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相召议事,除了裴寂与萧瑀,几位宰相都到殿中见驾,包括不请自来的魏征。
裴寂不来的原因是太上皇正在和裴司空赌钱赌得兴起,不愿意放人离开。
但萧瑀不在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李世民知晓这位左仆射好颜面且气量狭小,而裴寂又仗着和太上皇的关系爱倚老卖老,虽有些不高兴,倒也不甚在意,陈叔达却嗤笑:“左仆射真是贵人迟来,好大的架子。”
萧瑀是前朝皇子,他也是前朝皇子,谁又比谁高贵?
宇文士及一贯是会瞧皇帝脸色的,见李世民面露不快,连忙起身恭维道:“敌寇倾国而来,陛下不动一兵一卒,便退突厥百万之众,足见天子之威。”
封德彝不甘示弱,也笑容满面:“陛下才一继位,上天便赐下祥瑞,四海皆知陛下之功,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大唐能有君如此,实在是万民之福,臣等能追随明主,定万世之业,也是臣等的无上荣耀,突厥乃我朝心腹大患,只要颉利臣服,我大唐便可高枕无忧。”
皇帝既然这么气量宽宏,而且天幕还说将来大唐非但不会亡国,反手还把突厥灭了,这不比木头上长灵芝这种祥瑞更有说服力吗?
他和宇文士及两个人绞尽脑汁,将所有键都隔空摁了一遍,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人手里只有一个币。
可还没等他继续夸下去,一旁的魏征却道:“中书令之言差矣,臣入宫的路上并不曾见长安百姓议论异象。”
封德彝看了一眼魏征,怪不得天幕叫他乡巴佬,一点眼色都不会瞧,他轻咳了一声,傲慢道:“陛下与宰相说话,魏征,你怎敢轻易打断?”
魏征之前改换门庭比他可勤多了,而且还有克主的嫌疑,怎么,天幕一说他能受皇帝重用,连支持皇帝上位的老臣都不放在眼里了?
虽然封德彝一直是自己的人,但魏征所言才是李世民最关心的,他温和道:“你的意思是说,天象并非所有人都能瞧见?”
连投币与议论天幕都是有条件的,观看或许也有条件,只是他们一开始便符合,不知道罢了。
“正是,而且臣以为,即便是果真如天幕所言,陛下剿灭突厥,大唐也不可能高枕无忧。”
魏征作为曾经的东宫属臣,最看不惯封德彝这副左右逢源的小人嘴脸,太子当初以为他效忠东宫,谁知道秦王继位以后,也把封德彝看作是从龙功臣。
他略有些讥讽意味道:“中书令久居高位,恐怕难以知晓黎庶之思。”
天降异象的那一刻,他都没能站稳,可反常的是,出了家门就会发现,百姓对于渭水的战与和仍然一无所知。
别说是百姓,就算是朝中一些官员,也没有观看过天幕。
虽说如此,但也可以想见,过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遍长安。
封德彝找回来一点颜面,试图解释道:“天幕索要不过是两枚币,可见志不在凡间金银,天下大事,正该高贵者谋之,百姓愚昧,岂能与我等同预大计?”
他有资格观看,说明他同样是高人一等的天纵奇才。
只不过天幕似乎主要在讲渭水的事情,长安里的人并没有说到几个,还没来得及讲他。
李世民抬眼看他,不忍心看封德彝继续往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不仅是朕与诸公,两岸将士全瞧得清楚。”
封德彝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不是要把皇帝和突厥士兵划分到同一层级!
带着精彩的面色,封德彝选择了沉默。
宇文士及庆幸他说得不多,但又有些后怕:“突厥人也知晓天幕之事……颉利本就狡诈,他们有了警惕之心,恐怕于大唐不利,万一变卦,不再与我朝结盟,恐怕会生出许多变数。”
杜如晦咳了两声:“陛下,臣以为突厥各部也如大唐臣民,未必知晓此事,颉利贪婪多疑,那些部族首领即便并不愿投靠中原,颉利疑心之下,也不得不向我朝投诚,恐怕突厥内乱在即,有心改命也无力。”
他也向天幕投了币,只是天幕消失得太快,他还在苦思评论私信之法:“天幕向观看者索要之物奇特,突厥之人虽多,却难以领会汉人语言,更不要说天书,想来少有人识得何意,即便能有一二参破天机者,天幕之语对他们如此不利,也未必肯给。”
天幕在内容上显然是预备听取观看者意见的,而且在不久之后还会再度降临,他们必须先突厥一步与天幕取得联系,尽量让天幕讲一讲大唐感兴趣又不怕被敌国知道的内容。
天幕提高了将士们的士气,也提高了对皇帝的期望,这就更要求皇帝以明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他看向魏征,即便是他与房玄龄与陛下这样亲厚,出口之言也须得时时思虑,但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魏征以刚正闻名,只是昔日追随之主不明不听,或许在陛下手里,这样的人才能有大用处。
李世民颔首,突厥人只是知道会战败,可不改贪婪本性,便无法破解亡国的诅咒,却不明白唐是如何调兵遣将,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了佐料却不知道秘方和火候,也烧不出一道好菜。
但是对于大唐甚至于他本人,却有许多益处。
杨广试图分裂突厥许多次,都不如天幕这一锤定音更有效,只要大唐稍加利用,几乎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而且阿爷看在未来之功的份上,玄武门那点小事,阿爷也能体谅吧。
他想起方才魏征的话,温和问道:“你方才说,大唐不可能高枕无忧,有何依据?”
不管有没有天幕,他本来也是要重用魏征的。
魏征从容道:“臣以为无论突厥知晓与否,天幕之言应验只在早晚,臣担心的倒不是如何平突厥,而是平突厥之后如何安置抚民。”
宇文士及不可置信地看着魏征。
突厥的大军还没从长安附近撤走,你要不要瞧瞧你在说什么?
阿谀媚上,哗众取宠,乡巴佬乡巴佬乡巴佬!
李世民却道:“魏卿不必拘束,大可畅言。”
即便没有天幕,他也爱惜魏征的才干,只是不知道他会器重到什么地步。
魏征道:“突利与各部必反无疑,然而突厥人口众多,且不识王化,陛下欲立突利为新可汗否?”
李世民对此自然不赞成:“突厥人反复无常,隋主立他祖父为可汗,臂助良多,启民亦无感恩之心,朕绝不再立。”
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让唐俭对突利以利相诱,但突厥灭亡之后绝对不可能答应重新立一个可汗,而且天幕也说,突厥是亡国,不是改君。
“可突厥人狼子野心,不能适应中原,阿史那贵族更不安分,大唐如今空虚,民生艰难,高句丽虎视眈眈,难以承受这许多外族民众,愿陛下暂歇好战之心,等待良机。”
魏征继续道:“臣以为既然天幕有意与陛下联络,若寻到时机,不妨以此问之,后世视今,亦如今人视昔,无论那女子是否聪慧无比,若能求得上佳之法,才是福气。”
他虽然追随李世民时间不长,但却对秦王的作风很熟悉,这位陛下不是白起,也不杀降,所有人都在为大唐未来的辉煌而欢呼,但他却有些忧虑。
天幕清清楚楚地说过,突厥会复国。
突厥仍然会是皇帝或者是后世之君的心腹之患。
而再度灭掉突厥的回纥汗国,不知道是否成为大唐新的劲敌?
得国不易,守国更难。
到那时候,大唐还会有另外一位李世民吗?
……
长孙皇后抱着丽质玩耍,笑着将天幕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和承乾和青雀听。
只是她隐隐有些不安。
天幕并非所有人能瞧见,她派人去问候太上皇,发现内廷也只有上皇以及部分妃嫔知晓。
青雀和丽质不知晓也就罢了,承乾是她与陛下的长子,皇帝更许诺要封他为太子,可是他却不能瞧见为皇帝带来吉祥的天幕,这无疑是个攻击他的好把柄。
或许只是孩子太小了吧。
皇帝回宫的消息她已经知晓,可直到日落,天子才疲惫地回到立政殿。
李世民踏入内殿,见妻子披散了头发坐在榻边,昏黄的烛光温柔,一盏如豆。
“陛下,”她起身相迎,却被皇帝按住了肩头,稍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解释道,“我知道陛下累得很,以为不会过来。”
她道:“天意降临,长安无忧,可陛下似乎并不欢喜。”
“阿奴,不要这样生分,”他去衔她的唇齿,却被妻子轻柔地以掌抵住心口,不解道,“怎么了,我记得你似乎不是这几日。”
长孙皇后半侧了身,露出榻一侧的小脑袋,抿唇一笑:“孩子们今天都很兴奋,为有二郎这样的父亲自豪,承乾早早回去了,丽质困得不行,还没来得及把她抱出去。”
李世民注视着女儿明艳娇嫩的睡容,渐渐松开了紧锁着的眉宇,让宫人抱走了她。
长孙皇后掀开衾被,与皇帝共卧,轻轻啄了一下他面颊,低声道:“知耻而后勇,我想陛下近乎此,不过往好处想,路要一步一步走,总有教颉利跳舞给您瞧的时候。”
丈夫不因为天幕的预言而轻狂,这是她希望看到的,不过连续几个月的辛劳,她也不希望陛下为渭水的事情太生气。
李世民低声道:“只要长安不破,做什么都有人恭维我,可这算是什么光彩事?”
魏征的话虽然让人觉得有些不痛快,却也难能可贵,这也就是为什么天幕说他日后会十分看重此人吧。
“二郎这样厉害,总要有些不完美才显得正常些,否则陛下哪里还是人,不变成了神么?”
长孙皇后笑道:“做了皇帝本就如此,吹捧的人越多,越爱听好听的话,否则何以那样多并不愚蠢的君主亡国?”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有人吹捧,可皇帝也是人,怎么会样样都对?”
她温柔抚摸丈夫的面颊:“二哥,吃亏怎么了,既然知晓,将来教他们十倍百倍地还回来也就是了。”
李世民霸占了女儿方才的位置,重重吐了一口气:“你说的不差,总有一日,我要洗刷今日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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