。
麟岱掬起一捧清亮泉水,松开指缝,浇了楚佛谙一脑袋。
水珠顺着他形状锋利的眉骨、下颚,淌到了健硕的胸膛。
凝在锁骨间像口小池塘。
想到爱人的身体被个肮脏的魔物占领,麟岱就怒不可遏。他单手抵在男人的胸口,问道:
“前辈能否告诉我人魔结界的来源?”
“楚佛谙”眉头一挑,“哦,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奇而已,前辈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麟岱撇嘴,一副扫兴模样,转身欲离去,却被男人捉住了手腕。
“你过来,我告诉你。”
温热泉水几乎能将人泡软,麟岱坐在男人腿上,一遍一遍安慰自己,这是楚佛谙的身体,这是爱人的怀抱。
不要害怕,不要愤怒,不要露出马脚。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故意让我心疼是吗?”
“楚佛谙”熟练地操控水灵力疗愈麟岱的伤口,手掌抚过的肌肤瞬间恢复成原先的光洁,一点红痕都未留下。
这种温和的触感麟岱再熟悉不过,好几次,当他以为自己睁眼就能看到地府大门的时候,这温暖轻柔的灵力总是会急急赶来,给予他春风般有力的救赎。
在麟岱以为自己看淡生死的时候,楚佛谙给了他偷生的欲望,让他活了一天又一天,越发贪恋人间美好。
两人还有许多没有兑现的诺言,譬如远游,譬如行侠仗义,开宗立派。
麟岱红了眼眶,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嘟囔道:
“好热。”
耳边是男人闷闷的笑声,他抱着麟岱,低声说道:
“人魔结界,乃我的心脏所化。”
这魔头知道的还真多……麟岱将脑袋靠在男人的肩上,撒娇似地推他。
“然后呢?”
男人背靠巨大的白玉,双手于水下摩挲着青年窄劲的腰。他勾了勾嘴角,继续说道:
“当年实在蠢笨,又爱逞英雄,见魔族泛滥而生灵涂炭,人间却没有可抵御的神兵利器,故而剖心化结界,守一方平安。”
一阵静默后,麟岱撑起身体,冷冷地看着“楚佛谙。”
男人昂起头,笑得很张扬。
“怎么了,小麟岱也觉得此举甚是愚蠢,对吗?”
麟岱脸色黑沉,双手不自觉握拳。
这卑鄙下作的魔物,胆敢当着他的面侮辱楚佛谙。
侮辱他的心上人。
男人似乎看穿了麟岱的心思,他愉悦地摸了把青年的侧脸,然后被他狠狠拍开。
“装不下去了?”
麟岱抹了把脸,厌恶地瞥了男人一眼。
他一言未发,掌心托起团碧绿火焰,一只只火焰狐狸在指尖肆意奔窜。
“楚佛谙”只是笑着说:
“怎么,不怕毁了你情郎的身体?”
麟岱双手结印,火焰化为一只只精巧的箭矢,带着熊熊燃烧的尾羽,唰唰钻入水中。浓厚的药液被蒸腾而出,弥漫在空中四处流散。
麟岱呵道:
“驱魔阵,起。”
早以被隐藏在水底的百张驱魔符应声而出,瞬间化为流光将二人团团围住。
麟岱借着药液里还算丰裕的灵力,支撑着符咒射向身下的男人。
他眼底一片狠戾,碎裂的灵根经不起折腾,顿时在体内断作两截。
麟岱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将掌中的火焰直接向前拍去。
竟是想玉石俱焚,逼出他的神魂。
男人哼笑一声,右手快如霹雳,掐着麟岱的脖子浸入水中,按在了玉石铺成的底部。
咕噜噜的气泡不断升起,伴随着气泡一同破裂的,是麟岱精心准备的那上百张驱魔符。
言清拎起被淹得睁不开眼的麟岱,道:
“麟泽渊,你好狠的心啊,竟丝毫不留情面。”
麟岱趁机喘了几口气,还未开口反击,就又被淹入了水中。
他无力地扑腾着,几秒过后,被男人蛮横地提了起来。
“我对你不好吗,为何要杀我?”
麟岱这回学聪明了,歪着头吐水,不让这疯子看见他的脸。
“看着我!”
男人骤然被激怒,他掐着麟岱的脸颊,强迫他直视自己。
麟岱都被淹傻了,眼前一阵发白,哪里还看得清东西。他努力睁开眼,只瞧见了怒气冲冲的爱人。
他哭了出来,眼泪滴落在男人青筋虬结的手腕上。
幸好,冲他大吼的人不是楚佛谙。麟岱几乎想不到如果真是楚佛谙这般对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应该会崩溃到想死吧,先死自责自弃,再假装不在乎不需要,找个机会偷偷开,强装冷静自持打点好琼牙和那群灵宠。
最后找个僻静的山头或者湖边,坠崖或者溺死。
不、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会直接了当的走,什么都不带。他会先感激楚佛谙的这段时间的照顾,再轻飘飘来一句“变心就变心吧,我不在乎”,然后带着琼牙隐居。没有修为又如何?他总有办法获取灵力,继续炼他的丹,等着家族门阀相邀。
他会好好活着,看着琼牙修炼成真正的神兽。他还要晋升天授丹师,撰写灵丹录,从此流芳千古。
不,麟岱想,或许二者都不是。
有一种可能,有一种完美到令人心醉的结局。楚佛谙永远都不会变心,他么永远相爱,无论是命薄缘悭的此生,还是捉摸不定的来世。
只要无人打扰,他们便能长厢厮守。
麟岱忽然恢复了呼吸,他攥住那紧紧掐在颈间的大掌,艰难地开口:
“放开我。”
第77章 奸细是谁
“好啊。”男人答应得很爽快, 紧接着道:
“你说我是谁?说对了,便放过你。”
麟岱怒极反笑,“你是魔界的哪方首领?”
“怎么, 嫌弃自己的魔躯脏污,便来抢人族仙尊的身子,好不要脸。”
男人吃吃笑出声来,松手任麟岱落入池中, 水花过后,露出了颗湿漉漉的脑袋。
青年眉眼凌厉凶狠地看着他, 殊不知在男人眼里,他与只气急了想咬人的兔子没什么区别。
“泽渊啊泽渊,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原以为咱们同门一场, 多少也有些情分。未曾想,竟是这般冷心薄情。”
同门一场?麟岱盯着眼前人,脑中闪过好几副熟悉面孔。
最后, 他从流沙般飞逝的记忆中携出一缕,眸光一闪, 厉声道:
“言清,是你!”
言清拊掌感叹,“不愧是泽渊,好生聪敏。”
麟岱颤巍巍站立起来,他抬头仰视着男人, 语气中不乏疑惑。
“你……是如何占据剑尊身体的,他的神魂又去了哪里?”
“我?”
言清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麟岱警觉地望着他。
“我生来便能夺人躯体,供我使用。对了, 言清, 亦是我的容器之一。”
男人脸上的表情可谓风轻云淡, 麟岱却惊愕地瞪大了眼。
“你是魔?”
“不对,你不是……”麟岱问出口后很快就否决了自己,他缓缓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柔美的桃花眼智中露出三分惊疑,七分忌惮。
男人微微昂起头,道:
“我并未成魔,言家少爷胎死腹中,我占据了他的身体出生,又借着你师尊的提携,拜入太阿宗修行。这样说来,我该是位正统修士才对。”
麟岱向后倒退几步,“正统修士可不能掌握这夺舍之术,你到底将前辈的神魂逼去了哪里?”
他最关心的便是这个,言清是人是魔已经不再重要,楚佛谙的安危时刻牵动着他的心。
“泽渊啊,我也正奇怪呢。”
男人向前一步,俯下身的阴影将麟岱完全笼罩,像一座山。
“楚佛谙之强悍上修界无人不知,我也没想到能成功夺舍,可是,你猜怎么着?”
麟岱的袖子被攥出了丝,想到了些可怕的东西。
他干巴巴开口,道:
“你说。”
“楚佛谙内里空虚,竟只剩一缕魂魄维持意志,神魂薄如蝉翼,一捅就破了。”
“我钻了空子,瞬息便占据了这具身体。你说,是不是天助我也?”
麟岱目眦欲裂,他一把握住男人的衣领。“刺啦”一声,亵衣豁开了个大口子,像惨白诡异的笑脸,嘲讽着麟岱的无能。
“那他的神魂呢,他的神魂去哪了?”
言清没想到麟岱这小胳膊小腿还能晃动他,稳了下步子,含笑欣赏着眼前极近奔溃的青年。
他一直都爱麟岱萎靡的模样,像一只开到疲倦的花,耗尽精血绽放后美到自缢的感觉。
这令他怦然心动。
在太阿宗时他放任麟岱被冷落欺负,为的就是他的绝望,他的腐败。现在,在经历了长久的浇灌后,他终于迎来了青年死一般的盛开。
言清的心悸动不已,他挑起青年被泉水濡湿的发梢,置于唇边一吻。
“泽渊,师叔真的很喜欢你。”
回应他的是麟岱不遗余力的一拳,“我问你楚佛谙的神魂去哪了!”
美人勃然大怒,绯红的眼尾与朱红的唇让人想起了日光下的春花。他整个人都红红粉粉的,因愤怒而蹙起的眉都透着艳色,他唇瓣开合,吐出微微喑哑的好听嗓音。
言清捂着被捶疼的肩头,看呆了。
“你把前辈的神魂弄去哪了,你说啊!”
言清几乎要承受不住心中巨浪似的波动,他深深吸一口气,坦白道:
“这应该问你自己,泽渊。”
“什么意思?”麟岱含泪逼问。
言清转了转眼珠,又露出了那种狐狸似的笑。
“我一探入这人的身体,便发现他将神魂生生刨开,应当是分给了别人。”
“这楚佛谙当真能忍痛,神魂扯出一丝倒是没什么感觉,可只留下一丝,那剥离的过程也是难熬至极啊。”
言清故意拉长了语调,刺激麟岱。
“你不会不知道……他将神魂给了谁吧?”
麟岱的眼中满是冰凉的泪水,蓄满后忽然滴落,他反应过来,闭眼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还能给谁,必然是给他了。
麟岱为了炼丹,服用青鸟髓淬炼神魂,造成躯体亏损,加上被俘魔界时受的伤,体内时常疼痛不已。
楚佛谙先是给了返生炉,可被他强行制丹时震碎了,又饱受折磨。那次他逃出太阿宗去大沧山,依靠楚佛谙炼制出了多枚化瘴丹之后,便觉得痛楚减轻了许多。
后来他随楚佛谙来到涅罗宗,身体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只要不是大悲大喜,几乎都感觉不到那痛意。
曾经钻心蚀骨的疼痛被谁挡了去,麟岱从未细思过。
是那些名贵到令人咂舌的丹药吗?是楚佛谙一箱一箱往回运的天材地宝吗?
很显然,都不是。
麟岱现在明白了,是楚佛谙一缕又一缕缠绕在他体内的神魂。
在他阖目昏昏欲睡的时刻,在他毫无防备地拥着男人小憩的时光里。楚佛谙将自己抽丝剥茧,一缕一缕地送进麟岱体内。
他将自己的爱、自己的温柔、自己的□□,都化作了纤薄的蛛丝,缝补麟岱破碎的躯体。将他的伤口黏合,再抚平。
听闻莲帝制作仙山丹炉时要历经九道工序,先是炼矿、制范、熔铸,继而锤击、锯挫、錾凿,最后焊接、刻划、错金。
那么楚佛谙治愈他,定是比这些工序还要繁琐。
初遇楚佛谙时,麟岱还只是尊破旧的丹炉,被遗弃一旁,丝毫不惹眼。
楚佛谙没有嫌弃,反而如获至宝。他欣喜地带回家修补,浑铸,装饰,使其闪烁生辉。
只不过,他镶嵌在这尊旧丹炉上的,不是金银,也不是玉石,而是他的神魂,他的生命。
麟岱觉得自己成了个剥皮吸血的怪物,生生消耗了另一个人的精气,他捂着头,无力地蹲坐于水中。
言清听着那崩溃的啜泣声,道:
“不过……泽渊也不必如此伤情。”
若是寻短剑死了,他也就失去了这样靡丽绝望的美人。
男人蹲下,目光扫过青年形状优美的锁骨。他抬起麟岱的下巴,戏谑道:
“楚佛谙体内还有一缕神魂在世间。我召唤不出伉侠,也无法探寻他的记忆,便是因为这缕神魂的威慑。”
麟岱愣愣地抬头,眸中忽然燃起了一簇火。
“你没将这最后一缕打散……”
“泽渊也太看得起我了。”
言清是笑着说的,嘴角却绷的很紧,
“和光仙尊之魂,哪怕是你师尊亲自出手,都未必能打散,更何况是我。”
“他这缕神魂还未等我镇压,便自己溜了出去,估计是躲起来了吧。”
说到这言清上下看了眼麟岱,揶揄道:
“原以为那缕魂逃到了你这,还担心会被他绞杀。搜查过后发现他竟是躲了起来了,天助我也,教我完完全全占据了这具结实的身体,占了个大便宜。”
“好奇怪,楚佛谙对你用情至深,居然会丢下你独活,看来什么生死相依不过是凡人编造的笑话,你说呢?小麟岱。”
麟岱满脑子都是那句“躲起来了”,他如蒙大赦,喘气都轻松几分。
真好,楚佛谙还活着。
两人还有重逢的机会。
言清一眼就猜透了麟岱在想什么,不悦地掰过他的脸。
“好了,说说我俩的事吧。”
麟岱蹙眉,将脑袋整个偏过去。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ĊΗDJ
“你伤我所爱,我恨不得将你抽皮扒骨,以泄愤恨。”
言清意外的没生气,他甚至勾了下麟岱的耳垂———模仿楚佛谙的小动作。
“和我没什么好说的?麟岱,你当初救我时,可不是这番态度。”
麟岱冷哼一声。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救你,让你死在魔域,被那群瘴气啃食成白骨一具,岂容你在此兴风作浪。”
青年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悔恨的表情,言清心情大好,继续说道:
“别这么无情,我好歹也帮过你。”
“太阿宗那次,你将我易容成你的模样,然后逃了出去。你猜猜,你那好师尊对我做了什么?”
麟岱白了他一眼。
“他最好是杀了你。”
言清一阵朗笑。
“哈哈哈,我倒是一心求死,奈何他不让。”
男人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他睨着麟岱,道:
“鹿鸾山生生掰断了我的手腕,将我吊在你的床头,看我血流不止,哀嚎求饶。”
麟岱挑眉,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
“怎么,你不是于他有恩吗,他为何这般对你?”
“有恩……”
言清忽然转身,淌着池水踱步,神经质的喃喃道:
“我的确对他有恩,不对,应当是言家对他有恩……”
“这狗东西,竟丝毫不顾及我的救命之恩……”
“妈的……”
从言清断断续续的自白中,麟岱渐渐知道了那些前尘往事。
言清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也没有名字。夺舍了言家少爷后,他也就继承了“言清”这两个字。
鹿鸾山还未成为仙尊时,在鹿家受人排挤,一次,他差点被嫡系中的几人弄死。言家族长看不过去,替鹿鸾山主持公道,替他争得了进入家学读书修习的机会,这才开启了鹿鸾山的仙途。
那时言家族长是位妇人,亦是言清的母亲。她腹中正怀着言清,由于修炼受损,这胎儿足足怀了几年都毫无动静。就在见到鹿鸾山的那一眼,胎儿踹了族长一脚。族长以为是神明授意,连忙救下了濒死的鹿鸾山。
其实那一刻刚好是言清夺舍了这位少爷,伸了个懒腰。
自那以后鹿鸾山修炼顺遂,被天机录受封骨珑仙尊,风光无限。
又过了好几年,言清终于出生,由于和骨珑仙尊有过这么一段轶事,被认为是仙尊的救命恩人。鹿鸾山似乎真的将他视作恩公,将他接入太阿宗,给予他诸多特权,让他在上修界名利双收。
无人知道这身体里早就换了个灵魂,言清替代了言家少爷,在太阿宗活得好不畅快。他享受仙尊恩人这个身份,渐渐得意忘形,被鹿鸾山发现了端倪。
起因是他时常离开这具身体,夺舍人家的身子,做出些荒唐可笑的事来。再回到言清体内,悠哉悠哉的去看笑话。
有一次回得不及时,被鹿鸾山发现了。所幸鹿鸾山惦念那救命之恩,没有处罚他,只是口头警告,不许他再犯。
从那以后,言清越发得意忘形,反正鹿鸾山不会对他如何,他便在宗内呼风唤雨,肆意妄为。
对于鹿鸾山也没有了最初的尊敬与畏惧。
“可惜啊,居然还有天罚这种鬼东西……”
言清眼神幽怨,一拳砸到了石墙上。
“我夺舍人族,忤逆天道,上天要我眼瞎腿瘸,暴病而死。”
“鹿鸾山那废物居然以人族叛徒的罪名将我关在牢中,说我破坏人魔结界,对我不闻不问。”
“我算是明白了,他巴不得我死,好让那些卑微耻辱的往事被人遗忘,他好安然做那尊贵清高的骨珑仙尊。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哪里还有今天……”
言至此处,言清忽然看了麟岱一眼,笑道:
“我能逃出来,多亏了泽渊。”
“若不是鹿鸾山加派人手去寻你,狱中守卫亏空,我还真就死在了那里。”
“多谢泽渊,又救我一命。”
麟岱脸色青白,他已经知道了后续。
言清从太阿宗逃出,因为人族叛徒的罪名,他无法回到言家,只能在外逃窜。被齐缘书捡到带回涅罗宗,又被麟岱发现,救了他的命。
麟岱真想给自己一拳,若不是他多事,言清早就死了。
当时就不该让前辈救他,太阿宗之事同他们有什么关系,何必要去弄清楚!
麟岱悔不当初,怨恨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冥冥中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一切,麟岱同其他人都被拴上了无色丝线,无知无觉地演着悲欢离合的皮影戏。
他们默默承受,别无他法。
麟岱忽然想起了一点,问道:
“人魔结界破损之事不是你做的,那是谁?”
是鹿鸾山吗?
他一心想向魔界求和,做出此事,也有可能。
麟岱曾经以瞳术迷惑过鹿鸾山,逼问他人魔结界之事。可鹿鸾山一口否决,也说不出是谁所毁。当时麟岱以为他心有畏惧,不敢言明。现在想来,他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言清双眸眯起,歪着头望着麟岱。
他咂嘴,说道:
“我说了,你会信吗?”
麟岱沉默了一会,道:
“我信。”
为什么信?麟岱自己也不知道,直觉告诉他言清这里有他想要的答案,有掩埋尘埃之下的真相。
言清笑完了腰,他一边抹泪,一边道:
“好,那我便告诉你。”
麟岱紧紧盯着他,男人悠然走出浴池,披上那件楚佛谙惯穿的黑袍。
“是绵锋。”言清说。
“楚佛谙的手下,绵锋。”
麟岱哑然,他停住了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绵锋?居然是绵锋……怎么可能是绵锋!
楚佛谙不是蠢人,他那般信任这个童子,两人必然是过命的交情。他还命令绵锋驻守大沧山,看管人魔结界……麟岱眸光一亮。
难怪,难怪结界频繁被损,却找不到那作乱之人。
竟是楚佛谙的心腹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楚佛谙信错了人,麟岱心如刀绞,若他知道自己多年忠诚的下属做出此等行径,不知道该如何伤痛。
“绵锋为何要如此?”麟岱问。
魔族入侵,对他可没任何好处。
“我不知,我亦是搜过他的魂之后才得知此事,先前代太阿宗外寻查明此事时,几乎没注意到这号人。”言清答到。
绵锋的确低调,上修界知道他的人没几个。
“你方才……”男人拉长了调子,“是不是怀疑你师尊?”ČȞDJ
麟岱不理他,却也没否认。
言清:“哈哈哈,鹿鸾山也有今天。”
见麟岱看着自己,男人解释道:
“那老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盯上你了。”
“当时有个什么传言来着……对了,莲帝转世,你的天赋相当好,在太阿宗一亮相,都说你乃莲帝转世,前途无量。那汝嫣家族的神婆还替你算了一卦,说是命带莲花,祥瑞之兆。可惜啊,鹿鸾山小肚鸡肠,生怕你夺了他人族仙尊的位置,将你养在身边却不教导,想将你生生养废。”
“养着养着,就不知怎么动了情。他那人,庶出的便宜少爷,性情古怪吝啬,人家看你一眼他都要发疯。你越是招人喜欢,他越是痛苦煎熬。于是他想法设法,费尽心思地孤立你,待到所有人都对你弃之敝履时,再假惺惺走到你面前,等着你求救诉苦。”
“可他不知道自己碰上的是什么硬骨头,泽渊啊泽渊,你当真厉害,受尽那般折磨都未曾低头。鹿鸾山苦心经营,到头来便宜了他的老朋友,哈哈哈哈……”
第78章 离开涅罗宗
和麟岱猜的八九不离十, 只是他未曾想到过,鹿鸾山居然会忧心自己被人取代。
原以为他那样的强者,是没有这种顾虑的。即使有, 也不应该顾虑年纪尚小的麟岱,而是顾虑楚佛谙这种实力相当的修士才对。
难道真是因为年少时的遭遇?麟岱也不愿再细思了,楚佛谙的神魂还在外漂荡,想到这他就惴惴不安。
他的神魂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麟岱该如何寻到, 言清这里该怎么应对,鹿鸾山执意求和, 人间又如何太平……
沉重琐事像厚棉被一样层层盖下,麟岱忽然觉得头重脚轻。他张开口,还没说话, 就感到泉水咕噜噜浸没了耳朵,眼前晃动着爱人模糊的脸。
————
翌日,在许鹏莱又一次祭出八人阵后, 麟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他环顾四周看见了许多人。涅罗宗中人待他极好,见他醒来, 两个女弟子惊喜地抱在了一起。
麟岱正欲微笑,说自己没事。却见人群中言清一脸凝重的盯着自己,用的还是楚佛谙的脸,一时没忍住恶心的干呕起来。
“仙君,你还是不舒服吗?”
一只小手从人群中挤出, 大胆地握住麟岱的手。
许桐桐年纪甚幼,才不关心什么男女有别身份尊卑,她泪眼汪汪地扑到麟岱身上, 小手捂住了麟岱的脸。
“爹爹说……说你病了,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麟岱见她小大人似的皱眉, 安慰道:
“我无事,桐桐别担心。”
麟岱没吃什么东西,坐起后捂着腹部,接连吐着苦水。
壮汉连忙让人呈上莲子羹,递给“楚佛谙”。
涅罗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拉扯着出去了。麟岱见他们挨挨挤挤地说话,还有一个悄悄回头来看自己,发觉麟岱也在看他,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麟岱不免叹气,许鹏莱虽然不信他说的话,对他却是一等一的好。座下弟子无不尊敬有礼,连那群小孩都很是喜爱他。
旧日的伤痛被逐渐洗刷,麟岱似乎都要忘了曾经阴郁寂寞。也是这样的涅罗宗告诉了他世人的真善美,让麟岱真真正正感受了了人间的纯粹美好。
越是珍惜,便越是留不住……麟岱不知该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宗中坐镇仙尊已经换了个人,告诉他们风雨将至,此般太平可能稍纵即逝……
青年轻敛眉眼,眸中闪过泪光。
言清愣了一瞬,命众人退下,拂袖坐在了床边。
许桐桐扒在门边看了又看,终于还是被他老爹一把子拖走了。
麟岱闻到了食物温暖的香气,他看见递到唇边的小勺,想了一会,终于咽下了一口。
言清没料到麟岱这么乖顺,汤勺碰着碗壁叮铃一响,又递出一勺。
没一会小碗就见了底,麟岱感到有些反胃,他摇摇头拒绝言清送到他嘴边的糕点,将软枕支起,靠在了床头。
他看着言清,一言不发。
男人静默着,又忘向窗外。他说:
“泽渊恨我?”
麟岱什么也没说,他眼神扫向书案,想起了昨日请求古承寄出的信。
涅罗宗弟子皆使用白鸽送信,这样算来,今日鹿鸾山就能收到他写的无字书。
眼下言清占据了楚佛谙的身体,这上修界便只有鹿鸾山能制衡他。鹿鸾山一心向魔界求和,虽不知言清的心思,但麟岱能看出他并无剿灭魔族的抱负。毕竟言清不是人族,他更类似于魔族那种生命,说不定更乐意成为其中一员。
两人一旦联手,楚佛谙多年心血就毁于一旦。麟岱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爱人不在,哪怕肝脑涂地也要为他守护这番基业。
如今绵锋已不再可信,他势单力薄,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使鹿、言二人生出龃龉,最好是彻底决裂,两方争斗,拖延时间,他才有机会寻回楚佛谙的神魂,稳定局势。
于是麟岱开口:
“不算恨。”
言清果然皱起了眉。
“怎么,我还以为你对楚佛谙情深意重,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为他报仇雪恨。”
麟岱冷笑一声,直视言清双眸。
“言至白,你不配我恨。”
言清一愣,见青年缓缓道:
“别说前辈了,你甚至都不能和我师尊相提并论。他是人族正统修士,天机录在册仙尊,而你呢?”
麟岱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充满了嘲讽。
“你甚至连自己是哪一族的生灵都不知道,你就是个来路不明,鸠占鹊巢的疯子。”
“你占了楚佛谙的身体,一举一动模仿着他的样子,当着是个可怜虫……”
麟岱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掌风打断了发言。他闭起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炸开在脸颊上。
言清弹开不知何时出现在麟岱发间的蜜蜂,轻柔地捻起头的一缕黑发,置于掌间揉了揉。
“瞧把你吓得。”
言清打趣道:“这么信不过我,怕我打你?”
麟岱出了身冷汗,他知道言清在故意吓他,讪笑道:
“嗯,毕竟我昨日被按在水里,差点淹死。”
言清沉默了,他两手并用,将指尖光泽柔顺的长发变成小辫。
一边编结,一边说:
“昨日是我不对,我太激动了,泽渊原谅我吧。”
麟岱注意着言清缠着他发丝的手,那是天赐的宝物,最适合握剑的骨肉。麟岱曾在睡前珍重地吻过那方骨节,如今,却被个丑恶的灵魂操纵着活动,这让麟岱抓心挠肝,难受的不行。
言清并没有他想的那样暴跳如雷,反而很平静,麟岱的激将法什么都没激到,他没有挫败,继续说道:
“原谅什么?你没做错,你只是无能而已,毕竟没有楚佛谙的身体,你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听了,忽然耸动肩膀笑了出声。
“小坏蛋。”
言清说着便点了下麟岱的鼻尖,温柔宠溺,同楚佛谙如出一辙。
“睡懵了吗,连前辈都不认识了?”
言清这样是要把伪装进行到底了,麟岱付之一笑,道:
“一点都不像。”
男人挑眉,展臂于麟岱面前转了一圈,将自己全方面地展示给青年看。
“泽渊还是不明白啊。”他说。
“虽然你哭起来最好看,但我还是不介意哄你开心。像与不像已经不再重要,最重要的是合适,懂吗?”
见麟岱没反应,他又说道:
“待会会有人来为你收拾打点,今日午后,我们便外出游历。”
麟岱一惊,言清若将他带了出去,两人的行踪岂不是更难追寻,如果鹿鸾山找不到二人,他的计划也就失败了……
可出了涅罗宗,他才有更大的可能逃走。麟岱抿唇,问:
“你想做什么,将我带出去杀掉吗?”
言清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
“我楚佛谙可不会伤害自己挚爱的仙君。”
麟岱不耐烦地蹙眉。
“你才不是楚佛谙。”
言清没和他计较,只是道:
“好好准备,我马上来接你。”
言清行动很快,这边说要走,那边就来了辆天马灵辇。天马算是上修界最美丽的一种灵兽,洁白高大,性情温顺。只是昂贵无比,麟岱没舍得为自己弄一匹。
“走吧,泽渊。”
言清看着怀抱九色猫依依不舍的麟岱,并没有露出急切神色,而是好脾气地劝慰:
“你都带了琼牙了,也不缺这一个,也带着吧。”
麟岱将猫猫粉红的鼻尖吻了又吻,终于还是放在了原地。
“九公主,就拜托你照顾白羊他们了。”
他摸摸猫猫的胸脯,又捋了捋它的尾巴。
“你们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九色猫近来才开智,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下麟岱的掌心。
“爹~爹~好~”
麟岱被这糯糯的童声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这是楚佛谙教的。
他曾喊过九公主大闺女,楚佛谙便打趣说这是大儿子,还要让猫猫认他当爹,给他养老。
麟岱只当他开玩笑,未曾想楚佛谙真的教这猫怎么喊爹爹,还准确无误地喊了出来。
麟岱同它对视,漂亮的桃花眼低垂,长而翘的睫毛打下片沉郁的阴影。
“爹爹……爹爹……一点都不好。”
小猫似乎没听懂,它见麟岱没有收回手,便将自己毛绒绒的粉爪子搭上青年的掌心,喵喵地说出另一句话。
“爹~爹~再~见。”
麟岱破涕为笑,撸了吧猫猫脑袋,站了起来。
“九公主再见,爹爹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带着你父亲楚佛谙。”
“谈完了?”
言清替他解下披风,垫好柔软的茵褥。
麟岱毫不客气地坐上去,神态自若。
“嗯,事务繁多,谈得久了些。”
言清忍俊不禁。
“我竟不知泽渊还会开这些玩笑。”
麟岱今日换了身月白箭袖,腰身以手掌宽的紫绶紧紧系住,还挂着珍珠和美玉。黑发高高束起,镶珠银冠暗生光辉,活脱脱一个潇洒矜贵的年轻公子。
言清看得手痒,不着痕迹地向他身边挪了一寸。
清苦的莲子香气扑面而来,还未等言清细细嗅闻,就被麟岱以双指抵住了脑袋。
“不许挨着我。”
言清竟真的后退,坐到了另一边。待做完这一切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该死,麟岱手无寸铁又修为尽失,如何号令的了他?
言清低低咒骂了自己一声,转而望向冷冰冰的青年。
灵辇两侧都开了棱形花窗,麟岱就坐在窗前,任由天光照满身。他好似一堆冬日残留的雪,言清不由得担忧这日光将他照化了。
他竟对麟岱生出了怜惜……言清后知后觉,心口莫名的颤动了一下。
兴许是楚佛谙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又兴许他心里的最后那么一点良知,总之,言清觉得窗前沐浴阳春的青年是如此动人,比起哭着的时候,美得更为惊心动魄。
言清的心慢慢展开,像根拧巴了十几年的麻绳,一点点松动后获得了长久的安宁。
这一路很安静,言清意外的没有其他动作。他一直盯着麟岱,麟岱只好闭眼假寐,等到言清唤他时,灵辇已经行到了漳州——两人约定看悬泉花的地方。
按照原本的计划,两人应该一路南下,先是到潭州,再是漳州,最后到下修界暂住,好好疗养一段日子。
不知为何,言清先带他来了漳州。
第79章 又见邓陵钧
无论是何处都无所谓了, 爱人不在身边,人间的景色根本就毫无生气。麟岱望向云端,想着楚佛谙的神魂正飘向何处。
言清见他心不在焉, 为他夹了一箸小银鱼。
漳州的特色,将三寸长的透明小鱼裹上藕粉,炸成月牙状,再撒上把亮晶晶的鱼鳞粉, 好看更好吃。
麟岱毫无胃口,偏过头, 言清只好将那箸鱼放进了他面前的碗里。
“想什么呢?”
言清问。
想你死,麟岱心中默默吐槽。
他看向酒楼窗外的行人,忽然想到了个通风报信的好方法。
言清低调出行, 将两人行踪隐藏得极好,甚至给他戴了半边蝴蝶面具遮住了眉眼,只露出嘴唇和下巴。面具被施了法术, 膏药似的黏在他脸上,怎么都摘不下来。
麟岱纵使是修为尽失, 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生气,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顶着这张黄金面具,贵气且窝囊地跟在言清身后。
言清抢走了琼牙,相当于抢走了麟岱的半条命。他不得不对男人言听计从, 所幸三首蛟还在麟岱的手腕上缠着,它变作一只镯子,并不起眼, 亦没被言清发现。
今年又是太阿宗弟子大选的日子, 大选之前, 宗中弟子会游走四方,捕杀魔族为自己增辉。麟岱寄出的那封信若真引起了师尊的注意,这会应当跟到了此处,只要他联系上涅罗宗弟子,必然会引起师尊的注意,
如何让师尊发现他,这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挑起二人的矛盾,麟岱也有了打算。
既然两人对他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那不如好好利用这一点,说不定他也能趁乱脱身,好去找回楚佛谙的神魂。
想到这里,麟岱回答道:
“我幼时在外流浪,没见过这般热闹平和的街景。”
那时他还很矮,仰头是各色丑恶的嘴脸,能刮花人脸的皮革腰带,总是将他脑门碰青的剑柄,还有蛮横地推搡他的大手。低头,便是各式各样,热爱踩人的鞋子。
麟岱孤身一人,在各色鞋子中逃窜,最后站稳脚跟,也成了行色匆匆中的一员。
只是,他看着那热闹的人间,总感觉隔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这红尘烟火,安康喜乐,同他没有一丝丝联系。
言清挑眉,有些诧异地问道:
“你在宗中多次外寻,也没来观赏过吗?”
麟岱摇了摇头。
“每次任务都是些偏僻荒凉之地,偶有路过城镇市集,也只是匆匆一眼,没有细看。”
说到这青年垂下了头,乌黑柔软的发丝贴着他白玉似的颈脖流泻,淌到名贵单薄的外袍上,千丝万缕的,每一根都愁眉苦脸。
他戴着蝶形金面具,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还有柔软的唇。这使他看上去脆弱易碎,仿佛没有任何威胁。
虽然事实本就如此,他此刻的麟岱,的确让言清心头一颤。
佛家将头发称为烦恼丝,起初言清不明白,可他现在是明白得透透的了。那轻烟一般秀气绵密的发丝划过他的心尖,让他瘙痒难耐,急着说出些安慰的话来。
可是言清偏不,他这类人至死都没几句真话,于是他调笑道:
“看来你和楚佛谙过得也不甚如意,怎么,他没带你出来游玩过?”
麟岱转过头,冰冷眼神透过蝴蝶面具,死死地盯着言清。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毁了这病美人和他情郎的游历,讪笑一声,道:
“快吃,吃完带你看祭神会。”
麟岱眸光一亮,上修界无人不信神祭神,说不定会在祭神上遇见太阿宗子弟,从而找到师尊。
他端起碗,匆匆扒了几口。
“慢点吃。”
言清又给他夹菜,尽是麟岱不爱吃的。他从前不挑食,可后来嘴巴被楚佛谙养刁了,吃这些总觉得差些意思。
麟岱皱着眉咽下,嚼都没嚼。
“容易胃疼。”言清提醒他,麟岱置若罔闻,将碗放到桌上,道:
“带我去。”
他这一声在言清听来无异于妥协后的撒娇,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去结账。
麟岱唤停他,小心翼翼地问:
“可不可以让琼牙也看看?”
见言清脸色不佳,麟岱连忙道:
“不行就算了。”
言清不禁蹙眉。
若他是楚佛谙,青年会怎样?
定是直接抱上来,黏糊糊地说些羞人的情话。别说一条狗了,怕是连那些兔子山羊什么的全捎上,再懒懒地躺在楚佛谙腿上,笑着捧起小灵宠叫他看。
言清不希望他在麟岱心里是一副吝啬小气又多疑的模样,于是他开口:
“好啊。”
————
华灯初上,两人赶了巧,正逢上最热闹的那两天。修士扮作莲帝花车游行,以祈求来年平安顺意。
麟岱不许言清拉着他,言清便牵着琼牙寸步不离地跟着。麟岱停下来看花灯,言清便立住假装观赏风景。麟岱走着看莲帝像,言清便也望着那金声神像。
两人挨得很紧,麟岱看到了太阿宗弟子也不敢发声引起注意。言清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只是纵然着他没有直接挑明罢了。
言清则又是另一番想法。
他不认为麟岱会逃跑,楚佛谙肉身在此,青年最怕的应当是自己走丢了才是。
他那般念旧的一个人,太阿宗苛待他,他还能留在那里七八年之久。离开涅罗宗,离开上修界认可的“楚佛谙”那便更不可能了。
离开他,麟岱该如何活?
麟岱走得好好的,迎面被人塞了一捧硕大的花束。他抬起头,看见了楼上笑眯眯的少年人。
“哟,麟岱!”
竟然是邓陵钧。
两人许久未见,麟岱又戴着面具,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
言清挡在青年身前,麟岱怀中的火红花束顷刻间湮灭。
麟岱伸手一握,只勉强留下了一片花瓣。
言清看了半天,邓陵钧翻身跃下栏杆,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弟子礼。
“竟是和光仙尊,晚辈邓陵钧觐见。”
言清微微偏过眼神,薄唇轻轻抿起,淡淡道:
“邓陵公子,你僭越了。”
活脱脱楚佛谙的做派,但又不完全像。
楚佛谙一定接住那束花,再询问麟岱这人是谁。
若麟岱回答“旧友”,楚佛谙会将花束捧起,转交给他,再悄悄问麟岱要不要找间酒楼客栈叙旧。
若麟岱回答“仇人”,楚佛谙根本不会让那花到他手上,他会一掌将花和人都拍出十万八千里,让他们滚的远远的。
可是这些只有麟岱能体会,旁人眼中的楚佛谙没这么细腻的情绪,言清想要扮演他骗过世人,那实在太简单了。
他唯独骗不过的只有麟岱而已。
第80章 邓陵钧的协助
“晚辈无意冒犯, 望仙尊恕罪。”
在“楚佛谙”面前,邓陵钧还算恭谨,他规规矩矩行礼, 甚至后退了半步,以示尊崇。
麟岱紧紧捏着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邓陵钧。
邓陵族乃上古三大家之一,与灼鹿、汝嫣并列上修界门阀之首, 若有邓陵钧相助,麟岱的脱身便更为容易了。
可言清立在一旁, 他不敢开口。
邓陵钧忽然摸了摸脑袋,道:
“仙尊若是不嫌弃,可上楼上雅间小聚, 家父亦在此处……”
“不必。”言清出言打断,极其不给面子。
麟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于是他先于言清一步, 说:
“不劳烦邓陵公子了,我与仙尊还有事, 先行一步。”
言罢,他展开手掌,将那片残存的花瓣归还。
麟岱扯着言清匆匆离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邓陵钧捏着那花瓣不知所措,忽然, 花瓣微微一颤,爬出了一只肉眼难以看见的小虫。
言清琢磨不透青年的想法,只是跟着。
青年居然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为了保全他的体面, 带着他穿过人群, 一路奔向闹市里难寻的静谧之处。
待到两人行至湖边,麟岱已经跑得发汗,眼圈都是微红的。
言清莫名地觉得好笑,于是他伸出手,替麟岱解开面具 ,并擦拭鬓边的汗珠。
索性此处没什么人,便不拘着他了。
麟岱意外地没有拒绝,任由言清指尖抚过他的耳垂,再落到黏连的发丝上。
此刻月明星稀,两岸柳丝倾颓,晚风委身湖水,湖水拥吻行人倒影,好天良夜,万物都暧昧无声。
青年秀气的眉眼于灯火之下更为动人,言清心弦一动,情不自禁地俯身。
麟岱鬼迷心窍地抬起头,双眼雾蒙蒙地迎上自己的爱人。
这张熟悉的脸,这身温柔的气息,思念回潮爱意席卷脑海,神识混沌身体已先行一步。
言清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微微睁开眼想将此刻收入脑海此生铭记,却在对上青年双眼的那一瞬,蓦然瞪大了眸子。
言清两眼翻白,仰面栽倒。
“咚”的一声,是男人后脑勺砸地的动静。麟岱惊惧未定,猛地喘了两口气,很快便镇定下来。
琼牙自行解开束缚,化作巨大的猛犬,回头朝麟岱唤了一声。
麟岱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上犬,一扯巨兽脖子上闪亮的鱼鳞甲,呵道:
“走!”
两人其实没走多远,麟岱遥遥地看见刚才邓陵钧所在的酒楼,喜上眉梢,疾驰到那楼台之下,仰面看去,却未见少年人的影子。
莫非……麟岱失意地叹了口气,邓陵钧不愿掺和此事,已经匆匆走了。
走了便走了吧,麟岱握紧银甲,正欲掉头逃跑,却迎面被架灵辇拦住。琼牙低吼一声,还未亮出獠牙,就见朱轮华盖内探出了个黑皮卷毛。
邓陵钧咧嘴一笑,绿眼睛焕发出这个年纪的人独有的活力光彩。
“上来,我带你走!”
麟岱松了口气,琼牙化作幼犬钻入他怀中,一人一犬钻入车内,原地只留下升腾的尘埃。
青年一进来,邓陵钧手中的小虫就离开他的手指,攀到麟岱的手腕上。邓陵钧羡慕不已,道:
“这里哪里寻来的小虫,这般聪明,还会通风报信。”
麟岱心疼地握住小蛟的尾巴。
“它是三首蛟,跟着我才变成这副样子的。”
邓陵钧哑然。
“离开太阿宗后……你倒是吃了不少苦,怎么不来找我?”
“我不是说过吗,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我邓陵家,我给你看金凳子。”
麟岱不记得金凳子是哪一茬了,他刚刚又使用了瞳术,正担忧言清到底会昏迷多久。
够不够他离开这里?
“麟岱,你怎么不理我?那条虫子口吐人言让我等候在此救你,其实也不用他说,就你那一眼,都要把我看穿了。可怜巴巴的,像小狗。”
“和光仙尊对你不好吗,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囚禁你了,你是不是刚逃出来?”
邓陵钧巴巴地说个没完,麟岱却恍惚地看着窗外不理他。他打了个响指,麟岱回神,道:
“此次多谢邓陵公子相助,日后必然倾力报答。”
邓陵钧挑眉,双臂环抱着自己,整个人贴到了车壁上,表情犹如见了鬼。
“你怎么了,为何这样同我说话?”
“你难道忘了吗?你可是救过我的命啊,我的好恩公哥哥。”
他故意压着嗓子,将那声哥哥说的缠绵又谄媚,麟岱恶心得后背发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邓陵钧,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被青年一骂,邓陵钧满脸爽到的表情。他贱兮兮地伸了个懒腰,哼哼唧唧地说道:
“哎呀,我想这一声可想得太久啦。”
麟岱没功夫同他插科打诨,问道:
“上修界如今是谁掌权?“
邓陵钧诧异道:
“还能是谁,天机阁那些老东西,还有你师尊呗。”
麟岱摇头,问:
“和光仙尊近来说什么了吗?”
邓陵钧表情忽然严肃,甚至有些阴沉。他盯着麟岱,问:
“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他是不是将你掳去了涅罗宗,困在了那里,还什么都不告诉你?”
麟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邓陵钧却以为他默认了,愤起怒叱:
“这老东西真不是人,还和光仙尊,我呸,分明是个不要脸的色胚。”
“听闻你离开了太阿宗,我就知道不对劲。那老东西持强凌弱,你师尊竟这般胆小怕事,巴巴地将你送到了人家床上,自己没本事就算了还连累徒弟受罪。废物,上修界第一大废物!”
麟岱:“……”
邓陵钧的想法的确异于常人,麟岱张了张嘴,将近来的经历压缩,讲给邓陵钧听。
邓陵钧是个急性子,每每麟岱说道紧要之处,他就会愤起打断,然后发表自己的想法。譬如:
麟岱:“魔族来犯,我前去大沧山寻汝嫣老先生,发现他已离世。悲痛之际,幸有剑尊相助,得以炼制出化瘴丹,保众弟子平安。”
邓陵钧:“我就知道你能行,麟岱你可太厉害了,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我就死在太阿宗了。我们全家都感谢你,要不要去我家看金凳子?”
麟岱:“我已无意停留,离开太阿宗,师尊派人追杀我,还俘虏了我的狗和蛟。”
邓陵钧:“什么他追杀你,我的天他怎么好意思啊,亏我以前还呢么崇拜他,呕!你就该去我家的,能和他灼鹿家抗衡的,也只有我邓陵一族了!”
麟岱:“我误打误撞遇到了楚洵,又被他关了几日。”
邓陵钧:“楚洵?哪个楚洵?哦我知道了,哪个不长眼的傻叉少爷,麟岱您别生气,我以前不懂事说过你被拒婚的事,其实楚洵老没用了他完全配不上你。”
麟岱:“楚洵竟是剑尊的侄儿,我随前辈去了涅罗宗,这才免于受辱。”
邓陵钧:“他做什么了,我去他做什么了?他敢辱你?麟岱你别拦着我,我去给这龟孙脑袋薅下来,长得丑想得美怎么不上天呢这孙子,老子当年就应该给他砸进墙里抠都抠不下来。”
麟岱:“剑尊对我很好,甚至剥离神魂为我疗伤。我和他情投意合,约定相伴此生。”
邓陵钧:“麟岱你糊涂啊,怎么能如此草率就私定终身!这事你爹妈……哦你没有,那这事你师尊……唉算了,总之,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就这么草草把自己送出去了?”
麟岱:“未曾想,言清夺舍了前辈,欲搅乱上修界秩序。我已引来师尊与他抗衡,还请你带我离开此处,找一处躲避之所。”
邓陵钧:“你还怪聪明咧麟岱,哎呀你师尊确实能与剑尊打个平手,不过我听我爹说,剑尊似乎要更厉害几分,虽然他人很低调不大出面,但是有急事他一定会来的……等等!”
邓陵钧双眼忽然瞪大,他掐住麟岱双臂,问道:
“你说什么?言清夺舍了和光仙尊?”
麟岱点点头,邓陵钧却将大掌盖在了他的额头上。
“麟岱,我懂!”
麟岱:“……?”
“剑尊对你根本就不好对不对?你日日欺骗自己,幻想着他情深意重,哪怕认为他被人夺舍,都不相信他的狠心与冷漠!”
麟岱悠悠然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无人相信楚佛谙会被夺舍。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楚佛谙体内之人便是言清,他占据了前辈的身体作威作福,我无法容忍,便逃了出来。”
邓陵钧面露难色。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麟岱,只是……哎呀我同你直说吧,言清依然在太阿宗,昨日路过,还是他招待的我。”
麟岱大惊,随即失了魂般地喃喃道:
“不可能,他不是被指认为人族奸细,蓄意破坏人魔结界,然后逃出宗门了吗?”
邓陵钧见他摇摇欲坠,连忙扶住了他。
“你从哪听说的?人魔结界毁坏的真凶已被寻到,是那汝嫣家出了叛徒,与魔族勾结欲称霸一方。”
麟岱心中闪过了个危险的念头,他颤巍巍抬头,一字一句地问:
“是汝嫣家的……谁?”
邓陵钧见麟岱几乎要晕过去,大掌托着他的背,雄浑的灵力逼入促使青年打起精神。
麟岱像被人从泥潭里拽了起来,呼吸渐渐有力,他忍不住咳了两声,随即道:
“你说啊!”
“是……”邓陵钧艰难开口。
“是汝嫣长老,连带着太阿宗所有的汝嫣族人,都被天机阁赐死了……”
麟岱想起了那位温文尔雅的女长老,她是鹿一黎的舅母,对麟岱十分和善,顶好的一个人。
还有汝嫣瑶瑶,汝嫣老先生唯一的孙女。
麟岱捂住了脑袋,痛苦地说:
“怎么会是她呢?分明、分明是……”
麟岱也不知道是谁了。
究竟是谁说了谎,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麟岱头疼欲裂,邓陵钧吓得大喊:
“停,停车,唤医师!”
“不能停!”麟岱握住他乱挥的手腕,“快走,言清追上来了。”
邓陵钧只好让麟岱躺平,脑袋搁在他的大腿上,尽量减轻他的痛苦。
“加快速度,回古剑门!”
“不去古剑门。”
“闭嘴吧小祖宗!”
邓陵钧心急如焚,他干脆捂住麟岱的嘴,道:
“我替你传讯鹿一黎,将你师尊引来抗衡楚佛谙行吗?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
“那是言清,不是楚佛谙!”
麟岱挣脱邓陵钧的手掌,反驳他。
“你说是谁就是谁吧,别说话了小心疼死你!”ČĦDJ
第81章 到底是谁
————
男人不知自己为何出现在此, 四周白茫茫的,像是什么仙山瑶池。可是太过清冷,寂静到让人心慌。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竟是微微透着光。
麟岱怎么样了?
一个念头忽然在脑中冒出,像只尖尖的春笋,扎破他的脑壳生长出来。
他一愣,随即皱起了眉。
麟岱……是哪位?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他。
为什么心里总有声音在呢喃这两个字, 反反复复,一次比一次难过, 一次比一次声嘶力竭。
对了,男人不由得摊开自己的手掌,自己叫什么名字来着?
静默几秒, 男人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除了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呼唤”麟岱”, 其他的他一无所知。
他试探地向前走,此处除了游荡不定的雾气, 便是静悄悄睡着的莲池,还有无数祥瑞的碗状莲花。
莲花竞相开放,姿态优美,色泽明艳,偶有水波声传来, 他低头一看,见池中划过一尾红鲤,一串气泡过后轻快地消失。
心头畅快, 他蹲下掬起一捧清澈池水, 饮了满腔甘洌。
水是透明的, 他的身体也是透明的。男人觉得怪异,却没有细思。
此为何时?此为何地?此去何方?又有多重要呢?
心中有种莫名的安宁,他仿佛很久没有休息过了,这安宁居然让他觉得十分幸福——如果忽略心头“麟岱”那两个字的话。
他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遇见了一只小舟。
它安静停在水面上,两桨横放,等着人摇动。
小船内放着一枝莲花,男人敢打赌,这是此处最美的莲花。它纤长,柔美,含苞欲放,比他先前看到的任何一朵都要引人注目。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勾那朵莲。微风拂过,小船向远处移了寸许,男人的指尖差已经触到了柔软的花瓣,偏偏因为这阵风,他与那莲花失之交臂。
他有些恼怒,于是他起身,直接跃上了小舟。
水波轻晃,惊动了胆小的鲤鱼。他得到了这朵莲,可小船也开始移动。那船桨忽然落入池中,他还来不及拾起,就被带着离开了原地。
好狡猾的船,是故意引诱他上来的吗?
碧绿莲叶被小船冲撞的东倒西歪,男人捂紧怀中的莲花,免得他被无礼的莲叶误伤。
不知行了多久,小船停了下来。男人趁机上岸,怀中忽然一阵烧灼,他“啊”了一声,掀开衣襟一看,那株美丽的莲花居然不见了。
男人急了,脱下外衫检查了一番,的确是不见了,像是融进他胸膛里似的,莲花瞬间消失,干干净净连一片花瓣都没给他留下。
他失望地低头,却听见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声。
男人被哭声吸引了注意,他不再关注莲花,而是拨开浓密的仙草,向哭声的源头走去。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团子一般蹲坐在地,只有三四岁那么大。他捂着脸,哭得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男人呢起了恻隐之心,他弯腰抱起小孩,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哭?”
小孩打了个哭嗝,一撇嘴,泪水滚珠子似的从葡萄大眼里淌了下来。
“我是莲帝麾下战神,他罚我去人间受苦呢。”
这么大奶孩子说话居然一板一眼,路都走不稳还说自己是什么战神,男人忍俊不禁,道:
“莲帝是你爹吗?我去和他说说,替你求情。”
“真的吗?”
小崽吸了吸鼻子,又看了眼男人。
“莲帝不是我爹,他是我的主人,你待会见了他可千万不要乱说。”
“走吧,小战神。”
小崽拉着他的食指,莽莽撞撞地走向远处的一棵白色大树。
树下坐着位身材修长的仙人,他从头到脚都盖着层流光溢彩的薄纱,只余双骨骼分明的手掌在外头,静静地搁在膝盖上。
他似乎注意到了二人,薄纱随着他的动作而飘动——仙人扭头,注视着渐渐走近的男人与小崽。
小崽瑟缩着躲到男人身后,男人抱拳,道:
“无意打扰,敢问仙人尊号。”
薄纱被吹得飘动了一下,仙人清冷的声音泛起回响。
“楚佛谙,你终于来了。”
————
“你从哪里找到我师兄的?”
“关你什么事,再嚷嚷我给你丢出去!”
“你……”
麟岱是被一阵嘈杂的争吵声惊醒的,他转动眼珠,瞧见了正大发雷霆的邓陵钧。
少年人弓起背,好似怒气冲冲的豹子。
邓陵钧身前,是许久未见的小师弟——鹿一黎。
两人不知为何吵得面红耳赤,麟岱往怀中一摸,发觉琼牙不见了,于是他挣扎着起身,道:
“我的狗呢?”
“我在这呢麟岱。”
邓陵钧上前正欲握住他的手,却被鹿一黎一脚踹飞。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慢吞吞道:
“师兄,我是鹿一黎……”
麟岱叹了口气,“我知道。”
琼牙掀帘而入,麟岱眸光一亮。
“琼牙,你没事吧?”
琼牙摇了摇脑袋,将药碗递给麟岱。
“主人,快趁热喝。”
麟岱推过药碗,又看向床边呆立着的二人,还是点头道谢。
“多谢二位师弟,这里是?”
“酒楼而已,师兄在此歇脚,有什么事便与我说。”鹿一黎抢着回答,还将邓陵钧向后挤,不许他在麟岱面前晃悠。
“师尊他……”
“师兄别担心,我知道的。”
鹿一黎半跪于地,非常专注地盯着麟岱。
太阿宗一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麟岱。
青年被剑尊养的很好,肌骨丰盈,皓齿鲜唇,矜贵秀美不可方物。鹿一黎的心慢了半拍,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你知道什么?”
邓陵钧探过脑袋,隔在麟岱与鹿一黎中间。
鹿一黎白了他一眼,“与你有何关系?”
邓陵钧瞪大了眼。
“与我有何关系?你们师徒二人连个修为尽失的凡人都照顾不好,叫他流浪在外白白吃了许多苦,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今日若不是我,他就被那剑尊扣下了,你还想见得着他?”
鹿一黎听了,眸光一暗,对麟岱说道:
“剑尊……对师兄不好吗?”
麟岱摇摇头,道:
“我们很好,只是……”
邓陵钧替他回答:
“麟岱觉得楚佛谙被人夺舍,性情大变,欲扰乱上修界秩序。”
“岂有此事,师兄是何时发现的?”
鹿一黎惊愕地瞪大眼,坐到麟岱床边,垂下头询问:
“你仔细想想,可看出是被何处妖魔夺舍的,已经过了多久了?”
邓陵钧被他的态度唬住了,结结巴巴道:
“不、不是,你还真信啊?”
鹿一黎瞥了他一眼,只是道:
“师兄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不做没把握的事,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张嘴闭嘴满口荒唐。”
邓陵钧想反击,可此刻也顾不上回怼,他看向麟岱,这才发现青年眼底的一抹悲戚。
“这……麟岱,我是真不知道,剑尊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有魔头能将他夺舍,除非那魔尊降世……”
麟岱蹙眉,声音有些喑哑。
“我也不知道,可……那人和我说,他是言清。就在半月前,涅罗宗一弟子将受伤的言清带回宗中,楚佛谙前去审问,被……夺了舍。”
“言清,言至白?”
邓陵钧转过头看着鹿一黎。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你知道什么?”
鹿一黎倒吸了口凉气。
“言清还在太阿宗内呢,这几日我常常见到他。”
“切。”邓陵钧晃了晃脑袋。
“这我也知道。那言清说说笑笑的,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这就更难缠了。”鹿一黎说。
“除非……”说到这他顿了顿,“世上不止这一个言清。”
麟岱抿了抿嘴唇,先是问道:
“鹿青,师尊呢,他在何处?”
“师尊收到了一封信匆匆出去了,我想定是你写的,便跟随他来到此处,然后……便跟丢了。正准备回宗,就碰上了你和邓陵钧。”
“我想着……你们还是不碰面较好,我亦不会透露你的行踪,等师尊传唤我,我再前去见他。”СԨDͿ
麟岱点点头,又看了鹿一黎的胸口。
那里曾被师尊的方仪宝剑贯穿,留下深深的一个血窟窿。鹿一黎为了他做出弑师的举动,麟岱一度以为他会被师尊杀掉,不过幸好,他终究是灼鹿一族万千宠爱的小少爷,哪怕犯了天大的错,都是师尊寄予无数希冀的传承人。
不过命虽然没丢,苦肯定是吃了不少,麟岱有些内疚,道:
“那日……你回宗后,怕是躺了许久吧?”
鹿一黎浅浅一笑。
“师尊没有罚我什么,只是关了我一段时日。说来师兄到了涅罗宗后,过的好吗?”
应当是过得很好,至少要比在太阿宗过的快乐。青年通体散发的矜贵气息骗不了人,楚佛谙的确又善待他的师兄,青年从发丝到指尖都透露着养尊处优的娇气感。
鹿一黎握了一下他的手,很轻的一下,像是无意间的触碰。
麟岱抬起头,还未等他回答,邓陵钧便贱兮兮道:
“剑尊对我很好,甚至剥离神魂为我疗伤。我和他情投意合,约定相伴此生。”
麟岱:“……”
“师兄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好了,外人嘴多,容易生出些流言风语。”
鹿一黎说话明显比从前高了几个档次,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只会扯着嗓子吼的单纯少年了。他扶麟岱躺下,道:
“师兄身子弱,还是睡会吧,我替你去探探外边的情况。”
“等等,有一事,还需和你们说。”
“麟岱你说。”
邓陵钧凑过来做倾听状。
“占据楚佛谙身体的那人,我也不确实他究竟是不是言清。但是,他的确代替言清活了这些年。真正的言清早就胎死腹中,他在母胎中将言家少爷夺舍,取而代之。”
鹿一黎与邓陵钧齐齐看向麟岱,似乎对此时感到震惊。
麟岱忍不住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第82章 又见师尊
“那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邓陵钧直来直去, 便直接道:
“我方才见他身上并无魔气,也不是什么山精鬼魅,竟有如此夺舍的本事, 他究竟是什么?”
鹿一黎细思片刻,说:
“管他是什么,师尊已经前去,定不会让他猖狂。”
“他是什么神仙吗?”
鹿一黎又对邓陵钧翻了个白眼。
“管他是什么, 总之不是和光仙尊就是了。师兄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对了……”
鹿一黎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 放到麟岱手中。
“这是汝嫣老先生当年为你请的平安脉,你带着吧。汝嫣一族出了与魔族私通的叛徒,整族被师尊清除……我舅母从祠堂里取出这个, 让我转交给你。”
少年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悲伤神色,很快就遮掩住了。
麟岱愣愣地捧着那缕红绳,想起了昔日在学堂读书的时光。想起了汝嫣老先生, 想起了总是刁难他的那几个太阿宗弟子,想起了清平阁莲花池里鲜红的龙鱼。
他摸了摸掌中的物件, 不禁想,这根红绳便是平安脉吗?短短几寸长的东西,居然能保人平安。
“叛徒不是汝嫣一族……”麟岱想起了言清说过的话,喃喃道。
“我知道,我亦没有办法证明。”
鹿一黎叹了口气,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出去了。
两人告别,余邓陵钧和琼牙守在麟岱身边。
鹿一黎担忧琼牙不能保护麟岱, 挣扎了半天, 还是让邓陵钧这玩意留了下来。
麟岱的灵根已断成了两截, 却迟迟没有消散。他知道是楚佛谙融在他体内的神魂在守护自己,眼眶一酸,忍不住又望向窗外。
楚佛谙此时又会在哪里呢?那一缕孤单的残魂何其脆弱,不会遭到流窜在外的魔族的迫害吧……
“看什么呢,麟岱?”
邓陵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麟岱愣了一会,道:
“邓陵钧,你知道脱离□□的神魂会飘向哪里吗?”
邓陵家是上古贵族,知道的秘辛要比他多的多。
少年摸了摸下巴,咂摸着说道:
“地府?”
说完他又补充道:
“寻常人神魂飘散,必然会归于地府。但是和光仙尊这般几近于神的强者,说不定会升往九天之上,前往虚无之境。”
“虚无之境?”
“对,便是神明居所,和人间遥隔千万里,传闻莲帝陨落后便安息于此地。”
麟岱想起来了,最开始读书时背诵的《囷龙经》,讲述莲帝一生的人物志。
怎么说的来着……
“莲帝救世,善根善心,卫天正道,炙火煎熬。”
“炙火煎熬,秃鹫啄食,骨瘦形销,哀哀欲绝。”
……
“上有青天,下有太阿,心有不甘,埋骨虚无。”
埋骨虚无,竟是指的虚无之境吗?麟岱黑漆漆的眼珠微微转动,像是想起了什么。
在他被楚洵囚禁的那几日,楚佛谙是如何找到他的呢?
他问过一次,楚佛谙只道“感觉他在此处”,便寻来了,并没有细说。
但麟岱隐约记得两个细节,一是他不想被楚洵抓住,情急之下爬上了莲帝像,二是他在淮州酒馆喝醉了,抱着莲帝陶像,质问他为什么不救赎自己。
然后楚佛谙就来了。
麟岱知道自己体质特殊,无法布下任何追踪法咒,连锁定方位的法器在他身上都不起效果,那么楚佛谙是如何“感觉”到他的呢?
莫非……他抬起头,透光窗遥望神秘莫测的夜空。
莫非莲帝在上,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声?
“邓陵钧,药好苦……”
他忽然开口。
“我给你打水去,再捎两块糖,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啊。”
邓陵钧立马起身,风一般出了门。
麟岱掀开薄被,几步来到窗前,一屈身跪了下去。
他疯魔了,曾经认为前人作古,无法给予后人保佑的麟岱开始寄希望于遥远的神明。他其实很不甘,明明幸福已经近在咫尺,为何总有人拉他重返深渊。他只是想好好活着,和爱人一起将人间看遍。
为什么这么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为什么他麟岱就得承受这些痛苦。生而无父母,长而无恩师,随行无亲友,夜眠无良人。他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唯一的爱人都要被被老天收走,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他合掌,额头点地有声,无比虔诚地俯拜。
莲帝在上,后人麟岱在此祈求垂怜。若见楚佛谙残魂游荡,还望送其归乡……
“对了!”
邓陵钧忽然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
“若你想求莲帝,烧香磕头可是没什么用的,要沾朱墨写在蒲草上,再晾在月光里,莲帝才看得到。”
麟岱:“……”
“哈哈哈,我家长辈说的,他可是莲帝麾下大将,我先出去了,你要朱墨吗?我给你买点。”
麟岱:“……要。”
烧香磕头竟没什么用吗?麟岱有些气恼,那人间供奉的莲帝像多得数不胜,香火也是一片接着一片,原来所有的祈求都没有传到莲帝耳朵里。莲帝为何不提前将这方法告诉世人,让人们苦苦跪在神像前,拜了虚无的一年又一年。
不过……想来即使世人都知道了这个方法,哪怕蒲草生于大泽边随手就能摘上一把,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昂贵的朱墨。
麟岱心中难受的很。
邓陵钧很快就回来了,麟岱接过水壶,正欲饮用,忽然停了下来。
玉色水壶通体晶莹温润,手感极佳,看着就贵重。
“我要的墨你买了吗?”
邓陵钧听了点点头,很自然的从怀中掏出墨盒,递给麟岱。
麟岱笑道:“多谢邓陵小公子。”
推开一看,是块完整的墨,泛着隐隐的松香。
麟岱背后一阵冷汗,他攥紧被子,喉头发紧。
“不喝药吗?”
邓陵钧端起那碗冷掉的汤药,递到他嘴边。
麟岱咽了咽口水,忽然伸手揉弄着自己的眼睛,道:
“我、我眼睛好疼。”
“怎么了?”
邓陵钧的语气意外的很温柔,他扶住麟岱的脑袋,凑近看他微红的眼睛。
就是现在,麟岱猛一睁眼,再次施展瞳术。
耳边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麟岱感到脸颊一凉,像是印上个轻轻的吻,
后背覆上了只大手,还安慰似的拍了两下。
他抬眸,望见了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琼牙猛地扑过来,血沫飞溅,温热的液体小拳头似的砸在脸上。
“琼牙!”麟岱反手祭出狐火,不要命似地化枪向言清刺去。
这人带回来的竟然是黑墨,用的水壶也不是市井街头能买到的样式,果然是言清变化伪装而成的邓陵钧。
言清哼笑一声,从身后拉出一人挡在了身前。
鹿一黎被他提在手中,歪着脑袋,像死了一般。
火随心动,麟岱透支了自己的生命,硬生生将狐火凝成软鞭,袭向言清的后背。
狐火能灼烧神魂,只求着耗费精气的一击,能为他争取一刻逃生的机会。
“麟岱,你还没醒悟?”
男人冷冷道,随即麟岱手心一麻,狐火蜷缩回了身体中。
“那邓陵家的傻子已经被我引进了迷阵,没人能救你了。”
麟岱吐出口中的血,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此时任何一个动作都是错的,他没有丝毫胜算。
琼牙倒在地上显出原形,仍然拖着断爪执着爬向麟岱。
麟岱摇头示意他别动,自己则慢慢弯曲膝盖,抬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攻击,然后双膝并起缓缓跪在地上。
琼牙痛苦地挣扎着想站起,他身上肌肉撕裂,骨骼错位的嘎啦声一阵一阵响了起来。
言清忽然笑了。
“反正怎么做你都不会高兴,我还拘着自己做什么?”
言清抬脚踩住了琼牙受伤的腰椎,将犬妖踩得吐血。麟岱扑过去,牵过言清的手,置于自己的脖子上。
“不关的他事,是我对你下了魅术,这条命你拿去,别伤害琼牙。”
言清偏过头看他,大掌摩挲着麟岱修长的脖子,然后一点点收紧。
麟岱呼吸一窒,脸上开始充血。
“泽渊啊泽渊,你真是太会惹人生气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我偏偏拿你没办法,你说这该怎么办?”
麟岱不语,言清便接着说道:
“对我使用那些小手段就算了,还引来了这么野男人。嗯?你以为找来他们就能为你撑腰了?你还敢惹来鹿鸾山,怎么,这会怕了,想你那好师尊了?”
麟岱忽然反应了过来,从嗓子中艰难地挤出一句:
“鹿鸾山呢?”
“他找不到我们的。”
言清诡异一笑。
“我在太阿宗混了那么多年,最会应付的人就是他。”
麟岱像是失了主心骨似的,他垂下脑袋,一副仍君处置的模样。
“怎么,想死?”
言清晃了晃他,笑道:
“要是死了,可这辈子就见不到你那好情郎了。”
麟岱眸光微亮,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他问言清。
“我要做什么,才能活下去?”
言清拍了拍他的脸。
“你也知道我生气啊?”
他指向鹿一黎。
“你的小师弟还有一口气,你杀了他,我便留你和这条蠢狗一命。”
麟岱看了眼鹿一黎,道:
“我没有力气。”
言清扔下一把匕首。
“用这个。”
麟岱摇摇头。
“不会。”
言清笑起来像发狠。
“麟岱,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青年还是摇头,言清不悦地掰正他的脸,正欲说话,门口传来一道冰冷的人声。
“住手。”
麟岱顿了顿,满眼惊愕地望向来人。
是鹿鸾山,他依旧穿着华贵的白色法衣,金线盘龙般窝在柔软的衣料上。面容俊美清冷,看着比从前还要严峻几分。
言清也是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呵道:
“鹿鸾山,你怎么找来的?”
鹿一黎神态自若地从地上爬起,朝鹿鸾山躬身行弟子礼。
“多谢师尊暗中相助,保弟子性命。”
说完这话,他朝麟岱眨了下,麟岱心领神会,悄悄向窗户那边挪动。
言清低声咒骂了一句,扭头欲跑,却被一面巨大冰盾截住。他只好转身,化灵气为剑横在身前,准备迎接下一击。
麟岱见状,连忙将失血过多化为幼犬形态的琼牙拖到身前,然后抱在了怀中。
言清对于鹿鸾山的恐惧是来自于骨子里的,即使披着楚佛谙的皮囊,他亦不敢直面鹿鸾山。更可况鹿鸾山手中的那柄方仪宝剑,正散发着阴森森的寒气。
而他尚且驾驭不了楚佛谙的伉侠。
麟岱终于挪到了窗边,他在乾坤袋里翻找,找那张飞行符。
在耳畔兵刃声响起的那一瞬,麟岱祭出符咒,然后吃力地从窗口栽了下去。
“不要!”言清分了神,肩膀上生生挨了一剑。
几名太阿宗弟子破门而入,同鹿一黎一起围住言清。鹿鸾山望向窗口,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追。
第83章 招魂灯
麟岱知道无人能将自己的方位探寻, 但这张飞行符绝对没有鹿鸾山跑得快,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他抱着昏迷的琼牙,停在了一片林子里。一落地麟岱就脱力跌倒, 咳出了满嗓子血。
借着月光,麟岱弯腰查看琼牙的伤势。小狗整个脊骨被斩断,整条犬都瘫了下来。
麟岱给他塞下几枚丹药,自己也胡乱咽下几枚, 然后万分心疼地抱紧了他。
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言清占据了楚佛谙的身体, 居然全然招架不住鹿鸾山,一昧地躲避,惧于迎战。
身后传来树叶唰啦的声音, 麟岱感到有些疲惫,还有些绝望。他缓缓道:
“就不能放过我吗,师尊?”
“啥放过啥, 麟岱你还撑得住吗?”
邓陵钧的嗓音此刻格外动听,麟岱难以置信地回头, 见少年抬腿扫开眼前的枯木树枝,然后一把将麟岱拽了起来。
他跑得很急,耳边那枚金黄的剑形耳坠不见了,不知被哪根细枝烂藤私吞了下去。
几名黑袍老者跟在他身后,只凭着他们身上藏而不露的灵力威压, 麟岱就感受到这了这几位的强悍莫测。他们稍一抬手,麟岱就感觉浑身一轻,浊气消散, 疼痛渐渐收敛。
怀里的琼牙微微动了一下, 麟岱一摸, 它的脊骨完好,骨肉愈合,毛发也在一点点生长。麟岱的手掌上只残存着点点鲜血,连那点擦伤都消失不见。
看来是邓陵族的秘卫,顶尖的那几位。
上修界要大乱了,邓陵族少主出行竟带上了最后的武器。
“虽然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
“但是,我相信你。”
邓陵钧说完,便从腰侧虚空中拉出一只铜灯。
麟岱定睛一看,不免惊讶地说道:
“招魂灯?”
邓陵钧将灯递给了他,见麟岱愣着没接,直接将灯塞进了他的衣袖中。
“这……”
“这是我族圣物,你可千万要收好。”
邓陵钧拍了拍他的肩,又将他耳侧散乱的一缕发丝拢至身后,咧嘴一笑,道:
“虽说是圣物,不过一摆件而已。若真能招回仙尊的神魂,那么它还算有点用处。”
麟岱回神,他握住那盏灯,一时手足无措。
他的确没有找回楚佛谙神魂的办法……
“你族人……同意了吗?”
若邓陵钧是偷拿的,他定会受到严酷的惩罚。
邓陵钧摸了摸后脑勺,眼睛瞟向别处不去看麟岱。
“我说拿给我媳妇保管,我爹就同意了。”
麟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邓陵钧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推开麟岱,道:
“算了快别说了,骨珑和那假和光仙尊打得不可开交,你赶紧走,别耽误了。”
邓陵钧一招手,身后几人点头,身影一闪将麟岱围住,几只枯槁苍老的手掌同时张开阵法,一个精妙的传送法阵就降落到麟岱身上。
在离开之前,麟岱将手中的物件抛出,然后消失在了原地。
邓陵钧见这东西迎面砸来,并未躲避,任由它滚落怀中——是个简单的香囊,没有任何纹路。
他解开一看,其中窝着枚香气四溢的丹药。
身侧一切老者解释道:
“昊元丹,天品,倒是罕见。”
“有何用?”
“可破金丹,一夜至元婴。”
邓陵钧笑着叹了口气,将香囊收紧,收入怀中。他耸了耸肩,对几人道:
“看吧,他心里有我。”
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
“少主,族长有言,若你一意孤行,便……”
“得了我知道了。”
邓陵钧抱臂回首,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回去领罚,不就三十多鞭嘛,还能打死我不成?”
“太阿宗规训严格,都没有打死鹿一黎。古剑门那几下能打死我?可笑。”
“走了走了,免得我爹又唧唧歪歪。”
————
鹿鸾山其实见到了麟岱,但他没有追上去。他看着青年跑远,然后转身,又与言清缠斗起来。
言清终究不敌鹿鸾山,几轮过后,便感到神魂疲惫,脚步发软。
若不是楚佛谙肉身强悍,恐怕此时已经倒下了。
言清抹去嘴角血痕,笑道:
“鹿鸾山,你给我等着。”
言罢,就要逃走。
“你想成为楚佛谙?”
鹿鸾山忽然开口,言清一顿,眼珠一转,脸上带着戏谑的笑。
“说来我都要忘了。”
他屈身站在窗户上,盯着鹿鸾山说:
“你身为楚佛谙旧友,却一直被他压制,心中不大好受吧?”
鹿鸾山神色淡淡,只是说道:
“我无意杀你,人间需要楚佛谙,你可能胜任?”
言清眯起了眼。
“人间有你这个骨珑仙尊就行了,要楚佛谙做什么?”
鹿鸾山道:
“能否胜任?”
言清猛地攥紧拳头。
“鹿鸾山,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鹿鸾山再次问出了那句:
“能否胜任?”
言清挥手锤裂身侧墙壁。
“你给我说清楚!”
鹿一黎适时上前,道:
“人魔结界乃楚佛谙心脏结成,只有和光仙尊能催动。”
“天记录虽已将楚佛谙除名,却仍承认他的尊位。太阿宗意欲同魔族求和,人族得收回人魔结界,还需楚佛谙亲自收回。”
言清听了,看想鹿鸾山,讥笑道:
“骨珑仙尊,你终究比不上楚佛谙。他弱冠之年便能造出这人魔结界,而你呢?竟连收回都做不到。”
鹿鸾山面上没有一丝怒气,鹿一黎替他说道:
“还请言师叔帮忙,太阿宗自然铭记恩情。”
言清笑完了腰。
“言师叔?鹿鸾山,你这人好生卑鄙,我遭受天罚时你将我锁在狱中,恨不得我即刻就死,丝毫不顾及我的救命之恩。如今收不回结界需要我了,又带着你的小徒弟来求我,你怎么这般没骨气?“
“我想成为楚佛谙?我只是走投无路罢了,而你!”
言清忽然指向鹿鸾山,咬牙切齿道:
“才是那个欺世盗名,贪生怕死之辈!”
“你喜欢麟岱是吗?嗯?你担心他真的是那莲帝转世,会超过你会离开你,甚至报复你,你怕了,你使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叫他被所有人厌弃,你以为他就会来投靠你?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也不用你那冰雕似的脑子想一想,遇到了楚佛谙,谁还会跟着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天机阁那群畜牲要派遣麟岱出使魔界,你可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怎么敢说话呢,你有楚佛谙那样的骨气吗?你便只会装做一副高贵避世的模样,天天折腾你那把剑,玄乎其玄的哄的别人惧怕你。”
“你那是避世吗?你压根就没能力入世,你入世就露馅了!”
“言清,慎言!”
鹿一黎打断他说话,却被言清嘲讽道:
“鹿家少爷,你也是个有脾气的。身为灼鹿族传人,任由个旁系庶子执掌大权作威作福,还拜他为师?我要是你,一头撞死得了,还有什么颜面活着?”
言清骂起人来攻击性极强,且范围广目标大,路过的狗都的得被他咬一口。
鹿一黎等他骂累了,才缓缓开口:
“所以小师叔……”
“我是楚佛谙!”
言清一场鏖战,舌头和牙齿都苦不堪言。鹿一黎明白了,道:
“那便请师叔暂归太阿宗,同仙尊商讨后再行事。”
言清嗓音微哑,瞄了一鹿鸾山一眼。
“怎么,麟岱跑了,你不去追?”
鹿鸾山忽然笑了,温柔说道:
“无妨。”
楚佛谙肉身在此,他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
麟岱不见了,说是同剑尊一同游历,可太阿宗发出告旨,称骨珑、和光两位仙尊皆在太阿宗内,商议同魔族议和之事。涅罗宗中几位弟子担忧麟岱,便派人前去打探,得到的消息却说,宗内根本没有麟岱的身影。
几名弟子将此事报给了宗主,许鹏莱震惊不已,求见楚佛谙,居然被拒之门外。
涅罗宗上下皆如绷紧的琴弦,许鹏莱更是黑沉着脸,失手打翻了茶水。
那日麟岱说言,他以为是两人闹脾气后的话,现在却不由得信了几分。
太阿宗忽然召集上修界尊者于天机阁一聚,说明与魔族议和之事。显然是鸿门宴,许鹏莱愁白了头发,与剑尊传讯,却发觉男人已经斩断了与涅罗宗的所有联系。
他倒是没有担心是剑尊有意为之,涅罗宗中都是剑尊的心血,他亦是十成十地信任男人。所以,许鹏莱回想起了麟岱说过的话。
剑尊……真的有可能被夺舍了。
究竟是何方大魔,许鹏莱头疼不已。他没法违背天机阁,也没法让整个宗门陪着自己送死。左思右想,提点了宗中最骁勇善战的一群弟子与自己同去。
许桐桐被强制留在宗门内,急得抱着许鹏莱的大腿哭。
“爹爹,你就带上我吧,桐桐不会捣乱的。”
许鹏莱摸了摸许桐桐的脑袋叹了口气,壮汉动情也会红了眼眶,他蹲下来,说道:
“你不想麟先生了吗?”
“想啊!”
许桐桐回答的很干脆。
“那就在这里等着,麟先生没有家人,回来后没地方住,我们都走了,他睡在哪里呢?”
许桐桐迟疑地说:
“你、你不能写封信给先生,让他去太阿宗找我们吗?”
“那怎么行,先生不喜欢太阿宗,去了那会吃不下饭的。”
许桐桐听了,犹豫了半天,终于含泪点了点头。
“爹爹你可要早点回来!”
“好,你跟紧袁师姐他们,若是他们要带你走,一定要好好跟着,千万不能耍脾气,知道了吗?”
许桐桐望了望身后乌压压的人群,尽管年纪尚小,但她仍感受到了些风雨欲来的意思。她吸了吸鼻子,道:
“行,爹爹保重!”
“碰到了麟先生,我也会好好保护他的!”
“真乖。”
许鹏莱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转身擦去了眼下的一滴泪。
“走吧,一群小兔崽子。”
男人的吼声同他平时训斥弟子时没什么区别,他身前整装待发的年轻人却失去了以往的莽撞与神气。他们或出身卑微,或名门之后,或天资卓越,或愚笨不堪,但此刻他们都洗去了各自的棱角,被冠以同一个名字——涅罗宗弟子。
他们将跟随自己的宗主,奔赴一场危险又血腥的宴会。纵使不知明日究竟是何种模样,但他们仍枕戈待旦,蓄势待发。
年少不知畏惧,你我皆是如此。
第84章 安平法会
下修界, 中南山。
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人间的景致大都如此。春光烂漫的季节, 野花肆无忌惮地开。劳碌的蜂蝶忙得晕头转向,闲适的桃花被蛛丝高高吊起,微风一吹,兀自旋转。
远方传来农人耕种时的口号, 伴随着樵夫悠扬的山歌越传越远。
锄下一声呦呵,蚯蚓断成两截。麟岱从睡梦中惊醒, 一睁眼望见了碧蓝深远的天。
周身灵气稀薄到可怜,他捂着胸口闷闷地咳了几声。面前忽然出现一只青色的果子,麟岱抬头, 见琼牙已经化作了人形,跪在地上将果子递给他。
“琼牙你……”
“主人,我没事。”
没等麟岱说完, 琼牙便开口:
“方才为主人检查了一番,那传送阵对人的消耗太大, 主人精气亏损,要好好休整。”
麟岱看出了琼牙眼神中的难过、自责与愧疚。还未等他开口安慰,小狗就移开了目光,不敢直视麟岱。
麟岱顿了顿,接过果子, 四周环顾了一下。
“这里是下修界,中南山山脚下的村子。”琼牙说。
“中南山……?”
“方才问了一下,就几户人家。我本想幻化出屋舍, 又担心被人看见生疑, 于是向那边的一户人家借宿, 人家同意了。”
青年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做的很好,琼牙实在是太能干了。”
琼牙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动了动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给了人家钱财吗?不能占人家便宜。”
麟岱转移话题。
“给了给了,我怕他们用不上灵石,特地给的金叶子。”
琼牙急忙解释。
“那就好,我们……先找个地方将招魂灯供起来。”
麟岱借着琼牙的搀扶站起来,带着他向深山中走去。
“为何不去那户农家歇着?”琼牙不解,只是将麟岱背起,往山上走去。
“你记着。”麟岱靠在琼牙的背上缓缓说着。
“我们既要感恩与人,心存善念。又得长存防人之心,时刻警惕。中南山多隐士,难免有人与上修界联系紧密。今日这片金叶子递出去,明日便有人能顺着气味找过来,无论如何,还需提防。”
琼牙点头,道:
“我明白了。”
果然,他还有很多没学会。他实在是太笨了,让主人受伤在先,让主人烦心在后。
麟岱闭目,在琼牙的背上他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安宁。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在暖融融的日光中,在春草微痒的触感中,麟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世事多坎坷,神明不低头。
除了守着这方招魂灯外,麟岱还有好多种救回楚佛谙的方法,还有一千个未解开的谜题,还有一万种令真相水落石出的计谋,只是如今残躯一副,思来想去,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大字:
有心无力。
麟岱觉得自己是伤心过了头,逃出来后,竟是从身到心都麻木不已。
琼牙将他背到山顶,麟岱折断蒲草,搭了个小房子。琼牙已经学了一段日子的符咒,几下掐出个放大符,中南山顶上便多了个隐蔽的茅庐。
麟岱抱着铜灯靠在大树底下,琼牙力气大干劲足,待到星子闪烁时,茅庐已经焕然一新。ČНĐĴ
琼牙按照麟岱的吩咐摆好招魂灯,而后,小狗扶麟岱坐到门槛前,又从乾坤袋中取出卧具,为麟岱铺床。
“怎么还带着这些?”麟岱打趣地说。
“自主人离开太阿宗后,我便陆陆续续买了许多。”
“嗯?”
“在渭州城内,还有在涅罗宗里,我修炼累了便会去镇上看集市。我不想要涅罗宗的东西,那不是我的。我会自己做任务挣,自己买。”
琼牙一边说,一边往窗下添了个窄小的书案,摆上纸墨笔砚。
“这样咱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小时候主人养我,我现在就能养活主人。”
他放下蒲团,甚至在书案上粗糙的陶瓶里插了枝白日干活时顺回来的野花。
麟岱爱花草,案前摆花是一贯的作风。涅罗宗内更是有一处花房,养满了楚佛谙天南海北搜寻回的奇花异草。
麟岱捂住了眼睛,笑道:
“琼牙啊琼牙……”
你怎么这样,总是让我想哭。
琼牙收拾完毕,让麟岱躺下休息。他闷着头为麟岱更衣,然后抱着换下的衣物,说是去烧些热水。
麟岱唤住了他。
“琼牙!”
小狗站住了,却没有转身,他背对着麟岱,低声问:
“怎么了,主人?”
“你过来。”
琼牙只好扭过身子,拖拖沓沓地走了几步。
“你坐下。”
麟岱拍了拍床侧。
自麟岱到了涅罗宗后,小狗就再也没有睡过床边边。琼牙磨磨蹭蹭,终于坐了下来。
麟岱伸手,他很自觉地将脑袋搁了上去。
麟岱摸着他的脑袋,舒服得琼牙显露出两只犬耳。尾巴也不受控制地从衣摆下探出来,于空中乱抖。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太阿宗北院,麟岱修为尽失后被贬谪去的荒凉之地。那时他睡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琼牙尚未化形,便蜷缩着窝在床下。麟岱夜半被疼醒,琼牙从床板下伸出毛绒绒的脑袋,在他腰侧拱来拱去。
如今两人历经生死,琼牙也算尝遍了世间辛酸。按理来说应当是情更深义更重,可小狗对他……却比从前生分了许多。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撒娇,赖在他怀中嘤嘤呜呜。
小狗的心事实在太简单了,麟岱一眼就能看透,他抚摸着那对犬耳,柔声道:
“琼牙做的很好,琼牙是世上最厉害的小狗。”
良久,麟岱怀中传来了闷闷的啜泣声。
他的袖口被濡湿,手臂上是小狗呼吸后留下的温热水汽。琼牙将他搂紧再搂紧,说:
“不是,我不是最厉害的小狗。”
“我只是一条土狗,又蠢又笨,连化形都是靠丹药。哪怕有了半神兽之躯,还是保护不了主人。”
“我是狗市里卖的最便宜的那只,我早就知道……”
“胡说什么!”麟岱揪着琼牙的耳朵将他拎了起来,晃了晃他的脑袋,捧着他的脸说道:
“我可不是因为你便宜才买的你!”ĆĦƉɈ
“可是……没有人会买一条未开智的土狗。”琼牙吸了吸鼻子。
“当然是因为你聪明活泼,又勇敢,而且最漂亮!”
麟岱亲了下琼牙的额头,很认真的说:
“你已经很棒了,知道吗?不管是我,还是剑尊,我们都很喜欢你。”
“你是威风凛凛的煞面黄土松,是我找了好久才发现的小土狗,是我最最最疼爱的灵兽。”
麟岱又刮了下他的鼻尖。
“不然怎么到哪都带着你?而且,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我还要靠你给我养老送终啊。”
“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一个人活下去呢?要是没有你,清明时节谁来祭拜我呢?”
琼牙捂住了麟岱的嘴。
“别、别说这个,主人不会死的。”
他站了起来,“我知道了,主人,我不该说这些的。”
“我是最厉害的小狗,我会保护好主人的。”
琼牙竖起三指,做庄严的宣誓。
这副模样逗笑了麟岱,可麟岱不知道的是,琼牙在心中默念道:
“我是最厉害的小狗,我是最忠诚的小狗,我是主人最喜欢的小狗。”
“我把所有都给主人,我的粮、我的窝,我的皮毛骨肉……”
麟岱安慰好了琼牙,等他出去后才起身,站在了招魂灯前。
琼牙搭了个简便的神台,麟岱临走前带走了楚佛谙的那件软烟罗金纹黑袍。这衣裳轻薄,麟岱叠了又叠,将它叠成了一个小方块置于神台上,正对着招魂灯。
传闻招魂灯可以根据人留下的气息找到他流浪在外的魂魄,麟岱望向窗外的漫天星斗,猜测楚佛谙是哪一颗。
————
上修界大乱,常年避世不出,沉醉于剑道的骨珑仙尊忽然现身于天机阁,接替了阁主的位置,邀天下仙门齐聚,美其名曰:
“安平法会”
人人心知肚明这安平是讨来的,向人族唯一的敌人魔族讨来的。
可骨珑仙尊左镇太阿宗,右攀天机阁,还有天机录的承认,无人敢言一声不服。
就连那尚且在世的前任仙尊楚佛谙都归依太阿宗,默许了楚佛谙的行为。
可怜那第一武修大宗涅罗宗,原先有剑尊的扶持,同太阿宗临军对垒,向来不屑于同其他门派一般讨好谄媚太阿宗,也未派遣过弟子前去修习交流。
如今从宗主到普通弟子都乖乖去了天机阁,鹿鸾山自然好好敲打了一番,将人软禁在了后山。
上古三大家,汝嫣家出了人族叛徒,已被整族清除。
素来趾高气昂,嚣张跋扈的邓陵家派遣嫡子来参加法会,亦表明了归顺的态度。
灼鹿家出了鹿鸾山、鹿一黎两位剑修天才,鹿鸾山如今荣光加身,人族仙尊、太阿宗副宗主、天机阁阁主这三顶华冠盖在他头顶,为他塑了炫目的金身。
至于那些稍逊一筹的门阀贵族,都第一时刻派遣了族中传人前往天机阁,以示尊敬。
任谁也想不到,曾经那个连家族学堂都没资格进入的鹿家旁系庶出少爷能有今日成就。况且这成就还来的毫不费力,一切荣誉都水到渠成地流向了他手中,简直羡煞旁人。ÇĦƊĴ
第85章 真假言清
太阿宗, 瑶光殿。
言清对着镜子转了半圈,不禁道:
“楚佛谙这具身体当真是天赐宝物,筋骨奇佳。”
鹿鸾山沉默不语, 只是不知疲倦地绘制一张张符纸。言清伸着脖子一望,见满桌朱红泥金,打趣道:
“你还画这些做什么,楚佛谙神魂都不知逃逸到哪了, 你莫不是想将他的魂召回来?”
鹿鸾山:“他虽一意孤行,刚愎自用, 却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的灵魂我自会供奉,不会影响你使用这具身体,你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言清翻了个白眼。
“呵, 你终究还是怕楚佛谙找上门来吧。说来麟岱跑了已有半月,你当真就不去寻?”
鹿鸾山唇边微微漾出一抹笑。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会自己回来的。”
“骨珑仙尊, 此话怎讲?”
鹿鸾山兀自站起,抚摸着案上的一朵小花。那花打了个哈欠扭头又睡着了, 细长的叶子搭在鹿鸾山指尖,有些憨态可掬的味道。男人缓缓开口:
“若非我的放任,他根本就见不到楚佛谙。”
言清眉毛一挑,眼睛骨碌一转,随即恍然大悟。
“鹿鸾山, 你是故意的?”
“你知道楚佛谙爱慕麟岱,所以才放麟岱离开,促成他俩, 致使楚佛谙跌入温柔乡, 你好趁机上位夺权, 对不对?”
鹿鸾山看向言清,声音凉薄,语气中却饱含野心。
“言至白,你没有本尊想得那么愚钝。”
言清冷笑,道:
“鹿鸾山,你比我想的还要卑鄙一些。这么说来,我进入涅罗宗夺舍楚佛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鹿鸾山没有说话,可这看似水到渠成的一切都说明了他策无遗算。
言清盯着男人谪仙似的俊美面庞感到一阵恶寒,他先是冷笑,继而暴怒。
“所以你就看着我被天罚折磨成那个鬼样子?你为何不同我共谋,做一场苦肉计迷惑楚佛谙,我们同属太阿宗,自然是休戚与共。你就这般阴毒,非要将我逼到绝处才高兴!楚佛谙将神魂尽数分与麟岱,自己只留下一缕,就那一缕都险些把我打得魂飞魄散!”
“他妈的那一缕魂到现在还压制着我,老子天天担惊受怕生怕他给我碾碎了!”
鹿鸾山没有理会言清的愤怒,而是悠悠然抚弄着叫早花的叶子,道:
“与我同谋?”
他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这副模样彻底激怒了言清,他在殿内踱步,气得面色涨红。
“鹿鸾山,你当着是神机妙算,胆略兼人啊!”
“也对,也对。楚佛谙处处压你一头,你又不能直接对他动手。便利用你那病弱的小徒弟,楚佛谙那么疼他,必然会剥离神魂为他缓解痛苦。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你为何一直不为麟岱医治了,原来是存了此等心思。”
“楚佛谙内里空虚,我又急于逃避天罚需要强悍□□,如此,便铤而走险占据了他的身体。妈的,他哪怕只剩一缕魂都狂到不得了,鹿鸾山你最好亲自体验一下他的神魂威压,你他妈就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鹿鸾山淡定地看着言清发飙。
“说来也怪,我怎么能如此顺利就夺得了他的身体呢?是不是你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鹿鸾山挑眉。
“未曾。”
“我就知道,你哪里会有那能耐。”言清讪笑,接着说:
“你就这么有把握自己会找到楚佛谙的神魂?万一麟岱先找到呢,哦,都不用找,楚佛谙闻着味就去了。”
“届时麟岱携楚佛谙神魂来砸你场子,你该如何?”
“他做不到。”鹿鸾山缓缓道,“楚佛谙神魂强悍,若没有□□寄托,便只能居于虚无,无法归来。”
“什么意,你要将我的神魂排出去,把这具躯体物归原主?你不怕楚佛谙醒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鹿鸾山眼神放空,似乎穿过太阿宗层层壁垒,看到了万里之外。
他说:“我已经为他找到了最合适的容器。”
言清嘴角一歪,嘲讽道:
“世间能容纳他神魂的不过几人,怎么,难道你将太阿宗宗主杀了,让出壳子给他住?”
鹿鸾山那双冷漠的柳叶眼不含任何情绪,颜色浅淡的眸子缓缓盯住言清。
男人打个哆嗦,愣愣道:
“你、你真的将宗主杀了……你让我处理的那具尸体是宗主,你将他练成了魂瓶,用来盛放楚佛谙?”
言清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遥遥望向主殿。过了好一会,他道:
“鹿鸾山,你怎么能算正道修士的啊?”
“你干的这些事与妖魔何异?我实在是……佩服,佩服。”
鹿鸾山重新坐回青玉案前,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为何非要大费周章召回楚佛谙的神魂?他不在,你岂不是少了一大威胁。”
鹿鸾山合起玉策,道:
“与你无关。”
随着玉策清脆一响,鹿鸾山忽然就想起了少年事。
鹿鸾山从根开始就是腐烂的,他自己也知道。
他虽出身名门,却也称得上一句卑微。
父亲是灼鹿族旁系中的旁系,禀赋平庸不善经营,依附主家而活,性情暴躁残忍,以欺压仆妇为乐。
他的生母乃家中婢女,至死都未获得该有的名份。
鹿鸾山十二岁送走了自己的母亲,在秋后凉爽的竹林,很轻松,一捧黄土,连裹尸的草席的寻不到。
十四岁他送走了自己的父亲,也很轻松,所谓父亲的修为甚至比不上他这个庶子,一柄剑,连灵力都未耗费多少。
这两件事后他萌生了超越平辈的勇气与血性。他有一腔灼热的杀欲亟待发泄,他选择将这股血腥的暖流聚集在人族共同的敌人——魔族身上,只有这样,哪怕是最慈爱怯懦的老妇见了,都得夸他一句忠良。
无人能挑出他的错,尽管鹿鸾山深知自己是在隐瞒与掩饰。
这一年他进入了家族学堂,他的命运从此改变,因为不久后他将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将给予他新生,让他脱胎换骨,立于人族巅峰。
这人便是楚佛谙。
那时楚佛谙虽年轻,却已成为了天机录在册仙尊。灼鹿族倾全族之力相邀,请和光仙尊坐镇,这人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丝毫没有动心。不仅如此,反而与涅罗宗私交甚笃,灼鹿族焦急,终于找了个由头请这人于族中宴饮,留了他几日。
鹿鸾山便是这样遇见了他。
鹿鸾山头一次被人肯定,这人十分欣赏他“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楚佛谙相当慷慨,几乎是倾囊相授。他进步得很快,快到整个灼鹿族都惊愕不已,越发注重对他的培养。
后来事情就越发顺风顺水,鹿鸾山也成为了人族仙尊。可他与楚佛谙又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对魔族并没有多少恨,相反,正因为有魔族的存在,他才能被人称作“仙尊”。
如果是太平盛世,那他这个仙尊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所以鹿鸾山并不希望魔族这么快就消失。
楚佛谙就完全相反,他对这些全然不在乎,他甚至近几年才正式坐镇涅罗宗,听到那一声声恭敬的“仙尊”。早些时候他离开楚家后一直以散修身份自居,抱剑万人之外,流浪九州中。
两人说是朋友,但鹿鸾山深刻地明白他们永远不可能志同道合,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成为知己。
楚佛谙却是个极为重情重义的人,尽管鹿鸾山手握大权后逐渐松懈,放弃了从前厚厚的伪装,露出自己冷漠的真实面孔来。但楚佛谙待他一如从前,并未有丝毫变化。
世上不能同时存在两位人族仙尊,楚佛谙的存在对于他来言仍是一种威胁。鹿鸾山估计此生都无法理解楚佛谙这人的心思,所以他选择留下楚佛谙的神魂,出于某种探索欲,抑或是当年的知遇之恩。
————
“师尊在里面吗?”
“在,小公子,仙尊在与剑尊商议要事,您现在不能进去。”
“那边劳烦传唤,我在此等待。”
鹿一黎已经褪去了曾经任性的少爷脾气,他向仙鹤行礼,然后恭敬地等在瑶光殿外。
还没等来师尊,他先等来了言清。
从前他同这位小师叔的关系还算融洽,可是自麟岱离宗以后,言清就闭门不出,只有宗中来客人时,才露面接待。
鹿一黎想起了那日麟岱说的:
“我也不知道,可那人和我说,他是言清。就在半月前,涅罗宗一弟子将受伤的言清带回宗中,楚佛谙前去审问,被夺了舍。”
他这个大师兄几乎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更不会同人开玩笑。鹿一黎满心戒备地看着这位“言清”,脊背绷得紧紧的。
既然麟岱说言清占据了剑尊的身体,那么尚在太阿宗的这位又是谁?
鹿一黎决定试试他。
“小师叔!”他喊道,“多日不见,不知师叔在忙些什么?”
言清身形一顿,再转过来时,已是满脸风轻云淡的笑容。
“没什么,身体不适,在静养而已。”
“师叔这是怎么了,莫非被魔气入体?可有找宗内的医修看看?”
鹿一黎满脸关切,逐渐靠近。
言清不住痕迹地后退一步,说:
“风寒罢了,你离远些,别被染上了病气。”
鹿一黎不想打草惊蛇,便张口:
“行,师叔保重。”
言清点了点头,那双狐狸眼眯起,道:
“你也是。”
言罢便转身离开,似乎不想再和他交谈。
鹿一黎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脸色有些苍白。
他最后四个字根本就没有发声,只是比了个口型,言清却顺利地回答了他。
回答得那么迅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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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绵锋的坦白
哪怕他是修士, 能依据口型辨别话语的内容,可也该对鹿一黎这奇怪的举动感到疑惑才是。
若是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只张嘴不出声……鹿一黎想了想, 心中不禁感叹,那还是挺怪异的。
他眉头紧蹙,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此言清非彼言清,若是从前的言清, 定会抱着胳膊高高挑起他纤长的眉,再笑嘻嘻地说道:
“鹿一黎, 你说什么呢?”
这人不是言清,又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人。
师尊怎么会没发现这事,莫非这个假言清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不对, 鹿一黎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应当是师尊默许的,或者说是他一手所为。
鹿一黎的眉头已经扭成了疙瘩,这时, 仙鹤忽然唤他。
“小公子,进来吧。”
鹿一黎顿了顿, 他望向瑶光殿高大圣洁的殿门,脚步忽然迟疑了下来。
怕什么,鹿一黎。他想,你是太阿宗大弟子,是未来的宗门顶梁柱, 你不许怕。
少年一甩衣摆,大步迈入殿中。
此时殿内只余鹿鸾山一人,他望向自己的徒弟, 脸上仍是冷冰冰的, 眼神却柔和了几分。
“安平法会布置得如何?”
“尚可, 只是有几族还未赶来,兴许是路途遥远,耽搁了。”
鹿一黎马上回答。
鹿鸾山淡淡道:
“不必来了。”
鹿一黎瞪大了眼,“可是那几族已经递了信,只是来迟了些……”
鹿鸾山敲了敲桌面,打断鹿一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定定地望着少年。
鹿一黎只好抿唇,道:
“我这便去通知他们……”
“将那几族从上修界除名,贬去下修界。”
鹿一黎攥紧了拳头。
“遵玉旨!”
“为你师兄整理好清平阁,不日他将回宗。”
“知道了!”ĈнĎͿ
仙鹤被鹿一黎撞了一下,少年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回头。
仙鹤摸不着头脑,将茶水献给鹿鸾山,不禁叹了口气。
“小公子看着长大了不少,内里还是这般孩子气。”
鹿鸾山罕见地露出一个微笑,这笑容带着些长者的仁爱与怜悯,仙鹤被吓得不敢说话,定定地立在一旁。
另一边,中南山。
麟岱的身体渐渐好好了起来,他的鹰头戒指中藏了不少丹药,足够他慢慢调养。招魂灯始终没有动静,麟岱等了半月,心中不安的情绪越发躁动。
他开始给楚佛谙写信,蘸朱墨写在蒲草上,希望虚无之地中的楚佛谙看见。
原本他是准备写给莲帝的,可写着写着,就写给了楚佛谙。也就十几天功夫,他写了上百封信。麟岱这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是个非常热爱写东西的人,在为楚洵晕头转向的日子里,他写了千封长信,甚至还有情笺。
麟岱忽然觉得愧对楚佛谙,他好像没有为他写过什么东西。他不知在别扭些什么,鲜少将爱意宣之于口。
他有些后悔,没有直白地宣泄过自己的喜欢。如今与楚佛谙遥隔万里,麟岱的心结结实实地痛起来。
于是他开始为男人写情诗,一首接着一首。落笔时他觉得自己很徒劳,他知道,徒劳的另一个名字叫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该怎么找回楚佛谙,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与慌张。
今日午后,在他的手指酸涩到几乎要断掉时,一名不速之客忽然找了上来。
麟岱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让琼牙反锁了门,扬剑抵在他身前。
绵锋是楚佛谙座下童子,亦是上修界少见的高手。麟岱这柄普普通通的剑无法伤他分毫,但他仍屈膝跪下,朝麟岱磕了个头。
“绵锋有罪,请仙君责罚。”
麟岱冷笑,道:
“我只问你一句话,人魔结界是否由你损坏?”
绵锋沉默了好一会,缓缓点了点头。
麟岱将剑尖逼上了绵锋的心脏。
“那你还有脸见我?”
“你如何对得起楚佛谙?”
绵锋的头颅垂下去,语气中满是懊悔。
“绵锋并非有意,我……是被那鹿鸾山诓骗的。”
麟岱沉默不语,琼牙动手赶人。绵锋从琼牙胳膊下钻出来,攀着桌子喊道:
“仙尊刨心化作人魔结界,身体亏损常常呕血不止,鹿鸾山便撺掇我破坏此结界,仙尊见结界无用,便会将心脏收回,恢复完整的半神之躯。我信了他的话,没想到这人害的仙尊魂魄离散,躯体被外人占有!”
麟岱不理他,绵锋便接着说:
“仙君、仙君你听我说。鹿鸾山要打开人魔结界与魔族议和,届时仙尊心血必将毁于……”
“琼牙,控住他。”
麟岱忽然开口,琼牙睨了这人一眼,将他拎起,架在了墙壁上。
绵锋吃痛,仍不忘将话说完。
“仙尊心血必将毁于一旦,恳请仙君出山,解决此事。”
麟岱皱眉,“绵锋,你不必激我。”
这人是除楚佛谙之外与麟岱接触最多的,他如何不知道麟岱修为尽失。
绵锋艰难地摇摇头,道:
“仙尊不许我告诉您,其实您身带莲花之气,为莲帝转世……”
“哈?”麟岱觉得可笑,他转过头,道:
“莲帝转世会落到我这般境地?绵锋啊绵锋,你跟着楚佛谙这么多年,怎么脑子还是这般不清醒。”
他刚想斥责你居然会听信鹿鸾山的谎言,可转念一想自己也被鹿鸾山骗的团团转,便叹了口气,道:
“就算我是莲帝转世,也不是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人族首领。我没有那样的神通,要做英雄你去做,我要在这里等楚佛谙回来。”
绵锋急得似乎要哭出来,他望向那盏灯,再看向麟岱。
“若是没有鹿鸾山的那只魂瓶,仙尊一定能被召回。可是鹿鸾山将、将太阿宗宗主杀害,制成了法器用来容纳仙尊。哪怕您将其魂魄召回,魂瓶也会将那一小缕神魂吸走的!”
麟岱压下心中的惊愕,朝琼牙递了个眼神。琼牙点头,将这人放下。
绵锋再次跪地,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绵锋是孤儿,仙尊对我不仅有知遇之恩,还有救命之恩,教养之恩。我只是不想让仙尊牺牲自己,去挽救什么天下苍生。我私心想让他活着,想取回他的心脏。请您帮帮我,出面制止鹿鸾山。”
麟岱:“琼牙!”
琼牙点点头,朝山林里长长地呼唤一声。一只麻雀飞入屋中,转悠着停在了琼牙肩头。
琼牙低声问了他几句,然后向麟岱点了点头。
第87章 请您出山
麟岱一双柔美桃花眼中蓄满惊惧, 他不自觉咬住下唇,在窄小的厅堂里踱步起来。
不多时,青年停了下来, 眸光坚定,看不出分毫疑虑。他抬指,对绵锋说:”你既已铸成大错,我便无法继续相信你。若要我出山, 你需对天发心魔誓。”
心魔誓一旦形成,违约者必将遭到天罚。
绵锋即刻将一缕灵力打入眉心之中, 两手结印,红着眼眶道:
“仙君想要我发什么誓?”
“你会协助麟岱,至死方休。若有背叛之心, 倒戈之举,天诛地灭,神魂俱散。”
“好!”
绵锋开口, 朗声道:
“我绵锋必将忠于麟泽渊,至死方休。若有叛离之举, 天诛地灭,神魂俱散!”
麟岱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道:
“你要我怎么做?”
他如今凡人一个,哪怕是莲帝转世,也没有任何用处。
虽说从前也因为天赋好被外界称为“莲帝转世”, 可那也不过是旁人给他戴的高帽子罢了,方便他失势后进行更夸张的羞辱。
上修界每个有能耐的修士几乎都被称赞过一句“莲帝转世”,和下修界父母夸刚学字的孩童“文曲下凡”没什么不同。可那么多“莲帝转世”中, 麟岱这个倒霉鬼居然中了奖。若让丹心阁里那位擅长讲莲帝光荣生平的说书老先生知道, 他估计会气得当场含恨而死。
毕竟老人家每日编撰着莲帝转世东山再起的故事, 期盼着那位人族帝王重现江湖,带领族人斩尽魔族傲立三界之巅。他要是知道麟岱是莲帝转世而且混成如今这副窝囊模样,定会撕了连夜撰写的《莲帝之异世重生·一剑惊天》、《重生成修真界帝王的我成了所有人的黑月光》、《**帝王抚莲**录》等书。
绵锋见他松口,喜不自胜,连忙说道:
“仙君可知道自己体内有道天珩锁?”
麟岱眼神一凛,厉声道:
“如何?”
他怎能不知道,天珩锁锁住了他残破的心脏,才使他免于身死魂消。难道……绵锋要让他献祭自己,保全人族?
若是从前,麟岱绝对不会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天下也好,苍生也罢,穷则独善其身,麟岱只想好好活着。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想到楚佛谙归来后会见到魔族横行,民不聊生的景象,麟岱就迟疑了。
楚佛谙那样喜欢人间风景,若这一切都彻底消失,他会不会难过到崩溃?
“天珩锁乃上仙遗物,可锁住世间所有,人魔结界亦可。”绵锋说。
麟岱缓缓道:
“可没了这锁,我会死。我死了,如何能与他重逢?”
“不会的。”绵锋坚定地摇摇头。
“莲帝转世不会死,我知道太阿宗内有一处神台,灵力强盛有通天之能……”
“你说宗主殿内的莲帝神座?”麟岱打断他,眉头深深皱起。
神座是莲帝殒落之处,也是太阿宗最神秘的神台。他在太阿宗这么多年,都不知道神台有这种作用。
绵锋见他知晓,连忙点头。
“便是那座神台,我能协助您登上神台,重获莲帝之力。有了此等修为,您便能自行修复肢体,无需天珩锁加持。人魔结界可保,您亦能重获新生!”
两全其美的事,麟岱却迟迟没有应答,他盯着绵锋激动的眼睛,心中飞掠过一万个心思。
其一,关于莲帝转世,他听到过很多次,言清说是“可能”,绵锋确实笃定,他如何笃定的?
其二,假使第一条成立,神台一定能让他重获修为吗?倘若不行,他又该何去何从。
其三,绵锋已发下心魔誓,便再无叛变的可能。但麟岱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总觉得此事太过于完美,让素来倒霉透顶的麟岱感到不可思议。
“你如何笃定我是莲帝转世?”麟岱开口质问绵锋。
绵锋忽然神色一变,微微偏过头避开麟岱探究的目光。
“你直说,无需隐瞒。”
听闻此话,绵锋才吞吞吐吐地开口:
“仙尊告诉我的……”
“楚佛谙,他、他为我卜了卦?”麟岱哑然。
“既然如此,为何不告诉我?”
绵锋叹了口气。
“仙尊私自翻看了天机录,除了发现自己被天机录除名之外,还……见到了身带莲花之气的人,便是您,麟泽渊。”
“他将此记录从天机录上删去,不许世人知晓此事。说您已修为尽失,不该受此困扰,莲帝以身殉道,他不希望您也落得如此下场。他还说……人家有他来守便好,他的仙君要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琼牙很有眼力见地挡住麟岱,青年转身不知道折腾了些什么,再看向绵锋时已是两眼冰霜。
“你确定神台能让我重获修为?”
“确定,我亲眼见到过!”
麟岱目光一暗,道:
“见到过什么?”
“鹿鸾山用神台唤醒了一位远古修士,将他的能力植入太阿宗一寻常弟子体内。”
见麟岱有所疑虑,绵锋取出了怀中的留影石。
“我拼死只获取了这一段,仙君请看。”
麟岱看着留影石上模糊的画面,心头忽然一跳!
画面中,他的师尊正抬手催动阵法,一名身着太阿宗弟子服的陌生男人跪在神台前,磅礴灵力几乎要化为实质朝那弟子体内灌入。几秒后他缓缓起身,朝鹿鸾山行礼。鹿鸾山点头,指尖于那人额头轻点,弟子抽搐了一下,然后捂住了脸。
松开手后,已换了副面庞。
麟岱终于知道邓陵钧和鹿一黎说的“言清就在太阿宗中”是怎么回事,这弟子新换的面庞,分明是他的小师叔——言清。
麟岱想清了,简直大彻大悟。
他被骗了,但不是言清骗的,是师尊骗的。
鹿鸾山轻而易举地骗了两个人。
言清说他搜过绵锋的神魂,知晓他才是破坏人魔结界的真凶,此为真。
言清说鹿鸾山诬陷他是人族叛徒,是为了将他赶尽杀绝,此为假。师尊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将言清逼到绝境,孤注一掷选择夺舍楚佛谙。既然无法将楚佛谙拉到自己的阵营,那边挑选个更好控制的人,成为“楚佛谙”。
为了不露出马脚,他又制造出了下一个”言清”,言家不辨真假,上修界亦如此。
这样,他就有了不会叛变的左旁右臂。两人都害怕被外界发现真实身份,两个人的秘密几乎完全把握在他手中,所以鹿鸾山获得了绝对的忠诚。
而太阿宗也未折损一丝一毫,没少一个人。
麟岱又生出了新的疑虑,既然言清能被诓骗至此,那么会不会他一开始就被利用了,只是自己尚且察觉。
旁观者清,麟岱敏锐地察觉到言清话语中的纰漏。
首先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族,只知晓自己天生有夺舍他人和搜魂的能力,夺舍胎死腹中的言家少爷,还顺道救了少年鹿鸾山。师尊感恩,便给予他诸多优待。
其次他认为自己反复夺舍他人,遭了天罚,所以才会眼瞎腿瘸,身不如死。师尊对他的欺骗便从此处开始,对他不闻不问,故意逼迫他越狱,他趁乱出逃,无意被齐缘书捡到,这才进入涅罗宗从而成功夺舍楚佛谙。
可这明显是师尊的计谋,言清知道,却不清楚计谋从何开始。
麟岱认为,从言清夺舍那腹中的胎儿起,这阴谋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譬如,师尊知道言清的来处,这世上就是有个神秘的种族,天生具有夺舍他人的能力。师尊将他带出来,投入言家族长的腹中,言清从此诞生。
也不对,那时师尊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根本无法私自离开鹿家……
那换一个譬如,师尊察觉到言家族长腹中有异,他不声不响地观察,发现这可以任意钻入他人体内的灵体非常有能耐。于是他成为仙尊后将言清带入太阿宗,为的就是日后能好好利用。
所以师尊从未感恩过救他一命的言清,那些优待不过是迷惑言清的假象,是带着毒的蜜糖。
他将言清捧向高处使其得意忘形,有勇无谋,再变成一件趁手的兵器供他使用。
等到最后斧破戕缺,再冷冷抛弃,置之不理。
反正太阿宗内已经有了新的言清,而楚佛谙的死却是意料之内。世上从不会共存两位仙尊,楚佛谙早该去了。等到不需要和光仙尊的那日,言清也就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
麟岱感到荒唐,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感直冲脑海,他没稳住脚步,踉跄着仰面躺倒。
琼牙一把接住他,将青年牢牢抱在怀中。绵锋赶着上前查看,琼牙护主,一扫尾巴,怒吼着不让他靠近。
他逼近绵锋,低吼着露出尖锐的犬齿。
绵锋虽能胜琼牙,却也只能连连后退。他摆摆手,对两人喊道:
“我便守在山下,随时恭候仙君出山!”
绵锋这一恭候,便恭候了整整三天。
也就是这三天,上修界发生了巨变。
一是邓陵族少主不知为何被软禁,邓陵族族长连夜赶来太阿宗,请求骨珑仙尊恕罪。
二是和光仙尊现身安平法会,宣布即将收回人魔结界,同魔族谈和。
三是魔族来使因人魔结界阻拦无法进入人间,要求太阿宗即可撤去结界,以示人族诚心。
第88章 清平阁
上修界颇有些人心惶惶的意思, 魔族之残暴无人不知,与豺狼谈判,心里怎么都像悬了把尖刀。
这几日上修界修士无人敢安然入睡, 或坐或卧,眼睛都不由自主盯着人间东南角大沧山那处的无色结界。
那不知为何矗立在大沧山替人族挡下了魔族的结界终于要被收回了,人们此时才知道这青铜龙盾一样的结界究竟来自何处——和光仙尊的心脏。
骨珑仙尊被册封时,人人都以为这位神秘的和光仙尊马上会殒落, 便对他消减了三两分尊崇,骨珑仙尊风光也远远盖过这位和光。
谁知他不声不响地做出如此壮举, 如今仙尊如今要取回他的心脏,物归原主,怎么听怎么合理。
可这盾牌移开之后, 那头的豺狼真的能同人一般与之谈判吗?人们惶恐不安,只能寄希望于两位素未谋面的仙尊,祈祷一切安好。
也有对此保持质疑的清醒之人, 他们振臂高呼反对,声称上位者糊涂愚蠢, 人族气数将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攻入太阿,保全人魔结界,捍卫人族尊严。
不过,在鹿鸾山的雷霆手段之下, 这样的呼声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
上修界众人枕刀尖而眠,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魔族使者。
麟岱便是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醒来的, 外头传来血腥的花香, 他心口一颤, 问琼牙:
“我昏了几天?”
琼牙:“三日。”
“那绵锋呢?”
“在山下,还未离开。”
麟岱道:
“走,我们去找他。”
三日麟岱做了许多梦,醒来的那一瞬间也想清楚了很多东西。
言罢,就要翻身下床。
琼牙是一万个不愿意让他去,小狗又没办法违背主人,于是皱着眉,开始简单地收拾行李。
麟岱匆匆披了件衣裳,不小心碰到了案上的一叠纸——他写给楚佛谙的情诗。
竟有上百首……麟岱惊异于自己的写作能力,匆匆收好,却没有收入鹰头戒指中,而是拿砚台压住,放在了招魂灯前。
万一,万一楚佛谙被招魂灯召回,麟岱希望他看到自己写的东西,看到自己炙热的告白。
麟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他陪不了楚佛谙多久,但人间却能永恒地存于天地之中。少他一个麟岱,多个千百年的人世安康,那也是非常值得。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飞鸟回来了吗?”
琼牙摇摇头。
“太阿宗增加了数道结界,别说飞鸟,蚊子都进不去。”
麟岱咬牙服下一枚养灵丹。
“不管了,先去再说。”
琼牙正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去够晾在外头的蒲草。忽然惊叫一声,喊道:
“主人,快看!”
麟岱闻声看去,见琼牙手中捧着只灵蝶,正泛着莹莹微光。
“这是鹿鸾山的……”
“不是,应当是鹿一黎的灵蝶。”
麟岱伸手,那灵蝶扑扇着美丽透亮的翅膀,飞落到麟岱指间。
鹿一黎应当是用传送阵将蝴蝶送到此处,定是费了不少力气。估计是向邓陵钧打探到了他的方位,也不知这两人现在如何……麟岱正想着,灵蝶忽然口吐人言。
“师兄,师尊已算到你要回宗,我心中不安,若无要事,切莫归来。待诸事平定,我再来寻你。”
麟岱苦笑一声,放归灵蝶,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楚佛谙只有这一颗心脏,世间也只有这一个人魔结界。这颗心一旦被收回,魔族涌入,凡人该如何生存?楚佛谙该如何去寻下一个结界,难道要他再将胸膛刨开一次吗?
兴许是推门带来的风,简易神台上的招魂灯忽然掉到了地上。“咚”的一声,麟岱回头,见铜灯咕噜噜地滚到了他脚边。
琼牙捡起铜灯,擦拭一番,将他放回了神台之上。
麟岱看了那招魂灯一会,发现放置在铜灯前的黑袍上多了几条褶子,让琼牙重新叠了一下,这才离去。
山下的绵锋见麟岱终于出现,几乎是欣喜若狂。他布置好传送阵,请麟岱进入。
麟岱最后看了一眼下修界的郁郁葱葱,还有中南山上为爱人搭建的神台。
在眼前景色消失的最后一秒,他在心中喊道: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
原来有这么多人在等着他们。
麟岱看见那雪白银亮的铠甲时,一时有些错愕。无数修士披坚持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有生之年他居然还能体会一把万人簇拥的感觉,人群中走来一位老婆婆,绵锋告诉他这是最早预知到他是莲帝转世的那位修士。
老婆婆取了麟岱的一滴血,当众展示了他的命格,祥瑞的莲花在青年背后徐徐绽开,再次证实了麟岱为真真切切的“莲帝转世”。
所有怀疑与担忧都顷刻消散,麟岱像神一样被供奉了起来。他们恭恭敬敬,期盼麟岱能为人族带来希望。
但麟岱其实绝望的不行。他强行被推上了这个位置,成为了鹿鸾山的对手,成为了所谓的“首领”。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的价值在一点点地被榨干,就连如今修为尽失,身负重伤,都要被高高架起做一个傀儡领袖。
他想说不要将希望放在我身上,我根本是毫无作用。
可人们不信,他们将麟岱带往太阿宗,视他为救命稻草。
绵锋一路都在为麟岱讲述着如何利用神台夺回修为,麟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
“师尊算到我会回去,所以,我们靠近不了神台。”
绵锋一愣,木然望向麟岱。
“那……”
“我知道该怎么做。”
麟岱打断他,又看向未知的前方。
“我也知道你们的打算。必要时候,请你照顾好琼牙。”
绵锋哑然,想了一会,说道: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尽力帮助您取得莲帝之力。”
麟岱点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师尊的厉害,他心中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事实也显然如此,在太阿宗密集且精准的攻击下,绵锋带领的这群修士很快就被打得四散崩溃。他们声东击西,麟岱在另一小路人的护送下成功潜入宗主大殿内。
就在麟岱要登上神台时,被一柄剑抵住了脖子。他回首,发现绵锋眸色冰冷地盯着自己。
麟岱苦笑一声,被绵锋按在了地上。
“绵锋,天罚将至,你不得好死。”
“仙君,真是对不住。”
绵锋利落地缚住他的手脚,道:
“我想要仙尊的魂魄,鹿鸾山与我达成了协议,只要我将你带来这了,便会将魂瓶给我。”ƇҤDJ
见麟岱满脸阴鸷的盯着自己,绵锋偏过了头。
“真的对不住,鹿鸾山不会伤您的。在他身边……和在仙尊身边没什么不同,您便安心的留在这吧。”
麟岱轻蔑地笑了一下。
“绵锋,你就这么听鹿鸾山的话,你怎知他不会继续骗你?”
绵锋痛苦地咬住下唇,挣扎了一瞬,道:
“鹿鸾山制作出了魂瓶,他一定能收回仙尊的魂魄。我带着仙尊的残魂远离上修界,再也不回来。”
“荒谬。”麟岱摇了摇头,“天罚一旦降下,你根本无处可逃。”
“我死不足惜,只要能让仙尊活下去,我这条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况且……鹿鸾山许诺过我,会帮我解决天罚。”
“执迷不悟!”麟岱怒叱,“你为何不想着将楚佛谙的躯体夺回,让他魂归其身?”
“他并不想要他主子的身体。”
一道清冷的男声打断了二人,月华般圣洁的白衣自殿外走来。
鹿鸾山见麟岱手脚被捆,倒在地上,有些不满地睨了绵锋一眼。
随即男人走近,单膝跪下,将小徒弟扶了起来。
麟岱一站稳就挣扎着向后挪动了好几步,扭头避开鹿鸾山的注视。
“一旦楚佛谙的神魂回到了他的躯体之中,就不会乖顺地随他而去,他终究只是个侍从,泽渊还不明白?”
麟岱一愣,他竟从未看出绵锋对楚佛谙还存了这种心思。
随即麟岱反应了过来,咬牙道:
“你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你蓄意破坏人魔结界,便是为了破坏楚佛谙的身躯。你集结上修界不服从太阿宗的人,以找到莲帝转世作为噱头,将他们骗到此处集中残杀!”
“泽渊好聪敏。”
鹿鸾山伸手想抚摸麟岱的脸颊,却见青年猛地偏过头,拒绝他的触碰。
麟岱恨恨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莲帝转世,不过为了引人上勾罢了。”
鹿鸾山面色冷了下去,他忽然收手,衣摆带起一阵凉风。
男人看了青年一眼,目光无限留恋地划过他的面庞,道:
“泽渊错了,莲帝转世,便是你。”
麟岱冷笑一声。
“那可太好了,徒儿迫不及待地想送您下地狱呢。”
听了麟岱的忤逆之言,鹿鸾山却没有生气。他抬起臂膀,绘着鲤鱼莲花的衣袖下探出一只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
麟岱感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刚想走,就被脚踝上的束缚物绊倒,迎着地面摔下去。
很意外他并没有摔得眼冒金星,一只细细的金色长蛇爬上了他的脊背,随即扯着他跪在地上。
麟岱痛叫一声,被长蛇绕了个结实。
他低头一看,长蛇竟化作了泛着金光的锁链,一道道将他绑紧。
“缚神锁……”
“泽渊好眼力”,男人笑着夸他。
麟岱有点喘不过气,仍硬着头皮说道:
“盗取上神遗物,仙尊就等着天雷吧。”
谁知鹿鸾山听了麟岱这句话,以食指点了下他的唇。
“泽渊慎言。”
男人眸光冷冷,呼出的水气拍在了麟岱脸上。
“师尊乃人族仙尊,受天道庇佑。”
“亦不会受到天罚。”
麟岱被关进了清平阁,他曾经作为首席弟子的住处。
阁外围起了手持长剑的太阿宗弟子,麟岱一眼望去,竟没见到熟悉面孔。
所幸鹿鸾山将琼牙还给了麟岱,或许是知道麟岱没看见这条土狗,可能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第89章 剑尊归来
麟岱被关进了清平阁, 他曾经作为首席弟子的住处。
阁外围起了手持长剑的太阿宗弟子,麟岱一眼望去,竟没见到熟悉面孔。
所幸鹿鸾山将琼牙还给了麟岱, 或许是知道麟岱没看见这条土狗,可能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麟岱在他的卧房内焦急踱步,琼牙也跟着他一起走。由于琼牙在,麟岱都不敢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鹿鸾山告诉他, 人魔结界即将开启,修真界将焕然一新。麟岱被关在此处, 无力地捶了下木门。
门外弟子立马问道:
“麟师兄需要什么,弟子为您去取。”
麟岱心想你能放我出去吗?
当然,他还没傻到同看门的弟子求情。麟岱有些颓唐,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想到里面的天珩锁。
如何能将这锁带去封住人魔结界呢……
“让开。”
“大、大师兄,仙尊说……”
“让开!”
随着少年略显浑厚的嗓音, 麟岱卧房的小门被徐徐拉开。
麟岱回头一望,有些惊讶的喊道:
“鹿青!”
鹿一黎展眉一笑, 然后换了副冰冷面色,对身后众人道:
“我有几句话要与师兄说,尔等退下。”
鹿一黎如今是太阿宗首徒,他的分量仅次于骨珑仙尊。弟子们纷纷让开道,麟岱低声对他说:
“我体内融入了缚神锁, 虽能走动,但……”
“师兄放心。”鹿一黎轻拍他的肩。
“师尊并没有完全透彻这锁的用法,只要你不啪一下化身莲帝, 这锁便束缚不了你。”
麟岱点点头, 鹿一黎贴近他耳侧说道:
“今晚, 夤夜时分,师尊将打开人魔结界,请魔族使者入驻太阿宗。”
麟岱急了,他扯住少年的袖子。
“在大苍山?我也要去。”
鹿一黎将那只挂在袖子上的漂亮的手掌拿下,然后很轻很轻地握了一下。
“你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可……”麟岱刚想说话,就听见鹿一黎说:
“我知道言清已经不在了,宗主也不在了。”
青年眉毛一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少年完全褪去了当初的青涩,眉眼中满是稳重与成熟。他安慰似的扶住麟岱的双肩,道:
“我暗中调查,发现这两人都举止怪异,像是他人所扮。我知道这是师尊做的,他为了所谓的人魔议和,戕害同门,已铸成大错。”
麟岱哑然,喉头滚动,他看出了少年眼中的决绝,于是问道:
“你想做什么?”
鹿一黎温柔地推开他。
“我很清醒,师兄,我不会同师尊一样的。”
麟岱:“你无法阻止师尊,千万别冲动!我体内有一把锁,天珩锁,你可以拿去……”
“师兄,你就待在这里好吗?”
鹿一黎听到天珩锁这三个字,忽然神色一变,不再给麟岱说话的机会。
“我会阻止师尊的,也会保护好你。”
麟岱急得吼他。
“你根本不知道,师尊已经疯了,他不会对你留情的,你别做傻事!”
“师兄就相信我吧,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鹿一黎起身准备离去,麟岱劝阻不了他,又担心他白白送死,便冲他喊:
“鹿青,我丹田内好疼,灵根、灵根好像……”
少年不得不回头,他的师兄身体实在脆弱,经不得摧残。
麟岱等到鹿一黎靠近,一把薅住了他。
他拽住了少年的头发,将少年扯得龇牙咧嘴。
“师兄饶命……呃……饶命。”
“你千万别做傻事!”
麟岱恨不得将他耳朵都拽下来。
鹿一黎忍着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好好,我听师兄的!”
“师尊素来喜欢折磨我,夤夜时说不定也会把我带过去,当着我的面摧毁人魔结界。届时我与你汇合,若是看到你白白送死,定不饶你!”
鹿一黎唯唯诺诺地离去,麟岱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几句,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
麟岱猜得没错,当他迷迷糊糊睡醒时,窗外已挂上了明亮的弯月。麟岱感到身边坐了个人,他警觉地坐起,发现鹿鸾山正弯着身子,目光柔柔地盯着他。
麟岱打了个哆嗦,撑着身体退至床的另一侧。
鹿鸾山则长臂一拦,将麟岱提了起来。
他递给青年一件白色披风,颇为贴心的说:
“更深露重,切莫着凉。”
麟岱被他带到了大苍山,他遥遥就望见了鹿一黎。只是少年没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人魔结界,不敢移开。
鹿鸾山顾忌麟岱体弱,特地给他搬了个凳子。
麟岱被强行按着坐下,看见大苍山内的那一点点橘色灯火。
每一粒灯火都是焦急不安的人族修士,他们亦不知道结界那方的魔族会是什么姿态。他们都很迷茫,摇曳的灯火是他们慌乱内心的写照。
麟岱不由得惊叹于鹿鸾山的周全缜密。
上古三大家族,一族平白被扣了叛徒细作的帽子,尽数覆灭。
一族表了忠心却被扣留了少主,全体囚禁。
灼鹿一族独大,鹿鸾山一手遮天。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和光仙尊神魂破碎流散,至今未寻回。就连麟岱这个身负“莲帝转世”之命,可能摧毁他大业的人都被俘虏,看守在他眼皮子底下。
麟岱几乎想不到还有什么能阻止他。
此刻天地静默,人族修士一只手抬起交接的礼品,一只手暗暗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麟岱看见言清顶着楚佛谙的皮囊开始狐假虎威,仪式过后,他遥遥指向结界,将顶天立地的无色光幕缓缓收回,一缕一缕容纳到了自己的胸膛中。
伴随着结界的逐渐收回,隐约露出了魔域黑黝黝的出口。
麟岱不甘地闭上眼睛。
鹿鸾山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奏响礼乐。
春夜的莽莽山林里响起了端庄典雅的乐声,名贵的古琴被草叶打湿,乐师踩在泥泞中拨动银弦,弦声越听越野蛮,破坏了原有的美感。
光怪陆离,这一幕犹如荒唐的梦境。
人们哭着微笑,欢迎远方而来的敌人。
鹿鸾山忽然低下头,对麟岱说:
“此去经年,莲帝还记得当年景象吗?”
麟岱疑惑地看向他,男人见他不解,更是愉悦地笑了出来。
“莲帝何其威风,没想过会落到我手里,哈哈……”
就在那结界即将完全打开之时,“楚佛谙”却忽然僵住了,他望向鹿鸾山,满眼的难以置信。
鹿鸾山眸光一凛,瞬间出现在言清身侧,正欲出手稳住他的神魂,却被言清反手掐住了脖子。
可结界已经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果不其然,那魔族使者挥手就打飞了最靠近结界的人族修士,无数魔族化作瘴气,瞬息便涌入了人间。
男人一手控制着鹿鸾山,一手召出了寒光凛凛,威严到不可直视的伉侠宝剑。
他轻颂剑诀,宝剑如流光般射向魔族使者,将其一剑穿透!
麟岱看到伉侠的那一瞬就猛地站了起来,他几乎称得上喜极而泣。青年一时愣住了,他喉头酸涩,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声喊道:
“楚佛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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